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璃渡》 第1章 楔子:神陨之契 灵山之巅,风雪是亘古不变的偈语,凛冽如天刀,斩断尘缘俗念。 云炽孑然立于万丈冰崖之缘,素白衣袂在罡风中翻飞,宛若即将羽化的蝶。下方云海翻腾,如乳白色的汪洋,隔绝了十丈软红,也隔绝了那座被白色穹顶笼罩的族人的流放之地——婆罗山。 仙鹤衔玉简而至,其上流转着父神冰冷的法旨:百年试炼之期将至,命他不日前往人间,降下灾劫,涤荡信仰。 他漠然接过,玉简温润,神识不由自主地穿透层层云霭,落向那片赤色的荒土。那里,有一个被他亲手推开的身影,曾用最炽热的眼神望着他,唤他“师傅”。 可他不能回应。金翅大鹏的羽翼承载着父神的恩泽,亦烙印着原罪的枷锁。他是父神掌中最锋利的刃,是悬于大荒众生头顶的裁决之剑。温情与眷恋,于他而言,是比灵山万载玄冰更奢侈的妄念。 “痴心妄想…”他低声重复着当日决绝的话语,仿佛如此便能斩断那盘踞心间的不该有的牵绊。袖中,一枚温润的赤色翎羽无声滑入掌心,那是她八百岁成年礼时,翩跹起舞间,遗落在他衣襟上的,带着扶桑花苞初绽般的暖意,灼烫了他千年冰封的心湖。 远处,母神的五树六花园依旧草木葳蕠,流光溢彩,是这座冰冷圣山唯一的温暖角落,亦曾是他数千年岁月里,温柔而漫长的禁锢。 风云将起,宿命的齿轮,早在无声处悄然契合。 第一次发文,希望大家多多捧场!首发连发三章!绝对不坑!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章 楔子:神陨之契 第2章 第一章 镜湖初醒 青璃是在一片温润浩渺的水意中,悠悠转醒的。 意识如同沉溺已久的孤舟,缓缓浮出混沌的水面。首先感知的,是流淌在周身的融融暖意,与她沉睡前记忆里镜湖干涸龟裂、灵气枯竭的死寂景象截然不同。湖水温柔地托举着她的身躯,碧波澄澈如最上等的翡翠,灵气氤氲成乳白色的雾霭,缭绕不绝。湖中心那株亘古的扶桑神树,枝叶繁茂舒展,新发的嫩芽在流转的赤金色霞光中微微颤动,吞吐着磅礴无尽的生机。 她如一朵徐徐绽放的青莲,浮水而出,裙裾在水中漾开优雅的弧度。水滴顺着她鸦黑如瀑的长发滚落,划过细腻的脸颊,带来微凉的触感。 眼前的一切,似乎都回到了记忆中最美好的模样。 “总算舍得醒了?” 清冷的声音自岸畔传来,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如同拉满的弓弦。 青璃抬眸,看见她的堂姐,火凤羲羽,正抱臂立在复苏的扶桑树下。依旧是那一身烈焰般的红衣,墨发高束,眉眼凌厉如出鞘的刀锋,仿佛能斩断一切缠绵。 她涉水而上,赤足踏上温润的泥土,与记忆中砂砾粗粝的触感迥异。“阿姐,”她甩了甩湿透的长发,晶莹的水珠四散飞溅,试图驱散那萦绕不去的虚浮之感,“我似乎…睡了很久?” 羲羽眼底掠过一丝极快的心虚,旋即被惯常的冷嘲覆盖,如同水面涟漪,转瞬平复:“睡了整整三载春秋,还以为你打算在湖底孵蛋呢。” 青璃愣了愣:“三年?我…” 那句“不记得了”在喉间转了几转,终是咽了回去。她细细看着羲羽,觉得有些陌生。三年未见,阿姐似乎清减了些,那发髻束得过分齐整,眼底藏着难以察觉的疲惫。 可有些细节,却又熟悉得令人心头发酸。比如羲羽蹙眉时,左边眉峰总会比右边高出微不可查的一分;比如她虽然语气冲得好似点火即燃,却还是在她涉水上岸时,下意识伸手扶了她一把,怕她步履不稳。 她们姐妹,向来如此:斗嘴置气是家常便饭,青璃嫌羲羽过于古板严苛,羲羽怨青璃太过毛躁跳脱,可每次青璃真遇上麻烦,羲羽总会如烈焰般第一时间席卷而至,将她护在羽翼之下。幼时她偷偷溜去穹顶边缘,渴望窥探外界,被执法长老罚跪三日,是羲羽挺身而出,替她跪了半宿;她练剑时不慎伤了手腕,是羲羽不惜耗费自身本源灵力为她疗伤,却还嘴硬道:“我只是怕你耽误了练剑进度,拖累族人!” “你愣着作甚?”羲羽见她久久不语,伸手探向她的额间,指尖带着惯有的微凉,“并未发热啊,怎地一副魂不守舍的模样?难道在湖底待得久了,连我都不识得了?” 青璃下意识地偏头躲开她的触碰,喃喃道:“这一觉,太长了…”她抬眼望向羲羽,眸中尽是迷惘,“阿姐,我好像…忘却了许多重要的事。”闭关破境于族人而言本是常事,可她并未感到修为有半分精进,反倒是三年前的诸多往事,竟都模糊得寻不回轮廓了。 羲羽挑眉,语气里带着点不易察觉的试探,背在身后的指尖却悄悄攥紧,指甲陷入掌心:“你能记得什么?除了灵山那位,你眼里还曾装得下谁?” 灵山… 一个身影骤然于脑海之中清晰起来——白衣胜雪,风姿绝尘,曾立于繁茂的扶桑树上,清俊的侧脸比灵山万载玄冰更难以融化,可望向她时,那眼底深处,似乎总藏着一丝难以捕捉的温和。 师傅… 镜湖之上,水光潋滟,师傅身着素白长袍,墨发被清风掀起几缕,露出线条凌厉完美的下颌。他转身时,指尖轻抬,凝出一团炽烈无比的赤色火焰,那火焰不似她平日里练习的那般微弱,而是如拥有生命般盘旋跃动,瞬息间化作一只翼展丈余的金色鵬鸟,长鸣清越,在云霄间穿梭翱翔,留下的火焰轨迹璀璨夺目,如同赤色星河倾泻,既绚烂到了极致,又带着能劈开山峦巨岩的凛然威压。 “此乃‘赤霄舞’,可凝本命精魂。记住,此招重在‘疾’与‘利’。”师傅的声音低沉悦耳,宛如昆山玉碎,落在她心尖上时,会泛起一阵细密而陌生的痒意,“既要快如流光瞬影,让敌人无从闪避;又要利如绝世刀锋,一击便可撕裂对方灵力屏障。” 青璃下意识地抬手,指尖灵力流转,也凝出一团赤色火焰。火焰在她莹白的掌心跳动,却远没有记忆中那般灼热逼人,甚至有些发颤,明灭不定,像是随时会湮灭于风中。她试着模仿师傅那日行云流水的动作,引动火焰在空中划出玄妙弧线,可那火焰只勉强游走了半尺,便后继乏力,化作点点细碎火星,无声无息地消散在澄澈的湖水之中,连一丝涟漪都未曾激起。 “流火飞羽。” 又是个招式名称脱口而出。这次的画面里,师傅身后赫然展开了那对举世无双的金红色鹏翼——每根羽毛都流转着金属般的冷冽光泽,边缘锐利,羽翼震动间,万千燃烧着神焰的羽毛如同疾风骤雨般激射而出,铺天盖地。每片羽毛落地,都会轰然炸开一团小小的赤焰,火焰中带着清冽独特的松针香气,却能将坚硬的玄铁灼出深深的坑洞,威力惊人。 “此招需以精纯灵力催动羽翼,心随意转。”师傅的指尖极轻极缓地拂过她的发顶,动作轻柔得像是在对待一件稀世珍宝,怕稍一用力便会碰碎,“羽毛既要密集如天罗地网,困得住八方敌人;又要精准如离弦之箭,伤得了要害命门。你性子急,练这招时,需得沉心静气。” 青璃的心跳莫名快了几分,脸颊也泛起淡淡的微红。她努力想看清记忆中师傅那张清俊绝伦的脸,可画面却在此刻骤然模糊起来,只剩下那对华美绝伦的金红色鹏翼在无垠云海间恣意舒展,越来越远,像要融进灵山终年不散的雾霭之中。 是师傅,云炽。 她的师傅是灵山的大鹏尊者,父神座下最得力的信徒,每百年才会下山一次。上次他回婆罗山看她,教了这两门绝技,她当时缠了他整整三月,从晨光熹微练到夕阳将云海染成瑰丽赤金,直到师傅袖中的传讯仙鹤发出催促的清越鸣叫,他才不得不踏云而归,返回那冰冷的灵山圣境。 “青璃”,羲羽又试探着开口,“你还记得,你为何会在湖底沉睡吗?” 青璃的心猛地一跳,像有什么东西要冲破迷雾。三万六千尺的婆罗山,终年缭绕着赤色的烟霞。这里是大荒之战后,赤焰神族的流放之地,连风到了这里,都带着灼人的寂寥。 镜湖,是这片荒芜大地上最后的翡翠,曾是全族赖以存续的命脉。她仍清晰地记得它枯竭时的惨状:湖床干裂,露出深可见底的淤泥,扶桑的枝干虬结如骨,空气中弥漫着令人窒息的焦土气息。族人们跪在湖边,长老的声音带着绝望:“母神弃我们了…”她站在人群之外,看着干涸的湖底,胸口像被什么东西揪着,疼得厉害。 就在那无边绝望中,一道微光却悄然点亮了枯死的扶桑。树下,一个身影缓缓凝聚,墨发间扶桑叶轻颤,衣袂萦绕着草木的芬芳。那身影凝望着她,眼神悲悯,一个声音直接在她灵台深处响起: “莫怕,孩子…尚有一线生机,系于你身。” “我好像…看见母神了。是不是母神,救了镜湖,救了我们…”她喃喃低语,试图捕捉那模糊的片段。 可想不起来,一股陌生的抽痛毫无预兆地从心口泛起,让她呼吸微微一窒。那感觉并非尖锐,倒像是一缕极寒的灵气渗入,在胸腔里空荡地回旋。她忍不住蹙起黛眉,脸色也变得有些苍白,连指尖都开始微微发凉。 羲羽几不可闻地松了一口气,扶着她胳膊的手紧了紧,语气里少了些许往日的冲劲,多了一丝难以察觉的担忧与回避:“若实在想不起,便莫要再勉强自己。”她稍作停顿,“母神终究慈悲,未曾舍弃我族——你沉睡那日,神泽降临,镜湖复苏,扶桑重生…我们,有希望了。”” 阳光穿透扶桑繁茂的枝叶,在地上投下斑驳陆离的光影,像是碎了一地的金子。 继续码字中,感谢大家支持!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章 第一章 镜湖初醒 第3章 第二章 空茫之惑 从镜湖前往凌空殿,会穿过一片茂密的火竹林。 火竹的竹竿是深邃的赤色,宛如经年被地火煅烧过的玄铁,竹叶则是墨绿,边缘镶嵌着一圈细密的金边,风拂过竹海,万千竹叶便沙沙作响,如同无数精灵在低声诉说着不为人知的秘密。青璃漫步其间,脚下堆积的落叶被踩得“咔嚓”作响,那声音在幽深寂静的竹林里显得格外清晰,一下下,敲在心头。 老凤凰说,母亲最是钟爱这片亲手栽下的火竹林。彼时,她怀着无限的慈爱与期盼,将一株株稚嫩的竹苗植入赤土,轻声哼唱着古老的歌谣,期盼它们茁壮成林,为这片荒芜之地增添一抹生机。还未能亲眼看见它们成片连绵,可母亲…母亲已经不在了。 母亲是青鸟霓裳,母神亲手孕育的大荒唯一青鸟,天生便怀有七窍玲珑心,能聆听万物悲喜,化解世间戾气。当年大荒之战,赤焰族与苍牙族战得天昏地暗,山河失色,母亲为了化解两族累世恩怨,不惜以身作盾,挡下了苍牙族族长倾尽全力的致命一击,最终神力溃散,化作漫天温润星光,消散在硝烟未尽的战场之上。而她与弟弟青和,便是母亲在战场上灵力耗尽、早产而降——母亲当时油尽灯枯,弟弟未能完全化形,至今仍是一颗亟待孵化的灵胎。 想到那颗安静待在凌空殿偏殿的蛋,青璃低落的心情才稍微好转些许。她加快脚步,朝着凌空殿方向行去,连脚下落叶碎裂的声音,似乎都变得欢快了些。 凌空殿矗立于山丘之巅,作为赤焰族的主殿,其巍峨的气象仍在,却已染上迟暮的黯淡。殿身由巨大的赤色灵玉垒砌而成,只是如今玉石内里流动的红光已变得黯淡、滞涩,仿佛其中燃烧的火焰随时都会熄灭;殿顶那片光华流转的金色琉璃瓦,多处已然剥落,露出底下焦黑的底色,在婆罗山永恒的赤色天光下,像一件打满补丁的旧袍,昔日的璀璨只剩下零星的、倔强的反光。 殿前侍卫的符文铠甲失了光泽,火凤图腾亦显黯淡,但他们手中紧握的玄铁长戟依然寒光凛冽,看到青璃与羲羽一行人过来,立刻躬身,恭敬行礼:“少主,羲羽大人。” 青璃微微颔首,算是回应,旋即径直步入殿内。殿内的景象,与她记忆之中并无二致:空间宽敞,穹顶高阔,光线自特殊的窗棂透入,显得明亮而庄重。正中央摆放着一张巨大的白玉长案,桌腿雕刻着繁复精美的缠枝莲纹,案后是一张宽大的金色主座——那是族长的尊位,椅背之上,一只展翅欲飞的凤凰雕刻得威严毕露,目光如炬,原本该是震慑四方,如今却蒙了一层薄薄的灰尘,显然已很久无人于此主持族务。殿内支撑的巨柱之上,亦盘绕着凤凰图案,柱间悬挂着轻盈的红色纱幔,微风自殿门悄然潜入,纱幔便如红色的水流般轻轻晃动,平添几分柔美。 只是,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浓重得化不开的酒气,混杂着尘埃与一丝衰败的味道,让人闻之不适。那酒气的源头,来自殿后幽深的内室,其间还隐约传来模糊而滞重的打鼾声。 青璃眸光微沉,朝着内室走去。刚到门口,便看见一个身着素色麻衣、不修边幅的男子,毫无形象地伏在案上。男子头发凌乱地披散在肩头,发丝间沾着些许已干的酒渍,手中还紧紧攥着一个倾倒的空酒壶,残存的酒液顺着壶口滴滴答答,在案上积成了一小滩深色水渍,将几卷摊开的陈旧竹简浸得濡湿。 她的父亲,赤焰族长昊羲,醉卧玉榻,形销骨立。他曾是令大荒震颤的战神,如今只是一具被往事掏空的皮囊。 “老凤凰。”青璃开口,语气冷得像冰。 昊羲毫无反应,依旧将头深深埋在臂弯之中,鼾声似乎更响了些,带着沉沦的麻木。 羲羽蹙眉上前,伸手推了推他宽阔却已显单薄的肩膀:“族长,青璃醒了。” 昊羲慢悠悠地抬起头,眯着一双醉眼乜斜地看向青璃。他的眼神浑浊不堪,像是蒙了一层永远擦不去的阴翳,眼下一片青黑,连胡茬都未清理,看起来憔悴落魄得厉害。“醒了?”他喉间溢出模糊的音节,语气淡漠得如同在谈论一个无关紧要的路人,“醒了…便好。莫误了…前程。”说罢,他不耐烦地挥了挥手,宽大的袖袍带起一阵酒风,仿佛挥走一只蚊蝇。 前程?在这被穹顶死死封锁、与世隔绝的绝地,有何前程可言?青璃心中那点酸涩的潮意,瞬间冻结成坚硬的寒冰。 她不再多看那醉醺醺的父亲一眼,默然转身,走向偏殿。轻轻推开房门,一股温暖宁静的气息扑面而来。地上铺着厚厚的、颜色鲜艳的绒毯,是母亲当年亲手所织,上面用灵线绣着凤凰与青鸟;房间正中央的玉桌上,放置着一个雕刻着火焰纹路的金色锦盒,盒内铺着柔软雪白的暖绒,暖绒是羲羽特意用灵力烘过的,带着令人心安的暖意。 一颗拳头大小、通体流转着柔和光晕的蛋,正静静躺在暖绒中央。蛋的外壳是清雅的淡青色,上面天然生长着繁复而玄奥的金色纹路,细细看去,竟似凤凰的羽毛脉络,偶尔,蛋壳表面会闪过一丝极其微弱的金色光芒——那是弟弟青和灵力流转、生命活跃的迹象,证明他安然无恙。 这便是青和,她血脉相连的至亲。 青璃步履轻柔地走到桌前,伸出纤长的手指,指尖极轻地抚过微凉的蛋壳,她低声呢喃,声音柔得能滴出水来:“青和,阿姐醒了。”她将声音放得极低极缓,生怕惊扰了蛋中沉眠的灵识,“你还要多久,才能破壳而出呢?阿姐还等着带你去看镜湖月夜下的映月银鱼,去看火竹林里翩跹起舞的流光蝶,去…去看看穹顶之外,那广袤无垠的天地。” 蛋壳似乎感应到她的气息与话语,几不可察地轻轻颤动了一下,像是回应她。一道微弱的、却纯净温暖的金光自蛋壳纹路上闪过,如同调皮的手指,轻轻拂过青璃的指尖,暖洋洋的,如同沐浴着最和煦的春日阳光。 “睡得天昏地暗,醒来倒还记得有个弟弟。”羲羽清冷的声音自身后传来。青璃回头,只见她阿姐已走到殿门处,脚步未停,只侧过半张脸,日光勾勒出她利落的下颌线,“既然醒了,就别再一副梦游的模样,看着碍眼。” 话音未落,人已转身离去,毫不拖泥带水。青璃被她这两句没头没尾的话堵得一怔,一股无名火倏地窜起,却找不到出口。她盯着那空荡荡的殿门,一口气堵在胸口,最终只化为一声压抑的轻哼,方才萦绕心头的怅惘,倒是被这股没能发泄出来的暴躁冲散了大半。 “少主。” 一声轻柔的呼唤自门口传来。可卿手捧着一块新的、散发着淡淡草药清香的暖绒走了进来,“天气渐凉,我给青和换块新暖绒。这里面特意加了安神的凝神草粉末,能让青和的灵力运转更平稳些。” 青璃点点头,侧身让开位置。可卿走上前,动作极其轻柔小心地将青和的蛋抱起——她抱得极稳,双臂微曲,如同环抱着世间最珍贵的宝物,手指还会无意识地、极轻地拍抚着蛋壳,像在哄孩子。换好暖绒后,可卿又将蛋轻轻放回锦盒中央,还仔细调整了暖绒的弧度,确保蛋能舒舒服服地躺在最柔软的位置。 “可卿,这三年,辛苦你了。”青璃看着可卿细致入微的动作,由衷说道。 可卿抬起清秀的脸庞,笑了笑,语气温柔得像山涧最清澈的溪流:“少主言重了。您将青和托付给我,照顾他本就是我分内之事。再说,青和很乖,从不闹脾气。” 青璃望着可卿,心中涌起一股暖融融的感激。可卿原是她幼时常去修炼的扶桑树下,一株得了造化的仙草。因常年伴在她身边,潜移默化间吸收了她逸散的灵力,终有一日得以化形,自此便一直留在她身侧,悉心照料着她与弟弟的起居,甚至连自身的修行都因此耽误了不少。 “对了,可卿。”青璃忽然想起心中盘桓已久的疑问,语气里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试探,“三年前镜湖干涸见底,扶桑神木几近枯萎,后来…究竟是如何复苏的?阿姐只说是母神显灵,可母神不是早在战后,便已化身山川河流,护佑大荒了么?” 可卿闻言,身体几不可察地僵了一瞬,手中的暖绒差点滑落在地。她慌忙低下头,长长的睫羽如蝶翼般垂下,遮掩住眼底翻涌的情绪,声音也轻细了些许,带着犹豫:“是…是母神显灵。那夜…我隐约看到镜湖上空有七彩神光降临,然后湖水便奇迹般地开始上涨,扶桑神木也抽出了新芽,重现生机。长老们都说,是母神终究舍不得我们,特意降下神迹,回护赤焰一族。” 青璃静静看着可卿这番情状,心中的疑云非但未散,反而更加浓重。可卿性子纯善,从不说谎,可此次她的语气明显带着迟疑,眼神也躲闪着不敢与她直视,像是在极力隐瞒着什么。然而她并未立刻追问——她了解可卿,若她不愿说,即便问了,也问不出真相,反而会让她为难。 只是,心底那份不安的预感,越来越强烈。她总有一种模糊的直觉,镜湖的复原与扶桑的回春,与她自身有着密不可分的关联,甚至可能…和她想不起来的那段记忆有关。 记忆的缺失与心口的抽痛,如同两道交织的阴影,将她牢牢笼罩,透不过气。 第4章 第三章 风起婆罗山 玄晖很烦躁。身为苍牙族尊贵的二殿下,紫宸宫未来的继承人之一,他何曾如此狼狈过?为了给体弱多病、咳疾缠身的母亲荧霜寻找治愈所需的仙草“玉髓芝”,他竟要如同窃贼般,偷偷潜入这被诅咒的婆罗山。 侍从不屈正以自身精血为引,勉力在婆罗山坚固的结界上,破开一道细微的、极不稳定的裂隙。