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掌诡》 第1章 天京一 三更天,秋雨将至。 狂风骤至穿林而掠,草木疯晃,几根开叉陈黄的竹竿散乱斜插在高矮不一的小土丘上。 此时正叼着腐烂的挂纸,随风猎猎作响。 这声音倒不是以它们的残躯败体发出的,而是下方一张连接不整的烂草席被风掀起,狠狠打在一丛茁壮的草茎上。 哗哗—— 又一阵狂风。 没有重物压制的上半张破烂草席很快就被吹的四分五裂,劈啪作响。 殷闵甫一睁眼就被疼到变了脸色,控制不住地低喘,每喘息一下,肺腑像是被恶鬼撕咬下血肉生生咀嚼吞咽般疼痛。 不对,比那更疼。 自他长大后,已经记不得这种疼痛之感了。 五感还在慢慢恢复,殷闵正胡思乱想。 没想到阻止忘川倒灌竟让他重伤成这样,五感短暂丢失不说,魂灵也虚弱至此。 可上千年来忘川风平浪静,鲜有狂浪,又为何会突然倒灌,涌向四界。 想着想着,殷闵感觉眼中的纯黑退散一些,黑与黑也分出了界限。 他的眼能看清了。 周围黑黢黢的,幽都鬼火通明,他应该是在一片荒芜之地。 殷闵望着正上方不太熟悉的黑影,狂摆的样子,说是群鬼乱舞也不为过。 不过,他竟不知九幽何时住下了这等高大聒噪的鬼怪族群…… 耳边忽有风啸声过,一并伴有沙沙的摩挲声,鼻尖的草腥和口中的甜腥混合,一股脑地冲进殷闵的脑海,惊醒他对这片地界无序的记忆。 头上是天,身下是地。 他这是在…… 人间?! 殷闵定了定神,发觉,古怪的黑影根本不是什么新驻的鬼怪,那只是一圈高大乔木。 …… 五感恢复,殷闵立刻支配这具陌生的尸体坐起,赤身**,无布遮蔽,只有一张发了霉的破草席裹着。 殷闵被冷风吹的抖了三抖。 好不可怜。 穷人发丧一领席,富人出殡刮地皮,虽然他知道人界的殡丧向来如此,穷富差距大,但他还是想说。 陪葬品没有就算了,死了也不给人穿衣,扒干净了往深山老林里一丢,卷席而葬。 真是什么仇什么怨啊? 不至于讲究那套生不带来,死不带去的说法。 殷闵抬手把上半边吹飞的烂草席压回,默默盖住要紧部位。 死者为大,现在的小生啊…真是越发没人性了。 天越来越黑,周围分明的黑界此刻混为一团,已经不是凡人之躯能看清的地步了。 殷闵抬手,两指触上眉心,从魂灵中抽出一丝阴灵之气附上双眼,四周草木霎时变得清晰可见,视如同白昼,毫无所阻。 他双眼扫视四周,想找到下山的路,扫向左边时却不由得微微一顿。 附上了阴气的双眼能轻易看见未散尽的阴魂,哪怕是残魂,也逃不过他的眼。 而他的左侧方,居然全是胡乱游荡的阴魂! 可见这一片所葬者,绝对不下三十人。 这些阴魂凝体程度强弱不一,刚死没两天新鲜的有,死了有数月的也有,殷闵怀疑,还有一些已经散魂了。 四周形成的鬼气浑然,不知道这乱葬岗到底阴魂来往过,又堆埋了多少尸骨。 他所躺的地方是一大片高高的茅草,灌木乔木丛生,殷闵正坐茅草中央,被很好地包裹着。 要不是附了眼,以他现在凡躯的意识,压根都察觉不到旁边就是一片乱葬岗。 殷闵蹙眉。 可为何,此地会有这么多阴魂聚集,缉魂司呢? 食指一抬,一缕形如清雾,色如青白的阴气被逼上指尖,缠着施术人动作。 杂乱的符咒写了数遍,直到一点点殆尽,却始终不见有半点反应。 他停下手,又调动魂灵深处的灵印,仍无半点回应。 殷闵眼神骤冷,什么都不行,连幽界的本源印记都不行。 好,这些吃了矢溺的渣滓可真是好啊。 居然用了法子把鬼门关的死死的,难怪那些阴魂久久不散,却没阴官来请。 