婆罗山。
当羲羽匆匆返回故土时,远远便望见镜湖畔与扶桑神木繁茂的枝桠间,已聚集了黑压压的族人。压抑了千年的沉寂被一种近乎沸腾的期待所取代。许多自出生便未见过外界天光的年轻羽族,拍打着稚嫩的翅膀,在树冠间焦躁地穿梭;更有许多羽毛已失去光泽的垂暮老者,在家人的搀扶下,颤巍巍地从依山搭建的树屋或悬空楼阁中走出,浑浊的老眼望向那禁锢了他们一生的白色穹顶,闪烁着激动难言的光芒。
紫宸宫派来的龙族使者早已等候多时,他们身着制式统一的亮银铠甲,气息肃穆冷峻,与这片灼热、充满原始生机与躁动的羽族栖息地,显得格格不入。
最让羲羽震惊的,是她的叔父,族长昊羲。
那个千年来终日与酒壶为伴,形销骨立、醉眼朦胧、仿佛对万事都已漠不关心的老凤凰,此刻,竟穿戴得前所未有的整齐庄重。一袭绣着古老凤凰浴火图腾、以金线勾勒边缘的赤金色族长袍服,衬得他清瘦的身形虽依旧单薄,却陡然焕发出一种久违的、属于昔日那位令大荒震颤的“昊羲战神”的凛然威仪。他墨发以一支古朴的凤首玉簪高高束起,面容肃穆得如同石刻,独自站在扶桑神木最高、最粗壮的那根枝桠上,仰望着那片囚禁了族人无数岁月的穹顶,眼神平静得可怕,那是一种…看透了一切、近乎孤注一掷的坚定。
“吉时已到,请族长示下。”龙族使者首领上前一步,声音洪亮,带着龙族特有的灵力共鸣,传遍四方。
昊羲微微颔首,没有多余的言语,甚至没有回头看一眼归来的羲羽。他抬手,做了一个古老而复杂、仿佛蕴含着天地至理的手势。几位一直沉默如磐石、跟随在他身后的赤焰族核心长老,立刻展翅飞向镜湖与扶桑神木周遭的特定方位,与地面上早已就位的龙族使者们隐隐形成一个巨大而玄奥的、将圣地核心环绕在内的阵法。
“起阵!”
随着使者首领一声令下,所有龙族使者同时运转灵力,磅礴的水灵之力冲天而起,并非攻击性的狂暴,而是带着一种古老、浩瀚的净化与瓦解之意。蓝色的光柱如同游龙,交织着冲向那白色的穹顶。穹顶表面顿时泛起剧烈的波纹,如同被投入石子的水面,发出低沉嗡鸣。
与此同时,昊羲与几位赤焰长老也动了。他们催动本源神焰,赤金色的火焰并非灼烧,而是化作无数细密的古老符文,如同锁链般缠绕上龙族的水灵光柱。水火本不相容,此刻却在母神遗留的契约力量引导下,达成了一种微妙而危险的平衡,共同作用于那由龙族精血与母神神力构筑的封印。
“以吾族之血,承母神之契,解千年之缚——开!”
昊羲的声音响彻天地,带着一种斩断过往的决绝。他并指如剑,一道凝练到极致的赤金光华自他指尖射出,精准地点在穹顶波动最剧烈之处。
“咔嚓——”
一声清晰的、仿佛琉璃碎裂的声响,自天际传来。
那声音细微,却如同惊雷炸响在每一个赤焰族人的心头。
紧接着,在无数道目光的注视下,那道笼罩了婆罗山一千五百多年的白色穹顶,如同破碎的蛋壳般,从顶端开始,蔓延开无数道裂痕。裂痕迅速扩散,片片剥落,化作漫天飞舞的赤金色光点,如同一场逆行的流星雨。
久违的、完整的、未被扭曲的天光,第一次毫无阻碍地洒落在这片土地上。清新的,带着外界草木与自由气息的风,吹拂过每一片羽毛,每一个激动的面庞。
寂静。
死一般的寂静。
随即,爆发出震耳欲聋的欢呼与痛哭。族人们相拥而泣,在空中盘旋飞舞,跪地叩拜,用各种方式宣泄着积压了太久的情绪。连镜湖的湖水都仿佛更加欢快地涌动起来,扶桑神树的枝叶在微风中沙沙作响,焕发出前所未有的生机。
羲羽站在欢呼雀跃的族人中间,眼眶也不由得湿润。她为族人感到由衷的喜悦。然而,当她目光再次投向枝头的昊羲时,心头却猛地一沉。