一龙一蛟悄然踏入这片赤色土地,立刻感到周身流转的灵力变得滞涩难行,空气中弥漫着令人极不舒适的、属于赤焰族的灼热气息,如同置身于巨大的熔炉边缘。 “殿下,传闻那玉髓芝,就生长在镜湖中央的扶桑神木根系之下。”不屈压低声音,警惕地环顾四周。 他们借着赤色岩石与稀疏枯木的掩护,悄然靠近镜湖。然而,神树之下映入眼帘的景象,却让玄晖微微一怔——只见两名身着青衣的少女,正在清澈的湖水中嬉戏,水花四溅,笑声如银铃般清脆。仅一眼,玄晖的目光便被其中一位女子牢牢攫住。她眉眼灵动鲜活,带着赤焰族特有的明艳与张扬,宛如跃动的火焰,可在那明媚之下,却不自觉地流露出一种难以言喻的脆弱感,宛如一件精心烧制的琉璃盏,美丽夺目,却又易碎得让人心怜。这一瞬,仿佛周遭万物皆失了色彩,唯有那抹青影,灼灼映在他眼底。 几乎在同一时刻,青璃敏锐地感知到附近出现了一道陌生的异族灵力气息。她眸光一凛,循息望去,只见岸边立着一位头戴金冠、眉目间满是骄矜之气的青年,周身有淡金色的龙气隐隐盘绕。他身后跟着一名沉默的黑衣随从,额上独角峥嵘,面容冷峻如铁,赫然是一条修为已臻化境的蛟龙。 龙族竟敢擅闯圣地! 青璃眼中寒光乍现,没有任何迟疑,身形如电,赤色神焰瞬间自掌心升腾缭绕,凝成一道凝练无比、炽热逼人的火焰长鞭,撕裂空气,带着尖锐的呼啸,直接抽向那金冠青年! “哎!” 玄晖猝不及防,全然没料到对方竟连半句场面话都无,直接动手。仓促间,龙吟乍起,周身水汽急速凝聚,化作一面流转的水盾挡在身前。然而,在这极焰之地,他的水系术法威力大打折扣。那赤焰火鞭宛如拥有生命的灵蛇,轻易撕裂了略显黯淡的水盾,狠狠抽击在他的护体龙气之上,发出沉闷如雷的巨响,将他震得气血翻涌,踉跄着后退数步,方才稳住身形。 不待他稍有喘息,青璃身法展动,“赤霄舞”已初现端倪,瞬息间逼近他身前,莹白指尖闪烁着危险的火灵光芒,已精准扣在他喉间要害之上,炽热的火灵吞吐不定,森然杀意弥漫,随时能将他烧成一段焦炭。 “真是世风日下,”她声音冷冽,不带丝毫情绪,如同冰珠落玉盘,“什么腌臜污秽之物,都敢擅闯我婆罗山圣地!” 那青衣女子靠得极近,身上清冽的水汽尚未干透,几缕鸦黑发丝紧贴颊边,仍滴落着晶莹水珠,气息交织。玄晖定了定心神,扬起下巴,属于龙族殿下的傲慢尽显无遗:“本殿乃紫宸宫二殿下玄晖,为取玉髓芝救治君后而来。你这落难的凤凰,速将仙草奉上,或可免尔等不敬之罪!” “落难凤凰?”青璃气极反笑,扣在他喉间的指尖已有炽热火星跃动,带着毁灭的气息,“我师尊乃灵山大鹏尊者云炽,神通盖世,可一日啖尽作恶蛟龙三百!尔等今日闯入,是赶着将一身龙肝,献于我师尊佐酒么?” “大鹏尊者?”玄晖瞳孔微缩,立时想起那位连父君都需礼让三分、执掌刑杀、声威赫赫的杀神,但年少气盛,在佳人面前岂肯轻易退缩,“那又如何!尔等戴罪之身,永囚于此,安敢动我紫宸宫之人!”话虽如此,心中却暗道:原来她就是青鸟霓裳的后人,赤焰族如今的少主——青璃。 不屈见殿下受制,眼中凶光一闪,蛟尾如一道蓄势待发的黑色闪电,猛地扫向一旁因这突如其来变故而呆立原地的可卿,意欲直接裹挟走这化形的仙草。 “放肆!” 一声清叱破空而来,一道红绫如烈焰灵蛇,后发先至,精准无比地将其蛟尾牢牢缚住,其上蕴含的精纯火灵,灼得蛟鳞滋滋作响。一袭红衣如火的羲羽及时赶到,面罩寒霜,她肩头那只灵巧的百灵鸟吱吱正焦急地扑闪着翅膀,想来是它及时飞回去报的信。 “紫宸宫的龙崽子,何时竟自降身份,行此窃草鸡鸣狗盗之举?”羲羽语带讥诮,目光如冰刃般刮过玄晖与不屈,带着毫不掩饰的鄙夷。 场面一时僵持不下。就在此时,一股浓烈得呛人的酒气伴随着踉跄虚浮的脚步声由远及近,醉醺醺的昊羲缓步步入人群。他浑浊的目光漫不经心地扫过在场诸人,最终落在被青璃制住的玄晖身上,咧开嘴,发出一声意味不明的的嗤笑:“我道是谁扰人清梦,原来是玄霆家的小泥鳅?怎么,你爹自己不敢来,打发你这小子来探路了?”他浑浊的目光转了转,滑到青璃身上,语出惊人道,“还是说…你小子看上我家少主了,想来当我婆罗山的上门赘婿?” 玄晖瞬间面红耳赤,羞愤交加,仿佛受了奇耻大辱:“放肆!我乃堂堂紫宸宫二殿下,纵被剥皮抽筋,神魂俱灭,也绝不娶尔等仇敌之女!你们赤焰族的人,也配与我高贵的苍牙族血脉联姻?” “由得你选?”昊羲仰头灌了口不知从何处摸出的酒,语气凉薄而嘲弄,“母神当年早有旨意,为平息干戈,两族下一代族长需行联姻之好。我婆罗山的少主就在此地,你今日送上门来,岂非正是天意注定?” 玄晖气得浑身发抖,几欲不顾一切催动本源神力与之拼命。就在此刻,一股远比玄晖精纯和浩瀚的水灵威压骤然降临,如北冥万载寒潮席卷,令在场所有火系生灵都为之一窒,灵力运转都滞涩了几分。结界再次剧烈波动,一名身着玄色暗纹锦袍、面容冷峻如万年冰川的青年,缓步而入。他眉宇间蕴着化不开的沉郁,眼神深邃似海,又似蕴藏着永不解冻的极地寒冰。 “渊决…”羲羽眼神骤然锐利如鹰隼,下意识地将青璃护得更紧,周身神焰不受控制地暗自升腾,如临大敌。 紫宸宫大殿下,渊决。他先是淡漠地扫过被青璃制住、满脸不甘与屈辱的玄晖,随后目光转向醉眼朦胧、仿佛对一切都不在意的昊羲,微微颔首,礼数周全却疏离:“昊羲族长,舍弟年少无状,擅闯贵族宝地,惊扰诸位,晚辈苍牙族紫宸宫长子,渊决,在此代他赔罪。” 见到来人,青璃心知此人修为深不可测,不宜再行逼迫,便松开了手中的禁锢。玄晖立刻脱身,闪至渊决身侧,急声喊道:“大哥!”语气中带着几分委屈与未能达成目的的不甘,“他们不肯给我仙草救治母亲,还…………还逼我娶那个女人!”随后,他一扭头瞥见醉态毕露的昊羲,眼神中掠过一丝难以掩饰的轻蔑:“你就是赤焰族的族长?看起来也不过如此,像个酒鬼似的。难怪赤焰族会沦落到这般境地,被永世封印在这荒凉贫瘠的山中。” 渊决并未理会玄晖的抱怨,而是将目光投向昊羲,语气平静无波,却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属于上位者的力量:“晚辈此次前来,确实是为了给君后治病,寻求玉髓芝,还请族长行个方便,予以通融。若是族长愿意慷慨相助,君父承诺,愿意倾苍牙族之力,助贵族破开婆罗山这禁锢千年的穹顶,让赤焰族重获自由,再沐外界天光。” 破开穹顶! 这四个字,如同四道惊天霹雳,又似投入死寂深潭的巨石,在每一个听闻此言的赤焰族人心海中,掀起了滔天巨浪,翻涌不息。 青璃清晰地看到,身旁羲羽骤然紧握的双拳,指节因极度用力而泛白;听到她肩头百灵鸟吱吱因这极度惊喜与渴望而发出的短促抽气声;感受到身后可卿下意识掩住嘴唇、眼中迸发出的难以置信与狂喜的光芒;甚至,她看到那一直醉醺醺、仿佛对万事万物都已漠不关心的父亲昊羲,浑浊眼底那一闪而逝的、久违的锐利精光与无比复杂的挣扎。 自由。 那是被囚禁于此无数岁月、世代仰望着那片扭曲天空的族裔,灵魂最深处的烙印与渴望,是支撑他们活下去的唯一信念。 婆罗山的穹顶,乃是当年母神亲手设下的强大封印,泛着永恒不变的苍白光芒,如同一个巨大的囚笼,将整个婆罗山笼罩在内,族人就算拼尽毕生修为,联合攻击,也如同蚍蜉撼树,根本无法撼动其分毫。她幼时便常偷偷跑到穹顶边缘,小手贴着那无形的屏障,看着外面自由飘荡的流云,一遍遍问族中长老:“我们什么时候能出去看看?”长老们总是摸着她的头,眼中藏着深沉的悲哀,叹息着说:“等时机到了,母神自然会指引我们出去。” 可如今,自由的希望近在眼前!但如果代价是可卿的性命…………她不敢,也不能答应!思及此,青璃心头一紧,急忙转头望向昊羲,唯恐他为了这诱人的承诺,一时糊涂便轻易应允,牺牲无辜! 然而,昊羲却又瞬间恢复了那副萎靡不振的模样,打了个满是酒气的呵欠,冷笑一声,开口道:“以一条无辜生灵的性命,换取整个婆罗山的自由。你们君上,果真是痴情种子;苍牙族筹谋千年,此番算计,也真是巧妙至极,令人叹服!”话语中,讽刺意味十足。 渊决面色微不可察地一变,却仍不动声色,维持着表面的平静问道:“那族长的意思是?” 昊羲仿佛耗尽了所有力气,又像是厌倦了这场谈判,转身就要离开,背影萧索,“都散了吧,我觉得现在婆罗山挺好的,有山有水,环境清幽,外面什么脏的臭的都进不来,清净!” 玄晖见他如此轻慢,正要发作,却听人群中,一位一直沉默的红衣女子,抬眼出声,声音清晰而坚定:“未必需要玉髓芝。北冥墟深处,囚禁着上古妖兽焚天,其内丹蕴含至阳至纯的磅礴生机,若能取得,炼化成丹,药效更胜玉髓芝,亦可解君后沉疴。”言罢,她稍作停顿,目光扫过渊决与玄晖,又朗声道,带着破釜沉舟的决绝:“若大殿下信得过,我赤焰族羲羽与少主青璃,愿为君上分忧解难,前往北冥,猎取焚天内丹!” “阿姐!”青璃闻言大惊,急忙上前阻拦,拉住羲羽的衣袖,北冥墟乃西王母封地,西王母是何等神仙?那是能举手间喊杀鬼神、止大荒小儿夜啼的上古大神!阿姐竟要去杀她的座下宠物,岂非疯了?“阿姐不可,我们再寻别的办法,至少得是条生路!” 羲羽却似未闻其言,目光依旧牢牢锁定渊决,抱拳施礼,坚定地重复道:“还望大殿下信守承诺,待取得焚天内丹,炼成丹药之时,便是紫宸宫履行诺言,助我婆罗山破开穹顶之日!” 昊羲离去的脚步因羲羽的话语顿住,他微微侧首,浑浊的眼角余光扫过那一身红衣、脊背挺得笔直的侄女,鼻腔里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轻哼,却并未出言阻止,反而摇晃着身子,踏着比来时更为虚浮踉跄的步子,消失在了往凌空殿的方向。 无视离开的昊羲,渊决深沉的目光落在羲羽身上,眼神深处是冰封的寒意,以及一丝不易察觉的、近乎冷酷的算计。他亲赴婆罗山,表面是为带回莽撞的玄晖,实则存了更深的心思。 他的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腰间剑鞘上的裂痕 —— 一踏入这片赤色的流放之地,空气中弥漫的、属于赤焰族特有的灼热气息,几乎瞬间就点燃了他埋藏心底的仇恨。就是这些火鸟…若非赤焰族贪得无厌,挑起那场席卷大荒的战争,他的生父,上一任苍牙族长玄穹,又怎会血染沙场,连尸骨都未能寻回?他的母亲,高贵的白龙荧霜,又怎会身受重创,落下缠绵病榻的沉疴,日夜被伤痛折磨?还有他的叔父,如今的君上玄霆,亦是在那场惨烈战争中失去一腿,虽得登高位,却永远背负着残缺与战火的记忆。 这笔血海深仇,深深刻印在沧溟深渊的每一寸寒冰之上,亦铭刻于他渊决的骨髓与神魂之中。自幼他便在母亲含恨的泪水中立下誓言,誓要赤焰族为此付出惨痛代价。至于北冥墟,单是听其名,便觉是那两只不知天高地厚的火鸟绝佳的埋骨之地。 “羲羽大人深明大义,勇气可嘉。”渊决开口,声音平稳,听不出喜怒,“既然如此,为表诚意,也为确保万无一失,本殿便亲自与二位同行。” “大哥!”玄晖急忙上前,语气急切,“我也去!母亲的丹药,我岂能置身事外,坐享其成?”他瞥了一眼身旁神色复杂的青璃,心中暗忖,北冥凶险未知,他得看着大哥,以防他过于冷酷,也不能让这看似娇弱、实则刚烈的凤凰少主真出了什么意外。 渊决看了弟弟一眼,略一沉吟,权衡利弊,便颔首同意:“也罢。多一人,多一份照应。”在他看来,玄晖同去无妨,届时只需寻个稳妥由头将他支开,方便行事即可。 “如此,便说定了。”羲羽迎上渊决那冰封般的目光,毫不退缩,如同红莲业火,迎向寒渊,“待取得焚天内丹,炼成丹药之时,便是紫宸宫履行承诺,助我婆罗山破开穹顶之日。” “苍牙族,言出必践。”渊决淡然应下,仿佛那困扰赤焰族万千岁月的穹顶,于紫宸宫而言不过举手之劳。 好肥一章!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4章 第三章 风起婆罗山 第5章 第四章 北冥寒渊 离开婆罗山的前一日,青璃独自登上了族地边缘那处熟悉的赤色断崖。崖风凛冽,吹得她衣袂猎猎作响,下方是翻腾的云海,隔绝了外界,也禁锢了族人千百年的时光。 脚步声自身后传来,沉稳而熟悉。 “就知道你会在这里。”羲羽走到她身边,与她并肩而立,望向那片无尽的云海,“小时候,我们就是在这里修炼凤族‘苦行诀’,三月不饮不食,淬炼意志。” 青璃回忆起干渴的喉咙,灼热的赤土,以及身边红衣少女始终挺直的脊背。“那时只觉得辛苦,不明白为何要受这等折磨。” “凤族生于烈焰,死于烈焰。苦行并非目的,而是为了铭记,”羲羽的声音带着古老的肃穆,“铭记生存不易,铭记意志不灭,方能承载血脉之力,于绝境中涅槃。” 她顿了顿,转头看向青璃,目光深邃,“如今,亦然。” 青璃沉默片刻,问出了盘桓心中已久的疑惑:“阿姐,从小长老们就教导我们,苍牙族阴险狡诈,不可信任。我们困守穹顶千年,多少族人因他们而死。这些,我都记得。” 她微微偏头,空茫的目光落在羲羽脸上。 “我只是不明白,既然血仇是真,禁锢是真,为何如今……我们却要帮他们?” 羲羽的眼神掠过一丝复杂的痛楚,但很快被更坚定的光芒取代。“仇恨是往昔的枷锁,自由是未来的翅膀。阿璃,若我们只沉溺于复仇的旧梦,与永困在这穹顶之下,又有何异?父神不仁,以万物为刍狗。苍牙族是敌,但更是棋子。如今,执棋之手递来了打破棋盘的可能,为了族人能真正翱翔于九天,而非世代做这笼中囚鸟,这仇恨…必须放下。” 她望向青璃,语气缓和下来,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怜惜:“族人的未来,比延续千年的仇恨更重要。” 青璃怔然,阿姐眼中那份不容置疑的坚定,如炽阳般灼人,几乎驱散了她心头所有阴霾。可不知为何,那光越亮,她心底某处空落之地,反而越是泛起难以言说的寒意。她下意识地抚上心口,那里没有任何关于仇恨或爱的涟漪,只有一片沉寂的荒芜,仿佛所有的情感都坠入了无底深渊。 “我明白阿姐的苦心,为了族人…再深的仇恨也该放下。”她声音轻得如同风中残羽,“可我…我好像丢掉的,不只是回忆,我好像对这一切,都心无波澜。好像一切都理所当然,又好像都无所谓。” 羲羽的身形几不可察地一僵,视线下意识地避开妹妹那茫然而清澈的目光,飘向远空。她的语气掺入一丝不易察觉的谨慎,“有些事,忘了未必是坏事。或许…等机缘到了,你自然就想起来了。” 她收回目光,转而抬手,为青璃理了理被风吹乱的鬓发,唇角努力牵起一抹惯常的、带着几分嗔怪的浅笑,“别胡思乱想了。”她语气轻柔,像在安抚一个易醒的梦,“没有恨意,也好。少了负累,人反而更自在些。” 临行前,青璃再次去往偏殿,探望弟弟青和。蛋壳之上流转的金色光华,似乎比往日更活跃灵动了些,在她指尖缠绕流连,带着浓浓的不舍。 “阿姐要出去一趟,”她对着蛋低语,声音是自己都未察觉的柔和,“去为族人争取自由。你乖乖的,等阿姐回来,说不定就能带你去看真正的星河了。” 可卿在一旁,眼中满是担忧:“少主,羲羽大人,北冥墟凶险,万事小心。”小小的百灵鸟吱吱,则奋力跳上青璃的肩头,用小脑袋蹭着她的脸颊,坚定地表示要一同前行,不肯分离。 老凤凰依旧提着那只不离身的酒壶,脚步虚浮地走到青璃面前。他停下脚步,浑浊的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了许久,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抬起手,动作僵硬地、重重地拍了拍她的肩膀。 “走吧。”他猛地转过身,不再看她,只留下一个在清冷月辉下显得格外萧索孤寂的背影,声音疲惫而苍老,带着无尽的涩意,“出去了…………就莫要再回头。” 婆罗山外,早已备好一座流光溢彩的华丽云舟,以北海万丈玄冰为骨,覆以鲛人泣泪所织的鲛绡云纱,正是紫宸宫出行时彰显威仪的仪仗。登上云舟,穿过那层穹顶裂隙时,青璃忍不住回头望去。赤色的婆罗山在视线中渐渐缩小,最终化作被遗落在浩瀚天地间的一枚孤寂朱砂印,烙印在心头。 这是她们一千五百年来,第一次离开故土。外界的气息汹涌而来,自由,却也陌生得让人心悸。 云舟穿云破雾,速度极快,将婆罗山那片永恒的赤色远远抛在身后。青璃抱膝坐在云舟一侧,外界的苍穹广阔得令人心慌意乱。吱吱缩在她温热的颈窝里,汲取着微薄的暖意,瑟瑟发抖。 她望着舟外翻涌的云絮,忽然想起幼时最爱的《大荒风物志》。那些曾在烛光下反复摩挲的墨字,此刻正化作脚下真实的山河。 北面幽邃处该是苍牙族盘踞的沧溟深渊,西边玉色山脉定是白帝治愈众生的屏障。更远处,是师傅提到过的灵山终年不化的积雪,五树六花园里永不凋谢的繁花。东边风灵圣地的巨木撑起天幕,而九州人间的万家灯火正在云海尽头明灭。她甚至能想象出那些毫无灵力的人族,正如何在笙歌鼎沸里品尝着她从未见过的珍馐。 可所有向往深处,始终灼烧着最南端已经封禁的不烬山的残影。那是赤焰族永恒的乡愁,每逢朔月,总有凤鸟向着故土哀鸣,翼尖划过结界迸溅的火星,成了婆罗山永夜中唯一的赤色星芒。 羲羽的红衣拂过她的手腕,如一团不会灼伤人的火焰。她瞥见阿姐同样紧握的拳,忽然明白这份故作镇定的守护里,藏着与她一般无二的慌乱。 渊决始终默立于舟首,玄色衣袍在猎猎天风中纹丝不动,如同亘古矗立的礁石。他的神识却如一张无形无质的大网,悄然笼罩着身后的青璃,冰冷而缜密。杀意并未因离开婆罗山而消退,反而在此方天地间更加清晰。这不仅是母亲泣血的期望,也是他为父复仇、稳固自身在紫宸宫地位的关键一步。这个赤焰族的少主,继承了霓裳那据说能化解戾气的七窍玲珑心,便是赤焰族未来可能的希望之火,必须在其燎原之前,彻底扼杀。 “冷么?” 玄晖凑到青璃身边,递过一颗散发着温润热力、鸡蛋大小的赤红珠子,“这是炎阳珠,产自地心火脉,你拿着,能驱散些高空寒气。”眼神里带着显而易见的关切与讨好。