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金陵回来后,北郁自己去医院做了化疗,化疗一般是三四个星期一周期,还要配合吃药,北郁提着瓶瓶罐罐回家。
胃癌的药物对体内的癌细胞产生毒性作用,同时也会损伤正常细胞,北郁会感到疼痛异常,每次都沁出一背的冷汗。
整个人蜷缩着在床上打滚。
怎么会这么疼的……
疼到北郁已经分不清是恶化晚期的骨髓疼痛,还是药物的疼痛,又或者内心的绝望。
北郁不知道。
他只是在等,等袁聂带他去爬山,等袁聂空下来,等日子一天天,慢慢的过去,等昼夜更迭,笑着迎接每一个黎明。
真好,又熬过了一天。
等着等着,北郁就觉得好像是否看日出,做许多尚未做的事已经不重要了……
能在家里等袁聂回来,能像以前一样,过着无比寻常的日子,也是个很好的死法。
北郁又开了一本新书,但这次写的明显比之前慢了一些,书名叫:《人世间的最后一封信》。
但很快,他就把名字删掉了。名字什么的,以后再想吧。
现在唯一能确定的是,这本书是北郁写给袁聂的。
袁聂或许不会看见,因为北郁从来就没有和袁聂说过他的笔名,他一直把工作和生活分的很开。
创作对他而言,是**的。
就算是袁聂,也不告诉。
北郁落笔的时候,其实不知道从哪开始写……思考了很久,写了好几个开头才定版。
回忆汹涌,北郁写的很快。
疼痛也来的很快,快到北郁自我怀疑,能否写完这本书。
北郁上网搜了一下,胃癌晚期的患者,能有五年存活期的不过是6%。北郁的心头一颤,或许……
他连五年都没了。
北郁当天哭了很久,再没有事会比这个更糟糕的了。
晚上袁聂回来的时候,低着头,整个人垂丧着脸往厨房走。北郁注意到了他的不对劲,走过去从后面抱住了袁聂。
“怎么了?老公好像心情不好?”
北郁的一声老公把袁聂的心都喊化了,他回身摸了摸北郁的脑袋,“没事。”
“说出来吧,说出来会好受一点,心里总憋着事,会把人憋坏的。”
“你先出去坐着,这里油烟味大,一会和你说。”
北郁用脸颊蹭蹭袁聂的后背,“让我做你的小尾巴吧。”
袁聂实在拿北郁没办法,允许他待在厨房里,北郁寸步不离的跟着袁聂,揪着他的衣服,做袁聂的小尾巴。
袁聂做好菜端上桌,北郁吃了两口,袁聂才开始说,“那个小男孩……出院了。”
“是上次在ICU,才七岁的小孩吗?”
袁聂点了点头,“家里负担不起,出院了。没多少日子了……”
袁聂在医院里见过不少这样的例子,身为医生同理心很重要,但是不能过度泛滥,医生需要理智,这也是专业能力之一。
袁聂一直是个很有理智的人。
但这段时间,有些不一样。
北郁摸摸袁聂的脑袋,语重心长地说:“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命,或许真的太疼了,他自己也不想治了。”
“嗯。”袁聂往北郁碗里夹菜,“吃饭。”
北郁眯眼点头。
接下来的几天,袁聂心情一度郁结。袁聂越是这样,北郁患病的事就越不敢让袁聂知道。
一位素未相识的人都能让袁聂产生如此之大的情绪波动,何况是他……
要是哪天,北郁真死在袁聂面前,袁聂会怎么办?会不会疯掉……北郁不敢去想,但心里始终是后怕的。
他更加肯定,他要找个安静的地方,孤独死去。
绝对不能死在袁聂面前。
……
晚上,袁聂很晚下班。
北郁睡得不熟,被开门声吵醒。
北郁知道是袁聂回来了,他走出去的时候,看见袁聂神色憔悴,像是疲惫过度。
袁聂连熬两个通宵,北郁都没在他脸上看到过这样的疲态。
“这是怎么了?”
