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河烙》 第1章 惊鸿 民国十八年,冬。 北平的雪,下得正紧。鹅毛般的雪片,裹挟着从紫禁城朱红宫墙飘来的前朝暮气,又混杂了东交民巷使馆区西洋楼里溢出的咖啡与雪茄的浮华香气,纷纷扬扬,落在安徽会馆那翘起的飞檐和斑驳的戏台楼板上,积了薄薄一层。 戏台两侧,黄铜打造的粗煤气灯嘶嘶作响,将那方天地照得亮如白昼。而光晕的最中心,便是梦岚。她只是静静立在那里,便已是一幅活了的工笔美人图——身段婀娜似初春嫩柳,纤秾合度,增一分则腴,减一分则瘦。肩若削成,腰如约素,延颈秀项,皓质呈露。待锣鼓点儿响起,她水袖轻抛,那真丝质地的雪白长袖便如流云,如月光,在她周身缭绕翩跹,划出的每一道弧线都带着浑然天成的韵律。 最动人心魄的是那张脸。肤光胜雪,在汽灯下仿佛上好的羊脂白玉,莹润生辉,又似新剥的荔枝肉,透着一层健康的、浅浅的粉。一张标准的鹅蛋脸,线条流畅完美,下颌尖尖,我见犹怜。黛眉不画而翠,宛如远山含烟;一双凤眼,眼尾微挑,本是清冷之姿,偏那瞳仁乌黑水润,似浸在寒潭里的黑曜石,顾盼间眼波流转,欲语还休,生生沁出几分勾魂摄魄的媚意来。鼻梁挺秀,如同玉箸雕成。唇不点而朱,是天然的樱桃色泽,饱满水润,此刻正微微开启,唱出婉转曲调: “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 那嗓音,更是清越如玉石相击,婉转似黄莺出谷,每一个字都裹着蜜,带着钩,丝丝缕缕,缠绕心尖,让人听了,从耳蜗一直酥麻到心底去。 她不仅是云华班的台柱,更是十年前那个血流成河、满门被屠的苏家,唯一的遗孤苏清岚。这双被誉为“能勾魂摄魄”的眸子,之所以能精准捕捉到每一个身段、每一句唱腔,全因它“过目不忘”。这能力并非恩赐,而是那场灭门惨案在她灵魂深处烙下的诅咒。 她的眼风,状似无意地扫过二楼雅座。那里,独坐着璞城。他未着长衫马褂,一身挺括的深灰色西洋西装,衬得肩宽腰窄,卓尔不群。指间夹着一支细长的烟卷,烟雾模糊了他过于清俊冷冽的轮廓。他的目光,是一种沉静的、近乎冰冷的审视。 就在她一个转身,裙裾旋开如盛世牡丹的瞬间,戏园入口处,一阵粗鲁的喧哗猛地撕裂了戏文的婉转。 “刘司令到——!” 破锣般的喊声带着跋扈。一群穿着黄呢军装的卫兵蛮横地分开人群。为首一人,身材肥胖,一脸横肉,正是刘司令。 戏班班主连滚爬地迎上去,不住地作揖:“司令大人!您大驾光临……” 刘司令不耐烦地一挥手,他那双浑浊发黄的眼睛,像发现了稀世珍宝般,死死黏在梦岚身上,那目光贪婪、粘腻,仿佛要用眼神剥去她层层戏服,让她无所遁形。 “少他妈废话!”他粗声打断,嘴角几乎要淌下涎水,“就是这小娘儿们!今晚跟本司令回府!” 梦岚僵立台中央,绝美的脸庞上血色瞬间褪尽,苍白得如同上好的宣纸,更显那双眼眸黑得惊心,唇上的那点朱红,也成了雪地里唯一的、凄艳的颜色。袖中,指尖早已掐入掌心。 就在卫兵的手即将触碰到她的刹那,一个清越的声音响起: “刘叔。” 璞城缓步下楼,脸上挂着慵懒的笑。“为了个戏子,动这么大干戈,传出去,未免失了刘叔您的身份。” 他行至刘司令身前,目光掠过台上的梦岚。那一刻,即便是见惯了风月场中美色的璞城,眼底也几不可察地掠过一丝极淡的惊艳。眼前的女子,美得仿佛不属于这纷扰尘世,像一尊精心烧制的景德镇薄胎瓷美人,精致绝伦,却又脆弱得仿佛一触即碎。 “正巧,我近日闲居,缺个唱曲解闷的人。”他语气闲适,“这女子,我看着倒有几分眼缘。不如……就让我带回去。” 刘司令脸色铁青,腮帮子的肉抖了抖,终究冷哼一声,甩袖而去。 梦岚被带下戏台。副官拉开车门,她低头坐进车内,坐在璞城身侧。车内光线昏暗,愈发衬得她侧脸轮廓优美如玉雕,长而密的睫毛低垂着,在眼下投出一小片扇形的阴影,微微颤动,犹如蝶翼栖息,无端惹人怜惜。她周身似乎笼罩着一层淡淡的、如月华般的清辉,与这车内的暖昧沉闷格格不入。 车轮碾过积雪。璞城用平常语气对副官吩咐: “去查清楚。十年前苏家那个女儿,怎么会流落到戏班子里。” 她猛地抬头,撞入他深邃的眼眸。那一瞬间,她因惊愕而微微睁大的美眸,如同受惊的麋鹿,清澈瞳孔中映着车窗外闪过的雪光,璀璨又易碎。 原来他早知道。 汽车驶过覆雪的长街。她紧攥着戏服,指尖冰凉。只是她那时还不知道,这条看似各取所需的路,尽头是焚心蚀骨的烈焰,是以山河为聘的永世烙印。 戏园方向的胡琴声,早已听不见了。唯有风雪声,预示着这个冬天,才刚刚开始。 车在一处幽静的宅邸前停下。朱漆大门悄无声息地打开,门楣上未有牌匾,唯有两盏昏黄的灯笼在风雪中摇曳,映出“璞宅”两个清峻的字。这与梦岚想象中军阀宅邸的煊赫张扬截然不同,更像是一座书香门第的别业,沉静得近乎压抑。 副官引她入内,穿过几重庭院。廊庑回环,积雪被打扫得干干净净,露出青石板路面。院中植着几株老梅,虬枝盘错,在雪夜里暗香浮动。一切都很安静,唯有脚踩在积雪上的“咯吱”声,和她自己有些紊乱的心跳。 她被安置在一间厢房里。房间陈设雅致,却冰冷。紫檀木的桌椅,雕花隔扇,一架绣着寒梅的屏风,临窗的书桌上甚至备好了笔墨纸砚。空气里有淡淡的檀香味,驱散了屋外的寒气,却也驱散了人烟味。这里不像一个居所,更像一个精心布置的、却没有生气的展厅。 “姑娘请稍作休息,少爷一会儿便到。”副官的声音依旧平板,说完便躬身退了出去,轻轻带上了门。 房间里只剩下梦岚一人。 她紧绷的神经骤然松弛,随之而来的是一阵虚脱般的无力感。背靠着冰凉的门板,她缓缓滑坐到地上,冰冷的触感透过单薄的戏服传来,让她打了个寒噤。戏台上强装的镇定,车里压抑的恐惧,此刻如同潮水般涌上,几乎要将她淹没。她抬起手,看着自己依旧微微颤抖的指尖,那上面仿佛还残留着刘司令令人作呕的目光,以及……璞城那双深不见底、洞悉一切的眼眸。 “他早知道……” 这三个字在她脑海里反复回响,像一把冰冷的锥子,刺破了她最后一丝侥幸。他救她,并非路见不平,而是一场早有预谋的挑选。他看中的,是她这副皮囊,还是她“过目不忘”的本事,抑或是她苏家遗孤的身份?或者,三者皆有? 一种前所未有的恐慌攫住了她。她以为自己早已在戏班的十年磨砺中变得坚硬,可以周旋于各色人等之间,为自己谋得一线生机。可面对璞城,她感觉自己像一只被剥开了所有伪装的猎物,无所遁形。他太冷静,太深沉,像一口古井,你扔下石子,甚至听不见回响。 她环顾这间华丽而冰冷的牢笼,一股悲凉涌上心头。从苏家的深闺,到戏班的舞台,再到这不知名的别馆,她这一生,似乎总是在不同的牢笼之间辗转。复仇的火焰在她心底燃烧,那是支撑她活下去的唯一信念。可如今,这信念却要依靠另一个更危险、更难以揣度的男人来实现。这究竟是希望的开端,还是更深绝望的序曲? 不知过了多久,门外传来沉稳的脚步声。 梦岚猛地从地上站起,迅速整理了一下微乱的鬓发和衣襟,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恢复平静。她不能露怯,尤其是在这个男人面前。 门被推开,璞城走了进来。他已脱去了西装外套,只着一件熨帖的白衬衫,领口微敞,袖口挽到手肘,露出线条流畅的小臂。他手里端着一个白瓷杯,热气袅袅,散发出淡淡的药草味。 他没有立刻说话,只是走到桌边,将杯子放下,然后抬眸,目光平静地落在她脸上。那目光依旧带着审视,但少了几分戏园里的冰冷,多了几分难以言喻的探究。 “受了惊吓,喝点安神茶。”他开口,声音比在戏园里少了几分疏离,却依旧听不出什么温度。 梦岚没有动,只是戒备地看着他。 