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染水》 第1章 雪娥 大齐对女子的约束向来宽泛。 文人泼墨撼岳,武者剑断星斗,公主叱咤朝堂。 万寿公主倒台不到十年,长安商户蓝家的四女儿蓝桥远远看过她一眼。 那时蓝桥还不到十岁。 可那倾天的华盖,多美啊。 “蓝染水!” 蓝桥揉揉眼睛,把昏沉的意识从梦境中拉回现实,从树根下坐起,循声看向声源处。 是二哥蓝楦。 “什么事?”蓝桥复又躺下,用手头的《孟子》盖上了脸,显然不想跟蓝楦继续说话。 “你就这个态度去备考?下个月就殿试了!”蓝楦走到她跟前,见小妹在树下大有恨不得直接躺到死的架势,恨铁不成钢。 蓝桥毫不在意:“嗯。” 蓝桥和小妹蓝杬是这个家里唯二能去科举的。 也不知本朝是如何规矩的,商人不得科举,商人子也不得考科,但商人女就可以。 老头半辈子就两个女儿,自然要让她们都去考科。 至于入宫选妃——洗洗睡吧,蓝家的资产只够立足,哪有资本去选妃。 白家如日中天,作为有从龙之功的股肱之臣,在朝廷上说一不二,家里多的是女儿,东宫的正妃、未来的皇后,必然是白家出身。 蓝桥和蓝杬也没选妃的意思,她们只想要个功名,说不准蓝家就是下一个白家呢。 未来的事,谁能说得准? “起来起来。”蓝楦显然受不了她这个态度,一把把蓝桥拽了起来,“算哥求你,努努力好不好?” 蓝桥被他拽疼了,连忙甩开他,顺手把《孟子》扔了。 “现在努力还有什么用啊?”蓝桥无奈地拍着身上的花瓣和杂草灰尘,“今年考不上,过几年再考就是。反正你和三哥会养着我们,对吧。嗯?” 她抿唇笑着,耸耸肩一摊手,抬脚就要走。 大哥早逝,日后家业必然是砸在蓝楦肩上。蓝楦自然不会放弃自己的亲妹妹,关键是现在产业都还没到手呢。 蓝楦一把拽住她:“染水!” 蓝桥停下步子,回头挑眉看着他,用眼神催他赶紧把话全都说完,别挡着她回去休息。 他左顾右盼了一会儿,好像怕某个人在附近,确定安全后才凑近一点,小声说:“我当然会供你和小杬儿一直考……但是阿橖说听见姓黄的说,如果你今年考不上,就要把你嫁出去。” 黄氏是蓝桥的继母,性格极其霸道,蓝桥的父亲蓝让都得看她的脸色才敢行事。 蓝桥的生母张氏早在蓝杬出生时就难产去世了。 “她说这种话,老头能同意啊?”蓝桥微微皱起眉毛,也看了一圈周围,确定没有黄氏安插的眼线,才小声问蓝楦,“不是你编来骗我的吧?” 黄夫人是个颇为古板的女人,很多观点蓝让不能苟同,但是这两人就算两看生厌,也只能搭伙过日子。 蓝楦的反应极为夸张,手舞足蹈地解释,一边大声喊:“没骗你!老头居然同意了!他居然同意了!老糊涂——” 蓝桥连忙按住他,一把捂住他的嘴往树后拖:“嘘嘘嘘,黄夫人来了!” 黄夫人牵着一条小白狗,带着两个下人,一起往这边走,幸而她耳朵并不好,没听清楚方才蓝楦喊了什么,若是给她听了去,免不了一顿呵斥。 说来说去都是那一套什么长幼有齿尊卑有序的,听着就让人厌烦。 但耳朵不好不代表眼神不好,她还是牵着狗往这边来了。 “蓝楦,我去年就说了,这花园子里你和蓝橖不能来!”黄夫人柳眉倒竖,二话不说上来就命令蓝楦,“回你房间去,少在这里煞风景!天天吊儿郎当的,跟个夜游神一样,哪有一点当长兄的样子,再给我到处闲逛,小心家业都给蓝橖!” 蓝桥爱在家里的小花园里躺着看书,黄夫人去年会试后发觉了此事,大手一挥封了这小花园,除了蓝桥和蓝杬谁都不准进,包括家主蓝让。 当然她自己也恪守规矩,每每只是牵着狗路过,从来不进去。 蓝桥趁着黄夫人看着蓝楦走的间隙,俯身把地上躺着的那本《孟子》捡了起来,免得等会儿自己也挨骂。 捡起来也没用。 黄夫人瞪着蓝楦走了,又转过来骂蓝桥:“蓝染水!我说过多少次了,少和那厮混,一点好的没学到,净沾染了一身煞。你知不知道离殿试连三十天都没有!” 蓝桥尴尬地抱着书:“是他非要来找我的啊……” “你就不会让他滚?!” “……那他是我哥啊,我以后还指望他养活呢。”蓝桥替自己的不务正业辩解了一句,希望能在舌战中略胜一筹。 黄夫人啐了一口:“就他那个德行,家产不败光就算好的!指望他不如指望杬杬。就知道你也是个指望不上的,张苋都生了些什么玩意,死那么老早,还得我接烂摊子,养你们这群窝囊废!” “……” 蓝桥不动声色地后退了半步。 读书人果然不能和市井泼妇比口舌功夫。 “我告诉你,今年殿试中不了,明年就别想考了,给我收拾包袱嫁人去!”黄夫人撂下一句狠话,牵着狗又走了。 明年想考也考不了吧? 蓝桥无奈地坐回那棵桃花树下,重新翻开那本《孟子》。 这个家简直没有一点人情味,跟坐牢有什么区别。黄夫人就是那个管犯人的狱卒。 遥想当年,陈廷尉也是管大牢的——大理寺应当也算得上大牢。多威风啊。 蓝桥当然不急殿试,更不想看书,脑子早就飞到三界之外了,看着黄夫人的小狗一摇一摇的尾巴,恍然想到了一个绝妙的越狱主意。 “这样真的好吗……”蓝楦看着蓝桥手里还在扭动挣扎吠叫的麻袋,紧张地咽了口口水,“染水,她发现了怎么办?我早上才刚挨过骂。” 黄夫人都跑到他房间里骂了,还打一巴掌给个甜枣,先是骂他没正形,又语重心长地说以后整个蓝家都担在他肩上,弟妹都得靠着他养活,不能再当纨绔公子。 蓝楦被唬的感激涕零,过了大半天才回过劲发觉不对。 而现在蓝桥又趁着夫人不注意,捉了她的狗,还要拉上蓝楦一起。蓝楦用脚趾头都能想到蓝橖和蓝杬绝对拒绝了这个正常人都不敢做的计划。 “那你不让她发现不就好了?”蓝桥强硬地把麻袋塞给蓝楦,左右看了两眼,侧耳听到了婢女的呼喊声,拔腿就跑,“你可小心啊!她要追过来了!” 眼见着婢女的衣角出现在不远处的墙后,蓝楦急忙解开了麻袋,一把丢在地上,把狗抱在怀里,慌不择路地追着蓝桥走。 狗被困了许久,甫一出来,又被抱的不舒服,倒是没咬人——它先前一咬人就会被黄夫人打,但是叫的更大声,执意要把婢女和下人都引过来才好。 蓝楦跑了好一会儿,发觉丢了蓝桥的踪迹,只好自己在家里乱窜,兀然在转过一个弯之后撞上了急着喊狗的名字的黄夫人。 蓝楦心凉了半截。 黄夫人险些被蓝楦撞到,看见他怀里抱着自己的宝贝疙瘩马上又消了气,伸手从他怀里把狗抱了出来:“哎,蓝楦,你居然找到我的狗了?” “啊,是、是。”这句话蓝楦始料未及,好在是解了围,他替自己松了口气,同时替蓝桥捏了把汗。 黄夫人的狗平日里最爱打洞,蓝家的围墙不是砖瓦的,而是由泥土垒砌的,这狗一挖也能挖开;虽然院墙上的洞很快都会被补上,但是蓝桥先前替夫人喂狗时发现狗窝里居然也有一个洞。 且一般没人检查狗窝,这狗窝的外墙连通的地方又是北城墙,一向无人路过,故而大家也都没发现。 蓝桥觉得这是个新奇事,又正好等哪天被发现了让蓝让和黄夫人尴尬,没想到今日倒是成了她逃生的门路。 所谓兵不厌诈,只要让全府乱了套,无暇顾及狗窝,她就能乘虚而入。 只是狗窝略有狭窄,稍有异味,门洞略小,不契合身材,她差点被卡住。 所幸吉人自有天相。 蓝桥自打会试放榜后几乎没上过街,憋都快憋死了,出来的又太急,兜里没几个铜板,因而只能顶着一身狗味到处看摊子上的新奇物件。 只看得起,买不起。 想也能想到在市场摊贩眼里她是个什么样子。 一个浑身臭味但衣着华贵的穷光蛋,大概是死要面子活受罪的落榜书生。 蓝桥摸遍了全身也只找到十个铜板,干脆就近找了个茶摊。 今日大概真是吉星高照,那摊子上竟有个熟人。 那姑娘穿了一袭月白纱衣,气质素净,坐在稍显简陋的茶摊上,独自品茗,雪白皓腕抬起,有若羊脂白玉。 白雪娥是白家的姑娘,虽说只是远支,倒也有做太子妃的资质。 她家说到底也只是白尚书的工具,自知不过是普通商户,故而打交道的也是普通商家;蓝桥和白雪娥关系还算不错。 “雪娥!”蓝桥高兴地扑过去,自如地坐在她对面,一本正经地开玩笑,“皇后娘娘怎么也来这种小摊子喝茶呀?” 白雪娥掩唇轻笑,不由自主地咳嗽起来,好久才停了下来,说:“你呀,不准备殿试,倒打趣起我来了。” “怎么,不是迟早的事吗?”蓝桥不以为意地说道,“东宫可真是好福气,能娶得你这般仙人。” 白雪娥生来就有咳疾,情绪一激动就会咳嗽,多年来试了多少药也没用,反而造就了她病美人的模样。 她摇摇头:“太子妃已经敲定了,是我阿姐。我是……她陪嫁的媵妾。” 蓝桥愣住了。 像这种事她只在史书上见过,只听说古代诸侯嫁女要陪嫁一个姐妹做媵,正宫死了便马上替上;白家居然心急成这样,宁可搭上一对姐妹? “……不说这个了。”蓝桥仓促地止住话题,“至少正妃是你姐姐,你们好歹有个照应。” 白雪娥咳嗽着摇摇头,温柔地笑着:“今年殿试女科监考官是清河郡主呢。” 清河郡主朱芳凝是湖阳公主唯一的女儿,也是陛下的亲侄女、太子的亲表妹。 “那又怎么样,”蓝桥撇撇嘴,对这位飞扬跋扈的郡主印象不怎么样,“虽然长得漂亮,但是脾气真的很差啊,八成也嫁不出去。” 她都是个郡主了,又不能科举,当然是要嫁人的,皇家嘛,最重要的当然就是结婚生子,而清河郡主显然…… “妄议君上要处斩的。” 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敲了敲桌子。 蓝桥蹙眉抬起头去看那男人:“与你何关,喝你自己的茶去。” 男人扫了她一眼,去结了账。 白雪娥咳嗽着笑出声来:“染水,那可是个英俊公子呢。” “脸有什么用。” 两人又拉了不少家常话,蓝桥一定要去结账,站在老板面前才想起来自己根本没带钱,正打算扔下脸皮回去找白雪娥要一点,结果老板来了一句: “哦,方才那位公子替你们结过账了。” 老板展示了两张一千两的银票,说:“还说不用找零。啧啧,有钱人。” “那男的谁啊?”蓝桥猛的一拍桌子,身体前倾,几近逼问,“这么有钱!” 老板摇头表示不知。 第2章 殿考 反正蓝桥也找不到人还钱,又被黄夫人关在了家里,只当那男的是个人傻钱多的冤大头,不多时就把他忘掉了,继续专心看她的四书五经去了。 朱芳凝是个美女。 不嫁人正好。 蓝桥没急着答卷,先是十分冒昧地盯着清河郡主看了半天,然后冲着她勾唇笑了一下,终于开始写自己的题了。 郡主被她看得掉了一身鸡皮疙瘩,快步走到她跟前,看着她答卷,瞅准时机往蓝桥屁股上踹了一下。 蓝桥手抖了一下,所幸墨团没洇开。 朱芳凝看她心无旁骛地继续写,不信这个邪,又抬脚踢了她好几下。 都没用力,纯粹是为了转移她的注意力。 蓝桥不吃这一套,硬生生把自己绷成了一块铁板,任由郡主怎么踹都不动弹一下,只一味地答自己的题目而已。 郡主觉得索然无味,横竖也报复了这个登徒子失礼地用表情调戏自己的事,便拖着长长的裙摆离开了蓝桥的座位,继续巡视考场去了。 这些姑娘们能坐在这里,哪一个不是前途大好。 日后这个国家,就在这些人们彀中了。 朱芳凝看了一圈,没发现作弊,便又拖着裙子悄无声息地往台上自己的桌案前走去了。 