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齐对女子的约束向来宽泛。
文人泼墨撼岳,武者剑断星斗,公主叱咤朝堂。
万寿公主倒台不到十年,长安商户蓝家的四女儿蓝桥远远看过她一眼。
那时蓝桥还不到十岁。
可那倾天的华盖,多美啊。
“蓝染水!”
蓝桥揉揉眼睛,把昏沉的意识从梦境中拉回现实,从树根下坐起,循声看向声源处。
是二哥蓝楦。
“什么事?”蓝桥复又躺下,用手头的《孟子》盖上了脸,显然不想跟蓝楦继续说话。
“你就这个态度去备考?下个月就殿试了!”蓝楦走到她跟前,见小妹在树下大有恨不得直接躺到死的架势,恨铁不成钢。
蓝桥毫不在意:“嗯。”
蓝桥和小妹蓝杬是这个家里唯二能去科举的。
也不知本朝是如何规矩的,商人不得科举,商人子也不得考科,但商人女就可以。
老头半辈子就两个女儿,自然要让她们都去考科。
至于入宫选妃——洗洗睡吧,蓝家的资产只够立足,哪有资本去选妃。
白家如日中天,作为有从龙之功的股肱之臣,在朝廷上说一不二,家里多的是女儿,东宫的正妃、未来的皇后,必然是白家出身。
蓝桥和蓝杬也没选妃的意思,她们只想要个功名,说不准蓝家就是下一个白家呢。
未来的事,谁能说得准?
“起来起来。”蓝楦显然受不了她这个态度,一把把蓝桥拽了起来,“算哥求你,努努力好不好?”
蓝桥被他拽疼了,连忙甩开他,顺手把《孟子》扔了。
“现在努力还有什么用啊?”蓝桥无奈地拍着身上的花瓣和杂草灰尘,“今年考不上,过几年再考就是。反正你和三哥会养着我们,对吧。嗯?”
她抿唇笑着,耸耸肩一摊手,抬脚就要走。
大哥早逝,日后家业必然是砸在蓝楦肩上。蓝楦自然不会放弃自己的亲妹妹,关键是现在产业都还没到手呢。
蓝楦一把拽住她:“染水!”
蓝桥停下步子,回头挑眉看着他,用眼神催他赶紧把话全都说完,别挡着她回去休息。
他左顾右盼了一会儿,好像怕某个人在附近,确定安全后才凑近一点,小声说:“我当然会供你和小杬儿一直考……但是阿橖说听见姓黄的说,如果你今年考不上,就要把你嫁出去。”
黄氏是蓝桥的继母,性格极其霸道,蓝桥的父亲蓝让都得看她的脸色才敢行事。
蓝桥的生母张氏早在蓝杬出生时就难产去世了。
“她说这种话,老头能同意啊?”蓝桥微微皱起眉毛,也看了一圈周围,确定没有黄氏安插的眼线,才小声问蓝楦,“不是你编来骗我的吧?”
黄夫人是个颇为古板的女人,很多观点蓝让不能苟同,但是这两人就算两看生厌,也只能搭伙过日子。
蓝楦的反应极为夸张,手舞足蹈地解释,一边大声喊:“没骗你!老头居然同意了!他居然同意了!老糊涂——”
蓝桥连忙按住他,一把捂住他的嘴往树后拖:“嘘嘘嘘,黄夫人来了!”
黄夫人牵着一条小白狗,带着两个下人,一起往这边走,幸而她耳朵并不好,没听清楚方才蓝楦喊了什么,若是给她听了去,免不了一顿呵斥。
说来说去都是那一套什么长幼有齿尊卑有序的,听着就让人厌烦。
但耳朵不好不代表眼神不好,她还是牵着狗往这边来了。
“蓝楦,我去年就说了,这花园子里你和蓝橖不能来!”黄夫人柳眉倒竖,二话不说上来就命令蓝楦,“回你房间去,少在这里煞风景!天天吊儿郎当的,跟个夜游神一样,哪有一点当长兄的样子,再给我到处闲逛,小心家业都给蓝橖!”
