进入明德以后,司眉像一个被废除武功的人,曾经一起在武林争斗厮杀的手下败将还活跃着,最开始他们还会像以前一样打探她的分数排名,以为她说的“很差”是惯有的谦虚,到后面在办公室看到过几次在分析试卷时哭红眼睛的司眉,也明白个七八分。
曾经的班级前三,老师的得意门生,如今泯然众人矣。
以前沈东还会安慰她,说是运气不好。
现在他也不这样说了,因为他们都知道,不是运气的问题。
“可能我天生没这个脑子吧。”司眉眼神茫然注视着台阶下横向走廊上挂着的名人名言,一个不知道是谁的外国男人蓄着胡子目光阴冷看着两人。
“我好羡慕你,沈东。”
“你带卷子了么?要不然......我帮你分析分析?”
未免太实战派了。
司眉微微侧眸看他认真又郑重的样子,脑海里忽然有个念头浮出水面,他们都长大了。
五官还是那个五官,但是气质和神态改变了。
他变得更成熟,更安稳,肩变宽,人高马大,站起身一副天塌下来都有他撑住的感觉。
沈东,你很出众。
“带了吗?”他不知道司眉突然发什么愣。又说了一遍。
“还是不用了吧。”司眉一动不动,死气沉沉瞥他一眼。
“没什么可丢脸的。”
“不是觉得丢脸。”司眉移开目光,冷着脸说,“那卷子现在在我屁股下垫着呢。”
空气静止几秒,她扭过脸跟一时间无话可说的沈东对视,两人都笑了。
“像你会做的事情。”
沈东盯着露出一角的绿色卷面,有些调皮地说:“没事,我不介意。”
“我介意。”司眉坐起身,好像要把那片临时坐垫按得更实。
眼眶依旧红扑扑的,她从小一哭就要缓很久,“你拿走我坐什么啊?”
她有洁癖,连偷跑到综合楼哭泣,都不忘嫌弃地板脏,还记得带份试卷垫着。
“要不然坐我的?”沈东从包里掏出他的物理试卷。
司眉看见简直要吐血,靠,九十八分。
“我的屁股无福消受你九十八分的高分试卷。”
他带着笑,捧着自己的试卷看。
“你觉得我厉害吗,司眉?”
沈东忽然说。但司眉知道他不是不分场合故意炫耀自己,沈东从不炫耀。
他总把接近满分的试卷藏得很深,不知道还以为他考的是零分。
“厉害。”
“如果我没有考过九十八分呢,你也觉得我厉害吗?”
司眉静静想了一会,糯声说:“厉害。”
“为什么?我唯一厉害的地方不就是成绩吗?”
他淡淡笑,是那种我本身就知道我有价值、运筹帷幄的笑。
或者是一种得到确认的、终于松了口气的笑?
太快,她感受不出来。
“你看我,体育不行,初三充大头跳三级跳,在沙地里摔了了狗吃屎。李斯文随便抬抬手,就投进一个三分,我连基本的运球都快肢体不协调了。所有人都那么会交朋友,可我每天出操回班都是一个人,上学这么多年,能说上话的同学一只手就能数得清。”
沈东的神情温润纯粹,话语间将宽大的手掌摊在两人中间的缝隙,作为他这碗鸡汤的特邀嘉宾。
司眉盯着那双手,忽然有股想要牢牢握住的冲动。
想要靠近,再靠近一点。
少年眉目英挺,还在继续说。
“我明明有这么多缺点,可你还是觉得我很厉害。这说明什么?”
司眉忽然心一虚。
沈东明晃晃的注视,像一面照妖镜,照到她自己都不敢直视的地方,譬如刚刚想要靠近他的那股**。
“什么?”
“我们都对自己太苛刻了。”他笑着说,掀开盖子露出鸡汤真面目。
可为什么司眉既觉得侥幸又觉得失落?
不过她也挤出一个略显呆楞的笑脸。
“人都只能看到自己身上不好的地方,作茧自缚,越想越痛苦,越看越泪流满面。啊,我怎么这么差劲,我怎么什么都做不好?你相信我,世界上几乎所有的人都这样想过。你看看电视里杂志上的那些得意的面孔,他们也都是凡人,都搞砸过。考砸一两次没什么的,考砸一百次两百次也没什么。司眉同学,其实你最大的问题不是考砸,是不善待自己。”
司眉望着眼前那个面目温柔谆谆善诱的男孩,一下子好想哭。
备考的时候她为了节省时间,经常在课室里啃干面包跟物理题搏斗。也时常眼睛都睁不开,就一巴掌把自己从床上拍起来,迷迷瞪瞪第一个回到课室。沈东肯定没看到这些,可他就是说到她心坎里了。
“哪有?”
“那为什么不吃晚饭躲在这里哭?”沈东轻笑,“你的胃不饿吗?”