暂且揭过了蓝桥的事,专心地读着爱人递来的信件。 一个女官怎么比得过她的婚姻大事! 门被敲了两下,朱芳凝没管它,继续专心看手里的信件。 隔了一会儿,门又被敲响了。蓝桥正写到策论,猛然被打断思路,稍稍挪了下腿,蹙眉看了门一眼,继续写自己的题。 朱芳凝依旧没有理睬门外人。 蓝桥认为那个人大约是放弃了。一窗之隔的墙外响起脚步声,那个人应当是走了。 最后一题是根据给定的题目赋诗一首。 蓝桥把试卷拿起来,看了眼清河郡主身边的滴漏,发觉时间剩的还多,便准备稍微休息一会儿,继续盯着郡主的脸看。 虽然脾气差,但是谁不喜欢美女呢? 外面的人似乎没有放弃,这次敲门声比以往都猛烈——准确的说不止是敲门。 蓝桥发现门窗和墙壁都在响,像是找了十几个人站在墙边同时敲的。 朱芳凝终于烦了,生气地放下手里的信,一把拉开了门,露出了一个负手而立的男人。 她开口要骂人,顾及到里面要考试,便砰一声把门给关上了,蓝桥摇摇头,只好开始构思自己的答案。 门外不时传来细碎的讲话声,接着咔哒一声,门被重新打开了。 蓝桥看着自己刚写了两联的律诗,决定继续看朱芳凝。 结果朱芳凝快步走了进来,拿走了自己的东西,把门带上了。复而一个年轻男人背着手走了进来,缓步上了讲台。 这人谁啊? 太极殿西殿向来是女科专场,监考官也都是女官,他一个大男人来凑什么热闹。 一想到以后和这种人共事蓝桥就觉得晦气。 朝中竟有如此败类。 没办法,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 蓝桥摇摇头,不再看台上了,专心写自己剩下的两联律诗。 新考官比清河郡主严厉多了。 他几乎是闲不住地在考场中一圈一圈走,看见蓝桥伸腿还要踩两脚——哪有这么对姑娘的,此人果真是个不解风情的木头坯子。 蓝桥不得不把脚收回来,坐直坐正。 一则律诗自然是好写的,蓝桥做完了题,又开始无所事事,但清河郡主一走,她又没有能看的人,但提前交考卷回家一准挨骂。 于是她只好把卷子折起来再展开,再折起来,如此循环往复。 发出了不小的动静,蓝桥只能在心里对其他考生默念对不住、自己不是故意的。 那考官也被动静吸引了,后半场几乎就是一动不动地站在蓝桥背后。 蓝桥如芒在背,如坐针毡,越发焦躁,终于一拍桌子,把考卷规规矩矩地折起来,皱眉递给了考官,一言不发,拎着衣摆拍桌子出门了。 挨骂就挨骂吧。 “这位考生,要到哪去?”门外的侍卫拿着剑拦住她。 两把寒光凛凛的利器架在脖子上,蓝桥下意识往后缩了一下,壮着胆子答:“我交卷了,自然是要回家去。你、你们别拿这个对着我,我害怕。” 侍卫放下武器,剑光一转,收回鞘中,两人对她行了一礼:“失礼了。姑娘,今年新规,哪怕是交考,也要等到所有考卷收齐才能离开。” 哪年的新规?明年的吗! 朱芳凝可是一个字都没说。 侍卫们见蓝桥不信,便拍了拍腰间挂着的的剑。 不信就要砍死? 那只能信了。 蓝桥只好迎着考生们惊讶的目光灰溜溜地坐回了自己的座位上。那个考官脸上带着戏谑的笑。蓝桥一看见他就一股无名火。 官大一级压死人,何况她现在还是无名无分的庶人,能监考的又都是正二品以上的大员。 等着吧,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等我做上大理寺卿,马上把你弹劾赶下台。 蓝桥一边想,一边偷摸把脚伸了出来,打算趁着考官不注意把他绊倒——失败了,他走路不看路,直接在蓝桥小腿上不轻不重地踩了一下,还没道歉,反而提着衣服跨门槛一样迈过去了,甚至还有心情开玩笑:“也不知这考场上哪来的柴火。” 考生们不能搭话,考官摇摇头,又自顾自走了回去。 蓝桥气的咬牙切齿,又无可奈何。 最后一滴水落下,发出一声清响,随后彻底停下了。 蓝桥看了一眼在收卷的副考官,如释重负,连忙站了起来,准备马上回家。 一出门又被侍卫拦住了。 故意找茬的? 坐在座位上冥想了半天,蓝桥也想通了。这些侍卫又不是什么杀人狂,真要砍人也得讲规矩讲证据,总不能无故杀她一个良民。 “结束了还不准人走,这又是那条新规?”蓝桥不耐烦地问。 “不是新规,只是考官尚未出门,考生先行离去,有悖人伦。”侍卫扯了个更离谱的理由。 听雪娥说殿试压根没那么多规矩,就算是陛下亲临,考生交完卷该走也能走。 “那考官都没说什么——”蓝桥不满地抗议。 考官整理完考卷,面无表情地喊:“这位考生,回到你的座位上去。” 蓝桥眼角一抽,只得忍气吞声地坐了回去。 考官点了三遍试卷,像是故意折磨考生,硬是拖了小半柱香,把卷子交给了来统一收卷的预考司官员,才不怀好意地笑着说:“诸位,可以回府准备揭榜了。” 蓝桥松了一口气,第三次准备站起来,谁知那考官接了一句:“蓝桥考生,暂留场中。” 蓝杬担忧地看了她一眼,被后面的姑娘推了出去。 殿试后被留下,多数是考官在监考过程中发现了考生有什么异常举动,抑或是卷子上有什么怪异的痕迹,一旦被留下,除了成绩作废,几乎没有别的结果。 蓝桥深吸一口气,强行扯出一个微笑来:“考官大人,不知考生有何问题?” “没有问题。”考官笑着看着门被合上,轻描淡写地答。 那你留我干什么,贼你妈! 他走近了一点,伸手按住蓝桥的肩膀,力道不容置疑,蓝桥根本挣扎不开。 考官垂眸盯着她,问道:“你就不觉得我眼熟?” 蓝桥搜刮了他的五官一顿,极为刻薄地给予点评:“我不认识你这么丑的人。” 其实这考官也算不上丑,也不是英俊的让人五体投地,中规中矩吧,只能说站在市上鹤立鸡群,不能说一眼万年。 考官深呼吸一下,蓝桥感到他手上的力道又重了几分,捏的她肩膀生疼,良久才提醒:“上个月廿一,西市胡氏茶摊,你和白雪娥一起喝茶。” 是有这么回事。好像还有个男的替她们付了钱。 “那我也不认识你啊。难道你是白侍郎?”蓝桥想挣扎,又怕被考官掐死,只好僵坐在自己的位置上,一边揣测考官的身份。 白雪娥那个远房伯父礼部尚书白子琮,他的第六个儿子白荣,任吏部侍郎,也是二十多岁,虽然远没有资格监考殿试,但陛下给白子琮那张老脸几分薄面,也不是没可能。 有个权臣爹就是厉害。 考官面色倏地阴沉下来,虽说笑容没有消失,但显得阴恻恻的。他就这么笑着问:“你知不知清河郡主方才为何与我换班?” 蓝桥害怕他那个表情,忐忑地摇摇头,顺便补充了一句他说过的话:“妄议君上按律处斩。” “我告诉她,这个场中有个我心仪的姑娘。”考官目不转睛地盯着她,顺便补充,“恰巧,她心仪的儿郎在男科场中。” 他们只见过一面……就看上啦? 蓝桥拼命摇头:“不行啊我都记不住你的脸,况且父母都是官员孩子不能科举的,你别害我小孩不能考科啊。” “他们不能考科,自有世代恩荫。蓝桥,我记住你了。”考官放开她,似乎也觉得自己过分,恰有一人来报信,那位大人便撂下一句话,从容出去了。 来考个殿试还撞上疯子了。 蓝桥嘟嘟囔囔地揉着自己被捏疼的肩膀,慢慢走了出去。 所幸今日殿试,滞留的考生不会被苛责,蓝桥便循着记忆回了门口。 她全家和白雪娥都在。 蓝杬见她过来,急的抹眼泪:“姐,那个考官留你做什么了?” “若是今年没了分数,明年再考就是。”黄夫人见她表情不好看,又听蓝杬语无伦次地解释了一顿,心里也着急,但更怕蓝桥想不开,罕有地安慰她。 三个大男人也是七嘴八舌地安抚她。 “唉,我没事。放心吧,揭榜了一准高中状元。”蓝桥无奈的摊手笑笑,“那个考官好像有什么疯病,没事还留我下来,还问一些莫名其妙的话。” “咳、咳……”白雪娥听她如此说话,急的不住咳嗽,被下人拍着背顺了气才问,“我听说你们中场换了考官,是东殿考官吗……” 女科考场在西殿,男科考场在东殿,那个考官说是与清河郡主换班,应当就是东殿考官。 蓝桥点点头,忍不住抱怨:“是啊,这年头什么垃圾都能当考官了,白荣那种全然靠爹的窝囊废都能监考,真是江河日下,人心不古。” 黄夫人猛的拍了她一下:“少说两句!” 这还在皇宫门口,说不准哪句无心之言被听见,蓝家就跑不了罪责,偏蓝桥还是个口无遮拦的主。 “……可是,东殿考官是东宫。”白雪娥蹙眉说道。 蓝桥后知后觉自己失言,尤其还是在太子家门口,愣了好大一会儿,三魂丢了一半,整个人恍惚了一会儿,终于脱口说了一句:“东宫啊,那咱们大齐真是完了。” 黄夫人连忙挟着她上了马车,生怕再说出什么大逆不道的话来。 “语不惊人死不休。”蓝楦摇摇头,挤出一句话来。 “我……她本楚狂人,凤歌笑孔丘?”蓝橖也瞠目结舌地看着车子的方向,动用毕生文墨,调出一句话来。 “都别说了,别说了。”蓝让唉声叹气地制止了两个儿子继续说话,抬脚往马车的方向走。 第3章 馓子 从殿试到揭榜要足足过二十七天。 黄夫人见两个女儿考完了科举,便也不拘着她们了,任由这两个未来的大官出去疯玩,只是照样管着蓝楦和蓝橖两个男孩——这两人天天无所事事看着就烦。 “三哥我们出去咯!”蓝杬冲着蓝橖做了个鬼脸,高兴地拉着蓝桥的手往外跑。 黄夫人提着团扇监督蓝橖算账本,闻言也只是喊了一声“宵禁前回家”,便也不再管了。 蓝桥不仅文治功课不错,武术也是极好的,倒也不怕她和蓝杬遇到什么险事。 终于彻底从那座“大牢”里出来了,连空气都格外鲜香脆辣,闻着特别好吃。 不远处有两个炸物摊子,一家卖寒具馓子,一家卖巨胜奴。 黄夫人认为重油的东西对身体不好,很少准她们吃;蓝桥看见今日有人出摊,眼睛都要直了。 她摸摸荷包,沉甸甸的,考完之后蓝让和黄夫人分别给了她很多钱出去花。而寒具馓子一文钱就能买一大把。 “小杬儿,你想不想吃那个?”蓝桥拉了拉看着一旁糖葫芦垛子的蓝杬,示意她看炸物摊。 黄夫人也不准吃糖多的东西,因而糖葫芦也是一种奢望。 蓝杬恋恋不舍地移开目光,看向蓝桥指的方向,沮丧地说:“算了吧,要是娘知道了肯定要骂人的。” “哎呀,咱们只买一文钱的,回家前吃完不就好了?”蓝桥继续撺掇,试图把妹妹也拉下水。 若只是她自己嘴馋,回去一准挨骂,但若是一向乖巧的蓝杬也想吃,那就难说了。 蓝杬犹豫了一下:“好吧……姐,你想不想吃这个?” 她伸手指了指糖葫芦。 “吃,当然吃!”蓝桥痛快地答应了。 两个姑娘平日里根本不出去买东西,自然不知一文钱能买多少馓子—— 先前寒食都是府中的管事出去采买,可足够全家上下十几人吃的寒具只需要五文钱而已。 蓝杬狠狠咬下一颗糖葫芦,蹙眉抱怨:“这么多馓子,怎么吃得完啊?” 吃又吃不完,扔掉太浪费,带回去还只会挨骂。 何况蓝桥还买了巨胜奴。 蓝桥尴尬地笑了一下:“那我们只好丢掉了。” “考生!两位考生!” 有个女声从背后喊道,蓝桥和蓝杬同时回头去看,发觉是拎着裙子往这边快步走的清河郡主。 她背后还紧跟着一个年轻男人,手里拿着两只布玩偶,另外还有无数包裹,什么水粉胭脂、街头小吃、簪钗头面……东西太多,被串成一串提在手里,蓝桥眼角忍不住跳了一下。 “啊,见过郡主。”蓝桥愣了一下,敷衍地口头打了个招呼,甚至嘴里的食物还没咽下去。 