蓝桥爱在家里的小花园里躺着看书,黄夫人去年会试后发觉了此事,大手一挥封了这小花园,除了蓝桥和蓝杬谁都不准进,包括家主蓝让。
当然她自己也恪守规矩,每每只是牵着狗路过,从来不进去。
蓝桥趁着黄夫人看着蓝楦走的间隙,俯身把地上躺着的那本《孟子》捡了起来,免得等会儿自己也挨骂。
捡起来也没用。
黄夫人瞪着蓝楦走了,又转过来骂蓝桥:“蓝染水!我说过多少次了,少和那厮混,一点好的没学到,净沾染了一身煞。你知不知道离殿试连三十天都没有!”
蓝桥尴尬地抱着书:“是他非要来找我的啊……”
“你就不会让他滚?!”
“……那他是我哥啊,我以后还指望他养活呢。”蓝桥替自己的不务正业辩解了一句,希望能在舌战中略胜一筹。
黄夫人啐了一口:“就他那个德行,家产不败光就算好的!指望他不如指望杬杬。就知道你也是个指望不上的,张苋都生了些什么玩意,死那么老早,还得我接烂摊子,养你们这群窝囊废!”
“……”
蓝桥不动声色地后退了半步。
读书人果然不能和市井泼妇比口舌功夫。
“我告诉你,今年殿试中不了,明年就别想考了,给我收拾包袱嫁人去!”黄夫人撂下一句狠话,牵着狗又走了。
明年想考也考不了吧?
蓝桥无奈地坐回那棵桃花树下,重新翻开那本《孟子》。
这个家简直没有一点人情味,跟坐牢有什么区别。黄夫人就是那个管犯人的狱卒。
遥想当年,陈廷尉也是管大牢的——大理寺应当也算得上大牢。多威风啊。
蓝桥当然不急殿试,更不想看书,脑子早就飞到三界之外了,看着黄夫人的小狗一摇一摇的尾巴,恍然想到了一个绝妙的越狱主意。
“这样真的好吗……”蓝楦看着蓝桥手里还在扭动挣扎吠叫的麻袋,紧张地咽了口口水,“染水,她发现了怎么办?我早上才刚挨过骂。”
黄夫人都跑到他房间里骂了,还打一巴掌给个甜枣,先是骂他没正形,又语重心长地说以后整个蓝家都担在他肩上,弟妹都得靠着他养活,不能再当纨绔公子。
蓝楦被唬的感激涕零,过了大半天才回过劲发觉不对。
而现在蓝桥又趁着夫人不注意,捉了她的狗,还要拉上蓝楦一起。蓝楦用脚趾头都能想到蓝橖和蓝杬绝对拒绝了这个正常人都不敢做的计划。
“那你不让她发现不就好了?”蓝桥强硬地把麻袋塞给蓝楦,左右看了两眼,侧耳听到了婢女的呼喊声,拔腿就跑,“你可小心啊!她要追过来了!”
眼见着婢女的衣角出现在不远处的墙后,蓝楦急忙解开了麻袋,一把丢在地上,把狗抱在怀里,慌不择路地追着蓝桥走。
狗被困了许久,甫一出来,又被抱的不舒服,倒是没咬人——它先前一咬人就会被黄夫人打,但是叫的更大声,执意要把婢女和下人都引过来才好。
蓝楦跑了好一会儿,发觉丢了蓝桥的踪迹,只好自己在家里乱窜,兀然在转过一个弯之后撞上了急着喊狗的名字的黄夫人。
蓝楦心凉了半截。
黄夫人险些被蓝楦撞到,看见他怀里抱着自己的宝贝疙瘩马上又消了气,伸手从他怀里把狗抱了出来:“哎,蓝楦,你居然找到我的狗了?”
