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军不可欺》 第1章 竹马凯旋,青梅求婚 初春的日头带着一丝懒洋洋的暖意,却化不开朱雀大街上几乎要沸腾的人气。 七年了,横扫匈奴、收复北疆十三州的付家军,今日凯旋。 长公主宋昭阳立在宫墙最高的角楼上。 一身胭脂红蹙金凤纹宫装,风拂过,广袖与披帛翻飞,好似下一刻就要乘风而去。 她的手指紧紧攥着冰凉的玉石栏杆,指节泛白。 视线死死锁定在那一支由远及近、黑色洪流般的军队最前方。 近了,更近了。 为首那人,玄铁盔甲在日光下折射出冷硬的光泽,身姿挺拔如松,即使隔着这么远,即使风尘仆仆,那份刻在骨子里的清峻沉稳,也一丝未变。 是付清晏。 宋昭阳的唇角悄悄弯起,那双明媚的杏眼里,盈满了水光,又被她强行逼退。 七年,两千多个日夜,边关的每一封战报,都像是架在她心尖上烤。 如今,人总算全须全尾地回来了。 她深吸一口气,猛地转身:“回宫,更衣。” 她声音依旧清冷,不带半分波澜,唯有贴身宫女瞧见了她转身时,指尖那细微的颤抖。 ** 太极殿内,觥筹交错,笙歌鼎沸。 皇帝宋徽满面红光,看着阶下跪着的付家父子,龙心大悦: “付爱卿,清晏,快快平身。 你父子二人为我大宋立下不世之功,朕定要重重封赏!” 付巍将军抱拳,声如洪钟:“为国尽忠,乃臣等本分,不敢居功。” 付清晏跟在其父身后,依礼谢恩。 她微微垂着头,盔帽的阴影遮住大半张脸,只露出线条清晰的下颌和紧抿的薄唇。 这时,殿外内侍尖细的声音穿透喧嚣:“长公主殿下到——” 满殿皆静。 所有人的目光齐刷刷投向殿门。 宋昭阳换了一身更为庄重的明黄色朝服,金线绣成的凤凰展翅欲飞。 她步履从容,脊背挺得笔直,一步步走过群臣惊诧的注视,径直来到御阶之下,敛衽,深深一拜。 “昭阳,你这是?”皇帝宋徽对这个胞妹一向宠爱,见她如此郑重,不禁疑惑。 宋昭阳抬起头:“皇兄,臣妹今日,有一事相求。” 她的视线,若有似无地扫过站在一旁的付清晏。 “哦?何事让你非得在这庆功宴上说?”皇帝笑道,“但说无妨,皇兄都准了。” 宋昭阳深吸一口气,一字一句,掷地有声: “臣妹,倾慕付少将军多年。 请皇兄下旨,为臣妹与将军府嫡长子付清晏,赐婚!” “哐当——” 付清晏手中的酒杯,猝然脱手,碎裂在地。 琼浆玉液溅湿了她的战靴和袍角。 她猛地抬头,毫无遮掩地看向那个语出惊人的长公主。 那张脸,褪去了少女时的婴儿肥,更加明艳不可方物。 七年沙场历练出的镇定在这一刻土崩瓦解。 付清晏的脸色瞬间惨白,比身上银白的软甲还要白上三分。 她几乎无法呼吸。 “胡闹!”皇帝宋徽率先反应过来,脸色一沉,“昭阳,婚姻大事,岂能儿戏!” “臣妹没有儿戏!”宋昭阳打断他,目光灼灼,再次投向付清晏,执拗道,“付清晏,我且问你,少时在将军府,我落水,是不是你毫不犹豫跳下寒潭相救?” 付清晏唇瓣翕动,哑声道:“……是。” “我十三岁那年,遭刺客暗算,是不是你以身作盾,替我挡下那一箭,左肩疤痕至今犹在?” “……是臣职责所在。” “你出征前夜,在我宫墙之外徘徊至三更,我掷下的平安符,你可有收到?七年烽火连天,我寄往边关的每一封信,你可有看过?” 那些被岁月尘封的细节,被宋昭阳直白地公之于众。 付清晏在那双执拗的眸子注视下,无处可逃。 她闭了闭眼,长睫颤抖,再睁开时,她撩起袍角,重重跪倒在地,额头触碰到冰冷的地砖,声音嘶哑破碎: “殿下厚爱,臣……万死难报。 然臣一介武夫,粗鄙不堪,实非殿下良配,恐辱没天家颜面。 请陛下、殿下……收回成命!” 宋昭阳看着他,看着他因为用力而泛白的指关节,看着他低垂的眼眸,心像是被狠狠揪紧,又酸又痛。 但七年等待,她受够了。 她转向皇帝,语气斩钉截铁,带着属于长公主的威严与傲气: “皇兄,他付清晏七年浴血,护的是大宋山河。 我宋昭阳今日,求的不过是一个护了我十年、也让我惦念了七年的人,何错之有?” 她跪倒在地,声音有着些许的哽咽:“若皇兄不允,臣妹今日便长跪不起。” 皇帝看着阶下一个跪得决绝,一个跪得惶恐的两人,一个是最宠爱的胞妹,一个是刚立下大功的臣子,头疼欲裂。 大殿之内,鸦雀无声,连呼吸都放轻了,所有人都被长公主这石破天惊的举动震得魂飞魄散。 付清晏依旧伏在地上,冰冷的触感从额头蔓延至全身。 完了。她心想。 母亲战战兢兢维持了二十二年的谎言,她拼尽性命在战场上换来的将军府安稳,恐怕都要在今日,被长公主殿下亲手……摧毁。 金殿之内,落针可闻。 只有她自己如擂鼓般的心跳声,震得耳膜嗡嗡作响。 她能感受到来自四面八方的视线,惊诧、探究、疑惑、甚至还有几分看好戏的玩味,扎在她的背上。 而最沉重的那一道,来自御座之上,那道她无比熟悉、充满帝王威压的目光。 皇帝宋徽的眉头紧紧锁着,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龙椅的扶手,发出沉闷的“笃笃”声。 他看着阶下他那向来明理懂事的胞妹,此刻傲然挺立,脸上是他不能见过的决然。 而刚刚为他立下赫赫战功的年轻将军,伏在地上,姿态卑微得近乎绝望。 这不对劲。 宋徽了解付清晏,这个他几乎是看着长大的孩子,沉稳、坚韧,即便在千军万马之前也从未露过怯。 此刻这般激烈的拒绝,甚至带着似乎恐惧? “昭阳,”皇帝终于开口,声音低沉,“你可知你在说什么?婚姻非儿戏,乃是国之礼法,宗室典范!” “皇兄。”宋昭阳猛地抬头,眼圈泛红。 “礼法可曾规定,公主不能下嫁功臣? 典范可曾写明,两情相悦便是罪过? 臣妹的心意,天地可鉴;付清晏的功劳,万民可见。为何不能?” “你——!”皇帝被她噎得一滞,脸色更沉。 “陛下!”付清晏猛地直起身,依旧跪着,声音因急切而更加嘶哑,“殿下金枝玉叶,臣卑贱武夫,实不敢高攀!且……且臣多年征战,身上旧伤无数,恐寿数难永,岂敢耽误殿下锦绣年华?请陛下明鉴!” 她再次重重叩首,脊背绷得像一张拉满的弓。 宋昭阳的心像是被他的话狠狠刺了一下。 旧伤?寿数?这算什么借口! 她起身上前一步,几乎要走到付清晏身边,声音带着压抑的怒火和委屈:“付清晏,你看着我!” 付清晏的身体几不可察地抖了一下,指甲深深掐入掌心,却固执地不肯抬头。 “你告诉我!”