朱芳凝指指她们手里的寒具,豪横地抽出两张银票:“二百两银子,我买了。” “?”蓝桥和蓝杬迷惑地对视一眼,蓝桥咽下嘴里的食物,说:“郡主,这玩意儿只值一文钱。” 这位嚣张的郡主究竟整什么幺蛾子。想吃馓子为什么不自己去摊上买? “你们到底卖不卖!”清河郡主美目圆睁,好似很委屈地瞪了蓝桥一眼,又晃了晃手里的银票。 她背后的年轻男子尴尬地微笑着,也劝解蓝桥姐妹:“二位姑娘,你们就从了郡主罢,我们实在拿不出来一文钱的铜板……” 他手里的东西都多的拿不下了,还要劝蓝桥卖那包馓子。 真离谱。 这两个人没有铜板怎么买的这么多东西?这么有钱。 蓝桥和蓝杬好歹都是连过三试的人才,闻言都觉得奇怪,表情犹豫地相互对视,沉默不语。 “考生,考生,你就给我吧,我真的想要……”朱芳凝见她们不说话,像是不肯给,又想起来某句嘱托,一计不成又施一计,竟跺着脚冲着蓝桥撒娇。 她大概平日在家也是如此跟湖阳公主撒娇的。 “两位同窗,算我求你们了,不过是一些馓子,我家姑娘可是个不饶人的主……”年轻男子完全没有让郡主反思的意思,每一句话都在替她辩护,全然不觉得尴尬,眼神粘在郡主身上都没离开过。 朱芳凝那个“心仪的儿郎”呗。 藏的是真深,蓝桥压根没听说过郡主与谁知心相交。 “那个,郡主……”蓝桥看着清河郡主大有扑到自己身上拦着不让走的架势,实在没办法,原本还想拒绝,话到嘴边又改了口,“……好吧。” 清河郡主高兴地把银票塞给蓝杬,从蓝桥手里夺走了那包馓子。 馓子自然而然地又被递给了那个年轻男子。 “考生,你叫什么名字?”清河郡主拿到自己想要的东西,微微涨红了脸,没急着离开,反而侧眼看着蓝桥笑问,“我走的急,没记住你们的名字……这位考生是你妹妹吗?” 天君在上,你还记得有我们这号人就不错了。 蓝桥无奈地答:“我叫蓝桥,字染水。她是我妹妹蓝杬,字瑞香。郡主若是无事,我们就先走了……” “啊,我叫李谦,字才让。见过两位小姐。”那年轻男人急急打断了蓝桥的话,苦于手里都是东西,没办法行礼,但还是规规矩矩地做了自我介绍。 御史大夫李邢的独子。 “见过李公子,那我们……”蓝桥拉着蓝杬敷衍地行了礼,仍打算离开。 “瑞香妹妹,你今年多少岁啊?看起来还是个小孩子……”清河郡主再度打断了蓝桥的话,转而和蓝杬搭话。 蓝杬自己有一点怕生,面对外人搭话略有局促地捏着袖角:“我十六岁……姐姐今年十九岁。” 李才让适时接话:“蓝小小姐实在是少年才俊,年纪轻轻就考了殿试,说是神童也不为过,日后与您共事,实在是我之荣幸——不知姑娘何时考的童试?” “就、前年。”蓝杬有些慌张地答,“姐姐是七年前考中的。” 她十四岁才去考童试,一年连过五试中了秀才,也许在同龄人中并不出彩。 尤其和蓝桥比起来特别不出彩。 蓝桥十二岁就通过了童试,为了等她一起才又拖了好几年。 李才让自然没见过如此年轻的秀才,结结实实吓了一跳,忍不住多看了蓝桥两眼,然后夸赞道:“蓝小姐一表人才,在下实在佩服。我贡士都考了两次呢,蹉跎了三年,实在惭愧。” 他今年才二十四岁。 蓝桥不想听他奉承,背着手左顾右盼。 “那染水比我大一岁,该喊你‘姐姐’。”清河郡主不用考科,自然也对天才没什么概念,她伸着手指算年龄,兴高采烈地说,“染水姐姐,我们也算是朋友了,陪我们去玩吧?” 你怎么算的朋友?什么时候变成朋友了?知道名字就是朋友吗? 蓝桥震愕地指着自己:“诶,我、郡主、你,这么草率?我们才刚认识!” “谁说我们刚认识?”清河郡主晃着手撒娇,“据我所知,你和我表哥是朋友,表哥的朋友自然也是我的朋友。” 我什么时候和太子是朋友了! 蓝桥气的整颗心都扭曲在一起,却不能对着郡主无礼,只能皮笑肉不笑地说:“郡主,我哪敢跟东宫攀朋友啊。而且我们都不认识……” “咳,”李才让咳嗽一声,继续维护郡主的逻辑,“两位小姐,日后我们是要共事的,论情论理,我们日后也是朋友,我的朋友,自然是郡主的朋友。且我父亲与白尚书略有交游,听说白雪娥小姐与您们交好,白家的朋友,自然也算是我的朋友。” 什么狗屁逻辑! 蓝桥被这套说辞绕的瞠目结舌,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清河郡主就又说:“是啊,白子琮对我舅舅有救命之恩,白家自然是我家的恩人;恩人的朋友,自然是我的朋友。” 这又是什么逻辑?? 你俩不会是受了那个疯子太子的指使,所以才来跟我攀朋友的吧。 蓝桥木着脸,似乎想通了一点:“郡主,那个,太子已经有婚约在身了,何况雪娥是我朋友,我不能……” “你怎么猜出来的?!”清河郡主只听了一半,便惊讶地捂住嘴唇,把表兄交代的事抖搂了个干净。 蓝桥无奈扶额。 合着太子这是找了个笨蛋替自己冲锋陷阵啊。 蓝桥拉着蓝杬转身就要走。 李才让连忙上前一步:“两位姑娘且慢!郡主不是这个意思!” “郡主心思单纯,自幼与东宫一同长大,孺慕太子殿下,又素来瞧不上白大小姐,今日得见如此玉人,自然想要为兄再觅良缘!” 你就扯吧。 蓝桥懒得理他,只想赶紧跑,拉着蓝杬拔腿就走,速度越来越快,以至于甚至开始狂奔。 “侍卫,抓住她们——”清河郡主拉长了声音大喊了一句。 蓝桥吓了一跳,趔趄了一下,险些摔倒,随后就被不知道从哪冒出来的暗卫按住了肩膀。 暗卫利落地把她拽起来,抽出一把短剑,直接架在脖子上。蓝桥往后缩了一下脖子。 “郡主,姑奶奶,您到底要干什么?”蓝桥抱着蓝杬,往暗卫怀里靠,绝望地看着缓步走过来的清河郡主,“我不嫁人,更不想嫁给太子——” 清河郡主打了个手势,让暗卫放开她,自己又收去了脸上冷酷的表情,苹果一样的脸蛋又挂上了甜美可人的笑,她高兴地一拍手:“我只是想和你做朋友啊。染水姐姐,瑞香妹妹,陪我去逛街吧?” 李才让在她背后无奈地冲着蓝桥使了个眼色。 蓝桥竟然看懂了。 “我就说了我家姑娘不饶人吧。” 她只好先把蓝杬打发回家:“小杬儿,你要不先回去吧,我陪郡主再玩一会儿。” “不准走。”清河郡主示意暗卫拦住蓝杬,“既然是朋友,当然要大家一起去玩呀。” “……”蓝桥深吸一口气,终究什么也没说出来。 心里已经把郡主和她的祖宗亲戚全部骂开花了。 第4章 劣玉 “她到底什么毛病!” 两个姑娘推推搡搡地跌进家里,大门被一下子合上,蓝桥把手里的大包小包丢在地上,自己也一屁股坐下,不满地抱怨。 清河郡主临走时把买来的东西居然全都塞给她们了。 还说明天要继续来找她们玩。 脱了绳的小狗在她们身边嗅了嗅去,绕着那堆“礼物”转了两圈,从中拖走了一包肉脯。 甚至不是买的,是郡主去自家铺子里拿的,说什么是宫廷点心,一般人吃不到,但是她们是朋友了,所以送给蓝桥一包尝鲜。 蓝桥爬起来把肉脯从小狗口中夺走了。 “你们怎么买这么多东西?钱还剩多少,够花吗?一天天的,只会花钱。”黄夫人跟着狗一起走过来,俯身把狗绳牵起来,不轻不重地拉了一下,免得自己的爱犬再去够地上的东西,“来几个人,把东西收拾起来。” 几个婢女和仆役快步奔走过来,三下五除二收走了地上的杂物。 “不是我们买的啊。”蓝桥拍着大腿抗议,“路上遇到清河郡主了,她非要拉着我们一起,买那么多东西,谁知道最后全都给我们了!” 清河郡主的确行为无常,可她是个从一品命妇,想干什么旁人也管不着。 “行吧,快起来吧,要吃饭了——今天还有来客呢。”黄夫人揭过了此事,不再跟她们扯了,“明天别出去了,雪儿来了。这还没过门呢,就开始搞宅斗,白婵更是下贱胚子。” 白婵就是未来的太子正妃,白雪娥的姐姐。她们的母亲与张氏一样,生小女儿时难产去世了,白雪娥的父亲很快再娶,又不是每个继母都能善待原配的孩子,故而她们姐妹过的不怎么样。 白雪娥时常跟着蓝桥回家,故而蓝家上下也都熟识她,黄夫人更是心疼这姑娘,收留几日也不是问题。 蓝桥不太了解白家姐妹的关系,但白雪娥提起白婵时总是一副柔情的样子,她们应当是与蓝桥和蓝杬一样的吧。 “出什么事了?”蓝桥连忙爬起来,担心地问,“白家把她赶出来了?这不是打太子的脸吗。” 虽说没过门,那白雪娥也是太子的人啊。 “呸!”黄夫人一口唾沫啐在地上,“白婵把她赶出来的。今日下午诏书送到了白家,说是太上急病,要冲喜,十日后就办婚礼,这不,晚上雪儿就被白婵那个蛇蝎心肝的妒妇赶出来了。” 蓝桥只与白雪娥交好,她又是个闷葫芦,向来报喜不报忧,有什么心事更是三言两语就能打发过去,蓝桥私底下问过蓝让白家的事;但是蓝让看到的也只有白家装出来的样子。 黄夫人倒是知道的多,只是先前忙着让孩子们考功名,自然一个字都不肯多说。 “……是我对她关心不足。”蓝桥惭愧地叹了口气,“白婵就不怕太子问责吗。” 这是别人的家事,蓝桥管也管不着,说来也可笑,一个被家里人欺负的女孩,居然要依靠外男来撑腰。 “白家自家都不管,你指望太子一个外人来管啊。何况白婵被过继给白子琮了,雪儿没有。”黄夫人白了她一眼,“我跟你说这个做什么,你又不指望男人活着。也罢,迟早要巴结那些大官什么的。” 白子琮对陛下有救命之恩,有御赐的丹书铁券,至少陛下活着的时候是只手遮天的权臣,太子为了保自己的位置,也是万万不可能触怒这位重臣的。 “……”蓝桥又郁闷地叹了口气,终于站直了身子,往家里待客的前厅去了。 黄夫人在后面追了几步,大喊道:“别乱说话刺激雪儿!也别找人打白婵!” 这倒是提醒到点上了。 蓝桥一把推开门,一家人正围坐在桌子前吃饭。 “染水,你回来了啊。”白雪娥试图起身向蓝桥打招呼,还没动作就被蓝楦按了回去。 蓝桥千言万语堵在心头,卡了半天一句话也说不出口,只得闷闷不乐地坐了下去,埋头开始吃饭。 “染水,你有心事?”白雪娥小心翼翼地问。 白雪娥极其能藏心事,旁人几乎看不出来;蓝桥则相反,她什么心事都藏不住。 蓝楦把脑袋凑过去,笑着问蓝桥:“怎么啦,把钱花光,回来挨骂啦?” 蓝桥毫无形象地大口撕咬下一块鸡肉,又用力地嚼着,拼命把食物想成白婵和太子的脑袋,咬的烂透足够入腹后又觉得恶心,低头一下吐了出来。 “他们为什么不让你科举?” 她实在想不通世道为何如此蹉跎白雪娥,只好把原因归咎于白家不准她去考女科。 现在多少姑娘考取功名一飞冲天,哪家哪户不是儿女俱送去考科的,白家凭什么不让白雪娥去? 白雪娥也想过,但是她早知道为何,提及伤心事,只是微微垂下脑袋,小声说:“因为白尚书得势,他需要女儿。” 依稀记得很小的时候,白婵说,要考取功名,当上顶大的官,治好她的病,然后远走高飞。 去塞北、去江南、去西域、去蓬莱,永远留在一个不是长安的地方。 十年前圣上继位,白子琮得势,一人得道,鸡犬升天。 从那时她们就被指婚给了太子。 “他自己又不是没有!”蓝桥猛然爆发,一把摔了手里的碗筷。 汤饭泼了蓝楦一身,白雪娥吓了一跳,不由自主地咳嗽起来。 “蓝染水!要发脾气给我滚出去!”