“啊,是、是。”这句话蓝楦始料未及,好在是解了围,他替自己松了口气,同时替蓝桥捏了把汗。
黄夫人的狗平日里最爱打洞,蓝家的围墙不是砖瓦的,而是由泥土垒砌的,这狗一挖也能挖开;虽然院墙上的洞很快都会被补上,但是蓝桥先前替夫人喂狗时发现狗窝里居然也有一个洞。
且一般没人检查狗窝,这狗窝的外墙连通的地方又是北城墙,一向无人路过,故而大家也都没发现。
蓝桥觉得这是个新奇事,又正好等哪天被发现了让蓝让和黄夫人尴尬,没想到今日倒是成了她逃生的门路。
所谓兵不厌诈,只要让全府乱了套,无暇顾及狗窝,她就能乘虚而入。
只是狗窝略有狭窄,稍有异味,门洞略小,不契合身材,她差点被卡住。
所幸吉人自有天相。
蓝桥自打会试放榜后几乎没上过街,憋都快憋死了,出来的又太急,兜里没几个铜板,因而只能顶着一身狗味到处看摊子上的新奇物件。
只看得起,买不起。
想也能想到在市场摊贩眼里她是个什么样子。
一个浑身臭味但衣着华贵的穷光蛋,大概是死要面子活受罪的落榜书生。
蓝桥摸遍了全身也只找到十个铜板,干脆就近找了个茶摊。
今日大概真是吉星高照,那摊子上竟有个熟人。
那姑娘穿了一袭月白纱衣,气质素净,坐在稍显简陋的茶摊上,独自品茗,雪白皓腕抬起,有若羊脂白玉。
白雪娥是白家的姑娘,虽说只是远支,倒也有做太子妃的资质。
她家说到底也只是白尚书的工具,自知不过是普通商户,故而打交道的也是普通商家;蓝桥和白雪娥关系还算不错。
“雪娥!”蓝桥高兴地扑过去,自如地坐在她对面,一本正经地开玩笑,“皇后娘娘怎么也来这种小摊子喝茶呀?”
白雪娥掩唇轻笑,不由自主地咳嗽起来,好久才停了下来,说:“你呀,不准备殿试,倒打趣起我来了。”
“怎么,不是迟早的事吗?”蓝桥不以为意地说道,“东宫可真是好福气,能娶得你这般仙人。”
白雪娥生来就有咳疾,情绪一激动就会咳嗽,多年来试了多少药也没用,反而造就了她病美人的模样。
她摇摇头:“太子妃已经敲定了,是我阿姐。我是……她陪嫁的媵妾。”
蓝桥愣住了。
像这种事她只在史书上见过,只听说古代诸侯嫁女要陪嫁一个姐妹做媵,正宫死了便马上替上;白家居然心急成这样,宁可搭上一对姐妹?
“……不说这个了。”蓝桥仓促地止住话题,“至少正妃是你姐姐,你们好歹有个照应。”
白雪娥咳嗽着摇摇头,温柔地笑着:“今年殿试女科监考官是清河郡主呢。”
清河郡主朱芳凝是湖阳公主唯一的女儿,也是陛下的亲侄女、太子的亲表妹。
“那又怎么样,”蓝桥撇撇嘴,对这位飞扬跋扈的郡主印象不怎么样,“虽然长得漂亮,但是脾气真的很差啊,八成也嫁不出去。”
她都是个郡主了,又不能科举,当然是要嫁人的,皇家嘛,最重要的当然就是结婚生子,而清河郡主显然……
“妄议君上要处斩的。”
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敲了敲桌子。
蓝桥蹙眉抬起头去看那男人:“与你何关,喝你自己的茶去。”
男人扫了她一眼,去结了账。
白雪娥咳嗽着笑出声来:“染水,那可是个英俊公子呢。”
“脸有什么用。”
两人又拉了不少家常话,蓝桥一定要去结账,站在老板面前才想起来自己根本没带钱,正打算扔下脸皮回去找白雪娥要一点,结果老板来了一句:
“哦,方才那位公子替你们结过账了。”
老板展示了两张一千两的银票,说:“还说不用找零。啧啧,有钱人。”
“那男的谁啊?”蓝桥猛的一拍桌子,身体前倾,几近逼问,“这么有钱!”
老板摇头表示不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