他似乎完全忘了之前被擒的尴尬,只觉得这凤凰少主沉默寡言、眉宇间笼罩轻愁的样子,比之前横眉冷对、英姿飒爽时更让人…心生怜惜。 青璃目光从那珠子上轻轻掠过,并未接过,瞥见羲羽骤然蹙起的眉,只得微微颔首:“多谢二殿下好意。只是我有离火护体,这点寒气,无妨的。”她的语气平和,却带着显而易见的疏离,如同在两人之间划下了一道无形的界限。 玄晖还想说些什么缓和气氛,渊决冰冷得不带一丝情感的声音从前头传来,如同寒泉溅玉:“玄晖,凝神戒备,北冥地界已近,非是游山玩水之时。” 玄晖有些讪讪地收回手,嘴里低声嘟囔着:“知道了,大哥…”悻悻退开。 羲羽却敏锐地注意到青璃指尖微不可察的轻颤,深知她一贯逞强。她上前一步,借着整理披风的动作握住妹妹的手,果然触到一片冰凉。 “北冥的寒气不同寻常。”她借着披风的遮掩渡去一缕火灵,声音压得极低,“保存实力,前路吉凶未卜。” 是夜,云舟悬浮于茫茫云海之上暂作休整。月色清冷如霜,遍洒舟身,镀上一层凄清的银辉。青璃独自靠在冰凉的舷边,望着天穹那轮孤寂的冷月,思绪有些飘远。离开婆罗山才不过一日光景,却仿佛过了很久很久。老凤凰此刻是否又醉倒在凌空殿冰冷的玉阶之上?青和的蛋是否安好?扶桑婆婆是不是又在跟孩子们讲大荒的传说? 青璃倚着船舷,忽然轻声道:“《大荒风物志》里说,北冥的雪是活的。” “少主对北冥很了解?”渊决的声音自阴影处传来,玄衣几乎与夜色融为一体。 “书上说那里的雪屑会化作冰蝶,”她伸手接住飘来的云气,“触之即溃,如昙花一现。”指尖水珠坠落时,她转眸看他,“不知与婆罗山的火凰花相比,哪个更短暂些?” “火凰花?” “族地特有的花,朝生暮死。”她语气轻得像在说给自己听,“开败时像血滴进土里。” 渊决凝视她被星辉镀亮的侧脸。他记得母亲说过,赤焰族最爱用美丽比喻粉饰血腥。此刻少女睫羽低垂,仿佛真在惋惜易逝的花期,可字字句句都在提醒他两族之间未干的血痕。 “北冥没有花。”他声音沉静,“只有千年不化的冰川。” “那正好。”青璃抬眼看他,眸中星子闪烁,“不会让人平白想起失去的东西。” “北冥风雪能冻碎神魂。”渊决收回目光,语气依旧冷淡如初,“望少主量力而行,莫要…逞强拖累他人。” 这话带着明确的敲打,也藏着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深刻察觉的、对其安危的隐忧——并非关心,只是若她死得太早或太轻易,反而会横生枝节,打乱他的计划。 “不劳大殿下提醒。”青璃垂下眼帘,浓密的睫羽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不再看他。 就在这时,一直安静待在青璃肩头假寐的吱吱,突然毫无征兆地剧烈颤抖起来,它的小眼睛死死盯着青璃,又焦急万分地看向一旁冷漠的渊决,发出尖锐而凄厉、与往日清脆啾鸣截然不同的悲鸣! “吱吱?”青璃立刻察觉到它的极度异样,伸手想去安抚它躁动不安的小小身躯。 突然,吱吱身上爆发出一种极其微弱、却异常纯净古老的灵力波动!那绝非一只普通百灵鸟应有的力量!它猛地从青璃肩头跃起,小小的身体在清冷月光下被一团柔和却骤然耀眼夺目的白光完全包裹! “怎么回事?”玄晖也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动,快步看了过来。 在几人惊愕的目光注视下,那团白光逐渐拉长、变大!光芒如水波般流转散去,原地竟赫然出现了一个约莫人类七八岁年纪、粉雕玉琢的女童!她身着由白色羽毛幻化而成的精致短裙,头发是柔软的浅棕色,卷曲蓬松,一双大眼睛里此刻盛满了惊慌未定,脸色苍白如雪,小小的身体还在微微发抖,正是百灵鸟吱吱的人形模样! “少、少主!”女童开口,声音带着孩童特有的稚嫩与软糯,却有着超越外形的焦急与恐惧,“我…我感觉到…有很危险、很可怕的东西…在靠近您!很冷…很可怕!” 她伸出小手,紧紧抓住青璃的衣袖,仿佛这样才能从这突如其来的化形与可怕的预感中获得一丝微弱的安全感。 化形! 青璃和羲羽都震惊万分地看着眼前活生生的女童。百灵鸟一族虽具灵性,但血脉普通,能开启灵智已属不易,化形更是千难万难,非大机缘不可得!吱吱陪伴青璃数百年,一直未能突破此关,为何会在此时此地,因感知到莫名危险而骤然化形? 渊决的眉头深深皱起,形成一道刻痕。他看着那突然化形、言语指向不明的女童,又看向面露惊疑不定之色的青璃,心中疑窦顿生。 “危险?”羲羽立刻上前,将青璃和化形后瑟瑟发抖的吱吱护在身后,凌厉如刀的目光警惕地扫视四周茫茫云海,“来自何处?是何物?” 吱吱茫然地摇头,小脸上满是恐惧:“不知道…就是很冷…像是…像是从很远很远的地方来的…锁定着少主…” 玄晖看着那粉雕玉琢却吓得浑身发抖的小女童,心头一软,保护欲油然而生,脱口而出:“别怕,有我们在呢,定会护你周全!”说完才觉不妥,有些尴尬地看了渊决一眼。 渊决沉默片刻,周身气息愈发冷峻,最终只是沉声道:“事已至此,多想无益。提高警惕,继续前行。”他深深看了青璃一眼,那眼神复杂难辨,杀意犹在,却混入了一丝探究与审慎。 云舟再次启动,载着心事各异的几人,向着那片愈加寒冷彻骨、仿佛能冻结一切的极北之地,沉默地驶去。空气中弥漫着未知的危险,以及宿命悄然改道后,那无声的回响。 第6章 第五章 雪鉴真心 北冥墟的中心,是一座巍峨耸立、通体由万载寒冰凝结而成的冰晶宫殿,寂静地矗立在无边冰川的最高之巅,那便是西王母避世清修的居所。然而,当他们试图靠近通禀时,一层无形却坚韧无比的屏障挡住了去路。任凭他们如何运转灵力传音通禀,表明来意,那座恢弘的冰晶宫殿大门始终紧紧闭合,毫无回应,寂静得令人心头发慌。 “西王母闭门谢客,不欲相见。”渊决眉头微蹙,对此情况似乎并不意外。 “那该如何是好?”玄晖焦急道,望着那近在咫尺却又远在天边的宫殿,“总不能就此空手而回,让母亲继续受苦。” 渊决目光转向冰川深处一座若隐若现的、散发着不祥与混乱气息的幽蓝色高塔,塔身仿佛由扭曲的寒冰与暗影构筑:“九重玄天塔。焚天便被囚禁在那塔身深处。既然求见无门,那便…自行取丹。” 潜入塔的过程,出乎意料地顺利,并未遇到想象中的重重阻碍与阵法拦截。塔内并非寻常意义上的牢狱,而是一片借助空间法则开辟出的、广袤无垠的冰原幻境,寒风如刀,冰雪漫天。而在幻境的最中心,他们看到了此次的目标——上古妖兽焚天。 它并非传闻中那般面目狰狞,其形貌更似一头沉睡的巨狮,通体覆盖着幽蓝色、仿佛蕴藏着星辰碎片的鳞甲,此刻正安静地蜷伏在那里,如同冰原的一部分,死寂而庞大。但它周身散发出的那股狂暴又混乱的恐怖气息,以及那双缓缓睁开、燃烧着幽冷火焰的巨目,无不昭示着可怕的实力。 没有多余的言语,战斗在焚天察觉到入侵者的瞬间,毫无悬念地爆发。 渊决与玄晖显化出部分龙形本体,龙吟震天动地,引动北冥本源寒潮,化作无数咆哮的冰龙卷,携着冻结万物之势,铺天盖地袭向焚天。不屈亦化为狰狞凶悍的蛟龙本体,鳞甲森然,从旁策应,喷吐着腐蚀性的毒息与冰棱。 羲羽大喊一声:“吱吱藏好了!”则与青璃催动体内赤焰神力,赤色的火焰在极寒环境中顽强燃烧,如同黑暗中点燃的不灭火把,炽热而夺目,不断袭扰焚天庞大的身躯,试图找到其弱点。然而,青璃很快便察觉到不对劲。她的神力运转远不如在婆罗山时那般流畅自如,仿佛被此地的极致寒意所压制,“流火飞羽”施展出来,威力不足往日七成,那本该凝实炽热的凤凰虚影也显得黯淡模糊,仿佛随时会溃散。 “小心!”羲羽挥动红绫,险险格开一道袭向青璃面门的幽蓝色冰冷吐息,厉声提醒,声音在狂风中显得有些破碎。 焚天的力量远超他们此前预估,它似乎被漫长囚禁的岁月积累了无尽的怨气与疯狂,攻击方式狂暴而毫无章法,却又带着冻结神魂、侵蚀灵智的阴寒邪力,每一次扑击、每一次咆哮,都引得整个冰原幻境剧烈震荡。在一次焚天猛然发动的、范围极广的猛烈冲击中,数道凝聚了其本源寒力的幽蓝冰棱,如同死神挥舞的镰刀,带着凄厉的尖啸,同时袭向分散各处的几人!其中一道,直取正全力催动龙息,抵挡着焚天正面的疯狂扑咬、后背空门大开的玄晖! 电光石火间,两道意念同时动了! 一道,源于青璃。她眼见玄晖危机,几乎是身体快于思考的本能,脑海中闪过云炽教导的“于瞬息间判断最优先威胁”,赤霄舞身法运用到极致,化作一道青色流影,欲要推开玄晖,避开这致命一击! 而另一道,更隐蔽,更冰冷,源于一直看似在正面抗衡焚天、实则神识始终锁定青璃的渊决!他等的就是这个混乱的瞬间。一道无形无质、蕴含着绝对寂灭之意的水灵暗劲,如同蛰伏的毒蛇,悄无声息地自他袖中发出,目标并非焚天,赫然是青璃的背心要害!他算准了,在如此混乱中,这道暗劲足以伪造成焚天冰棱的余波,将其彻底抹杀。 然而,就在他暗劲将发未发之际,青璃的身影动了,她不是自保,也不是攻击,而是义无反顾地扑向了玄晖,在她发力推开玄晖的同一刹那,也让自己暴露在了那道真实的、致命的焚天冰棱之前! “嗤——!” 冰棱贯穿血肉的声音刺耳响起。同时,渊决那道已然发出的寂灭暗劲,几乎是擦着青璃因扑救而移动的发梢掠过,击打在后方坚冰之上,无声地湮灭出一个深不见底的黑洞。 冰棱裹挟着一道阴寒歹毒、蕴含焚天暴虐意志的力量,如同世间最锋利的凶器,瞬间撕裂了她仓促布下的护体神光,而后毫不留情地贯穿了她的左肩,让她半边身体瞬间凝结了一层冰霜。更可怕的是,那股力量余势不减,竟沿着经脉直冲灵台识海! 她神魂深处那道由羲羽布下、封印着某些残酷记忆的禁制,在这股蛮横至极的力量冲击下,发出了不堪重负的、细微却清晰的脆响,随即——轰然破碎! “噗——!” 温热的鲜血自她口中喷涌而出,在冰冷空气中化作凄艳的血雾。但比身体剧痛更恐怖的,是心口那片骤然变得清晰的空洞! 不是受伤,不是虚弱。 是…什么都没有。 那里,本该是生命与情感源泉的地方,如今只有一片死寂的虚无。没有心跳,没有温度,没有依托。 记忆的闸门轰然打开,被封印的画面汹涌而至——母神化身扶桑树灵的悲悯叹息,镜湖将竭时族人绝望的眼神,她自己将手毅然探入胸腔的决绝,握住那颗灼热跳动、随后剥离的七窍玲珑心的触感… “啊——!”她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哀鸣,不是因为肩头血肉模糊的伤,而是这残酷认知带来的、灵魂层面的彻底崩塌。她死死抓住身旁赶来的羲羽的手臂,指甲几乎掐入其血肉,抬起头,脸上是前所未有的恐慌与破碎,“阿姐…我的心…我没有心了!” 羲羽的冷静彻底粉碎,她将颤抖不止的青璃死死按入怀中,嗓音破碎得不成句子: “是你…是你自己剖的…” “镜湖枯了…你说,只有你的心…七窍玲珑心…能救…” “母神…是母神的神谕…你说你见到了…” “等我…等我赶到时…” 她剧烈地喘息着,几乎无法继续。 “全都…晚了…你满身是血…痛不欲生…求我…求我让你…忘了这一切…” 青璃彻底瘫软在羲羽怀中,浑身力气仿佛瞬间流散。泪水无声地淌了满脸,却丝毫渗不进胸膛那片虚无。原来…这就是离开婆罗山时,族人眼中那感激又悲悯的凝望。 而渊决,怔在了原地。 他预想过她所有的反应,唯独没有算到,她会为了一个宿敌,做出如此舍身之举。他蓄势待发的后续杀招,硬生生僵在了指尖。看着她破碎的眼神,听着她那声“我没有心了”的绝望哭喊,他心中那由仇恨构筑的堡垒,仿佛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一下,裂开了一道巨大的缝隙。杀意,在这一刻,动摇了,甚至…消散了。他发现自己竟然…无法再对她下手。 玄晖惊呆了。他看着为自己挡下致命一击、此刻脆弱破碎的青璃,巨大的震惊与排山倒海般涌来的愧疚,几乎要将他吞没。他踉跄着扑跪到她身侧,双手颤抖着试图按住那不断洇开的血色,动作慌乱得不成章法。 就在这时,因受伤而彻底疯狂的焚天,挣脱了部分塔内禁制,一道凝聚其全部怨毒的本源冰息,如同毁灭的洪流,追袭而出,誓要将这些闯入者彻底埋葬! 羲羽与玄晖刚经历剧变,心神震荡,面对这绝杀一击,竟一时反应不及! “小心!” 一直沉默的渊决动了。这一次,他不再隐藏。甚至未曾回头,只反手挥袖,一道凝练到极致、仿佛能将光线与灵魂都吞噬的幽暗水幕便横亘在冰息之前。那水幕不见波澜,却散发着极致的、源于溟渊的寒意,并非冻结,而是湮灭!焚天那足以冰封神魂的本源冰息撞入水幕,竟如泥牛入海,连剧烈的爆炸都未曾引发,便被无声无息地彻底分解、消融! 下一刻,渊决周身气势陡然一变,不再是之前的隐忍收敛。磅礴浩瀚的龙威如同实质般扩散开来,压得周遭暴乱的冰雪都为之一滞!他眸中冰蓝之色大盛,如同万古冰川的核心,甚至未显化龙形,只是并指如剑,凌空一点。 “寂灭。” 一道细微得几乎看不见的黑色水线,自他指尖激射而出,无视空间距离,瞬间穿透了焚天护体的幽蓝鳞甲与其狂暴的护体神力! “嗷——!” 焚天发出一声痛苦远超之前的惊天怒吼,被黑色水线击中的部位,鳞甲、血肉、乃至部分骨骼,竟在瞬息间化为虚无,留下一个触目惊心的、边缘光滑的空洞!它庞大的身躯剧烈颤抖,追击之势戛然而止,眼中第一次露出了源自灵魂深处的惊惧之色,疯狂退入塔内深处的黑暗之中,再不敢追击。 整个冰原幻境,因他这一指,陷入了绝对的死寂。 羲羽惊呆了,看着渊决那依旧冷峻、仿佛只是随手拂去尘埃的侧脸,心中掀起惊涛骇浪。他们方才合力苦战都难以重创的凶兽,在渊决真正展露实力之下,竟如此不堪一击!这便是紫宸宫大殿下的真正实力吗?那种举重若轻、源于境界的绝对压制,让一向骄傲的羲羽,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差距与自愧不如。 渊决收回手指,脸色似乎更苍白了一分,但气息依旧沉稳如山。他看都未看焚天退走的方向,目光极快地扫过被羲羽抱在怀中、昏迷过去的青璃,眼底深处闪过一丝极其复杂的情绪,旋即收敛。他沉声道:“走。” 众人不敢再耽搁,带着重伤的青璃,迅速离开了九重玄天塔。北冥的风雪依旧呼啸肆虐,却比来时更添几分刺骨的寒意。 第7章 第六章 冰原余烬 北冥的风雪似乎永无休止,裹挟着锋利如刀的冰屑,无情地抽打在脸上,带来刺骨铭心的寒意。渊决寻了一处背风的的冰窟,暂时容身。冰窟之内,火光微弱摇曳,是羲羽强撑着消耗过度的心神,勉强催动的一小簇本源神焰,艰难地驱散着深入骨髓的寒冷,却也映得众人脸色愈发凝重。 青璃躺在羲羽匆匆铺开的厚绒之上,肩头那狰狞可怖的伤口已被简单处理,敷上了苍牙族的灵药,血虽已勉强止住,但她的脸色苍白得近乎透明,唇上毫无血色,干裂起皮。 化形后的吱吱,紧紧挨着青璃冰凉的身体,小手牢牢抓着她的衣角,仿佛一松手她便会消失不见。大眼睛里蓄满了泪水,却死死咬着下唇不敢哭出声,只是时不时用小脸眷恋地蹭蹭青璃毫无知觉、冰凉的手背,试图传递一丝微不足道的、属于生命的暖意。 玄晖烦躁地在狭窄的冰窟内来回踱步,靴子踩在冰面上发出单调的声响,最终忍不住低吼道,声音在冰壁间回荡:“现在怎么办?焚天内丹没拿到,她…她又为了救我…她…成了这副模样!” 他看向一直沉默立于洞口的渊决,眼神带着焦灼的询问,也有一丝连他自己都未察觉的埋怨。若非大哥执意要硬闯玄天塔,或许… 渊决背对着众人,面向冰窟外肆虐的风雪,玄色身影几乎与黑暗融为一体。 “西王母。”渊决的声音在呼啸的风雪声中显得格外清晰冷硬,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沉默,“眼下,唯有求得西王母出手,或许…还有一线转圜之机。” 他所说的“转圜”,既在于治愈青璃的伤,也在于那获取焚天内丹的一线可能。渊决心念电转,瞬间压下所有波动,局势已变,策略也当调整。一个失去七窍玲珑心的赤焰族少主已无价值,杀之无益。不如借救治之名,顺势借助西王母之力,夺取焚天内丹方为重中之重。 羲羽抬起头,眼中燃起一丝希望,但更多的是警惕:“西王母之前闭门不见,如今会肯见我们?” “之前是‘求’,如今是‘不得不求’,形势已然不同。”渊决转过身,目光扫过昏迷不醒、气息奄奄的青璃,最终落在羲羽写满疲惫与担忧的脸上,语气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带着她,再去一次西王母殿前。若她依旧避而不见,便是坐视母神嫡系血脉凋零于此,于她声名有损。” 这近乎是**裸的威胁了。玄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最终还是沉默下来。他知道,这是目前唯一的办法。 冰窟里陷入了长久的寂静,唯有篝火燃烧时发出的哔剥声响,映照着众人神色各异、阴晴不定的脸。不知过了多久,大家才注意到,青璃不知何时已然苏醒,身上紧紧裹着羲羽那件烈焰般的外袍,脸色依旧苍白得吓人。那双空洞的眸子,正无神地望着跳跃的火光,不知在想些什么。 玄晖犹豫再三,内心挣扎了许久,最终还是挪步过去,在她身旁略显局促地坐下,递过一囊清澈的饮水。 “喝点水吧。”他的声音不自觉地放得很轻,很柔,带着前所未有的温和与小心翼翼,与他平日里骄矜张扬的模样判若两人。 青璃缓缓抬眸,漠然地看了他一眼,那眼神空茫得让他心头发紧。她默默接过水囊,指尖冰凉如玉,触及他温热的皮肤,激起一阵微小的战栗。 玄晖看着她这副脆弱却又强撑着的模样,心头像是被什么东西揪紧了。他想起初见时她擒住自己咽喉时的凌厉果决,想起她毫不犹豫推开自己、挡下那致命冰棱时的决绝无畏,再对比眼前这个仿佛轻轻一碰就会彻底碎裂的身影,一种复杂难言的情绪汹涌而上,是心疼,是钦佩,是愧疚,或许还有些别的什么。 他喉结滚动了一下,一个问题已脱口而出:“为什么…要救我?” 