黄夫人站在门口听了一会儿,见到蓝桥发脾气,自己也生气,一边上手把蓝楦拉起来令他去换衣服,斥责了蓝桥一句。 “……夫人别生气。”蓝让站起来打圆场,“染水也是性急,倒是和你越来越像了。” 黄夫人上前踹了蓝桥一脚:“像像像,她哪一点像我了!我什么时候当着客人的面掀过桌子!” 她马上被蓝让和蓝橖一起制住了,只是愤愤让人马上收拾桌子,给蓝桥重新拿了一碗饭。 蓝桥趴在桌子上,默不作声地挨了那一脚,委屈地对白雪娥说:“雪娥,我不想你嫁人。” 白雪娥无奈地笑了一下:“没事。东宫再差也差不到哪去的。” 和一个毫无感情的陌生人朝夕相处,总比冷嘲热讽的家里人要好得多吧。 “我对不起你,我不知道你们关系不好……还说那种话。”蓝桥难受地把脸埋在臂弯里忏悔,但是她哭不出来。 她从来不哭,从小就没哭过一次。 “没事,以后你当上大官,在东宫面前说说我的好话,就说,咳,‘太子殿下,白夫人是我的朋友,对她好一点’。”白雪娥凑近了一点,半开玩笑般拍着蓝桥的背。 蓝桥没忍住笑了出来,抬起头同意了:“那我和小杬儿轮着跟东宫说你的好话。” 白雪娥抿唇笑了一下:“那就靠你和杬杬了。” 黄夫人坐到白雪娥旁边,端端正正坐下,也说:“只靠杬杬还差不多,蓝染水就没一点正形。雪儿,日后若是受了委屈,就跟染水说,清河郡主保准替你摆平。” “这跟郡主有什么关系!”蓝桥震惊地看着她,“我跟她不熟。” “她都送你礼物了,你就跟她说说,通融通融呗。”黄夫人全然不在乎蓝桥怎么看,随口委托了她一句。 行吧,死马当活马医。 蓝桥还以为清河郡主会拒绝。 但她居然出乎意料地同意了。 “虽然我不能告诉表哥别娶她,也不能让舅舅收回成命,但是说说好话还不简单?”清河郡主咬着搪瓷小勺子,坐在蓝桥的床上,直勾勾看着白雪娥,“就这么一点小事,我们都是朋友了,当然帮你们了。” 本以为清河郡主见她不能出去就会自行离开,结果直接赖在蓝桥房间里不走了;而李才让还特意带了一大堆礼物,真跟什么熟识多日的朋友一样。 说来也正常。 陛下、太子、湖阳公主、清河郡主,这一家子人都是从小在万寿公主的压力下长大的,每日惶惶,不知有无明日,到了圣上登基才有转色。 郡主没朋友也不是什么稀罕事。 “雪儿,我们以前见过没?”清河郡主霸占了蓝桥的整张床,把其他人全都挤了下去,自己在上面滚了两圈,又和白雪娥套近乎,“以后都是一家人了,陪我说说话呗。” 清河郡主为什么跟谁都能唠两句。 蓝桥被挤下了床,只能坐在地上背对着她无声抗议。 白雪娥坐在榻侧,垂着睫毛,小幅度摇头:“没有……我身体不好,郡主大约只见过姐姐。” 会面是必不可少的,但白雪娥不是正妃,身体本来也不好,自然从来没见过太子,也不曾与仅剩的几个宗亲会面。 “哦,她啊。”清河郡主想起来白婵,语气十分冷漠,“没人喜欢她的——雪儿,至少我还喜欢你。” 谁看见白雪娥这样的玉人都会不禁怜惜,我见犹怜大约即是如此。 当然太子那样视人命为草芥的疯子就难说了。 “咳咳……多谢郡主怜爱。”白雪娥强笑着说。 蓝桥背对着她们,忽然发问:“郡主,你和那位李公子究竟是什么关系啊?我们都是朋友了,问问应该不过分吧?” 她没听说过李才让和郡主混在一起,但这几日他们两个简直形影不离,即使如此也没传出什么传闻,更是奇也怪哉。 像是你侬我侬的伴侣,又像是主仆,怪异无比。 清河郡主毫不避讳:“他一直是我未婚夫,只是没公布。等到殿试放榜就指婚,成婚后我们就去吴国。表哥说什么……代行天权,不知什么意思。” 吴国和燕国都是七年前立的藩国,其君王是万寿公主的旧羽,她倒台后谋反,逼迫陛下立下了盟书,为他们裂土封王。 蓝桥伸了个懒腰,略有不满:“这么说,没几个月就都要嫁人,你们都走了,我怎么办?” “喂,我们又不是死了!”清河郡主从床上坐起来,抄起来一块玉砸向蓝桥的背,不偏不倚打中了肩膀。 蓝桥把那块没摔碎的玉捡起来,不记得自己在床上放过这东西。 清河郡主应该也不会买这么劣的玉。 可能是黄夫人买的,但是不识货被骗了。 清河郡主又躺倒了:“染水啊,婚姻也是人生大事,你有没有打算——不说表哥。” 虽然她动机不纯,但是让一个前途无量的女官去当太子的嫔妃也太折磨人了。清河郡主不是那么无情的人。 蓝桥愣了一下,拿着那块玉,然后说:“没有。可能要很晚吧。” 她的兄弟姐妹都是这样,蓝楦都二十五岁了,还是没一点成婚的意思,黄夫人也不催他们,反正有生之年能留下个孩子继承家产就行。 蓝桥更没那个打算,就算是需要一个孩子,可能也要等到三十岁之后才会有。 不过能不能活到那个时候还难说呢。 第5章 慰问 太子正妃白婵被人打了。 从宫中回家时,被某个醉汉套了麻袋,按着揍了一顿,打的鼻青脸肿,到婚礼之前绝对好不了那种。 “然后呢?”姚照听着太监的汇报,毫不在乎地问。 太监看着他毫无波澜的表情略有忐忑,毕竟白婵是他的正妃,被人打了怎么着也是一则丑闻,若是太子再不管,那更难说外头怎么传。 而且前几次见面太子明明表现的很欢喜,难道现在是气的说不出话来了? “……现在白家要一个说法。而且太子妃明日还入宫么?”太监只好斟酌着说。 姚照啪一下合上手上的书,往后一躺靠在椅背上:“啧,让大理寺查。让她好好养病。从后天开始让白雪娥来。” 白雪娥和蓝桥是至交好友,且长得也是温婉动人,饶是站在那也是一幅美人图。何况和白子琮的关系远之又远。 白婵每次都是和白子琮一起来,看见那张老脸就恶心。 太监收了白家人的贿赂,本来是打算劝太子明日去慰问一下白婵的,没曾想他居然点名让白雪娥来。 他在白家没看见白雪娥迎接,便多问了一句,对方说的是“不知去哪疯玩了”,一开始还没当回事,但现在一想,那姑娘体弱多病,最多出去吃个饭喝口茶,怎么可能出去疯玩?? 但他收了白家的钱,自然只能说白婵。 “……殿下,白小娘子近日身体有恙,怕是来不得了,若是您亲临,或许好的能快一些?”太监说完恨不得把自己的嘴巴抽烂,如此直白地劝太子去见两个深闺女子,成何体统。 果不其然他生气了,但没发作,只是阴冷地笑了一下,说:“你把孤当杂役?” 太监吓得要死,扑通一声跪下来,口齿不清地磕头,说着什么“恕罪”、“万死”一类的词。 姚照合上书,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似乎在想如何折磨他,过了一会儿竟放弃了这个想法:“……你,去叫清河郡主。让她拜谒白家,替我慰问两位白小姐。” “是、是……”太监连忙爬起来,赶紧往外跑去了。 太子太师朗訾月站在门外,叹了口气,说:“太子殿下,陛下送了新的策论题目来。” 此人甚至不如白子琮。 姚照听到她的声音就难受,按理来说太师应当转职的,可他都二十岁了,这个老女人还是任太师,也不知道要看着这张脸多久。 她和陛下私通过,甚至还有个孩子,就关在万寿宫的牢狱里。 “放在那。你,给我出去。”姚照指指桌子,傲慢地看着她,“我迟早撤掉你的职。” 朗訾月笑了一下:“只要你能。” 清河郡主找不见了。 湖阳公主和驸马都不知道她去哪了,只说是和李公子一起出去了。 太监只能又跑到了李御史家里。 但李御史说公子不知道去哪了,让他去找湖阳公主。 太监急得没办法,只好又向公主打听了郡主近日的动向,还是一无所获。 没办法,只好先去了白家,告知他们明日郡主会来,让他们尽好待客之道。 在白家听到了下人谈话,才知道白姑娘其实是被赶了出去,目前不知寄宿在何处。 眼见着日薄西山,马上就要宵禁,没时间去找郡主了,太监只好咬牙打听蓝桥的住处。 权当是将功抵过。太子要查平民家底不容易,东宫那位对这位蓝姑娘几乎一无所知,只知其名不知其户,往下层层叠叠盘查又费时间。 若是此番知道了蓝姑娘的住处和家中人口、兴趣爱好,回头说不准就能恕去罪过。 “……”蓝桥看着门外的太监,砰一下又把门拍上了,“郡主,你不是说不告诉你表哥我的事吗?” 清河郡主走近一点,把门重新拉开,见面前的太监眼熟,马上垮了脸:“你来干什么?” 她告诉太子蓝桥不喜欢爱控制别人的疯子,让他矜持点,作为表妹她自然会运作好蓝桥这边。 太子那个蠢货居然还是大动干戈自己查了! “郡主哎,东宫说,让您明天去府上慰问白小姐……”太监看着郡主的脸色,无奈的后退半步,“您意下……” “他自己怎么不去?”清河郡主不满地叫道,“又不是我老婆——” “郡主,东宫亲自去探望有**份,而且您只要去看两眼就行……”太监无力地辩解。 又是一个觉得亲自去探望掉价的。但是清河郡主都赖在一个平民家里了,究竟还有什么觉得掉价的啊? 清河郡主还欲再说,听到白雪娥的咳嗽声,眼珠一转,笑着答应了:“行啊,我去看。” 随后门被狠狠拍上了。 “慰问……我姐姐?”白雪娥小心翼翼地问,“出什么事了吗?” “没事啊。”清河郡主随意搪塞,“应当是慰问你才对。白婵又没病。” 她实在太讨厌白婵了。而且她也说不出来究竟为什么讨厌。 白婵在表面看起来其实也是个很温婉的姑娘,平日里也没什么出格的举动,会面的时候也是斯文有礼温文尔雅,甚至可以说至少从表面上看,她就是完美的太子妃、绝对够资格母仪天下。 毕竟现在大家都不知道白婵人品究竟如何。 “她昨天被人打了。”蓝桥摆出一副夸张的表情,似是故意恐吓白雪娥,“这就是做坏事的报应!” 就是蓝桥找人把她揍了一顿,套上麻袋,宵禁后避着官兵出门,再弄点酒,谁知道打人的是哪个。 “她干了什么?”清河郡主抬起眼皮,好奇地问。 蓝桥一耸肩:“郡主就不觉得雪娥天天在我家很奇怪吗?” 清河郡主恍然大悟,瞪大了眼睛,问白雪娥:“她怎么把你赶出来了啊?这个人不是挺温柔的吗?而且这个节骨眼赶你出来干什么?蓝染水,你就这么包庇?” 婚前把作为陪嫁媵妾的妹妹扫地出门,怎么看也不像是什么美名。但凡脑子没问题都干不出来这种事吧。 白雪娥的做法也是令人发指——她居然躲在朋友家里,完全没有要回家去的意思,到时候婚期人少一个,太子一发火,蓝家全家都要完蛋。 白家的态度也极其可疑,这几日全然没有传出一点二小姐丢了的消息。 “姐姐是想保我吧,嫁过去一个还是两个,差别没有那么大……”白雪娥用手指绕着鬓发,居然开始为白婵辩护。 清河郡主作为在场唯一一个懂官场的,半天没说出话来,气的支吾了半天,终于一拍桌子:“她这是要杀你!心思深沉不可测!” “?”蓝桥和白雪娥同时抬头看向她,完全没听懂,互相对视一眼,蓝桥问,“怎么说?” 赶出家门而已,没那么严重……吧? 清河郡主阴沉地看着白雪娥:“明日是我去拜谒白家,可若是表哥去了,就会发现你不在,稍一盘问,发觉你数日都不见人,你猜什么后果?” “呃,退婚?”白雪娥揣摩着提出一个似乎合情合理的答案。 清河郡主恨铁不成钢地往她后脑猛拍了一下:“忤逆不敬,直接处斩!” 这也算忤逆不敬?而且律法有这么严苛吗? 蓝桥抹抹唇边的糕点渣,咽下口中的食物,问道:“这么严重?” “以前没那么严重……听我娘说,至少二十年前没那么严重。”