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舟穿过九重云海,一座悬浮天穹的宫城缓缓展露真容。
紫宸宫以整块昆仑玉为基,七十二根盘龙柱撑起琉璃金瓦,每片瓦当都嵌着东海鲛人泪凝成的明珠,在永昼光辉中流转着七彩霞光。玄晖难掩得意,指着最高处那座巍峨宫殿:“那是凌霄殿,君父议政之处。”
“君父”二字入耳,青璃心念微动。蓦然想起扶桑婆婆曾说,大荒之战后,母神在风灵圣地以东立九州,父神居灵山,敕令战功赫赫的金龙玄霆得掌紫宸宫,为九州大荒共主。
她眼波微转,掠过一贯八方不动的渊决。这位大殿下的生父玄穹战死沙场,其母荧霜后来改嫁其叔父玄霆,又诞下玄晖。这段往事如烟似雾,为眼前金碧辉煌的宫阙平添几分玩味。
玄晖见青璃凝神,他特意放慢脚步,“殿前那对威风凛凛的玉狮,可是用整块极北雪山孕育出的万年寒玉心雕琢而成,内含玄冰阵法,即便在炎夏,周遭也会自动凝结出清雅霜华,凉爽宜人。”
青璃敛回心神,微微颔首。目光所及,宫墙皆以深海沉银铸就,其上浮雕着苍牙族万年史诗,蜿蜒龙纹在日晖下泛着凛凛寒光。整座宫城被一道天河倒悬般的水幕环绕,那是取四海之眼活水,借玄奥阵法永世奔流,轰鸣声如龙吟九霄。
她仰首望去,千重殿宇依周天星斗布局,飞檐下风铃清越。这令大荒各族争夺的紫宸宫,每一处皆彰显着统御四海的威仪。步履所及,白玉石板上星辰碎片泛起莹莹灵光,恍若踏星河而行。
踏入凌霄殿的刹那,青璃也不禁屏住了呼吸。殿顶绘着浩瀚无垠的万里星河图,每一颗星辰都是以真正的星砂点缀而成,在殿内千盏千年不灭的长明灯映照下,熠熠生辉,仿佛将整个星空都搬入了殿中。君上玄霆端坐于九龙盘绕的至尊宝座之上,虽以玄铁锻造的义肢代替了失去的左腿,但那历经岁月沉淀的威严与气度却不减分毫,反而更添几分沙场宿将的沉毅。当青璃随着渊决、玄晖步入这庄严肃穆的大殿时,两侧侍立的苍牙族将领与重臣们,纷纷投来或审视、或好奇、或隐含敌意的目光。
“赤焰族少主远道而来,一路辛苦。”君上玄霆的声音温厚而平和,自上方传来,带着一种安抚人心的力量。
“青璃拜见君上、君后。”她依礼躬身,垂首时目光飞快掠过御座,这对夫妻表现得太过温和。他们手中沾满赤焰族的血,本该恨不得将她挫骨扬灰才对。她垂眸盯着地砖星纹,忽然想起老凤凰醉后常念叨的战场旧事:玄霆当年被凤凰真火焚去半副龙鳞,荧霜的亲卫队尽数葬身镜湖。血海深仇岂是笑谈能泯?这温言软语底下,分明藏着未出鞘的刀。
君后荧霜静坐于君上侧首,面色仍显苍白,眉宇间带着挥之不去的病弱之气,却始终保持着端庄雍容的笑意。她轻抚腕间一枚水色莹润的玉镯,温声开口:“好孩子,近前些,让本宫仔细看看。这些年,婆罗山的扶桑神木,可还安好?镜湖之水,可还澄澈?”
