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了卧云城那乌烟瘴气的是非地,顺着官道一路向南。
三人打马走了大半日,头顶的日头渐渐毒辣起来,明晃晃地悬在当空,烤得人头皮发烫。
秦萱骑在雪蹄马上,那身火红骑装被日头一照,更是灼灼地晃眼。
她烦躁地扯了扯领口,只觉得嗓子眼儿里干得冒烟,忍不住骂道:“这鬼天气!先前还好好儿的,转眼就跟下了火似的!再这么晒下去,人都要烤熟了!”
厉昭雪抬眼看了看天色,目光四下一扫,抬手望前一指:“五小姐,前面道旁挑着个酒幌子,可要歇歇脚?”
秦萱顺她手指望去,果然见官道拐弯处,一棵老槐树下挑着个褪了色的青布酒幌,歪歪扭扭写着“醉仙居”三个大字,那字迹潦草得像是醉汉涂鸦。铺子虽瞧着简陋,倒也还算干净。
这时正是晌午打尖的时候,酒肆里外七八张桌子竟坐了大半。行商的、赶路的、走镖的,各色人等聚在一处,人声喧哗,夹杂着酒肉香气随风飘来,勾得人肚里馋虫直叫。
“走!”秦萱眼睛一亮,一夹马腹,当先冲了过去。
三人翻身下马,伙计满脸堆笑地迎上来,将马匹牵到后头槽头饮水喂料。
秦萱拣了张靠里的桌子坐下,厉昭雪不动声色地选了把靠过道的椅子,既能护住秦萱,又能眼观六路。
余绾晚则默默坐在秦萱另一侧,取出自带的白绢,将三人面前的碗筷细细擦拭。
“三位客官用点什么?小店有上好的花雕、自酿的米酒,还有酱牛肉、卤花生……”伙计殷勤地报着菜名。
秦萱不耐烦地摆手:“啰嗦什么!好酒好菜只管端上来,拣拿手的!再沏壶凉茶来!”
“好嘞!”伙计见她气度不凡,不敢多言,麻溜地下去了。
等待的工夫,秦萱四下打量。这酒肆里三教九流的人可真不少,高声谈笑,划拳行令,闹哄哄一片。
她正觉得无趣,忽听得靠近柜台那桌传来一阵争执声。
“没钱?没钱你喝什么酒!吃什么肉!”一个胖掌柜一手叉着水桶腰,一手指着角落里一个酒客的鼻子唾沫横飞,“看你这穷酸样!是想吃白食不成?”
他身旁两个膀大腰圆的伙计,也抱着胳膊恶狠狠地瞪着那人。
秦萱伸长脖子望去。只见被围住的是一名女子,看年纪约莫四十上下,一身靛蓝粗布衣裙洗得发白,头发松松垮垮绾着,插着根木簪子。
“哎哟,我的好掌柜,消消气!”那妇人笑嘻嘻道,“出门走得急,真忘了带钱囊!您先记账,回头三倍奉还!我房三娘在这条道上,也是响当当的人物,还能赖您酒钱不成?”
胖掌柜火冒三丈,手指快戳到她鼻梁上:“我呸!还响当当?老子开店十几年,什么样的赖皮鬼没见过?今日不结清,休想出店门!”
“嘿嘿,掌柜的,话别说这么死嘛……我这是虎落平阳……”房三娘依旧嬉皮笑脸,“要不……我给您唱个小曲儿抵债?当年在秦淮河畔,我那嗓子……”
“唱你个大头鬼!”胖掌柜浑身肥肉乱颤,“还虎落平阳,我看你是癞皮狗钻酒缸!给我搜!”
两个伙计伸手就往她怀里掏摸。
“别别别!光天化日,非礼啊!”房三娘嘴上叫得凄惨,身子却是左摇右晃,让两个伙计抓捞不着,忙活得满头大汗。
这场面,着实滑稽。
秦萱在一旁看得“噗嗤”乐出声来。她自幼在规矩森严的寒月宫长大,何曾见过这般惫懒无赖的人物?只觉得这妇人言语诙谐,行事古怪,甚是有趣。
一时间,心头那股“行侠仗义”的劲儿又冒上来,加之也想在余绾晚和厉昭雪面前显摆豪气,当即一拍桌子喝道:“住手!”
这一声清亮悦耳,顿时把所有人目光都吸引过来。
胖掌柜和伙计也停下动作,疑惑地看向这桌。
秦萱站起身,小手负在身后,学着话本里豪侠派头踱步上前,扬着下巴对掌柜道:“不过几碗水酒,些许饭食,值当什么?这位大姐的账,算在本小姐头上!”
说着朝厉昭雪一扬下巴:“昭雪,付钱。”
厉昭雪眉头紧锁,心中一百个不情愿。这女子来历不明,言行古怪,分明是个江湖混子,五小姐怎地又胡乱插手?但秦萱发了话,她不能不听,只得沉着脸取出小块碎银抛在柜上。
“够不够?”
