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晚间九点的固定直播时间结束,所有机位的指示灯同步熄灭时,整个农家院落仿佛才从一场盛大的、被围观的戏剧中抽离出来,回归了它本该有的宁静。
“各位老师早点休息,明天早上七点半,我们会准时开播。”
导演组的工作人员在院子里交代完最后的注意事项后,便潮水般地退去了。嘉宾们也纷纷互道晚安,脸上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在镜头前维持了一整天的疲惫,各自回到了节目组为她们准备的、虽质朴却也独立的房间。
为了保证直播的“真实性”和“独立性”,即便是在休息时间,六位嘉宾也必须分开居住。这意味着,林知夏今晚,又不能和苏晚睡在一起了。
虽然心中有些小小的失落,但经过了白天那场“真心话风波”,林知夏的精神也确实有些紧绷。她简单地洗漱过后,便裹着厚厚的棉被,躺在了那张依旧温暖的火炕上,很快便沉入了梦乡。
然而,这一觉,她睡得并不安稳。
……
午夜十二点左右,林知夏猛地从梦中惊醒。
她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心脏在胸腔里“怦怦”狂跳,几乎要从喉咙里蹦出来。额头上、后背上,都沁出了一层冰冷的汗水,将单薄的睡衣浸得湿透。
房间里没有开灯,只有窗外那清冷的、皎洁的月光,透过窗纸,洒下了一片朦胧而惨淡的光晕。
她又做噩梦了。
一个真实到让她遍体生寒的噩梦。
梦里,没有鬼怪,没有追杀,只有苏晚。
梦里的场景,似乎是在一个她从未见过的、华丽却冰冷的机场大厅里。苏晚拖着行李箱,背对着她,一步一步地走向登机口,任凭她在身后如何声嘶力竭地哭喊、挽留,都没有回过一次头。
“为什么?”梦里的她,声音嘶哑,充满了绝望。
“我们不合适。”苏晚的声音,遥远而又冰冷,像一把淬了冰的利刃,毫不留情地刺穿了她的心脏,“林知夏,我们分手吧。我从来……没有真正爱过你。”
“不……不要……”
林知夏从那种被抛弃的、心脏被生生撕裂的剧痛中惊醒,梦里那绝望的、窒息般的感觉,依旧清晰地萦绕在她的四肢百骸。
她下意识地伸出手,摸向身侧,却只摸到了一片冰冷的空虚。
苏晚不在。
这个认知,像一盆兜头浇下的冰水,让她瞬间清醒,却也让她陷入了更大的、更深的恐慌之中。
她知道那只是一个梦,一个荒诞不经的、毫无逻辑的梦。可是,那种被全世界抛弃的、深入骨髓的恐惧与委屈,却如同跗骨之蛆,死死地纠缠着她,让她无法呼吸。
她翻来覆去,再也睡不着了。
她想见苏晚,立刻,马上。她想亲眼确认那个人还在,想感受她怀抱的温度,想听她亲口说,她永远都不会离开自己。
这个念头一旦升起,便再也无法抑制。
林知夏猛地从炕上坐了起来。她胡乱地擦了擦脸上的泪水,也顾不上换衣服,直接抓起搭在炕边的、那件厚重的羽绒服披在身上,趿拉着一双棉拖鞋,便像个梦游者一般,脚步虚浮地推开了房门,走进了那片寒冷的、寂静的雪夜里。
……
深夜的村庄,万籁俱寂。
只有寒风卷着雪粒子,刮过屋檐,发出“呜呜”的、如同鬼魅般的声响。
林知夏裹紧了羽绒服,深一脚浅一脚地踩在厚厚的积雪上,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冰冷的空气灌入肺里,让她那颗因噩梦而狂跳不止的心,稍微平复了一些。
苏晚的房间在院子的另一头,需要穿过一片小小的、用来晾晒谷物的空地。
就在她走到空地中央时,眼角的余光,却忽然瞥见角落的柴火垛旁,有一个小小的、明明灭灭的红色光点。
像暗夜里,一只野兽的眼睛。
林知夏的脚步猛地一顿,浑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
她眯起眼睛,仔细地看去,才发现那是一个人。一个穿着黑色长款羽绒服的、身形高挑的女人,正靠在柴火垛上,指间夹着一根香烟,在寂静的雪夜里,无声地吞云吐雾。
是沈清妩。
这么晚了,她怎么会在这里?