成功了,破开了囚笼,达成了世代夙愿。
可她的叔父,昊羲族长,脸上却没有一丝一毫的喜悦。他依旧面无表情地站在那里,仰望着破碎穹顶后那片湛蓝到令人心悸的天空,眼神深处,是比万年玄冰更冷的坚定,以及一种…让羲羽感到不安的、仿佛在酝酿着风暴的沉寂。她注意到,几位核心长老悄然振翅,落在昊羲身侧,几人交换了一个极其短暂、却意味深长的眼神。
汹涌的欢腾之下,不祥的暗流已然开始滋生。
相较于婆罗山的惊天动地,紫宸宫内的的暗流却涌动得悄无声息。惊雷在云层中酝酿,深海于平静下盘旋。那些不足为外人道的思绪,正如同无形的丝线,紧密地交织着,牵引着几位年轻人未来的命运轨迹。
那夜花园仓促一吻之后,青璃几乎是逃也似的回到了寝殿。心口那颗属于渊决的半颗心,不受控制地剧烈跳动着,灼热的温度仿佛要烫伤她的胸腔,反复提醒着她方才发生的一切并非梦境,也非妖狐幻术的余毒,而是真实发生、带着他气息与温度的亲近。
“他定是…醉糊涂了…”她抚着依旧微烫的面颊,对正抱着一颗硕大灵果啃得欢快的吱吱喃喃自语,试图说服自己,“那是渊决,苍牙族嫡脉!两族世仇未消,他身上流着与我族厮杀千年的血…他身上还背负着那么多…我怎可…怎可…”余音哽在喉间,只觉心绪如乱麻,理不清,剪不断,“吱吱,此地不宜久留,我们还是…还是早日归返婆罗山,方是正理。”
吱吱抬起沾满甘甜果浆的小脸,满足地轻啾一声,全然沉浸在天宫珍馐无与伦比的甘美之中,浑然未觉自家少主正经历着怎样天翻地覆的天人交战。
玄晖对于这一切毫无察觉。自回到紫宸宫,他往青璃寝殿走得愈发勤快。这日,他快步穿过回廊,眼底闪着光,还未至殿门便扬声道:“青璃!有个天大的好消息!”
正在窗前对着云海出神的青璃闻声回头,只见玄晖已至跟前,语气雀跃:“婆罗山的穹顶破了!方才收到的消息,龙族使者已助你族破开封印,此刻你的族人应当正沐浴在久违的天光之下!”
这期盼了太久、几乎不敢想象的喜讯来得如此突然,青璃怔了一瞬,眸中顿时泛起难以抑制的水光,连日来的愁绪、彷徨与暧昧不明的心事,似乎都被这春风般令人振奋的消息吹散了几分。她唇角不自觉扬起,声音带着一丝颤抖:“当真…破开了?”
“千真万确!”玄晖见她终于展露笑颜,心中更是欢喜,笑意更盛,“我就知道,你定会为此开心!这是你一直期盼的,不是吗?”
此后数日,他更是寻尽由头带她游览紫宸宫各处胜景。登临那可俯瞰九天云海、仿佛伸手便可摘星的观星台时,他指着远处浩瀚无边的云海道:“你看,从今往后,婆罗山就在那片自由的天地之间,再无束缚。”
漫步在流光溢彩、以琉璃与水晶构筑的长廊下,他细心讲解着龙族古老的历史与趣闻轶事,言语间总不着痕迹地抚慰着她可能存在的思乡之情。青璃面上浅笑应和,偶尔问及龙族宝库收藏的奇珍、九天瀑布的壮观景象,倒也流露出真切的好奇与向往。
然而,这份由玄晖带来的暖意,总在渊决那道玄色身影映入眼帘时,骤然冷却。
只要那抹玄色身影映入眼帘,哪怕尚在回廊尽头,青璃便会倏然移开视线,或是俯身佯装欣赏廊下仙草,或是借口疲乏转身离去。一次在藏书阁外的转角狭路相逢,她惊得睫羽急颤,低头匆匆一礼,便如受惊的蝶般侧身掠过,留下渊决独自站在原地,伸出的手悬在半空,终是缓缓握紧,骨节泛白。
渊决清晰地感知到她的躲避。那刻意回避的目光,那瞬间紧绷的肩线,都似细密银针,扎在他与她共享的那半颗心窍之上,带来清晰而绵密的刺痛。他几番欲言又止,想问她是否还记得月下雪铃花的清音,想剖白自己并非她以为的那般冰冷无情,想解释那个吻并非一时冲动…