就在青璃依言上前几步时,殿内几位须发皆白、气息沉浑的蛟将不约而同地皱紧了眉头,周身气息隐有波动。一位面容格外古板严肃的玄武老臣,甚至下意识地握紧了腰间佩剑的剑柄,虽未出鞘,但那瞬间迸发的凌厉气息,已让青璃脊背一寒。在这片看似祥和的表象之下,那沉淀了千年的族群积怨与敌意,依旧如同暗流,汹涌未息。
宴至酣处,流光溢彩的宫灯在微风中轻轻摇曳,将金碧辉煌的殿内映照得恍如白昼,仙乐飘飘,舞姿曼妙。君上玄霆缓缓举杯,目光温煦地扫过在场众人,声音温润如玉,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
“此宴,一为庆贺君后圣体即将安康,二为感念赤焰族雪中送炭、不计前嫌之高义。”
众人皆举杯相和,玉盏相击之声清脆如磬,回荡在殿中。
君上目光温和地望向席下的青璃,语气坚定如亘古磐石:“青璃少主宽心,吾已遣派宫中精锐,携破阵法器前往婆罗山助阵。那穹顶乃母神当年取我龙族先辈精血,混合无上神力所铸,九州大荒之内,唯我苍牙一族,可解其封印根源。相信不日之间,你的族人便能重见真实天光,再沐自由之风,翱翔于天地之间。”
他略作停顿,目光如春风般拂过殿内神色各异的众人,声音沉凝了几分:“此亦是顺应母神当年遗愿,化解干戈。今日,便让我苍牙与赤焰两族,于此了却千年旧怨,如裂帛断弦,就此终结。自此,日月同辉,共守此境安宁。”
殿内出现了一瞬的静默,仿佛能听见烛火摇曳与彼此心跳的声音。青璃正被他眼中的真挚所惑,尚未来得及细想;玄晖率先举杯起身,眼中闪烁着热烈的光芒,朗声道:“愿如君父所愿!愿两族情谊,自此如日月并明,江河长流,永世和睦相伴!”殿中众人如梦初醒,应和之声此起彼伏,方才凝滞的气氛顿时化作一片喧腾。
君上满意地微微颔首,轻轻放下手中酒樽,目光在两位出色的儿子身上流转,语气中带着几分不容抗拒:“当年,母神曾以周天星辰为媒,为两族定下姻缘之契,欲以此联姻,彻底平息干戈,永结同好。如今看来,这份天定的缘分,冥冥之中自有牵引,也该到了…开花结果之时。”
殿内霎时一片死寂,空气仿佛都凝滞了。青璃心头一凛,屏息垂眸,暗道该来的终究躲不过,果然在此处等着她。
玄晖瞬间坐直了身子,眼中闪着毫不掩饰的期待与光彩,却在君上接下来的话语中僵住——
“青璃少主,”君上的目光直接落在青璃身上,带着审视与一种近乎命运的宣判,“无论你最终选择吾的哪一个儿子,他,都将成为紫宸宫未来的继承者,与你共同执掌这万里海域,无上权柄。”
渊决执着玉杯的手几不可察地一顿,杯中琼浆微漾,随即恢复如常,面上依旧是那副冷峻无波的表情。只有离得最近的青璃,眼角的余光瞥见他玄色衣袍的膝头,不知何时压出了一道深深的褶皱。
“父君!”玄晖急忙开口,语气带着急切与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此等关乎两族未来、紫宸宫传承的大事,是否…”
“你且住口。”君上淡淡打断,目光仍停留在面色微白的青璃身上,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少主身份尊贵,关系重大,自然可以…慢慢考虑。吾,不急。”
宴席散尽,灯火阑珊。渊决被单独传唤至君后荧霜静谧的寝宫。
“过来,决儿。”荧霜执起他骨节分明的手,指尖带着一丝凉意,轻轻抚过他掌心因常年握剑修炼而留下的薄茧,语气温柔得近乎诡异,“北冥一行,危机四伏,你做得很好,母后很是欣慰。”她抬起眼,眼底却凝着寒刃般的锐利与一丝疯狂,“只是…听说…你为了那赤焰族的贱人,不惜…剖了半心?”
不待他回应,一记带着凌厉掌风的耳光已狠狠落下!方才那一丝伪装的温情荡然无存,荧霜眼中翻涌着近乎疯狂的恨意与失望,声音尖利:“你真是我的好儿子!我命你去取她性命,你却为仇人奉上半颗心!”
渊决默然跪地,垂首不语,任由母亲冷厉刺骨的训斥如同冰雹般砸落。“你忘了你父亲的仇?忘了星陨龙巢的血债?还有大荒战场上百年不散的悲歌吗!”君后的声音愈发尖锐,“你叔父老了!刀钝了,心也软了…他被那所谓的和平迷了眼,他想忘,可以!但你渊决!你不能忘!你是玄穹的儿子!你的身上,流着复仇的血!”