林知夏的心里,瞬间升起一股强烈的、想要立刻转身逃离的冲动。对于这个总是带着几分邪气、行事作风难以预测的女人,她本能地感到排斥和抗拒。
她不想和她有任何不必要的接触。
然而,就在她屏住呼吸,蹑手蹑脚地准备从另一侧绕过去的时候,一阵极力压抑着的、却依旧清晰可闻的、破碎的抽泣声,伴随着寒风,幽幽地飘进了她的耳朵里。
那哭声,很轻很轻,像一只受伤的、濒死的小兽,在暗夜里,独自舔舐着伤口。充满了绝望、痛苦,和一种……足以将人溺毙的、浓稠的悲伤。
林知夏的脚步,像是被钉在了原地,再也无法移动分毫。
她知道自己应该立刻离开,假装什么都没有听到,什么都没有看到。这不关她的事。
可是……
那压抑的、仿佛随时都会碎裂的哭声,却像一根无形的针,一下又一下地,刺着她那颗同样因噩梦而变得脆弱不堪的心。
最终,林知夏还是在心里默默地叹了一口气。她转过身,踩着“咯吱作响”的积雪,重新朝着那个蜷缩在黑暗中的身影,走了回去。
……
听到脚步声,沈清妩的哭声戛然而止。她猛地抬起头,那双总是带着几分戏谑和挑衅的桃花眼里,此刻盛满了未干的泪水和狼狈的、被窥破了**的警惕。
“你……”她看到来人是林知夏,明显愣了一下,随即迅速地用手背抹掉脸上的泪痕,恢复了那副惯常的、带刺的模样,语气不善地问道,“你大半夜不睡觉,出来做什么?”
“你呢?”林知夏没有回答她的问题,只是走到她面前,平静地反问道。
沈清妩被她噎了一下,似乎没想到这个平时看起来清冷又疏离的女人,竟会如此直接。她烦躁地将手里的烟蒂扔在雪地里,用脚尖碾灭,又从口袋里摸出烟盒,想再点上一根。
可是,她的手抖得太厉害了,打火机“咔哒咔哒”地响了半天,都没能成功点燃。
林知夏看着她那副色厉内荏的、脆弱得不堪一击的模样,鬼使神差地,从她手里拿过了烟和打火机。
她没有抽过烟,但她看过别人抽。她学着样子,将烟递到沈清妩嘴边,然后“咔哒”一声,为她点燃了。
橘黄色的火光,在两人之间一闪而过,短暂地照亮了沈清妩那张泪痕斑驳的、美得惊心动魄的脸。
沈清妩似乎没想到她会这么做,整个人都僵住了。她就着林知夏的手,深深地吸了一口烟,然后猛烈地咳嗽了起来,咳得眼泪都流了出来。
“谢谢。”良久,她才平复下呼吸,声音沙哑地道了声谢。
两人之间,陷入了一阵漫长的、尴尬的沉默。只有寒风,和沈清妩那带着尼古丁味道的、压抑的呼吸声。
“你……”最终,还是林知夏率先打破了沉默,她看着沈清妩那双空洞无神的眼睛,轻声问道,“你还好吗?”
