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闵不搭话,轻轻挑眉,可巧,主子和下人一块被抛尸。
盯了殷闵几眼后,那阴魂失神讷讷道:“我已是亡魂,不在阳间,小公子当是见不着我罢……”
“你认识我?老实说,我并不认识你。”
其声清越,却令阴魂怔松片刻,见殷闵目光直直,像是一眼看透了他的魂体。
“……小公子。”
阴魂立刻朝他行了一揖礼,恭恭敬敬地回道:“小人是大公子宅内的小厮程山。”
程山想起他先前的话,又规规矩矩道:“您是安兴城谢府的小公子,小公子不曾见过小人也是应当的。”
殷闵茫然地眨了眨眼。
安兴城?
这是人间的何处?
他向来不识方位,去哪处不是靠下属带的路,就是用的法阵,自己从未辨过路,在幽界便如此,更何况是人生地不熟的人界。
虽然殷闵这百余年间常在人界往返,但人皇的地界上,只有天京府有外界的传送阵法,他来往地。
因此,在人界,他只知天京府都,其余的城池,他一概不识。
程山感觉小公子放在他身上的目光如有实质,魂体僵硬:“小公子可是不信小人?”
“谢小公子名鄞,年十八,是……”
殷闵浅浅打量和他穿着一致的阴魂,视线落在那张白净俊俏的脸上,心想自己看人真准。
他出声打断阴魂:“非也,灵门已毁,你的灵性重聚,死前之事应是历历在目。”
程山会意道:“小人是被大公子活活打死的。”
他面无悲怆,如同先前诉说身外事般淡定:“小人样貌颇得大公子喜爱,想将我留作身边相伴一生,小人不愿,大公子便让人将我活活打死。”
“至于被鞭尸…我一概不知,再之后……”
程山顿了顿,道:“便是在这里遇上了……公子。”
很微妙地,不叫他小公子。
殷闵垂眼看尸体,主子不该问的不问,该答的便答,程山是个会看眼色的聪明人。
也正是聪明人,只要他想,在话术里搬弄手脚不过是张口就来,唯一对不上的,是程山的神情。
说起活活将他打死的大公子时没有半分悲戚与怨恨。
殷闵清楚,程山在他面前有所隐瞒。
少了一些过程,便能将黑的说成白的,白的说成黑的。
程山似乎也察觉到,面前的这个谢府公子的芯子怕是换了个人。
他对殷闵心怀感念,不会对其说谎,但又在惧怕什么,将一些事瞒下。
殷闵不在乎这些,他也懒得隐瞒,本就不是一个人,何必要伪装。
其实殷闵可以对他施一小摄魂术,这是癸支爱用的套话把戏,他不爱用。
殷闵定定地看了程山两眼,山雨闷声噼啪,似有阴风停滞笼罩。
旋即这方的地魂献上卜讯。
“…否。”
片刻,凝风消融,殷闵鸦睫一垂。
程山不曾有害人之心。
这便够了。
殷闵摩挲右手指尖,将阴灵之气捏碎洒落大地。
“你的灵门是我叩开的,现让你二择其一,跟我离开,还是留在这,等数年后的一场灵散。”
程山想也不想,对着他三跪九叩,念道:“小人愿追随公子,求公子带我走罢。”
“那好。”
殷闵咬破指尖,挤出的一滴血,悬在空中,化为色泽鲜艳的圆血珠。
“进去。”
“我就带你走。”
程山甚至能看到那颗血珠上缠着几缕红气,看上去极为不详,但他还是钻了。
毫不犹豫地钻了进去。
……
“公子为何要穿我们小厮的衣服?”
“这雨下的这般大,公子不若在树下暂避一避,待天明再下山。”
“公子,您流血了!您……”
声音戛然而止,嫌鬼聒噪的殷闵甩了甩手腕上用草绳串捆的红珠,给他施了一段时间的禁言术。
雨势渐大,扒来的衣服早已湿透,衣袖的血顺着雨珠流了一路,草叶湿泥沾染得到处都是。
山不高,他从乱葬岗出来没多久就见着了一座茅草屋,殷闵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扶着树干慢慢向下走。
“汪汪!汪汪!唔!汪汪……”
一连急促而响亮的犬吠中,敲门声骤响,夹杂着大雨哗哗声,寂静的山林刹那间被各种声音吵醒。
“咚——咚——咚”
“谁啊?”
