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折棠枝》 第1章 只是朱颜改 禧和十二年春,东京。 言幼微正拈着一根银针,针尖掠过幽蓝的焰尾。此物淬毒,稍偏一寸则噬主。 三年了,昔日苏州知州府的娇女已脱胎换骨,眉眼间的稚气被一种近乎冷漠的沉静取代。右眼尾一点朱砂泪痣,似雪地落血,凄艳惊心。 “青儿。”苍老的声音自身后响起。 她手腕一翻,毒针已被无声无息地纳入袖中一枚特制的蛇皮针囊里,与肌肤隔绝开来。 随即转身,恭敬垂首:“老师。” 在此间颐养天年的前太医院首周望卿,缓步上前。他眸清似镜,那目光里没有审判,只有悲悯的懂得。 “漕司的人事变动,邸报已发。” 周望卿将一份抄录的文书递给她,道:“新任副使,李棠春,不日将南下苏州,整顿漕务。” 她接过文书。这个名字下,寥寥数语勾勒出其出身、年岁、官声,可有一行却刺眼——座师,户部侍郎王衍。 王衍。 当年力主借“花石纲”之名,开辟毁田航道。其门下干将陈伸玉,如今的两浙路发运司判官,是构陷父亲言清舟致其屈死狱中的元凶之首。 她感到一种奇异的平静,如同引而不发的弓弦,耐心等待着那一个松手的瞬间。三年蛰伏,苦修医毒,等的就是一个复仇昭雪的机会。如今,这契机竟以仇人门生南下的方式,送到了眼前。 “学生,想回苏州。” 周望卿凝视她片刻,眼中情绪几转,是洞悉,是隐忧,最终只化作一缕几乎听不见的叹息。 “你既已决意,便去吧。‘砚青’的身份已安排妥当,安济坊那边,自有故旧接应。” 他凝视她右眼尾的朱砂泪痣片刻,转身踱至门前,并未回头,只传来一句关切的嘱咐: “苏州非比东京,陈伸玉经营数年,此行如履薄冰。你身中‘朱颜改’,不可妄动心神。” 她敛衽行礼,“学生明白。血海深仇,不敢或忘。” 两月后,苏州。 春雨淅沥,慈幼局残破的瓦檐承不住这绵密,雨水顺着缺口淌下,凿出水洼。这废弃的院落隐在保恩寺阴影里,连更夫都绕道而行。 便殿内,唯有送子观音像前的香案干净如新。 言幼微坐在香案前,轻轻拿着一方紫檀木镇纸在烛光旁翻转,思绪却百转千回。 那方镇纸虽色泽沉黯,但却难掩其本身价值。镇纸一角,有一道清晰的如被利器划过的旧痕。 这是她耗费重金,从一个与漕帮械斗有关的掮客手中购得。 触手瞬间,一阵心悸骤然袭来—— 这镇纸上残留的、属于原主临死前的惊惧与不甘,涌入了她识海。那人呓语着: “言…言知州…未死…湖底…” 这缕来自亡者的执念,与她体内的“朱颜改”之毒共鸣,昼夜灼烧着她。 父亲或尚在人间,只是身陷囹圄。 她蛰伏东京那几年,试药染了奇毒,眼尾浅褐痣浸作一点朱砂。自此指尖接触遗物,便能窥见亡者前尘残念。入苏两月来,她白日行医,夜间便在这偏殿专为那些游离于灰色地带中毒的胥吏人士诊治,汇聚着漕运上四面八方的消息。 而今,李棠春的官船已近在咫尺。 她轻轻放下镇纸,从药柜隐秘的夹层中,取出一枚极不起眼的碧色药丸。 缠丝绕。 这是她根据流入黑市的残缺配方反推改良而成的独门之物。此毒并非入口即毙的剧毒,遇热则化,入水无痕,寻常银针探不出,但需与酒水同饮方能缓缓催发,症状与心悸、劳累过度相似。 而解药,唯她一人所有。 她要以此毒,挟持那位新任漕司副使,逼他成为她手中最锋利的刃。 窗外,夜雨未停。 她吹熄了灯。这盘棋局,该她落子了。 接风宴设在漕司判官白年的别院水榭。 言幼微端着漆盘从容步入花厅。席间的白年正朗声笑着,对主座上的男子道:“李大人年少有为,此番南下,漕运新政还要仰仗您多指点。” 她的目光顺势落去。 他便是新任漕司副使李棠春,年纪不过二十五,一身深紫常服,在这满堂朱紫中亦不显逊色。 圣上恩宠,特赐“借紫”,可见圣眷正隆。 他凤眼微挑,眉眼带着久居人上的疏淡,此刻正应对着白年的奉承,不语自威。 待他饮下三杯酒后,她走近,将茶盏轻放在李棠春手边。白瓷盏中,汤色碧清,是上好的明前龙井。 就在她欲抽身时,他恰好抬手整理袖口,她的指尖与他的手背一触即分。他停顿一瞬,目光掠过她低垂的眉眼,倏然定在她右眼尾。 那一点红,似白瓷溅血。 她抬眸,迎上他的视线。一双杏眼本该盛着江南春水,此刻却像浸了寒水的墨玉,深不见底。 言幼微就着这个略近的距离,用只有彼此能听清的声音说: “大人,茶烫,小心。” 她关切的话语,配合那双冷眼,更像是一种不动声色的挑衅。 “这位是?”李棠春并未立即碰那茶盏,转向白年问道。 “安济坊新来的砚医师,医术颇精,暂且请来照应宴席。”白年随意摆手,语气寻常得像在介绍一件摆设。 