璞城似乎并不意外她的反应,自己走到书桌后的椅子上坐下,姿态闲适,仿佛这里是他日常处理公务的地方。“这里很安全,刘司令的手伸不进来。”他顿了顿,补充道,“至少明面上,不敢。” “为什么是我?”梦岚终于开口,声音因紧绷而显得有些沙哑。她知道自己不该如此直接,但巨大的不安让她失去了周旋的耐心。 璞城轻轻摩挲着白瓷杯的杯沿,眼睫低垂,遮住了眸中神色。“我说了,缺个唱曲解闷的。” “璞城少爷,”梦岚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北平城会唱曲的伶人很多,身家清白的也不少。何必为了我一个来历不明的戏子,去得罪刘司令?” 璞城抬起眼,目光锐利地看向她,唇角似乎勾起一抹极淡的弧度,却毫无笑意。“苏小姐,”他清晰地吐出这三个字,如同投下一块巨石,在梦岚心中掀起惊涛骇浪,“你认为,你还有‘身家清白’可言吗?” 梦岚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他果然知道!他不仅知道,还如此直接地撕开了这层伪装! “十年前,上海滩轰动一时的苏家金融案,苏氏满门……”璞城的声音不高,却字字如锤,敲击在梦岚心上,“……除了当时因在城外外婆家而侥幸逃脱的幼女苏清岚,无一幸免。据闻,那女孩天生聪慧,有过目不忘之能。” 房间里死一般的寂静。只有窗外风雪呼啸而过的声音,以及梦岚自己越来越响、几乎要撞出胸腔的心跳声。 她感到一阵眩晕,仿佛脚下的地面正在裂开。十年的隐姓埋名,十年的小心翼翼,在这个男人面前,竟如同透明。她像是被剥光了衣服,**地站在他面前,所有的秘密都无所遁形。 “你……你到底想怎么样?”她的声音带着自己都未察觉的颤抖。 璞城站起身,缓步走到她面前。他身量很高,靠近时带来一种无形的压迫感。他没有碰她,只是微微俯身,目光与她平视。 “我不想怎么样。”他的声音低沉下来,带着一种蛊惑般的平静,“苏小姐,我们来做一笔交易。” “交易?” “对。”他直起身,踱开两步,“你需要一个靠山,为你苏家翻案,手刃仇人。而我,”他转过身,目光深邃地看着她,“我需要一双眼睛,一双能记住所有该记住的、且绝不会出错的的眼睛。你需要我的权势,我需要你的……能力。” “帮你窃取情报?”梦岚立刻明白了他的意图,心下一沉。这是刀尖上跳舞,一步踏错,便是万劫不复。 “是合作。”璞城纠正道,语气不容置疑,“人前,你是我璞城看上的女人,我会给你应有的体面和庇护。人后,你是我最隐秘的‘档案库’,为我记住那些我不能亲自记录、不能留下痕迹的信息。” 他看着她眼中闪过的挣扎与恐惧,语气放缓了些许,却依旧带着掌控一切的冷静:“这是一条捷径,苏小姐。靠你自己,或许终其一生也无法撼动仇人分毫。但靠我,你能更快地接近真相,拿回你应得的一切。当然,”他话锋一转,目光变得幽深,“这条路也布满荆棘,随时可能粉身碎骨。选择权,在你。” 梦岚站在原地,浑身冰冷。他给了她选择,可她真的有选择吗?拒绝他,今晚或许能走出这个门,但明天呢?刘司令会放过她吗?失去了这个看似唯一的机会,她的复仇之路又在何方? 她看着眼前这个男人,他英俊、强大、心思深沉如海。与他合作,无异于与虎谋皮。可除此之外,她似乎已无路可走。 仇恨的火焰,终究压过了对未知危险的恐惧。 她缓缓抬起头,迎上璞城审视的目光,那双美眸中之前的慌乱与脆弱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 “好。”她听到自己的声音响起,清晰而坚定,“我答应你。” 璞城看着她眼中燃起的火焰,那是一种混杂着痛苦、仇恨和孤注一掷的光芒,竟比戏台上的她,更加动人心魄。他微微颔首,脸上看不出喜怒。 “很好。”他重新端起那杯已经微凉的安神茶,递到她面前,“那么,从明天开始,我会教你,如何更好地运用你的‘眼睛’,以及,如何在这个吃人的圈子里,活下去。” 梦岚看着那杯茶,迟疑了一下,终究还是伸手接过。指尖相触的瞬间,她感受到他手指传来的微凉温度,如同他这个人一般,难以捉摸。 窗外,北风卷着雪沫,扑打着窗棂,发出呜呜的声响,如同无数冤魂在哭泣。在这个寒冷的冬夜,一场各怀目的、危机四伏的同盟,就此达成。而命运的齿轮,也开始朝着既定的、焚心蚀骨的方向,缓缓转动。 第2章 笼雀 安神茶最终还是没有喝。 那杯温热的、据说能安抚惊悸的液体,被梦岚原封不动地放在了冰凉的紫檀木桌面上,如同她此刻无法被轻易安抚的心。璞城并未强求,只是淡淡地瞥了一眼,便转身离开了厢房,留下她独自面对这满室的清冷和未知的黎明。 这一夜,梦岚睡得极不安稳。戏园里的喧嚣、刘司令淫邪的目光、璞城洞悉一切的眼神,还有那十年未散的血色梦魇,交织在一起,将她拖入光怪陆离的深渊。每一次惊醒,都冷汗涔涔,唯有窗外透进的、雪地反射的惨白微光,提醒她身在何处。 她是一只刚被投入华美新笼的雀鸟,连振翅的力度,都需要重新丈量。 次日清晨,天色未大亮,便有穿着素净棉袍的侍女悄无声息地进来,捧来了热水、毛巾和一套崭新的衣物——不是戏服,而是一件藕荷色暗纹锦缎旗袍,配着同色的绒线开衫,料子柔软熨帖,是时下北平摩登女郎的款式,却又比寻常货色精致贵重许多。 “少爷吩咐,请姑娘换上衣衫,稍后用过早膳,到书房去。”侍女低眉顺眼,声音轻得像羽毛。 梦岚没有多问,沉默地洗漱、更衣。旗袍尺寸竟意外地合身,仿佛为她量身定制。这细微之处,更让她心惊于璞城行事之周密,自己在他面前,果真如同透明。 书房在宅邸的东侧,比昨夜的厢房更显开阔肃穆。一整面墙的书柜直抵天花板,密密麻麻排满了中西书籍,另一面墙上则挂着北平和华北地区的精细地图,上面勾勒着一些难以辨明的符号。空气里弥漫着旧书、墨锭和一丝若有若无的、属于璞城身上的清冽气息。 璞城正站在书桌前,提笔写着什么。晨光透过玻璃窗,在他挺直的脊背和专注的侧脸上镀了一层淡金。他今日穿着一件深蓝色家常长衫,少了几分西装的锐利,多了几分儒雅,但那通身的气度,却比昨夜更显沉凝。 听到脚步声,他并未抬头,直到写完最后一笔,才搁下笔,目光转向她。 那目光在她身上的旗袍停留了一瞬,快得让人捕捉不到情绪,只淡淡道:“很合身。” 不知是评价衣服,还是评价她这个人。 他没有给她任何适应的时间,直接进入了“教学”。第一课,不是窃密技巧,也不是社交礼仪,而是——看报。 “《申报》,《大公报》,《北平晨报》。”他修长的手指划过桌面上摊开的几份报纸,“以后每日早起,先看这三份。不仅要看头条社论,更要看边角缝隙里的市井新闻、商业广告、人事变动公告。记住它们,尤其是那些看似无关紧要的数字、地名和人名。” 梦岚微微一怔。这与她预想的截然不同。 “觉得枯燥?”璞城似乎看穿了她的想法,唇角勾起一抹没什么温度的浅笑,“情报不是戏文,没有那么多跌宕起伏。真正的秘密,往往就藏在最寻常、最不起眼的信息洪流里。你需要做的,就是在这洪流里,捞出那根有价值的针。” 他拿起一份《申报》,随意指着一则某洋行招聘启事里的联系电话:“记住这个号码。下午,我会让你听一段通话记录,看看它们之间有何关联。” 梦岚收敛心神,依言凝目看去。那串数字仿佛瞬间烙印在她脑海深处。这种被动的、汹涌的记忆力,是她痛苦的根源,此刻却要被她主动运用,成为一件工具。她感到一种屈辱,却又混合着一丝奇异的、被“使用”的价值感。 整个上午,璞城都在用这种方式训练她。他语速平缓,指令清晰,没有一句多余的话,也吝于给予任何赞许或批评,仿佛只是在调试一件新到的精密仪器。 直到副官送来午膳,简单的四菜一汤,布在书房旁的小圆桌上。 “吃饭。”他率先坐下。 食不言。席间只有细微的碗筷碰撞声。梦岚吃得很少,胃口全无。 放下筷子时,璞城忽然开口,打破了沉寂:“苏家的事,你知道多少?” 梦岚握着筷子的手一紧,指节泛白。他终于要切入正题了吗? “我……只知道是被人构陷,满门抄斩。”她声音干涩。 “构陷者呢?” “刘司令……是其中之一。”这是她蛰伏十年,所能查到的、最明确的一个名字。 璞城拿起桌上的温毛巾擦了擦手,动作优雅从容。“十年前,你父亲苏慕辰执掌华东盐税,位高权重,挡了不少人的路。刘莽当时还是个师长,负责上海防务。构陷苏家的核心证据,是一批‘莫名’出现在你家仓库的、本该上缴国库的巨额烟土。而当时负责查抄、并‘人赃并获’的,正是刘莽。” 他的语气平静得像在叙述一段与己无关的历史,每一个字却都像淬了毒的针,扎在梦岚心上。这些细节,是她拼凑多年也未能完全清晰的! “他……他为何要如此赶尽杀绝?”她听到自己的声音在颤抖。 “因为你父亲无意中截获了他与境外势力勾结,□□的密信。”璞城看着她瞬间苍白的脸,目光深邃,“杀人,是为了灭口;夺财,是为了填补他亏空的军饷。苏家,不过是他们权力倾轧和利益交换的牺牲品。” 真相如同沉重的闸门,轰然落下,几乎将梦岚压垮。她一直知道有冤情,却不知这冤情背后,是如此肮脏与血腥的交易! “为什么告诉我这些?”她抬起眼,眸中已是一片赤红的水光,却倔强地没有让泪水落下。 “让你清楚,你的仇人是谁,你为何要站在这里。”璞城站起身,走到窗边,望着院中积雪,“合作需要基础,苏小姐。信任太奢侈,但至少,我们需要共同的目标和……清晰的认知。” 他转过身,光影在他脸上分割出明暗的界限。 “记住这份仇恨,它会让你在我需要你‘看’和‘记’的时候,更加专注,也更加……坚韧。” 他的话语像冰冷的刀,精准地剖开她的伤疤,却又将复仇的火焰作为燃料,注入到这场冰冷的交易之中。 梦岚看着他,看着这个将她从狼窝带入虎穴,又亲手将血淋淋的真相捧到她面前的男人。恐惧、仇恨、依赖、抗拒……种种情绪在她心中激烈交战。她明白,从她踏入这个书房的那一刻起,她就不再仅仅是苏清岚,也不再仅仅是戏子梦岚。 她是璞城手中一把即将开刃的刀。 而磨刀的过程,注定伴随着鲜血与痛楚。 窗外,天色不知何时又阴沉下来,细密的雪粒重新开始飘洒,覆盖了旧雪的痕迹,也掩盖了这座宅邸里,正在悄然滋生的、危险而隐秘的同盟。 璞城说完那番话,书房里便陷入了长久的沉默。唯有窗外雪粒扑簌簌敲打玻璃的声响,细密而急促,像是在催促着什么。 梦岚僵坐在椅子上,感觉全身的血液都涌向了头顶,耳边嗡嗡作响。“记住这份仇恨……” 他的话如同魔咒,在她脑海里反复回响,与那些夜夜纠缠她的血腥画面重叠、交织,几乎要撕裂她的神经。她需要这份恨,这是她十年苟活的支柱,可当这份恨意被另一个人如此冷静地、甚至带着一丝利用意味地揭开时,她感到的不仅是痛,还有一种被亵渎的愤怒。 她猛地站起身,椅子腿与地面摩擦发出刺耳的声响。她不想再待在这个充满他气息的、令人窒息的空间里。 “站住。” 低沉的声音自身后响起,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 梦岚的脚步钉在原地,背对着他,纤细的脊背挺得笔直,却抑制不住微微的颤抖。 璞城缓缓踱步到她面前,他的身影高大,投下的阴影几乎将她完全笼罩。他没有立刻说话,只是垂眸看着她。他的目光不再是纯粹的审视,而是带着一种近乎残忍的探究,仿佛要透过她强装的镇定,看清她内里沸腾的痛苦与挣扎。 “这就受不住了?”他的声音很轻,却像鞭子一样抽在她的心上,“苏小姐,戏台上十年,你应该比谁都明白,要想骗过别人,先要骗过自己。你把仇恨藏得那么深,连自己都快信了那副温顺柔弱的面具,还怎么指望它给你力量,去撕咬你的敌人?” “你懂什么?!” 梦岚骤然抬头,赤红的眼睛里终于盈满了水光,却倔强地不肯落下,“你凭什么……凭什么这样轻描淡写地揭开别人的伤疤?!那不是你的血海深仇!那不是你夜夜不敢闭眼的噩梦!” 积压了十年的委屈、恐惧和愤怒,在这一刻终于找到了一个宣泄的出口,尽管她知道这很不明智,很危险。 璞城静静地看着她失控,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只是眸色深了些许。等她急促的喘息稍稍平复,他才开口,声音依旧平稳得可怕:“我不需要懂。我只需要你知道,并且牢牢记住。” 他忽然伸出手,不是碰她,而是从她身侧的书架上,抽出了一本厚重的、边缘有些磨损的英文书。他随意地翻开一页,递到她眼前。 “看这一页,左上角的批注。”他命令道。 梦岚的视线被迫聚焦在那密密麻麻的英文字母旁,一行用深蓝色墨水写就的、流畅而锐利的英文批注上。那字迹,与他的人一样,冷静克制,力透纸背。 “记住它。”他说。 这是一种蛮横的打断,也是一种无声的宣告——在这里,她的情绪无关紧要,只有服从和“有用”才是唯一的准则。 梦岚咬紧了下唇,几乎尝到了血腥味。但她还是依言,将那行字刻入了脑海。那似乎是一段关于权力与制约的论述,冰冷而晦涩。 见她记住,璞城合上书,放回原处。“情绪是奢侈品,苏小姐。在你拥有足够的力量之前,最好把它锁起来。”他顿了顿,意有所指地看向窗外,“尤其是在……面对即将到来的‘考验’时。” 梦岚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心猛地一沉。 副官不知何时已站在书房门外,垂首禀报:“少爷,刘司令派人送来了帖子,说是……慰问璞城少爷昨日受惊,并……恭贺您新得佳人。人还在前厅候着。” 来了。这么快。 梦岚的脸色瞬间变得更加苍白。刘莽!他果然不会善罢甘休!这所谓的“慰问”和“恭贺”,分明是试探,是挑衅! 她下意识地看向璞城,眼中无法控制地流露出一丝慌乱和求助。 璞城将她这一瞬间的依赖尽收眼底,眸中飞快地掠过一丝几不可察的微光。他没有回应她的目光,只是对副官淡淡吩咐:“告诉来人,心意领了。至于佳人……”他这才转向梦岚,目光在她身上那件合体的旗袍上流转一圈,最终定格在她强作镇定却依旧难掩惊惶的脸上。 他忽然向前一步,抬手,冰凉的指尖轻轻拂过她耳侧的一缕碎发,动作带着一种突兀的、近乎亲昵的温柔。梦岚浑身一僵,几乎要后退,却被他用眼神定在原地。 “告诉刘司令,”璞城的声音不高不低,恰好能让门外的副官,或许也能让前厅的来客隐约听到,“梦岚姑娘很好,我很……满意。就不劳他费心挂念了。” 那“满意”二字,被他咬得格外清晰,带着一种男性对所属物占有的、暧昧不明的意味。 梦岚的耳根瞬间烧灼起来,不是因为羞怯,而是因为屈辱。她明白,他是在做戏,是在给刘司令一个明确的信号,也是在给她套上一层属于他“璞城所有”的、看似光鲜实则冰冷的枷锁。 副官领命而去。 书房里再次只剩下他们两人。璞城收回了手,那片刻的“温柔”仿佛只是幻觉,他脸上又恢复了之前的疏离与冷静。 “看到了吗?”他看着她,眼神锐利,“这就是你要面对的世界。虚与委蛇,笑里藏刀。你刚才的慌乱,若被来人看去,传到刘莽耳中,会是什么后果?” 梦岚哑口无言。她知道自己刚才险些坏了事。 “记住你现在的身份。”璞城走到书桌后,重新拿起笔,仿佛刚才的一切只是一个小小的插曲,“你是我璞城看上的人。无论人前背后,你都必须演好这个角色。恐惧、仇恨、委屈……这些情绪,在你有能力碾碎你的敌人之前,最好统统给我藏起来,藏到骨头缝里,藏到……连你自己都找不到的地方。” 他的声音冷酷而平静,却像一把重锤,敲碎了梦岚最后一点天真的幻想。 