清河郡主叹了口气,解释道,“他们被磋磨地太久了。” 湖阳公主还好,她没有当下一个万寿公主的意思,每日也就是躺在家里,找几个乐伎舞女看乐;但是陛下和太子不一样。 陛下在这个位置上被废了三次,如今好不容易站稳脚跟,自然握紧了这份重新回到手中的权力,哪怕是最细枝末节的地方。 而太子——已经是陛下最后一个孩子了。 “那怎么办?至少也得让我活到放榜吧?”蓝桥坦然接受了这个结果,不满地抱怨一句,“死总也得做个明白鬼,我得知道有没有中状元。” “只要你能进三甲,状元就肯定是你的。”郡主捏着衣袖指着蓝桥信誓旦旦地保证,“虽然是由舅舅定名次,但是我娘说点好话,他就会把状元改成你的!” 你要徇私也不能这么徇私吧。 “……免了,只要没名落孙山,倒也不必公主替我说好话。”蓝桥无奈的伸手把郡主的手指按了下去,“还有,我说郡主,拿手指指着人会招来恶鬼的。” 假的。拿手指指人太不礼貌了,虽然她是郡主。 颠沛流离的几年养成的这种习惯吗? 清河郡主失望地缩回手指:“可是你不是想要状元吗?” “李公子还想要状元呢。”蓝桥瞪了她一眼,“怎么只是贡士就考了两次?” 按理来说李才让完全可以走恩荫,当时他们家也对公主有恩,但非要自己考功名也不知是什么想法,难不成是比较爱吃苦?天底下竟还有这种人。 “他跟舅舅说,只靠父辈得来官职不配娶我。”清河郡主嘿嘿一笑,害羞地托住脸。 啊,好真挚的爱情。好感人。 蓝桥麻木地看着她抚掌夸赞:“郡主和郡马果真情真意笃,在下佩服。” “你真的不想要状元吗?”清河郡主不甘心地问。 她们已经是朋友了,既然状元这个名头陛下能给,那求来也不算难事;而且就算给不了,特授也不是不可能啊! 蓝桥只想知道自己能考多少名,还是断然拒绝了:“得了吧,要那个名头有什么用啊。古往今来有几个名垂青史的是状元啊。” 当了状元也不一定名垂青史,何况蓝桥自认不如蓝杬,会元和解元都是她。 清河郡主眨巴着眼睛,和白雪娥异口同声说道:“当然是好听啊。” “……?” 第6章 祸首 白婵既然受伤了,蓝、白两家又有些交情,因而罪魁祸首蓝桥不得不也被打发去探望。 “……”蓝桥看着白婵受伤的脸,面容扭曲狰狞地强行憋住了嘲笑的想法。 “……染水,你要想笑可以笑。”白婵躺在病床上,看着她的表情也无奈。 白婵表面上看的确是个温婉的姑娘。蓝桥对她的印象从前还算不错。 但是这次是她找人打的白婵。大理寺又开始查证了,作为罪魁祸首当着受害者的面嘲笑似乎有点不太好。 蓝桥的良心还没有泯灭到那种地步,好歹还是保有芝麻大点的一丝愧疚的。 “咳咳,婵姐,你知道雪娥去哪了吗?”蓝桥故意问道。 白婵动作迟滞了一下,摇了摇头:“不知。你们又去哪玩了?还一连几日不着家。” 装的还真像。 蓝桥故作惊讶地掩唇:“可是我这几日根本没见过她!” “……”白婵迅速从床上坐起来,一把按住蓝桥,“你没见过她?她没有借宿在你家吗?她不见了?” 不打自招了啊。 蓝桥见她还想下床,伸手把白婵直接按回了床上。 一个常年待在深闺里,现在又负了伤的姑娘,自然挣不脱蓝桥这种有武术底子的女侠,于是白婵不得不躺了回去,竟然还伸手抓住了蓝桥的手腕。 “她会不会出什么意外了!太子那边怎么办?届时若是少了一个人,太子该怎么看?”白婵着急地拽着蓝桥的袖子,语无伦次地说着话,还想挣扎着起身。 到这个关头还是想着怎么跟太子交代? 蓝桥觉得实在不可理喻,稍一用力甩开了白婵的手。 吱呀一声,门开了,伴随着咳嗽声,方才正在谈论的那个姑娘终于进来了。 白婵忽然用力扯起被子,一把蒙住脸,把自己闷在了里面,一边问:“雪、雪儿,你这几天去哪了?” 蓝桥耸肩表示无奈,让开了半边身子,好让白雪娥也坐在榻上,顺口问:“郡主还没来吗?” 白雪娥摇摇头:“已经来了。她和李公子在跟爹娘谈话。” 阿谀奉承呗。 大人见面总是一套接一套地说漂亮话,但李才让和清河郡主很显然也都不是大人吧。 “姐姐,我听说你出事了……”白雪娥伸手去扯被子,可她常年带病,力气甚至比不过伤者,拉扯了好一会儿才放弃。 蓝桥不想看姐妹情深,尤其还是白雪娥一厢情愿的姐妹情深,料想清河郡主还在白家,出不了什么岔子,便准备拜别回家去。 当然她的分量也比不过清河郡主,白家父母只热络地说了几句客气话,便明里暗里要求她赶紧走。 “诸位,再会了,陛下在太极殿宴请群臣,恕某不能作陪……”李才让躬身向白雪娥的父母行了一礼,准备离开,蓝桥特意听完他说话才摇摇头准备走,结果步子还没迈出去就又被打断了。 太监尖锐的声音传了进来:“东宫到——” 蓝桥不得不收回了脚。 太子大张旗鼓地走了进来,蓝桥在心中翻了个白眼,拱手肃拜。 好在肃拜礼是低着头的,这家伙应当看不见她的表情。 太子挥挥手免了礼,问白父:“听说白姑娘病了,不知情况如何?” 这干你屁事啊。还没过门呢就管这么宽。 蓝桥心不在焉地等着他放人。谁知道在他之前走了会不会因为忤逆不敬掉脑袋,榜还没揭,蓝桥不敢打这个赌。 至于这群人说了什么客套话她一句也没听,甚至是看着清河郡主头顶的花簪出神。 不是流行的款式,但实在雅致漂亮,蓝杬应该会喜欢。 且她的花钿也很有意思。 今日不流行,郡主戴了出去,不久之后大约就是新的流行款式。 应当向郡主问一下哪家粉面铺才是。 不对,怎么这么安静?没人说话?蓝桥恍然回过神来,看了眼四周,发觉所有人都在看着自己。 白氏夫妻一脸担忧害怕,郡主好像很生气,太子笑眯眯地瞅着她。 “草民先行告退?”蓝桥估摸着他们大概是让她赶紧滚,于是迅速整理好了心情和措辞,决定赶紧离开。 “谁让你走了?”太子冷漠地开口。 还好没马上走。脑袋差点就落地了。 好险。 蓝桥看着自己的脚面,思忖了好一会儿,把半辈子的文墨翻了个底朝天也没想到该怎么回复。 “呃,您说的啊。”蓝桥硬着头皮说。 清河郡主站在姚照背后冲着她手舞足蹈地比划,蓝桥实在看不懂究竟什么意思, “哦?”姚照冷眼看着她。 蓝桥看见一边看着清河郡主的李才让,猝然想起来他和自己父母奉承时说过的话,顿时有如醍醐灌顶,茅塞顿开:“殿下不怒自威、龙章凤姿,无需言传而能意达。草民即是通化道气,而知殿下不言之明啊。” 她一辈子没说出过这么弯弯绕绕的话来,写在考卷上的文章都没这么曲折迂回委婉含蓄。 太子定然会五体投地,然后放她离开。 “你既然能看出来不言之明,又为何言语问题不答。”他显然对蓝桥那一套说法极其不满意,或者说他满意了,但就是故意要刁难蓝桥。 为什么不回答你的问题,你说为什么不回答?因为我刚刚根本就没听你说话!你丫就是存心为难我! 蓝桥憋着一肚子火,在心里翻了个大白眼,微笑着说:“啊,殿下言语有如山呼风啸,有大河西出壶口、万马奔腾之势,贱民目拙耳劣,不堪受如此天威。” 所有人都惊讶地看着她,太子的动作僵住了,表情看起来极其之无语,他沉默了一会儿,说:“芳凝,告诉她我说了什么。” “我真佩服她……”朱芳凝小声抱怨了一句,被点了名,才从表兄背后冒出头,提醒道:“东宫问你,雪娥近来如何。” “啊,很好啊。”蓝桥皮笑肉不笑,对姚照保持奉承。 白雪娥的母亲腿一软差点倒在地上,幸亏被丈夫眼疾手快扶了一下。 姚照看着她的表情,略有失望:“蓝姑娘殿试时可没这么温吞。” 蓝桥想起来先前两次会面——都能算忤逆不敬。 她尴尬地笑着,彻底不知如何答话了。 姚照也看着她笑。 “既然蓝考生与我未婚妻是金兰之交,七日后婚宴,务必出席。”姚照把一块令牌塞到蓝桥手里,又情深意重地嘱托一句,“一定、一定要来啊。” 不来掉脑袋是吧。 那偏就不来了。蓝桥看着姚照带着表妹走远,在大街小巷里走了一段,随手把令牌丢掉了。 “喂,你不是说不来吗!”清河郡主快步上前,使劲拽了一下姚照的袖子,“说好的让我来的!” “嗯,这个给你。”姚照把一枚铜带钩丢给清河郡主,上面镂刻着一支梅花。 万寿公主铸造的花神带钩,虽说不实用,但是很有收藏价值,现下可谓有价无市。 清河郡主把带钩扔给了李才让:“赏你了。表哥,我跟你说话呢!” “我还以为你不会来。”姚照一本正经地对清河郡主说,“你不是很讨厌白婵吗。” 清河郡主支支吾吾半天没说出话来,反而把脸憋红了,最后往太子的靴子上踩了一脚。 她拉着李才让就要走,被姚照一把拉住了胳膊暂且别留:“白婵是蓝桥打的吧。” 这个清河郡主不值得。但是太子既然如此猜测,那必须保蓝桥,于是她稍稍思索了一下,说:“我让人打的。怎么,你心疼她啊?” 姚照自然不可能心疼白婵。他看见白子琮那张脸就犯恶心,更不想娶权臣之女让外戚做大,毕竟等他父亲百年之后,这些狗仗人势的家伙迟早要倒台。 不管是白婵,还是白雪娥,只要姓白,就绝对不行。 “我看见她就浑身难受。”姚照阴沉着脸回答。 “你看见谁不难受。”清河郡主呛了他一句,开始细细数太子讨厌的人,“姑婆,外公,外婆,三舅,太师,白尚书,许侍郎……” 姚照仔细一想,自己这半辈子好像确实是见谁厌谁,一时找不到反驳的借口,于是闷闷说:“我现在不讨厌三叔了。而且我看到蓝染水就不难受。” 三叔老早就死了。当然姚照的祖母也已经去世了。他在世的血脉至亲也只剩下了父亲、姑姑、两个表弟、一个表妹,仅此五人。 “那倒是。我也喜欢她。”清河郡主点点头,深以为然,“很少有人会不喜欢她。不过各种各样的女人你见得也不少,为什么会喜欢她啊?” 蓝桥的门户的确足够她做皇后了。 大齐皇后全都是商户女,这些人在朝中没有根基,一旦起势,也只能依附于皇帝。既然是要防外戚,门户自然是越小越好。 但蓝杬也有功名,且太子现在必须巴结白家,因而蓝家绝对不是最完美的选择。 那么为什么呢? “你不觉得她很洒脱吗。”姚照回想起第一次见到蓝桥时。 敢当街非议皇亲,被警醒后仍不知悔改,这种一往无前的勇气的确可嘉。 有点像传说中的江湖女侠。 “就因为这个?”清河郡主显然不信,并嗤之以鼻,“你骗我的吧,她这个性格的姑娘一抓一大把。” 你是不是还会幻想当年被万寿公主追杀的时候她能从天而降把你们母子救走啊。 这么一想……确实很浪漫。 “……” 清河郡主偏偏在这个地方聪明,这丫头怎么回事。 姚照沉默了一下,罕有的会心一笑:“骗你的。因为她说你脾气差,所以我喜欢她。” 第7章 试答 蓝桥不仅扔了令牌,人还不见了,太子去蓝家找了三次,全都扑了个空,至于在婚宴当日出席更是无稽之谈。 连清河郡主都不知道她跑哪去了,姚照又不能为了一个平民女子动用御林军。 实在貌恭心狠。 看了一圈没见到人,等到花轿停下、宾客全部落座,蓝家还是没一个人过来。 已经该迎新娘了。 姚照快步上前,毫不顾忌地一把将新娘从花轿上拽了出来,几乎是拖拽着她往堂前走,恨不得出尽了丑,让所有人都看见白婵尚未完全恢复的脸。 动作与温柔完全不沾边,甚至极其粗暴,不像是对待妻子,像是对仇人。 一直拖行到堂前,那姑娘不由咳嗽起来,姚照才发现坐在婚轿里的是白雪娥。 