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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惊鸿

作者:墨染雅韵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民国十八年,冬。


    北平的雪,下得正紧。鹅毛般的雪片,裹挟着从紫禁城朱红宫墙飘来的前朝暮气,又混杂了东交民巷使馆区西洋楼里溢出的咖啡与雪茄的浮华香气,纷纷扬扬,落在安徽会馆那翘起的飞檐和斑驳的戏台楼板上,积了薄薄一层。


    戏台两侧,黄铜打造的粗煤气灯嘶嘶作响,将那方天地照得亮如白昼。而光晕的最中心,便是梦岚。她只是静静立在那里,便已是一幅活了的工笔美人图——身段婀娜似初春嫩柳,纤秾合度,增一分则腴,减一分则瘦。肩若削成,腰如约素,延颈秀项,皓质呈露。待锣鼓点儿响起,她水袖轻抛,那真丝质地的雪白长袖便如流云,如月光,在她周身缭绕翩跹,划出的每一道弧线都带着浑然天成的韵律。


    最动人心魄的是那张脸。肤光胜雪,在汽灯下仿佛上好的羊脂白玉,莹润生辉,又似新剥的荔枝肉,透着一层健康的、浅浅的粉。一张标准的鹅蛋脸,线条流畅完美,下颌尖尖,我见犹怜。黛眉不画而翠,宛如远山含烟;一双凤眼,眼尾微挑,本是清冷之姿,偏那瞳仁乌黑水润,似浸在寒潭里的黑曜石,顾盼间眼波流转,欲语还休,生生沁出几分勾魂摄魄的媚意来。鼻梁挺秀,如同玉箸雕成。唇不点而朱,是天然的樱桃色泽,饱满水润,此刻正微微开启,唱出婉转曲调:


    “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


    那嗓音,更是清越如玉石相击,婉转似黄莺出谷,每一个字都裹着蜜,带着钩,丝丝缕缕,缠绕心尖,让人听了,从耳蜗一直酥麻到心底去。


    她不仅是云华班的台柱,更是十年前那个血流成河、满门被屠的苏家,唯一的遗孤苏清岚。这双被誉为“能勾魂摄魄”的眸子,之所以能精准捕捉到每一个身段、每一句唱腔,全因它“过目不忘”。这能力并非恩赐,而是那场灭门惨案在她灵魂深处烙下的诅咒。


    她的眼风,状似无意地扫过二楼雅座。那里,独坐着璞城。他未着长衫马褂,一身挺括的深灰色西洋西装,衬得肩宽腰窄,卓尔不群。指间夹着一支细长的烟卷,烟雾模糊了他过于清俊冷冽的轮廓。他的目光,是一种沉静的、近乎冰冷的审视。


    就在她一个转身,裙裾旋开如盛世牡丹的瞬间,戏园入口处,一阵粗鲁的喧哗猛地撕裂了戏文的婉转。


    “刘司令到——!”


    破锣般的喊声带着跋扈。一群穿着黄呢军装的卫兵蛮横地分开人群。为首一人,身材肥胖,一脸横肉,正是刘司令。


    戏班班主连滚爬地迎上去,不住地作揖:“司令大人!您大驾光临……”


    刘司令不耐烦地一挥手,他那双浑浊发黄的眼睛,像发现了稀世珍宝般,死死黏在梦岚身上,那目光贪婪、粘腻,仿佛要用眼神剥去她层层戏服,让她无所遁形。


    “少他妈废话!”他粗声打断,嘴角几乎要淌下涎水,“就是这小娘儿们!今晚跟本司令回府!”


    梦岚僵立台中央,绝美的脸庞上血色瞬间褪尽,苍白得如同上好的宣纸,更显那双眼眸黑得惊心,唇上的那点朱红,也成了雪地里唯一的、凄艳的颜色。袖中,指尖早已掐入掌心。


    就在卫兵的手即将触碰到她的刹那,一个清越的声音响起:


    “刘叔。”


    璞城缓步下楼,脸上挂着慵懒的笑。“为了个戏子,动这么大干戈,传出去,未免失了刘叔您的身份。”


    他行至刘司令身前,目光掠过台上的梦岚。那一刻,即便是见惯了风月场中美色的璞城,眼底也几不可察地掠过一丝极淡的惊艳。眼前的女子,美得仿佛不属于这纷扰尘世,像一尊精心烧制的景德镇薄胎瓷美人,精致绝伦,却又脆弱得仿佛一触即碎。


    “正巧,我近日闲居,缺个唱曲解闷的人。”他语气闲适,“这女子,我看着倒有几分眼缘。不如……就让我带回去。”