大荒之战仿佛早已落幕,可母亲却从未真正从那片废墟上归来。
她的恨意如渊如海,千年未息,无时无刻不在他耳边回响着那些沉重的过往与悲壮的牺牲。他常常忍不住羡慕玄晖,那个紫宸宫的二殿下,永远不必面对如此刻薄疯狂的母亲,永远活在父君表面的慈爱与母亲伪装的温柔里,做他那无忧无虑、不识愁滋味的天之骄子。
渊决独自坐在寝宫后方那片寂静的雪铃花丛间的冰凉石阶上,白玉酒壶在指间泛着清冷的光泽。
月光如水,温柔地洒落,将满园如雪铃铛般晶莹剔透的花朵染成一片朦胧的银白,每一朵都在微凉的夜风中轻轻摇曳,发出细碎悦耳、仿佛能洗涤心灵的铃音。这是他幼时最爱的净土,已故的父亲曾在这里握着他的手,一招一式地教导他龙族剑诀,母亲则会坐在不远处的缠花紫檀木架下,含笑望着他们,目光温柔。
“原来你在这里。”
清悦的声音自身后响起。青璃提着略显繁复的裙摆,小心地绕过一丛丛盛放的雪铃花。许是走得太急,绣着暗纹的裙角已被夜露沾湿,深了一块颜色,鸦黑的发鬓间,还无意间沾染了几片雪白剔透的花瓣。她在他身侧隔着一拳距离的石阶坐下,动作很轻,像是怕惊扰了这一园难得的清寂,也怕惊扰了他。
雪铃花因她的到来轻轻摇曳,发出悦耳的低语。
渊决没有回头,只是将杯中辛辣的琼浆一饮而尽,喉结滚动。
“我知道你现在定是心中不快。”她的声音温柔,却带着笃定。
“你如何得知?”他终于侧首看她,月光下他的眉眼比平日更显深邃。
青璃指尖轻轻抚上自己的心口,唇角扬起一抹清浅而无奈的弧度:“是它告诉我的。它说你现在很难过,一个人喝了很多酒,让我来...哄哄你。”
渊决垂下眼眸,自嘲般地苦笑着,又为自己斟了满满一杯。清冽的酒液在月光下漾开细碎而凌乱的波纹,映出他复杂的眼神。
“紫宸宫很美,”她环视四周,“只是太过规整了些。这些雪铃花开得这样好,却要依着阵法排列,少了几分随性的意趣。”
她抬手轻触身旁的花枝,语气柔和:“我们婆罗山的火凤凰花从不讲究这些。每到花期,便漫山遍野地绽放,远远望去,像是天边燃起了不灭的晚霞。”
“想来很是壮丽。”他低声应道。
“是啊,”她眼中泛起温暖的光彩,“每年涅槃节,族人们都会在镜湖畔跳祝火舞。老凤凰醉醺醺的,每次舞到兴处,总会不小心跌进湖里...”
她说这些时,耳畔的赤玉坠子轻轻晃动,映得她侧脸愈发柔和。渊决静静听着,忽然觉得这冷清了太久的园子,第一次有了温度。
“为什么答应来紫宸宫?”他轻声问。
青璃转着指间的花枝,笑意淡了几分:“我想亲眼看看,这个让两族争执了数千年的地方,究竟是什么样的。”她抬眸望进他眼底,“现在我明白了,这里很美,却终究不是我的归处。”
夜风骤起,卷起漫天飞花,如同下了一场清甜而冰冷的雪。她端坐在纷纷扬扬的雪白花瓣雨中,那身青色衣裙在月下显得格外醒目,也格外单薄。
渊决不自觉地起身,伸手,极为自然地为她拂去鬓边与肩头沾染的落花,动作轻柔。
“你知道吗,”他的声音低沉,带着一丝微醺的沙哑,“这是我第一次听人说,威震九州大荒的紫宸宫,竟比不上别处。”
“那是因为他们不曾见过真正的自由。”她仰头看他,眼中映着漫天星辉,“等穹顶开了,我带你去婆罗山看落日。那时的天空,会化作一片无边的赤金...”
她的话语戛然而止。渊决的吻轻轻落下,带着雪铃花的清冷香气与烈酒的灼热。这个克制已久的吻里,藏着太多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没有狐族幻术的迷障,没有利益权衡的算计,此刻他再清楚不过——是他贪恋她眼中不灭的星火,心疼她独自走过的风雪,于是心甘情愿地,将整颗心都交到她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