过了几息,殷闵渐渐冷静下来,看向正前方空洞的入口。 那是一个拖拽出来的开口,压倒的草茎尽数朝着他身下的草席延伸,地上有几个深浅不一的新鲜泥脚印,距离是常人走路的宽度。 抛尸人是一个人。殷闵挑眉,没有钱请人? 这就怪了。 他看了看尸体的手,手指修长,细如葱白,是一双只有在从小养尊处优的环境下才能养出来的手。 怎么可能会没有钱。 但若是有钱,便不会把他随意丢葬在乱葬岗,连一捧黄土也不给人家。 这具尸体骨龄十八,灵根未开,确实是一具凡人之尸,唯一不对劲的,只有他的体质,是纯阴之体。 纯阴之体阴气充盈,易招邪祟鬼魂,寻常阴灵最喜,是修真界不可多得的炉鼎,亦有采补风险。 殷闵虽然浑身疼痛,但前面和后面不疼,看样子不像是被采补受虐而死。 况且一具灵根未开的纯阴之体,远没有那么吸引人。 就像一把未开刃的宝刀,潜力有,厉害也是真厉害,但可能都比不上寻常人家的菜刀锋利。 殷闵皱眉,既然没有被采补,生前活的不错,尸体没有伤痕,五脏六腑也未受损,乍一看好像就是普通的暴毙而亡。 可怪就怪在,它没有灵。 这是一具没有魂魄的纯阴之体。 纯阴之体乃是五界中最佳魂魄蕴养的道器,乃至他也会被下意识地吸引。 照理说,幽界闭界,没了缉魂司的捉拿,纯阴之体死后,魂魄会得以再聚,极易可能成为鬼修,拥有多条生路。 当然,这前提是,灵不灭。 灵为三魂七魄,阴阳相伴,人死之后,灵性散逸,终得阴魂飘荡,存留世间,也就是人常说的“鬼”。 尸体主人的灵散得干干净净,他连一丝一厘都没感受到,一定另有他事发生。 只怕是闭界后,人间习得诸多诡异邪术。此间早已是诡谲渐起,混乱不堪。 殷闵眼底一沉,墨瞳忡忡,他想要知道尸体主人的身份,可人灵性已散,无从下手。 为今之计,仅有下山这一条路可走…… “啪!” 殷闵耳尖地捕捉到一点声响,紧接着**在外的皮肤一凉,这阵铺陈已久的夜秋雨瞬降,噼里啪啦地砸下来。 乍一听,欢快得像一支小曲。 可有人幽怨。 深山老林里没人,只有鬼魂,尽管这具身子不是他的,但他的灵尚缚在体内。 殷闵做不到视若无睹,只好掀起破烂的半截草席把前面一遮撒腿就跑。 从小山丘跑到冲到树下后,殷闵已是精疲力尽,喉咙间浴血涌出,浑身仿佛是几根散木架搭起来的一般松软。 由于某些原因,他在人间待过数十年,对人这一生灵还算了解。 修士体质还好,但凡人很脆弱,不能淋雨,不然一场大病就可能要了他们的性命。 殷闵咬紧牙关,将喉咙里腥甜的液体咽回去,一手用草席遮住身子,一手扶住粗糙的树干,抬眼望向朦胧的雨雾。 黑影憧憧中,他微微眯起眼,盯着那小土丘上的茅草,真是越看越像… 殷闵看到土丘山头有一块倒塌被土埋了一半的小方石碑,边角处爬着青苔。 好了,不是感觉,那就是一座坟。 他刚刚就躺在人家的坟头上,还跑了下来,四舍五入,他一屁股坐了人家,还踩了人家,糟践般在坟头蹦哒。 愧疚之感油然而生,殷闵想了想他记忆里为数不多见人道歉的场景,按照人间习俗朝它鞠了一躬。 不知不觉,林间深处起了森森然的白雾,一堆土包间,白骨处处,杂草丛生,零落的几具腐尸横七竖八地伏倒在上。 一道姿态怪异的身影却从那几具尸体上站起来,伸展腰骨,仿若大快朵颐的林间鬼怪。 寻常人见了,定是要丢了三魂七魄,收拾收拾准备去见祖宗。 殷闵舒展完酸痛的腰,拍拍沾土的血衣袖和红裤腿,心中感慨万分,终于让他找到衣裳了。 