北郁给袁聂倒了杯水,袁聂没喝,只是说太累了,想睡觉。
北郁总觉得有些怪怪的,但在这个时候,北郁不能以自我的主观意识,拉着袁聂不许他睡,非得让袁聂说出个所以然来。
袁聂草草洗漱,就往床上躺。
袁聂一贯是睡外侧的,因为他半夜可能突然会去医院。
北郁躺在床内侧,袁聂抬手关了灯。整个房子陷入一片黑暗后,北郁伸手轻轻地抱住袁聂的腰,从后面抱住袁聂睡。
这是一个安抚的动作。
黑暗的环境中,袁聂的瞳孔睁开。
眼底,是一抹复杂的情绪。
这样的情绪占据心头,让他在北郁昏睡过去后,将北郁的手从腰上拿开,独自去书房睡了。
第二天北郁醒来的时候,袁聂已经不在了。
中午的时候,袁聂发消息来说医院有同事请假,下午、晚上他要帮忙查房,所以走不开,没法回家,让北郁去附近的餐厅吃。
北郁只说让袁聂注意休息。自己吃药、睡觉、工作。
北郁把罐子里的药倒出来,放在维生素的瓶子里,他一粒一粒的数着,像是在给自己的生命定一个期限。
他吃药的时候,总在想,我又吃完一瓶药了,又活过多少天了,我又多爱了袁聂一天,又多陪了袁聂一天。
北郁是个极度怕疼的人。
但他爱袁聂,超越一切。
疼也没关系,只要能陪着袁聂就好了。
袁聂是这浮浮沉沉的人世间,唯一能抓住他的人。
北郁觉得,自己好像是在为袁聂活的。
晚上,袁聂又是半夜回来。
半夜回来的时候,北郁在床上等着袁聂,袁聂迟迟没回卧室,他才出去看,看见袁聂往书房走,北郁喊住了他。
“你要睡书房吗?”
“我怕把你吵醒。”袁聂的话挑不出错处。
“我没关系的,来床上睡吧,睡书房不舒服,还容易感冒。”北郁过去把袁聂手中的被子抱住,让袁聂来了卧室。
袁聂躺下的时候,北郁从后面轻轻地抱住他。
“袁聂,你最近……好像有点不一样。”
北郁声音很轻,但带着几分委屈,这样的委屈,一贯是袁聂最心疼的,可此刻,他却没有心疼,只有自我谴责。
“太累了……医院很忙。”
袁聂轻轻地拍了拍北郁的手,“快睡吧。”
“好。”
北郁点点头,睡了。
袁聂有些失眠,他伸手往床头柜里摸,想找褪黑素。
他摸出一个瓶子,正拧开时,北郁忽然支起身体,握住了他的手。
“这个不是褪黑素。”“那这个是什么?”
“是我买的维生素。”北郁从袁聂手中拿过维生素,爬下床,“我去给你拿褪黑素。”
他把白色的瓶子带出了卧室,放进客厅的角落里,然后把褪黑素拿了进来,连着一杯水一块递给袁聂。
袁聂把褪黑素吃了后,北郁再次抱住袁聂。
北郁始终有些心惊,因为袁聂最近很忙,晚上回来的晚,袁聂本身又不怎么开床头柜的抽屉,北郁上次吃完药后嗜睡,顺手就把药放在抽屉里了。
他没想到,差点就被袁聂吃了。
还好……
袁聂没吃,也没起疑。
北郁凑近袁聂,用脸颊贴在袁聂的后背上松了口气,睡了。
袁聂再次将北郁的手从腰间拿开,这次,北郁迷迷糊糊的醒了,问了句,“怎么了?”