    刘司令脸色铁青,腮帮子的肉抖了抖,终究冷哼一声,甩袖而去。


    梦岚被带下戏台。副官拉开车门,她低头坐进车内,坐在璞城身侧。车内光线昏暗,愈发衬得她侧脸轮廓优美如玉雕,长而密的睫毛低垂着,在眼下投出一小片扇形的阴影,微微颤动,犹如蝶翼栖息,无端惹人怜惜。她周身似乎笼罩着一层淡淡的、如月华般的清辉,与这车内的暖昧沉闷格格不入。


    车轮碾过积雪。璞城用平常语气对副官吩咐:


    “去查清楚。十年前苏家那个女儿,怎么会流落到戏班子里。”


    她猛地抬头,撞入他深邃的眼眸。那一瞬间,她因惊愕而微微睁大的美眸,如同受惊的麋鹿,清澈瞳孔中映着车窗外闪过的雪光,璀璨又易碎。


    原来他早知道。


    汽车驶过覆雪的长街。她紧攥着戏服,指尖冰凉。只是她那时还不知道,这条看似各取所需的路,尽头是焚心蚀骨的烈焰,是以山河为聘的永世烙印。


    戏园方向的胡琴声,早已听不见了。唯有风雪声,预示着这个冬天,才刚刚开始。


    车在一处幽静的宅邸前停下。朱漆大门悄无声息地打开,门楣上未有牌匾,唯有两盏昏黄的灯笼在风雪中摇曳,映出“璞宅”两个清峻的字。这与梦岚想象中军阀宅邸的煊赫张扬截然不同,更像是一座书香门第的别业,沉静得近乎压抑。


    副官引她入内,穿过几重庭院。廊庑回环,积雪被打扫得干干净净,露出青石板路面。院中植着几株老梅,虬枝盘错,在雪夜里暗香浮动。一切都很安静,唯有脚踩在积雪上的“咯吱”声,和她自己有些紊乱的心跳。


    她被安置在一间厢房里。房间陈设雅致,却冰冷。紫檀木的桌椅,雕花隔扇,一架绣着寒梅的屏风,临窗的书桌上甚至备好了笔墨纸砚。空气里有淡淡的檀香味,驱散了屋外的寒气,却也驱散了人烟味。这里不像一个居所,更像一个精心布置的、却没有生气的展厅。


    “姑娘请稍作休息,少爷一会儿便到。”副官的声音依旧平板,说完便躬身退了出去,轻轻带上了门。


    房间里只剩下梦岚一人。


    她紧绷的神经骤然松弛,随之而来的是一阵虚脱般的无力感。背靠着冰凉的门板,她缓缓滑坐到地上,冰冷的触感透过单薄的戏服传来,让她打了个寒噤。戏台上强装的镇定,车里压抑的恐惧,此刻如同潮水般涌上,几乎要将她淹没。她抬起手,看着自己依旧微微颤抖的指尖,那上面仿佛还残留着刘司令令人作呕的目光,以及……璞城那双深不见底、洞悉一切的眼眸。


    “他早知道……” 这三个字在她脑海里反复回响,像一把冰冷的锥子,刺破了她最后一丝侥幸。他救她,并非路见不平,而是一场早有预谋的挑选。他看中的,是她这副皮囊,还是她“过目不忘”的本事,抑或是她苏家遗孤的身份?或者,三者皆有?


    一种前所未有的恐慌攫住了她。她以为自己早已在戏班的十年磨砺中变得坚硬,可以周旋于各色人等之间,为自己谋得一线生机。可面对璞城,她感觉自己像一只被剥开了所有伪装的猎物,无所遁形。他太冷静,太深沉,像一口古井,你扔下石子,甚至听不见回响。


    她环顾这间华丽而冰冷的牢笼,一股悲凉涌上心头。从苏家的深闺,到戏班的舞台,再到这不知名的别馆,她这一生,似乎总是在不同的牢笼之间辗转。复仇的火焰在她心底燃烧,那是支撑她活下去的唯一信念。可如今,这信念却要依靠另一个更危险、更难以揣度的男人来实现。这究竟是希望的开端,还是更深绝望的序曲?


    不知过了多久,门外传来沉稳的脚步声。


    梦岚猛地从地上站起,迅速整理了一下微乱的鬓发和衣襟,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恢复平静。她不能露怯,尤其是在这个男人面前。


    门被推开,璞城走了进来。他已脱去了西装外套,只着一件熨帖的白衬衫,领口微敞,袖口挽到手肘,露出线条流畅的小臂。他手里端着一个白瓷杯,热气袅袅,散发出淡淡的药草味。


    他没有立刻说话,只是走到桌边,将杯子放下,然后抬眸,目光平静地落在她脸上。那目光依旧带着审视,但少了几分戏园里的冰冷,多了几分难以言喻的探究。


    “受了惊吓,喝点安神茶。”他开口,声音比在戏园里少了几分疏离,却依旧听不出什么温度。


    梦岚没有动,只是戒备地看着他。


    璞城似乎并不意外她的反应,自己走到书桌后的椅子上坐下,姿态闲适,仿佛这里是他日常处理公务的地方。“这里很安全,刘司令的手伸不进来。”他顿了顿,补充道,“至少明面上,不敢。”


    “为什么是我?”梦岚终于开口,声音因紧绷而显得有些沙哑。她知道自己不该如此直接,但巨大的不安让她失去了周旋的耐心。


    璞城轻轻摩挲着白瓷杯的杯沿,眼睫低垂,遮住了眸中神色。“我说了,缺个唱曲解闷的。”


    “璞城少爷,”梦岚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北平城会唱曲的伶人很多,身家清白的也不少。何必为了我一个来历不明的戏子,去得罪刘司令?”