声音干涩,“你本可以…不必为我挡那一下。” 青璃因失血而有些涣散的目光缓缓聚焦,落在玄晖写满愧疚的脸上。她扯起嘴角,极其轻微地摇了摇头,气息微弱:“顺手…而已。总不能…真看着你死在我眼前吧。” 再追问就矫情了。沉默了片刻,玄晖望着她苍白的脸,终究还是忍不住轻声问道,声音低得仿佛怕惊扰了这冰窟中脆弱的平静:“…当时,为什么要那么做?剜心…一定很疼吧?” 这个问题,让一旁正在默默擦拭着冰冷长剑的渊决,动作几不可察地一顿。他虽然依旧垂着眼眸,浓密的睫羽掩盖了所有情绪,未曾看向这边,但全身的注意力显然已经集中在了青璃即将给出的答案上。羲羽也停下了与吱吱的低语,担忧地望了过来,屏住了呼吸。 青璃抱着微凉的水囊,目光依旧落在跳跃不定、仿佛拥有生命的火焰上,仿佛透过那炽热的光,又看到了那片记忆深处干涸龟裂、如同老人脸上皱纹的镜湖,看到了族人跪在湖边时那绝望得令人窒息的眼神,看到了母神化身扶桑树灵时,那无声却充满悲悯与无奈的叹息。 “…疼。”她的声音很轻,带着一丝飘忽不定、仿佛来自很远地方的虚弱,“像是把魂魄都撕开了一样。” 她顿了顿,长长睫羽垂下,掩盖住眼底翻涌的情绪。 “但是,”她抬起头,看向玄晖,眼神虽然依旧带着痛楚,却透出一股异常的清澈和坚定,“若再重来一次,我大概…还是会那么做。” 玄晖怔住了。 青璃的嘴角勉强牵起一个极淡的弧度,像是在笑,又带着无尽的苦涩:“看着镜湖复苏,扶桑重焕生机,族人眼中重新燃起希望…那一刻,我觉得,值了。” 她的声音不大,却像重锤敲在每个人的心上。 “我不是为了什么大义,”她摇了摇头,语气带着一种近乎残酷的坦诚,“我只是…看不得他们那样绝望。我是赤焰族的少主,守护他们,是我的责任,从出生那一刻便已注定。那也是…在那个时候,我唯一能为他们做的了。” 半晌冰窟里又响起了玄晖低哑的声音:“你…后悔吗?” “后悔?”她喃喃重复着这个词,最终轻轻摇了摇头,没有再说话,只是将目光重新投回火堆,侧影在火光映照下,单薄却带着一种无法摧折的韧性。 而一直沉默不语的渊决,在此刻终于抬起了眼。他的目光极其复杂地落在青璃身上,那双总是蕴着冰霜与沉郁的眸子里,有什么东西正在悄然碎裂、融化。他看到她强装镇定下微微颤抖的指尖,看到她谈及“值了”时眼底一闪而过的水光,也看到了她那份近乎固执的担当。 一直深植于他心底,由千年血仇浇灌而成的杀意,在这一刻,如同遇到暖阳的坚冰,首次产生了根本性的动摇。他忽然发现,自己再也无法将眼前这个为了族人甘愿承受剜心之痛的少女,简单地与记忆中那些挑起战火、贪婪暴戾的赤焰族画上等号。 他默然移开视线,目光重新落回手中长剑。冰冷的剑身映出跳跃的火光,也映出他眼底深处那片坚冰初次碎裂的痕迹。紧握剑柄的指节因用力而微微泛白,仿佛唯有如此,才能压制住心底那片正被无声融化的冻土。 羲羽将这一切看在眼里,心中暗暗叹了口气,走上前去,轻轻揽住青璃的肩膀,无声地给予支持。洞内一时又只剩下篝火燃烧的哔剥声,和各自心中翻涌的、难以平息的波澜。 稍作休整,一行人再次来到那座寂静恢弘、散发着无形威压的冰晶宫殿前。此地的风雪似乎都变得驯服,宫殿周遭笼罩着一层令人敬畏的磅礴威压。 这一次,未等他们再次开口祈求,那扇紧闭的、由万年玄冰精心雕琢而成的巨大殿门,竟无声无息地滑开了一道缝隙。一名身着素白宫装、面容清冷绝俗的侍女立于门内,她用不带一丝温度的目光逐一掠过众人,最终停留在被搀扶着的青璃身上。 “西王母有请,诸位随我来。”侍女的声音毫无起伏,如同北冥亘古不变的冰雪。 穿过漫长的冰廊,寒气愈发深重。众人最终被引至一座极其空旷宏伟的大殿。大殿四壁皆是剔透无暇的冰晶,折射着不知从何处而来的、幽冷神秘的光华。冰台之上,一面巨大的古镜静默悬浮,镜框缠绕着古老而繁复的藤蔓纹路,——那便是传说中能窥测过去未来、洞悉因果的神器「太虚鉴」。 西王母静坐于冰玉雕琢而成的宝座之上,威仪天成,周身散发着令人不敢直视的神圣光辉,她的目光如同万古不化的寒冰,缓缓掠过众人。 “擅闯玄天塔,惊扰焚天苦修,尔等可知罪?”威压如同无形山岳,轰然压下,令人神魂俱震,几欲跪伏。 渊决上前一步,姿态不卑不亢地行礼,声音沉稳:“晚辈紫宸宫渊决,拜见西王母。惊扰之罪,晚辈愿一力承担,甘受责罚。然事出有因,皆为救治至亲性命,情非得已,恳请西王母垂怜,赐下救治青璃少主之法,或指明获取焚天内丹之正途。” 西王母未直接回答,只是抬起纤长如玉的指尖,轻轻点向身旁那面巨大的「太虚鉴」。平滑如水的镜面顿时波光流转,氤氲起朦胧雾气,一幕幕尘封的往事如烟似雾般浮现而出。 画面初显,威武雄壮的巨兽焚天,形似巨狮,通体覆盖幽蓝鳞甲,眼眸曾是清澈纯粹的金色,温顺恭敬地伏在西王母座下,神态依赖。忽而,一道摇曳着九条蓬松狐尾的妖异身影悄然出现,其眼眸流转间,仿佛蕴含着颠倒众生的魔力,能勾魂摄魄。焚天初见时目光便是一滞,随之日渐沉沦,无法自拔。它开始违背西王母的命令,偷偷与妖狐相会,眼神变得迷离而狂熱…最终,在妖狐的蛊惑与怂恿下,它竟利令智昏,盗取了西王母珍视的法器「浮生溯影」,为其炼制那邪异非常、可窥探天道法则的「乾光鉴」,不惜掀起无边杀孽,造下滔天罪业…画面最后,定格在妖狐狡黠得意的一笑,趁着焚天引发的巨大混乱,撕裂空间,遁入一片混沌虚无、仿佛能吞噬一切的漆黑裂隙之中。 不屈望着镜中景象,不禁惊叹出声,带着恍然:“那妖狐,竟然逃进了归墟之中。”见到吱吱眼中充满疑惑,不屈压低声音解释道:“归墟乃是万物终末与起始的缝隙,飘忽不定,并非固定之界,亦无恒久不变的入口。无人能真正确定其所在,唯有沿着它上一次显现于世间时残留的痕迹与气息,方有可能寻觅到它的踪迹。” 镜象缓缓消散,西王母清冷无波的声音带着一丝难以察觉的愠怒,在大殿中回荡:“尔等所见,焚天受那九尾妖狐上古媚术深种,心神失守,甘为其驱使,沉沦情障。其神魂中至今仍残留着妖狐种下的魅惑印记,受其深远影响,故时而狂暴难驯,时而沉沦于虚幻的痴念,无法自拔,清醒不能。” 她目光转向渊决,带着不容置疑的警告:“焚天与吾,乃同源神力所孕育,根基血脉紧密相连,宛若一体双生,休戚与共。若强行诛杀取丹,其本源崩毁之力必将通过此不可分割的连接,重创于吾之神源根本,此乃两败俱伤、动摇吾道基之下下策,万不可行。且强行夺取之内丹,必然蕴含其滔天怨念与吾之伤损戾气,用于疗伤炼丹,非但无效,恐生不测之变,反噬其身,后果不堪设想。” 她顿了顿,语气微沉,带着强调的意味,“唯有解其心结,净化其魂中妖狐烙印,化其怨戾,令其心甘情愿、主动献出内丹,方可保全吾之本源无虞。如此所得之内丹,方是至纯至阳、蕴含其生命本初精华的无上良药,具起死回生、治愈一切沉疴之神效。” 她将目光投向昏迷不醒的青璃,话锋微妙一转:“然,欲解焚天之心结,关键不在北冥,而在那遁入归墟、引发这一切灾劫的祸源——妖狐本身。” “妖狐既已遁入归墟。”羲羽立刻抓住了关键,她上前一步,清晰而冷静地陈述,“西王母之意,是需我等寻得归墟踪迹,解决妖狐这个根源,方能令焚天彻底清醒,自愿献丹?” 西王母微微颔首,算是默认,声音依旧清冷:“归墟入口缥缈难寻,寻那妖狐,尚需机缘。”她目光扫过青璃,语气转为沉凝,“这孩子道基受损,伤势已非我能速愈。尔等当即刻启程,前往西方白帝城,非他神力不可挽回,迟则生变。” 言毕,她闭上双目,神游天外,不再多发一言,送客之意已然明显,不容置疑。 “多谢西王母指点。”渊决再次恭敬行礼,示意众人离开。 退出那座寂静冰冷的宫殿,外界风雪依旧咆哮,仿佛能吞噬一切。玄晖看着虚弱不堪的青璃,忍不住急声道:“大哥,事不宜迟,先去白帝城吧!无论如何,先设法治好她的伤再说!” 此刻,获取丹药的目标似乎暂时被搁置,救治眼前这个破碎的少女成了更紧迫的事情。 渊决看着羲羽小心翼翼地将青璃护在怀中,看着那小小女童吱吱亦步亦趋紧跟其后,再看向青璃那空洞却依旧难掩清丽的侧脸,他心中的杀意,在北冥的风雪与接连的变数中,已悄然褪去大半,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为复杂的、连他自己都未曾明晰的探究与…一丝极淡的,连他自己都不愿承认的怜惜。 “去白帝城。”他最终下令,声音依旧冷硬,却少了那份决绝的杀伐之气。 云舟再次升起,调转方向,朝着西方那片传说中由山神白帝守护的祥和之地,破空而去。只留下北冥的冰雪,那埋葬了未尽的杀机与新生的谜团。 有人在看吗?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7章 第六章 冰原余烬 第8章 第七章 白帝遗泽 关于白帝的传说,在大荒流传着诸多缥缈的版本,如同散落在时光长河中的珍珠。 最古老的玉简记载称,他是天地初开时,第一缕挣脱混沌、洒落在初生山脉嶙峋脊梁上的晨光所化;在吟游诗人口口相传的歌谣里,他是母神悲悯苍生,滴落在大荒焦土之上的第一滴慈悲之泪凝结而成。 在羲羽和青璃尚且年幼,于婆罗山赤土上追逐嬉戏时,族中那位皱纹里刻满故事的老阿婆,常一边缝补着衣物,一边絮絮叨叨地念着古老的箴言:“一见白帝误终身呐…!”听得两个情窦未开的小姑娘浑身起鸡皮疙瘩,却又忍不住支起耳朵,心生一丝朦胧的向往。 云舟挣脱北冥厚重的铅灰色云层,将那片永恒的酷寒与死寂彻底甩在身后。当西方天际泛起温润澄澈的玉色光华时,一座巍峨连绵、如同沉睡的翡翠巨龙般的山脉,缓缓展现在众人眼前,磅礴的生机与灵气扑面而来,洗涤着从北冥带来的阴冷与疲惫。 那不仅是白帝城,更是白帝本身。 大荒之战后,母神出走,父神独踞灵山,两位神祇不再过问尘世事务,白帝自愿将神躯化作这座绵延千里的山脉。他的脊梁成了主峰,四肢化作四条支脉,流淌的血液成了山中灵泉,呼吸化作终年不散的云雾。 故而,这座山既是山,也是神。每一块看似普通的山石都承载着他亘古的意志,每一缕拂过耳畔的清风,都可能蕴含着他的低语与叹息。千年屹立,沉默无言,只为庇护依附其上的万物生灵,岁月静好。 当云舟缓缓降落在白帝城主殿外的宽阔平台上,众人终于得以亲眼见证这位传说中的人物。他自一片氤氲的灵雾中缓步走出,穿着一尘不染的月白长袍,衣摆处用银线绣着若隐若现的山脉脉络,仿佛将整座神山穿在了身上。墨发仅用一根简单的青玉簪松松挽起,几缕垂落额前,平添几分随性。 最令人过目难忘的,是他那双眼睛——不似渊决的冰冷深邃,也不似云炽的清冷疏离,而是像由初融的雪水汇成的深潭,清澈见底,映照着天地万物,却又深不可测,仿佛能容纳世间所有的悲喜。 “北冥的风雪,终究是伤到这孩子了。” 白帝的声音如同山涧清泉叩击玉石,他径自走到青璃榻前,指尖凝聚着一团柔和的白光。当他的手指轻触青璃眉心时,不可思议的一幕发生了——殿外整片山麓的草木竟同时泛起莹莹光华,无数花苞在瞬息间绽放,仿佛整座山都在与他一同施法。 这正是白帝最广为传颂的神迹:他的喜怒哀乐,会直接映照在这座由他身躯所化的神山之上。传说千年前,有个身受重伤、误闯白帝城的小妖,白帝只是对着它温和地笑了笑,以示宽慰,千里山脉的鲜花竟在数九寒冬中违背时令,竞相绽放,三日不谢,成为奇谈。 就在白帝为青璃疗伤时,异变突生。 青璃的识海深处,突然被一道蛮横的力量撕裂。无尽的混沌中,一双妖异的竖瞳缓缓睁开——那眼睛像是浸透了最深的夜色,又折射着蛊惑人心的流光。 “让我看看…” 一个慵懒而危险的声音在识海中回荡,带着戏谑的意味。那道神识如同最细腻的蛛丝,轻巧地探入她空荡的心房。 “咦?” 声音里突然染上几分真实的讶异,随即化作一阵低沉的笑,“有趣。真是有趣。” 那笑声越来越大,越来越癫狂:“把这么漂亮的心,送给了一池死水?哈哈哈哈!” 笑声戛然而止,转为一种危险的亲昵,“小可怜,想要把心拿回来吗?去找他…去找那个被你救下的小金龙,或者…去找那只傻狮子。” 声音忽远忽近,带着恶魔般的诱惑: “让他们把心掏给你啊!不是都说爱你吗?证明给我看!” 最后几个字化作无数回音,在识海中反复激荡,证明给我看!证明给我看! “不——!”青璃猛地自榻上惊醒,冷汗已经浸透了她单薄的衣衫。她剧烈地喘息着,手下意识地死死捂住那片似乎仍在隐隐作痛、空荡的心口,眼中充满了未散的惊恐与混乱。 白帝收回手,整座山脉的莹光随之黯淡。他眼中闪过一丝凝重:“是归墟的印记。”殿外盛开的百花瞬间凋零,化作点点荧光回归山体,“那妖狐…果然在打你的主意。” 众人心头一凛。直到此刻他们才明白,从北冥开始的一切——焚天的异常、青璃的重伤、归墟的线索——都早在某个存在的算计之中。 白帝的目光扫过众人,最后落在青璃苍白的脸上:“她想要的不只是你的心,她更是要看着所有人在她精心编织的棋局里挣扎、痛苦、相互猜疑、乃至自相残杀。这是…最为恶毒、以众生悲欢为食的享乐。” 白帝的力量如温润的泉水,洗刷着青璃肉身的伤痛与疲惫。她肩头那狰狞的伤口在白光滋养下迅速愈合,连疤痕都未留下。但当她睁开眼,那双曾经灵动的眸子里,依旧沉淀着北冥风雪也未能冻结的空茫——那是失去七窍玲珑心后,神魂无法填补的虚无。 “随我在城中走走吧。”白帝的声音温和,打破了殿内的沉寂,“山中气息,或可安神。” 他亲自引着几人走出偏殿,步入白帝城。城内景象,与婆罗山的荒芜、北冥的死寂截然不同。街道由温润的白玉石板铺就,光可鉴人,两旁灵木参天,枝桠间有灵雀轻鸣,奇花异草繁盛,散发出令人心旷神怡的馥郁芬芳。灵鹿悠然踱步,仙鹤旁若无人地梳理着洁白的羽毛,连溪流中嬉戏的游鱼都仿佛带着灵性,鳞片在阳光下闪烁着七彩光芒。一片祥和繁荣,如同世外仙境。 青璃默默走着,目光掠过那些生机勃勃的景象。她看到一株在岩石缝隙中顽强生长的藤蔓,正开着细小的白花;看到几只刚破壳的雏鸟,在母亲的羽翼下叽喳探头。这些微小的、坚韧的生命力,像细小的光点,悄然落入她空洞的心湖,虽激不起波澜,却带来了一丝微弱的暖意。她眼中不自觉地流露出一丝专注与向往的光彩。 这微妙的变化,尽数落入始终静默旁观的渊决眼中。他心底掠过一丝讶异。他见过太多人在重创下一蹶不振,或是沉溺于仇恨的毒沼。可这个连心都已失去、本该情感残缺的少女,竟能在如此短暂的时间里,从绝望的深渊中挣脱而出,甚至…还能被外界一丝生机所牵动? 那份近乎本能的、对“生”的执着,像一道微弱却锋利的光,倏然刺入他晦暗的心底。 玄晖凝视着青璃单薄的侧影,又望向白帝飘逸出尘的背影,终是忍不住凑近渊决身侧。他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从未有过的迷茫与倦意:“兄长,你可看见了?她们…与我们想象中那般不同。羲羽能为族人放下累世宿怨,青璃她…甚至愿为我这个仇敌,以命相护。” 他喉结轻滚,声音又弱下去几分,带着小心翼翼的试探,眼底带着未散的惊悸与怜惜,低声道:“看着她这般模样,我心里…那恨意便如烟云般,聚不起来了。哥,我们…能否不再恨了?” 他尾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几乎是恳求道:“这千钧重的恨,压得人…太累了。” 渊决脚步未停,目光依旧平视前方,侧脸线条冷硬如昔。他沉默了许久久,久到玄晖以为他不会回答。 就在玄晖即将放弃时,才听到兄长极低、几乎融在风里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与复杂:“仇恨…是刻在骨血里的烙印,岂是说放就能放。” 他没有看玄晖,但玄晖敏锐地察觉到,兄长周身那层终日不化的寒冰,似乎在白帝城温润的灵气中,悄然松动了一丝。那份坚定不移的恨意,已然出现了裂痕。 “这里的生灵,似乎都很快乐。”青璃轻声开口,是对着白帝,也像是自语。 白帝微微一笑,如春风拂过湖面,他并未回头,只是随意地抬起手,指尖轻点,路旁一丛因昨夜风霜而略显萎靡的淡紫色花株,瞬间挺立起来,绽放出比之前更加娇艳欲滴的花朵,灵气盎然。“万物有灵,各得其所,顺应本性,自然祥和无忧。” 羲羽看着眼前这一切,眼中难掩羡慕与对故土的思念,忍不住轻声叹道:“若是白帝能去婆罗山看看便好了…我们那里,只有无尽的赤土和永恒的干渴。”她的话语里带着一丝近乎卑微的恳求。 白帝闻言,只是温和地笑了笑,那笑容依旧慈悲,却带着一种深植于大地的、无法挪移的宿命感。“此山即我,我即此山。”他并未直接回答,但话语中的含义已然明了——他的守护,早已与脚下这片土地融为一体,无法离开。 这是他的道,也是他的枷锁。 他转而将目光重新投向青璃,目光温和却仿佛能穿透皮囊,直视她空洞的胸腔与迷茫的神魂。 “青鸟乃上古神裔,受母神点化而生,本就为福泽苍生、化解戾气而来。”白帝的声音平缓,带着洞悉世事的了然与一丝淡淡的惋惜,“你身负七窍玲珑心,是天地恩赐,亦是你的宿命。为救族人于危难,甘愿献心,此乃大义之举,亦是…求仁得仁。” 他话锋微转,语气中带着一种近乎残酷的慈悲:“然,你需知晓,与其他生灵不同,青鸟血脉特殊,纵使无心,亦能以神魂维系,存世千年而不灭。更何况你身兼凤凰血脉,浴火重生乃其天赋,有无此心,于你性命存续,并无直接妨碍。它真正影响的,是你感知万物细微情感、体察悲欢离合的心境。失了心,便如同永远隔着一层冰冷的琉璃观看这世界,色彩犹在,形貌可见,但那其中的温情暖意,却难以真正触及肺腑,产生共鸣。” 白帝的目光,似是不经意地、极其短暂地扫过一旁看似镇定,实则因他话语而气息微不可察紊乱的龙族两兄弟。渊决下意识地挺直了背脊,下颌线绷紧,玄晖则不自在地别开了眼,耳根微微泛红。 “但是,”白帝的声音重新将青璃有些飘远的注意力拉回,那温和的语调里带上了一丝引导与希望的意味,“若你心有不甘,若你…不愿永远做一个情感的旁观者,求一个魂魄的圆满,求一个能再次真切去感受悲喜、去爱、亦能被人所爱、重获情感共鸣的可能…” 他微微停顿,看着青璃那双因他的话而微微泛起波澜的空茫眸子,说道: “我这座山里,倒确实隐居着一位避世的医者。她乃天地间最纯净灵气所钟的九色鹿所化,执掌最本源的生命与治愈之力,心思通透,或可…为你寻得一线补心塑魂之法。” 白帝才是大荒男团C位!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8章 第七章 白帝遗泽 第9章 第八章 鹿鸣幽谷 白帝城的日子,像浸在温暾泉水里的玉,润泽而平和。玄晖似乎彻底摆脱了北冥的阴霾,得了空闲便寻着由头往青璃暂居的客院凑,今日寻来一枚能凝聚灵气、安神定魂的暖玉玉佩,明日又捧来几颗刚从枝头摘下、还带着晨露与沁人奇香的仙果,那股子不加掩饰的热切劲儿,连栖息在檐下、懵懂无知的灵雀都瞧得分明,偶尔歪着头啾鸣两声,仿佛在调侃。青璃大多时候只是依礼淡淡谢过,她失了心,辨不清这殷勤背后究竟是少年意气的好奇,是怜悯,还是别的什么…只觉得这位金龙殿下,有时聒噪得有些…扰人清静。 渊决则愈发沉默,如同隐入山影的孤峰。他惯常立于回廊的阴影深处,或是假山石嶙峋的缝隙之后,目光总是不远不近、似无意又似刻意地落在青璃身上。看她对着玄晖送来的华而不实的玩意儿微微出神,看她独自坐在潺潺溪流边,莹白指尖无意识地拨弄着清澈冰凉的流水,目光空洞地望着水底斑斓的卵石。他寻了些冠冕堂皇的由头,或是指点术法修炼的关窍,或是探讨寻找归墟可能遇到的险阻与对策,总想将围绕在青璃身边的玄晖支开。玄晖心思粗直,起初不觉,被支使了几回,才摸着脑袋嘀咕:“大哥近日怎总让我去跑腿?” 连羲羽都瞧出了几分异样。一次见渊决立在月洞门外,望着院内青璃独自练习“流火飞羽”时略显滞涩的身影,那眼神深沉得几乎要将人吸进去。羲羽走到他身旁,顺着他的目光看去,语气带着惯常的锐利,却又添了丝探究:“大殿下倒是关心舍妹。”渊决身形几不可查地一僵,并未回头,只淡淡道:“既同行,自当照拂。”声音平稳,却透着一股欲盖弥彰的紧绷。 夜色如墨,悄然浸染了白帝城。白日里喧嚣的生机与灵气沉寂下去,只余下山风拂过灵木枝叶的簌簌声响,更显山谷幽深,万籁俱寂。青璃独自坐在雕花窗前,月光如水银般无声地流淌进来,在地面汇聚成一滩清冷的孤寂,却无论如何也照不进她空荡冰冷的胸腔。那里,依旧是穿堂而过的冷风,激不起涟漪,只留下深入骨髓的凉意。 白日里所见,那些成双成对的灵鸟,母鹿舐犊的温情,如同细小的钩子,在她空茫的识海里搅动起模糊的渴望。她不懂什么是情爱,那对她而言,是比最高深的术法更晦涩难明的东西。她只是本能地向往着那种能驱散无边孤寂的、名为“温暖”的感觉。她想撕开那层隔在她与世界之间的冰冷琉璃,真真切切地去感受,而非永远做一个沉默的旁观者。 心念微动,她摊开掌心,一点灵光浮现,化作一只姿态优雅、羽翼洁白的仙鹤虚影。这是师傅云炽留给她的传讯方式,非紧急或必要,她从不轻易动用。可今夜,那莫名的空茫与渴求,让她下意识地想要寻求那个唯一能让她全然依赖的港湾。 她取出一枚空白的玉简,指尖凝聚灵力,开始缓缓刻录。她先说起镜湖,说起那三年的沉睡,湖水如何由枯竭死寂变得丰盈灵动,扶桑如何重现磅礴生机,语气平静得近乎漠然,仿佛在叙述一件与己无关的遥远奇闻,只字未提那场鲜血淋漓的献祭。接着,她提到了与苍牙族那看似荒谬却又别无选择的约定,破开穹顶,换取自由,短短几句,却略过了老凤凰那荒诞不经的“赘婿”之言,也隐去了渊决与玄晖的存在。她写到北冥墟,写到那只被囚禁的、力量可怖癫狂的巨兽焚天,却用“小有波折”四个字,轻描淡写地掩盖了自己那道几乎致命的伤。 笔锋微转,她写到了白帝城。这里的温暖祥和,草木有情,是她从未想象过的景象。“…花常开不谢,四时如春,草木有灵,连风都是柔的,不似婆罗山那般灼人。”她迟疑了一下,指尖在玉简上停留许久,最终还是刻下了那句盘旋在心头的问话:“师傅,您上回提及,要在灵山的五树六花园里,为徒儿种一株桃树…此话,如今还作数么?” 笔锋至此悬滞。玉简上灵纹密布,流光宛转,唯有关于那空落的记忆,与沉埋湖底的心,只字未提。 思绪,不由自主地飘回了八百岁那年。 那是她的成年礼。婆罗山赤土飞扬,连象征喜悦的庆典都带着几分荒凉黯淡的底色。然后,他来了。 一袭素白到极致、不染尘埃的长袍,突兀地出现在那片永恒的赤色之中,赤足踏在灼热的土地上,却仿佛踩在灵山之巅最纯净的积雪之上,清冷出尘。墨发仅用一根再普通不过的木簪松松挽着,几缕发丝垂落额前,随风轻拂,衬得那张脸清俊得不似真人,比婆罗山万年不变的赤色天空更令人心折,也更令人不敢靠近。他周身笼罩着一层淡淡的、拒人千里的冷意与神威,可当他那双仿佛蕴藏着冰雪与星辰的眼眸,穿透喧嚣,落在她身上时,那冰封般的眼底,似乎极快地掠过一丝如同初阳融雪般的温和。 彼时她还是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凤凰,竟大着胆子跑到他面前,拽住了他那过于宽大的袖袍,仰着头问:“你就是灵山来的大鹏尊者?你能教我飞得比所有鸟儿都高吗?” 族人们吓得脸色发白,他却并未动怒,只是低头看着她,良久,唇角似乎弯起了一个极浅的弧度。“你想学什么?” 自此,他便正式成为她的师傅。他传授她驾驭“琉璃净火”与“红莲业火”的奥义,并告诫她,若不能一招制敌,便不宜轻举妄动,需藏锋守拙;他亦会在她取得微小进步时,于万丈高空展翅盘旋,施展华丽而震撼的“圣焰涤世舞”,挥洒下无尽的金色神圣火雨,将婆罗山的夜空点亮,只为庆祝她的每一次成长。他纵容她拽着他的衣袖穿梭于婆罗山嶙峋的怪石与稀疏的草木间,纵容她在他静心打坐时,偷偷将新开的的扶桑花插在他如墨的发间,甚至纵容她爬上他展开的金色鹏翼,在无垠云海间穿梭,感受那令万鸟臣服、超越一切的速度与极致的自由。他看她的眼神,总是带着一种她当时无法理解的、近乎叹息的复杂,但那无限的、近乎宠溺的纵容,却是真真切切,是她八百年来灰暗生命中,最耀眼夺目的光。 她收起飘远的思绪,在玉简末尾,用力刻下最后一行字,带着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近乎任性的期盼: “师傅,父神的试炼,您快些完成,可好?早些回来…见我。” 刻完,她轻轻吹去玉简上不存在的浮尘,将那枚承载了她诸多隐瞒与唯一直白期盼的玉简,递到仙鹤虚影的喙边。仙鹤衔住玉简,发出一声清越的鹤唳,振翅化作一道流光,穿透窗棂,消失在沉沉的夜色之中。 青璃依旧独自坐在窗前,维持着原来的姿势,望着仙鹤消失的方向,月光勾勒出她单薄而安静的侧影,与满室的清冷融为一体。 这一日,几人循着白帝模糊的指引,深入白帝城后山一处人迹罕至、灵气更为浓郁成雾的幽谷。谷中奇花异草间,流光溢彩,恍若仙境。正行走间,前方一株冠如华盖的古树下,竟坐着一位少女。 那少女身着仿佛由雨后初晴的彩虹织就的七彩羽衣,容貌明媚灵动的确不似凡尘俗物,肌肤胜雪,眼眸清澈如山涧最纯净、未受丝毫污染的泉水,一眼见底。周身散发着一种令人心安、忍不住想要亲近依赖的柔和温暖气息。她怀中抱着几株还带着泥土清香的珍稀药草,歪着头,毫不避讳地、好奇地打量着他们这一行突兀的闯入者,目光最终精准地落在被众人隐隐护在中间的青璃身上,唇角弯起一个天真无邪、毫无阴霾的弧度: “咦?好漂亮的一只小凤凰,只是…”她眨了眨灵动的大眼睛,声音清脆如玉石轻击,又似幼鹿鸣叫,“心里空了一块呢,不疼吗?” 只这一句,便让所有人定在原地。 青璃怔怔地看着她,空荡的胸腔里,竟因这句直白的关切,生出一丝微弱的、酸涩的悸动。 九色鹿——他们立刻猜到了她的身份——轻盈地跳下盘虬的树根,步履无声地凑近青璃,仔细端详着她的气色,又仿佛不经意地瞥了一眼她身后神色瞬间变得紧张各异的两位龙子,忽然“噗嗤”一声笑了出来,那笑声里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了然,甚至…一丝不易察觉的、仿佛看到有趣玩具般的蛊惑。 “原来是丢了心啊。”她语气轻快,仿佛在说一件再寻常不过的小事,“这倒也不难办。” 她伸出纤长如玉、仿佛由月光雕琢而成的手指,先是指了指瞬间挺直背脊、脸上泛起紧张红晕的玄晖。“这位殿下,眼神热得像恨不得把整座火山都捧到你面前,心里怕是早就…” 话未说完,指尖又悠悠转向一旁面色不变、下颌线却绷紧了些、垂在玄色袖中的手微微蜷缩的渊决。“而这位呢,心思藏得深,像结了千层冰的寒潭,表面波澜不惊,底下却未必不暗流汹涌,漩涡深藏哦。” 她收回手,笑吟吟地看着青璃,话语如同羽毛,轻轻搔刮着在场每个人心中最隐秘的弦:“小凤凰,你想不想…把心找回来?想不想知道,被人放在心尖上疼着、爱着,是什么滋味?” 她的声音不高,却带着奇异的魔力,像在平静的湖面投下石子。玄晖呼吸骤然急促,与青璃相伴的无数画面在脑中翻涌,一股灼热的冲动直冲胸腔——他想将她紧紧护在身后,想为她挡下所有风雨,这念头如此强烈,几乎要破膛而出。而另一边,渊决的理智在尖锐示警,仇恨的阴影亦在翻腾,可当他目光触及青璃那双因渴望而微微发亮、不再全然空茫的眸子时,那坚固了千年的心防,竟难以抑制地松动了一瞬。 就连青璃自己,也被这直指本心的诱惑攫住了。她望着九色鹿,如同迷途的旅人望见了指引的灯火,轻轻地点了点头。 九色鹿脸上的笑容愈发灿烂明媚,如同盛放的罂粟,美丽而危险,眼底深处,却有一丝诡计得逞的幽光,一闪而逝,快得无人察觉。 是不是写的太明显了?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9章 第八章 鹿鸣幽谷 第10章 第九章 心隙暗生 “心嘛,补一个便是。”她歪着头,笑容依旧明媚,说出的办法却让人心底发凉,“不过呢,需得一位心爱她至深、情根深种之人,心甘情愿,毫无保留地,分出一半心窍与她。” 她伸出纤白的手指,轻轻点在自己胸口:“自此,二人共用一颗心,同生共死,福祸与共。她补全的心,也会感知到赠与者所有的…深情。” 空气骤然凝固,仿佛连风都停止了流动。 羲羽几乎是立刻上前一步,将青璃护在身后,声音斩钉截铁:“用我的!”她与青璃血脉相连,自幼相伴,这份情谊毋庸置疑。 九色鹿却摇了摇头,脸上露出一种近乎残忍的天真:“不行哦。血脉亲情虽深,却非催化新生心窍所需的‘情丝’。需得异性之间,那至纯至烈的情爱之火,方能引动阴阳,重塑心脉。”她的目光,如同无形的手指,轻飘飘地落在了渊决与玄晖身上。 压力瞬间转移。 玄晖的脸色霎时变了。他看向青璃,那张苍白脆弱的脸确实让他心生怜惜,胸口也因这注视而微微发热。可“同生共死”这四个字像沉重冰冷的玄铁锁链,瞬间捆住了他所有的冲动与热血。他脑海中不受控制地闪过紫宸宫森严的规矩,父君深沉期许的目光,自己尚未恣意挥霍、翱翔九天的自由…还有那份他自己都未曾真正理清、对青璃究竟有多深、能否承受如此沉重代价的“喜欢”。澎湃的勇气在现实与未来的权衡下迅速消弭,他眼神闪烁,下意识地避开了青璃茫然望来的、带着一丝微弱期盼的视线,也避开了九色鹿那仿佛能看穿人心的探究目光,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终究在那巨大的、关乎一生的承诺面前,沉默地、羞愧地低下了头。那一刻,懊恼、羞愧与一丝对自己的失望,如同火焰般灼烧着他的脸颊与内心。 而渊决。 在九色鹿说出条件的瞬间,他感觉自己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了。不是恐惧,而是一种近乎宿命般的牵引。所有的挣扎,所有的仇恨,族人沉甸甸的血债,母亲卧榻的身影…这些原本坚不可摧的东西,在目光触及青璃那双空茫的、仿佛随时会消散于风中的眸子时,竟开始寸寸碎裂。 他想起她推开玄晖时的果决,想起她在白帝城中望向生机时的渴望,想起她眼尾那颗小小的痣,想起这些时日,自己总是不由自主、如同着了魔般追寻她身影的视线。 一种顿悟,如同破开乌云的闪电,瞬间照亮了他晦暗的心海。 他要她活着。 不是作为复仇的对象,而是作为一个完整的、能哭能笑、能感受爱与被爱的青璃活着。 为此,他愿意付出任何代价,包括…亲手斩断那浸透骨髓、支撑他千年的仇恨,包括献出自己的一半生命与未来! 几乎是在玄晖退缩的同一时刻,渊决上前一步。他玄色的衣袍在静谧的谷中划开一道沉郁的弧线,声音不大,却带着斩断所有退路的决绝,清晰地响彻在每个人耳边: “用我的。” 那一刻,连风都似乎静止了。羲羽震惊地看着他,玄晖猛地抬头,眼中满是难以置信。青璃则怔怔地望着这个一贯冷峻的龙族殿下,空荡的胸腔里,第一次,因为一个陌生的却坚定的选择,而生出一种奇异且酸胀的暖流。 九色鹿脸上的笑容加深,眼底掠过一丝难以察觉的诡谲光芒:“好呀,这话可是你说的,心甘情愿,天地为鉴。” 补心之术在一个布满古老符文的石室内进行。过程并非仙气飘飘,而是极其残酷。九色鹿的指尖闪烁着看似圣洁的七彩华光,却蕴含着撕裂神魂、剥离本源的恐怖力量。 渊决躺在冰冷的、刻满阵法的石台上,紧咬着牙关,额上青筋暴起如虬龙,冷汗瞬间浸透了他玄色的重衣。他能清晰地、无比痛苦地感觉到,自己心脏的一部分被一股蛮横的力量生生剥离、抽取,那种痛楚远超肉身所能承受的极限,直抵灵魂最深处,仿佛将他的生命硬生生撕成两半。他死死攥着拳,指节因极度用力而泛白,指甲深深陷入掌心,刺出血痕,却始终紧抿着唇,没有发出一声痛哼,只是那压抑的喘息,在寂静的石室中显得格外沉重。 青璃躺在另一侧特制的玉榻上,感觉一股灼热的、带着磅礴生命力和某种沉重如誓言般情感的陌生力量,缓缓注入她空洞冰冷的心房。那感觉陌生而霸道,如同岩浆流淌,强行驱散了盘踞已久的冰冷与虚无,半颗本不属于自己的心脏,开始在她胸腔里微弱地、继而有力地搏动起来。 术后的渊决,脸色苍白得近乎透明,连站立都需要不屈全力搀扶,气息萎靡,仿佛一阵风就能吹倒。而青璃,苍白的脸颊终于染上了健康的红晕。更奇异的是,她心中开始涌动起陌生的情绪——那是渊决强行压下的、分割半心的剧痛,是他做出选择时破釜沉舟的决绝,是他望向她时,那深埋在冰层之下、连他自己都未曾完全看清的温柔与守护之意。 她不由自主地走到他身边,伸出手,轻轻握住了他冰凉的手指。一种前所未有的悸动在她新生的心中蔓延。她看着他虚弱却依旧挺拔的眉骨,低声说:“谢谢你。” 声音里,带着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依赖与心疼。 渊决缓缓抬眸,正对上她的视线。那双曾空茫如古井的眼,此刻清晰地映着他的身影,只觉得胸腔那缺失一半的钝痛,似乎也减轻了几分。他指尖微动,缓缓收拢,将她的手完整地裹入掌心。 “原来当初,”他声音低沉,似穿越了漫长时光的叹息,“你是这样的痛。” 玄晖站在不远处,看着这一幕,只觉得胸口闷得发慌,一种名为“后悔”的毒藤疯狂滋长,缠绕得他几乎窒息。 补心之术留下的,远不止一颗在青璃胸腔里重新搏动的心脏。 那更像是在两人之间,强行凿开了一条隐秘的通道。属于渊决的半颗心,在她体内生根发芽,也将他那些深埋的、连自己都未曾仔细分辨的情感,一股脑地倾泻了过来。青璃几乎是瞬间就明白了——那沉重的,是分割神魂的剧痛;那决绝的,是斩断过往的承诺;而那丝丝缕缕缠绕其间的,是她从未体验过的、笨拙却坚定的守护之意。陌生的情愫,如同藤蔓,悄然缠绕上她新生的心窍,诉说着无声的缠绵。 这突如其来的“懂得”,让两人之间的气氛变得微妙而尴尬。 清晨,不屈端着精心熬制的、散发着苦涩药味的汤药进来,青璃几乎是下意识地就伸手去接,动作比思维更快,仿佛一种本能。指尖相触的瞬间,一股清晰的、关于药汁极其苦涩的念头,以及一丝被她微凉指尖触碰时极轻微的、如同电流划过般的悸动,同时传入她的心间。两人俱是一怔。渊决迅速收回手,别开脸,掩饰性地咳嗽了一声,耳根却不受控制地泛起不易察觉的薄红。青璃捧着那微烫的药碗,低着头,只觉得那热度仿佛顺着指尖一路蔓延,直接烧到了她的脸颊与耳后,心跳也不由自主地快了几分。 用膳时,青璃会不自觉地将他目光似乎多停留了一瞬的菜式,默默挪近到他触手可及的位置。渊决察觉了这细微的举动,动作微顿,并不言语,脸上依旧是那副冷峻的表情,只是默默地将那碟菜多动了几筷。席间玄晖努力找着话题,试图活跃沉闷的气氛,说起苍牙族海域的奇闻异事,或是紫宸宫年少时的顽皮旧事,声音爽朗,带着刻意营造的热络。青璃听着,目光却总会不由自主地、如同被磁石吸引般,飘向沉默进食、几乎不發一语的渊决,仿佛他周身有一个无形而强大的力场,牢牢吸引着她所有的注意。她能清晰地感觉到他对玄晖那些聒噪往事的不耐与隐忍,以及一丝因她专注而担忧的目光落在他身上时,所产生的、极淡极淡的的愉悦。这清晰的认知让她心头莫名一跳,慌忙垂下眼睫,盯着自己碗中晶莹的米粒,食不知味。 玄晖将这一切看在眼里。他试图弥补,特意寻来一袭流光溢彩的鲛绡帐,说是以深海鲛人月下织就的绡纱制成,能聚天地灵气,助益安眠。青璃依礼柔声道谢,可转头瞥见渊决几不可察地蹙了下眉,她心底便没由来地对那顶华美异常的纱帐生出一丝疏离。 玄晖又邀她去赏新开的夜昙,青璃尚未回应,渊决因虚弱而一声几不可闻的轻咳,便让她顿住了脚步,下意识地看向他,眼中带着询问。玄晖为青璃执伞的手凝滞在半空,伞缘垂落的阴影仿佛一道无形的界限。他望着那二人之间流转的默契,胸口像是被冰凌猝然刺入——原来在这由半心维系的世界里,他始终是个多余的旁观者。 北境的寒风穿透衣袍,却不及此刻被人全然忽视的冰冷彻骨。