“上个厕所。”袁聂起身上了个厕所,回来的时候北郁睡着了。袁聂侧靠在床上,没碰到北郁,望着北郁的脸,望着窗外淡薄的光。
他觉得,他和北郁之间,好像出现了一道难以逾越的隔阂。
袁聂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第二天的时候,北郁醒来,袁聂以一样的借口,没有回家。
北郁坐在电脑桌前,盯着手机消息看了好久。
他小声的嘀咕了一句,“楼下的面不好吃……”
袁聂以前说,每天都会回来给他做饭的。
都一个星期了。
袁聂这一个星期里,每晚都是半夜回家的。
如果北郁睡着,他连袁聂一面都见不上。所以每晚北郁都不敢睡,只是偶尔会昏睡过去,好在他心里有惦念的东西,半夜会醒来。他醒来后,生怕袁聂不在似的,本能的抱住袁聂。
抱住他的命。
就算晚上北郁抱得再紧,第二天,袁聂都会悄无声息的离开,然后发条短信让北郁自己去附近的餐厅吃饭。
北郁哪还有钱……
化疗花了他好多钱,再这么下去,北郁连病都看不起了。他在网上找了人,把海城,爷爷留给他的房子租出去。
租金远远够不上北郁的看病开销,所以他都节省着,只吃面,不吃饭。
北郁第一次觉得活着原来是这么难,这么苦的事。
北郁今天忍不住的给袁聂发消息。
【晚上回家吗?想吃你做的糖醋排骨了……】
好一会,没得到回复,北郁又补充了一句。
【很忙的话就算了。】
袁聂一直到中午才回他:【很忙,抱歉。】
再没有别的话了。
北郁眼眶湿漉漉的,他觉得袁聂好像真的变了,不知道为什么忽然就变成这样了,没有任何的征兆。
北郁一下就想到了江琴说的话。
人心是会变的。
北郁从没觉得他和袁聂的感情会变,现在突然发现,好像是他过于的理想化了。
人只能保证自己,没法评断他人。
即使对方是最亲密的伴侣。
北郁晚上去菜市场买了排骨,买了花菜,准备自己做菜吃。
结果是,他被烫伤了,菜做的也很难吃。可北郁还是一口一口的往里塞,他想,袁聂真的好厉害,怎么能把排骨做的这么好吃?
怎么他就不行?为什么他不行……
北郁觉得自己好没用。
北郁给自己上了药,去书房工作了。他发完书,吃完药后,就昏睡过去了。
他在书房睡了一个晚上,没有人发现。
袁聂没来找他,他醒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了,袁聂不在。
北郁的手机里收到与从前一模一样,像是机器人发送的消息。
北郁的心凉了半截。
他在书房里躺了一个晚上,袁聂怎么会不知道的……
细想起来,北郁才发觉,袁聂好像很久很久没有主动抱着他睡了。
北郁总是在黑暗中看见一个宽厚的后背。
北郁抿紧唇,他不知道袁聂现在的行为到底是为什么,是腻了、倦了,想结束但不知道如何开口,冷暴力去处理这件事想让北郁主动提?
又或是遇到了什么事,所以心情不好,不想说话,加上这两天睡眠不熟,头一沾枕头就睡着了。
北郁不知道到底是什么原因,但他更希望是第二种。
下午,北郁买了饭菜去医院,想等袁聂一起吃。
医院里不少同事都知道北郁与袁聂的关系,看见北郁都会笑着打招呼,今天也不例外。
北郁悬着的心总算是放下了些。
他没在袁聂的办公室里看见袁聂,问了隔壁房的医生才知道,袁聂和新来的医生一起去查房了。
北郁的心陡然一紧,“新来的是女医生吗?”
对方了然的笑了笑,“男的,袁医生以前的同学兼同事,你和袁医生认识这么久了应该见过的,不用担心。”
北郁红着脸说了声谢谢。
他才意识到自己这样的行为,是查岗,是一种没有信任的表现。
北郁是个没安全感的人。袁聂这段时间也实在是奇怪。
隔壁房的医生说袁聂一会查完房就会回来,北郁在袁聂办公室门口等了一会,短暂的半个小时里,他头晕泛呕,浑身上下每一个细胞都叫嚣着疼痛……
北郁强忍着从口袋里掏出一颗药往嘴里塞。