这片乱葬岗的中间多为年久失修的坍塌坟冢,有些夹杂露骨棺材,陪葬品是些普通的物件,几枚铜钱,盆碗器具之类的。 看样子,这片坟冢已经留存许多年了,要说完好的衣物,那是绝对没有的。 可偏偏…… 殷闵一路走来,没在外围找到的新鲜尸体,竟然让他在中心处误打误撞遇上了。 可真怪啊。 一夜之间,竟让他遇上了两件怪事。 他穿在身上的衣裳有些闷湿的恶臭,想来这具尸体被丢在乱葬岗也有些时日了,差不多有个三四日了。 殷闵动作缓慢地将被草席盖住的尸体翻过身来,不知这位小兄弟又是遭了什么仇什么怨啊? 他方才满眼只有找到尸体的兴奋,连忙一边说抱歉,一边上下其手给小兄弟扒拉干净。 待自己穿戴整齐后,也全然没注意到尸体的可怖。 等尸体翻了过来,翻尸人看清楚状况后也是一怔。 真真是遭了大仇大怨呐! 尸体全身皮肉没有一处是完好的,上面布满了血色鞭痕,轻则皮开肉绽,重则可见白骨。 脸被人用利器挖烂了去,教人辨别不出来样貌如何。 殷闵打量,难怪他的衣服猩红殷殷。 幽界鬼怪众多,怎么惊悚怎么长,最讲究和而不同,在正常的路上奔走不返。 殷闵早就看惯了,偶尔还会和他们插科打诨,被诸鬼视作“与民同乐”。 他虽是不怕这等血肉模糊的尸体之物,可还是不免被人纯粹的恶意所触。 人间有言,美人在骨,不在皮。 尸体可怖,但难掩骨美。 殷闵举起右手食指和中指的关节,在尸体脑袋正上方的三尺半空不轻不重地叩击。 明明风气无所阻碍,他的手却仿佛碰到了什么——仿佛在那虚无之中叩中了一扇门。 “咚——咚——咚” 乱葬岗飘荡的阴魂被这清脆的声响吸引,有些在上,有些在下,有些自坟头钻出,有些挂在枝娅上,全都呆呆地望过来。 殷闵毫不在意,语气轻缓:“反复其道,七日来复,天行也。” 凡人死后,会有头七。 天地运行的规律是循环往复的,以七日为一个周期。 留魂人间七日,这七日是一个循环,即循环他的一生。 期间,一日断一情。 喜、怒、哀、惧、爱、恶、欲,人与生俱来的七情将在第七日殆尽,被灵门平等所噬,不记前事。 彻彻底底的和人间断个干净。 待到灵门大开,阴魂既出,阴官从人间请走阴魂,入幽界,方才有前尘旧梦忆起。 当然,这是一般阴魂的结局。 没了七情,这些阴魂只会如初生懵懂的孩童般呆呆地看殷闵敲门,而不是跑上来问他为什么敲门。 殷闵亲自为这具尸体叩开了灵门,保住了他的七情和记忆。 只听“咔——”地一声脆响。 灵门承受不住般,从殷闵抬指敲击处裂开数道纹路,直到越来越大,又岔开了许多口,像长了一颗光秃秃的枯树。 殷闵抬眼,门扉碎裂,瞧见了阴魂强装镇静地飘荡在脑门上方,胸口起伏不定。 他的喜怒哀三情回归了阴魂,其中有一情较为强烈。 殷闵想起凡人死前的心绪会占了阴魂的大头。 灵门是平等的。 它吞噬不全差距太大的情感执念,剩下的便全还给了阴魂,所以凡间才会出现怨鬼,恶鬼之类。 阴魂从自己尸体上收回目光,见到衣角滴血的殷闵,讶然脱口而出:“公……公子?” 魂灵=识海,阴魂=鬼魂,阴气=阴灵之气,九幽=幽界,鬼门=界门,缉魂司=捉鬼的机构,阴官=打工牛马???? 穷人发丧一领席,富人出殡刮地皮。——民间谚语。 “反复其道,七日来复,天行也。”——《易经·复卦》 “何谓人情?喜、怒、哀、惧、爱、恶、欲,七者弗学而能。”——《礼记·礼运》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章 天京一 第2章 天京二 殷闵不搭话,轻轻挑眉,可巧,主子和下人一块被抛尸。 