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下午,李棠春在书房铺开苏州漕运舆图,与言幼微商议着下一步。
“蒋汉此人,贪婪刻毒,犹如水蛭,但并非无懈可击。”李棠春修长的手指划过胥江沿岸的标记,“白年死了,陈伸玉虽看似摘清自己,但蒋汉既为其漕运臂膀,岂能干净?白年一死,他名下那些见不得光的账目和勾当,蒋汉必然急于填补抹平。”
言幼微立于桌案另一侧,目光随着他的指尖移动,接话说道:“那日山庄下毒未成,反令我们找到了河图残页,他必已惊觉。强攻不易,需另寻其命门。”
“正是。”李棠春指尖重重一点胥江仓的位置,“白年之前负责的漕粮入库与新渠物资调配,账目混乱不清处极多。我怀疑他与蒋汉勾结,利用漕船夹带私货,其中很可能就包括你之前发现的‘青矿’。”
他抬眸看向她,“但现在,我需要能将其一击毙命的实证。蒋汉府上如今定是铁桶一片,但其心腹——漕司主簿聂金来,性好渔色,尤爱流连城南几家暗娼馆。或许,可以从他那里打开缺口。”
言幼微立刻明了:“你想让我设法接近聂金来,套取账目线索或藏匿地点?”
“不,”李棠春摇头,“你身份已明,不宜再轻易涉险。此事我另有安排,需动用官面上不易察觉的暗线。但你之前潜入山庄时,对机关消息似有心得,我需要你协助分析蒋汉书房可能设置的密格机关。此外……”
他顿了顿,目光意味深长,“还需你准备一些……能让聂金来在‘恰当’的时机与场合,心甘情愿吐露真言的东西。”
言幼微了然,明面上李棠春利用职权继续核查账目,施加压力;暗地里,则用非常手段,从聂金来这个薄弱环节取证。
“我明白了。关于机关,我需要回想一下蒋汉书房布局。至于那种‘东西’,我想想办法。”她回道。
李棠春没有追问细节,只道:“可需派人随行?”
“不必。”言幼微拒绝得干脆。她的秘密据点,不容他人窥探。
两人目标达成一致后,李棠春如往常忙到很晚才回别院。他们偶尔在别院撞见,言幼微也只是淡淡打个招呼,李棠春则看着她不说话。
过了几日,她刚出别院门没几步,用路边摊位上的铜镜向侧后方照去,随即了然地放下。李棠春那“派人”的安排从不需要她的首肯,又何必多此一举问她。那番走过场的询问,不过是增加她一次徒劳的抵抗罢了。
于是,她用换汤不换药的方式先去了安济坊,再绕至慈幼局。不过半小时,她便熟门熟路地绕到了慈幼局偏殿内。
这一次,来的是尤云。
他带来消息:“姑娘,刚得到消息,赵主簿昨夜在‘软红尘’醉酒,曾向相好的粉头抱怨,说蒋通判催逼甚紧,胥江仓甲字库的旧账,须得在三日内处置干净,还提到‘夹层’二字。”
胥江仓甲字库。夹层。
这与李棠春的判断不谋而合,而且更为具体。她迅速将备好的药物收入袖中,心中已有了计较。
蒋汉的命门,或许就藏在那个“夹层”之中。
她拿了几味药离开了据点,准备回去收拾收拾,过几天亲自去一趟这苏州城内最大的销金窟——软红尘。
三日后,城南软红尘。
外头已暮色沉降,勾栏瓦舍的灯笼一串串燃亮,顷刻间汇成一条流淌的光河。酒香、脂粉香与男男女女的调笑声在朱栏绣户间摇晃,在城南这片区域织成一张沉沦**的网。
在二楼最为僻静的“庭雪阁”内,气氛却与外间的浮华截然不同。
李棠春一袭雪青色锦袍,玉冠束发,俨然一位翩翩富家公子。可那通身的气度,却是商贾的皮相,权臣的骨。
他坐于主位,指尖漫不经心地点着瓷杯,听着对面易容成北方皮货商的心腹侍卫“老金”,与一位本地绸缎商人模样的男子,谈论着今年的生丝价格与漕运成本。
这谈论声不高不低,恰好能盖过某些细微的动静,又不会显得刻意。而他真正的目的,是隔壁那间名为“听雪阁”的雅间。
据消息,漕司主簿聂金来今晚在此设宴,明面宴请好友叙旧,实则是为了平复白年死后带来的恐慌,并设法处理一些手头的麻烦。
“老金”粗着嗓子,拍着桌子:“王老板!你这价压得也太狠了!咱们北边的风雪路是好走的?这皮子运到江南,光是漕上的打点就不是小数!”
那王老板连连赔笑:“金爷息怒,息怒啊!实在是近来漕司查得紧,各处关节都不好疏通,成本也高啊……”
在这精心设计好的背景音下,李棠春七成注意力放在那堵不算厚实的隔墙上。他暗暗凝神细听,断断续续捕捉到隔壁聂金来那带着醉意和焦虑的话语——
“……妈的,蒋通判催命似的……那批青料的账得赶紧平了!藏在、藏在……”聂金来的声音含糊了一下,似乎又灌了一口酒,“……老地方……胥江仓甲字叁号库……夹层……可不能出岔子……”
那边话落,这边李棠春与“老金”交换了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
胥江仓甲字叁号库,夹层。
关键信息,到手了。
然而,就在此时,“听雪阁”的门帘被人从外面轻轻掀开一条缝隙。
一道窈窕的身影,伴着一阵与其他浓烈香氛截然不同的青蒿冷香,提着一壶酒,如一尾灵活的鱼儿般闪了进来。
来人一身桃红色舞姬衣裙,水袖长曳,步步生莲。女子脸上覆着同色轻纱,只露出一双沉静如水却又在烛光下流转着些许慌乱的眼眸,几缕发丝垂落脸边,更添我见犹怜的风情。
但李棠春在她掀帘的瞬间,身体却僵了一瞬。
这位进来添酒的舞姬,正是他那位不安分的“漕司副使夫人”。
李棠春微微眯眯眼,震惊又饶有趣味地看着言幼微。
而言幼微心中亦是惊涛骇浪,外加一丝荒谬。
她暗小隶所说,得知今夜聂金来在“听雪阁”宴饮。于是,她假装来这烟花之地“寻夫君”,徘徊在这些雅间外,终于在一间屋外看到地面有散落的舞姬服,随即拿走换上那身衣裙,避开了巡查护院,找到这里。
她抬眼,门楣上赫然悬着“庭雪阁”三个字。
言幼微难以置信地眨了眨眼,极度希望眼前这一切是她的幻觉。她凑近了些,借着廊下灯笼的光再三辨认——的的确确是庭雪阁。
听雪?庭雪?