缓和一些后,他看见远处袁聂和一位比他矮了十公分,笑容灿烂,穿着白大褂的男人正在说话。
北郁对那个人有些眼熟……
等走近后,他才发现,对方就是当时深夜和袁聂一块来商店吃泡面的男人——俞林度。
袁聂看见北郁的那一刻,眉头微蹙。
“你怎么来了?”袁聂的声音,算不上柔和,与从前说起情话时腔调完全不一样。
大概是见过袁聂太多的温柔,眼前的冷冽像是刀一样砸在北郁的心脏上。
“来找你一起吃饭。”
北郁把手中的餐盒提起来。
袁聂看向俞林度,“你先去吃饭吧。”
“好。”俞林度冲北郁笑笑,“那我先去吃饭了,你们聊,拜拜~”
袁聂和北郁找了个没有人的休息室,坐下吃饭。吃饭的时候,谁也没有说话,诡秘的安静,让人发怵。
沉寂许久,北郁先开了口。
“这个豆芽挺好吃的。”北郁把菜夹到袁聂碗里,声音发紧,听着有些抖。
“那你多吃点。”袁聂给北郁夹了两筷子。
“嗯。”
北郁低下头,气氛再次凝结。“我和他没什么,只是同学和同事。”
袁聂主动开口解释道。
北郁猛的一抬头看向袁聂,湿漉漉的眼眶裹了层泪膜,泪水一点点地往外涌。
是委屈,是放松,是苦涩……
数不尽的情绪涌了出来。
明明去金陵的时候,还好好的。回来的那两天也还好好的,怎么忽然就变成这样了……
袁聂不回家,看见他皱眉,也不和他说话,不抱他,不与他有肢体接触……
北郁好像被判了死刑。
身为死刑犯,他连知道自己罪行的权利都没有。
北郁不知道自己是哪做错了。
一切的情绪一股脑的涌了上来,比病痛时带来的疼痛还要让人窒息。
在袁聂与北郁解释的那一刻,北郁像是服了颗药,缓和许多。
袁聂看着北郁难过的样子,伸手轻轻地擦着他的眼眶,指尖都在颤。
“哭什么?”袁聂的声音也哑的厉害。
北郁躲了躲,把眼泪擦干净,把眼皮都擦红了,他很小声很小声地问:“袁聂,你是不是不要我了?”
“没有。”
袁聂听见了,回答了他。
“如果你不要我的话,你可以和我说,不要这样子对我。我又不会缠着你,我一个人也能生活的。”
北郁声音更哑,“我没有真的要你养我一辈子。”
虽然北郁真的是这么想的。
他觉得是袁聂欠他的,袁聂就该养他一辈子。他用自己的前途做垫脚石,给袁聂铺路,袁聂就该对他负责。
是袁聂欠他的。但北郁是个矫情的人,也不是个喜欢麻烦人的性子,他没法受委屈,不爱了他就会走,会断干净,反正他也没多少活的日子了。
离开对他来说不是什么难事。
活着才是难事。
是感情,是不舍,是眷恋把他强留在这的。
袁聂伸手摸了摸北郁的头,将人抱在怀里轻轻地安抚着,说没有不要他,不会让他走,不会不养他。
北郁把这样的话,当作是和好。
他靠在袁聂身上,头发轻轻地蹭着袁聂的脖颈,“要回家,我一个人在家里等你,会很害怕。”
“知道的,忙完这阵子就陪你。”
袁聂低头,看着北郁的额头,迟疑了许久,最终还是没有吻下去。
北郁准备回去的时候,袁聂开车送他。
北郁的心情好了很多。
但在回家后,北郁扶着墙刚进玄关处就呕了一口鲜血,习惯性的呕血让他本能的用手捂住了,飞速冲进浴室,靠在洗手台上吐。
胃痉挛让他疼的直不起腰,最后跌坐在地上,疼的乱滚。
整块脊背都被汗水洇透了,发丝黏着汗珠,水流的哗哗声没断。
北郁缓和一些后,翻身仰躺着,看着灯泡,眼神涣散的大口喘息着。
在胸腔里还堵满血水的此刻,北郁唯一庆幸的是,袁聂很忙,没有送他上楼。
北郁一想到这,忍不住地开始抽泣。
……
袁聂晚上八点要开车回去休息的时候,一辆奔驰别住了他的车。
袁聂看着车牌,瞳孔骤缩。
他知道是谁。
袁聂从口袋抽出一支烟,点燃,叼在薄唇上手微微颤动着。明暗交错的火星下,袁聂单手插兜,等待车上的人下来。
江琴从奔驰上下来时,看见袁聂的那一刻,不由分说的甩了一个巴掌在袁聂的脸上,“袁聂,你他妈的疯了是不是!”