她终于彻底明白,踏入这座宅邸,答应这场交易,意味着什么。她不仅交出了自由,或许,连最后一点真实的情感和尊严,也要被剥离、重塑,成为他棋盘上一枚合格、且听话的棋子。 她缓缓地低下头,看着自己身上那件华美的旗袍,料子柔软,却像一层冰冷的铁衣,紧紧包裹住她颤抖的身躯。胸腔里那颗被仇恨和恐惧填满的心,在一次次冰冷的撞击下,似乎正在凝结成一团更坚硬、也更脆弱的东西。 眼泪终于没有落下,被她生生逼了回去,倒流进心里,又咸又涩。 “我……明白了。”她听到自己的声音响起,带着一种连她自己都感到陌生的沙哑和平静。 璞城笔下未停,只是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随即淡淡“嗯”了一声。 “下去吧。晚些时候,我会让副官送一些近期北平各界名流的资料给你。三天之内,我要你记住所有关键人物的样貌、背景和关系网。” “是。” 梦岚转过身,一步一步,极其缓慢地走向书房门口。她的背影单薄,却努力挺直,像一株在风雪中艰难维持着姿态的细竹。 在她伸手推开那扇沉重的、雕花木门的瞬间,璞城的声音再次自身后传来,依旧没什么温度,却似乎比之前多了一丝难以辨明的意味。 “安神茶,记得喝。” 梦岚的脚步几不可察地一顿,没有回头,也没有回应,只是默默地走了出去,并轻轻带上了门。 门合上的轻响,仿佛隔绝了两个世界。 书房内,璞城放下笔,目光落在窗外愈加密集的雪花上,眸色深沉如夜。他端起桌上早已冷透的茶,呷了一口,冰冷的苦涩在舌尖蔓延开。 他知道自己手段冷酷,像是在剥茧抽丝,将她一层层剥开,打磨。他需要她尽快成为合格的“武器”,容不得半分心软。 只是,当看到她眼中那强忍的泪光和破碎的骄傲时,心底某处,似乎也被那冰冷的茶针,极轻微地刺了一下。 而这细微的、转瞬即逝的触动,连同窗外漫天的风雪,一同被锁在了这间寂静的书房里。 第3章 试刃 自那日书房敲打后,梦岚再未在璞城面前流露过一丝多余的情绪。 她像一块被投入冰水淬火的海绵,沉默而贪婪地吸收着璞城为她准备的一切——从北平军政要员的谱系图,到各国使馆人员的面孔与癖好,再到近期市面上流通的紧俏物资清单。她的房间灯火常亮至深夜,只有纸张翻动的细微声响。 璞城看在眼里,并未置评。只是送来的资料愈发艰深晦涩,偶尔夹杂一两份需要极强逻辑才能串联起线索的破碎信息,像是在刻意锤炼她 beyond “记忆”本身的能力。 这日午后,雪后初霁。副官送来一张制作精良的请柬。 “少爷,市政厅举办的慈善晚宴,名义上是为流民募捐,实则……李部长和王参议都会携家眷出席,据说有笔重要的私下交易要谈。” 璞城接过,指尖在烫金的请柬上轻轻一点,目光落在一旁安静临帖的梦岚身上。她穿着月白色的旗袍,低垂着头,露出一段纤细脆弱的脖颈,仿佛一折就断,唯有悬腕运笔时,方能窥见一丝内里的韧劲。 “准备一下,”他开口,声音听不出波澜,“今晚,你陪我出席。” 梦岚笔尖一顿,一滴墨在宣纸上泅开小小的污迹。她抬起头,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随即被强行压下,只余一片沉静的漆黑。“我需要做什么?” 璞城走近,带着一身清冽的气息,阴影将她笼罩。他并未看她临摹的字,而是俯身,从笔架上另取了一支小狼毫,蘸饱了墨,在她那张写坏了的纸旁,另起一行,写了一个字—— “听”。 字迹铁画银钩,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 “跟着我,看着他们,听着他们。”他放下笔,声音低沉地响在她耳侧,“记住所有你看到的、听到的。尤其是……李部长夫人手袋的样式,和王参议与人交谈时,右手无意识摩挲左手戒指的习惯。” 他的靠近带来无形的压迫,温热的气息拂过她的耳廓。梦岚的脊背僵直,指尖微微蜷缩。他离得太近了,近得能看清他眼底自己微缩的倒影,以及那倒影深处,一丝被精心隐藏的、属于猎人的锐光。 “明白。”她垂下眼睫,轻声应答。 夜幕降临,华灯初上。市政厅宴会厅内衣香鬓影,留声机里流淌着爵士乐,西装革履的政要、珠光宝气的名媛、以及一些穿着长衫看似清流实则手握实权的文人墨客穿梭其间,构成了一幅浮华虚伪的乱世众生相。 这是梦岚第一次以“璞城女伴”的身份出现在如此场合。她挽着璞城的手臂,一身藕荷色旗袍,颈间一串莹润的珍珠项链(璞城命人送来的),妆容浅淡,却足以令周遭艳色黯然。她能感受到四面八方投射来的目光——探究的、艳羡的、鄙夷的,以及……来自刘司令那边几个军官,那不怀好意的、黏腻的视线。 璞城从容周旋其间,与李部长谈笑风生,与王参议举杯对饮,仿佛真是一位只知风月的贵公子。他偶尔会侧头,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在她耳边低语一两句,点明某个正在与英国领事交谈的秃顶男人是关键的军火掮客,或者提醒她注意不远处那两个看似亲密、实则分属不同派系的太太之间微妙的机锋。 他的声音低沉而稳定,像一根无形的线,牵引着她在迷雾中前行。梦岚努力维持着脸上的浅笑,依言观察,记忆。她看到李部长夫人那只精巧的丝绒手袋,记住了搭扣的独特形状;她也注意到王参议在与一位银行家模样的人交谈时,右手食指确实在不停地摩挲着左手无名指上的金戒指,频率越来越快。 一切似乎都在按计划进行。 直到刘司令端着酒杯,带着几个部下,晃晃悠悠地走了过来,挡住了他们的去路。 “璞城贤侄,真是好兴致啊!”刘司令哈哈笑着,目光却像毒蛇一样缠在梦岚身上,“梦岚姑娘,几日不见,愈发标致了。跟着璞城少爷,可比在戏台上风光多了吧?” 充满恶意的调侃,带着毫不掩饰的轻蔑。周围瞬间安静了几分,无数道目光聚焦过来。 梦岚感到璞城的手臂肌肉几不可察地绷紧了一瞬,随即恢复如常。他脸上依旧挂着那副慵懒的笑,将梦岚往自己身侧轻轻一带,以一种保护的姿态,隔绝了刘司令大部分令人不适的视线。 “刘叔说笑了。”璞城晃动着手中的酒杯,语气闲适,“岚儿胆子小,经不起吓。比不得刘叔您,在军中见惯了风浪。” 他四两拨千斤,将话题引开,言语间却暗藏机锋。 刘司令碰了个软钉子,脸色沉了沉,哼了一声,目光在梦岚脸上逡巡不去,忽然压低了声音,带着一丝淫邪的意味:“贤侄,听说这戏子……滋味不错?什么时候玩腻了,跟刘叔说一声,也让老子尝尝鲜……” 这话语粗鄙不堪,声音不大,却足以让近处的几人听得清楚。 梦岚的指甲瞬间掐入了掌心,浑身血液仿佛都冲上了头顶,屈辱感让她几乎站立不稳。她能感觉到璞城周身的气息骤然变冷。 然而,预想中的雷霆之怒并未到来。 璞城只是低低地笑了一声,那笑声里听不出喜怒。他抬手,极其自然地帮梦岚将一缕并不存在的碎发别到耳后,动作温柔得近乎缱绻。然后,他抬眼看向刘司令,目光平静,却像淬了冰的刀子。 “刘叔,”他慢条斯理地开口,每个字都清晰无比,“我的人,就不劳您费心了。我这个人,别的毛病没有,就是……护食。” 最后两个字,他咬得极轻,却带着一种森然的警告意味。那眼神分明在说:碰我东西,代价你付不起。 一瞬间,周围的空气仿佛都凝固了。刘司令脸上的横肉抽搐了一下,眼底闪过一丝忌惮,终究没再说什么,悻悻地带着人走了。 危机看似解除。 璞城收回手,脸上的温柔瞬间褪去,恢复了一贯的淡漠,仿佛刚才那片刻的维护只是逢场作戏的必要环节。“记住他刚才身边那个穿校级军装、一直没说话的副官。”他低声吩咐,语气没有丝毫波动。 梦岚的心却像被投入石子的湖面,涟漪层层荡开,久久无法平静。他刚才的维护,是真是假?那片刻的温柔,是演技,还是……有一丝真心? 