下一秒,她被那个带点淮南口音的小隶气笑了。
就因为他的口音,她不仅找错了雅间,还找到了李棠春在的雅间。
言幼微有些尴尬地和正看着她的“夫君”对视上,她亦从他眼里看到了难以置信,和几分探究。
她立刻低头准备认错退出时,李棠春却忽然笑了。那笑里完全没有了他平日清冷矜持的模样,反而带上了浪荡公子哥的轻浮与玩味。
“哟,本少爷怎么不记得点了你?”他开口,目光毫不避讳地在言幼微身上流转。
言幼微收紧了端着托盘的手,正欲开口,却被那王老板开口打断:
“李公子,这许是软红尘新来的头牌罢,果然好姿色!还不快过来给李公子斟酒!”
言幼微一时骑虎难下,硬着头皮拎着酒壶走至他身侧,李棠春却先一步抓住了她的手腕。
她心头一跳,猛地抬眼看他,却撞入他含笑的凤眸中。
那里面没有半分**,只有审视和一丝戏谑。
“手这么凉?”他在她腕间白皙的皮肤上轻轻摩挲,语调轻佻,“可是害怕我?”
言幼微强忍着拿出银针刺他的冲动,模仿着吴侬软语对他说:“公子,请放手。奴家为您斟酒。”
“斟酒不急。”李棠春非但没放,反而稍稍用力将她拉近了些,他带着酒意的灼热气息扑了过来。他凑近她耳边,问道:“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这双眼睛生得可真标志,会说话一样。”
言幼微配合回道:“奴家贱名恐污了公子尊耳。”
她偏过头,想避开他过于贴近的呼吸。
李棠春轻笑,另一只手抬起来作势要去挑她脸上的面纱,“那何不露出真容,让在座的人看看是怎样的倾城之色,配得上这双妙目。”
“公子!”言幼微终于忍不住出声打断了他的动作。她手腕一动,一根冰凉的银针已悄无声息地抵在了李棠春的腰侧。
李棠春动作一顿,垂眸看了一眼腰侧那微不足道却麻烦的威胁,冷声说了一句:
“带刺的,本少爷更喜欢。”
话虽轻浮,但他的眼神却像铁了心要戳穿她的伪装。
言幼微心下明了,他在用这种方式干扰她的行动,逼迫她露出破绽,想知道她不顾风险潜入此地,究竟是为了盟约中的任务,还是另存了私心。
恰在此时,隔壁忽然传来一阵碗碟落地的脆响,聂金来响亮的哭腔醉话顿时响起:
“……我有什么办法!上面逼着!下面瞒着!我聂金来就是个跑腿的!那些青料……那是要掉脑袋的……”
席内除了王老板,其余人皆是一惊。
但言幼微更在意的,是聂金来话里透露出的绝望情绪,以及“上面逼着”这几个字。这“上面”,究竟是指那位苏州通判,还是更高处?又是否会与父亲有关?
她必须想办法脱身,去确认更多信息。
“公子,”她再次开口,语气放软,带着一丝哀求,长银针却依旧稳稳抵着他的腰侧,“奴家……奴家只是走错了房间,求公子高抬贵手。”
李棠春看着她的眼睛,心下澄然。她的焦灼与算计,在他眼中宛若一盏剔透的琉璃盏,内外分明。
他忽然松开了钳制她手腕的手,也顺势避开了那根银针,身体向后靠回椅背,恢复了那副慵懒公子哥的模样。
“出去。换个懂风情的来。”
这突如其来的放行,让言幼微愣了一下。她立刻低头福了一礼,几乎是逃离般退出了“庭雪阁”,只留下那缕青蒿香还绕在他身侧。
李棠春看着晃动的门帘,眸中的轻浮戏谑瞬间褪去,只剩下深沉的思量。
趁着王老板起身取新酒的间隙,他给了对面的亲信一个眼色。“老金”立刻会意,似又想到了言幼微,面露一丝为难。
“盯一下,看她到底想去哪里,找什么。”他低声吩咐道。
另一边,刚逃离“庭雪阁”的言幼微靠在廊柱上平复着心绪,廊下的暖昧光影和靡靡之音此刻都令她心烦意乱。面纱下的脸泛着薄红,既有被李棠春刻意调戏的羞恼,更有因自己疏忽而带来的懊悔。
定神后,她的目光重新投向“听雪阁”的方向。李棠春的试探与阻碍,让她更加确定此地必有她需要的东西。无论如何,她都要先一步找到关于父亲下落的线索。
片刻后,一个端着空茶壶的小厮从“听雪阁”走了出来。言幼微趁机上前主动拿过壶,帮忙续茶,小厮见状便答应离开了。
她深吸一口气,重新推门而入“听雪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