宋昭阳的声音颤抖,几乎快要哭出来般质问,“那些年一起读书习武,那些你为我受的伤、为我闯的祸,还有……还有你出征前对我说的话,难道都是假的吗?都是我这个长公主一厢情愿的错觉吗?!” 第2章 身份 这场惊天动地的赐婚风波,像一场飓风,席卷整个皇城。 晚宴结束,付巍将军几乎是强拖着魂不守舍的付清晏,离开了太极殿。 回到将军府,沉重的朱红大门“哐当”一声关上,隔绝了外界的喧嚣,却关不住府内压抑到极致的气氛。 “跪下!” 祠堂内,灯火通明。 付巍将军脸色铁青,胸膛剧烈起伏,指着列祖列宗的牌位,对着付清晏厉声喝道。 付清晏沉默地褪下沾染了酒渍的披风,依言跪在冰冷的青石板上。 背脊依旧挺直,眼神却毫无生气。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付巍压低了声音,怒火中烧却又不敢高声,生怕隔墙有耳,“长公主她……她怎么会……你和她之间……” 付清晏垂下眼睫,遮住眸底翻涌的痛苦与挣扎: “父亲,孩儿与殿下之间,清清白白,绝无半分逾越。 今日之事,孩儿……亦不知殿下为何如此。” “不知?!”付巍气得来回踱步。 “一句不知就能了事吗?那是长公主,是陛下最宠爱的胞妹。 她当着满朝文武的面说出那样的话,你让我将军府如何自处,让你母亲如何自处?! 你可知,一个‘欺君之罪’,足以让我付家满门抄斩,九族尽灭!” “欺君”二字,狠狠刺穿了付清晏的心脏。 她猛地闭上眼,母亲当年在她耳边恐惧又决绝的叮嘱,言犹在耳:“晏儿,记住,你必须是男孩,永远都是!否则,我们母女三人,还有整个将军府,都会万劫不复!” 她存在的本身,就是一个随时可能引爆的巨大谎言。 “孩儿……知道。”她的声音干涩得像是在砂纸上磨过。 付巍看着她苍白如纸的脸,和那副仿佛承担了全天下重压却依旧沉默隐忍的样子,心头怒火与心疼交织在一起,最终化为一声长长的叹息。 “如今,陛下虽未当场应允,但也未曾严词拒绝。 长公主态度坚决,此事……恐怕难以轻易了结。” 付巍疲惫地揉了揉眉心:“清晏,你告诉为父,你对长公主,究竟……” 付清晏倏然抬头,眼底是前所未有的惊惶和决绝: “父亲,绝无可能,孩儿……孩儿绝不能尚主。” 她几乎是喊出来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崩溃。 让她以“驸马”的身份,日夜生活在公主府,生活在宋昭阳的身边,那她的身份,恐怕连三日都瞒不住。 那将是比战场上的万箭穿心更惨烈的结局。 祠堂内,灯火跳跃,将付清晏挺直却孤寂的背影在墙壁上拉得忽长忽短。 付巍看着跪在地上的“儿子”,那句“绝无可能,孩儿绝不能尚主!”还在他耳边回荡。 这激烈的反应,猝然打开付巍记忆深处那扇沉重、染血的门。 他挥了挥手,声音疲惫:“你……先起来吧。” 付清晏没有动,依旧固执地跪着,仿佛唯有这□□的惩罚,才能稍稍缓解内心的煎熬。 付巍不再看她,目光投向祠堂上方那些冰冷的牌位,眼神渐渐失去了焦点,仿佛穿透了时光,回到了七年前,那场决定性的战役——朔风谷之战。 记忆里的风,是带着血腥气和黄沙味的。 那是一场极其惨烈的遭遇战。 匈奴骑兵如同潮水般涌来,付家军被冲散了阵型。 付巍自己身先士卒,左冲右突,战袍早已被敌人的鲜血浸透。 混战中,他眼角的余光瞥见那个熟悉的身影,他引以为傲的“嫡长子”,正被三名匈奴精锐围攻。 她手中的长枪舞得如同银龙,招式狠辣精准,但毕竟年轻,力有不逮。 就在她挑落一名敌骑的瞬间,另一名匈奴兵的战刀以一个极其刁钻的角度,猛地劈向她的右胸。 那不是致命的要害,但那刀角度刁钻,若是当真挨上了…… “清晏!”付巍目眦欲裂,嘶吼着策马想去救援,却被更多的敌人缠住。 他看见付清晏的身体猛地一个踉跄,但她竟硬生生凭借意志力稳住,反手一□□穿了那名伤她的匈奴兵喉咙。 鲜血从她右胸的铠甲缝隙中汩汩涌出,瞬间染红了一片。 她脸色煞白,却依旧咬着牙,继续挥枪战斗,直到敌军终于被击退。 鸣金收兵。 付巍几乎是第一时间冲到了付清晏的营帐。 亲兵正在帮她卸甲,当沉重的胸甲被解开,露出里面被鲜血浸透的里衣时,付巍的心猛地一沉。 那伤口的位置……太微妙了。 “都出去!”付巍声音沙哑,发下不容置疑的命令。 亲兵退下后,帐内只剩下父子二人。 付清晏意识已经有些模糊,失血过多让她浑身发冷,身体微微颤抖。 “父亲……”她虚弱地唤了一声,还想强撑。 “别动!”付巍上前,扶住她几乎要软倒的身体,入手是单薄而坚韧的触感。 他颤抖着手,用匕首小心地割开她右胸位置的里衣。 一层层染血的白色裹胸布,赫然映入眼帘。 那一瞬间,付巍感觉像是有一道惊雷在头顶炸开,震得他魂飞魄散。 所有的疑虑、所有零碎的线索,在这一刻悄然而解。 这就是为什么,这孩子长得过于清秀,连变声期都不明显,并且她从不与人共浴,甚至还回想起了她母亲当年生产时异常的遮掩…… 他的手僵在半空,瞳孔剧烈收缩。 “这……这是……”他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付清晏在剧痛和眩晕中,感受到父亲的动作停顿和那骇人的目光,残存的意识让她极度恐慌,她下意识地想蜷缩起来,想遮挡,却连抬手的力气都没有。 “父……亲……”她发出哀鸣,眼眸里满是绝望。 她再也支撑不住,头一歪,彻底晕厥过去。 付巍猛地回过神,看着怀里脸色惨白、气息微弱的“儿子”,再看看那刺目的裹胸布和狰狞的伤口,震惊、愤怒、担忧、还有被至亲欺瞒的痛楚,几乎将他撕裂。 但他毕竟是久经沙场的老将,深知此事一旦泄露的后果。 他强行压下翻腾的心绪,眼神一厉,迅速用干净的布帛暂时盖住伤口,沉声朝帐外喝道: “传陈医倌,快,只传他一人! 封锁帐幕,任何人不得靠近!” 第3章 一起演戏 陈医倌是他多年的心腹,曾救过他多次性命。 陈医倌匆匆赶来,看到帐内情形和付巍那异常凝重的脸色,立刻明白了事情的严重性。 他沉默而迅速地检查伤口,当他也看到那层裹胸布时,手微微一顿,随即若无其事地继续处理,眼神复杂地看了付巍一眼。 清理伤口、上药、包扎……整个过程,付巍都像一尊石雕般站在一旁,背朝着床榻,拳头攥得咯咯作响。 处理完毕,陈医倌擦了擦额头的汗,低声道: “将军,少……将军失血过多,但性命无碍,只是需要好生静养。这伤……位置凶险,万幸未伤及心脉。” 