默认冷灰
24号文字
方正启体

第2章 笼雀

作者:墨染雅韵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安神茶最终还是没有喝。


    那杯温热的、据说能安抚惊悸的液体,被梦岚原封不动地放在了冰凉的紫檀木桌面上,如同她此刻无法被轻易安抚的心。璞城并未强求,只是淡淡地瞥了一眼,便转身离开了厢房,留下她独自面对这满室的清冷和未知的黎明。


    这一夜,梦岚睡得极不安稳。戏园里的喧嚣、刘司令淫邪的目光、璞城洞悉一切的眼神,还有那十年未散的血色梦魇,交织在一起,将她拖入光怪陆离的深渊。每一次惊醒,都冷汗涔涔,唯有窗外透进的、雪地反射的惨白微光,提醒她身在何处。


    她是一只刚被投入华美新笼的雀鸟,连振翅的力度,都需要重新丈量。


    次日清晨,天色未大亮,便有穿着素净棉袍的侍女悄无声息地进来,捧来了热水、毛巾和一套崭新的衣物——不是戏服,而是一件藕荷色暗纹锦缎旗袍,配着同色的绒线开衫,料子柔软熨帖,是时下北平摩登女郎的款式,却又比寻常货色精致贵重许多。


    “少爷吩咐,请姑娘换上衣衫,稍后用过早膳,到书房去。”侍女低眉顺眼,声音轻得像羽毛。


    梦岚没有多问,沉默地洗漱、更衣。旗袍尺寸竟意外地合身,仿佛为她量身定制。这细微之处,更让她心惊于璞城行事之周密,自己在他面前,果真如同透明。


    书房在宅邸的东侧,比昨夜的厢房更显开阔肃穆。一整面墙的书柜直抵天花板,密密麻麻排满了中西书籍,另一面墙上则挂着北平和华北地区的精细地图,上面勾勒着一些难以辨明的符号。空气里弥漫着旧书、墨锭和一丝若有若无的、属于璞城身上的清冽气息。


    璞城正站在书桌前,提笔写着什么。晨光透过玻璃窗,在他挺直的脊背和专注的侧脸上镀了一层淡金。他今日穿着一件深蓝色家常长衫,少了几分西装的锐利,多了几分儒雅,但那通身的气度,却比昨夜更显沉凝。


    听到脚步声,他并未抬头,直到写完最后一笔,才搁下笔,目光转向她。


    那目光在她身上的旗袍停留了一瞬,快得让人捕捉不到情绪,只淡淡道:“很合身。”


    不知是评价衣服,还是评价她这个人。


    他没有给她任何适应的时间,直接进入了“教学”。第一课,不是窃密技巧,也不是社交礼仪,而是——看报。


    “《申报》,《大公报》,《北平晨报》。”他修长的手指划过桌面上摊开的几份报纸,“以后每日早起,先看这三份。不仅要看头条社论,更要看边角缝隙里的市井新闻、商业广告、人事变动公告。记住它们,尤其是那些看似无关紧要的数字、地名和人名。”


    梦岚微微一怔。这与她预想的截然不同。


    “觉得枯燥?”璞城似乎看穿了她的想法,唇角勾起一抹没什么温度的浅笑,“情报不是戏文,没有那么多跌宕起伏。真正的秘密,往往就藏在最寻常、最不起眼的信息洪流里。你需要做的,就是在这洪流里,捞出那根有价值的针。”


    他拿起一份《申报》,随意指着一则某洋行招聘启事里的联系电话:“记住这个号码。下午,我会让你听一段通话记录,看看它们之间有何关联。”


    梦岚收敛心神,依言凝目看去。那串数字仿佛瞬间烙印在她脑海深处。这种被动的、汹涌的记忆力,是她痛苦的根源,此刻却要被她主动运用,成为一件工具。她感到一种屈辱,却又混合着一丝奇异的、被“使用”的价值感。


    整个上午,璞城都在用这种方式训练她。他语速平缓,指令清晰,没有一句多余的话,也吝于给予任何赞许或批评,仿佛只是在调试一件新到的精密仪器。


    直到副官送来午膳,简单的四菜一汤,布在书房旁的小圆桌上。


    “吃饭。”他率先坐下。


    食不言。席间只有细微的碗筷碰撞声。梦岚吃得很少,胃口全无。


    放下筷子时,璞城忽然开口,打破了沉寂:“苏家的事,你知道多少?”