那股难以吞咽的苦涩终是碾碎了他最后的骄傲,在喉间化作无声的灼痛。 这诡异的平衡,被一件小事打破。 那日午后,化形后的吱吱像个小尾巴似的跟在青璃身后,叽叽喳喳,兴奋地说着自己在山中新发现的、会发光的蘑菇和唱歌的石头等趣闻。青璃坐在回廊下的美人靠上,听着听着,眼神逐渐放空,失去了焦距。忽然,她毫无预兆地抬起手,指尖一缕赤色灵力如同毒蛇般弹出,凌厉无比地直射向正说得兴高采烈的吱吱面门!那力道看似不大,却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冰冷的杀意! “啊!”吱吱吓得惊叫一声,猝不及防之下摔倒在地,额前一小撮柔软的棕色头发被那缕火灵燎焦,散发出烧糊的刺鼻气味,小脸瞬间煞白。 青璃猛地回神,看着自己抬起的手和吓得浑身发抖、眼泪在眼眶里打转的吱吱,一脸茫然与无措:“吱吱?我…我刚刚怎么了?我是不是…伤到你了?” 吱吱瘪着嘴,强忍着巨大的恐惧和委屈,眼泪啪嗒啪嗒地往下掉,声音带着哭腔:“少主,您、您刚才突然就用火烧我…好、好可怕…” 羲羽闻声赶来,看着这一幕,皱了皱眉,起初只当是青璃新得心脏,灵力与神魂尚未完全契合,控制不稳所致,安抚了受到惊吓的吱吱几句,并未立刻深究,只是心中存下了一丝疑虑。 直到几日后,更严重的事情发生。 夜里,羲羽端着一碗新炖的安神汤去找青璃。推开房门,却见青璃背对着她,站在窗边,手中不知何时握住了平日里练习用的、未开刃的短剑。她缓缓转身,眼神空洞,没有丝毫焦距,手中的短剑却带着冰冷的寒意,直直朝着羲羽的心口刺来! 动作干脆利落,毫不拖泥带水,完全是战斗时的本能! “青璃!”羲羽心头巨震,厉喝一声,反应极快,侧身险险避开那凌厉的剑锋的同时,手腕如电般探出,精准地扣住了青璃持剑的手腕,力道之大,几乎要捏碎她的骨头,让那短剑“哐当”一声,清脆地落在光洁的地面上。 青璃浑身剧烈一颤,如同被无形的鞭子抽打,空洞的眼神瞬间恢复清明,充满了惊恐与难以置信。她看着被羲羽紧紧扣住、已然泛红的手腕,又看看地上那柄闪着寒光的短剑,脸上血色尽褪,声音发颤,带着哭音:“阿姐…我…我不知道…我刚刚…” 羲羽脸色铁青,松开她的手,眼神锐利如刀,在她周身扫视:“你到底怎么回事?!” 动静惊动了其他人。渊决快步走入,看到地上短剑和青璃苍白的脸色,心猛地一沉。他不由分说,上前一步,指尖凝聚起微弱的龙息,轻轻点在她眉心,循着那半心之间的联系,仔细探查她心脉深处。 他惊诧的感知到,在那颗由半心融合而成的、本该纯净的心脏核心,缠绕着一缕极其隐蔽、几乎与心脉融为一体的幽暗符印!那符印如同活物,正散发着微弱的、带着恶意的波动,试图牵引着她的心神,操控她的行动! “傀儡符咒…”渊决收回手,声音低沉冰冷,带着压抑不住的怒火,“就种在心核之上,与我们的半心纠缠在一起!施术者——是那只九色鹿!不,是那只藏身于鹿皮之下的妖狐!” 妖狐是大妖,施了法术,所以这仨人恋爱脑上头,有人连心都捐了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0章 第九章 心隙暗生 第11章 第十章 狐火焚心 室内的空气仿佛凝结成冰。 羲羽指节攥得发白,那双"九色鹿"清澈的眼眸此刻想来只余算计。“好精妙的伪装!”她声音里淬着寒意,周身赤焰不受控制地升腾,将室内烘得灼热。 青璃垂眸凝视掌心,新生心脏在胸腔里有力地搏动。透过半心相连的羁绊,她能清晰感知到渊决心底翻涌的怒火与担忧,沉甸甸地压在心窍上。“是我连累了大家…若非我执意要补心…”她嗓音微颤,想起方才险些亲手伤到最亲近的羲羽,指尖止不住地剧烈发抖,一股后怕的寒意沿着脊椎爬升。 一只骨节分明、带着凉意的手稳稳按在她微颤的肩头。渊决目光如淬了万年玄冰的利刃,冷冷扫过在场众人,声音低沉而极具穿透力:“当务之急,是压制她心核处的符咒,防止其再度发作。赤焰族可有关锁心脉、隔绝外邪的秘术?我以龙族‘镇魂诀’相助,或可暂时压制那符咒。” “有!‘锁灵印’可暂时封闭心脉灵窍,阻隔外力操控。”羲羽反应极快,利落褪去半臂衣袖,露出白皙臂膀上那道流转着赤色光辉的古老凤凰图腾,“只是过程如同以火灼魂,难免煎熬痛苦。” 青璃咬唇颔首。渊决不再多言,掌心泛起一层深邃的、仿佛能吞噬光线的淡蓝色龙息,温和却不容抗拒地覆上她心口位置。清凉而强大的力量如水流般缓缓注入,试图安抚那躁动的符咒。与此同时,羲羽指尖逼出一点璀璨如红宝石的本命精血,混合着精纯的赤焰神力,迅速在青璃眉心烙下一个复杂而古老的赤色印记。 火焰灼烧神魂的刺痛让青璃额角瞬间沁出细密冷汗,身体剧烈一颤,她却始终紧抿双唇,未曾发出一声痛哼,唯有苍白的指节死死攥住了身下的厚绒。 待符咒波动暂被压制,青璃浑身脱力般软倒,渊决也气息微乱地收回龙息,脸色似乎更白了一分,沉声道:“这符咒与我们的半心纠缠得太深,几乎同生共长,若强行以外力拔除,恐会伤及心脉根本,轻则修为尽废,重则…心脉碎裂而亡。”他眸光一沉,闪过一丝决绝,“为今之计,不如将计就计。” “要青璃假意受控?”羲羽立即会意。 “正是。"渊决望向青璃时眼含隐忧,"她既需要你的心脉,必定会亲自确认。” 青璃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翻涌的属于渊决的忧绪:“我同意。” 此后数日,青璃开始在庭院中有意演绎“失控”。她时而对着虚空喃喃自语,眼神空洞;时而让体内灵力如脱缰野马般肆意溃散,惊起飞鸟;甚至在吱吱试图靠近给她递果子时,无意识地凝出炽热火矢,险险擦过她的脸颊。这些精心设计却又看似自然的破绽,尽数落入了暗处那双始终窥视着的、带着玩味与审视的眼中。 月夜如水,清冷的光辉洒满寂静的客院。一道几乎与夜色融为一体的暗影,如鬼魅般悄然潜入青璃的寝殿。就在那道暗影靠近床榻,伸出无形之手,欲要探向青璃心口的刹那—— 青璃倏然翻身而起,眼神清明如电! 与此同时,早已埋伏在侧的羲羽与渊决破窗而入,三人呈品字形,瞬间将不速之客牢牢困在中央!灵力激荡,气机锁定,再无退路! “是你。”羲羽指尖赤焰跃动,映照出来人脸上那层属于九色鹿的明媚伪装,正如水波般缓缓褪去,露出其下那张妖异媚惑、赤瞳如血的真实面容。 妖狐低笑着,嗓音带着一种慵懒而危险的磁性,仿佛被拆穿也毫不在意:“这鹿皮披得久了,倒也还算温顺可人,可惜啊…”她猩红的舌尖舔过唇角,目光灼灼地盯住青璃,“不及我本相万分之一的风情。”她忽然话锋一转,语气带着恶意的挑衅,“小凤凰,此刻是否觉得身边这条小青龙,便是那脚踏祥云、独一无二的盖世英雄?愿为你剖心,愿为你护驾?” 尖利刺耳的笑声瞬间划破寂静的夜空,“半心相连的错觉罢了!就像焚天——那头蠢狮子也曾以为对我情深似海,至死不渝,殊不知,那不过是我媚术之下,一道精心编织的傀儡幻影!情爱?不过是这世间最可笑、最脆弱的玩物!” 赤红妖异的狐火应声暴起!如同有生命的毒蛇,张牙舞爪地扑向众人! 渊决挥袖间,一道更加凝实、泛着幽蓝寒光的冰墙凭空筑起,精准地挡在青璃和羲羽身前。极寒冰墙与至热狐火猛烈相撞,发出“嗤嗤”的刺耳嘶鸣,冰屑与火星四溅,蒸腾起大片白雾! “小心她的魅惑之音!”羲羽厉声提醒,红绫如龙,直取妖狐面门。 然而,妖狐笑声未停,青璃心口那被暂时压制的符咒骤然剧痛!她眼神一空,竟不受控制地调转攻势,蕴含着赤焰神力的一掌,狠狠袭向身旁最近的羲羽! 电光石火间,青璃强行偏转手腕,赤焰擦着羲羽的鬓发掠过,灼焦了几缕发丝。渊决与羲羽交换了一个眼神,配合默契,冰链应声而出,如灵蛇般缚住青璃动作,羲羽指间再次逼出的精血古印已重重按在她剧烈起伏的心口! “呃啊——!”剧痛之中,符咒再次被强行压下,青璃脱力地跪伏在地,冷汗涔涔。 妖狐眯起那双蛊惑众生的赤瞳,语气依旧带着游刃有余的戏谑:“倒是小瞧你们了,还有点儿默契。”她舔过唇角,目光贪婪地锁定羲羽,“不过…………火凤一族纯净强大的心血,我可是渴望已久了!今日,便一并取了吧!” 狐火瞬间化作一只巨大的、燃烧着的利爪,携着焚尽万物之势,当头向羲羽抓下!羲羽红衣在烈焰中翻飞,如同浴火的凤凰,悍然迎上。渊决龙吟震彻夜空,剑光如冥河倒卷,携着无尽寒意,封锁妖狐所有退路。 青璃跪伏在地,感受着妖狐通过心核不断发起的侵蚀与操控,灵台在清明与混沌间剧烈挣扎。无意识间,一段云炽曾传授她用以宁心静气、对抗外魔的古老口诀——“镜心诀”,如同黑暗中划过的一丝微光,浮现在脑海。 她猛地抬首,眼中赤金光芒一闪而逝,用尽所有力气高呼:“阿姐!让她附身!我有办法困住她!” 羲羽闻言故意卖出一个破绽。青璃同时放松心神,强忍着巨大的排斥与恐惧,主动撤去了心防,任由那道诡异阴冷的意识,如同毒液般侵入她的识海! “乖孩子…对,就是这样…把这具完美的身子,彻底交给我吧…”妖狐的声音带着得逞的欢愉,在她识海中回荡,试图吞噬她的意志。 就是此刻! 青璃眼中赤金光芒暴涨!体内属于青龙的半心之力与青鸟凤凰的古老血脉,在心核处轰然共鸣!她以“镜心诀”为锁,以自身神魂为牢,反客为主,死死扣住了那道入侵的意识,厉声喝道:“就是现在!阿姐!” 早已准备多时的羲羽,已凌空跃起,双手结印。整座白帝城积蓄的日光之精、草木之灵,仿佛受到召唤,疯狂地向她掌心汇聚,压缩,最终凝成一颗仅有拳头大小、却暗红跃动、仿佛蕴含着太阳核心力量的恐怖球体——那是火凤一族禁术,以自身心血引动天地阳炎之力! “陨日之炎——!” 球体掷出的刹那,空间都为之扭曲!妖狐尖叫着,想要挣脱青璃神魂的禁锢逃离,却被那两道截然不同却同样强大的血脉之力死死锁住!她只能眼睁睁看着那轮仿佛能焚尽一切的暗红“陨日”,迎面撞来,在触及她魂体的瞬间,无声爆裂,化作一个吞噬光与热的焚烬领域! 待那吞噬天光的黑暗与焚尽万物的赤红渐次消散,妖狐周身流转的灵力已彻底溃散,原本凝实的魂体变得如残烛般明灭不定。它从青璃体内被狠狠震出,如断线傀儡般倒飞数丈,最终萎顿于地。那曾颠倒众生的妖媚姿态荡然无存,只余下一具支离破碎的空壳。 妖狐的躯体在尘埃中剧烈颤抖,染血的指尖深深抠进地面,划出五道蜿蜒的血痕。 “就差一点…他会不会…更厌弃我了?”她艰难地向前爬行,喉间溢出混着血沫的呜咽,“可是…我不甘心啊…” 赤红的瞳孔骤然收缩,癫狂的执念如火焰般燃烧: “为什么…为什么…” “我为他剜心证道,为他画皮描骨…连魂魄都浸透了他最爱的血色…” “为何…为何他始终不肯爱我?不肯多看我一眼?” 恍惚间,时光倒流。她又回到了数千年前那个风雪交加的夜晚—— 她拖着伤痕累累的狐身,跌跌撞撞闯进他的洞府。他正坐在炉火旁翻阅经文,拾起头的刹那,眸中有星子坠落,照亮了她肮脏血腥的世界。 “洁美。”他拭去她脸上血迹的手指,带着她从未感受过的温暖,“你本该…洁白美好。” 这个名字让她浑身剧颤。她挣扎着望向不远处脸色苍白的青璃,血水混着泪水滑落肮脏的面颊,却扬起一抹纯粹如初见、带着破碎感的笑: “记……我叫洁美。是他说…雪地里…该有只白狐,才不算辜负…” 神识将散,她最后望向的,依旧是当年那个洞府的方向。像最后一片执拗的雪花,终于消融在无可抗拒的春光里,带着无尽的怅惘与不甘: “若你爱的从来不是我…” 她闭上双眼,声音轻得如同叹息:“那我变成谁…又有什么区别…” 残魂如流萤四散,终是归于虚无。 第12章 第十一章 余烬新生 妖狐消散的第七日,焚天自漫长梦境中苏醒。 巨狮睁开澄澈金眸,望着满地焦土怔忡良久。空气中似乎还残留着狐火灼烧后的焦糊味,那些被妖狐操控着互相残杀、造下无边杀孽的片段在脑海中翻涌,带来阵阵钝痛;还有那些虚幻的恩爱缠绵,她曾温顺地窝在他厚重的皮毛里,浅笑低语,说着,“这世间,我最爱的,唯有焚天大人您了。” 他低头,喉间发出一声低沉如闷雷的、饱含无尽沧桑与悔恨的叹息,低头轻嗅那株枯萎的狐尾草——这是当年妖狐亲手种在他囚笼边的。每一片叶子都曾被她温柔抚摸,如今想来,皆是虚妄。 “原是…大梦一场。”他喉间发出低沉叹息,额间赤金内丹浮空而起,缓缓落向等候在侧的紫宸宫使者,"拿去吧。”焚天声音沙哑,带着解脱般的疲惫,“我罪孽深重,唯此可赎。" 内丹离体的刹那,焚天身形渐淡。他朝北冥方向深深伏首:"告诉西王母,焚天…知错了。"星辉自他四肢百骸散出,最终化作点点流光,归入天地。 白帝城内。 两道流光破空而来,正是紫宸宫的信使。为首的使者恭敬行礼:“禀殿下,前往北冥的使者已成功取得焚天内丹,正火速送回宫中。据随行医仙判断,君后沉疴,不日可愈。君上另有急诏,命二位殿下速归紫宸宫议事。” 信使顿了顿,目光转向一旁静立的青璃,语气依旧恭敬:“君上特意嘱咐,此番多亏赤焰族鼎力相助,请青璃少主亦同往紫宸宫觐见,以示谢意。” 青璃闻言,心头莫名一紧。她与羲羽默契对视,皆从对方眼中读出了同样的疑虑——这突如其来的邀请,福祸难辨。她下意识地望向远处静立的白帝,只见他依旧神色淡远,山岚缭绕间辨不清喜怒。 这白帝城里有如此可怖的大妖,他身为执掌一方的山神,当真会一无所知?那过分平静的姿态,反倒像是早已料定这一切的终局。 “阿姐,”她轻声问正在一旁整理行装的羲羽,“当初,你是从何处得知,焚天的内丹可治愈连玉髓芝都难以根治的顽疾?” 羲羽不假思索地答道:“约莫三个月前,我在镜湖边遇见一位云游的散仙,仙风道骨,他言道天地间至阳至纯之物,莫过于北冥墟深处、受西王母神力滋养的焚天内丹……”话音戛然而止,她脸色骤变,显然也意识到了不对劲。 不仅是她,连一旁提供玉髓芝线索的玄晖也惊觉——那位当初在紫宸宫外“偶遇”、指点他婆罗山有玉髓芝的“游历医仙”,此刻在记忆中,竟面目模糊,只依稀记得对方笃定地说过“婆罗山穹顶边缘生长的玉髓芝,乃疗伤圣药”! 三人面面相觑,一股寒意自脚底悄然蔓延,直冲天灵盖。 一直沉默的渊决忽然开口,声音低沉,带着洞悉一切的冰冷:“从婆罗山镜湖复苏,到玉髓芝线索,再到北冥之行,乃至白帝城‘偶遇’九色鹿……这一路看似是我们自主抉择,步步为营……” “实则每一步,都被人精心牵引,如同提线木偶。”青璃接上他的话,目光再次不由自主地投向白帝的方向,语气沉重,“为何偏偏是白帝城?此地灵气充沛,仙家众多,按理说最是祥和安宁,也最不该被妖狐选作隐匿据点才是。” 渊决微微颔首,眼神锐利:“更奇怪的是,那妖狐在此蛰伏多年,甚至假借神兽之名行事,白帝城却始终风平浪静,未曾传出任何异动。"他指尖无意识划过手背护甲,发出细微的金属摩擦声,"这般相安无事,倒像是达成了某种...心照不宣的约定。" 两人的对话让在场众人都陷入了更深的沉思。确实,以白帝与整座神山共生之灵,若说对城中潜伏的妖狐毫无察觉,简直如同笑话。可若说他与妖狐有所勾结,却又毫无证据,且与他悲悯守护的形象截然不符。 羲羽也望向静默的白帝,目光悠远,最终化为一声轻叹:“或许在他眼中,众生皆为天地一隅。大妖也好,大仙也罢,都不过是这万里山河间的一缕气息,一片落叶。他悲悯的是这方天地,而非其中某一族类的生死荣辱。” 她收回视线,转而凝视青璃,语气坚决:“我必须先行返回婆罗山。开启穹顶在即,族中需要有人坐镇。”她轻轻将化形后的吱吱推到青璃身边,语气柔和了些:“既然君上召唤,让吱吱陪你去紫宸宫,也好有个照应。” 见四下无人注意,羲羽迅速将一枚凝练着本命精血的赤羽塞入青璃手中,声音低哑而沉重:“此行吉凶难辨,千万要小心。若有万一,焚羽。”她一贯冷硬的眉眼,此刻染上了难以掩饰的红痕。 启程前,仙鹤衔来云炽的回信。青璃迫不及待地将玉简贴在眉心,那人的声音依旧清冷,却比北冥风雪更冻人: “桃树种下了。试炼将至,百年内不得下山。你且安心历练,勿念。” 短短三句话,她反复听了三遍。玉简从指间滑落,在云舟甲板上发出清脆声响。她下意识地抚上重新跳动的心脏,那里装着渊决的半心,装着族人殷切的期望,装着前路的未知与凶险,却装不下灵山那句疏离的"勿念"。 原来在她不知道的时候,那些曾经亲密无间、被她视若珍宝的时光,都成了需要被“勿念”的过往,被轻描淡写地搁置在了百年光阴之外。 白帝静立山边,雪白袍袖在微风中轻轻翻飞,宛如即将羽化。他忽然转身,目光扫过整装待发的众人,最后落在青璃身上,语气平淡却带着某种警示: “媚术蚀骨,最擅编织心魔,混淆真假。你们近日心中所感之情愫,所见之温暖,或许…不过是那妖狐残留术法,种下的幻影错觉。” 这话像一盆冷水,浇在每个人心头。青璃下意识按住心口,这些日子以来,那些莫名的悸动、不由自主的关切,难道都只是媚术留下的余毒? 她忍不住看向渊决,却发现他也正看着她。四目相对的刹那,两人都不自在地别开视线。那种深入骨髓的熟悉感正在消退,取而代之的是说不清的尴尬。 玄晖更是直接退开两步,脸上青红交错。想起这些时日对青璃的穷追不舍,他只觉羞愧难当。 “可是…”青璃忍不住开口,“若一切都是媚术,为何现在…” “媚术已破,执念未消。真假难辨时,最易动真心。”白帝的声音里带着洞悉一切的悲悯,却又如同最狡猾的谜题,“幻象如潮水退去,留下的沙滩痕迹,谁又能断言,其中没有几分真情实意?” 这话让三人愈发无措。 云舟分作两路。羲羽驾起一道赤色流光,毫不留恋地往婆罗山方向疾驰而去。青璃则随着龙族兄弟,登上那艘华美而冰冷的云舟,前往未知的紫宸宫。临别时,她忍不住回头望去,白帝依旧立在原地,身后万千灵花盛放如火,而他月白的身影却比孤寂的山峰更显寥落。她心口突然泛起一阵细密莫名的疼,不知是为谁,亦不知缘由。 渊决沉默地递过一方柔软的鲛绡,动作依旧带着下意识的温柔,却少了先前那份理所当然的亲昵,多了一份审视与克制。玄晖则别扭地转过头,望向舷窗外翻涌的云海,第一次没有争着上前安慰。 他们之间,横亘着太多未言之语、未辨之情,此刻却都失了开口的勇气与确切的答案。 