她分辨不清,只觉得心口某个地方,被那冰与火交织的矛盾,烫了一下,又冻了一下。 晚宴结束,回到别馆。 书房里,梦岚将自己记住的所有细节,包括刘司令副官衣领上一个不显眼的徽记样式,都清晰无误地复述出来。 璞城听完,未置一词,只是走到她面前,抬起手。 梦岚下意识地闭了下眼,以为他又要像之前那样,做出什么评估或敲打的举动。 然而,预期的触碰并未落下。 她疑惑地睁开眼,只见璞城的手停在半空,指尖捏着一小片不知何时沾在她旗袍领口的、极细微的金色亮片。 “做得不错。”他看着她,眸色在灯下显得有些深沉难辨,“今天,你合格了。” 这是第一次,他明确地给出了肯定的评价。 说完,他不再看她,转身走向书桌,仿佛只是处理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梦岚站在原地,看着他挺拔而疏离的背影,又低头看了看自己空无一物的领口。那片被他取走的亮片,仿佛带着他指尖残留的温度,烙印在她的皮肤上。 一种前所未有的、混杂着迷茫、悸动与不安的情绪,悄然在她心底滋生。 她似乎……越来越看不懂这个男人了。 而此刻,背对着她的璞城,目光落在窗外沉沉的夜色上,指尖无意识地在书桌上敲击着,节奏缓慢而规律。 猎手已经放下了诱饵,接下来,就看鱼儿……何时会忍不住咬钩了。 晚宴在虚伪的寒暄与暗藏的机锋中临近尾声。水晶吊灯的光芒流泻而下,映照着满堂的衣香鬓影,却照不透人心底的暗潮。梦岚始终挽着璞城的手臂,扮演着温顺美丽的附属品,直到那支舒缓的西洋舞曲响起。 “会跳舞吗?”璞城侧首,声音低沉地响在她耳畔,不是询问,是通知。 梦岚尚未回答,他已然揽住她的腰,将她带入了舞池中央。 一时间,所有或明或暗的目光,都聚焦了过来。新派少帅与旧式戏子,这本就极具话题性的组合,在流光溢彩的舞池中,更是成了绝对的焦点。梦岚能感觉到那些视线,如同无数细小的针,扎在她的背上。她下意识地想要挣脱,腰间的手臂却骤然收紧,带着不容抗拒的力量。 “别动。”他命令,声音带着舞步的韵律,气息拂过她的额发,“看着我的眼睛。” 梦岚被迫抬起头,撞入他深不见底的眼眸。那里面没有了平日的冰冷与审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专注的、带着强烈占有欲的灼热。他引领着她的舞步,进退旋转,默契得仿佛演练过无数次。他的手掌隔着薄薄的衣料,熨帖在她腰后,温度炙人。 这亲昵是假的,是演给满堂宾客看的,是演给刘司令看的。梦岚在心里反复告诫自己。可当他微微俯身,脸颊几乎要贴上她的鬓角,用一种只有两人能听到的、近乎耳语的音量说出下一句话时,她的心脏还是失控地漏跳了一拍。 “李部长和王参议在二楼西侧露台,”他的唇几乎擦过她敏感的耳垂,声音低沉而清晰,“记住他们交换纸条时,折叠的方式。” 梦岚的呼吸一滞。原来如此! 这突如其来的共舞,这刻意营造的暧昧,不仅仅是为了坐实她“宠姬”的身份,更是为了给她一个绝佳的、不引人注目的观察角度,能清晰地看到二楼露台的动静! 她依言,借着旋转的间隙,目光飞快地扫过露台,将那瞬间的画面牢牢刻印在脑海——李部长将一张小小的纸条塞入王参议手中,纸条被以一种独特的、对角连续折叠了三次的方式,捏在指间。 “很好。”察觉到她的完成,璞城的声音里似乎渗入了一丝极淡的、满意的情绪。他揽着她,又是一个流畅的旋转,她的裙摆如花般绽开,引来周遭低低的惊叹。 在这场万众瞩目的舞步里,他们一个在演戏,一个在窃密,心照不宣地共同完成着一场危险的合谋。身体的贴近是假的,眼神的交织是手段,连那看似旖旎的氛围,都浸透着冰冷的算计。 可为什么……当他深邃的眼中只映出她一个人的身影时,当她感受到他掌心传来的、稳定而强大的力量时,她的心跳,会不受控制地加快? 一曲终了,掌声响起。 璞城松开她,姿态优雅地向众人微一颔首,方才眼底那片刻的“灼热”已消失无踪,重新覆上淡漠的冰层。他携着她走下舞池,仿佛刚才那段引人遐想的共舞,不过是一场即兴的表演。 回到别馆的马车上,两人一路无话。 直到下车时,走在前面的璞城,脚步微顿,并未回头,清冷的声音随风飘来: “今晚,你做得很好。” 依旧是那句“做得不错”,可在此刻听来,却仿佛带着舞池里残留的温度。 梦岚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门廊的阴影里,抬手,轻轻触碰到自己依旧有些发烫的耳垂。那里,似乎还残留着他靠近时,那灼热而危险的气息,混合着晚宴上香槟的酒意,以及……一种名为心动的、甜蜜又致命的毒药。 她清楚地知道这火花是假的,是带着目的的。可那瞬间被点燃的悸动,却真实得让她感到恐慌。 第4章 暗涌 自那场慈善晚宴后,北平的社交圈都知道了璞城少爷对他的新欢宠爱有加。那些或羡慕或鄙夷的目光,梦岚已渐渐习惯。她像一株被迫快速生长的藤蔓,在璞城编织的网上小心攀附。 这日清晨,副官送来一个精致的锦盒。梦岚打开,里面是一套宝蓝色丝绒旗袍,领口缀着细密的珍珠,在晨光下流转着温润的光泽。与之相配的,还有一张今晚法国领事馆舞会的请柬。 "少爷吩咐,请姑娘穿戴妥当。"副官的声音依旧平稳。 当梦岚身着这身华服出现在书房时,璞城正在批阅文件。他抬眼的瞬间,目光在她身上停留了片刻,比平时要长上那么一瞬。 "很适合你。"他语气平淡,听不出是客套还是真心。 梦岚垂下眼帘:"谢谢。" "今晚的舞会不同以往。"璞城放下钢笔,身体微微后仰,"法国领事馆新到任的武官杜兰德,据说带了一份重要的军购清单。你的任务是接近他,记住他随身笔记本上的内容。" 他起身,走到她面前,从西装内袋取出一枚镶嵌着蓝宝石的胸针。手指灵巧地为她别在胸前时,冰凉的指尖不经意擦过她的锁骨。梦岚不由自主地轻颤了一下。 "这是微型相机。"他低声解释,呼吸拂过她的发梢,"必要时使用。" 这一刻,梦岚突然意识到,她正在从一个被动的记忆工具,变成一个主动的情报搜集者。这个认知让她既恐惧,又隐隐兴奋。 夜幕降临,法国领事馆的花园里灯火通明。梦岚挽着璞城的手臂步入会场时,能明显感觉到今晚的气氛格外不同。各国使节、军政要员齐聚一堂,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微妙的紧张。 璞城很快就被几位银行家围住,梦岚则按照事先的安排,独自走向餐台。她端起一杯香槟,目光不经意地扫过全场,很快锁定了那个穿着法军制服、留着精心修剪的小胡子的杜兰德。 就在她准备行动时,一个熟悉的身影拦住了去路。 "梦岚姑娘,好久不见。" 刘司令端着酒杯,脸上挂着虚伪的笑容。他今天穿着正式的军礼服,胸前的勋章在灯光下闪闪发光。 "司令。"梦岚微微颔首,保持着得体的微笑。 "璞城少爷待你可好?"他凑近一步,声音压低,"若是受了什么委屈,尽管来找我。毕竟......"他意味深长地顿了顿,"我们才是老相识。" 这话中的暗示让梦岚胃里一阵翻腾。她强忍着不适,正要开口,一个熟悉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刘叔在和我的人聊什么这么开心?" 璞城不知何时已经来到她身边,手臂自然地环上她的腰。这个动作看似亲昵,实则带着强烈的占有意味。 刘司令干笑两声:"不过是问候一下故人。贤侄不必紧张。" "我从不紧张。"璞城唇角微扬,眼神却冷得像冰,"只是提醒刘叔,有些界线,越了是要付出代价的。" 两人对视的瞬间,空气仿佛凝固了。周围的谈笑声似乎都远去,只剩下无声的较量在目光中交锋。 最终,刘司令率先移开视线,冷哼一声转身离去。 "没事吧?"璞城低头看她,手臂依然没有松开。 梦岚摇摇头,却注意到他目光中一闪而过的担忧。这个发现让她的心跳漏了一拍。 "继续你的任务。"他很快恢复了平时的冷静,松开手,转身融入人群。 梦岚深吸一口气,重新将注意力转向杜兰德。她端起一杯红酒,假装不经意地走过他身边,然后"意外"地将酒洒在了对方的制服上。 "哦!对不起!"她用流利的法语道歉,脸上写满了恰到好处的惊慌。 杜兰德原本皱起的眉头在看到她时舒展开来:"没关系,美丽的小姐。" 接下来的发展顺理成章。梦岚借口帮忙清理,顺利接近了目标。在杜兰德去洗手间清理时,她快速翻开他留在座位上的笔记本,胸前的蓝宝石胸针对准了关键页面。 就在她即将完成拍摄时,一个声音突然在身后响起: "找到你了。" 梦岚手一抖,险些将笔记本掉落。她猛地转身,看见璞城站在身后,脸上带着似笑非笑的表情。 "少爷......" "该走了。"他伸出手,目光却落在她微微发抖的手指上,"任务完成得很出色。" 回程的马车上,两人依旧沉默。梦岚看着窗外飞速后退的街景,脑海中不断回放着今晚的每一个细节——刘司令的威胁,杜兰德的笔记本,还有璞城那个转瞬即逝的担忧眼神。 "害怕吗?"璞城突然开口。 梦岚转过头,对上他深邃的目光。这一次,她没有回避。 "怕。"她老实承认,"但我更怕永远活在仇恨里。" 璞城凝视着她,良久,唇角牵起一个极淡的弧度:"你比我想象的还要勇敢。" 这一刻,梦岚分明看见他眼中有什么东西在融化。那不再是冰冷的算计,而是一种近乎温柔的赞赏。 但她知道,这温柔也许比冷酷更加危险。因为当她开始贪恋这份虚假的温暖时,就是她彻底沦陷的开始。 马车在夜色中前行,载着两个各怀心事的人,驶向未知的明天。而北平的暗夜里,一场更大的风暴正在酝酿。 法国领事馆的舞会流光溢彩。梦岚身着宝蓝色丝绒旗袍,胸前的蓝宝石胸针实为微型相机。她锁定目标——法国武官杜兰德,却在行动时被刘司令拦住。 "梦岚姑娘,若是受了委屈,尽管来找我。"刘司令语带深意。 璞城适时出现,手臂自然地环住她的腰:"刘叔,越界是要付出代价的。" 两人对视间火花四溅。最终刘司令悻悻离去,璞城低头轻声问:"没事吧?"那一刻他眼中的关切真实得让人心惊。 梦岚顺利完成窃取情报的任务,却在最后时刻被去而复返的璞城吓了一跳。 "找到你了。"他站在她身后,目光落在她微颤的手指上,"该走了。" 回程的马车上,梦岚望着窗外飞逝的夜景出神。 "害怕吗?"璞城突然问。 "怕。"她老实承认,"但我更怕永远活在仇恨里。" 他凝视着她,唇角牵起极淡的弧度:"你比我想象的还要勇敢。" 这一刻,他眼中的冰霜仿佛在消融。但梦岚清楚地知道,这温柔比冷酷更危险——当她开始贪恋这份温暖时,就是彻底沦陷的开始。 第5章 余波 从法国领事馆回来的翌日,北平城飘起了细密的雨夹雪,天色灰蒙,压得人喘不过气。别馆里却异常忙碌,璞城一早就进了书房,与副官及几位看似寻常商贾、实则气息精干的人员密谈。梦岚知道,那枚蓝宝石胸针里的“收获”,正在被快速解析、验证,并转化为下一步的行动。 她独自待在房间里,窗外冰冷的雨雪,恰如她此刻的心境。昨夜马车里那短暂却炽热的默契,如同投入冰湖的石子,涟漪过后,是更深的寒冷与孤寂。她摊开掌心,那里似乎还残留着他指尖的温度,以及他握住她时的力度。那是一种带着占有意味的确认,确认了他们之间危险的同谋关系,却也像一道无形的枷锁,将她更紧地绑在了他的战车上。 “贪恋那点温暖了吗,苏清岚?”她对着窗玻璃上自己模糊的倒影,无声地自问。答案让她心惊。十年血仇未报,她竟在一个可能是最大利用者的男人身上,寻求片刻的依靠与心动?这无疑是危险的,甚至是可耻的。 晌午过后,副官送来一个密封的档案袋。 “少爷吩咐,请姑娘将里面的内容记下,原件一小时后销毁。” 梦岚打开,里面是几页电文抄录和一张人物关系图。电文内容零碎,涉及一批军火的运输路线和交接暗号;关系图则清晰地勾勒出刘司令麾下几个关键军官之间的利益输送和矛盾所在。这些信息,比之前她接触过的任何情报都更核心,也更致命。 他正在将她带入更深的漩涡。 她凝神静气,摒弃杂念,开始记忆。那些复杂的代号、时间、地点,如同烙印般刻入脑海。当她合上档案,准备将其投入房间角落的铜质火盆时,房门被轻轻敲响。 璞城站在门外,他没有进来,只是倚着门框,目光落在她手中尚未点燃的档案上。 “都记住了?”他问,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 “是。”梦岚点头。 他沉默了片刻,视线从档案移到她的脸上,细细端详,仿佛在评估一件精密仪器在经过高负荷运转后是否有损。 “昨晚……”他忽然开口,声音低沉,“刘司令的话,不必放在心上。” 梦岚微微一怔,没想到他会主动提及此事。她垂下眼睫,掩去眸中情绪:“我知道,那是做戏。” “不全是。”璞城的声音很轻,却像一块石头投入她心湖,“我不喜欢他看你的眼神。” 这句话,平淡无奇,却比任何情话都更具冲击力。它越过了“合作者”的界限,带着一种纯粹的、男性对女性的占有宣言。梦岚的心跳骤然失序。 他看着她瞬间泛红的耳根,没有继续这个话题,转而道:“晚上陪我去个地方,六国饭店,有个私人牌局。” “任务?”她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算是。”他颔首,“牌局上有个人,我需要你近距离观察,记住他打牌的习惯,尤其是……他思考时,无意识摩挲牌角的方式。” 他又要带她进入另一个名利场,进行另一场无声的狩猎。梦岚点头应下:“好。” 然而,计划赶不上变化。就在傍晚,梦岚正准备梳妆时,别馆外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刹车声,紧接着是喧哗与争吵。副官快步走进书房,脸色凝重地对璞城低语了几句。 璞城的眉头瞬间蹙起,他走到窗边,撩开厚重的丝绒窗帘一角,向外望去。梦岚也循着视线看去,只见别馆铁门外,停着几辆军车,一群穿着不同于刘司令麾下制服的士兵,正与璞城的卫队对峙,为首一个军官,正态度强硬地嚷嚷着什么。 “是南京方面的人。”璞城放下窗帘,语气恢复了惯常的冰冷,“来者不善。” 他转身,目光锐利地看向梦岚:“计划有变。你留在房间,无论听到什么动静,都不要出来。” “他们……是冲我来的?”梦岚立刻联想到昨晚从杜兰德那里窃取的情报,难道这么快就暴露了? 璞城嘴角勾起一抹冷峭的弧度:“冲我来的。或者说,是冲着我手里的东西来的。”他顿了顿,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你现在,也是我‘手里的东西’之一。” 他的话带着一种近乎残忍的直白,将她再次打回“物品”的原形。方才因他一句话而泛起的那点涟漪,瞬间冻结。是啊,她怎么忘了,在更大的风波面前,那点微妙的悸动,脆弱得不堪一击。 他大步走出书房,副官紧随其后。梦岚被勒令留在房间,听着楼下隐约传来的、越来越激烈的争吵声,心一点点沉下去。她走到门边,将耳朵贴在冰凉的门板上,努力捕捉着外面的动静。 似乎是在争论那批军火的归属权,南京方面指责璞城越权行事,私自与法国人接触,要求他交出相关人员和资料。言辞激烈,甚至带上了威胁的口吻。 “人员”?梦岚的心猛地一缩。他们口中的“人员”,是否包括她?璞城会把她交出去吗?为了平息事端,或者,为了更大的利益?在这种层面的权力博弈中,舍弃一枚棋子,再正常不过。 恐惧,像冰冷的藤蔓,缠绕上她的心脏。