骄阳高悬在天边,肆无忌惮地漫着热,道路两侧的林木挡去了大部分光照,车行其间,便趟过一路明暗相间的斑驳。
秦浅柠坐在车后座,撑着脑袋兴致缺缺地玩着手机,突然收到一条消息。
赵希繁:[你哥有女朋友了?]
秦浅柠:[?]
对面很快甩过来一条链接。
没看标题,秦浅柠蹙眉点进文章链接。
文章写的是昨晚纽约苏富比的拍卖会,遣词夸张,故弄玄虚,简直将一场拍卖会写成了疑云探案。
简而言之,苏富比拍卖会上,某位神秘买家亲临现场,为佳人一掷千金。作者对个中细节极尽描写,仿佛当时就在现场。
只是这个神秘买家,实在不够神秘,文章第一条评论就毫不掩饰地将其身份道明。
而被一掷千金的对象,是拍卖会中的重头戏,一枚13.7克拉的粉色钻戒The Pink Dream。
钻石开采自坦桑尼亚的威廉姆森矿,由著名的美国钻石商Diacore操刀,枕型切割双圈环绕,整个戒指浑然一体,整体风格强烈,是拍卖史上第三颗内部无瑕艳彩粉红钻石。
起拍价即1500万美元,两三方叫价,直翻了几个番,最终以6084万美元成交,折合人民币约4.3亿元。
虽说文章的叙述掺杂水分,但看见男人亲自去拍卖会现场、与佳人言笑晏晏的细节,再看钻戒的价格,秦浅柠还是不免冷笑一声。
江斐他可真是好大方。
她正准备回到聊天窗口一顿输出,车子猛地急刹,手机从手里滑落。
随后是一声短促的汽车撞击声,她的身体因为惯性猛地前倾,额头砸在前面的座椅上。
变故发生的第一时间,驾驶座的李叔转过头道:“小姐你没事吧?旁边的车突然变道,我没反应过来。”
“没事。”秦浅柠捞起手机,眼前还有点眩晕,脸色发白,难看的很。
缓神之际,相撞的商务车车窗伸出一只手,敲了敲秦浅柠的右车窗玻璃。
她降下车窗,一道刺耳的男声便闯了进来。
“我们赶时间,私了吧。我们愿意赔钱。”
语气居高临下的,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他们被人撞了车。
秦浅柠本来就烦,态度比对方更差,语气比对方更拽:“不守交规,拿点钱就想私了了?”
“你想怎么样,我们愿意出双倍——”
“你看我差你们这点破钱吗?”秦浅柠不耐烦地打断对面的话,“李叔,下车拍照,报警。”
男人急了,连忙阻止道:“不行,你们不能拍照。”
他的反应让秦浅柠觉得奇怪,不让拍照,车里难道坐着什么逃犯?
她纡尊降贵地偏头瞟了一眼车内,透过半降的车窗,看见车里还坐着一个带着墨镜的男人,侧脸很优越,鼻子很挺。
虽然男人戴着墨镜,但仍能看出他的脸与江斐的有几分相似,秦浅柠瞬间猜出他的身份,语气微妙道:“岑锦洛啊?大明星。”
“知道就好——”
“那更要拍照了。”
这话落下,一直没什么动静的岑锦洛终于有了反应,摘下墨镜瞪了眼出面交涉的男人,然后转向秦浅柠道:“我们愿意出四倍赔偿。”
见她没说话,他循循善诱道:“这位女士,希望你考虑一下,报警走程序的话,不仅按原价赔偿,还很浪费时间。”
别说四倍,四十倍也难动摇秦浅柠的想法,浪费时间这一条内容更是对她毫无影响,她的时间多得很。
但秦浅柠盯着他那张脸看了片刻,忽然变了想法:“行啊,但撞了我的车,总得道个歉吧?我心善,你说一句对不起就行了。”
岑锦洛上次说对不起已经不知是什么时候了,他脸色微变,沉声警告道:“不要得寸进尺。”
“哦,”秦浅柠一副无所谓的语气,往椅背一靠,耸肩道,“那你报警吧。”
话落,岑锦洛下颌瞬间紧绷,眼神几乎要将她洞穿,显然是被她的态度气到。
但理智还在,他深吸口气,试着讨价还价:“商量一下,条件可以再——”
“道歉。”秦浅柠没给他说废话的机会。
岑锦洛闭上了嘴,冷冷地看着她。
秦浅柠视若无睹。
两人都不愿退步,气氛一时僵持。
时间缓慢流逝,越来越多的车经过,频频有人张望过来,秦浅柠一派气定神闲,岑锦洛则是逐渐焦虑,面色越来越难看。
终于,在一连串刺耳的喇叭声中,岑锦洛开了口,咬牙切齿道:“对不起。”
“没听清。”
“对不起,现在听清了吗?”