盯了殷闵几眼后,那阴魂失神讷讷道:“我已是亡魂,不在阳间,小公子当是见不着我罢……” “你认识我?老实说,我并不认识你。” 其声清越,却令阴魂怔松片刻,见殷闵目光直直,像是一眼看透了他的魂体。 “……小公子。” 阴魂立刻朝他行了一揖礼,恭恭敬敬地回道:“小人是大公子宅内的小厮程山。” 程山想起他先前的话,又规规矩矩道:“您是安兴城谢府的小公子,小公子不曾见过小人也是应当的。” 殷闵茫然地眨了眨眼。 安兴城? 这是人间的何处? 他向来不识方位,去哪处不是靠下属带的路,就是用的法阵,自己从未辨过路,在幽界便如此,更何况是人生地不熟的人界。 虽然殷闵这百余年间常在人界往返,但人皇的地界上,只有天京府有外界的传送阵法,他来往地。 因此,在人界,他只知天京府都,其余的城池,他一概不识。 程山感觉小公子放在他身上的目光如有实质,魂体僵硬:“小公子可是不信小人?” “谢小公子名鄞,年十八,是……” 殷闵浅浅打量和他穿着一致的阴魂,视线落在那张白净俊俏的脸上,心想自己看人真准。 他出声打断阴魂:“非也,灵门已毁,你的灵性重聚,死前之事应是历历在目。” 程山会意道:“小人是被大公子活活打死的。” 他面无悲怆,如同先前诉说身外事般淡定:“小人样貌颇得大公子喜爱,想将我留作身边相伴一生,小人不愿,大公子便让人将我活活打死。” “至于被鞭尸…我一概不知,再之后……” 程山顿了顿,道:“便是在这里遇上了……公子。” 很微妙地,不叫他小公子。 殷闵垂眼看尸体,主子不该问的不问,该答的便答,程山是个会看眼色的聪明人。 也正是聪明人,只要他想,在话术里搬弄手脚不过是张口就来,唯一对不上的,是程山的神情。 说起活活将他打死的大公子时没有半分悲戚与怨恨。 殷闵清楚,程山在他面前有所隐瞒。 少了一些过程,便能将黑的说成白的,白的说成黑的。 程山似乎也察觉到,面前的这个谢府公子的芯子怕是换了个人。 他对殷闵心怀感念,不会对其说谎,但又在惧怕什么,将一些事瞒下。 殷闵不在乎这些,他也懒得隐瞒,本就不是一个人,何必要伪装。 其实殷闵可以对他施一小摄魂术,这是癸支爱用的套话把戏,他不爱用。 殷闵定定地看了程山两眼,山雨闷声噼啪,似有阴风停滞笼罩。 旋即这方的地魂献上卜讯。 “…否。” 片刻,凝风消融,殷闵鸦睫一垂。 程山不曾有害人之心。 这便够了。 殷闵摩挲右手指尖,将阴灵之气捏碎洒落大地。 “你的灵门是我叩开的,现让你二择其一,跟我离开,还是留在这,等数年后的一场灵散。” 程山想也不想,对着他三跪九叩,念道:“小人愿追随公子,求公子带我走罢。” “那好。” 殷闵咬破指尖,挤出的一滴血,悬在空中,化为色泽鲜艳的圆血珠。 “进去。” “我就带你走。” 程山甚至能看到那颗血珠上缠着几缕红气,看上去极为不详,但他还是钻了。 毫不犹豫地钻了进去。 …… “公子为何要穿我们小厮的衣服?” “这雨下的这般大,公子不若在树下暂避一避,待天明再下山。” “公子,您流血了!您……” 声音戛然而止,嫌鬼聒噪的殷闵甩了甩手腕上用草绳串捆的红珠,给他施了一段时间的禁言术。 雨势渐大,扒来的衣服早已湿透,衣袖的血顺着雨珠流了一路,草叶湿泥沾染得到处都是。 山不高,他从乱葬岗出来没多久就见着了一座茅草屋,殷闵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扶着树干慢慢向下走。 “汪汪!