可每当此时,母亲含恨的眼眸、清脆的掌掴、以及那些浸透血泪的过往,便如无形枷锁扼住他的咽喉,冻住他的步履。眼见着她与玄晖言笑晏晏,一股混杂着焦躁与阴郁的火便灼灼燃起。他只能强迫自己移开视线,以更冷硬的神色掩去眸中翻涌的情绪。
他开始近乎偏执地、不着痕迹地调整自己在宫中的行走路线,只为能“偶然”远远看她一眼,确认她是否安然无恙;他会默不作声地命人将她目光曾多停留了一瞬的、生长在极寒之地的雪魄兰,悄然移植到她寝殿附近的花圃中;在议事时听到任何可能与赤焰族、或与她相关的消息,总会格外留意,暗自记下。这些隐秘的关注,笨拙而沉默,带着他特有的克制与隐忍,是他此刻唯一能给出的、不被母亲与外界察觉的、小心翼翼的温柔。
“现在…还不是时候。”他望着她又一次匆匆离去的背影,眼底翻涌着压抑的暗流与势在必得的决心,“等我足够强大,强大到足以挣脱这血脉与仇恨的枷锁,足以彻底掌控自己的命运,足以…毫无顾忌地护住想护的人。到那时,青璃,我不会再给你任何避开我的机会。”
玄晖最近心情甚好,与青璃日渐亲近的相处,让他心中那份朦胧的好感如同被春雨滋润的藤蔓,疯狂滋长,悄悄缠绕住他年轻的心。一次与不屈在演武场闲聊时,他状似无意地问:“不屈,你觉得…青璃少主如何?”
不屈擦拭着蛟鳞枪,头也不抬:“很好。”
玄晖等了等,不见下文,忍不住又道:“你说…做族长,会是什么感觉?”
不屈擦拭的动作一顿,抬起那双锐利如鹰隼的眼睛,意味深长地看了自家殿下片刻,直看得玄晖有些心虚地别开眼,才缓缓道,声音沉稳:“责任重大,身不由己。殿下为何突然问起这个?”他顿了顿,语气带着一丝了然的探究,“莫非…殿下是想娶青璃少主,将来…做这紫宸宫之主?”
“胡、胡说什么!”玄晖像被踩了尾巴的猫,立刻跳脚否认,耳根却不受控制地泛起红色,眼神闪烁,“本殿只是…只是随口一问,探讨一下重任在肩的感受!再说,守护九州安宁,维系两族和平,本就是我辈职责所在!”
这懵懂的萌芽,很快便被突如其来的使命赋予了名正言顺的理由。
几日后,母神的信使跨越虚空而来,带来了新的神谕:浩劫将至,需遣人入世,护佑风吟州南明城帝王之气,维系人间安定。
这本就是负有守护九州职责的紫宸宫,尤其是作为这一代侍奉灵山、负有巡查四方之责的皇子玄晖的分内之事。君上玄霆当即便将此重任交给了玄晖。
玄晖精神一振,眼中闪烁着跃跃欲试的光芒,立刻抓住这绝佳的机会,上前一步,朗声道:“君父,君后,儿臣以为,此行或可请青璃少主一同前往。”
此言一出,殿内泛起些许骚动。几位持重老臣面露疑虑,交头接耳。
玄晖不待他人出言反驳,便侃侃而谈,声音清越,试图说服众人:
“其一,青璃少主身负青鸟血脉,乃上古祥瑞,庇佑天下、化解戾气本是其天赋职责,与护佑人间王气、安抚黎民之任天然契合。”
“其二,”他目光转向一旁微怔的青璃,带着毫不掩饰的赞赏与推崇,“诸位皆知,青璃少主为救族人,甘愿剖心镇湖,此等舍小我为大爱之胸怀,悲天悯人之心性,非常人所能及。人间疾苦,王朝更迭,最需的便是这般仁慈悲悯、心怀苍生之念,而非单纯武力镇压。有少主同行,必能更好地安抚人心,凝聚气运,化解潜在戾气。”
“其三,”他语气转为恳切,带着为对方着想的体贴,“少主心脉初定,神魂仍需稳固静养。人间历练,体悟红尘百态,感受生灵韧性,于田野市井间感受最质朴的生机,对其修复心伤、稳固境界、感悟天地大道,大有裨益。此乃一举多得之事,于公于私,皆有利无害,君父、君后明鉴!”