    梦岚握着筷子的手一紧,指节泛白。他终于要切入正题了吗?


    “我……只知道是被人构陷,满门抄斩。”她声音干涩。


    “构陷者呢?”


    “刘司令……是其中之一。”这是她蛰伏十年,所能查到的、最明确的一个名字。


    璞城拿起桌上的温毛巾擦了擦手,动作优雅从容。“十年前,你父亲苏慕辰执掌华东盐税,位高权重,挡了不少人的路。刘莽当时还是个师长,负责上海防务。构陷苏家的核心证据,是一批‘莫名’出现在你家仓库的、本该上缴国库的巨额烟土。而当时负责查抄、并‘人赃并获’的,正是刘莽。”


    他的语气平静得像在叙述一段与己无关的历史,每一个字却都像淬了毒的针,扎在梦岚心上。这些细节,是她拼凑多年也未能完全清晰的!


    “他……他为何要如此赶尽杀绝?”她听到自己的声音在颤抖。


    “因为你父亲无意中截获了他与境外势力勾结,□□的密信。”璞城看着她瞬间苍白的脸,目光深邃,“杀人,是为了灭口;夺财,是为了填补他亏空的军饷。苏家,不过是他们权力倾轧和利益交换的牺牲品。”


    真相如同沉重的闸门,轰然落下,几乎将梦岚压垮。她一直知道有冤情,却不知这冤情背后,是如此肮脏与血腥的交易!


    “为什么告诉我这些?”她抬起眼,眸中已是一片赤红的水光,却倔强地没有让泪水落下。


    “让你清楚,你的仇人是谁,你为何要站在这里。”璞城站起身,走到窗边,望着院中积雪,“合作需要基础,苏小姐。信任太奢侈,但至少,我们需要共同的目标和……清晰的认知。”


    他转过身,光影在他脸上分割出明暗的界限。


    “记住这份仇恨,它会让你在我需要你‘看’和‘记’的时候,更加专注,也更加……坚韧。”


    他的话语像冰冷的刀,精准地剖开她的伤疤,却又将复仇的火焰作为燃料,注入到这场冰冷的交易之中。


    梦岚看着他,看着这个将她从狼窝带入虎穴,又亲手将血淋淋的真相捧到她面前的男人。恐惧、仇恨、依赖、抗拒……种种情绪在她心中激烈交战。她明白,从她踏入这个书房的那一刻起,她就不再仅仅是苏清岚,也不再仅仅是戏子梦岚。


    她是璞城手中一把即将开刃的刀。


    而磨刀的过程,注定伴随着鲜血与痛楚。


    窗外,天色不知何时又阴沉下来,细密的雪粒重新开始飘洒,覆盖了旧雪的痕迹,也掩盖了这座宅邸里,正在悄然滋生的、危险而隐秘的同盟。


    璞城说完那番话,书房里便陷入了长久的沉默。唯有窗外雪粒扑簌簌敲打玻璃的声响,细密而急促,像是在催促着什么。


    梦岚僵坐在椅子上,感觉全身的血液都涌向了头顶,耳边嗡嗡作响。“记住这份仇恨……” 他的话如同魔咒,在她脑海里反复回响,与那些夜夜纠缠她的血腥画面重叠、交织,几乎要撕裂她的神经。她需要这份恨,这是她十年苟活的支柱,可当这份恨意被另一个人如此冷静地、甚至带着一丝利用意味地揭开时,她感到的不仅是痛,还有一种被亵渎的愤怒。