吱吱乖巧地化作原形,轻轻蹲在青璃肩头,用温暖的绒毛蹭了蹭她冰凉的脸颊,发出细微的、安慰般的啾鸣。 飞舟掠过云海,青璃攥紧袖中那根赤羽。前路未卜,紫宸宫之行,等待她的又会是什么? 而在灵山之巅,云炽正对着新栽的桃树出神。 那日她仰着头问:“师傅,你为我在灵山种一株桃树,可好?” 少女眼里的光太亮,亮得他不敢直视。三千年刑期未满,父神的枷锁还扣在神魂之上。他这般深陷泥沼的人,怎配沾染这般纯粹的心意? “痴心妄想”四个字说出口的刹那,他就后悔了。 看着她踉跄离去的身影,他几乎要冲破父神的禁制追上去。可灵山的风雪困住了他的脚步,也冻住了他未说出口的话。 后来他收到她的信,字里行间都是刻意的轻快。她说镜湖安好,说族人安康,说白帝城温暖如春…却只字不提那日他伤她多深。 他摩挲着玉简,一遍遍回想她八百岁那年,踮脚将扶桑花簪在他鬓边的模样。那时她笑得狡黠,说:“师傅好看,花也好看。” 桃树在风雪中颤了颤枝桠,嫩芽上凝着霜华。 三千年太久,他怕等她遍历红尘,看尽千帆,终究会觉得…他太老了。 “勿念…” 他低声重复着写给她的嘱咐,指尖抚过树干上细小的疤痕。 如何能勿念? 只是这漫长的刑期,他要如何开口让她等。 一片雪花落在桃枝上,渐渐融成水痕,像极了那日她转身时,强忍着没有落下的泪。 第13章 赤焰遗殇·醉卧荒山 我名昊羲,生于不烬山的烈焰之中。 还记得第一次踏上灵山雪阶时,母神指尖轻点在我眉心的温度。那时赤焰族刚被赐予不烬山,我们怀着对神明的敬畏,在熔岩与烈火间筑起家园。 大荒八千年,一切都变了。 烈煌族长从灵山归来那日,周身缠绕着不祥的气息。他在族会上宣布要争夺四海统治权时,我第一个站出来反对。可当他说出“父神旨意”四个字时,整个不烬山都沉默了。 战争来得猝不及防。 我永远忘不了星殒龙巢那一夜。奉命奇袭的我,眼睁睁看着新生龙族在烈焰中哀鸣。那些刚刚破壳的幼龙,鳞片还带着胎膜的湿润,就在我们的火焰中化作焦炭。 班师回朝时,烈煌用万龙尸骨筑起炎御台。我站在台下,看着族人狂热的眼神,第一次感到刺骨的寒意。 三百年。整整三百年。 从不烬山到婆罗山,我从一个普通士兵,踩着同伴和敌人的尸骨,一步步走到族长之位。每一次挥剑都像是在撕裂自己的灵魂,每一次胜利都让赤焰族在深渊里陷得更深。 直到她出现。 霓裳来到婆罗山那日,焦土上开出了第一朵花。 母神派来的青鸟,本该是云炽的新娘。第一次在婆罗山见到她时,她正蹲在焦土边,小心翼翼地捧起一株将死的火绒草。那专注的神情,让我这个在战火中浸淫了百年的老将,第一次想要守护什么。 我知道这是僭越。知道这会得罪母神,会伤了好兄弟云炽的心。但在战火纷飞的年代,能遇见一个让你想要活下去的人,谁还顾得了那么多? 我们三个,我、霓裳、云炽,曾经真的相信能终结这场战争。在婆罗山的落日下,我们许下誓言要重建和平。 可当我看着族人日渐枯槁的面容,看着孩子们在贫瘠的赤土上挣扎,那份对自由的渴望终于压倒了理智。 血祭那夜,霓裳拉着我的衣袖说:“再等等。”可我看着身后万千族人的眼睛,只能推开她的手。 最后那场决战,我至今不敢回想。霓裳化作星光时,我第一次懂得了什么叫万念俱灰。 这些年来,我常在醉眼朦胧间望见命运的轨迹——如果那年我未踏入烈煌布下的棋局,如果我拒绝接过这染血的族长印绶,如果我肯为霓裳放下所谓的大义...... 天地这卷无字书,是否会为我们改写终章? 可惜大荒从没有如果。 第14章 第十二章 紫宸宫阙 云舟穿过九重云海,一座悬浮天穹的宫城缓缓展露真容。 紫宸宫以整块昆仑玉为基,七十二根盘龙柱撑起琉璃金瓦,每片瓦当都嵌着东海鲛人泪凝成的明珠,在永昼光辉中流转着七彩霞光。玄晖难掩得意,指着最高处那座巍峨宫殿:“那是凌霄殿,君父议政之处。” “君父”二字入耳,青璃心念微动。蓦然想起扶桑婆婆曾说,大荒之战后,母神在风灵圣地以东立九州,父神居灵山,敕令战功赫赫的金龙玄霆得掌紫宸宫,为九州大荒共主。 她眼波微转,掠过一贯八方不动的渊决。这位大殿下的生父玄穹战死沙场,其母荧霜后来改嫁其叔父玄霆,又诞下玄晖。这段往事如烟似雾,为眼前金碧辉煌的宫阙平添几分玩味。 玄晖见青璃凝神,他特意放慢脚步,“殿前那对威风凛凛的玉狮,可是用整块极北雪山孕育出的万年寒玉心雕琢而成,内含玄冰阵法,即便在炎夏,周遭也会自动凝结出清雅霜华,凉爽宜人。” 青璃敛回心神,微微颔首。目光所及,宫墙皆以深海沉银铸就,其上浮雕着苍牙族万年史诗,蜿蜒龙纹在日晖下泛着凛凛寒光。整座宫城被一道天河倒悬般的水幕环绕,那是取四海之眼活水,借玄奥阵法永世奔流,轰鸣声如龙吟九霄。 她仰首望去,千重殿宇依周天星斗布局,飞檐下风铃清越。这令大荒各族争夺的紫宸宫,每一处皆彰显着统御四海的威仪。步履所及,白玉石板上星辰碎片泛起莹莹灵光,恍若踏星河而行。 踏入凌霄殿的刹那,青璃也不禁屏住了呼吸。殿顶绘着浩瀚无垠的万里星河图,每一颗星辰都是以真正的星砂点缀而成,在殿内千盏千年不灭的长明灯映照下,熠熠生辉,仿佛将整个星空都搬入了殿中。君上玄霆端坐于九龙盘绕的至尊宝座之上,虽以玄铁锻造的义肢代替了失去的左腿,但那历经岁月沉淀的威严与气度却不减分毫,反而更添几分沙场宿将的沉毅。当青璃随着渊决、玄晖步入这庄严肃穆的大殿时,两侧侍立的苍牙族将领与重臣们,纷纷投来或审视、或好奇、或隐含敌意的目光。 “赤焰族少主远道而来,一路辛苦。”君上玄霆的声音温厚而平和,自上方传来,带着一种安抚人心的力量。 “青璃拜见君上、君后。”她依礼躬身,垂首时目光飞快掠过御座,这对夫妻表现得太过温和。他们手中沾满赤焰族的血,本该恨不得将她挫骨扬灰才对。她垂眸盯着地砖星纹,忽然想起老凤凰醉后常念叨的战场旧事:玄霆当年被凤凰真火焚去半副龙鳞,荧霜的亲卫队尽数葬身镜湖。血海深仇岂是笑谈能泯?这温言软语底下,分明藏着未出鞘的刀。 君后荧霜静坐于君上侧首,面色仍显苍白,眉宇间带着挥之不去的病弱之气,却始终保持着端庄雍容的笑意。她轻抚腕间一枚水色莹润的玉镯,温声开口:“好孩子,近前些,让本宫仔细看看。这些年,婆罗山的扶桑神木,可还安好?镜湖之水,可还澄澈?” 就在青璃依言上前几步时,殿内几位须发皆白、气息沉浑的蛟将不约而同地皱紧了眉头,周身气息隐有波动。一位面容格外古板严肃的玄武老臣,甚至下意识地握紧了腰间佩剑的剑柄,虽未出鞘,但那瞬间迸发的凌厉气息,已让青璃脊背一寒。在这片看似祥和的表象之下,那沉淀了千年的族群积怨与敌意,依旧如同暗流,汹涌未息。 宴至酣处,流光溢彩的宫灯在微风中轻轻摇曳,将金碧辉煌的殿内映照得恍如白昼,仙乐飘飘,舞姿曼妙。君上玄霆缓缓举杯,目光温煦地扫过在场众人,声音温润如玉,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 “此宴,一为庆贺君后圣体即将安康,二为感念赤焰族雪中送炭、不计前嫌之高义。” 众人皆举杯相和,玉盏相击之声清脆如磬,回荡在殿中。 君上目光温和地望向席下的青璃,语气坚定如亘古磐石:“青璃少主宽心,吾已遣派宫中精锐,携破阵法器前往婆罗山助阵。那穹顶乃母神当年取我龙族先辈精血,混合无上神力所铸,九州大荒之内,唯我苍牙一族,可解其封印根源。相信不日之间,你的族人便能重见真实天光,再沐自由之风,翱翔于天地之间。” 他略作停顿,目光如春风般拂过殿内神色各异的众人,声音沉凝了几分:“此亦是顺应母神当年遗愿,化解干戈。今日,便让我苍牙与赤焰两族,于此了却千年旧怨,如裂帛断弦,就此终结。自此,日月同辉,共守此境安宁。” 殿内出现了一瞬的静默,仿佛能听见烛火摇曳与彼此心跳的声音。青璃正被他眼中的真挚所惑,尚未来得及细想;玄晖率先举杯起身,眼中闪烁着热烈的光芒,朗声道:“愿如君父所愿!愿两族情谊,自此如日月并明,江河长流,永世和睦相伴!”殿中众人如梦初醒,应和之声此起彼伏,方才凝滞的气氛顿时化作一片喧腾。 君上满意地微微颔首,轻轻放下手中酒樽,目光在两位出色的儿子身上流转,语气中带着几分不容抗拒:“当年,母神曾以周天星辰为媒,为两族定下姻缘之契,欲以此联姻,彻底平息干戈,永结同好。如今看来,这份天定的缘分,冥冥之中自有牵引,也该到了…开花结果之时。” 殿内霎时一片死寂,空气仿佛都凝滞了。青璃心头一凛,屏息垂眸,暗道该来的终究躲不过,果然在此处等着她。 玄晖瞬间坐直了身子,眼中闪着毫不掩饰的期待与光彩,却在君上接下来的话语中僵住—— “青璃少主,”君上的目光直接落在青璃身上,带着审视与一种近乎命运的宣判,“无论你最终选择吾的哪一个儿子,他,都将成为紫宸宫未来的继承者,与你共同执掌这万里海域,无上权柄。” 渊决执着玉杯的手几不可察地一顿,杯中琼浆微漾,随即恢复如常,面上依旧是那副冷峻无波的表情。只有离得最近的青璃,眼角的余光瞥见他玄色衣袍的膝头,不知何时压出了一道深深的褶皱。 “父君!”玄晖急忙开口,语气带着急切与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此等关乎两族未来、紫宸宫传承的大事,是否…” “你且住口。”君上淡淡打断,目光仍停留在面色微白的青璃身上,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少主身份尊贵,关系重大,自然可以…慢慢考虑。吾,不急。” 宴席散尽,灯火阑珊。渊决被单独传唤至君后荧霜静谧的寝宫。 “过来,决儿。”荧霜执起他骨节分明的手,指尖带着一丝凉意,轻轻抚过他掌心因常年握剑修炼而留下的薄茧,语气温柔得近乎诡异,“北冥一行,危机四伏,你做得很好,母后很是欣慰。”她抬起眼,眼底却凝着寒刃般的锐利与一丝疯狂,“只是…听说…你为了那赤焰族的贱人,不惜…剖了半心?” 不待他回应,一记带着凌厉掌风的耳光已狠狠落下!方才那一丝伪装的温情荡然无存,荧霜眼中翻涌着近乎疯狂的恨意与失望,声音尖利:“你真是我的好儿子!我命你去取她性命,你却为仇人奉上半颗心!” 渊决默然跪地,垂首不语,任由母亲冷厉刺骨的训斥如同冰雹般砸落。“你忘了你父亲的仇?忘了星陨龙巢的血债?还有大荒战场上百年不散的悲歌吗!”君后的声音愈发尖锐,“你叔父老了!刀钝了,心也软了…他被那所谓的和平迷了眼,他想忘,可以!但你渊决!你不能忘!你是玄穹的儿子!你的身上,流着复仇的血!” 大荒之战仿佛早已落幕,可母亲却从未真正从那片废墟上归来。 她的恨意如渊如海,千年未息,无时无刻不在他耳边回响着那些沉重的过往与悲壮的牺牲。他常常忍不住羡慕玄晖,那个紫宸宫的二殿下,永远不必面对如此刻薄疯狂的母亲,永远活在父君表面的慈爱与母亲伪装的温柔里,做他那无忧无虑、不识愁滋味的天之骄子。 渊决独自坐在寝宫后方那片寂静的雪铃花丛间的冰凉石阶上,白玉酒壶在指间泛着清冷的光泽。 月光如水,温柔地洒落,将满园如雪铃铛般晶莹剔透的花朵染成一片朦胧的银白,每一朵都在微凉的夜风中轻轻摇曳,发出细碎悦耳、仿佛能洗涤心灵的铃音。这是他幼时最爱的净土,已故的父亲曾在这里握着他的手,一招一式地教导他龙族剑诀,母亲则会坐在不远处的缠花紫檀木架下,含笑望着他们,目光温柔。 “原来你在这里。” 清悦的声音自身后响起。青璃提着略显繁复的裙摆,小心地绕过一丛丛盛放的雪铃花。许是走得太急,绣着暗纹的裙角已被夜露沾湿,深了一块颜色,鸦黑的发鬓间,还无意间沾染了几片雪白剔透的花瓣。她在他身侧隔着一拳距离的石阶坐下,动作很轻,像是怕惊扰了这一园难得的清寂,也怕惊扰了他。 雪铃花因她的到来轻轻摇曳,发出悦耳的低语。 渊决没有回头,只是将杯中辛辣的琼浆一饮而尽,喉结滚动。 “我知道你现在定是心中不快。”她的声音温柔,却带着笃定。 “你如何得知?”他终于侧首看她,月光下他的眉眼比平日更显深邃。 青璃指尖轻轻抚上自己的心口,唇角扬起一抹清浅而无奈的弧度:“是它告诉我的。它说你现在很难过,一个人喝了很多酒,让我来...哄哄你。” 渊决垂下眼眸,自嘲般地苦笑着,又为自己斟了满满一杯。清冽的酒液在月光下漾开细碎而凌乱的波纹,映出他复杂的眼神。 “紫宸宫很美,”她环视四周,“只是太过规整了些。这些雪铃花开得这样好,却要依着阵法排列,少了几分随性的意趣。” 她抬手轻触身旁的花枝,语气柔和:“我们婆罗山的火凤凰花从不讲究这些。每到花期,便漫山遍野地绽放,远远望去,像是天边燃起了不灭的晚霞。” “想来很是壮丽。”他低声应道。 “是啊,”她眼中泛起温暖的光彩,“每年涅槃节,族人们都会在镜湖畔跳祝火舞。老凤凰醉醺醺的,每次舞到兴处,总会不小心跌进湖里...” 她说这些时,耳畔的赤玉坠子轻轻晃动,映得她侧脸愈发柔和。渊决静静听着,忽然觉得这冷清了太久的园子,第一次有了温度。 “为什么答应来紫宸宫?”他轻声问。 青璃转着指间的花枝,笑意淡了几分:“我想亲眼看看,这个让两族争执了数千年的地方,究竟是什么样的。”她抬眸望进他眼底,“现在我明白了,这里很美,却终究不是我的归处。” 夜风骤起,卷起漫天飞花,如同下了一场清甜而冰冷的雪。她端坐在纷纷扬扬的雪白花瓣雨中,那身青色衣裙在月下显得格外醒目,也格外单薄。 渊决不自觉地起身,伸手,极为自然地为她拂去鬓边与肩头沾染的落花,动作轻柔。 “你知道吗,”他的声音低沉,带着一丝微醺的沙哑,“这是我第一次听人说,威震九州大荒的紫宸宫,竟比不上别处。” “那是因为他们不曾见过真正的自由。”她仰头看他,眼中映着漫天星辉,“等穹顶开了,我带你去婆罗山看落日。那时的天空,会化作一片无边的赤金...” 她的话语戛然而止。渊决的吻轻轻落下,带着雪铃花的清冷香气与烈酒的灼热。这个克制已久的吻里,藏着太多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没有狐族幻术的迷障,没有利益权衡的算计,此刻他再清楚不过——是他贪恋她眼中不灭的星火,心疼她独自走过的风雪,于是心甘情愿地,将整颗心都交到她手中。 第15章 第十三章 破晓·暗涌 婆罗山。 当羲羽匆匆返回故土时,远远便望见镜湖畔与扶桑神木繁茂的枝桠间,已聚集了黑压压的族人。压抑了千年的沉寂被一种近乎沸腾的期待所取代。许多自出生便未见过外界天光的年轻羽族,拍打着稚嫩的翅膀,在树冠间焦躁地穿梭;更有许多羽毛已失去光泽的垂暮老者,在家人的搀扶下,颤巍巍地从依山搭建的树屋或悬空楼阁中走出,浑浊的老眼望向那禁锢了他们一生的白色穹顶,闪烁着激动难言的光芒。 紫宸宫派来的龙族使者早已等候多时,他们身着制式统一的亮银铠甲,气息肃穆冷峻,与这片灼热、充满原始生机与躁动的羽族栖息地,显得格格不入。 最让羲羽震惊的,是她的叔父,族长昊羲。 那个千年来终日与酒壶为伴,形销骨立、醉眼朦胧、仿佛对万事都已漠不关心的老凤凰,此刻,竟穿戴得前所未有的整齐庄重。一袭绣着古老凤凰浴火图腾、以金线勾勒边缘的赤金色族长袍服,衬得他清瘦的身形虽依旧单薄,却陡然焕发出一种久违的、属于昔日那位令大荒震颤的“昊羲战神”的凛然威仪。他墨发以一支古朴的凤首玉簪高高束起,面容肃穆得如同石刻,独自站在扶桑神木最高、最粗壮的那根枝桠上,仰望着那片囚禁了族人无数岁月的穹顶,眼神平静得可怕,那是一种…看透了一切、近乎孤注一掷的坚定。 “吉时已到,请族长示下。”龙族使者首领上前一步,声音洪亮,带着龙族特有的灵力共鸣,传遍四方。 昊羲微微颔首,没有多余的言语,甚至没有回头看一眼归来的羲羽。他抬手,做了一个古老而复杂、仿佛蕴含着天地至理的手势。几位一直沉默如磐石、跟随在他身后的赤焰族核心长老,立刻展翅飞向镜湖与扶桑神木周遭的特定方位,与地面上早已就位的龙族使者们隐隐形成一个巨大而玄奥的、将圣地核心环绕在内的阵法。 “起阵!” 随着使者首领一声令下,所有龙族使者同时运转灵力,磅礴的水灵之力冲天而起,并非攻击性的狂暴,而是带着一种古老、浩瀚的净化与瓦解之意。蓝色的光柱如同游龙,交织着冲向那白色的穹顶。穹顶表面顿时泛起剧烈的波纹,如同被投入石子的水面,发出低沉嗡鸣。 与此同时,昊羲与几位赤焰长老也动了。他们催动本源神焰,赤金色的火焰并非灼烧,而是化作无数细密的古老符文,如同锁链般缠绕上龙族的水灵光柱。水火本不相容,此刻却在母神遗留的契约力量引导下,达成了一种微妙而危险的平衡,共同作用于那由龙族精血与母神神力构筑的封印。 “以吾族之血,承母神之契,解千年之缚——开!” 昊羲的声音响彻天地,带着一种斩断过往的决绝。他并指如剑,一道凝练到极致的赤金光华自他指尖射出,精准地点在穹顶波动最剧烈之处。 “咔嚓——” 一声清晰的、仿佛琉璃碎裂的声响,自天际传来。 那声音细微,却如同惊雷炸响在每一个赤焰族人的心头。 紧接着,在无数道目光的注视下,那道笼罩了婆罗山一千五百多年的白色穹顶,如同破碎的蛋壳般,从顶端开始,蔓延开无数道裂痕。裂痕迅速扩散,片片剥落,化作漫天飞舞的赤金色光点,如同一场逆行的流星雨。 久违的、完整的、未被扭曲的天光,第一次毫无阻碍地洒落在这片土地上。清新的,带着外界草木与自由气息的风,吹拂过每一片羽毛,每一个激动的面庞。 寂静。 死一般的寂静。 随即,爆发出震耳欲聋的欢呼与痛哭。族人们相拥而泣,在空中盘旋飞舞,跪地叩拜,用各种方式宣泄着积压了太久的情绪。连镜湖的湖水都仿佛更加欢快地涌动起来,扶桑神树的枝叶在微风中沙沙作响,焕发出前所未有的生机。 羲羽站在欢呼雀跃的族人中间,眼眶也不由得湿润。她为族人感到由衷的喜悦。然而,当她目光再次投向枝头的昊羲时,心头却猛地一沉。 成功了,破开了囚笼,达成了世代夙愿。 可她的叔父,昊羲族长,脸上却没有一丝一毫的喜悦。