付巍挥了挥手,声音疲惫至极:“有劳了,今日之事……” “将军放心,属下什么也没看见,什么也不知道。”陈医倌立刻躬身,退出了营帐。 帐内再次只剩下他们“父子”。 付巍一步步走到榻前,缓缓坐下。 他看着付清晏毫无血色的脸,那双平日里清冷坚毅的眼睛紧闭着,长长的睫毛在眼睑下投下淡淡的阴影,此刻看去,竟是无比清晰地呈现出属于女子的柔美。 他伸出手,想要碰碰她的脸颊,却在半空停住。 这只手,握过染血的刀枪,下达过无数冲锋的命令,此刻却因为发现自己的孩子原来是女儿身,而颤抖不已。 不知过了多久,付清晏的睫毛颤动了几下,悠悠转醒。 剧痛让她闷哼一声,随即,昏迷前的记忆涌入脑海。 父亲,看到了…… 无边的恐惧瞬间攫住了她。 她猛地睁大眼睛,对上付巍那双深沉如海、复杂难辨的眸子。 “父……父亲……”她声音嘶哑,带着哭腔,挣扎着想坐起来解释,却又因牵动伤口而痛得倒抽冷气。 “别动!”付巍按住她的肩膀,力道不大,却让她无法挣脱。 四目相对,帐内一片死寂,只有油灯燃烧时偶尔发出的噼啪声。 付清晏的眼泪终于忍不住,大颗大颗地滚落,混着血污和尘土,在脸上划出狼狈的痕迹。 “父亲……孩儿……欺瞒了您……孩儿……是女儿身……”她哽咽着,几乎说不出完整的句子,等待着父亲的雷霆震怒。 然而,预想中的怒吼并未到来。 付巍只是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又缓缓吐出,仿佛要将胸腔里所有的震惊和郁结都排空。 他沉默了许久许久,久到付清晏几乎要被这沉默逼疯。 终于,他开口了,声音沙哑得厉害:“你当年不过是襁褓中的婴儿,你又有何知错,只是你母亲……” 付清晏泣不成声:“从……从记事起……母亲说……府中需要男丁……否则……否则……” “否则你们母女地位不保,将军府也会沦为笑柄,甚至引来祸端。”付巍替她说完了后面的话,语气平静得可怕。 他回想起夫人这些年对“儿子”近乎严苛的文武要求,以及那份隐藏得很好的忧虑,一切都说得通了。 他看着眼前泪流满面人儿,这个从小到大、纵使受伤再重都不曾落下一滴泪水的女儿。 想起她在战场上奋勇杀敌、不输任何男儿的英姿,想起她从小到大超乎常人的刻苦和隐忍,心疼混杂着骄傲、愤怒、无奈,最终化作一声长长的叹息。 “傻孩子……”他伸出手,用粗糙的指腹,笨拙地替她擦去脸上的泪水和血污,“这些年……苦了你了。” 就这么简单的一句话,让付清晏彻底崩溃。 她第一次像个真正的孩子一样,失声痛哭起来。 付巍任由她哭着,等她情绪稍微平复,才沉声道: “这件事,从今往后,天知地知,你知我知,还有陈医倌知。 对外,你依旧是将军府的嫡长子付清晏,明白吗?” 付清晏震惊地看着父亲,不敢相信他就这样接受了这荒诞的事实。 “可是父亲……这欺君之罪……” “既然已经错了二十二年,那就只能错下去。”付巍打断她,眼神锐利。 “将军府,付家军,上下多少人的性命,都系于此。 你……做得很好,不,是太好了,好到让为父……无地自容。” 他站起身,背对着她: “记住,从今往后,你不仅是我的‘儿子’,更是我付巍的骄傲。 这场戏,为父陪你,和你母亲,一起唱下去!” 回忆的潮水缓缓退去。 祠堂内,灯火依旧。 付巍收回望向牌位的目光,重新落在跪在地上的付清晏身上。 他缓缓走到她面前,俯身,将她扶起来。 “清晏。”他叫着这个承载了太多秘密的名字,声音低沉,“为父……都明白。” 付清晏抬起头,愕然地看着父亲。 与此同时,皇宫,长乐宫。 宋昭阳屏退了所有宫人,独自站在窗前。 窗外月色清冷,映照着她脸上未干的泪痕。 之前的勇敢和决绝,在独自一人时,化作了无尽的委屈。 她不怕皇兄的斥责,不怕朝臣的非议,她只怕……只怕付清晏那毫不犹豫的拒绝。 “为什么……”她喃喃自语,指尖无意识地抠着窗棂。 “七年了,我等你七年,难道等来的就是一句‘万死难报’和‘收回成命’吗?” 殿门被轻轻推开,皇帝宋徽走了进来,脸上带着复杂的神情。 “还在闹脾气?”他走到宋昭阳身边,看着妹妹单薄的背影,语气缓和了些。 宋昭阳没有回头,肩膀微微抽动。 “昭阳。”皇帝叹了口气,“你今日,太冲动了。你让清晏那孩子如何下台,让付爱卿如何自处?又让朕,如何是好?” “皇兄。”宋昭阳转过身,泪眼婆娑,“我只是……只是不想再等了。我怕这次他回来,又会因为什么家国天下、君臣之礼,再次把我推开。我怕极了……” 皇帝看着妹妹这般模样,心软了几分。 他沉吟片刻,道:“朕看得出来,清晏那孩子,并非对你无情。” 宋昭阳眼睛猛地一亮。 “但是!”皇帝话锋一转,神色凝重,“他的反应,太过激烈,不合常理。朕总觉得……这其中似乎另有隐情。你让朕再想想,也让朕,再探探付家的口风。” 他拍了拍宋昭阳的肩膀: “你是大宋最尊贵的长公主,你的婚事,关乎国体,绝不能如此儿戏。 在朕查清楚之前,你不许再胡来,听到没有?” 宋昭阳咬了咬唇,没有答应,也没有反驳。 将军府,听竹苑。 这是付清晏的院子,一如她离开时那般简洁冷清,除了必要的家具和满架的兵书,几乎没有任何装饰。 她已换下戎装,穿着一身月白色的常服,独自坐在石桌前。 桌上没有菜,只有一壶烈酒,和一个空了的酒杯。 夜风吹过竹林,沙沙作响,像是在无声地叹息。 她又倒满一杯,仰头一饮而尽。 辛辣的液体灼烧着喉咙,却压不住心底那冰封般的寒意和恐慌。 宋昭阳的脸,带着执拗热烈、不顾一切的神情,反复在她眼前闪现。 那双明媚的眼睛,曾经是她灰暗生命中唯一的光。 可如今,这光却要将她推向万丈深渊。 “殿下……”她对着空中虚无的影子,举起酒杯,唇角勾起一抹苦涩的弧度,声音轻得仿佛随时会碎在风里,“对不住……臣……骗了你。” “臣……其实……” 后面那石破天惊的几个字,终是被她死死咽了回去,化作喉间一声压抑到近乎呜咽的哽咽。 她将额头抵在冰冷石桌的边缘,肩膀微微耸动,像一头被困在绝境中,独自舔舐伤口的幼兽。 月光如水,静静流淌在她身上,将那份无法言说的秘密与痛苦,映照得愈发清晰,也愈发沉重。 这一夜,注定无人安眠。 第4章 不曾有 翌日,清晨的薄雾尚未散尽,付巍将军便递了牌子请求面圣。 他必须赶在流言发酵、陛下做出最终决定之前,做最后一次努力。 御书房内,檀香袅袅。 皇帝宋徽端坐于龙案之后,手里把玩着一块温润的玉佩,神色莫辨。 