这一番陈词恳切真挚,字字句句皆在理上,殿中不少持重老臣闻言,皆不禁微微颔首。青璃怔立原地,听着玄晖将她剖心之举比作古之圣贤"悲天悯人"的胸怀,一时竟有些恍惚——彼时镜湖畔的决绝,何尝思虑过这许多?她尚沉浸在婆罗山脱困的巨大喜悦与对未来的憧憬之中,又被玄晖这番意料之外、却又难以辩驳的雄辩所慑,加之内心深处对那从未踏足的凡尘人世,确实存有几分本能的好奇与向往,竟未能立时出言推拒,也忘了在此时提及功成身退、归返故园之事。
渊决立于殿侧,将这一切尽收眼底。听到玄晖对青璃毫不吝啬的赞美与那看似周全的安排,看到青璃那怔忡却并未立刻反对的神情,他心中如同被蚁群啃噬,一股难以言喻的焦躁、不快与强烈的占有欲迅速蔓延。他几乎要踏出一步,指出人间局势复杂,暗流汹涌,青璃心伤未愈不宜涉险,或是质疑玄晖此举背后那过于明显的私心。
然而,他刚有细微动作,便感受到来自君后宝座方向,那道看似温和、实则冰冷刺骨、充满警告意味的视线。母亲平日里的声声泣血告诫与那记耳光的刺痛感瞬间回笼,如同无形的、坚固的锁链,死死捆住了他的手脚,将他已到嘴边的话硬生生压了回去,化作喉间一丝压抑的闷哼。
“不可。” 君后荧霜适时柔声开口,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担忧,“晖儿你年纪尚轻,青璃少主又心脉初定,人间局势复杂,暗流汹涌,若是遇上什么意外,叫母亲如何心安?”
“君后多虑了!”玄晖急忙反驳,信心满满,努力摆出正直可靠、一心为公的模样,“正因局势复杂,才需我等前往历练,彰显紫宸宫守护苍生之责!儿臣定当竭尽全力护佑南明王朝,护佑青璃少主周全!且有经验丰富、修为不俗的不屈随行保护,定可保万无一失!再说,有青璃少主的祥瑞之气相助,此行必定逢凶化吉,顺利完成母神法旨!”他刻意忽略了渊决那愈发冰冷的脸色。
荧霜眼底闪过一丝极快的冷光,但面上依旧温婉,她轻叹一声,仿佛无奈妥协,又看向频频点头的君上:“既然君上觉得晖儿所言在理,那…便依了他吧。只是孩子们切记,万事小心,安危为重。”她完美地维持着慈母姿态,将所有真实情绪掩藏得滴水不漏。
最终,君上玄霆拍板:“便如此定下。玄晖,青璃少主,此行以护佑王气、探查浩劫之源为重,务必谨慎行事,相机而动,莫要辜负母神期望。”
决议既下,青璃心绪纷纭,然终究难掩对凡尘的向往。人间——那是古籍中记载的烟火红尘,是她从未踏足过的凡俗世。典籍里描绘的市井繁华、人世百态,如今终可亲眼得见。她仿佛看见画卷般的街巷在眼前展开,想象着四季轮转的景致,甚至…心念微动间,忽忆起师尊云炽正在九州试炼。此番东行,或许能得见师尊法驾?这念头如石子投入心湖,泛起圈圈涟漪,教她对这趟行程生出几分隐秘的期盼。
出行那日,天光正好,流云舒卷。玄晖意气风发,神采飞扬,青璃亦整理好简单的行装,眉宇间虽仍带着一丝忧色,却也难掩对未知旅程的憧憬与一丝解脱般的轻松。吱吱兴奋地在她肩头跳来跳去,对即将到来的冒险充满好奇。
无人注意的角落,渊决隐于高大廊柱投下的浓郁阴影之中,默然注视着整装待发的队伍。他的目光牢牢锁在那一抹青色的、即将远离他视线的身影上,看着她与玄晖并肩而立,看着她脸上那对前路充满期待的光彩。胸腔里那半颗心隐隐作痛,一股混合着深沉担忧和难以抑制的嫉妒的阴暗情绪,在他心底疯狂滋生、蔓延。他无法阻止,也无法同行,只能像一道沉默的影子,在她看不见的地方,目送她走向那没有他的未来。那双深邃如海的眼眸中,翻涌着如同暴风雨前奏的汹涌暗流。
云舟缓缓升起,灵光闪耀,穿过绚丽灿烂的霞光与层层叠叠的云雾,向着下方那片广阔而陌生、充满了无限可能的人间大地驶去。绵延起伏的山川、蜿蜒如带的江河逐渐在视野中清晰起来,远方,南明城的模糊轮廓,在天际尽头隐约浮现。
(第一卷 《赤焰囚羽》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