汪汪!唔!汪汪……” 一连急促而响亮的犬吠中,敲门声骤响,夹杂着大雨哗哗声,寂静的山林刹那间被各种声音吵醒。 “咚——咚——咚” “谁啊?” 一道苍老沙哑的声音高喊,却无人应答,雨声噼啪,狗在狂吠,门又在响了。 “咚——咚——咚” 多层破麻纸糊好的木窗透出一些微光,里面说话声断断续续。 老者小心翼翼地护着油灯放在木桌上,随即移开了横闩。 一股血腥味透过门隙飘来,昏暗的灯光下,院子泥地上几个血脚印可见,老者瞪大了浑浊的眼睛,顺着脚印走向瞧去。 “啊呀!不好了,不好了,老婆子!门口有死人呐……” “欸,别嚷了,别嚷了!你嚷得我心慌……” 殷闵原本是准备敲门问是否能借宿一晚,但从门口水缸里看到自己披头散发,血迹斑斑的模样,心底彻底打消了这个念头。 程山适时告诉他,不如装作晕倒让他们收留。 于是殷闵装晕了。 老丈和老妪喊了两句后,殷闵再也没听见屋子里传来任何声响,又过了一会儿,他的鼻子下方颤巍巍地探来一根手指。 “活……还活着。”是那老丈的声音。 殷闵又感觉到有热源逼近,眼皮上若有光,他猜测,应当是那盏油灯。 这副身子虚弱不堪,折腾到现在,已是精疲力尽,被油灯照着,在暖和的热意下,殷闵的意识逐渐模糊。 再睁眼时,彻夜的大雨停了,屋外,风和日丽。 那扇留有数十张麻纸糊过痕迹的木窗被撑开,黄澄澄的日晖铺了满地。 殷闵浑身舒爽地躺在木床上,被窝里的暖意让他有些恍惚。 “……公子?公子?” 声音从床头传来,殷闵循声望去。 一点通红悬挂在他的左上方,血珠入了阴魂后便会在内里形成一方小结界,质地变硬,殷闵从前就喜欢将他们串起来带在身上。 没有特殊癖好,就是,行事方便。 见他看了过来,程山努力晃了晃快要融化的珠身,摇摆不定。 殷闵撑起身子,一头打理完好的青丝柔顺贴服脊背:“别晃来晃去,头晕。” “公子,可要喝水?”程山殷切道。 “我自己去找,你先挂好,安静些,不要教人看见。” 程山还没迈入修行,不会传音,凡人也会听见,殷闵蹙眉叮嘱道,撑着床板下了床。 前者终于不再言语,室内一片安静祥和。 殷闵觉得自己真是看走眼了,原来长得安静的人一点也不安静。 人不可貌相。 他下次定然要寻个长得不安静的跟着。 殷闵身上的衣裳不太合体,捉襟见肘,袖口因长时间的洗涤和摩擦已经磨出毛边。 贴在肌肤上有些瘙痒。 他没管,扶着墙一步步向外走,行至门口,看见一老妪在庭前曝被。 听见屋中动静后,老妪放下手中活计,瞧见昨晚晕在门口的后生面色苍白地立在那,有些呆傻。 老妪皱眉道:“你怎的起了,快回去躺着!” 就这样,殷闵又被人塞进了被窝,老妪一边自言自语,一边帮他掖被角。 殷闵转了转漆黑的眼珠,从老妪的话里得知了他被收留后的事情。 原是他昨晚高烧不退,老丈半夜给他请了乡里的郎中才见好转,天明时分退了烧,身体还很虚。 老妪叫林婆,她的老伴和她一个姓氏,林婆让殷闵唤他林伯,此刻带着平安去城中卖野物去了,午时便能回。 平安,就是昨晚对着殷闵嗷嗷大叫的那只大黄狗,林婆夫妻俩把它养的很壮实,皮毛油亮,吠声响亮。 “你这孩子一声不吭地昏倒在我们家门口,浑身是血,我和老伴还以为你救不回来了,后来你林伯帮忙擦身时才知道血是从衣物来的。” “万幸你没受伤,不然我们这乡野里头的郎中可治不了流那么多血的伤。” 林婆给他倒了碗白开水放在移到床头的桌上,白雾弥漫,看起来热意滚烫。 “水还烫,你躺会儿,把被窝捂热了再起来喝。” “多谢林婆。”