他看着下方恭敬行礼的付巍,并未立刻叫起,而是沉默了片刻,方才缓缓开口: “付爱卿,平身吧。你这么早来见朕,是为了昨日之事?” 付巍站起身,却依旧微微躬着身子,姿态放得极低: “陛下明鉴,臣……正是为此事而来。 昨日犬子殿前失仪,冲撞了长公主殿下,臣代他向陛下、向殿下请罪。” 说着,他又要跪下。 “唉(第二声)”宋徽抬手虚扶了一下,“清晏那孩子也是受了惊吓,何罪之有。倒是昭阳那丫头,被朕宠坏了,无法无天。” 话虽如此,付巍却不敢有丝毫放松。 他斟酌着词句,小心翼翼地道: “陛下,长公主殿下身份尊贵,天人之姿。 犬子不过一介武夫,粗鄙不堪,且常年征战,一身伤病,实非殿下良配。 若因殿下一时戏言,误了殿下终身,臣与犬子,万死难辞其咎!” 宋徽放下玉佩,身体微微前倾,目光锐利地看向付巍: “付爱卿,这里没有外人,你跟朕说句实话。 清晏他……如此坚决地拒绝昭阳,甚至不惜自污,究竟为何? 可是……心中另有所属?或是,你将军府,有什么难言之隐?” 最后四个字,像针一样扎在付巍心上。 他头皮一阵发麻,背后瞬间沁出冷汗。 他强行稳住心神,脸上露出恰到好处的苦涩与无奈: “陛下多虑了,将军府对陛下忠心耿耿,至于清晏……她……” 付巍重重叹了口气,演技在此刻达到了巅峰: “不瞒陛下,那孩子……性子轴,又深受圣贤书影响,一心只想着忠君报国,从未在儿女私情上动过心思。 他自觉配不上殿下,又怕尚主之后,再无机会为陛下驰骋沙场,这才……反应激烈。 是臣教子无方,请陛下责罚!” 他再次深深拜下,将一切都归咎于付清晏的性格和“事业心”。 宋徽盯着付巍看了半晌,似乎在判断他话语的真伪。 付巍的忠诚,他是毫不怀疑的。 付清晏那孩子的确是个一心扑在军务上的,这理由倒也说得通。 “罢了罢了。”宋徽最终靠回椅背,揉了揉眉心。 “昭阳那边,朕会再去劝说。 但付爱卿,你也需明白,昭阳的脾气,认准了的事,九头牛都拉不回来。 此事……恐怕还没完。” 几乎在付巍离开御书房的同时,长公主宋昭阳也得到了消息。 “他就那么看不上本宫?”宋昭阳坐在梳妆台前,听着心腹宫女的禀报,手中的玉梳“啪”一声拍在妆台上,镜中映出她气恼而委屈的脸。 “付老将军竟然还去替他拒婚?!” 她猛地站起身,在殿内来回踱步,绯色的宫装裙摆曳地,像一团燃烧的火焰。 她想起付清晏跪在地上那副视死如归的样子,娶她好比上刀山下油锅还可怕,就气得心口发疼。 “好,付清晏,你很好!”她停下脚步,美眸中全是倔强和狠色,“你以为躲着、拒绝着,这事就能算了?本宫偏不让你如愿!” 她唤来贴身侍卫,冷声吩咐: “去,给本宫查,查付清晏在边关七年,身边可有什么亲近之人? 无论是将领、兵士,甚至是……当地的女子!” 她必须弄清楚,他拒绝她,是不是因为心里装了别人。 “还有……”她补充道,“给将军府递个话,就说本宫明日要去京郊大营巡视,让付少将军……亲自陪同接待!” 她倒要看看,当着全军将士的面,他还能如何躲她。 命令传到将军府时,付清晏正在院中练枪。 听闻长公主要他明日陪同巡视大营,她手腕一抖,长枪差点脱手。 “她……她这是要做什么?”付清晏脸色微白,看向前来传话的父亲。 付巍眉头紧锁:“还能做什么?逼你表态,甚至……逼陛下尽快下旨。昭阳殿下这是不达目的誓不罢休啊。” “父亲,那我……” “躲是躲不掉了。”付巍叹了口气。 “明日,你只能去。 记住,谨言慎行,恪守臣礼,无论如何,不能在人前再次冲撞殿下。 剩下的……走一步看一步吧。” 付清晏攥紧了手中的长枪,指节泛白。 她感觉自已就像是被逼到了角落的困兽,四面八方都是悬崖。 是夜,付清晏心烦意乱,无法入眠,信步走到府中的后花园。 月光如水,洒在寂静的亭台楼阁间,却无法抚平她内心的波澜。 就在她望着池中月影发呆时,身后忽然传来一声极轻微的响动。 她猛地回头,浑身肌肉绷紧。 只见不远处的墙头,一道窈窕的红色身影轻盈地落下,月光勾勒出她熟悉无比的轮廓。 宋昭阳! 她竟然……夜闯将军府。 付清晏惊得后退半步,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宋昭阳显然也没料到会在这里直接撞见她,动作微微一僵。 但随即,她便坦然地向付清晏走来,步态依旧优雅,只是那双在月光下显得格外明亮的眸子,紧紧锁在付清晏身上,带着委屈和不肯服输的执拗。 两人隔着几步远的距离,无声地对峙着。 晚风吹拂,带来她身上清雅的淡淡馨香,与这军营、府邸的铁血气息格格不入,却轻而易举地搅乱付清晏的心湖。 “殿下……”付清晏率先打破沉默,声音干涩,带着难以置信,“您……您怎能深夜来此?这于礼不合!若被人发现……” “发现又如何?”宋昭阳打断她,下巴微扬,带着属于长公主的骄纵,“本宫连金殿求嫁都做了,还怕夜闯将军府吗?” 她上前一步,目光灼灼地盯着付清晏:“付清晏,我只问你一句,没有外人,没有君臣,你看着我,老老实实地回答我。” 付清晏在她的逼视下,几乎无所遁形,只能艰难地维持着表面的平静。 “你对我……”宋昭阳一字一顿,声音清晰而执拗,“可曾有过半分,超越君臣、朋友之外的情意?” 月光洒在付清晏苍白的脸上,超越君臣、朋友的情意? 又何止半分? 那是在她灰暗生命中支撑了十年的光,是她不敢宣之于口、深埋心底的全部妄念。 可是……她能说吗? 说了,便是万劫不复。 她死死咬住下唇,直到口中尝到一丝腥甜,才用尽全身力气,垂下眼睑,避开那双让她心碎的眼睛,从喉咙里挤出冰冷的三个字: “不曾有。” 话音落下的瞬间,她清楚地看到,宋昭阳眼中那簇燃烧的火苗,骤然熄灭了。 宋昭阳定定地看了她片刻,忽然笑了,那笑容在月光下,凄美得令人窒息。 “好,好一个‘不曾有’。付清晏,你记住你今天说的话。” 说完,她不再看付清晏一眼,红色的身影如同来时一般,悄无声息地融入了夜色之中,仿佛从未出现过。 付清晏僵立在原地,直到那抹红色彻底消失,久久都没有动身。 第5章 好像要输了 京郊大营,旌旗招展,肃杀之气弥漫在初春尚带寒意的空气里。 付清晏一夜未眠,心头的重压让她脸色比平日更显苍白。 她身着标准的三品武将常服,玄色锦袍衬得她身姿愈发挺拔清瘦,只是那紧抿的薄唇和眼下淡淡的青黑,泄露了她极力隐藏的疲惫与煎熬。 