秦浅柠看着那张与江斐几分相似的脸说着道歉,想到刚刚看到的文章,这股郁气终于找到点出口,心情好了许多。
“听清了,赔钱吧。”
让助理快速打完钱,岑锦洛还是没忍住,冷声道:“我记住你了。”
秦浅柠连个眼神也欠奉,自顾自关上车窗:“记住我的人多了去了,你算哪位?”
岑锦洛被气得脸又黑了几分,头也不回地让司机开车走人,留下一个绝尘而去的车屁股。
秦浅柠没管他,低头拨弄了会手机,回头对着驾驶座道:“李叔,钱都转你了,你拿这些钱去修车吧,我自己打车回去。”
秦浅柠重新叫了辆车回家。
一路上努力放空自己的思维,但脑子里还是不停浮现出文章的内容。
难以抑制地冒出一个疑问,江斐不会真的有女朋友了吧?
这念头一出又自我否定,不可能不可能,他要有女朋友,她怎么会一点也不知道。
但如果现在不是女朋友的话,他们现在处于什么状态,是在暧昧期吗?未来又会不会成为女朋友呢?
到时候她要怎么办呢?难道微笑祝福他们吗?
思绪越飞越远,秦浅柠已经联想到江斐牵着俩小孩,小孩不停地冲她叫姑姑姑姑。
“到了。”
司机的提醒打断了秦浅柠的胡思乱想。
零落坠下的光斑中,黑色轿车停在了别院前。
秦浅柠收拾好心情侧过头,眼前是熟悉的中式建筑,大门紧闭,一对威武的石狮子伫立门前,两丛红花檵木各坐一旁。
她打开车门,热气便从四面八方舔了上来,带着夏日的粘稠。
司机十分贴心地从后备箱拿出行李箱,她道谢后接过,走到门前,刚准备开门进去,却又犯了难。
她家密码是什么来着?
她看了一眼指尖,纹路淡到不清晰,想了想,还是尝试了下指纹。意料之中,门没有被解锁。
秦浅柠平静地拿起手机,找到和赵希繁的对话框:[我家密码是多少?]
赵希繁显然没有意识到她已经回国,以为她说的是国外住宅:[你现在已经到这种程度了,家里密码隔天就忘?]
秦浅柠:[我家,璟云街888号]
赵希繁:[密码753268,你回国了???]
秦浅柠输入密码开门后打字回复:[嗯]
没多久赵希繁那边又发来一条消息:[不知道密码怎么不问问你哥?你家密码三月一换,我说的不一定对]
秦浅柠:[第一他不是我哥,第二我俩不熟,第三我俩不熟,第四我俩不熟]
赵希繁:[在中文语境,三重否定表示肯定,比如啊对对对]
秦浅柠:[……]
进了大门,秦浅柠拖着行李箱慢悠悠地顺着连廊走着。
滚轮在石板擦过轻微的摩擦声,水池中细流潺潺,她经过院子,路过亭台,不多久就来到屋内玄关处。
此时正有人在打扫家务,其中一位面生的阿姨听到动静,抬头诧异道:“陆小姐,您今天怎么来了?”
家里没出现过所谓陆小姐,秦浅柠一时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你叫我什么?我姓秦。”
经秦浅柠提醒,阿姨多看了她两眼,反应过来她的身份,连忙道歉解释道:“秦……啊秦小姐不好意思,因为你和陆小姐,你们都长得很漂亮,我一时没分清。我、我帮你拿行李箱。”
“不用了。”秦浅柠抬手挽了挽发,状似无意道,“陆小姐是哪位?”
“陆小姐是江先生的朋友。”
“经常来我们家吗?”