这个问题,像一个开关,瞬间就摧毁了沈清妩好不容易才建立起来的、那层薄脆的伪装。
她的眼眶“唰”地一下就红了,滚烫的泪水,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不受控制地从那双漂亮的桃花眼里,汹涌而出。
这一次,她没有再哭出声,只是死死地咬着嘴唇,任由眼泪无声地、疯狂地滑落,仿佛要将积攒了一生的悲伤,都在这个寒冷的雪夜里,流淌殆尽。
林知夏没有再说话,也没有递上纸巾。她只是安静地站在那里,像一棵沉默的、不会说话的树,默默地陪着她。
不知过了多久,沈清妩的哭声才渐渐平息下来。
她用一种近乎自残的方式,将自己的嘴唇咬得鲜血淋漓,才勉强止住了那如同决堤般的泪水。
“我给你……讲个故事吧。”她忽然开口,声音沙哑得像被砂纸磨过一样,空洞的眼神,没有焦点地望着远处那片无尽的黑暗。
她不等林知夏回答,便自顾自地、用一种极其平淡的、仿佛在讲述别人故事的语气,开始了她的叙述。
“我曾经……养过一只金丝雀。她很漂亮,很乖,也很安静。因为……她的耳朵听不见,所以她不会唱歌,也不会说话。但这没关系,只要她在我身边就够了。”
“她是我一个……佣人的女儿。我第一次见到她的时候,她正躲在厨房的门后,偷偷地看着我。那双眼睛,干净得像一尘不染的琉璃。我当时就在想,这么干净的东西,应该属于我,只能属于我。”
“所以,我把她从她母亲身边带走了。我给了她最好的房间,最漂亮的衣服,最昂贵的食物。我教她读书,写字,画画……我教她所有的一切,包括……如何爱我。”
沈清妩说到这里,忽然低低地笑了起来,那笑声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诡异和凄凉。
“她很聪明,学得很快。她就像一张白纸,被我亲手涂上了我想要的颜色。她的一切,都是我赋予的。她的喜怒哀乐,都由我来掌控。她是我最完美的作品,是我独一无二的……所有物。”
“我以为,我们会永远这样下去。可是,我父亲发现了。他不能理解,也不允许。他觉得我疯了,觉得我……病了。他用最残忍的方式,强行将她从我身边送走了,送到了一个我永远都找不到的地方。”
“那五年,我快疯了。我感觉我的心脏,像是被人生生地挖走了一块。我生命里唯一的那点光,熄灭了。所以,我去找她了。我发了疯一样地找她,终于,让我找到了。”
“可是,她变了。她不再是我的那只金丝雀了。她学会了反抗,学会了……逃离。她看着我的眼神,充满了恐惧,和……恨。”
“我不能接受。她是我的,她怎么能恨我呢?所以,我把她带了回来,关在了一个只有我知道的地方。我想让她变回原来的样子,变回那只只属于我一个人的、乖巧的金丝雀。”
“我在她的背上,纹上了我的名字。我想让她永远都记住,她是谁的人。可是……我好像……做错了。”
沈清妩的声音,开始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
“那天,我推开浴室的门……那水,是红色的……好红,好红……像最漂亮的红宝石……”她的眼神彻底涣散了,整个人都陷入了一种疯癫的、语无伦次的状态,“她躺在里面,睡着了。睡得好安详。她终于……不会再想着逃跑了。她终于……可以永远陪着我了。”
“他们都说她死了。她没有!她只是睡着了!她在等我!”沈清妩猛地抬起头,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地盯着林知夏,脸上带着一种狂热而偏执的笑容,“我本来想去找她的,可是……可是林知月那个混蛋!她为什么要救我?!她凭什么不让我去找我的阿云!”
阿云……
林知夏的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地揪住了。
她看着眼前这个已经彻底陷入癫狂的女人,听着这个充满了病态控制、血腥掠夺和毁灭□□恋的、令人毛骨悚然的故事,胃里一阵翻江倒海。
她本该感到恐惧,感到恶心,感到……不寒而栗。
可是,当沈清妩那句充满了绝望与不甘的“她为什么要救我?!她凭什么不让我去找我的阿云!”响彻在耳边时,林知夏的脑海里,却毫无预兆地,浮现出了自己刚才在噩梦中,看着苏晚离去的那个背影。
那一瞬间,一种荒谬的、却又无比真实的共情,如同电流般,击中了她的四肢百骸。
她无法认同沈清妩那变态的、将人视为所有物的爱,但她却在这一刻,无比清晰地、感同身受地,理解了那种……失去挚爱后,整个世界都随之崩塌的、毁天灭地的绝望。
如果……
如果有一天,苏晚也像梦里那样,头也不回地离开自己……
自己……会变成什么样?
会不会……也像沈清妩一样,变成一个疯子?
这个念头,像一条毒蛇,死死地缠住了她的心脏,让她感到一阵窒息般的恐惧。
她看着眼前这个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时而哭泣,时而狂笑的女人,第一次,没有感到排斥,而是……升起了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的怜悯。
这是一个,被自己的爱,彻底毁灭了的可怜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