她站在点将台旁,身侧是几位副将,目光看似平静地望向营门方向,实则垂在广袖下的手,指节早已捏得发白。 她以为昨夜那三个字足以斩断一切。 以宋昭阳的骄傲,在被如此直白地拒绝后,绝无可能再来自取其辱。 然而…… “长公主殿下驾到——!” 内侍尖细的唱喏声穿透校场上的操练声,由远及近。 付清晏的心脏猛地一缩,几乎要跳出胸腔。 她下意识地挺直了背脊,像是即将迎接一场比匈奴冲锋更凶险的战役。 只见营门处,皇家仪仗缓缓而入。 宋昭阳并未乘坐凤辇。 她骑着一匹通体雪白的骏马,一身火红色的骑射服,金线绣着展翅凤凰,在略显灰蒙的校场背景下,耀眼得如同一团燃烧的烈焰。 她今日未施粉黛,长发高束成马尾,眉眼间带着属于天家贵胄的威仪与疏离,与昨夜月下那个带着脆弱质问她的小姑娘判若两人。 付清晏与一众将领立刻快步迎上,单膝跪地行礼:“臣等,恭迎长公主殿下。” 宋昭阳勒住马缰,目光淡淡地扫过众人,在最前方那个低垂着头的身影上停留了一瞬,快得让人无法捕捉。 “众将军平身。”她的声音清越,不带丝毫情绪,仿佛真是来例行公事地巡视。 “谢殿下。” 付清晏站起身,依旧微垂着眼睑,不敢与她对视。 宋昭阳开口,语气公事公办: “付将军,本宫今日前来,是想看看我大宋精锐之士的风采。 顺便……了解一下边关七年,将士们是如何浴血奋战的。 就由你,为本宫引路讲解吧。” “臣……遵命。”付清晏抱拳领命,声音平稳,内心却已掀起狂澜。 付清晏落后宋昭阳半步,恪守着臣子的本分,为她介绍着大营的布局、各营职能、以及日常操练情况。 她的讲解清晰简洁,逻辑分明,完全是合格的将领汇报。 宋昭阳偶尔颔首,或提出一两个关于军械、阵型的问题,语气平淡,目光大多数时间都落在操练的士兵或营房设施上,似乎对付清晏本人并无过多关注。 这反常的平静,反而让付清晏更加不安。 就像暴风雨前的死寂,不知道何时会迎来雷霆一击。 行至弓弩营,士兵们正在进行骑射演练。 箭矢破空之声不绝于耳。 宋昭阳忽然停下脚步,转头看向付清晏,唇角勾起意味不明的弧度:“ 付将军弓马娴熟,当年在宫中习武时,箭术便是一绝。 不知这七载沙场历练,如今可还拉得开三石的强弓?” 来了。 付清晏心头一紧,面上却不露分毫:“殿下谬赞。军中弓弩,皆为制式,臣依例使用,不敢懈怠。” “哦?”宋昭阳挑眉,向前走了两步,靠近摆放着各式弓弩的武器架,随手拿起一张制作精良的长弓,指腹轻轻划过弓弦。 “那付将军可否为本宫演示一番?也让本宫看看,是何等利器,助我大宋儿郎横扫漠北。” 她的要求合情合理,长公主想看将领演示武艺,是恩宠,亦是考较。 一时间,周围所有将领、士兵的目光都集中在了付清晏身上。 付清晏感到胃部的绞痛似乎更明显了。 “臣,遵命。”她别无选择。 她走上前,从宋昭阳手中接过那张长弓。 付清晏深吸一口气,压下身体的不适,拈弓搭箭,动作流畅如行云流水。 她瞄准了百步之外的箭靶,眼神仿佛回到了硝烟弥漫的战场。 “嗖——!” 箭矢离弦,带着破风之声,精准地命中靶心。 箭尾兀自颤动不休。 “好!” 周围爆发出阵阵喝彩,士兵们看向付清晏的目光满是敬佩。 宋昭阳静静地看着,看着阳光下她专注的侧脸,看着她松开弓弦时微微颤动的指尖,看着她额角渗出的一层细密冷汗。 旁人或许以为是用力所致,只有她知道,付清晏此刻恐怕极不舒服。 她心中那股被拒绝的怒火和委屈,让她更加烦躁。 “付将军果然厉害。”宋昭阳语气依旧平淡,听不出喜怒,“只是,脸色似乎不太好。可是边关七年,留下了什么暗伤,尚未痊愈?” 她的话语像是关心,落在付清晏耳中却如同拷问。 付清晏放下长弓,微微喘息,借以平复胃部的抽搐,低声道:“劳殿下挂心,臣无恙。只是昨日……未曾休息好。” “是吗?”宋昭阳走近一步,距离近得几乎能感受到彼此的呼吸。 她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一字一句,清晰地问道:“是因为昨夜在本宫面前,说了违心之言,所以……寝食难安吗?” 付清晏猛地抬头,撞进宋昭阳那双眸子里。 她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发现所有言语在此刻都显得苍白无力。 这时,旁边马厩一匹未曾驯服的烈马不知何故受惊,猛地挣脱缰绳,嘶鸣着朝他们这个方向冲了过来。 “保护殿下!” 惊呼声四起。 电光火石之间,付清晏几乎是本能反应,一把将站在身前的宋昭阳用力揽入怀中,猛地旋身,用自己的后背对着受惊冲来的马匹。 一切都发生得太快。 宋昭阳只觉一股大力传来,整个人撞进一个怀抱。 她甚至能感觉到付清晏胸膛急促的心跳,和瞬间绷紧如铁的肌肉。 那烈马擦着付清晏的后背冲了过去,被反应过来的士兵迅速制服。 危险解除。 付清晏却依旧紧紧抱着宋昭阳,手臂箍得她有些发疼。 她似乎还沉浸在刚才的惊险中,身体微微发抖,呼吸急促。 宋昭阳能清晰地闻到她身上淡淡的药味混着皂角的清香,感受到她怀抱的温暖。 这一刻,什么拒绝,什么冰冷的话语,似乎都被这个下意识的拥抱击得粉碎。 “清晏……”宋昭阳在她怀里,声音闷闷的,似乎还有些哽咽,“你还要骗我,骗你自己到什么时候?” 付清晏如梦初醒,猛地松开了手,踉跄着后退两步,脸上血色尽失。 她看着宋昭阳眼中涌上的水光的神情,只觉得天旋地转。 “臣……臣护驾来迟,惊扰殿下,罪该万死!”她单膝跪地,垂下头,不敢再看那双眼睛。 周围的将领士兵也纷纷跪倒请罪。 宋昭阳站在原地,看着跪在地上,看似恭敬的付清晏,心中滋味无法言说。 她缓缓抬起手,轻轻抚过刚才被付清晏手臂环住的腰侧。 她深吸一口气,压下翻涌的心绪,声音恢复了之前的清冷,甚至更添了几分寒意: “付将军,护驾有功,何罪之有?起来吧。” 她不再看付清晏,转身对随行官员道:“今日巡视到此为止,回宫。” 仪仗再次启动,那抹红色的身影在众人的簇拥下离去。 付清晏依旧跪在冰冷的土地上,直到那抹红色彻底消失在视野尽头,她额头的冷汗涔涔而下。 “将军!”副将担忧地上前想要扶她。 付清晏摆了摆手,示意自己无事。 她望着宋昭阳离开的方向,唇边溢出一丝苦涩的弧度。 这场仗,她好像……快要输了。 第6章 是她的错 京郊大营的喧嚣已然远去,付清晏未随众将回营房处理军务。 她屏退了亲随,独自一人登上营地边缘那座废弃的瞭望台。 