    她猛地站起身,椅子腿与地面摩擦发出刺耳的声响。她不想再待在这个充满他气息的、令人窒息的空间里。


    “站住。”


    低沉的声音自身后响起,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


    梦岚的脚步钉在原地,背对着他,纤细的脊背挺得笔直,却抑制不住微微的颤抖。


    璞城缓缓踱步到她面前,他的身影高大,投下的阴影几乎将她完全笼罩。他没有立刻说话,只是垂眸看着她。他的目光不再是纯粹的审视,而是带着一种近乎残忍的探究,仿佛要透过她强装的镇定,看清她内里沸腾的痛苦与挣扎。


    “这就受不住了?”他的声音很轻,却像鞭子一样抽在她的心上,“苏小姐,戏台上十年,你应该比谁都明白,要想骗过别人,先要骗过自己。你把仇恨藏得那么深,连自己都快信了那副温顺柔弱的面具,还怎么指望它给你力量,去撕咬你的敌人?”


    “你懂什么?!” 梦岚骤然抬头,赤红的眼睛里终于盈满了水光,却倔强地不肯落下,“你凭什么……凭什么这样轻描淡写地揭开别人的伤疤?!那不是你的血海深仇!那不是你夜夜不敢闭眼的噩梦!”


    积压了十年的委屈、恐惧和愤怒,在这一刻终于找到了一个宣泄的出口,尽管她知道这很不明智,很危险。


    璞城静静地看着她失控,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只是眸色深了些许。等她急促的喘息稍稍平复,他才开口,声音依旧平稳得可怕:“我不需要懂。我只需要你知道,并且牢牢记住。”


    他忽然伸出手,不是碰她,而是从她身侧的书架上,抽出了一本厚重的、边缘有些磨损的英文书。他随意地翻开一页,递到她眼前。


    “看这一页,左上角的批注。”他命令道。


    梦岚的视线被迫聚焦在那密密麻麻的英文字母旁,一行用深蓝色墨水写就的、流畅而锐利的英文批注上。那字迹,与他的人一样,冷静克制,力透纸背。


    “记住它。”他说。


    这是一种蛮横的打断,也是一种无声的宣告——在这里,她的情绪无关紧要,只有服从和“有用”才是唯一的准则。


    梦岚咬紧了下唇,几乎尝到了血腥味。但她还是依言,将那行字刻入了脑海。那似乎是一段关于权力与制约的论述,冰冷而晦涩。


    见她记住,璞城合上书,放回原处。“情绪是奢侈品,苏小姐。在你拥有足够的力量之前,最好把它锁起来。”他顿了顿,意有所指地看向窗外,“尤其是在……面对即将到来的‘考验’时。”


    梦岚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心猛地一沉。


    副官不知何时已站在书房门外,垂首禀报:“少爷,刘司令派人送来了帖子,说是……慰问璞城少爷昨日受惊,并……恭贺您新得佳人。人还在前厅候着。”


    来了。这么快。


    梦岚的脸色瞬间变得更加苍白。刘莽!他果然不会善罢甘休!这所谓的“慰问”和“恭贺”,分明是试探,是挑衅!


    她下意识地看向璞城,眼中无法控制地流露出一丝慌乱和求助。


    璞城将她这一瞬间的依赖尽收眼底,眸中飞快地掠过一丝几不可察的微光。他没有回应她的目光,只是对副官淡淡吩咐:“告诉来人,心意领了。至于佳人……”他这才转向梦岚,目光在她身上那件合体的旗袍上流转一圈,最终定格在她强作镇定却依旧难掩惊惶的脸上。


    他忽然向前一步,抬手,冰凉的指尖轻轻拂过她耳侧的一缕碎发,动作带着一种突兀的、近乎亲昵的温柔。梦岚浑身一僵,几乎要后退,却被他用眼神定在原地。


    “告诉刘司令,”璞城的声音不高不低,恰好能让门外的副官,或许也能让前厅的来客隐约听到,“梦岚姑娘很好,我很……满意。就不劳他费心挂念了。”


