卧云城西头的云来客栈,门脸不算顶阔气,可贵在一个清净。
厉昭雪素来谨慎,本还想寻个更不起眼的窝儿蹲着,奈何秦萱这丫头片子逛得腿肚子转筋,一眼瞅见客栈院里那几竿翠竹,觉得对胃口,二话不说就撞了进去。
“三间上房!”秦萱一巴掌拍在柜台上,嗓门亮得能震落梁上灰。
掌柜的是个胖得流油的中年汉子,抬眼一打量,心里先咯噔一下。
这几位客官,衣着气度都不比寻常,尤其是后头那个眼神能冻死人的冷面姑娘——寒月宫飞凤卫的行头,他可是认得的。当下不敢怠慢,屁颠屁颠亲自引路上楼。
余绾晚低眉顺眼,抢在小二前头接过秦萱的包袱,又抢先一步撞进房,手脚麻利地把床铺桌椅抹得溜光,侧身软声道:
“小姐您瞧,这间坐北朝南,也洁净,可还入眼?”
秦萱大咧咧往那细棉布床上一坐,颠了颠身子:“凑合吧,比宫里是差远了,将就窝几天。”
厉昭雪却不进屋,只默然杵在门外,一双眼睛利得像刀子,把房间格局、窗口朝向、万一不对劲从哪里溜,都扫了个底儿掉,这才对秦萱道:
“五小姐,属下就在左手这间,但有风吹草动,立马就到。”
“知道啦,昭雪你也太小心了。”秦萱浑不在意地摆手。
安顿下来没多久,余绾晚的本事就显出来了。
也不知这丫头从哪儿弄来的热水,兑得不冷不热,伺候秦萱净面洗手,连指甲缝都细细擦拭。
又抖开行囊,将秦萱的衣裳一件件拎出,按颜色、料子理清爽挂进柜中,动作又轻又快。
秦萱这小祖宗在寒月宫里也是让人伺候惯了的,可那些侍女多是木头疙瘩,哪有余绾晚这般贴心贴肺?
这丫头甚至不用秦萱张嘴,只消一个眼神,便能摸透是想喝茶了,还是想嚼点零嘴儿。
晚膳送到房里。客栈饭菜自然比不上寒月宫的精细,余绾晚却能用自带的银簪子悄悄试毒,又每样先抿一小口,等了一会儿,确认无事,才软语劝秦萱:“小姐,多用些罢。”
见秦萱蹙眉嫌那红烧肉油腻,她便不声不响将肥膘剔去,只留精瘦烂糊的肉块夹到秦萱碗中,糯声道:“小姐初来乍到,奔波一日,须得吃些扎实的才顶得住劲。”
秦萱被她伺候得浑身舒坦,那点子离宫后的不自在早抛到爪哇国去了,只觉得带上这丫头真是英明之举。她拍了拍余绾晚的手背,笑道:“还是你心细。”
余绾晚脸颊微红,垂睫:“能伺候小姐,是绾晚几辈子修来的造化。”
厉昭雪在一旁冷眼瞅着,心里疑云未散。
这余绾晚,太伶俐,太会揣摩人心。出身不高,又刚遭祸事,却不见惊惶,反这么快找准位置,把秦萱伺候得熨帖,这份定力和心性,怎么看都不像小门小户的丫头。
入夜,厉昭雪借口巡查,在客栈内外转了好几圈,尤其留意余绾晚那间房。灯早熄了,静悄悄的。她竖起耳朵细听,只闻绵长平稳的呼吸,像是真睡熟了。
“莫非我多心了?”厉昭雪蹙眉,“兴许她只是求生心切,格外卖力?”
虽这么想,按在剑柄上的手却一点没松。宫主把五小姐安危交到她手里,任何蛛丝马迹,都得掐死在襁褓中。
第二日,秦萱直睡到日上三竿才起。
有余绾晚在身边,连起床都成了舒坦事。余绾晚早已备好温水青盐,连今日要穿的衣裙都熏上淡淡芸香,发髻也梳得比昨日更俏丽活泼,衬得秦萱明艳小脸越发勾人。
“小姐真好看。”余绾晚退后半步,由衷赞道。
秦萱对镜照了又照,还颇为臭美地转了个圈,心里美得很。兴致一来,便决定再去街上溜达,品品这卧云城的烟火气。
——
说起这卧云城,紧挨卧龙江,漕运发达,南来北往的货物在此聚散。城东码头更是寸土寸金,龙蛇混杂。
地头上势力最大的有两家:一家是掌控陆上脚行、货栈生意的“金刀门”,门主马金彪,一手金背砍山刀在卧云城也算叫得上号。
另一家,则是把控江上漕运、船工力夫的“漕帮”,帮主蒋龙王,水性精熟,手下弟兄多是水里来火里去的亡命徒。
这两家为了码头油水,明争暗斗好些年了,小摩擦没断过。今儿个,积压的火药桶总算在一处货栈前点着了。
秦萱一行刚溜达到附近,就听见前头人声鼎沸,呼喝叫骂搅成一团。只见货栈前空地上,两拨人泾渭分明地对峙。
日头明晃晃照着,左边那伙人多是短打扮,腰间、手里清一色厚背砍刀,寒光扎眼。领头的汉子敞着怀,胸口黑毛随破锣嗓子一颤一颤:
“蒋龙王那条老泥鳅,手也伸得太长了!‘福隆’货栈向来是老子金刀门地盘,你们漕帮烂船也配抢食?”