他瞟了一眼不远处的白子琮。 此人作为长辈,应当坐高堂,可太子为君,他为臣,且太上皇已经端坐在椅子上了,白子琮自然不能受礼。 想来是觉得白婵顶着伤脸在群臣面前不好看,才想出来了让白雪娥顶替的主意。 那边那个戴着盖头装媵妾的,大约是白婵。 姚照看在蓝桥的面子上,把动作放温柔了一点。 “今日之事,若是告诉蓝染水半字,你就死定了。”姚照站在窗前,活动着手腕,侧目看了一眼坐在榻上的白雪娥。 白雪娥连连咳嗽着,显然是害怕他。 姚照指指小案,上头放着一壶酒。另外备着一碗已经凉掉的汤药。 那是他中途让人备好的。 他把白雪娥搡进洞房后根本就无心继续行礼,参与的交杯酒若是没喝,回头陛下要问责,那就只能让白雪娥全喝掉。 汤药则是让人给白雪娥对症下药熬制的,也算是看在蓝桥的面子上。 白雪娥看着桌面,似乎不解,但姚照已经翻窗户跑出去了,那一洞小窗呼呼往里灌风,白雪娥不得不站起来把窗子关紧。 至于桌上的东西,她犹疑一下,全部喝尽了,撑着稍有醉意、昏昏沉沉的脑袋爬上了床榻。 今夜太子大约是不会回来了。如此也好。 “父亲!”姚照二话不说闯进了平山宫,连婚服都没脱,甚至来不及通报,直接推门进了内室。 以他和陛下的感情,有没有那些繁文缛节已经完全无所谓了。 龙床淡黄色的帷幔已经飘飘摇摇地合上了,但其中还是传来了答复:“……什么事?” “……我不能只娶白氏女。”姚照沉默了好一会儿,隔着那层纱帐,提出自己的要求,“我讨厌白氏。蓝家用于制衡,再合适不过。” “……”陛下似乎想说些什么,但是那口气最终化作了一声沉沉的叹息。 最终,他说:“今夜去偏殿睡吧,我儿。” 蓝桥的狐朋狗友的确不少,她就这么赖在朋友开的客栈里躲了十几日。 “状元还不走吗?”赵鄢在柜台前擦着手里的盘子,一边不耐烦地要赶蓝桥走:“都快御前试答了,还不见人,小心直接夺了你的名次。” 本朝定鼎甲时有御前试答,由陛下亲自策问,再钦点状元。 一般是在放榜前几日,到前十甲考生住处通知。 蓝桥趴在柜台前,掰着手指数了数,发觉离放榜也不过七日时间了:“那我确实该回家一趟。等试答完我还要回来的,记得给我留个住处。” “你一分钱都没给,还想要住处?”赵鄢冷哼一声,“住仓房吧。” “喂,你就这么对小怜的干娘?她看到我睡地板该多难受啊。”蓝桥佯作生气,伸手拍了一下赵鄢的肩膀。 赵鄢嫌弃地一躲身:“去去,我夫君会误会的。” 赵鄢的夫君是做茶叶生意的,常年不在家,现在客栈里只剩赵鄢和刚会走路的赵小怜母女两个。 想当年赵鄢还没开客栈时蓝桥就和她混在一起了。 “姐夫还没回呢。”蓝桥试图去够桌上放着的点心,赵鄢一勾手指把盘子拖走了。 “你哪来这么多话,到底滚不滚?”赵鄢把盘子啪一声放在架子上,与其他盘子摞在一起。 得了,一提到夫君就炸。 还在怨蓝桥给他指茶叶生意,结果天天不着家,一回来就是两个人一起抱头埋怨蓝桥。 但是好歹钱是越来越多了啊。 “行行行,我回去准备试答了。”蓝桥见她生气,站直身子,“等我当了大官儿,以后也提拔我们小怜当大官。” 赵鄢不以为意:“哼,大官人若是发达了,多来照顾生意就行。” 蓝桥回家时恰好碰上了来通知她们姐妹四日后去试答的官员。 “还知道回来!”黄夫人毕恭毕敬地把官员送走,马上伸手扭住了蓝桥的耳朵,把她拽进了门里,“你这小兔崽子,没事就知道出去乱跑,知不知道我们多担心!” 蓝桥一下没躲开,只能被她扭着进门,一边痛苦地抽气,一边求饶:“我错了,娘,我错了,你快放开我,我真的知错了……” 蓝楦拉着弟妹退避三舍,生怕殃及池鱼。 黄夫人从树上扯了根树枝,噼里啪啦抽了蓝桥一顿便把她放开了,免得真让她面部留下什么印记来,试答时让陛下留下什么不好的印象。 但是矛头还是对准了蓝楦:“蓝楦,我们来秋后算账啊。我让你看好她们,你就这么让她跑?” 方才打蓝桥绝对没用死力气,但打蓝楦就难说了。蓝楦看着那根树枝吓得满院子乱跑:“她跑了怎么能怪我啊!你怎么能这样!” 蓝桥看着他俩跑远,坐在地上揉着耳朵,哎哟哎哟地企图得到一点同情。 蓝橖和蓝杬就吃这一套,连忙把她扶起来带走了。 留在这儿等会儿让黄夫人看到又是一顿好骂。 “三哥,我觉得我耳朵肿了。”蓝桥耳朵火辣辣地疼,捶胸顿足地抱怨,“她下手怎么这么狠!果真不是亲娘!” 蓝橖学过药石,掰着她的脑袋看了两眼:“没事,明天就能消肿了。染水啊,这得亏不是亲娘。” 真要是张夫人在世,脖子都能给蓝桥拧下来。 但蓝桥还不记事的时候她就去世了。 听说黄夫人和张夫人是多年的好友。 “爱之深责之切,娘也是一片好心。”蓝杬塞给她一块果脯,“你到底躲哪去了?报官了也找不着。” 蓝桥十几日不见人影,家里急的没办法,早早就报了官,但官府搜查了几日没找到人,便不继续查了。 “我去月亮上了。”蓝桥故作神秘地答,“那日回府时,路上碰到一个仙人,问我要不要一同登月,我同意了;她就带我去了月宫。” 听她鬼扯。 蓝橖不想听她编故事,嘱托了几句,推门自己出去了。 “什么月宫啊,我又不是小孩子!”蓝杬见她不想说,便也不再追问了,提着裙摆也走了。 御前试答还是在太极殿。 陛下处理大事的场所几乎都是在太极殿。 试答要比殿试严肃的多,二十四位二品以上的官员全部到齐,就坐在两侧的席上,肃穆地看着中间十男十女二十位考生,期待他们的答案。 太子代父问答,清河郡主拿着一份名单,紧张地站在一侧,不住地看考生们。 主要是看李才让和蓝桥姐妹。 “彭城人氏孙氏考生璠,可在?”清河郡主看着时间差不多了,照着名单念了第一个人名。 “学生在。”孙璠上前半步,拱手行礼作揖。 姚照看了他一眼,目光垂在准备好的题目上:“听题:初元灯市天如昼,翻车载米无人拾。” 只有这两句? 难道是要对诗? 初元盛世是本朝最美好的时期,不管是城池还是乡野,都一派歌舞升平。当然,它也随着宣帝一起埋葬进了越陵。 歌颂盛世的题材并不难。 孙璠思索了一下,答道:“陌上牛羊归路短,田妇闲言倚桑听。” 姚照摇摇头。 孙璠忐忑地行礼,退回自己的位置上。 清河郡主马上喊了下一个人。 每一个人都在对诗。 有人对城中歌舞升平,有人对乡野富足闲馀,也有人一展宏图,抒志壮怀,还有人针砭时弊,借古讽今。 “很好。”姚照肯定了李才让对出来的那两句诗,颔首示意让他回去。 清河郡主松了口气,开始点女科的进士们:“长安人氏蓝氏考生桥,在否?” “在。”蓝桥被点了名,上前半步,却不打算对诗。 她回忆了一下题目,然后说:“弟子认为,若要重现盛世,便不得不革故鼎新。” 姚照一挑眉,抬起眼睛去看她:“有何高见?” “《商君书》言:三代不同礼而王,五霸不同法而霸,故知治国不必法古,变法以宜时。今沉疴已去,百废待兴,宣帝之法,不足用。” 蓝桥看了一眼姚照背后的屏风,继续说,“弟子拙见,今朝有类文景。圣主英明而诸吕除,有待轻赋税筑民心,杀二王敬天听。” “回吧。”姚照笑了一下,点了点手里的题目。 清河郡主高兴地喊了下一个考生。 蓝桥正松了半口气,却听到姚照换了道题目:“考生听题:胡服骑射旧雄风,纸上谈兵误长平。” 换题了?难不成前面那些对对子的全部落榜? 蓝桥深深松了一口气。好在她没有对对子。 有了这个前车之鉴,想必之后的考生也不会轻易对对子了。 这两个时辰实在极其煎熬。 甫一结束,群臣讨论着散尽了,清河郡主一出门就马上扔了名单,一手挽住李才让,另一手拽住蓝桥,喊道:“吓死我了!今日二十道题居然只用了四道!” “二十道题?!”蓝桥拉着蓝杬,试图挣开郡主,闻言瞪大了眼睛看向她。 清河郡主点点头:“是呀,每年都是二十道,一人一道啊。第一道答不出来就换人答。答出来了就换题目。你怎么什么都不知道就来试答了?” 她能知道什么。她又不是官宦子弟。 不过如此怎么定名次? 也罢,陛下就在屏风后坐着呢,怎么可能定不下来名次。 只是全然不露面实在太奇怪了——甚至监考也是令太子来。 第8章 祸出 姚照把题目放下,走到屏风前,沉默了一会儿,还是没绕过去。 “到底有点可惜。”皇帝在屏风后开口,“还好。” 还好蓝杬也中榜了。 “……”姚照又沉默了,他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只是攥紧了拳头。 皇帝在屏风后看不见他离开,于是催促道:“……还不走吗?” 姚照没再说话,捏着袖子离开了。 他一走,皇帝松了口气,用袖子挡着脸,从屏风后慢慢挪了出来,又被两个宫人搀扶着,回了平山宫。 进士榜一律张贴在南城门外墙处。 陛下登基才十年,科举只开了三次,每次录取的人数都极多。 今年足有二百多人,是这三次科举之最。 宣帝时包括万寿公主主政时,殿试每年不过录取五六十人,但近三十年来政治倾轧太严重,明堂上都堆成了尸山血海,不得不扩招人数,以量求质。 蓝桥嫌看榜的人太多,说什么也不肯去,又去了花园里,躺在花树下看那本《孟子》。 孔、孟、荀的理念于她无差,不过是更喜欢孟荀,但看书最大的作用不是为了什么探究儒家伦理,到底是她喜欢午睡,看书更易瞌睡罢了。 这个时节桃花早谢了,所幸树荫正好,还能挡挡阳光。 许是七日前御前试答提到了初元盛世,于是她梦回了那个灯火连天琵琶彻夜、万国使臣齐登金阙的时候。 听蓝让和黄夫人说过,那时候家家户户都有吃不完的米,五文钱就能买一斗;而今日之米价已经到三十五文一斗了。 金银似乎也是随处可见的,大街小巷叫卖着银饰,姑娘们没有金饰出门抬不起头。 街上似乎处处都是繁花锦簇。 远处隐隐传来了敲锣打鼓的声音,蓝桥转头望去,发觉不远处有一队人马,支着仪仗和华盖,鼓手推着带了轮子的打鼓,边走边打。 他们越走越近,为首那个人忽然一把抓住她,把她按上了那架轿子——那座牢笼。 “蓝染水——” 不知是被呼唤喊醒了,还是自己惊醒的,蓝桥一下坐起身来,发觉是蓝楦穿了一身喜气洋洋的大红色,俯身竖眉看着她。 “啊,什么事?”蓝桥又躺了回去,“你办婚宴呢,穿成这样。” “我们的状元娘子,还睡呢!赶紧换衣服去游街!马都给你备好了。”蓝楦一把拉她起来,把她往房间的方向推,“这么爱睡,赶明曲江宴睡过了,有你好看的。” “真中了?”蓝桥使劲掐了蓝楦的胳膊一把,疑心自己还在做梦。 蓝楦疼的面目扭曲,下意识松开了手,一边还手:“做梦呢你!” 蓝桥也分不清是不是在做梦,毕竟能中状元也确实太梦幻了,包括换完衣服跟着父母兄妹一起出门,直到骑到马背上、飞来的鲜花砸到身上才恍然发觉不是梦。 梦已经死了。 男科状元也在骑马游街,半路上两匹马就碰上了。 榜是凌晨张贴出来的,早朝的时候赐婚的圣旨就送到了李家。 清河郡主不知道从哪弄来了一匹马驹,自己也跟在后面,高兴地与心仪的郎君一同游街。 他们简单攀谈了几句,李御史因为独子登科及第大喜过望,已经在街坊邻里摆开流水席了。还要请蓝家去吃。 李才让骑马游街完全是被父母赶鸭子上架——他本人马术不佳,也不想受万众瞩目。 “我们是不是也应该摆个席?”蓝让附到黄夫人耳边,小声提议道。 “摆!咱家可比李家有钱多了,两个女儿可是都中榜了,自然要摆最好的,摆三天三夜!”黄夫人红光满面,把中了探花的蓝杬从蓝楦背后拽出来,“你这孩子,不肯骑马也就算了,别老往你哥背后躲。” 这么张扬。 明天就要上明堂授职,后天就要上曲江宴,而且摆宴怎么着也不能压人家有官身的李御史一头啊。 蓝桥歪了一下,正想提醒,却差点从马上摔了下去,被蓝橖扶了一下才重新坐稳,只好在马上说:“办什么席啊,半桶水哐当响的,还嫌不够张扬啊。” “蓝官人说笑了,”李才让掩唇一笑,“殿试女科考生八千人,作为其中佼佼者,自然有资格大张旗鼓办席设宴。” “承让了,李大官人可是从两万人里杀出来的状元郎。”蓝桥东倒西斜地又往后倒去,又被蓝橖拍了一下,反而继续调侃,“还要提前恭贺您抱得美人归了。” 这对小夫妻显然更爱听这句话,清河郡主坐在马上,用袖子挡住了脸。 “官人之才学比之鄙人有过之而无不及。”李才让侧脸看了郡主一眼,微微笑着奉承。 “承让承让……” …… 两个人互相阿谀奉承了好一会儿,最终蓝桥彻底受不了这种圆滑的处世之法了,猝然打断了李才让的话:“行了,再废话天黑了,再见。” “哈哈,蓝官人还是如此不拘一格,那就再会了。”李才让愣了一下,笑了起来,拱手行礼,策马先行离开了。 放榜日至曲江宴结束前宵禁都会全然放开。 华灯彻夜,几家欢喜,也有几分盛世的样子。 蓝桥在外面晃了一圈回家后便又偷偷跑了出来,到处看灯火。 说实话外面也没什么好看的,但家里更没有。 今日没开始设宴,蓝让和黄夫人又各自提了一壶酒,去给张夫人上坟了。 蓝桥不想去,她觉得此事张夫人知不知道都差不多,横竖下半辈子要尽孝的还是黄夫人;兄弟们回家该算账还是算账,蓝杬还是小孩子,精力尚浅,这个时辰已经睡下了。 她被一个大娘喊住,看了看她贩卖的胭脂,随意选了两款,准备送给清河郡主和蓝杬,剩下的倒是没什么中意的,也没有适合赵鄢的,便摇摇头准备离开。 大娘热络地替她把胭脂打包好。 蓝桥把胭脂掂在手里,转身欲走,又被叫住了:“姑娘且慢!” 这次是个大爷的声音。 蓝桥一向不拒绝生意人的拉揽,但是不一定买东西,于是转身去看了。 那老人五六十岁,头发灰白参半,推着一辆轮椅,轮椅上坐着一个戴着面具的人,大约是他的儿子。 看样子衣衫褴褛的,大约是缺钱。 拉扯着一个不能行走的残疾儿子,估计是真的困难。蓝桥既然读了孟子,也稍有一点同情心,伸手去摸荷包,打算给他们一点钱。 “我看姑娘面熟,是不是下午游街的状元娘子?”老人没打算要她的钱,反而开门见山,微笑着问,“下午遥遥见到了您那大马,不知是花多少钱买的?” 其实那匹马不算很大,甚至只是一匹很普通的劣马。 蓝桥摇摇头,如实回答:“我不知,是我父母趁我睡觉时在马市上买的。我家没有马车。” “哦,原来是寒门贵子。”老者摸了摸胡子,一手握着轮椅,防止孩子滑下去,另一手捋了捋胡子,仍然笑着。 “不是,我家从商。”蓝桥拿着荷包,寻思着给他们多少钱比较好,“虽然现在这世道和寒门也差不了多少吧。卖东西还得跟官员打招呼,走个流程都要银两。活不起的没法科举,不科举还活不起了。没点本事又考不上。” 昨天还听见蓝让跟黄夫人抱怨户部官官相护敷衍了事,纯是买了间铺子扩张产业,去盖了个章都要二十两银子。 一个普通人辛勤几年未必有,清官洁吏也得咬牙省好几年。 户部现在是许家管着,许之臣可是靠出卖旧主起家的老滑头了,惯会见风使舵,墙头草一根,亲哥哥都给卖了,就是欺负蓝家一类的普通商户背后没有官员。 老者愣了一下,稍显落寞,垂眸看着自己的儿子:“可惜我儿残疾,没法考功名。有这条路,总比没有好,不是吗?” “有没有又有什么区别。男科考生两万,女科八千,我朋友还不是嫁了人。”蓝桥不住地发牢骚。 “还重现盛世,四条拦路虎往那一站重现个屁的盛世。皇帝和太子真是闲的了,白子琮明摆着要当王莽,还纳白氏女,那个狗太子就该被白婵勒死在床上。” 她心情实在极其烦闷,日后进了官场,怕是一面也见不得白雪娥了。她甚至连婚宴都没有参加。 那个狗太子也配娶白雪娥? 看样子得搭个江湖朋友把她救出来才是。 “状元,可少说两句吧,祸从口出啊。”老者慌忙地左右看了两眼,见拿着棍棒的官兵站在街口,似乎在喧闹的市井里听不清他们说了什么。 “怎么,那个眼高于顶的太子就不可能来这里。而且我说的句句属实,可不就是德不配位么。” 蓝桥实在憋闷,被劝阻了势头反而更甚,本来就是口无遮拦的性子,脾气一上来更是什么都不听,“我就讨厌在别人面前阿谀奉承,太子算什么东西啊,有本事砍了我。忤逆不敬就掉脑袋,恨不得道路以目,活该他挨骂。” 太子的脑子再不好使,也不可能当庭斩杀新科状元。 老者听不下去了,生怕因为她口无遮拦被连累斩杀,连忙抛出要求:“状元娘子,我儿的轮椅有不便之处,想向姑娘借一点钱,好修葺一下。” 蓝桥正在气头上,也不好对着残疾人发火,干脆把整个荷包扔给了他们:“老人家,你们全都拿去吧。换个好一点的轮椅。日后若有不便之处,也可以到长乐坊蓝家找我。” “多谢,多谢。”老者弯腰算是行了一礼,连忙推着儿子离开了。 蓝桥太过目中无人了,放在朝堂上八成也混不下去,想来的确是比蓝杬更合适。 第9章 赐婚 “陛下怎么了?” 姚照捡起地上碎掉的玉,问旁边的宫女。 龙床上的帷幔永远轻飘飘地合着,好像风一吹就能被掀开,又好像千钧之力也难以撼动。 而现在,皇帝显然不在床上,他坐在一架屏风后,映出一抹剪影来。 “我无事。”皇帝声音与平日别无二致,好像真的什么事也没有。 姚照把那块碎玉丢进了渣斗:“你说没就没吧。拿你没办法。” 皇帝的脾气不能说坏,只能说极其古怪,不管发生了什么,总有大发雷霆的理由。上个月刚斩杀了一个宫女,只是因为她掀开了龙床上的帷幔。 直视龙颜都能被视为不敬,那世上不该剩下几个活口。 宫娥迅速把地上的碎物全部收拾干净了。 皇帝好像还想说什么,影子动了一下,却什么也没说,姚照只是静静看着他,等了好大一会儿,皇帝终于开了口:“……我儿,快走吧,我想回床上。” “我想和你多说一会儿。”姚照没有要走的意思,反而走近了一点,几乎贴着那屏风,好像要透过那薄薄的一张纸看清楚其后之人的脸。 “明天朝会上,会有你要的答案的。”皇帝似乎很着急,声音里的沉静都少了两分。 他大约真急了。 可只是坐在那,又有什么好着急,想要回去,起身不过两步距离。 姚照走了两步,从屏风前到床前,又走了回去,说:“你必须出席。” “……” 屏风后没有传来声音,姚照估摸着他大概攥着自己的袖角为难,打算拖着失望离开,房门只拉开了一半,他听见:“我会去。” 放榜前一日吏部就会拟定好进士们的官职,只是前三甲的六人会由陛下亲自授职。 奇怪的是朝会上来的是八个人。 男科四人,女科四人。似乎是两榜的第四名也被叫了过来,倒还是本朝第一例。 陛下没有来朝会。 太子站在那汉白玉台阶的顶部,手里拿着圣旨,见那八个人站成两排,扫了他们一眼,好像读不下去,把圣旨扔给了旁边的太监。 太监看了太子一眼,又看了考生一眼,随后开始念:“男科一甲状元李谦,赐吴国任大理寺少卿,秋后即任;榜眼韩存,赐宝仓县县尉,季后走马;探花陈郯,赐婚杨氏女,赐校书郎;二甲传胪薛昇,赐惠安县县尉。” 四位进士连忙跪下谢恩。 太监看着四个姑娘,犹豫了一下,继续念:“女科一甲状元蓝桥,才学机敏,任翰林学士,赐东宫侧,择吉日行吉礼;榜眼李缎,赐秘书省校书郎;探花蓝杬,赐秘书省校书郎;二甲传胪王鄯,赐安陵县县尉。” 蓝桥几乎不可置信地看着太子,深深蹙起了眉头。 翰林学士不过是个虚职,用以表彰她的才学;可刺东宫侧是什么意思?他是在开玩笑吗? 蓝桥简直是被当头敲了一棍,整个脑袋都一片眩晕,她甚至不知自己如何跪下,又如何叩首、并称出那句“谢主隆恩”的。 为什么? 为什么即便是得了一甲状元,还是必须要嫁人? 她无法接受这个结果,几乎一走出明堂就倒在了蓝杬身上。 “为什么……”她听到蓝杬在耳边如此说。 蓝桥苦笑了一下。 怪不得是八个人一起来,原来是空出来了两个校书郎的职位。 “走着瞧吧。”蓝桥倚靠在妹妹肩膀上,目光斜斜望着天边的飞鸟,对尚且在明堂内的太子说。 圣旨已经送到蓝家了。 家里人看着两个姑娘回来,不敢直接上前安慰,只能眼看着蓝桥进了自己的房间。 蓝让和黄夫人吵了好一会儿,最终双双敲响了房门。 门内没有任何回音。 他们觉得蓝桥大约是心情不好,但是圣旨已经下来了,甚至连聘书和礼书都一同送来了,甚至不知是什么时候提前备好的。 现在已经没有任何回寰的余地了。 “……让她自己待一会儿吧。”黄夫人看着紧闭的房门,也实在没办法,颓然地离开了。 黄夫人本来准备次日午饭时再跟蓝桥说一说,哪怕是假以偷梁换柱之法,换个婢女塞进花轿,再把蓝桥送到其他藩国去—— 难,实在太难了。 蓝桥把自己锁在房间里,连着两日没见人影,黄夫人认为是她不肯见人,只好让人把餐食送到门口,嘱托一句,等她自己去拿。 第三日中午婢女送饭时就发现不对了。 昨天送来的晚饭一口都没动,原模原样地放在门口处,里头的小姐根本没开门把它拿进去。 婢女顿感大事不妙,连忙回去禀报主母,黄夫人心中警铃大作,顾不得别的,强行打开了蓝桥的房门。 其中空无一人,床上的帷幔洞开着,大大喇喇地展示着杂乱的被子,空无一人。 近日风很大,从洞开的窗户灌进房间,纸上散的到处都是,但小案上仍牢牢用镇纸压着一张白纸,其边角已经不堪重负; 黄夫人快步上前,把它拿起来看了两眼。 “我逃婚了,不用管我。刘氏棺材铺手艺很好,店主我熟识,定好了一个纸人,下个月记得去抬棺材。太子找事就说我死了。” 这不是欺君吗! 黄夫人气的心口生疼,这姑娘有一出是一出,她又实在不想找蓝桥回来。 若是能在外面躲一辈子,不比嫁进东宫要好吗? 可她一个姑娘家,手里又没有钱,离开了父母怎么活。 “夫人,郡主来了。”外面一个婢女走进来,小声通报。 “你接下来如何打算?”赵鄢推开客房的门,抱着女儿坐到床前,蹙眉问蓝桥。 蓝桥翘着脚躺在床上:“去燕国。天高皇帝远的,他们还能把我绑回来不成?” “啊,你只想着跑?”赵鄢拉了一下赵小怜,以防她去抓蓝桥的头发,“这么窝囊的事你蓝染水也想得出来,大开眼界。” 当然不止逃跑。 “这叫权宜之计,大丈夫能屈能伸。”蓝桥反而伸手把赵小怜拉进了怀里,“我回头就去燕国造反当土皇帝,你猜他们敢不敢打。” 两个藩国打着万寿公主的名义起事,被封王了就安分了,其兵卒水分极高;而朝廷自从新帝登基,就再没打过仗,北边匈奴人都开始观望寻思要不要卷土重来了。 此时不反更待何时。 “你是真疯了!”赵鄢埋怨她一句,“不就是让你嫁个人,就要反,又不是要你的命。太子都特意点你了,回头当个皇后不比要死要活的吃苦强。” “那你愿意让小怜入宫?”