    那“满意”二字,被他咬得格外清晰,带着一种男性对所属物占有的、暧昧不明的意味。


    梦岚的耳根瞬间烧灼起来,不是因为羞怯,而是因为屈辱。她明白,他是在做戏,是在给刘司令一个明确的信号,也是在给她套上一层属于他“璞城所有”的、看似光鲜实则冰冷的枷锁。


    副官领命而去。


    书房里再次只剩下他们两人。璞城收回了手,那片刻的“温柔”仿佛只是幻觉,他脸上又恢复了之前的疏离与冷静。


    “看到了吗?”他看着她,眼神锐利,“这就是你要面对的世界。虚与委蛇,笑里藏刀。你刚才的慌乱,若被来人看去,传到刘莽耳中,会是什么后果?”


    梦岚哑口无言。她知道自己刚才险些坏了事。


    “记住你现在的身份。”璞城走到书桌后,重新拿起笔,仿佛刚才的一切只是一个小小的插曲,“你是我璞城看上的人。无论人前背后,你都必须演好这个角色。恐惧、仇恨、委屈……这些情绪,在你有能力碾碎你的敌人之前,最好统统给我藏起来,藏到骨头缝里,藏到……连你自己都找不到的地方。”


    他的声音冷酷而平静,却像一把重锤,敲碎了梦岚最后一点天真的幻想。


    她终于彻底明白,踏入这座宅邸,答应这场交易,意味着什么。她不仅交出了自由,或许,连最后一点真实的情感和尊严,也要被剥离、重塑,成为他棋盘上一枚合格、且听话的棋子。


    她缓缓地低下头,看着自己身上那件华美的旗袍,料子柔软,却像一层冰冷的铁衣,紧紧包裹住她颤抖的身躯。胸腔里那颗被仇恨和恐惧填满的心,在一次次冰冷的撞击下,似乎正在凝结成一团更坚硬、也更脆弱的东西。


    眼泪终于没有落下,被她生生逼了回去,倒流进心里,又咸又涩。


    “我……明白了。”她听到自己的声音响起,带着一种连她自己都感到陌生的沙哑和平静。


    璞城笔下未停,只是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随即淡淡“嗯”了一声。


    “下去吧。晚些时候,我会让副官送一些近期北平各界名流的资料给你。三天之内,我要你记住所有关键人物的样貌、背景和关系网。”


    “是。”


    梦岚转过身,一步一步,极其缓慢地走向书房门口。她的背影单薄,却努力挺直,像一株在风雪中艰难维持着姿态的细竹。


    在她伸手推开那扇沉重的、雕花木门的瞬间,璞城的声音再次自身后传来,依旧没什么温度,却似乎比之前多了一丝难以辨明的意味。


    “安神茶,记得喝。”


    梦岚的脚步几不可察地一顿,没有回头,也没有回应,只是默默地走了出去,并轻轻带上了门。


    门合上的轻响,仿佛隔绝了两个世界。


    书房内,璞城放下笔,目光落在窗外愈加密集的雪花上,眸色深沉如夜。他端起桌上早已冷透的茶,呷了一口,冰冷的苦涩在舌尖蔓延开。


    他知道自己手段冷酷,像是在剥茧抽丝,将她一层层剥开,打磨。他需要她尽快成为合格的“武器”,容不得半分心软。


    只是,当看到她眼中那强忍的泪光和破碎的骄傲时,心底某处,似乎也被那冰冷的茶针,极轻微地刺了一下。


    而这细微的、转瞬即逝的触动,连同窗外漫天的风雪,一同被锁在了这间寂静的书房里。
(←快捷键) <<上一章 投推荐票 回目录 标记书签 下一章>> (快捷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