对面清一色青衣水靠,分水刺、渔叉在日头下泛冷光。领头的精瘦汉子阴恻恻一笑:
“马老三,放你娘的狗臭屁!这码头姓蒋不姓马!回去告诉你们当家的,福隆东家自个儿要换我们漕帮运货,你金刀门甭想强按牛头喝水!”
“少他娘废话!手底下见真章!”
“怕你个逑!”
话音未落,几十条汉子就跟下饺子似的撞在一处。霎时间刀光乱闪,拳脚横飞,怒骂混着惨叫,惊得四周看热闹的商贩抱头鼠窜。
秦萱何曾见过这等阵仗?宫里的姐妹比武向来点到即止,哪像这般往死里招呼?才一眨眼,就见好几人挂彩,鲜血溅在青石板上,红得刺眼。
奇的是这丫头非但不怕,反而觉得一股热气直冲脑门——这不正是话本里写的江湖场面么?当下袖管一撸,抬脚就要往前冲:“光天化日持械斗殴,还有没有王法了!看本小姐……”
“五小姐不可!”厉昭雪脸色骤变,一把扣住她手腕,“这是地头蛇抢地盘,水深着呢!咱们外人贸然插手,怕是要吃闷亏!”说话间身子已挡在秦萱前面。
这小祖宗昨日光是看个热闹便捡了个小丫鬟回来,此番真刀真枪的械斗现场,真让她撞进去,只怕是难以收场!
厉昭雪眼角余光扫向四周,只见围观人群里边缩着几个眼神飘忽的汉子,腰间鼓鼓囊囊显然别着家伙。更是坚定心中想法——这浑水,蹚不得!
秦萱被她这么一拦,再定睛细看,这才发觉不对——
场中一名金刀门汉子惨叫一声,大腿被分水刺捅了个窟窿,扑通栽倒;旁边漕帮的帮众肩胛挨了一刀,鲜血泼洒似的往外涌,青石板上霎时漫开一滩暗红。
那两个领头的更是杀红了眼,刀刀都往咽喉心口招呼,哪还讲什么江湖道义,分明是搏命的架势。
秦萱正看得心惊,忽觉袖口一紧。回头见余绾晚早已面无人色,浑身抖得如风中残烛,冰凉的指节死死揪着她衣角,连牙关都在打颤:
“小……小姐……血……好多血……我们快走罢……”那模样倒不似作伪。
眼见这血肉横飞的场面,秦萱心头那点江湖梦顿时凉了半截,反倒生出护住身后人的念头。她反手扣住余绾晚颤抖的腕子:“别怕。”这话说得轻,也不知是在安慰余绾晚还是在给自己壮胆。
金刀门到底是有备而来,双方斗到关键时刻,人群中突然窜出七八个早已埋伏的金刀门好手,漕帮顿时阵脚大乱。
那精瘦汉子见势不妙,立马大喊“撤退”,带着残部夺路而逃。马老三朝地上啐了口血沫子,骂咧咧地开始清点伤亡
一场恶斗来得快,去的也快。看客们渐渐散去,口中却窃窃私语不断:“漕帮今日折了面子,蒋龙王岂肯干休?”
秦萱望着满地狼藉,鼻腔中充斥着那混杂着尘土味的血腥气,她的心口像压了块巨石。
什么诗酒风流,什么快意恩仇,此刻才真切尝到江湖里的血腥味——那是暗处的算计,是刀尖舔血的买卖。
她倦倦摆手:“回去罢。”来时那点新奇劲儿,早被这惨烈现实碾得粉碎。
厉昭雪暗自舒了口气,身形仍不着痕迹地护在她三步之内。
余绾晚更是惊魂未定的攥着秦萱衣袖不肯松手。一路回到云来客栈,捧着热茶连饮几口,那张煞白的小脸才渐渐回过颜色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