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熹微,透过锦兰院窗棂上单薄的绢纱,在布满细微灰尘的空气里投下几道朦胧的光柱。
沈清辞早已醒来,和衣坐在临窗的矮榻上,姿态看似娴静,脑海中却已将昨夜冒险的每一个细节反复推演了数遍。那双沉静的眸子里,没有丝毫宿醉未醒的迷茫,只有一片冰湖般的清明与警惕。
萧绝最后那隔窗的“一瞥”,像一根无形的刺,扎在她的心头。她无法判断那是病中之人的恍惚,还是猛兽觉察到窥探时的本能警觉。但无论如何,她都不能再被动等待。在这座吃人的王府里,示弱过头,便是万劫不复。
她必须主动出击,在真正的风暴降临前,为自己争取一丝喘息的空间,哪怕只是立起一道微不足道的防线。
“王妃,您醒了?”春桃端着一盆温水,小心翼翼地走进来,脸上带着些许未褪的惊惶。夏荷跟在她身后,手里捧着干净的布巾,头垂得更低了。
“嗯。”沈清辞淡淡应了一声,目光在两人脸上扫过,将她们的不安尽收眼底。她并未多言,只是安静地洗漱。
刚整理妥当,院外便传来一阵略显杂乱的脚步声,伴随着一个略显尖利的中年女声。
“老奴赵氏,奉管家之命,前来拜见王妃,清点嫁妆,并与王妃分说一番咱们王府的规矩。”
来了。
沈清辞眼底闪过一丝冷芒。她知道,试探开始了。这赵嬷嬷,想必是这内院里某些人派来探路的石子,目的就是看看她这块“软柿子”到底能捏到什么程度。
她深吸一口气,将周身那份属于现代精英的锋芒尽数敛入眼底深处,只留下几分恰到好处的拘谨与无措,缓步走出房门。
庭院中,站着一位穿着藏青色比甲、头梳得油光水滑的嬷嬷,她身后跟着两个捧着账本和尺规的小丫鬟,以及四个抬着两只寒酸木箱的粗壮仆妇。那两只箱子,便是永宁侯府为她准备的、敷衍到极致的“嫁妆”。
赵嬷嬷约莫四十多岁,脸颊瘦削,颧骨高耸,一双三角眼透着精明的算计。她见沈清辞出来,草草行了个半礼,皮笑肉不笑地开口道:“王妃安好。老奴奉命前来,一是清点嫁妆,入库造册;二是这王府规矩大,不比寻常人家,老奴需得与王妃细说,免得日后行差踏错,惹王爷不快。”
她话语里的轻视几乎不加掩饰,目光更是毫不客气地在沈清辞身上那件略显旧的常服上转了一圈,嘴角撇了撇。
沈清辞微微垂首,双手紧张地绞着衣角,声音细弱:“有、有劳嬷嬷了。”
赵嬷嬷见状,眼中轻视更浓,扬了扬下巴,示意仆妇打开那两只木箱。里面不过是几匹颜色暗淡的普通布料,两套成色一般的银头面,并一些不值钱的杂物。
“王妃也看到了,”赵嬷嬷拖长了调子,带着几分奚落,“按王府规制,王妃每月的用度皆有定例。只是王妃初来乍到,这锦兰院又久未住人,许多东西一时半会儿凑不齐。炭火、茶叶、时新瓜果、乃至梳头用的头油,怕是都得委屈王妃先将就几日了。”
她身后的一个小丫鬟适时地递上一本薄薄的册子,赵嬷嬷接过,随意翻了翻:“这是份例册子,王妃可自行查看。若有短缺,也请暂且忍耐,待库房周转开了,自会补上。”
这话说得冠冕堂皇,实则就是明目张胆的克扣与刁难。站在沈清辞身后的春桃和夏荷,脸色都白了,身体微微发抖,显然是知道这赵嬷嬷在内院的权势与手段。
沈清辞抬起眼,怯生生地看了赵嬷嬷一眼,又迅速低下头,声音依旧不大,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嬷嬷……这、这怕是不合规矩吧?”
赵嬷嬷一愣,没料到她敢反驳,三角眼一瞪:“不合规矩?王妃此言何意?老奴一切都是按王府旧例办事!”