一道苍老沙哑的声音高喊,却无人应答,雨声噼啪,狗在狂吠,门又在响了。
“咚——咚——咚”
多层破麻纸糊好的木窗透出一些微光,里面说话声断断续续。
老者小心翼翼地护着油灯放在木桌上,随即移开了横闩。
一股血腥味透过门隙飘来,昏暗的灯光下,院子泥地上几个血脚印可见,老者瞪大了浑浊的眼睛,顺着脚印走向瞧去。
“啊呀!不好了,不好了,老婆子!门口有死人呐……”
“欸,别嚷了,别嚷了!你嚷得我心慌……”
殷闵原本是准备敲门问是否能借宿一晚,但从门口水缸里看到自己披头散发,血迹斑斑的模样,心底彻底打消了这个念头。
程山适时告诉他,不如装作晕倒让他们收留。
于是殷闵装晕了。
老丈和老妪喊了两句后,殷闵再也没听见屋子里传来任何声响,又过了一会儿,他的鼻子下方颤巍巍地探来一根手指。
“活……还活着。”是那老丈的声音。
殷闵又感觉到有热源逼近,眼皮上若有光,他猜测,应当是那盏油灯。
这副身子虚弱不堪,折腾到现在,已是精疲力尽,被油灯照着,在暖和的热意下,殷闵的意识逐渐模糊。
再睁眼时,彻夜的大雨停了,屋外,风和日丽。
那扇留有数十张麻纸糊过痕迹的木窗被撑开,黄澄澄的日晖铺了满地。
殷闵浑身舒爽地躺在木床上,被窝里的暖意让他有些恍惚。
“……公子?公子?”
声音从床头传来,殷闵循声望去。
一点通红悬挂在他的左上方,血珠入了阴魂后便会在内里形成一方小结界,质地变硬,殷闵从前就喜欢将他们串起来带在身上。
没有特殊癖好,就是,行事方便。
见他看了过来,程山努力晃了晃快要融化的珠身,摇摆不定。
殷闵撑起身子,一头打理完好的青丝柔顺贴服脊背:“别晃来晃去,头晕。”
“公子,可要喝水?”程山殷切道。
“我自己去找,你先挂好,安静些,不要教人看见。”
程山还没迈入修行,不会传音,凡人也会听见,殷闵蹙眉叮嘱道,撑着床板下了床。
前者终于不再言语,室内一片安静祥和。
殷闵觉得自己真是看走眼了,原来长得安静的人一点也不安静。
人不可貌相。
他下次定然要寻个长得不安静的跟着。
殷闵身上的衣裳不太合体,捉襟见肘,袖口因长时间的洗涤和摩擦已经磨出毛边。
贴在肌肤上有些瘙痒。
他没管,扶着墙一步步向外走,行至门口,看见一老妪在庭前曝被。
听见屋中动静后,老妪放下手中活计,瞧见昨晚晕在门口的后生面色苍白地立在那,有些呆傻。
老妪皱眉道:“你怎的起了,快回去躺着!”
就这样,殷闵又被人塞进了被窝,老妪一边自言自语,一边帮他掖被角。
殷闵转了转漆黑的眼珠,从老妪的话里得知了他被收留后的事情。
原是他昨晚高烧不退,老丈半夜给他请了乡里的郎中才见好转,天明时分退了烧,身体还很虚。
老妪叫林婆,她的老伴和她一个姓氏,林婆让殷闵唤他林伯,此刻带着平安去城中卖野物去了,午时便能回。
平安,就是昨晚对着殷闵嗷嗷大叫的那只大黄狗,林婆夫妻俩把它养的很壮实,皮毛油亮,吠声响亮。
“你这孩子一声不吭地昏倒在我们家门口,浑身是血,我和老伴还以为你救不回来了,后来你林伯帮忙擦身时才知道血是从衣物来的。”
“万幸你没受伤,不然我们这乡野里头的郎中可治不了流那么多血的伤。”
林婆给他倒了碗白开水放在移到床头的桌上,白雾弥漫,看起来热意滚烫。
“水还烫,你躺会儿,把被窝捂热了再起来喝。”
“多谢林婆。”被子厚实,殷闵只露出一个脑袋,不太适应这种蚕蛹般睡法,轻声道。
林婆笑笑,眼尾褶皱一扯:“歇会吧,郎中说你是着了凉,又淋了雨,身子虚着,才会发热。”
“躺会儿就到午饭了。”
“嗯。”
待林婆出门去了,殷闵从被子里伸出手,一把握住圆珠,又起来将木窗闭合,屋内一暗,阴魂被他放了出来。
程山执手行礼:“公子。”
被唤的人懒洋洋地坐回床上,一只手捏起草环。
猩红的珠子没了要关的鬼魂,结界散去,化作一滴普通的鲜血挂在草茎上,欲坠不坠。
殷闵双脚褪去鞋,一只踩上床,上半身倚在木床头,另一只手拨弄那滴血,让它滩印在莹润的指甲盖上。
“下山前我让你做出抉择,你选了跟我离开。”
他侧头看去,眼眸深邃,“我也不骗你,想必你也猜得到,我并非你口中那位谢小公子。”
地魂:无形,一方土葬者过多才会凝聚的死灵,对这一片的阴魂起约束作用,不会让他们乱飘,等阴官来收魂。
“捉襟而肘见,纳履而踵决。”——《庄子·让王》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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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天京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