司眉确实哭累了,但情绪还没过去,再说两只眼睛肯定还红着。
以为是沈东不耐烦,想去吃饭了。
“你可以去吃饭啊,不用等我。”
“嘁。”他窃笑着从包里掏出两根火腿肠,一人一根。
“不用。哥自带干粮了。”
“谁还随身带火腿啊?带着干嘛?”司眉笑着接过。
她习惯从中间活生生把火腿肠拧开,就不用张牙舞爪从头部使劲啃了。
不过沈东常说她这手法过于血腥。
“等着喂狗。”
很快肩膀被司眉狠狠撞一下,她笑靥如花,带着点悲愤:“你骂谁呢?”
总算活过来了。
沈东慢悠悠啃着火腿肠,说:“司眉,你可以借我的眼睛看自己。”
“啊?”
“就像我在你眼里很厉害一样,你在我眼里也一直很好。”他盯着窗前被阳光照亮的浮尘,出神地说:“即使考二十八分,也很好。”
高一那年,十六岁。
司眉被困在明德一重又一重的高墙内,四处碰壁,无可依偎。
怨天恨地,想坠入一汪烈火中,像仙侠小说中的主角一样脱胎换骨破茧成蝶。
可有一个人对她说,你很好。
即使无用,她依然觉得很畅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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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然生活不是偶像剧,司眉没有因为跟年级第一相谈甚欢就得到试题的偏爱。
她很痛苦地拿着排名五百的成绩条,一头撞进新学期。
学校新建了学习室,沈东和司眉约好“趁热”试试。
离明德骑单车十几分钟,就在新校区里。
沈东帮司眉讲数学题,司眉教他英语。
林杉也去,一方面是因为一男一女去未免太显眼,其次是司眉发现林杉物理成绩一退再退,高二分班是要看全科成绩的,如果林杉再后退几名,两人就不能分到一个班了。但司眉的物理也是自身难保,沈东必须为她们两肋插刀。
三人分两拨去。
一路上林杉都在跟司眉八卦沈东。
“诶,你说那个谁怎么总考第一名?这稳定性也太高了。”
“你们俩从小学就一个班啊,他小时候也这么厉害吗?”
“我看你俩,真的郎才女貌。明德谈恋爱的那么多,你们为什么.......”
“林杉,你别让我后悔带你来。”司眉一个眼神刀。
“好好好。我闭嘴。”
刚抿住嘴,马上又说:“我好像从没听到过沈东讲话。他是不是特别不爱讲话。等会要是尴尬,你千万要多活跃一下气氛啊。不然我真难受。”
越靠近学习室,林杉就越紧张:“哎呀你先看看,他到了没有?我一会怎么自我介绍......”
司眉无奈一把抓过犯怂的林杉,推进玻璃门内,轻声说:“没来呢,坐着吧。”
靠窗的一桌,一个带着银框眼镜神情专注的女生抬起头看她俩。
司眉以为是自己声音太大,连忙噤声。
谁知那女孩站起来,笑着,款款说:“你们就是沈东约的人吧?”
俨然一副主人公的气势。
司眉对她这句话的强调几乎有股反弹性的厌恶。
厚厚镜片后,女孩的眼睛落在司眉身上,礼貌后藏着精明的打量和一点蔑视。
司眉就是读出来了。
这世界上最难掩藏的东西,一个是见识,一个是恶意。
“是。我们有约。他一会就来。”司眉点头,推着林杉往后走,“我们坐这吧。”
“就坐这里吧。”女孩转过身,“沈东喜欢坐窗边的位置,我给他占好了。”
林杉跟司眉对个眼神,什么情况。
“我是一班的陈芯,我们四个以后可以一起学习。”
明明是她们约的沈东,怎么变成这个什么陈芯来邀请她们一起学习?
要感恩戴德跪下来给你磕个头吗?
司眉面不改色,拉开后面的座椅:“我们坐这里就可以。感觉四个人......有点挤。”
说“挤”字的时候,扭过头去看窗边的陈芯。
说是占位置,其实就是让沈东坐在她对面,另外两个随意。
五分钟后。
沈东单肩背着书包,两手捧着教辅。
自觉走到陈芯对面靠窗的位置上,低声问:“还没来吗?”
“来是来了......”
司眉闻声诧异回头,看沈东那样子哪像被人摆了一道,完全是自愿的,兴致勃勃。
看见她回头还傻呵呵问她怎么不坐过来。
司眉极快朝他翻了一个只有两人能看见的白眼,扭过头不说话。
沈东看一眼陈芯,才察觉气氛不妙。
他乖乖走到后桌,坐在司眉身边的位置,抬眼:“怎么了?”
“怎么了?”司眉特别客气地回问他。
沈东咽了咽口水:“我想着学习嘛,反正都是同学......她说她可以早点来占座什么的。”
“哦,我自己也有占座啊。”
“那里光线是不是好一点,你们觉得呢?”说的时候看了看林杉,求支援。但被无视了。
“光线好你就坐呗。”
司眉微笑着对他说,然后大剌剌摊开习题册,握着笔专注地写起来。
分明生气了。沈东哑声,妥协说:“那我叫她坐到后面?”
“......”