高处风寒,吹得她衣袂猎猎作响。 胃部的绞痛一阵紧似一阵,她扶着粗糙的木栏,缓缓坐下,将滚烫的额头抵在冰凉的木头上。 身体的极度不适,加上精神的巨大压力,像两把钝刀,反复切割着她的意志。 恍惚间,鼻尖似乎又萦绕起将军府后院里,那棵老梨树开花时的清甜香气,将她拽回那个遥远而温暖的午后。 那该是十几年前的春天了,她大概七八岁的光景。 将军府的后花园,一树梨花盛开如雪,纷纷扬扬的花瓣随风飘落,洒满树下的石桌石凳。 小小的付清晏,穿着一身利落的短打男装,头发束成一个小小的发髻,正认真练习着父亲刚教的一套拳法。 她绷着小脸,眼神专注,每一个动作都力求标准,即便汗水浸湿了额发,也毫不松懈。 而比她略小一些的宋昭阳,则穿着一身粉嫩的宫装,像只灵动的小蝴蝶,坐在旁边的石凳上,晃荡着两只小脚,双手托腮,目不转睛地看着“他”。 “清晏哥哥,你好厉害呀!”小昭阳奶声奶气地夸赞,大眼睛里满是崇拜,“比宫里那些教习师傅打得还好看!” 付清晏收了势,微微喘息着走到她身边,拿起石桌上的水杯喝了一口。 她不太习惯这样直白的夸奖,尤其是来自这个耀眼得像小太阳一样的长公主,耳根微微泛红,低声道:“殿下过奖了,臣还差得远。” 这时,几个在附近打扫的嬷嬷丫鬟经过。 因着殿下和小将军脾气都好,她们有时还会与她们开些不痛不痒的玩笑。 这不,她们看着树下这一对粉雕玉琢的“小人儿”,忍不住低声笑语: “瞧瞧,咱们少将军和长公主殿下,真是般配得很呢。” “可不是嘛,站在一起,就跟那年画上的金童玉女似的。” “说不定啊,将来真能成就一段佳话呢……” 小昭阳听得懵懵懂懂,但“金童玉女”、“般配”这些词让她觉得欢喜。 她扯了扯付清晏的袖子,仰着小脸,好奇地问: “清晏哥哥,‘金童玉女’是什么意思呀?她们说我们般配,是说我以后可以一直和你在一起练功玩耍吗?” 付清晏当时年纪虽小,却已模糊地知道自己身份的特殊,也隐约明白“男女之别”。 在宫中陪读时,太傅讲过一些粗浅的伦理纲常。 听到下人的调侃和宋昭阳天真无邪的问话,她的小脸先是“唰”地一下红了。 她看着宋昭阳那双清澈见底的大眼睛,混杂着保护欲和某种懵懂情愫的情绪,在她小小的心田里破土而出。 她忽然挺直了小小的背脊,脸上露出了超乎年龄的认真和郑重。 她拉起宋昭阳软乎乎的小手,走到那棵开得最盛的梨树下,仰头看着纷落的花雨。 然后低下头,无比严肃地看着宋昭阳,一字一句,清晰地说道: “昭阳,你不要听她们乱说。” 小昭阳疑惑地眨了眨眼。 只见付清晏深吸一口气,仿佛许下什么重大的诺言,声音清脆坚定: “等我长大了,立了战功,成了顶天立地的大将军,我就……我就去求陛下,娶你为妻。 这样,我们就能名正言顺地,永远在一起了。” “娶你为妻”。 这四个字,从一个七八岁的“男孩”口中说出,带着稚气的认真,重重地敲在小昭阳的心上,也深深地烙印在了付清晏自己的灵魂里。 小昭阳先是一愣,随即,灿烂的笑容在她脸上绽放开来。 她用力地点头,开心地摇晃着付清晏的手臂:“真的吗?清晏哥哥,那我们说定了哦,拉钩!” 她伸出胖乎乎的小手指,固执地要勾住付清晏的手指。 付清晏看着她纯粹无邪的笑容,也郑重地伸出自己的小手指,与她紧紧勾在一起。 “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 童音清脆,在梨花纷飞的庭院里回荡,伴随着小女孩银铃般的笑声,和“小男孩”脸上羞涩的红晕。 那一刻,阳光正好,岁月无忧。 那句童言无忌的承诺,成了宋昭阳心中笃信不疑的未来,也成了付清晏背负至今,无法实现,也无法遗忘的枷锁。 “唔……” 一阵剧烈的胃痉挛将付清晏从温暖的回忆中狠狠拽回冰冷的现实。 她闷哼一声,蜷缩起身子,额头上冷汗淋漓,脸色苍白如纸。 回忆越甜,现实就越苦。 当年的“顶天立地的大将军”,她做到了。 当年的“娶你为妻”的承诺,她却永远无法兑现。 不仅无法兑现,她还要亲手将那承诺撕碎,用最冰冷的态度,去伤害那个她曾发誓要永远守护的人。 “昭阳……”她无意识地喃喃出声,声音破碎不堪,带着无尽的痛苦和愧疚。 泪水混杂着冷汗,滑过她冰冷的脸颊。 她明白为何宋昭阳会如此执着,如此不顾一切。 明明是早在那么多年以前,她自己就已亲手在她心中种下了执念的种子,但她却无法实现它。 她不敢,更是不能。 宋府上下一百多口人,性命都压在她身上,她怎么敢! 如今,这种子已长成参天大树,盘根错节,而她却要亲手将它连根拔起。 这其中的痛楚,让她崩溃,她却只能承受着。 可……宋昭阳何其无辜! 但她除了拒绝,又能如何?! 她扶着栏杆,艰难地站起身,望向皇宫的方向,胸口的疼痛比那年挨的那刀还要更甚。 风吹起她散落的发丝,背影在荒凉的瞭望台上,显得单薄。 那句儿时的誓言,仿佛还在风中飘荡,却已然变了调子,成了命运最残酷的嘲讽。 她该如何走下去? 这场由她起始的戏,又该如何收场? 胃部的剧痛如同汹涌的潮水,再次将她淹没。 付清晏眼前一黑,终是支撑不住,缓缓沿着栏杆滑倒在地,失去了意识。 第7章 求旨成功 长乐宫内,烛火通明,却驱不散一室清冷。 宋昭阳屏退了所有宫人,独自坐在梳妆台前。 铜镜中映出一张明艳却难掩疲惫的脸庞,白日里在京郊大营强撑的威仪与冷静,此刻如潮水般褪去,只剩下深深的困惑与挥之不去的痛楚。 付清晏那个下意识的拥抱,如此用力,那绝不是对一个“不曾有”半分情意之人会有的反应。 可为什么?要用最冰冷的话语将她推开? 镜中的影像模糊起来。 明明在那个梨花盛开的午后,是说的,是他说一定会来娶她。 记忆里的阳光是金黄色的,暖融融地洒在身上。 将军府那棵老梨树开得正好,风一吹,花瓣就像雪花一样簌簌落下,沾了她和清晏哥哥满头满身。 小小的她,坐在石凳上,看着那个穿着短打衣衫、练拳练得满头大汗的男孩。 在她眼里,他是那么厉害,那么好看,比宫里所有的皇子哥哥们都更挺拔,更让她想亲近。 下人们窃窃私语的“金童玉女”、“般配”,她听得半懂不懂,却本能地感到欢喜。 她扯着他的袖子,问出那个天真又直击核心的问题。 然后……她永远记得那一刻。 清晏哥哥的脸一下子变得通红,像是抹了最好的胭脂。 但他没有像往常被调侃时那样害羞地低下头,而是非常非常认真地拉起她的手,走到那棵最大的梨树下。 花瓣落在他长长的睫毛上,他的眼神清澈而坚定。 “昭阳,你不要听她们乱说。” “等我长大了,立了战功,成了顶天立地的大将军,我就……我就去求陛下,娶你为妻。 这样,我们就能名正言顺地,永远在一起了。” 裹挟着梨花的清香,深深地镌刻在了她年方六岁的心版上。 她记得自己当时的,快乐得要飞起来。 她用力地点头,迫不及待地伸出小手指: “真的吗?清晏哥哥!那我们说定了哦!拉钩!” “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 两根小小的手指紧紧勾在一起,摇晃着。 她笑得眼睛弯成了月牙,而清晏哥哥也看着她,露出了一个她至今回想起来,都觉得是世上最温柔、最好看的笑容。 那一刻,她笃定地相信,这就是她的未来。 她的清晏哥哥,会成为大将军,然后来娶她。 回忆的潮水缓缓退去,镜中依旧是宋昭阳的脸,只是不知不觉间早已泪流满面。 “难道只有我记得?”她对着镜中的自己,喃喃低语,声音颤抖。 在金殿之上,她那般不顾一切勇敢地求婚。 但她笃信,那不是她一个人的痴心妄想,那是他们共同许下的未来。 七年的分别,非但没有磨灭这份信念,反而在无数个担忧的日夜中,将那份童真的誓约,对她而言淬炼成了坚不可摧的执念。 可是…… 为什么?! 宋昭阳猛地攥紧了手心,指甲深深陷入柔软的掌心。 “为何要拒绝?难道当真忘了?”她像是在质问镜中的自己,又像是在质问那个远在将军府的人。 “付清晏,你究竟是忘了,还是早已移情别恋? 又或者你到底在怕什么?有什么难处,是不能与我一同承担的吗?” 一定有什么她不知道的秘密,横亘在他们之间。 宋昭阳深吸一口气,缓缓站起身,走到窗边,望向将军府的方向。 夜色深沉,星光黯淡。 那个梨花香里的誓言,是她整个少女时代的光。 她等了七年,盼了七年,绝不容许任何人、任何事,将它摧毁。 即便是付清晏自己,也不行。 “付清晏。”她对着无边的黑夜,仿佛轻声立下另一个誓言。 “你既招惹了我,就别想轻易甩开。 无论是刀山火海,还是你有什么不得已的苦衷。 这辈子,你休想逃开我。” “你的诺言,我来替你兑现。” 长乐宫内,炭火烧得正旺,驱散着初春的寒意,却驱不散走宋昭阳心头的焦灼。 她端坐在窗边,指节无意识地敲击着紫檀木的窗棂,目光虽落在窗外含苞待放的海棠上,心神却早已飞远。 脚步声轻响,她的心腹侍女悄无声息地走了进来,屏息垂首。 “如何?”宋昭阳没有回头,声音略微紧绷。 侍女低声回禀,语速清晰: “回殿下,我们的人从北疆带回消息,多方查证,付少将军在边关七年,身边除却亲兵部将,并无任何关系密切之人。 军中律己极严,闲暇时不是在校场练功,便是在帐中研读兵书,偶有当地官员宴请,也多是托病推拒。 并未发现有任何相好的女子,或是……男子。” 最后几个字,侍女说得格外小心翼翼。 宋昭阳敲击窗棂的手指倏然停住。 悬了多日的心,像是终于找到了一处坚实的落脚点,缓缓落回了原处。 没有别人。 从来就没有别人! 那他所有的拒绝、所有的痛苦挣扎,便只有一个理由: 他因某种她尚不知晓的缘故,在拼命地压抑和逃避。 这是个消息,刺破了连日来的阴霾和自我怀疑。 她宋昭阳看中的人,心里装的也是她,这便够了。 至于那横亘在他们之间的阻碍,无论是家规祖训,还是他那该死的“配不上”的固执念头,她都要亲手将它砸碎。 她猛地站起身,裙摆划出一道利落的弧度。 “更衣。”她声音清越,“本宫要再去见皇兄!” 御书房内。 皇帝宋徽刚批完一摞奏章,正揉着发胀的额角,便听内侍来报长公主又来了。 他动作一顿,脸上露出无奈神情,不用想都知道她此时为何而来。 “让她进来吧。” 宋昭阳未穿朝服,只着一身绯色常服。 她步入殿内,径直走到龙案前,直直地看向宋徽。 “皇兄。” 宋徽看着她这副架势,就知道今日难以善了。 他放下手,叹了口气:“昭阳,若是还为赐婚之事,便不必再提了。付家态度明确,朕也不能强人所难。” “皇兄,”宋昭阳打断他,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臣妹今日来,并非胡搅蛮缠。臣妹只想问皇兄几个问题。” 宋徽挑眉,示意她说下去。 “付清晏七年浴血,为大宋立下赫赫战功,可是忠臣?” “自然是。” “他为人正直,洁身自好,在边关七年,身边无一姬妾,甚至无任何风流韵事,可是良人?”宋昭阳将探听来的消息,化作最有力的武器。 宋徽微微一怔,这点他倒是未曾细查,但付清晏的品性,他信得过。 “清晏确是端方君子。” “那好。”宋昭阳上前一步,双手撑在龙案边缘,身体微微前倾,目光灼灼。 “一个忠臣,一个良人,为何配不上我大宋长公主? 难道我宋昭阳的驸马,非得是那些只会吟风弄月、手无缚鸡之力的世家纨绔吗?!” 她的质问,让宋徽一时语塞。 “昭阳,这不是配不配得上的问题,是人家宋家……”宋徽试图解释。 后面几个字是“人家不愿啊”,只是被宋昭阳劫了去。 “那是什么问题?”宋昭阳步步紧逼。 “是他付清晏的问题?还是我宋昭阳的问题?亦或是……皇兄您的问题?” 她眼圈微微泛红:“皇兄,您可知,我与他,早有盟约!” 宋徽愕然:“什么盟约?” “就在将军府的梨花树下。他亲口对我说,‘等他长大了,立了战功,成了顶天立地的大将军,就来求陛下,娶我为妻!’ 皇兄,这是他付清晏亲口许下的诺言,如今他战功立了,大将军也当了,难道这诺言,便不作数了吗? 还是说,皇兄您,不愿意成全?” 她的话语如同连珠炮,轰得宋徽心神震动。 他完全没想到,这两个孩子之间,竟还有这样一段往事。 看着妹妹眼中的认真和深藏的痛楚,他才意识到这并非她的一时兴起。 “昭阳,童言无忌,岂能当真……”他的语气软了下来。 “童言无忌?”宋昭阳笑了,笑容里带着凄然的固执。 “可臣妹当真了,臣妹等了他七年,盼了他七年。 皇兄,您今日若是不答应……” 她猛地后退一步,撩起衣摆,竟是直挺挺地跪在了冰冷的金砖地上,仰头看着宋徽: “臣妹便跪死在这御书房,也好过回去,对着那冰冷宫殿,抱着一个虚无的承诺,孤独终老!” “你……!”宋徽猛地站起,指着她,气得手都在抖,“你这是在威胁朕!” “臣妹不敢。”宋昭阳梗着脖子,眼泪终于忍不住滚落,却依旧倔强地挺直背脊,“臣妹只是……求皇兄。” 御书房内,陷入一片死寂。 只有宋昭阳压抑的啜泣声,和皇帝粗重的生气喘息声交织。 