就在赵嬷嬷话音落下的瞬间,沈清辞一直微躬的脊背,几不可查地挺直了一丝。她依旧没有抬头,但周身那股怯懦的气息,却如同被风吹散的薄雾,悄然发生了变化。
“嬷嬷口口声声说是旧例,”她的声音依旧不高,却陡然多了一份沉静的力量,不再颤抖,“可清辞虽愚钝,也知‘冲喜’之事,关乎王爷贵体安康,乃当前王府头等大事。”
她缓缓抬起头,目光不再躲闪,而是平静地、甚至带着一丝纯然的不解,看向赵嬷嬷:“陛下赐婚,侯府嫁女,皆为祈愿王爷早日康复。若王爷知晓,他亲自首肯迎入府中、为其‘冲喜’的王妃,入门第二日便连炭火茶水都需‘将就’、‘忍耐’,不知会作何感想?”
她的话语里没有一丝火气,却字字句句都敲在了最关键的点上——王爷的颜面,以及“冲喜”这桩政治任务的重要性。
赵嬷嬷的脸色瞬间变了,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被沈清辞轻柔地打断。
“还是说,”沈清辞的目光掠过那两只寒酸的木箱,最后定格在赵嬷嬷有些僵硬的脸上,“嬷嬷觉得,王爷的病体不必急于一时?抑或是觉得,陛下与侯府的这番心意,可以如此轻慢怠惰?”
“你……你胡说什么!”赵嬷嬷心头猛地一跳,额角渗出细微的冷汗。这顶帽子扣得太大了!轻慢王妃尚可周旋,若被曲解成对“冲喜”之事不满,甚至是对王爷不敬,那便是杀身之祸!她万万没想到,这个看起来懦弱可欺的庶女,言辞竟如此犀利,直指要害!
沈清辞将她的慌乱尽收眼底,见好就收。她重新微微垂下眼睑,语气恢复了几分之前的柔顺,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嬷嬷是府中老人,规矩自然比清辞懂得多。清辞别无他求,只盼能安守本分,不负‘冲喜’之责。这用度份例,便按嬷嬷所说的‘旧例’来吧。只是若王爷问起,或是外界有何风言风语,还望嬷嬷能代为解释周全。”
她这话,既是给了赵嬷嬷一个台阶下,更是绵里藏针的警告——今天的事若传出去,或是被王爷知晓,你赵嬷嬷脱不了干系!
赵嬷嬷脸色一阵青一阵白,胸口剧烈起伏着,看向沈清辞的眼神里,最初的轻视早已被惊疑不定所取代。她死死地盯着眼前这个看似柔弱的少女,仿佛第一次真正看清她。
空气凝固了片刻。
最终,赵嬷嬷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王妃……言重了。是老奴考虑不周。用度之事,老奴会……尽快安排妥当。”
她几乎是咬着牙说完这句话,然后猛地转身,对着身后那些目瞪口呆的下人厉声喝道:“还愣着干什么!把东西抬进去!没眼力见的东西!”
仆妇们慌忙动作,将那两只寒酸的木箱抬进房中,动作比来时慌乱了许多。
赵嬷嬷甚至没再行告退礼,只是脸色铁青地狠狠剜了沈清辞一眼,便带着人,几乎是落荒而逃般地快步离开了锦兰院。
院子里瞬间安静下来。
春桃和夏荷呆立在原地,看着那群人狼狈离去的背影,又看看身前依旧静立、神色已然恢复平静的王妃,脸上写满了难以置信的震惊。
阳光彻底驱散了晨雾,明晃晃地照在庭院里,似乎连那几株枯败的兰花,都焕发出了一丝微弱的生机。
沈清辞轻轻拂了拂衣袖上并不存在的灰尘,转身,看向两个犹在梦中的丫鬟,唇角勾起一丝极淡、却意味深长的弧度。
首战告捷,勉强立住了脚跟。
但沈清辞心中并无多少喜悦。
赵嬷嬷离去时那怨毒的眼神,清楚地告诉她,此事绝不会就此了结。
而她更在意的是,自己今日这番与前日截然不同的表现,是否会通过某些渠道,传入那个男人的耳中?
他,会如何反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