烟落在了地上。
清脆的巴掌,让袁聂无比清醒。
江琴这一巴掌用足了力道,她在商场上是个雷厉风行的女人,但在家里,更希望去做一位贤良淑德的老婆,温和的母亲。
只是现在所有的重担都压在了她的肩上,偏偏袁聂还要与她作对,难免发怒。
江琴手心发麻,她知道自己打重了,看着袁聂发红的半侧脸,薄唇张合了一番……
安慰的话最终还是没说出来。
“你爸的尸体现在还停在停尸房里,就等着你回去看一眼。你倒好,就非要和那个男人在一起?”
江琴说到“男人”的时候,四周瞥了瞥,然后压着嗓子。自己儿子和男人私奔,在她眼里是十分上不了台面的事。
“是。”
袁聂的态度强硬。
十八岁的袁聂,会被关起来,二十八岁的袁聂会被监视。
但三十一岁的袁聂不会,他努力的冲破牢笼,为自己争取自由,争取身为人的权利。
过年回家时,他本没有回去的想法,他找了酒店住,然后把东西放在了袁家门口,没想到会正巧撞上从外面回来的江琴。
江琴扶着袁复,刚从医院回来。她看见三年毫无音讯,犹如人间蒸发的袁聂在过年出现在家门口,面色一沉。
已然分不清是惊喜还是厌恶。
又或许是两种都有。
一个人,一位母亲,对自己的儿子会流露出厌恶的神情,这是真的。
十八岁的袁聂曾在母亲眼里看见过这样的神情,犹如漫天霓虹中的灰色色彩,一点点的将所有的颜色化作黑白的绝望。
连落地的血,也是黑色的。“进来!”
袁复厉声开口,江琴打开门,亮着暖色灯光的落地别墅内,在袁聂的瞳孔中是可预见的黑白。
袁聂离开京城,不告而别,江琴和袁复能猜到大半,他们前往京城,托关系找到了俞林度和几个袁聂同学,问了才知道,袁聂突然结束了实习,离开了京城。
他们拿出一张泛黄的照片,询问有没有见过这个人,得到了肯定的答复。
袁复一气之下心梗,进了医院。
自此之后心脏一直不好,江琴每年都会陪袁复做复查。袁聂进了别墅,铺天盖地的惩罚鞭在他的身上,皮开肉绽,他跪在地上,一言不发,默默承受着一切。
袁聂硬着头皮,顶着盛怒,被身上的伤要了半条命,日记本被撕碎。江琴骂北郁是个恶心的东西,骂袁聂是个异类……
江琴抽的手都疼了,哭着抱住袁聂,说要把他关起来,就不该让他出去,可这次袁聂推开了江琴。
他看着怒视而坐的袁复,看着泪流满面满脸懊悔的江琴,眼中只有冰冷。
“继续打吧,如果我今天活着出去,以后就没有你们的儿子袁聂了。”
大年三十,阖家团圆的好日子,三年未归的儿子,回来就是和他们断绝关系的。
没有一对父母能承受这样的打击,袁复心梗复发,捂着胸口,整个人往后仰,嘴里大喘着气,一点点的倒在袁聂眼前。
江琴立马打急救电话。
袁聂并不知道袁复心脏病的事,在眼睁睁的看着自己的父亲倒在眼前,即便他们中间有再多的隔阂,再多的不理解……
血脉相连,袁聂难以违背医德、道德的双重压力狠心离开。
这一次,他又被绑住了。
袁复被担架扛去医院,推往急救室时,袁聂将手搭在铁质扶栏上。
袁复攥紧他的手,扣着上面的戒指,袁聂手指麻木,指头像是都要被掰下来了。袁复的动作格外的固执,袁聂的手指充血发紫。
医生、江琴都劝说着袁聂把戒指摘下来。
袁聂一声不吭地没有说话。
江琴大怒,将袁聂的戒指硬生生的给扣了下来,送进袁复手中。
“老公,没事……没事的,他不会再走了,真的!我会劝他的,他把戒指都给你的……”江琴哭着说。
袁聂麻木地目送着袁复被送入医院。
整整十天,袁复躺在ICU里没醒过。
袁聂曾想给北郁打电话,但电话被江琴砸了,如果袁聂给北郁打一个电话,江琴就马上从楼上跳下去。袁聂被逼着,被监视着,被锁在家里。只有每天的一个小时ICU探视,他才被允许离开家。
袁聂焦虑、不安。
直到十天后袁复醒来,江琴逼着袁聂离开北郁,让他守在袁复身边尽孝道,找个人结婚,像个正常男人一样。
袁聂没有说话。
晚上,他坐在床上,手肘下压着被撕碎的日记本,一页一页的重新拼凑着。
袁聂是留守儿童,他回家后,每天面对都是冰冷的墙面,没有人可以说话。
他只能把有趣的事写在日记本上,等父母回国,一页一页的翻出来,和他们说。这是袁聂的习惯,所以少年悸动时,他也将这样的感情写在了日记本上。
密密麻麻的日记本里,还夹着一张北郁拉小提琴的照片。
江琴和袁复回国,想给袁聂一个惊喜所以没告诉他了。他们擅自翻动袁聂的日记本,想着寻找出袁聂近来的喜好,给他送个礼物。
看完日记本后,江琴和袁复面色煞白。
他们对着上面的字眼,反复考究。
怎么会……
怎么会有这样的情况?