被子厚实,殷闵只露出一个脑袋,不太适应这种蚕蛹般睡法,轻声道。 林婆笑笑,眼尾褶皱一扯:“歇会吧,郎中说你是着了凉,又淋了雨,身子虚着,才会发热。” “躺会儿就到午饭了。” “嗯。” 待林婆出门去了,殷闵从被子里伸出手,一把握住圆珠,又起来将木窗闭合,屋内一暗,阴魂被他放了出来。 程山执手行礼:“公子。” 被唤的人懒洋洋地坐回床上,一只手捏起草环。 猩红的珠子没了要关的鬼魂,结界散去,化作一滴普通的鲜血挂在草茎上,欲坠不坠。 殷闵双脚褪去鞋,一只踩上床,上半身倚在木床头,另一只手拨弄那滴血,让它滩印在莹润的指甲盖上。 “下山前我让你做出抉择,你选了跟我离开。” 他侧头看去,眼眸深邃,“我也不骗你,想必你也猜得到,我并非你口中那位谢小公子。” 地魂:无形,一方土葬者过多才会凝聚的死灵,对这一片的阴魂起约束作用,不会让他们乱飘,等阴官来收魂。 “捉襟而肘见,纳履而踵决。”——《庄子·让王》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章 天京二 第3章 天京三 程山似乎是没想到他会开门见山,一举挑破自己的身份,丝毫伪装都不想披了,魂体僵住,维持躬身行礼的样子。 殷闵觑了他片刻,见他动作更僵了,缓声道:“起来吧,我不喜欢身边亲近之人对我行大礼,以后跟在我身边,抱拳点头即可。” “是,公子。” 嘴上好生应下,可他那脸色要多难看有多难看。 一张小白脸像是被染匠丢进了染坊里,这会刚从大染缸中拽出来见人。 一会儿青,一会儿白,一会儿又黑又红的。 殷闵:“……” 他又不是鬼,搁这唱戏呢。 殷闵盯着他变换莫测的脸色,收起闲情,轻咳两下:“我身旁的侍者必须要容止可观,绝色不谈,但一定要顺眼顺心,手脚麻利的。” “我看你生前是小厮,今后便……” 他的话猛然截断,细想到了什么,轻声询问“小厮”:“你…会伺候人吧?” 程山道:“小人自是会的。” 或许是先前程山安静的长相让殷闵吃到了大苦头,此刻听了他的话,殷闵心中松了一口气。 果然,物极必反,看着像花瓶的不是花瓶。 他又看了看程山的恢复如常的脸色,继续道:“那便留作我身边当鬼侍,你是阴魂,日后我教你修习阴阳术法,成为一名鬼修。” “这会儿你能见光死,数年后,就是魂飞魄散,至于多少年,这取决于你的灵质。” 程山直愣愣地抬起头。 殷闵问他:“见过烟吗?” 程山点头:“见过。” “柴火火焰彻底熄灭后,日照下,可看见几缕游丝般衰弱、挣扎的薄烟在空中打旋,然后断掉。” 殷闵扣住草绳,淡声道:“魂飞魄散就是这般,轻易断掉,待灵性散溢完全,你就会像余烬上殆色的烟,全然融入了人界。” “你可以是清露,可以是日光,可以是风雾。” “但唯独不是生灵。” 凡人不懂这些,却也听得出殷闵话中的提醒,要想活下去,只有成为鬼修这一条路可走。 他已经是这副模样了,再坏能坏到哪里去呢? “小人愿凭公子差遣。” “那便换张脸吧。” 殷闵叩指一弹,那滴被用到极限,容不了阴气的血珠飞溅至对面人的鼻翼,生生融入了皮肤,聚成一点小小的朱砂。 那一点朱砂仿佛改换了他的容貌和气度,一下子从一朵涉世未深的小白花变成了一个鬼气幽幽的阴柔男子,平白添了好些阅历似的。 破开指尖又重新放出一滴血融入阴灵之气,殷闵戴上草环推开破窗后,光线才得以重新占据了屋子,连房梁上都是。 他端起那碗水,轻抿了一口,已经凉了。 嘴里的丝丝腥味随着水意蔓延开来,很快遍布口腔唇舌,更别提喉咙里的。 