她不由自主地攥紧了拳,指甲深深陷入掌心。她不能坐以待毙! 就在她心念急转,思考着万一情况不妙,该如何从这别馆脱身之时,楼下突然传来一声清脆的碎裂声,像是瓷器被狠狠砸在地上。紧接着,是璞城陡然拔高、带着不容置疑威压的怒斥: “放肆!” 仅仅两个字,却如同惊雷炸响,瞬间镇住了场子。楼下的喧哗戛然而止。 梦岚屏住呼吸,只听璞城的声音继续传来,冰冷如铁,一字一句,清晰地穿透门板: “回去告诉你们长官,人,在我璞城这里。东西,也在。有本事,就让他亲自来北平跟我谈!派几条杂鱼来我府上狂吠,真当我璞城是泥捏的?!” “至于你们,”他的声音里带上了一丝血腥味的寒意,“三分钟内,带着你们的人和车,滚出我的视线。否则,我不介意用你们的血,来染红我这别馆门前的雪地!” 没有解释,没有妥协,只有最强硬、最直接的威胁。他用自己的权势和凶名,筑起了一道无形的墙,将她牢牢护在了身后。 楼下死一般的寂静。随后,是杂乱的、带着不甘和惊惧的脚步声,以及汽车引擎狼狈远去的轰鸣。 危机,似乎就这样被他以最霸道的方式化解了。 梦岚背靠着冰冷的门板,缓缓滑坐在地上。紧绷的神经骤然松弛,带来一阵虚脱般的无力。掌心被指甲掐出的血痕,隐隐作痛。 他保下了她。没有将她作为筹码交出去。 为什么? 是因为她还有用?还是因为……那句“我不喜欢他看你的眼神”背后,藏着一点点,哪怕只有一点点,超出利用之外的东西? 她不知道。 房门被轻轻敲响,副官的声音在外面响起:“梦岚姑娘,没事了。少爷请您去书房一趟。” 梦岚深吸一口气,整理了一下微乱的鬓发和衣襟,努力让自己的表情恢复平静,这才打开门。 书房里,地上的碎瓷片已经被清理干净,仿佛刚才的冲突从未发生。璞城站在窗前,背影挺拔如山岳,只是那紧绷的肩线,泄露了他方才并非全无压力。 听到脚步声,他转过身。脸上已看不出丝毫怒意,依旧是那副波澜不惊的淡漠模样,只是眼底深处,似乎比平时多了一丝难以言喻的深沉。 “吓到了?”他问,目光在她脸上巡视。 梦岚老实点头:“有一点。” “习惯就好。”他语气平淡,“这条路,从来都不太平。” 他走到书桌前,拿起那份她早已记下、本该被销毁的档案,递到她面前。 “这个,还需要销毁吗?”她有些疑惑。 “不用了。”璞城看着她,眸色深沉,“你记住的东西,就是最安全的保险柜。以后,很多纸质资料,看过即焚,内容,只存在于你的脑子里。” 这是一种极大的信任,也是一种极致的捆绑。她的大脑,将成为他最机密的移动档案库。他们之间的联系,因此而变得更加密不可分。 “今晚的牌局取消了。”他继续说,“南京那边的人虽然暂时退了,但麻烦不会这么容易结束。这几天,你尽量不要外出。” “是。” 他沉默了一下,忽然又问:“如果刚才,我真的把你交出去,你会怎么办?” 这个问题,犀利而残忍,直指核心。 梦岚抬起头,迎上他探究的目光,那双美眸中,恐惧褪去后,是冰雪淬炼过的清醒与坚定。 “我会想办法活下去。”她一字一句地说,“然后,记住今天的一切。” 没有怨恨,没有乞求,只有最纯粹、也最坚韧的求生意志与复仇决心。 璞城凝视着她,良久,忽然极轻地笑了一下。那笑声里,带着一种复杂的、近乎欣赏的意味。 “很好。”他说,“记住这种感觉。仇恨和求生欲,会是你最好的铠甲。” 他朝她挥了挥手:“去吧。今晚……好好休息。” 梦岚转身离开,走到门口时,她停顿了一下,没有回头,轻声说:“谢谢你……没有把我交出去。” 身后,是一片沉默。 直到她带上书房的门,才仿佛听到一声极轻极淡的、几乎消散在空气中的叹息。 窗外的雨雪不知何时停了,清冷的月光透过云隙洒落,照亮了庭院里积雪上,那几道刚刚被车轮碾出的、凌乱而深刻的痕迹。 危机暂解,但暗涌更甚。她与他,在这乱世棋局中,似乎都又向命运的深渊,更近了一步。 梦岚回到房间,铜火盆里的炭火早已熄灭,只剩一点余温。她走到窗前,看着月光下那些杂乱的车辙印,仿佛还能听见方才璞城那声石破天惊的“放肆”。 这声怒斥,与其说是维护,不如说是一种宣告——宣告着她的归属,也宣告着他的底线。 指尖无意识地抚上冰冷的窗玻璃,那上面映出她自己苍白的脸,和一双过于明亮的眼睛。恐惧褪去后,一种更复杂的东西在心底滋生——那不是感激,至少不全是。那是一种……被强大力量纳入羽翼之下时,混杂着安心与不安的战栗。 她知道这庇护并非无偿。他今日为她挡下的风雨,来日或许要她用更多的东西去偿还。可能是更危险的任务,也可能是……更彻底的沉沦。 可奇怪的是,这份明码标价的“保护”,竟比任何虚无的承诺,都更让她觉得真实。 就在这时,房门被轻轻叩响。 来的不是副官,而是之前伺候她梳洗的那个沉默侍女。她手里端着一个托盘,上面是一碗热气腾腾的冰糖燕窝,和一小碟精致的点心。 “少爷吩咐,给姑娘压惊。”侍女的声音依旧轻细,放下托盘便安静地退了出去。 梦岚看着那碗晶莹剔透的燕窝,袅袅热气在清冷的空气中升腾,模糊了她的视线。他连这点细微处的惊悸都考虑到了。这种洞察入微的“体贴”,与他方才在楼下展现的雷霆手段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冰火交织,更让人心乱如麻。 她端起那碗温热的瓷碗,暖意顺着指尖一点点蔓延至冰冷的掌心,却熨不平心底的波澜。 他到底是个怎样的人?是冷血的棋手,还是……有一丝温度的同盟? 这个问题,或许连璞城自己,也给不出答案。 而此刻,书房内的璞城,并未在处理公务。他负手立于那面巨大的军事地图前,目光却并未落在任何战略要地上。窗外月光如水,映照着他深邃的眉眼,那里沉淀着无人能窥见的复杂心绪。 桌上,那份本该销毁的档案安静地躺着。他冒险留下了它,并非不信任她的记忆力,而是……在那一刻,他竟不愿让她觉得,她脑中的记忆,是唯一能证明她存在价值的凭证。 这个念头一闪而过,却让他骤然握紧了拳。 危险。 这不仅是对她动心的危险,更是这种动摇本身带来的危险。 他闭上眼,脑海中浮现的,却是她方才在书房里,那双强自镇定却依旧清澈坚定的眼睛。她说:“我会想办法活下去,然后,记住今天的一切。” 那样脆弱的身体里,怎么会蕴含着如此顽强的生命力?像石缝中挣扎出的野草,迎着风雨,倔强地生长。 他深吸一口气,再睁开眼时,眸中已恢复了一片沉冷的清明。 乱世不容儿女情长,一步踏错,便是万劫不复。他必须比任何人都更清醒。 只是,那碗命人送去的冰糖燕窝,终究是泄露了,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一丝心绪的裂痕。 月光无声流淌,隔着一堵墙,两个各怀心事的人,在这寂静的雪夜里,共同咀嚼着这份刚刚萌芽、却注定坎坷的羁绊。前路漫漫,暗夜无边,而这微妙的情愫,究竟是救赎的光,还是焚身的火? 第6章 试玉 月光如水,静静流淌在北平冬夜的积雪上,映得璞城别馆一片清冷澄澈。书房内的对峙与房间内的心潮,都在这片寂静中慢慢沉淀。 梦岚终究没有去动那碗冰糖燕窝。不是不领情,而是那过高的温度,与她此刻冰凉的心境格格不入。她只是坐在窗边,看着庭院中那些被军车轮胎碾出的凌乱痕迹,一遍遍回味着今晚的惊心动魄,以及璞城那声石破天惊的“放肆”。 这声怒斥,像一道强有力的烙印,刻在了她对这个男人复杂难辨的认知上。它撕开了他平日温文尔雅、精于算计的表象,露出了内里属于军阀少帅的、不容置喙的铁血与霸道。他维护的,或许不仅仅是一件“工具”,更是他自己的权威与领地。而她,恰好位于这片领地之内。 这种认知,让她在微微战栗的同时,竟也生出一丝畸形的安心。在这乱世,能依附于如此强大的力量,至少,能更快地接近复仇的目标。 “活下去,然后记住。” 