他们从未觉得自己的儿子是gay。
在袁聂回家后,他们把日记本丢到袁聂面前,要袁聂给一个解释,袁聂没有解释,大方承认。
甚至阔谈以后。
江琴一怒之下,将这个从小被他们视若优秀的儿子打了一顿,第二天给袁聂办了退学手续,连夜将人带离了海城。
他们把袁聂关起来,带他治病,给他喂药,打他,批判他,侮辱他最纯粹的感情,不让他上学。
直到袁聂将“病”治好为止。
袁聂没病,病的是眼前陌生的父母。
他辍学半年,最后在妥协中得到了离开地下室的机会,为了生活回归正轨,他一遍遍的在江琴和袁复面前自我否定。渐渐地……
江琴觉得自己的儿子好像好了,袁复也松了口气。
那个乖顺,优秀的儿子,半年后又回来了。
袁聂重新复读,考上北京医科大学。
变成了许多人口中的榜样。
这些在袁聂眼中,荒诞如戏。
如今挨的这一巴掌,也是。
袁聂的唇角溢出鲜血,他伸手抹了抹。
“袁聂!你心呢?你心呢?!你亲生父亲躺在医院里等着见你最后一面的时候,你正在和一个男人卿卿我我的!”
“袁聂,如果没有北郁你根本就不会变成这样,他就是杀人凶手!你也是,你和他都是杀人凶手!你把你的亲生父亲气到ICU,气的心梗!就为了一个男人……”
“他是不是比所有人都重要?”
江琴的质问声下,只有无尽的沉默。
“袁聂,你……你……”江琴气的大喘息,捂着胸口的手都在抖。
“午夜时分的时候,你就不会有一丝一毫的愧疚吗?哦……对,两个杀人凶手躺在一块,有什么好愧疚的?嗯?”
江琴左一个杀人凶手,右一个杀人凶手,这样尖锐的字眼扎在袁聂的心脏上,让他感到窒息。
没有人会被亲生母亲指着鼻子骂是杀人凶手。
袁聂的手微微的在抖。
江琴察觉到了袁聂细微的动作,一点点的缓和下来。
江琴这一生在商场上如鱼得水,阅人无数,如何操控一个人,拿捏一个人,击溃他的防线,对她而言不是难事。
她知道,袁聂并不是个没有良心的人。
正因如此,他才不会放弃北郁。
“你父亲的尸体还停放在停尸房里,等你接他回家。袁聂,回家。”江琴的语气缓和许多,“我今年五十三了,不想和泼妇一样在你面前发疯。你父亲出丧,亲戚都会来,至少别让我难做。”
一位母亲,一个丧夫的女人,一位商业场里的精英人士,是脆弱的,好面的,也是艰难的。
袁聂没有说话,拉开车门上车,江琴拉开了奔驰车的车门,最后看了袁聂一眼,这一眼,裹满血丝的眸子里,填满了疲惫、期待、颓废。
在江琴侧身上车时,袁聂看见了江琴斑白的发鬓。
记忆中的人,老了许多。
江琴走了。
袁聂坐在车的驾驶座上,低头看着自己的手。
这三年,他与北郁一起生活,给北郁做饭、洗衣服。可他身为独子,什么都没为自己的亲生父母做过,就连最基本的赡养都没能做到。
自责、愧疚包裹着袁聂熬过的这一个星期。
现在这种情绪愈演愈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