他依旧面无表情地站在那里,仰望着破碎穹顶后那片湛蓝到令人心悸的天空,眼神深处,是比万年玄冰更冷的坚定,以及一种…让羲羽感到不安的、仿佛在酝酿着风暴的沉寂。她注意到,几位核心长老悄然振翅,落在昊羲身侧,几人交换了一个极其短暂、却意味深长的眼神。 汹涌的欢腾之下,不祥的暗流已然开始滋生。 相较于婆罗山的惊天动地,紫宸宫内的的暗流却涌动得悄无声息。惊雷在云层中酝酿,深海于平静下盘旋。那些不足为外人道的思绪,正如同无形的丝线,紧密地交织着,牵引着几位年轻人未来的命运轨迹。 那夜花园仓促一吻之后,青璃几乎是逃也似的回到了寝殿。心口那颗属于渊决的半颗心,不受控制地剧烈跳动着,灼热的温度仿佛要烫伤她的胸腔,反复提醒着她方才发生的一切并非梦境,也非妖狐幻术的余毒,而是真实发生、带着他气息与温度的亲近。 “他定是…醉糊涂了…”她抚着依旧微烫的面颊,对正抱着一颗硕大灵果啃得欢快的吱吱喃喃自语,试图说服自己,“那是渊决,苍牙族嫡脉!两族世仇未消,他身上流着与我族厮杀千年的血…他身上还背负着那么多…我怎可…怎可…”余音哽在喉间,只觉心绪如乱麻,理不清,剪不断,“吱吱,此地不宜久留,我们还是…还是早日归返婆罗山,方是正理。” 吱吱抬起沾满甘甜果浆的小脸,满足地轻啾一声,全然沉浸在天宫珍馐无与伦比的甘美之中,浑然未觉自家少主正经历着怎样天翻地覆的天人交战。 玄晖对于这一切毫无察觉。自回到紫宸宫,他往青璃寝殿走得愈发勤快。这日,他快步穿过回廊,眼底闪着光,还未至殿门便扬声道:“青璃!有个天大的好消息!” 正在窗前对着云海出神的青璃闻声回头,只见玄晖已至跟前,语气雀跃:“婆罗山的穹顶破了!方才收到的消息,龙族使者已助你族破开封印,此刻你的族人应当正沐浴在久违的天光之下!” 这期盼了太久、几乎不敢想象的喜讯来得如此突然,青璃怔了一瞬,眸中顿时泛起难以抑制的水光,连日来的愁绪、彷徨与暧昧不明的心事,似乎都被这春风般令人振奋的消息吹散了几分。她唇角不自觉扬起,声音带着一丝颤抖:“当真…破开了?” “千真万确!”玄晖见她终于展露笑颜,心中更是欢喜,笑意更盛,“我就知道,你定会为此开心!这是你一直期盼的,不是吗?” 此后数日,他更是寻尽由头带她游览紫宸宫各处胜景。登临那可俯瞰九天云海、仿佛伸手便可摘星的观星台时,他指着远处浩瀚无边的云海道:“你看,从今往后,婆罗山就在那片自由的天地之间,再无束缚。” 漫步在流光溢彩、以琉璃与水晶构筑的长廊下,他细心讲解着龙族古老的历史与趣闻轶事,言语间总不着痕迹地抚慰着她可能存在的思乡之情。青璃面上浅笑应和,偶尔问及龙族宝库收藏的奇珍、九天瀑布的壮观景象,倒也流露出真切的好奇与向往。 然而,这份由玄晖带来的暖意,总在渊决那道玄色身影映入眼帘时,骤然冷却。 只要那抹玄色身影映入眼帘,哪怕尚在回廊尽头,青璃便会倏然移开视线,或是俯身佯装欣赏廊下仙草,或是借口疲乏转身离去。一次在藏书阁外的转角狭路相逢,她惊得睫羽急颤,低头匆匆一礼,便如受惊的蝶般侧身掠过,留下渊决独自站在原地,伸出的手悬在半空,终是缓缓握紧,骨节泛白。 渊决清晰地感知到她的躲避。那刻意回避的目光,那瞬间紧绷的肩线,都似细密银针,扎在他与她共享的那半颗心窍之上,带来清晰而绵密的刺痛。他几番欲言又止,想问她是否还记得月下雪铃花的清音,想剖白自己并非她以为的那般冰冷无情,想解释那个吻并非一时冲动… 可每当此时,母亲含恨的眼眸、清脆的掌掴、以及那些浸透血泪的过往,便如无形枷锁扼住他的咽喉,冻住他的步履。眼见着她与玄晖言笑晏晏,一股混杂着焦躁与阴郁的火便灼灼燃起。他只能强迫自己移开视线,以更冷硬的神色掩去眸中翻涌的情绪。 他开始近乎偏执地、不着痕迹地调整自己在宫中的行走路线,只为能“偶然”远远看她一眼,确认她是否安然无恙;他会默不作声地命人将她目光曾多停留了一瞬的、生长在极寒之地的雪魄兰,悄然移植到她寝殿附近的花圃中;在议事时听到任何可能与赤焰族、或与她相关的消息,总会格外留意,暗自记下。这些隐秘的关注,笨拙而沉默,带着他特有的克制与隐忍,是他此刻唯一能给出的、不被母亲与外界察觉的、小心翼翼的温柔。 “现在…还不是时候。”他望着她又一次匆匆离去的背影,眼底翻涌着压抑的暗流与势在必得的决心,“等我足够强大,强大到足以挣脱这血脉与仇恨的枷锁,足以彻底掌控自己的命运,足以…毫无顾忌地护住想护的人。到那时,青璃,我不会再给你任何避开我的机会。” 玄晖最近心情甚好,与青璃日渐亲近的相处,让他心中那份朦胧的好感如同被春雨滋润的藤蔓,疯狂滋长,悄悄缠绕住他年轻的心。一次与不屈在演武场闲聊时,他状似无意地问:“不屈,你觉得…青璃少主如何?” 不屈擦拭着蛟鳞枪,头也不抬:“很好。” 玄晖等了等,不见下文,忍不住又道:“你说…做族长,会是什么感觉?” 不屈擦拭的动作一顿,抬起那双锐利如鹰隼的眼睛,意味深长地看了自家殿下片刻,直看得玄晖有些心虚地别开眼,才缓缓道,声音沉稳:“责任重大,身不由己。殿下为何突然问起这个?”他顿了顿,语气带着一丝了然的探究,“莫非…殿下是想娶青璃少主,将来…做这紫宸宫之主?” “胡、胡说什么!”玄晖像被踩了尾巴的猫,立刻跳脚否认,耳根却不受控制地泛起红色,眼神闪烁,“本殿只是…只是随口一问,探讨一下重任在肩的感受!再说,守护九州安宁,维系两族和平,本就是我辈职责所在!” 这懵懂的萌芽,很快便被突如其来的使命赋予了名正言顺的理由。 几日后,母神的信使跨越虚空而来,带来了新的神谕:浩劫将至,需遣人入世,护佑风吟州南明城帝王之气,维系人间安定。 这本就是负有守护九州职责的紫宸宫,尤其是作为这一代侍奉灵山、负有巡查四方之责的皇子玄晖的分内之事。君上玄霆当即便将此重任交给了玄晖。 玄晖精神一振,眼中闪烁着跃跃欲试的光芒,立刻抓住这绝佳的机会,上前一步,朗声道:“君父,君后,儿臣以为,此行或可请青璃少主一同前往。” 此言一出,殿内泛起些许骚动。几位持重老臣面露疑虑,交头接耳。 玄晖不待他人出言反驳,便侃侃而谈,声音清越,试图说服众人: “其一,青璃少主身负青鸟血脉,乃上古祥瑞,庇佑天下、化解戾气本是其天赋职责,与护佑人间王气、安抚黎民之任天然契合。” “其二,”他目光转向一旁微怔的青璃,带着毫不掩饰的赞赏与推崇,“诸位皆知,青璃少主为救族人,甘愿剖心镇湖,此等舍小我为大爱之胸怀,悲天悯人之心性,非常人所能及。人间疾苦,王朝更迭,最需的便是这般仁慈悲悯、心怀苍生之念,而非单纯武力镇压。有少主同行,必能更好地安抚人心,凝聚气运,化解潜在戾气。” “其三,”他语气转为恳切,带着为对方着想的体贴,“少主心脉初定,神魂仍需稳固静养。人间历练,体悟红尘百态,感受生灵韧性,于田野市井间感受最质朴的生机,对其修复心伤、稳固境界、感悟天地大道,大有裨益。此乃一举多得之事,于公于私,皆有利无害,君父、君后明鉴!” 这一番陈词恳切真挚,字字句句皆在理上,殿中不少持重老臣闻言,皆不禁微微颔首。青璃怔立原地,听着玄晖将她剖心之举比作古之圣贤"悲天悯人"的胸怀,一时竟有些恍惚——彼时镜湖畔的决绝,何尝思虑过这许多?她尚沉浸在婆罗山脱困的巨大喜悦与对未来的憧憬之中,又被玄晖这番意料之外、却又难以辩驳的雄辩所慑,加之内心深处对那从未踏足的凡尘人世,确实存有几分本能的好奇与向往,竟未能立时出言推拒,也忘了在此时提及功成身退、归返故园之事。 渊决立于殿侧,将这一切尽收眼底。听到玄晖对青璃毫不吝啬的赞美与那看似周全的安排,看到青璃那怔忡却并未立刻反对的神情,他心中如同被蚁群啃噬,一股难以言喻的焦躁、不快与强烈的占有欲迅速蔓延。他几乎要踏出一步,指出人间局势复杂,暗流汹涌,青璃心伤未愈不宜涉险,或是质疑玄晖此举背后那过于明显的私心。 然而,他刚有细微动作,便感受到来自君后宝座方向,那道看似温和、实则冰冷刺骨、充满警告意味的视线。母亲平日里的声声泣血告诫与那记耳光的刺痛感瞬间回笼,如同无形的、坚固的锁链,死死捆住了他的手脚,将他已到嘴边的话硬生生压了回去,化作喉间一丝压抑的闷哼。 “不可。” 君后荧霜适时柔声开口,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担忧,“晖儿你年纪尚轻,青璃少主又心脉初定,人间局势复杂,暗流汹涌,若是遇上什么意外,叫母亲如何心安?” “君后多虑了!”玄晖急忙反驳,信心满满,努力摆出正直可靠、一心为公的模样,“正因局势复杂,才需我等前往历练,彰显紫宸宫守护苍生之责!儿臣定当竭尽全力护佑南明王朝,护佑青璃少主周全!且有经验丰富、修为不俗的不屈随行保护,定可保万无一失!再说,有青璃少主的祥瑞之气相助,此行必定逢凶化吉,顺利完成母神法旨!”他刻意忽略了渊决那愈发冰冷的脸色。 荧霜眼底闪过一丝极快的冷光,但面上依旧温婉,她轻叹一声,仿佛无奈妥协,又看向频频点头的君上:“既然君上觉得晖儿所言在理,那…便依了他吧。只是孩子们切记,万事小心,安危为重。”她完美地维持着慈母姿态,将所有真实情绪掩藏得滴水不漏。 最终,君上玄霆拍板:“便如此定下。玄晖,青璃少主,此行以护佑王气、探查浩劫之源为重,务必谨慎行事,相机而动,莫要辜负母神期望。” 决议既下,青璃心绪纷纭,然终究难掩对凡尘的向往。人间——那是古籍中记载的烟火红尘,是她从未踏足过的凡俗世。典籍里描绘的市井繁华、人世百态,如今终可亲眼得见。她仿佛看见画卷般的街巷在眼前展开,想象着四季轮转的景致,甚至…心念微动间,忽忆起师尊云炽正在九州试炼。此番东行,或许能得见师尊法驾?这念头如石子投入心湖,泛起圈圈涟漪,教她对这趟行程生出几分隐秘的期盼。 出行那日,天光正好,流云舒卷。玄晖意气风发,神采飞扬,青璃亦整理好简单的行装,眉宇间虽仍带着一丝忧色,却也难掩对未知旅程的憧憬与一丝解脱般的轻松。吱吱兴奋地在她肩头跳来跳去,对即将到来的冒险充满好奇。 无人注意的角落,渊决隐于高大廊柱投下的浓郁阴影之中,默然注视着整装待发的队伍。他的目光牢牢锁在那一抹青色的、即将远离他视线的身影上,看着她与玄晖并肩而立,看着她脸上那对前路充满期待的光彩。胸腔里那半颗心隐隐作痛,一股混合着深沉担忧和难以抑制的嫉妒的阴暗情绪,在他心底疯狂滋生、蔓延。他无法阻止,也无法同行,只能像一道沉默的影子,在她看不见的地方,目送她走向那没有他的未来。那双深邃如海的眼眸中,翻涌着如同暴风雨前奏的汹涌暗流。 云舟缓缓升起,灵光闪耀,穿过绚丽灿烂的霞光与层层叠叠的云雾,向着下方那片广阔而陌生、充满了无限可能的人间大地驶去。绵延起伏的山川、蜿蜒如带的江河逐渐在视野中清晰起来,远方,南明城的模糊轮廓,在天际尽头隐约浮现。 (第一卷 《赤焰囚羽》 完) 第16章 琉璃陨·拂晓前尘 我是青璃,生于赤色,长于荒芜。 记忆伊始,便是婆罗山永不消散的灼热风沙,是镜湖日渐干涸的裂痕,是老凤凰醉眼里沉浮的、我读不懂的过往。阿姐说,母亲化星而去时,天地同悲。而我,连她怀抱的温度都未曾感受过。 你的到来,像一片雪,落在这片燃烧的土地上。 那时我不懂,为何你立于焦岩,周身却萦绕着灵山终年不化的清寒。我赤足跑向你,拽住的不仅是你的衣袖,更像是抓住了一道裂隙里透出的光。 你教我执剑,掌心贴着我的手腕,纠正最微末的偏差。你展翼带我穿行云海,风声猎猎,那是我八百年来第一次触碰到自由的形貌。我曾在无数个黄昏,数着你呼吸的频率,偷偷临摹你衣袂拂过扶桑枝叶的弧度。婆罗山的夜很长,你的沉默,是比星辰更令我安心的陪伴。 这颗母亲予我的七窍玲珑心,过于敏感。它让我尝尽孤寂,也让我…过早地窥见了你冰封之下,那细微的、几乎不存在的暖意。 后来,许是月色太惑人,或是扶桑的花香太沉,我将数百年积攒的孤勇捧出,却撞上了你眼中最凛冽的风雪。 “痴心妄想。” 四字如刃,精准地刺穿了我最柔软的要害。这颗心,能感知万物生息,又如何承得住源自你的、彻底的否定? 偏偏此时,镜湖将竭,扶桑哀鸣,族人的眼眸日益黯淡。母神在濒临枯萎的树灵中示现,无声,却已道尽宿命。 我立于湖心,仰望这片我深爱却困囿我族的天地。左边是生养我的赤土,右边是…因你一言而鲜血淋漓的心。 其实,无需选择。 青鸟血脉,生而为了福泽。爱你很痛,但守护他们,是我的骨血里镌刻的、更古老的诺言。 只是那场风雪太冷,冻住了我所有望向你的勇气。于是我做了一个决定——在将手探入胸膛之前,以血脉为引,将这段无疾而终的感情以及那句"痴心妄想"从记忆里轻轻摘去。 如同拂去画卷上最后一片残雪,只留下你教我执剑时掌心的温度,留下你带我穿行云海时掠过的风,留下无数个黄昏里你沉默的陪伴。 让那些温暖的记忆,如同初雪般干净地留在那里。 湖水漫上来时,我想—— 若他年重逢,若这颗心还能跳动,我盼望着望向你时,眼底还能映出最初那片干净的雪色。 赤土会重生,扶桑会再开。 而我摘去了那场风雪,或许…也能干干净净地,重新开始。 第17章 镜湖絮语·记忆的年轮 我是扶桑,镜湖畔一棵看过太多晨昏的古木。 婆罗山的孩子们唤我“婆婆”,他们在我拂地的长枝间追逐嬉戏,却不知我的根系曾触碰过灵山之巅的圣洁土壤。 我原是一粒普通的扶桑籽,蒙母神垂怜,以指尖甘露点化,得以化形,在灵山神殿侍奉数千年。那是我记忆里最明亮的时光——五树六花园里永远流淌着温暖的生机,朝露凝成的琴音在晨曦中回荡。父神的威严如亘古雪山,可当他的目光掠过母神时,那冰封的眼底会泛起细微的涟漪。那时我以为,这样的岁月会永远延续。 变化的征兆始于天地间微妙的失衡。 北境沧溟深渊的潮汐开始不循常理,南疆不烬山的火焰时常无端暴烈。母神凝视云镜,轻声道:“法则在抗拒什么。”镜中映出各族为争夺灵脉而起的纷争。父神始终沉默,直到某个黄昏,他挥手拂散云镜,声音里听不出波澜:“杂质终究需要净化。” 那时节,烈煌是灵山最耀眼的存在。每当他展开双翼,整个灵山的流云都会为他驻足。我总爱藏在云霞最浓处,看他在晨光中舒展金羽,听园中仙草们窃窃私语:"今日他又掠过七重云阶了呢。" 初上灵山时,他连振翅都带着青涩,可不知从何时起,他眼底的晨光渐渐凝起霜雪,扬言要饮尽大荒所有龙族的血,只为掌控四海权柄。父神在神殿深处,沉默如渊。 而后,惨剧发生——苍牙族夜袭星殒龙巢,万条幼龙的鲜血染红深渊。 当烈煌以万龙骸骨筑起炎御台,金色的羽翼在血色夕阳下舒展,他向着灵山的方向发出震彻九霄的长鸣。那声音里没有敬畏,只有燎原的野火,要将整个大荒都卷入他的愤怒。灵山的云海被声浪撕裂,久久不能弥合。 母神站在花园尽头,望着云镜下映出的景象,指尖的露珠无声坠落。她轻声对我说:“开始了。”这三个字重若千钧,落在灵山的玉石阶上,发出琉璃破碎的清音。 战争持续了三百个春秋。我看着赤焰族与苍牙族在云端厮杀,鳞片与翎羽如雨纷落;看着风灵圣地的圣子战损,坠入无底深渊;看着白帝城巍峨的城墙寸寸崩塌,守城的白虎浑身浴血,仍不肯后退半步。最后一场战役在不烬山展开,冲天火光将夜空烧成赤红,仿佛末日提前降临。 烈煌战死那日,母神独自在五树六花园站了一夜。晨露打湿她的衣袂,凝结成细小的冰晶。 父神从废墟带回那个孩子——金翅大鹏最后的血脉。云炽紧攥着父亲烈煌留下的金羽,眼神警惕如受伤的幼兽;我却只麻木的想到他注定要成为父神手中最锋利的兵器,一柄终将指向大荒之心的利刃。 后来青鸟霓裳也死了,死在了阴谋和野心编织的爱里,成全了祥瑞的宿命。 残存的赤焰族被放逐至婆罗山。母神以神力织就穹顶结界,金光流转如朝霞,将整片山脉笼罩。她在离开灵山前,最后抚过我的树干:“去罢,守着他们。这穹顶看似是囚笼,实则是守护。待仇恨平息,生机自会重生。” 我扎根婆罗山,守着这片赤色的荒土,一守便是千年。 穹顶开启后,风捎来九洲的花香,听说母神创造的新天地正值盛世。风吟州的和风温柔,抚过新栽的桃林;扶摇洲的天风不息,托起悬浮的仙山;琅嬛福地的玉简堆积成山,星坠原的矿脉熠熠生辉。那些离去的赤焰族人,在扶摇洲重建家园,再也不必困守在这片贫瘠的土地。 只有我还在这里,守着镜湖,守着旧梦。 夜深人静时,记忆总如潮水漫过。 那时的玄穹最爱在深夜偷溜进五树六花园,只为小心翼翼地摘一朵最新绽的雪莲,趁着月色放在荧霜窗前,翌日还要故作不知地向她夸赞今朝的花香格外清甜; 想起昊羲站在最高的山崖上,赤发在风中猎猎如战旗,说要让凤鸣响彻九霄; 想起青璃破壳那日,穹顶忽然透进万道霞光,她睁开湿漉漉的眼睛,那孩子睁开眼,第一件事是轻轻啄了啄我的枝条。 我还总想起烈煌醉倒在灵山的模样——那日玄穹大婚,他非要与新郎拼酒,金色的羽冠歪斜着,突然拍案而起:"你说,若是龙族与我鵬鸟联姻,会生出个什么来?是会腾云驾雾的金翅大鹏,还是能展翅高翔的五爪青龙?" 玄穹笑得前仰后合,龙尾不自觉地现了形,在月光下泛着粼粼银光:"说不定是个长着龙角的大鹏,或是生着羽翼的龙!到时候就让那小子统管四海九霄,看谁还敢说半个不字!" 烈煌仰头大笑,酒浆顺着下颌滴落,在衣襟上晕开深深浅浅的痕。他醉眼朦胧地靠在我新生的枝干上,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叶片:"待那日到来,我要让这天地都记住..." 而今灵山的喜宴早已散场,那些醉语却还萦绕在婆罗山的夜风里。有时我看着穹顶之外,总会想,若是当年那个荒唐的玩笑成真,这世道会不会有所不同。 只是他再也看不见了。 千年光阴,不过大梦一场。 我望着镜湖中自己的倒影,忽然想起母神离去时的话:"待仇恨平息,生机自会重生。" 我伸展枝桠时,能触到从九州飘来的桃花瓣,却永远触不到那片新天地的春风。 想必此刻的五树六花园,又到了优昙盛开的时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