宋徽看着跪在地上泣不成声的妹妹,又想起付清晏那日殿前异常激烈的反应,以及付巍语焉不详的请罪。 但妹妹的决绝,他看得分明。 她是真的做得出跪死宫外的事情。 良久,宋徽仿佛被抽干了力气,颓然坐回龙椅上,疲惫地挥了挥手。 “罢了……罢了……” 他声音沙哑,带着无可奈何的妥协。 “朕……准了。” 宋昭阳猛地抬头,泪眼婆娑中带着难以置信的狂喜。 宋徽却闭上了眼睛,沉声道: “朕会下旨,为你和付清晏赐婚。 但是昭阳,你要想清楚,圣旨一下,便再无悔改的余地。 将来若是……若是有什么……” “臣妹绝不后悔!”宋昭阳立刻叩首,声音带着泣音,“谢皇兄成全!” 她站起身,因为跪得久了,身形微微晃了晃,脸上笑容确是明媚灿烂。 她再次一拜,转身快步离去,连步伐都轻快了许多。 第8章 以手代之 将军府内,付清晏正强撑着精神在书房翻阅兵书,试图用繁杂的军务麻痹自己。 但字迹却总是在眼前模糊,化作宋昭阳那双执拗又受伤的眼眸。 突然,府外传来一阵喧哗,管家连滚带爬地冲进来,声音都变了调: “将军,少将军,宫里……宫里来旨意了” 付巍手中的茶盏“哐当”一声落在桌上,茶水四溅。 付清晏更是猛地站起身,眼前一黑,几乎站立不稳,一股冰冷的寒意瞬间从脚底窜至头顶。 该来的,终究还是来了。 前厅,香案早已摆好。 传旨太监面无表情,展开明黄的绢帛,尖细的嗓音如同丧钟,敲在付家父子心头: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咨尔将军府嫡长子付清晏,忠勇性成,英姿飒爽,战功彪炳……长公主昭阳,娴熟端方,品貌出众…… 二人堪称天造地设,朕心甚悦。 特赐婚于二人,择吉日完婚。 钦此——” 那一个个字,狠狠烫在付清晏的灵魂上。 她只觉得天旋地转,耳边嗡嗡作响,整个世界的声音都离她远去。 天……塌了。 “付将军,付少将军,接旨吧。”太监将圣旨往前递了递。 付巍脸色铁青,胸膛剧烈起伏,牙关紧咬,腮帮子都鼓了起来。 他强撑着没有失态,颤抖着伸出双手,接过了重逾千斤的绢帛。 “臣……谢主隆恩。”声音干涩得像是在砂石上磨过。 付清晏跟着父亲麻木地叩首,起身时,身形晃动,全靠一股意念支撑才没有当场倒下。 传旨太监一走,付巍几乎是拖着魂飞天外的付清晏,一路疾行回了她的听竹苑,并立刻派人去请夫人。 付夫人匆匆赶来,一进门,看到丈夫铁青的脸和女儿那副眼神空洞的样子,心里就“咯噔”一下。 “老爷,这是……” 付巍将那道明黄的圣旨往桌上一拍,发出“啪”的一声重响。 他颓然坐下,双手捂脸,发出一声饱含无奈与绝望的叹息:“陛下的赐婚圣旨……下来了。” “什么?!”付夫人惊呼一声,脸色瞬间惨白,腿一软,差点瘫倒在地,幸好及时扶住了门框。 她看向呆立在一旁失去生气的女儿,眼泪“唰”地就下来了。 “我苦命的儿啊。”她扑过去,一把抱住付清晏,泣不成声,“这……这可如何是好啊,这是欺君,是要满门抄斩的啊!都怨我,都怨我啊……” 付清晏被她抱着,身体僵硬,却还是轻拍着母亲的背道:“娘,不怨你。” 怎能怨娘呢,这么些年若不是因为这个谎言,她又怎能如男子这边活的肆意。 可,付家上下这几百口人是无辜的。 付巍猛地抬起头,眼圈泛红,低吼道:“哭,现在哭有什么用!当初若不是你……” 后面的话,他终究没能说出口,化作更沉重的一声叹息。 付夫人被吼得一怔,随即更是悲从中来,哭得几乎背过气去。 一时间,房间里只剩下付夫人压抑的哭声和付巍粗重的喘息,以及付清晏死寂般的沉默。 过了好半晌,付夫人似乎终于哭够了。 她猛地用袖子擦干眼泪,抓住付清晏冰凉的双手,用力摇晃着她:“晏儿,晏儿你听娘说!” 付清晏空洞的眼神微微转动,聚焦在母亲脸上。 “事到如今,没有退路了!”付夫人压低了声音。 “圣旨已下,绝无转圜余地。 你记住,从现在起,你都必须撑住,决不能露出丝毫马脚。” 付巍猛地看向夫人,等待着她的下文。 付清晏嘴唇翕动,声音微弱:“可是……娘,洞房,我……” “娘知道,娘知道!”付夫人打断她,脸上晕开不自然的红晕,眼神躲闪,却又有种种豁出去的架势。 她像是变戏法一样,从袖中猛地掏出一本用普通蓝布包裹着、看不出名目的册子,飞快地塞进付清晏手里,语速极快地低声嘱咐: “这个……你拿着,回去……私下里……仔细看看。” 付清晏茫然地低头,看着手中那本册子。 付夫人脸上臊得通红,却依旧强撑着,用气音继续传授“秘籍”: “洞房之时,若……若长公主她,有所需求,你、你便借口饮酒过多,或是旧伤发作,能避则避。 可若实在避不过……” 她深吸一口气,用尽了毕生的勇气,指了指那本册子,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 “这上面……画了……总之,你就……以手代之,对!以手代之。 千万、千万不要让她近身发现……发现你没有……” 后面的话,她实在说不出口了。 付清晏:“……” 付巍:“!!!” 付清晏看着手中那本仿佛烫手山芋般的“画册”,再抬头看看母亲那副视死如归又羞臊难当的表情,又看向父亲那一脸荒谬神情。 她只觉得一股热血猛地冲上头顶,眼前阵阵发黑,胃里翻江倒海。 这都……什么跟什么啊! “娘!”她几乎是咬着后槽牙,从喉咙里挤出声音,脸颊不受控制地泛起红晕,“您……您这是……” 付夫人猛地站直身体,摆出当家主母的威严,虽然耳朵根还是红的:“总之,无论如何,决不能暴露。这是死命令,你听到了没有,付清晏。你身后是几百口人的性命,这事儿怪娘,但娘也是没有办法。” 付清晏知道,母亲也是迫不得已。 当年母亲作为将军府夫人,连着两年却只生了俩姑娘。 祖母已经方言,若是下一胎再是女娃,她便要帮父亲另谋夫人了。 将军府怎能无嫡子! 时代如此,付清晏又如何不知。 但就像上面所说,虽付清晏要因此背负一生的谎言,但这也好过女子。 付清晏看着手中那本“救命秘籍”,又看看母亲和表情管理彻底失控的父亲,只觉得人生从未如此……荒诞离奇。 她木然地点了点头,将那本册子死死攥在手里,仿佛攥着的不是春宫图,而是一道催命符。 洞房花烛夜……以手代之…… 荒谬…… 但更荒谬的是……付清晏竟然开始期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