那碗凉透了的水被他一饮而尽,瞬间洗刷了五脏六腑的血气,嘴里没再尝到一丝甜腥味。 “砰。” 碗底碰上桌面,发出脆响,殷闵垂眸转了转手腕,目光落在颜色鲜艳的红珠子上。 这具身子还是太弱了,动用多一点阴灵之气都会让其受伤溃散,没有足够的阴气支持,血牢也不稳固,最多维持几个时辰结界就会开始消融。 这次他一口气输了两天的量,凡人的肺腑就已经受不住了。 殷闵嘴角崩直。 他要是不想再陷入沉睡,就必须赶紧给这副纯阴之体开灵脉,通通灵气才行。 只是现在,他的魂灵虚弱无比,躯壳还能勉强承受得住。 但若等他开始恢复,就会像茶碗里的茶水,一点点被盛满溢出,如果不给容器换上更好更大的,迟早会因为魂灵太强而裂开。 殷闵的本体不在此界,没了容器,受天道限制,他的灵只有陷入沉睡的份儿。 从程山那得来的消息,这一任人皇开国至今约六百余年了,他治水前一百多年还去参加了这朝开国人皇的登基大典。 也就是说,他的灵在人界沉睡了五百年,幽界也已经闭界,脱离了四界五百年。 殷闵望向窗外,枯枝败叶的背后,是天高云淡,北雁南飞,行排成字。 …… 林伯带着平安回到茅屋时,见到了昨夜那个奄奄一息的后生。 后生是个有礼的,甫一见到他便行礼致谢,加之殷闵长相俊美,又受林婆善待,林伯很快就接受了他的借住。 秋风瑟瑟,林伯搬出了房里那张老旧的大木桌,用干净的丝瓜络拭了拭,平安就跟在他后头,黄尾使劲甩。 待菜上齐了,林伯乐呵呵地招呼帮林婆翻被的殷闵:“阿绾,小闵啊,吃饭,吃饭!” 简单用过一顿饭后,殷闵跟在林伯身边收拾,询问他:“林伯,山下是哪座城啊?” 此前,林氏夫妻问过殷闵,姓甚名谁,家住何处,可还有老母老父,殷闵只说他从山路上摔了脑袋,记不得事了。 夫妻俩是后来才搬上山来的,林婆不常出门,由林伯兜卖野物和山货支撑两人过活,日子虽苦了点,但胜在小满,安稳平淡。 “山下就是安兴城,热闹着呢,不比天京府差,紧着天京府,许多天潢贵胄,名门望族都喜欢在这里建庄子,买大宅子。” 殷闵把木筷掷好,放入盆中,面露疑惑:“他们为什么要舍近求远,还要来安兴城安居,是皇城不够好吗?” “或许是爱好清净,这么说也说不通,京郊也有一大片林子,官家人的心思我们猜不透。” 林伯手脚麻利地焯起水瓢打了锅里的热水浇在木筷上,摇着头笑了笑,“不过常住城中的只有那一门三相,名满天下的谢氏,其他的官家,偶尔会来住一下。” “说起谢氏……” 殷闵悄悄将耳朵竖了起来,对面的林伯似乎是在回想什么,停了一会儿后又乍然出声,“据说他们那位小公子丰神俊朗,才高八斗,一岁能吟诗,三岁能作典……” 林伯越说越来劲,恨不得把谢小公子的平生给细数下来,最后瞧了眼殷闵:“那谢小公子若是真像据说中的那样,也应该和你一般模样。” 殷闵笑笑不说话, 想起殷闵主动询问他山下的城池,林伯恍然道,“你想下山到城里头去看看?” 殷闵点头道:“我想去看看能不能忆起什么。” 可真是巧了,和殷闵前几天下山的午时,乡里就有一猎户的儿子在下山的路上摔了脑袋,头破血流。 土郎中治不好,猎户家只好花重金去请了城里的大夫来医治,小命吊了三天,总算活了,可人不记前事。 大夫见多识广,他告诉猎户“一线生机”,这种离魂症不是治不好,古籍中也有记载,一些病患见到熟悉事物后会有几率忆起往事。 林伯深夜去请郎中时,那位郎中听闻殷闵也是从山上下来昏迷的病患,便和他闲聊起这件事。 