沈东看着陈芯的背影,又觉得怪不好意思的,只好戳戳司眉说:“诶,好为难。”
他心里是觉得跟司眉更熟,说什么都是他们之间的事情,跟陈芯就是外人。
可偏偏说出口的这句话精准踩雷。
司眉停下笔,愤怒盯着沈东无辜的脸。他眼里闪过慌乱。
她猛地起身,左手拎书包,右手握住水杯笔袋和习题册,起身走到陈芯坐的那张桌子边。
坐在她斜对面,笔袋扔到桌子上的声音特别清脆。明眼人都知道是在泄愤。
陈芯大概是见过大世面,打趣道:“笔没烂吧?”
司眉回看她时,她就带着那种体贴无辜的表情:“要不要检查检查?”
司眉浅笑:“没事,耐造。写不了,借一借就行了。”
林杉从笔袋里掏出黑笔,假装没听懂门道,问啥答啥:“有多的。”
姐妹同心,其利断金。
“你不是有数学题要问我吗?”沈东侧身看司眉,伸手要去拿她的数学作业。
“现在解决了。”司眉夺回作业,继续在草稿纸上算数。
“诶,沈东,你帮我看看这个呗。”
陈芯见状,把手中的学案转个方向,递到沈东手上,“这类题我总是拿不准。”
“哦,这类题。”沈东放下黑笔,不想弄花她的学案,“有铅笔吗?”
“有的。”陈芯趁着拿铅笔的动作,干脆移到沈东身旁,俯下身听。
沈东叽里咕噜说的东西,司眉只觉得特别吵。
林杉连忙翻出提前带的物理试卷,见缝插针说:“那个......啊不,沈东,一会也给我讲讲呗,我排在陈芯后面哈。”
差点说了那个谁。
她跟司眉两人对视上,都觉得好笑。
司眉有林杉,林杉有司眉,陈芯就是个局外人,她们说的笑话,对的眼神,各种弯弯绕绕的小心思她都读不懂。她开始后悔自己为什么要来。
她问自己,陈芯,你什么都要抢吗?
抢不到的东西也爱抢是吗?
她是掐着沈东出门的时间去打水的。
每天的时间都差不多,他是个很规律的人。
一天出课室的时间很固定。
早读后打一次水。课间操出操时打一次,把水壶放在水房,做完操回来再拿,就可以避开人群。中午放学、下午放学各打一次。
下午五点十分放学,他会墨迹一会,等到五点半才出来。
后来,她才知道沈东会利用那二十分钟做一组选择题。
所以每次他走出门总是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原来是还在思考。
陈芯口渴,决定一下课就去打水,等到五点半前喝完就行。
那样子,又可以装作跟他偶遇了。
谁知一出门就遇到背包往外走的沈东。
“沈东,要出去?”
“啊。”沈东愣愣的,“对,去自习。”
“听说新校区建了自习室,又大又漂亮。”她只是乱猜。“我也打算去。”
“是么,我跟朋友约好了。说我先去占位的。”他转身要走。
忽然数学老师穿着汗湿的衬衫从一楼爬上来,叫住他:“诶,沈东,你来一下。”
又说:“这样子,你先去办公室等我吧,我再去你们班把李斯文他们叫上。有事说。”
陈芯看见沈东既着急又无可奈何的窘态,暗暗发笑。
“怕占不到好位子,朋友生气?”
“那倒不是。”
“要不我帮你占一个桌吧。不嫌弃的话,我们可以一起学。”
沈东远远看见寸头李斯文从班里走出,不想被他阴阳怪气,说了句那麻烦你了,就奔逃下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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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没看见李斯文伸脚拦住陈芯,垂头没好气地问:“陈芯你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
“真喜欢他?”
女孩清泠泠一眼注视着他寸头下黑白分明的眼眸:“让开。”
“我不喜欢你跟他走这么近。”
李斯文有一瞬流露出她没见过的软弱,她又觉得是自己看错了。
“我赶时间。”她绕开李斯文,急忙忙抓过书包。
“你跟他没可能的。”李斯文缓缓迈步,跟着陈芯下楼,“沈东不是我。他没那么傻。”
一句话恶狠狠扎进女孩的心。说话的人大摇大摆若无其事遁入办公室那道门内。
越了解彼此的人越知道什么地方最痛。
陈芯没有扫共享单车,硬是埋头从明德本部走到新校区,步行要半小时的路,她只用了二十分钟不到。她挑了靠窗的位置,明德所有人可着劲巴结老师,就为了坐在前三排,但沈东从不参与那些,选座位的时候,他永远选最末尾靠窗的位置。
后来,陈芯也学着他选了一班的同一个位置。很费力,黑板上的字那么小,老师说的话也模模糊糊,坐惯了前三排,她还是没法适应。还是去跟老师说情,又换到第一排的。
一个人想透过另一个人的眼睛看世界是做不到的。
我们永远看不到别人眼里的景色,我们只长了自己的眼睛。
但她还是想靠近沈东。
她听人们议论他粗鲁的父亲,嘲笑他闷头苦干的无趣个性。
不知为何,就好像看见被深深掩藏的自己。
李斯文有一件事情说对了,沈东不是他。
沈东不会傻到恶劣地伤害过一个人还以为曾经的付出都是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