胖掌柜一见银子,立刻变脸,满脸堆笑拿起银子掂了掂:“够了够了!多谢小姐!”说完狠狠瞪了那房三娘一眼,“算你走运!”
房三娘眼见危机解除,非但不溜走,反而眼睛一亮,拍拍身上灰尘,笑嘻嘻地凑到秦萱面前仔细打量起来。
她那双惺忪醉眼在秦萱价值不菲的火红骑装、腕上羊脂玉镯上转了转;又瞟了眼秦萱身后低眉顺眼却难掩清丽的余绾晚;最后目光落在按剑而立神色冷峻的厉昭雪身上时,瞳孔几不可察地微微一缩。
“哎呦喂!今儿走了什么大运,遇上小贵人拔刀相助!”她拍着大腿嗓门敞亮,“小娘子人美心善仗义疏财,真真是女中豪杰菩萨心肠!我房三娘欠你一个大人情!”
秦萱被她夸得心头舒坦,小下巴扬得更高。故作老成地摆手:“区区小事,何足挂齿。”
房三娘却把脑袋摇得像拨浪鼓:“非也非也!江湖儿女恩怨分明!这酒钱之恩重于泰山!我房三娘岂是知恩不报的小人?”
她凑近一步神秘兮兮道:“正巧我闲来无事,又受了小娘子大恩,便给你们当个向导保驾护航如何?不是我吹,南北十三州大小码头黑白两道,还没我房三娘不熟的地界!”
厉昭雪一听脸色顿时沉了下来,上前一步挡在秦萱身前冷声道:“这位夫人好意心领了。不过我们自有行程,不劳外人费心。酒钱之事不必再提,请自便吧。”话语间逐客之意明显。
房三娘却像没听懂,目光绕过厉昭雪只盯着秦萱:“小贵人瞧你这护卫,警惕性高是好事,可不能把天下人都当坏人不是?我房三娘虽说爱喝两口,可向来一口唾沫一个钉!说保驾护航绝不含糊!”
秦萱心里活动开了。
厉昭雪功夫好人也忠心,可太过一板一眼,余绾晚更是闷葫芦一个。这房三娘看着虽落魄,言语诙谐见识似乎也不凡,有她跟着路上定然有趣得多。而且她自称熟悉江湖,不正缺个这样的“老江湖”指点迷津吗?
至于危险……秦萱瞥了眼房三娘那细胳膊细腿和厉昭雪紧绷的侧脸,心下不以为然:有昭雪在还怕她翻了天不成?
“好啦昭雪,”秦萱拉开厉昭雪对房三娘笑道,“既然房大姐一番好意,那我们就却之不恭了。正好我们要去南平州,路上就麻烦房大姐指点啦!”
“五小姐!”厉昭雪急道。
“放心,本小姐心里有数!”秦萱浑不在意地摆手。
房三娘闻言脸上笑开了花:“痛快!小贵人果然爽快!南平州是吧?包在我身上!”
她自来熟地拉过条凳子坐下,毫不客气地拿起干净茶杯倒水一饮而尽,目光在三人身上又转了一圈嘿嘿笑道:
“咱们这算一伙儿了!总得有个称呼不是?小贵人一身火红神采飞扬,如同凤凰临世,往后我就叫你‘小凤凰’!如何?”
秦萱觉得这外号响亮贴切,比‘五小姐’有意思多了,顿时眉开眼笑:“小凤凰?好听!我喜欢!”
房三娘又看向余绾晚,语气柔和了些:“这位姑娘温温柔柔乖巧可人,一看就是个贴心小棉袄,就叫‘乖丫头’吧。”
余绾晚看了她一眼,细声细气地应了句:“是,房……房前辈。”
“前辈?都把老娘叫老了!”房三娘不满地撇嘴,“叫三娘!或者叫房大姐也行!”
最后房三娘的目光落在面罩寒霜的厉昭雪身上,摸了摸下巴眼中闪过一丝戏谑:“至于这位嘛……年纪不大偏生整天板着脸,跟腊月冰碴子似的又冷又硬……得嘞,往后我就叫你‘小雪块’了!”
“噗!”秦萱没忍住笑出声来。
厉昭雪额角青筋跳了跳,握着剑柄的手紧了又紧,强忍拔剑冲动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我叫厉昭雪。”
“知道!知道!厉昭雪……小雪块,都是雪字辈的,差不多嘛!”房三娘浑不在意地摆手,“行了称呼定了咱们也算熟络了!小凤凰、乖丫头、小雪块,吃饱喝足就上路呗?前面路还长着呢!”
厉昭雪听着这乱七八糟的外号,又看着那已经反客为主开始催促她们的房三娘,只觉得眼前阵阵发黑。
秦萱却觉得新鲜无比兴致勃勃。余绾晚则依旧是低眉顺眼的模样。
这鸡飞狗跳的江湖路,因着这酒鬼婆娘的加入,看来是愈发显得热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