她对自己重复着在书房里对璞城说过的话。这不仅是求生意志,更是她对自己的承诺。 与此同时,书房内的璞城,也并未如表面那般平静。他站在巨大的军事地图前,目光却并未聚焦。指尖无意识地在红木桌面上敲击着,节奏缓慢而规律,透露出他内心的不平静。 他冒险保下梦岚,固然是因为她无可替代的“价值”,但扪心自问,当真没有一丝别的因素吗?当听到南京方面意图索要她时,那股瞬间冲上头顶的怒意,并非全然出于对“所有物”被觊觎的不满,似乎还夹杂着一些……更私人的、不愿失去的躁动。 她那双强自镇定却清澈坚定的眼睛,总在他脑海中浮现。像寒夜里唯一不肯熄灭的星火,微弱,却顽固地照亮他心底某些早已冰封的角落。 “危险。”他低声自语,眸中闪过一丝凛然。他深知,在这种步步惊心的棋局中,任何一丝不受控的情感,都可能成为致命的弱点。他必须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冷静,更理智。 第二天,别馆内的气氛明显不同往日。守卫更加森严,往来人员也愈发谨慎。璞城似乎更忙了,常常在书房一待就是整日,与不同的人低声密谈。梦岚则被要求继续“学习”,送来的资料更加庞杂,除了军政情报,甚至开始涉及一些商业往来和地下钱庄的账目片段,仿佛璞城有意让她接触他势力范围的所有核心脉络。 这日午后,璞城突然派人将梦岚唤至书房。 他正在看一封密电,见她进来,便将电文纸在烟灰缸里点燃,直到化为灰烬。 “准备一下,今晚陪我去个地方。”他抬眼看她,语气是公事公办的平淡,“大华饭店,有个德国洋行经理举办的酒会。” “有任务?”梦岚已经习惯了他的行事风格。 “嗯。”他起身,走到她面前,目光锐利地审视着她,“今晚的目标是洋行经理的秘书,一个叫汉斯的德国人。他手里有一份瑞士银行保险柜的密码和授权文件。你的任务是接近他,拿到密码。” 梦岚心下一凛。这不再是窃取情报,而是实质性的窃取文件,风险更高。 “我该怎么做?” 璞城从书桌抽屉里取出一个小巧玲珑的珐琅烟盒,递给她。“里面有特制的迷药,指甲沾上一点,弹入他的酒杯。他会短暂昏沉,你有五分钟的时间。”他顿了顿,补充道,“我会制造机会,让你和他单独待在休息室。” 他的计划冷静而周密,将她也算计在内,成为一枚主动出击的棋子。梦岚接过那冰冷的烟盒,感觉重若千钧。 “怕了?”他注意到她指尖的微颤。 “有一点。”她如实回答,却将烟盒紧紧握在掌心,“但我会做好。” 璞城凝视着她,忽然伸手,替她理了理鬓边并不存在的乱发。这个动作突如其来,带着一丝与他平日作风不符的温和。 “记住,无论发生什么,安全第一。如果情况不对,立刻放弃任务,我会接应你。” 这突如其来的关怀,比昨晚的雷霆之怒更让她心慌意乱。她垂下眼帘,低声道:“是。” 夜幕降临,大华饭店灯火通明,西装革履的洋人与长袍马褂的中国商人穿梭其间,觥筹交错,一派歌舞升平的假象。梦岚穿着一身墨绿色暗纹旗袍,颈间戴着璞城准备的翡翠项链,端庄典雅,又不失神秘东方风情。她挽着璞城的手臂,脸上挂着得体的浅笑,内心却紧绷如弦。 璞城从容地与各方人士寒暄,很快便将梦岚引荐给了目标汉斯。汉斯是个四十岁上下的德国人,金发碧眼,对美丽的东方女性表现出浓厚的兴趣。一切似乎都在按计划进行。 然而,就在璞城正准备寻机制造机会时,一个意想不到的身影出现在了酒会现场——刘司令,他带着几个副官,大摇大摆地走了进来,目光扫视全场,最后精准地定格在梦岚身上,嘴角勾起一抹不怀好意的笑。 璞城的眼神瞬间冷了下来。刘司令的突然出现,绝不是一个好兆头。 刘司令径直朝他们走来。 “璞城贤侄,真是巧啊!”他哈哈笑着,目光却黏在梦岚身上,“梦岚姑娘,几日不见,风采更胜往昔。” “刘叔。”璞城不动声色地将梦岚往身后挡了挡,“您也对这个酒会有兴趣?” “兴趣嘛,自然是有的。”刘司令皮笑肉不笑,“不过,我更感兴趣的是,贤侄你身边这位美人儿,昨晚似乎……不太安分啊?” 梦岚的心猛地一沉。他知道了什么?是指昨晚法国领事馆的事,还是……? 璞城面色不变,语气却带上了寒意:“刘叔这话是什么意思?岚儿一直跟在我身边,安分得很。” “是吗?”刘司令凑近一步,压低声音,语气充满了威胁,“有人看见她昨晚在法国领事馆,跟那个德国武官杜兰德,走得挺近啊?还‘不小心’洒了人家一身酒?贤侄,你这女伴,手段可不简单,别哪天给你惹出大祸来!” 果然! 梦岚后背沁出一层冷汗。刘司令竟然知道了昨晚的事,虽然细节可能不清,但这足以构成巨大的威胁! 璞城眼底闪过一丝凌厉的杀意,但脸上却缓缓绽开一个漫不经心的笑容,他甚至伸手,轻轻揽住了梦岚的腰,姿态亲昵。 “原来刘叔是吃醋了?”他语气慵懒,带着几分戏谑,“岚儿年轻貌美,招人喜欢是正常的。不过刘叔放心,她心里有谁,我清楚得很。至于惹祸……”他笑容一收,目光如刀,“我璞城的人,就算把天捅个窟窿,我也兜得起。不劳刘叔费心。” 他这番话,既化解了刘司令的发难,再次宣示了对梦岚的主权,语气中的狂妄与自信,更是将刘司令气得脸色铁青。 “好!好得很!璞城,咱们走着瞧!”刘司令狠狠瞪了他们一眼,拂袖而去。 经过这番搅局,原来的计划显然无法再进行。璞城当机立断,带着梦岚提前离开了酒会。 回程的汽车里,气氛压抑。梦岚紧紧攥着那个珐琅烟盒,手心全是冷汗。今晚的任务失败了,还差点暴露。 “对不起,”她低声说,“是我连累了……” “与你无关。”璞城打断她,声音有些疲惫地靠在椅背上,揉了揉眉心,“刘莽是冲我来的。他不敢明着动我,就只能从你这里找茬。” 他侧过头,看着她苍白的脸和紧抿的嘴唇,忽然问道:“刚才,怕吗?” 梦岚点点头,又摇摇头:“怕他坏事,但……不怕他这个人。”有他在身边,她似乎真的生出了几分底气。 璞城闻言,沉默了片刻。汽车驶过一段颠簸的路面,车身摇晃,他的手臂不经意地碰到了她的。两人都没有立刻移开,一种微妙的电流在狭小的空间里蔓延。 “那批军火,”他突然转移了话题,声音低沉,“有线索了。” 梦岚一怔,看向他。 “线索指向上海的一家洋行,背后有日本人的影子。”璞城的目光投向窗外的夜色,眼神锐利,“而刘莽,和那家洋行,来往密切。” 梦岚瞬间明白了。苏家的仇,刘司令是刽子手之一,而背后,可能还牵扯到更庞大的势力,甚至包括日本人!她的仇,远比她想象的更加复杂和危险。 “我需要去上海。”璞城的声音将她从仇恨的思绪中拉回。 “我跟你去。”梦岚几乎是脱口而出。 璞城转回头,深深地看着她,眸中情绪翻涌,最终化为一片深沉的墨色。 “上海滩是龙潭虎穴,比北平更危险。” “我知道。”梦岚迎上他的目光,没有丝毫退缩,“你说过,我们是一根绳上的蚂蚱。你的战场,就是我的战场。” 这一刻,她不再是被动承受的保护者,而是主动选择的同行者。 璞城凝视着她,仿佛要透过她的眼睛,看进她的灵魂深处。许久,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伸出手,用指背,极其轻柔地蹭过她冰凉的脸颊。 那触感一掠而过,带着他指尖特有的微凉和薄茧,却像一块烧红的烙铁,在她心上烫下了一个深刻的印记。 “好。”他只有一个字,却重若千斤。 汽车在寂静的街道上平稳行驶,驶向未知的、充满危险的上海滩。而车内,两颗在乱世中漂泊无依的心,却因这共同的危险与目标,前所未有地靠近了。试玉需烧三日满,辨材须待七年期。他们的关系,历经几次危机的淬炼,似乎正在悄然发生着质的改变。而这改变的前路,是更深的情愫,还是更痛的毁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