蓝桥掀起眼皮看了她一眼,复而移开目光,“你知不知道因为圣旨上一句话,我后半辈子全毁了。” 科举入仕、位极人臣、青史留名、谥号文正,现在这些东西全都没了。 一辈子锁在深宫里,跟死了又有什么区别。既然横竖都是死,不如拼一把,学陈吴之事,真成了还能当个千古女帝。 赵鄢自然不愿意让小怜入宫,闻言也只能叹息:“那你要造反,要不要招兵买马,要不要田,要不要房子。你哪有这些钱。” 现在世道还没有到不造反活不了的地步,没钱谁搭理你。 “那你借我一点。”蓝桥盯着帐角悬挂的香囊,“到时候你们就是皇商,给小怜封个公主。” “……不是我不借你。” 蓝桥看着赵鄢的背影,她的脊背微微弯了下去,有一股说不出的颓然。二十几岁的年纪,好像已经活够了七十岁的沧桑。 “你家里人怎么办。”赵鄢说道,“他们也能跟你一起去燕国吗?榜我也去看了,那个探花应当是你妹妹吧。” 蓝桥做什么从来不想后果,说造反也不过是意气用事,甚至是已经准备好了离开的车子和行缠。 被提醒一句才想起来——若是她反了,那父母兄妹尚在长安就是授人以柄。 哪怕是今日他们说蓝桥死了,改名换姓也不是难事,可总有人认得出来她。 成了倒还好说,若败了,作为罪人被押回长安,太子再认出她,整个蓝家难逃灭顶之灾。 “……”蓝桥咬着嘴唇,权衡利弊,却彻底沉默了。 聪明人都知道该做出什么抉择来。 “老板娘,有个贵客来了,要您来接待。”原本在一楼招呼客人的小二爬上了楼,敲了敲房间门,大声冲里面喊。 “什么贵客还要老娘亲自来接?!”赵鄢提着裙子豁然起身,“好大的排面!怎么不住皇宫里去!” 赵鄢是长安客栈里出了名的难惹的老板娘。她接人待客全然看心情,心情不好来搭话的客人会全部骂回去。 但她没事的时候就坐在柜台后打算盘,又是个带孩子的美妇人,名头在长安盛的很,不少姑娘公子跟家里吵架了都会往这边住。 但她从来不亲自接待客人,上回工部侍郎亲自来她都没理。 当然她再怎么也只是个开客栈的,一般人也想不到蓝桥会和她交游。 “喂,怪不得你的名声那么难听,真油盐不进啊。”蓝桥夹着赵小怜的腋下,把她从自己身上撕开,“小怜,你娘可是有名的‘河东狮’呢。以后不听话了当心挨骂。” 走廊里传来了一阵叮叮当当的打架声,蓝桥霍然坐起来,把赵小怜放在床上,快步走向窗户,没来得及跳下去,门就被拉开了。 “蓝染水,看样子你要移步东宫才肯老实。” 太子站在门口,冷眼看着蓝桥的方向,清河郡主躲在他背后,只露出半张脸,眼神满是愧疚。 赵鄢则在门外,被一把刀架在脖子上,看不清脸,但颀长的脖颈上已经划出了一道血痕,正在往下渗着血珠。 蓝桥倒也理解赵鄢的决定。 小怜还不满周岁呢。 她笑了一下,重新把窗子合上:“行啊,我跟你回东宫,只要你不怕被礼部骂罔顾礼法。” 第10章 宫规 姚照自然不敢把她扣押到东宫,只能咬牙切齿地放人。 蓝桥若无其事地回了家。 整个长乐坊都被控制住了。 曲江宴那几日蓝桥没出门,还不觉得有什么奇怪之处;可她甫一出门,准备和校书郎一起上街玩玩,就发觉了诡怪之处。 总有人明里暗里盯着她们。 不管走到哪都有不同的人跟着,保持数尺的距离,不会打扰她们,但是极易观察监视。 好啊狗太子,居然还派人监视。 蓝桥暗讽了太子一句,但也不觉得是多此一举。她平生没别的功夫,就擅长从各种地方逃跑。 但是为了蓝杬,也只能妥协了。 “染水!”清河郡主不知从哪个旮旯冒出来,快步追上她们,一把扯住了蓝桥的袖子。 “郡主?”蓝桥全然没计较她先前那通风报信的做派,但还是装出了一副冷漠的样子,不动声色地抽出袖子,顺便讥讽一句,“不,应当称‘表妹’才是。” 清河郡主漂亮的眼睛里马上盈上了泪水,但又自知理亏,只能伸手拉着蓝桥的袖子,可怜巴巴地看着她:“对、对不起……” 蓝桥冷哼一声,故意甩开了清河郡主,拉着蓝杬就要走。 郡主以为她真生气了,可她又不习武学,拉不住蓝桥,便急中生智,一把扑了上去:“别走!” 她长到十八岁,八年都在逃难,根本就没有什么知心朋友——且不说知心,连朋友都没有,若是再和蓝桥闹崩了怎么好。 一开始就不该答应太子。 “从我身上下来!”蓝桥被突袭吓了一跳,伸手去推郡主的脑袋,“姑奶奶,我求你了!” 但凡是个活人必然都不喜欢背部被人钳制。 “我什么都没告诉他啊!是我娘告诉表哥的啊——”清河郡主挂在她身上,在蓝桥耳边鬼哭狼嚎,“你别不要我,我错了,我给你金子,让表哥提拔杬杬——” 湖阳公主对于姚照居然对某个商户女展现出兴趣十分之好奇,执意要去见蓝桥,结果人不在。 母女二人本来是走了,结果路上碰上了太子,提起蓝桥,公主直接来了一句“逃婚也不一定。人家状元怎么能看得上你?谁知道呢”。 这家伙脸黑的跟锅底一样。他直接拽着清河郡主走了,带了二十多个人,挨家挨户盘查有没有见过蓝桥。 半天就顺藤摸瓜全部扒出来了。 蓝桥只觉得自己的耳朵要聋了,脑子里叮铃哐啷地发出一阵阵鸣叫声,已经完全无暇顾及郡主说的什么了,只想赶紧让她闭嘴。 她忍无可忍,迅速伸手一把掐住郡主的脸,死死按住她的嘴:“我知道了,快闭嘴!” 清河郡主这几年吃的不错,脸蛋圆润,肉感十足,摸起来手感很好。 蓝桥没忍住多捏了两下。 便宜李才让了。 “行了行了,”蓝桥嫌弃地抽出手帕擦着手指上的眼泪和口水,“你们自身还难保呢,就来惦记我了。我进了东宫至少死不了吧。” 虽说李才让拿了个实职,但是在刚立国七年、身为万寿公主旧部的吴国执掌刑狱,跟送死也没什么差别。 不过照着李才让那个圆滑的口舌功夫,至少能多活个十几年。 要是让蓝桥去,估计次日就能收拾棺材入土了。 “舅舅托了个大能照看我们,我们暂且是死不了的……”清河郡主用袖角拭去眼泪,终于恢复了两分美人垂泪我见犹怜的样子,“不过怕是此生再难相见了。舅舅说什么也不肯见我。” “你傻呀,每年天佑节回来时跟我们小聚呀。”蓝桥看着她的脸,到底还是心软了,伸手把她脸上花掉的胭脂擦掉了一点,“至于入宫,于我而言也还好吧。一边照应雪娥,小杬儿有个皇妃姐姐在朝廷里也好混。太子一死我就学武……” 当着人家亲妹妹的面说谋权篡政似乎不太好,于是蓝桥笑着止住了话,幸而清河郡主并不计较。 听说她的文治也不怎么样,大约不认识武则天。 “那、我跟你讲,宫里有规矩的。”清河郡主渐渐止住泪,拿了张帕子,干脆把所有妆面都擦掉了。 宫里有规矩那不是废话吗。 按着话本里来,也无非那两条,不准忤逆,不准私通,至于杀人什么的好像反而不受限制。 蓝桥点点头,示意清河郡主开口。 “第一条,绝对不能直视舅舅的脸,违者一律处斩。”清河郡主深呼吸一下,说道,“此外就是不能私斗杀人,其他的没有。你要是想跟人私通,别搞出孩子,别大肆宣扬就行。” 蓝桥对这两条规则极其疑惑。 皇帝脸上有什么啊还不准看了,那太子他娘怎么就能看啊。不准私斗又什么意思,不能打人吗。 “可是郡主,我看话本里都是不能私通啊……”蓝杬蹙眉小声提出异议,“而且宫妃私斗不太可能吧。或者,只要不是私斗就能杀人吗?” “皇帝又不会雨露均沾,最讨厌的会找理由杀掉,最宠爱的自然不准私通。至于中间的,想怎样就怎样,不闹到台面上来就行。历来如此。”清河郡主解释道,又提及自己的母亲,“而且不止是宫里……府里也是如此。我娘就有八个面首。” 蓝桥冒出一个想法,几乎没思索就脱口出去了:“那我也能养面首吗?” “……应当不能。”清河郡主思及太子对她的态度,中肯地提出自己的见解,“你也不能这么张扬吧。” 想养私底下养应该没事,虽然本朝也没有嫔妃养面首的先例。湖阳公主能养那是因为她是公主。 但是以姚照的性格,把这些规矩打碎一地也不是没可能——他大约会严厉禁止所有妃嫔与人私通吧。 舅舅那个私生子对他的打击实在太大了。 “怎么,准他妻妾成群,不准我养面首。真小气。”蓝桥翻了个白眼。 清河郡主不知从何反驳,斟酌了一会儿,猜测道:“你好歹也是个状元,我听表哥说,要采你的法子,革故鼎新,以新制旧。白家一倒台,估计还是要跟你和离。” 状元可是天下最顶尖的人才,平时连驸马都不舍得赐,李才让都是因为作为郡马避嫌到地方任职。但凡是明君圣主都知道不能牺牲人才成全私欲。 “听不懂。”蓝桥不懂郡主在说什么东西,而且她提出来的观点分明是变法,关白家什么事,但能和离已经不错了,“你能不能说简单点。到底怎么样才能和离?” “就是扶持蓝家做新外戚,打旧外戚。我也不知要多久,可能是五年,十年,二十年……”清河郡主咬着指甲,有点为难,“他们好像说什么……视同在职,我也听不懂。” 合着她还是得在宫里待上半辈子呗。 那狗太子你完蛋了,这二十年别想有一天好过。 “小杬儿你可得争点气啊!当上高官,把那些姓白的全都弄死,好放你姐我出宫啊。”蓝桥也实在没辙,普天之下这么多女子,偏偏选中她、偏偏选中蓝家,不知其中逻辑,但好歹是有盼头了。 希望都压在蓝杬身上啊。 “我一定!”蓝杬郑重其事地点点头,复而质疑,“蓝家成了新外戚,我们怎么办?” “放还出宫了你们不就不是外戚了。”清河郡主一摊手,似乎认为这个问题很简单,“如果没孩子岂不是更好,反正你也不打算生,是吧,染水。” 蓝桥重重叹了口气:“二十年青春啊。我不想……蹉跎在宫墙里。” 如果能选,谁愿意入宫。 也罢,全当是为了雪娥吧,也好看着她,替她打白婵,亦或者出宫后替她谋求一条生路。 “我还不想蹉跎在吴国呢,蛮荒不化之地,谁爱去谁去。”清河郡主对未来的行程也是极其不满,“那破地方瘴气盈天毒蛇漫地,说不准我还没白家活的长。” “哟,还会对仗了,没少读书。”蓝桥完全没抓到重点,只调侃了一句。 清河郡主马上红了脸,支支吾吾地说:“我夫君是状元,我的课业自然也要跟上!而且、而且我本来就会诗文。” “哼。”蓝桥自然知道这位郡主肚子里的水有多少。 典型的半桶水哐当响。能做出来“烧鹅烤鹅蒸鹅,天子闻香口不合”这种诗的人肚子里能有多少墨水。皇帝应该不会在全鹅宴上当众流口水吧? 不过想起来那场面应当也是挺滑稽的。 不知别人如何,反正郡主肯定流口水了。 “郡主,你明日能不能把太子约出来啊?”蓝桥忽然想到一个泄愤的好法子,不怀好意地侧目看着清河郡主微笑。 狗东西。 蓝杬直觉她又想到了什么馊主意,正要开口劝阻,但清河郡主口快一步:“行啊,不过得等晚上吧,他只有晚上没事。” 蓝杬暂且松了口气。 “没事什么,那都宵禁了。我不管,你下午把他喊出来。”蓝桥一听晚上明显不乐意,几乎是无理取闹地提要求。 清河郡主怕她真和自己断交,连忙同意了:“啊,那好吧,我明天让我娘帮他处理政务,你下午跟他出去吧。” “芳凝,你果真最好了。”蓝桥马上变了一幅脸色,从袖子里掏出来一只小包,塞进清河郡主手里,“诺,这是先前给你买的礼物,不要嫌弃哦。” 蓝杬无奈地扶额,被蓝桥连拖带拽地拉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