话里话外的意思是他治不好这种,要真是有事,趁早去另请他人。 好在殷闵只是淋了雨,高烧一场。 开了方子后,郎中很快被林伯送走了。 谁又知,殷闵还真“撞了”脑袋,又恰巧失了忆。 “出去看看也好。”林伯愣了片刻,“明早乡里有赶驴车的去安兴城,路途可以轻松些。” 殷闵点头应下。 晚间,林伯带他去了旁屋,那是坠在主屋边,与厨屋相对的一座茅草房,里边该有的木具都有,一看就是有人住过。 老丈掌着油灯,引殷闵入屋,笑着说这是他儿子的屋子,没人住,空着也是空着,让殷闵安心住下。 油灯对寻常百姓家来说算是稀罕物,灯油昂贵,将殷闵安置好后,林伯又立刻回了房。 若不是老了,眼睛不好使,林伯也不会买油灯回家,替他引路。 殷闵摸上手腕,坐在松软的被子,那扇看起来一捅就破,薄薄的纸窗熄了光,顷刻万籁俱寂,月明星稀。 手指轻点,血牢松动,一缕青魂从珠子里飘出唤他,“公子。” “自今夜起,我开始教你修行,至于是否修成,得道几分,那便看你的本事了。” 程山应诺,依照殷闵所说,飘上房顶打坐,吸收至阴至纯的月华助他凝实魂体。 以血画牢这般强行的禁锢之术,于鬼魂来说是算不上是蕴养,待久了反而还会消散魂体。 但若要将寻常的鬼魂带在身边,在日下行走自如,这确实是殷闵目前境况下唯一能用的法子了。 他现在凡夫俗体,夜夜需要足够的休息,想了想,躺进松软的被褥,闷头睡去。 独留程山一鬼在屋顶上。 他睡得沉,程山鬼气浅弱,山的另一端什么时候来了一道强大的气息也恍若未觉。 翻开的新土上有一人影颤颤巍巍地对身前半蹲查看的身影叩首,半点声响都不敢发出,生怕惊了这位爷。 “居然凭空扣开了灵门?”后者兴趣盎然道。 可阴测测的语气怎么也不像是欣赏和惊讶,更像是山雨欲来的杀意,好似发现了什么有趣的猎物,感慨一下。 乱葬岗一众阴魂悬吊半空,任由被操纵的鬼眼一个个探去,几簇鬼火青幽相伴,片刻后,便有人来报。 “主上。” 危泫站起身:“如何?” 少年一袭黑衣,腰间坠着繁复的银饰长链,身后背着一把烂油纸伞,浑身浸满血煞之气。 他摇了摇头,肃声道:“这些阴魂的灵门均未被人动过,青魇查不出是谁来过。” “一点痕迹也无?”危泫掀起眼皮。 青魇闭口不言,一个劲地低头。 手下人也查不出,危泫勾起唇,这可真是越来越有意思了,他垂眼盯住那具被人挖出来的血尸。 施以卜魂术的时间不过顷刻,青魇却觉得仿佛过了几个时辰才听见主上阴翳地开口。 “青魇。” 青魇不敢抬头:“在。” “你即刻去永冥一趟,告诉他们,有地魂认了主,叫他们派人过来。” 青魇怔了怔,应下。 不必看,他也知道,主上此刻的脸色定然是可怖极了的,能让地魂认主,此间必然有阴灵。 还是血脉极为纯净的阴灵。 青魇的余光落在一旁几欲晕厥的男人上:“主上,此人……” 危泫眼都不抬,将血尸掩埋好:“喂了吧,它不是饿狠了吗?” 男人以头抢地,涕泪四流: “不,不不,求求你们,仙人饶了我吧!…是谢家,是谢家让我来的,我是奉命办事,不然挖尸这等伤天害理的事我是万万不敢干的,。” “抱歉。”青魇抽出黑纸伞,纯澈的墨瞳映出对面之人惊惧的眼神,“我也是奉命办事。” 我们的攻出厂了[捂脸偷看] 青魇宝宝是个冷淡可爱的杀手[撒花]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3章 天京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