“最近来得是比较频繁。”
江先生的朋友,最近来得比较频繁,两句话手牵手刚好组成一个同心圆。
秦浅柠用头发丝想都能知道,陆小姐就是拍卖会那位佳人,是将来可能成为江斐女朋友的人。
再想到家里的新阿姨认识陆小姐不认识她,好像陆小姐才合该是家里的一员。
这些事实幻化成一只未熟的青柠檬,霸道地横亘在秦浅柠的心里,酸酸涩涩的,还有点堵。
她抿了抿唇,默不作声地坐电梯上了楼,右拐进房间,换睡衣,躺上床,把被子拉过脑袋。
兀自闷了一会儿,情绪就像上涨的潮汐,无声将她淹没。可涨到了最高处,所有情绪也就自然退潮了,最后只能化作一个苦涩的笑。
能怎么办呢,谁叫她一厢情愿呢。
秦浅柠慢慢拉下了被子,双眼无神地看着天花板。
或许是舟车劳顿,来回倒时差太累。又或许是被子的气息有种熟悉的好闻,慢慢的她就睡着了。
再然后,漫长的黑暗之后,她看到了一张很久不见的熟悉的侧脸。
熟悉到她能记住他眼尾上扬的角度,睫毛的长度,嘴角的弧度,每一颗痣的位置。
她用力将他摁在墙上,身体颤抖着,不由自主地向他靠近,脸贴近他的,目光一眨不眨地落在他的嘴角。
她屏着气,像一条毒蛇悄悄地逼近猎物,在合适的距离,猛地亲向他的嘴角。
也是在同一时刻,他转过了头。
阴差阳错间,本该落在他嘴角的吻,完完整整地印在他的唇上。
柔软的触感在嘴上绽开,迅速侵占了她的每一寸神经,秦浅柠瞪大了眼。
下一秒,她被一股力量推开。
江斐抿紧了唇,似乎在压抑着怒火,胸膛剧烈的起伏,像波涛汹涌的海水。
头顶的灯光炫目,刺得她眼睛生疼,秦浅柠忽然有点自暴自弃,又不自觉生出些报复到他的快感,僵硬地提了下唇角。
“你生气也没用,亲都亲了。”
几秒的沉默后,江斐开口出声。
“你……”
他顿住,呼出一口气,重新要说什么。
画面却断在这一刻。
梦醒了。
秦浅柠疲惫地睁开眼,心情很糟糕。
自从回国看到赵希繁的消息后,她的脑子就开始不受控制的胡思乱想,连做个梦也不安分。
她原来觉得没有什么人是不可替代的,以为出国以后,遇见的人多了,对他的情感可以转移。
但现实告诉她不行,转移不了。
她又以为时间久了,再多的情感也会减弱,渐渐地也就只剩点余烬了。
事实好像确实如此,想他的时间越来越少,两人的联络几乎没有,他的痕迹在她的生活中一一消失。
直到昨天她还很自信,可今天,一切似乎都被推翻了,她的自信荡然无存。
所有的记忆、情绪只是被暂时封存,只要揭开薄薄的封条,都将原封不动的再次出现。
被拒绝的情景仿佛昨昔,难过、尴尬、想要逃避的情绪再次复苏,她完全不知道怎么面对江斐。
秦浅柠往上拉了拉被子,心想幸好她还可以缩在自己的房间,暂时不用面对。
她缓慢地呼吸,房间里很安静,可以听见钟表指针走动的声音。
时间已来到晚上,阳光已经散去,整个房间暗了下来,只有一旁的灯带来些许暖黄色亮度。
……灯?
哪来的灯?
意识回笼,秦浅柠直觉不对。
下一秒心中预感到什么,心跳忽然漏了一拍。
她慢慢地、慢慢地转过头。
时间仿佛被无限延长,她的呼吸几乎停滞。
在看清面前的场景时,眼皮不受控地跳动了下。
入眼是一个黑色落地灯,泛着暖黄色的光,风格是哥特式的,与房间内整体的中式风格很有些格格不入。
灯下是定制的欧式酒红绒色复古沙发,此刻中间凹陷下去,上面坐了个男人。
男人双腿交叠,正低头看文件,脸大半隐没在阴影里,能模糊感受到英挺的轮廓。
他的衬衫纽扣扣到最高,领带系得一丝不苟,低头的时候背也时刻挺直,一股老派的作风。
不是别人,正是她异父异母不在同一个户口本但该死的被当作她哥哥的江斐。
唯二不和谐的家具,刚清醒的瞬间,给秦浅柠造成一种错乱感,此刻竟觉得坐着的男人有几分中世纪吸血鬼的味道。
秦浅柠惊疑不定,脱口而出道:“你怎么在我房间?”
“你确定。”
江斐放下文件,缓缓抬起头,灯光一寸寸地在他脸庞落下,他整个人清晰了起来,也锋利了起来,露出充满攻击性的一张脸。
他漆黑的眼瞳中染了些暖调,定定地看着她,说出的话一个字一个字地撞进她的耳中。
“这是你房间?”
“不是我的还能是……?”
秦浅柠的话突然停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