    璞城抬起眼,目光锐利地看向她,唇角似乎勾起一抹极淡的弧度,却毫无笑意。“苏小姐,”他清晰地吐出这三个字,如同投下一块巨石,在梦岚心中掀起惊涛骇浪,“你认为,你还有‘身家清白’可言吗?”


    梦岚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他果然知道!他不仅知道,还如此直接地撕开了这层伪装!


    “十年前,上海滩轰动一时的苏家金融案,苏氏满门……”璞城的声音不高,却字字如锤,敲击在梦岚心上,“……除了当时因在城外外婆家而侥幸逃脱的幼女苏清岚,无一幸免。据闻,那女孩天生聪慧,有过目不忘之能。”


    房间里死一般的寂静。只有窗外风雪呼啸而过的声音,以及梦岚自己越来越响、几乎要撞出胸腔的心跳声。


    她感到一阵眩晕,仿佛脚下的地面正在裂开。十年的隐姓埋名,十年的小心翼翼,在这个男人面前,竟如同透明。她像是被剥光了衣服,**地站在他面前,所有的秘密都无所遁形。


    “你……你到底想怎么样?”她的声音带着自己都未察觉的颤抖。


    璞城站起身,缓步走到她面前。他身量很高,靠近时带来一种无形的压迫感。他没有碰她,只是微微俯身,目光与她平视。


    “我不想怎么样。”他的声音低沉下来,带着一种蛊惑般的平静,“苏小姐,我们来做一笔交易。”


    “交易?”


    “对。”他直起身,踱开两步,“你需要一个靠山,为你苏家翻案,手刃仇人。而我,”他转过身,目光深邃地看着她,“我需要一双眼睛,一双能记住所有该记住的、且绝不会出错的的眼睛。你需要我的权势,我需要你的……能力。”


    “帮你窃取情报?”梦岚立刻明白了他的意图,心下一沉。这是刀尖上跳舞,一步踏错,便是万劫不复。


    “是合作。”璞城纠正道,语气不容置疑,“人前,你是我璞城看上的女人,我会给你应有的体面和庇护。人后,你是我最隐秘的‘档案库’,为我记住那些我不能亲自记录、不能留下痕迹的信息。”


    他看着她眼中闪过的挣扎与恐惧,语气放缓了些许,却依旧带着掌控一切的冷静:“这是一条捷径,苏小姐。靠你自己,或许终其一生也无法撼动仇人分毫。但靠我,你能更快地接近真相,拿回你应得的一切。当然,”他话锋一转,目光变得幽深,“这条路也布满荆棘,随时可能粉身碎骨。选择权,在你。”


    梦岚站在原地,浑身冰冷。他给了她选择,可她真的有选择吗?拒绝他,今晚或许能走出这个门,但明天呢?刘司令会放过她吗?失去了这个看似唯一的机会,她的复仇之路又在何方?


    她看着眼前这个男人,他英俊、强大、心思深沉如海。与他合作,无异于与虎谋皮。可除此之外,她似乎已无路可走。


    仇恨的火焰,终究压过了对未知危险的恐惧。


    她缓缓抬起头,迎上璞城审视的目光,那双美眸中之前的慌乱与脆弱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


    “好。”她听到自己的声音响起,清晰而坚定,“我答应你。”


    璞城看着她眼中燃起的火焰,那是一种混杂着痛苦、仇恨和孤注一掷的光芒,竟比戏台上的她,更加动人心魄。他微微颔首,脸上看不出喜怒。


    “很好。”他重新端起那杯已经微凉的安神茶,递到她面前,“那么,从明天开始,我会教你,如何更好地运用你的‘眼睛’,以及,如何在这个吃人的圈子里,活下去。”


    梦岚看着那杯茶,迟疑了一下,终究还是伸手接过。指尖相触的瞬间,她感受到他手指传来的微凉温度,如同他这个人一般,难以捉摸。


    窗外,北风卷着雪沫,扑打着窗棂,发出呜呜的声响,如同无数冤魂在哭泣。在这个寒冷的冬夜,一场各怀目的、危机四伏的同盟,就此达成。而命运的齿轮,也开始朝着既定的、焚心蚀骨的方向,缓缓转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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