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清晨的薄雾尚未散尽,付巍将军便递了牌子请求面圣。
他必须赶在流言发酵、陛下做出最终决定之前,做最后一次努力。
御书房内,檀香袅袅。
皇帝宋徽端坐于龙案之后,手里把玩着一块温润的玉佩,神色莫辨。
他看着下方恭敬行礼的付巍,并未立刻叫起,而是沉默了片刻,方才缓缓开口:
“付爱卿,平身吧。你这么早来见朕,是为了昨日之事?”
付巍站起身,却依旧微微躬着身子,姿态放得极低:
“陛下明鉴,臣……正是为此事而来。
昨日犬子殿前失仪,冲撞了长公主殿下,臣代他向陛下、向殿下请罪。”
说着,他又要跪下。
“唉(第二声)”宋徽抬手虚扶了一下,“清晏那孩子也是受了惊吓,何罪之有。倒是昭阳那丫头,被朕宠坏了,无法无天。”
话虽如此,付巍却不敢有丝毫放松。
他斟酌着词句,小心翼翼地道:
“陛下,长公主殿下身份尊贵,天人之姿。
犬子不过一介武夫,粗鄙不堪,且常年征战,一身伤病,实非殿下良配。
若因殿下一时戏言,误了殿下终身,臣与犬子,万死难辞其咎!”
宋徽放下玉佩,身体微微前倾,目光锐利地看向付巍:
“付爱卿,这里没有外人,你跟朕说句实话。
清晏他……如此坚决地拒绝昭阳,甚至不惜自污,究竟为何?
可是……心中另有所属?或是,你将军府,有什么难言之隐?”
最后四个字,像针一样扎在付巍心上。
他头皮一阵发麻,背后瞬间沁出冷汗。
他强行稳住心神,脸上露出恰到好处的苦涩与无奈:
“陛下多虑了,将军府对陛下忠心耿耿,至于清晏……她……”
付巍重重叹了口气,演技在此刻达到了巅峰:
“不瞒陛下,那孩子……性子轴,又深受圣贤书影响,一心只想着忠君报国,从未在儿女私情上动过心思。
他自觉配不上殿下,又怕尚主之后,再无机会为陛下驰骋沙场,这才……反应激烈。
是臣教子无方,请陛下责罚!”
他再次深深拜下,将一切都归咎于付清晏的性格和“事业心”。
宋徽盯着付巍看了半晌,似乎在判断他话语的真伪。
付巍的忠诚,他是毫不怀疑的。
付清晏那孩子的确是个一心扑在军务上的,这理由倒也说得通。
“罢了罢了。”宋徽最终靠回椅背,揉了揉眉心。
“昭阳那边,朕会再去劝说。
但付爱卿,你也需明白,昭阳的脾气,认准了的事,九头牛都拉不回来。
此事……恐怕还没完。”
几乎在付巍离开御书房的同时,长公主宋昭阳也得到了消息。
“他就那么看不上本宫?”宋昭阳坐在梳妆台前,听着心腹宫女的禀报,手中的玉梳“啪”一声拍在妆台上,镜中映出她气恼而委屈的脸。
“付老将军竟然还去替他拒婚?!”
她猛地站起身,在殿内来回踱步,绯色的宫装裙摆曳地,像一团燃烧的火焰。
她想起付清晏跪在地上那副视死如归的样子,娶她好比上刀山下油锅还可怕,就气得心口发疼。
“好,付清晏,你很好!”她停下脚步,美眸中全是倔强和狠色,“你以为躲着、拒绝着,这事就能算了?本宫偏不让你如愿!”
她唤来贴身侍卫,冷声吩咐:
“去,给本宫查,查付清晏在边关七年,身边可有什么亲近之人?
无论是将领、兵士,甚至是……当地的女子!”
她必须弄清楚,他拒绝她,是不是因为心里装了别人。
“还有……”她补充道,“给将军府递个话,就说本宫明日要去京郊大营巡视,让付少将军……亲自陪同接待!”
她倒要看看,当着全军将士的面,他还能如何躲她。
命令传到将军府时,付清晏正在院中练枪。
听闻长公主要他明日陪同巡视大营,她手腕一抖,长枪差点脱手。
“她……她这是要做什么?”付清晏脸色微白,看向前来传话的父亲。
付巍眉头紧锁:“还能做什么?逼你表态,甚至……逼陛下尽快下旨。昭阳殿下这是不达目的誓不罢休啊。”
“父亲,那我……”
“躲是躲不掉了。”付巍叹了口气。
“明日,你只能去。
记住,谨言慎行,恪守臣礼,无论如何,不能在人前再次冲撞殿下。
剩下的……走一步看一步吧。”
付清晏攥紧了手中的长枪,指节泛白。
她感觉自已就像是被逼到了角落的困兽,四面八方都是悬崖。
是夜,付清晏心烦意乱,无法入眠,信步走到府中的后花园。
月光如水,洒在寂静的亭台楼阁间,却无法抚平她内心的波澜。
就在她望着池中月影发呆时,身后忽然传来一声极轻微的响动。
她猛地回头,浑身肌肉绷紧。
只见不远处的墙头,一道窈窕的红色身影轻盈地落下,月光勾勒出她熟悉无比的轮廓。
宋昭阳!
她竟然……夜闯将军府。
付清晏惊得后退半步,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宋昭阳显然也没料到会在这里直接撞见她,动作微微一僵。
但随即,她便坦然地向付清晏走来,步态依旧优雅,只是那双在月光下显得格外明亮的眸子,紧紧锁在付清晏身上,带着委屈和不肯服输的执拗。
两人隔着几步远的距离,无声地对峙着。
晚风吹拂,带来她身上清雅的淡淡馨香,与这军营、府邸的铁血气息格格不入,却轻而易举地搅乱付清晏的心湖。
“殿下……”付清晏率先打破沉默,声音干涩,带着难以置信,“您……您怎能深夜来此?这于礼不合!若被人发现……”
“发现又如何?”宋昭阳打断她,下巴微扬,带着属于长公主的骄纵,“本宫连金殿求嫁都做了,还怕夜闯将军府吗?”
她上前一步,目光灼灼地盯着付清晏:“付清晏,我只问你一句,没有外人,没有君臣,你看着我,老老实实地回答我。”
付清晏在她的逼视下,几乎无所遁形,只能艰难地维持着表面的平静。
“你对我……”宋昭阳一字一顿,声音清晰而执拗,“可曾有过半分,超越君臣、朋友之外的情意?”
月光洒在付清晏苍白的脸上,超越君臣、朋友的情意?
又何止半分?
那是在她灰暗生命中支撑了十年的光,是她不敢宣之于口、深埋心底的全部妄念。
可是……她能说吗?
说了,便是万劫不复。
她死死咬住下唇,直到口中尝到一丝腥甜,才用尽全身力气,垂下眼睑,避开那双让她心碎的眼睛,从喉咙里挤出冰冷的三个字:
“不曾有。”
话音落下的瞬间,她清楚地看到,宋昭阳眼中那簇燃烧的火苗,骤然熄灭了。
宋昭阳定定地看了她片刻,忽然笑了,那笑容在月光下,凄美得令人窒息。
“好,好一个‘不曾有’。付清晏,你记住你今天说的话。”
说完,她不再看付清晏一眼,红色的身影如同来时一般,悄无声息地融入了夜色之中,仿佛从未出现过。
付清晏僵立在原地,直到那抹红色彻底消失,久久都没有动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