李棠春闻言,抬眸看了她一眼,烛光在他眼底一跳,随即垂眼,轻笑了一声,声音比窗外的雨还轻: “苏州的雨,确实比茶更寒。” 他话中有话,两人目光交缠不过一两息,却像完成了一次无声的交锋。 言幼微余光转向打量其他谈笑风生的官员,发现有一位始终静坐不语,周身散发着生人勿近的气息。 “这位是本州都监兼巡检使,陈鹭,陈大人。”恰好白年在笑着向李棠春介绍他,语气中有一丝对其不通人情的无奈。 陈鹭例行公事般开口:“李大人。” 李棠春亦平静回礼:“陈都监。” 言幼微垂手退至阴影处,见他终于端起茶盏。可就在那清液即将沾唇的刹那,他动作一顿,随后才将盏中茶汤徐徐饮尽,一滴不剩。 她原以为他那一瞬的停顿,是有所察觉茶盏口沿那抹了药粉的触感差异,但随后反应过来,那是世家子对器物质地和入口之物本能的下意识挑剔。 无论如何,毒,终是种下了。 “缠丝绕”,如其名,入体如春蚕吐丝,悄无声息缠入经脉。初时毫无所觉,待到察觉,早已深种。这是她专为他备下的“见面礼”。 不管他是敌是友,先手攥住他的性命,总不会错。 宴至中席,气氛愈加热络。整个宴席,唯这位陈都监如同一个安静的影子,不多饮,不攀谈。对于白年与李棠春之间的话中有话,他也只是默默听着。 酒过三巡后,席间众人渐次寻由头退下,只余了几名白年的心腹和侍立一旁的言幼微。 水榭内霎时安静下来,唯闻窗外雨打芭蕉,声声入耳。 “李大人,”白年身体前倾,脸上热络的笑容敛去,压低声音说道:“明人不说暗话。漕运这条河,水深得很,大人是想顺风顺水,还是想……触礁翻船?” 李棠春语气不变:“李某奉皇命整顿漕务,只知秉公办事。” “公?”白年嗤笑一声,带着几分讥诮道:“这苏州地界,什么是公,什么是不公,恐怕由不得京城来的章程。” 他击掌两下,一名侍从应声而入,捧上一只打开的锦盒。霎时间,金光晃眼,闪的李棠春眼疼。 “一点心意,权当为大人接风。”白年将锦盒推近,“只要大人行个方便,日后漕司每季的账目,高抬贵手模糊几分,这盒中之物,每月都会准时奉上。” 这便是**裸的索贿了。 言幼微屏住呼吸,不敢错过李棠春任何一丝变化。而他只是垂眸,目光落在杯中沉浮的茶叶上,良久不语。 白年耐心等着,脸上是笃定的神色。利益权衡,本就是他们这类官员的生存之道。 他终是抬眼,伸手取过最上面一锭金子,在掌心掂了掂。那动作不似贪婪,倒像掂量着什么。 “既然是人情惯例,李某若再推辞,倒显得不近人情了。” 白年脸上瞬间绽开笑容,如释重负:“李大人果然是明白人!来,满饮此杯!” 可白年还未将杯举起,李棠春便将金锭放回锦盒,发出沉闷的“咚”声。 “东西,先存于白判官处。待李某厘清漕司旧账,理顺关节后,再论其他不迟。”他淡声说道,眼眸比窗外夜色更深沉。 白年脸上的笑容一僵,随即又绽开:“李大人谨慎!理当如此,理当如此!”他赶紧使了个眼色,侍从合上锦盒退下。 言幼微在阴影里看得分明。她没有错过李棠春掂量金锭时,那微蹙的眉心和眼底一闪而过的冷嘲。一个真正浸淫贪腐的官员,身上会有一种被金钱滋养出的“熟稔”与“理所当然”。 而李棠春没有。 宴席终了,李棠春起身。举止间如朗月入怀。白年亲自送至廊下,仍维持着热络。 临别前,白年面带愧疚,弯腰赔礼说道:“李大人一路辛苦!下官已为您备好了下处,乃是胥河边上一处清静别院,景致颇佳,远比那嘈杂的官邸衙门更适合休憩。官邸那边年久失修,潮湿阴冷,下官实在不敢让大人委屈,已命人加紧修葺,待收拾妥当,再请大人移驾,届时也好为大人办一场像样的乔迁之宴。” 亲随顾衣正欲上前,却见李棠春抬手虚虚一拦,目光越过众人,落在角落那抹素影之上。 “便有劳砚医师,相送一程。” 马车辘辘而行。车厢之内,他周身的淡淡酒气,与她身上的青蒿苦香在此方寸之地相遇、纠缠,恍若一段避无可避的因果。 行至半途,一直闭目养神的李棠春忽然开口,声音低沉,带着一丝疲惫:“砚医师。” “民女在。” “本官离京前,曾得一位长辈叮嘱,说苏州人杰地灵,尤多隐世良医。” 他缓缓睁眼,面色在晃动的车帘光影下显得有些苍白,目光却不放过她脸上任何一个细微的表情,继续问道:“本官听闻,砚医师尤擅调理疑难之症。不知,可曾遇到过饮茶之后,反觉心神不宁、气血滞涩的病例?” 话落,车厢内只有车轮碾过湿滑石板的声响。 言幼微恭顺回道:“大人劳心公务,思虑过甚,易致心火亢盛,肝气不舒。寻常茶饮,于大人此刻体质而言,确可能成为引动内邪的诱因。” 李棠春忽然极轻地笑了一下,眼底转为一片幽冷之色:“如此。” 他不再看她,转而望向雨夜,声音淡得像一阵烟:“那便罢了。” 言幼微从容回道:“若大人不弃,民女可开一剂清心降火的方子。” 话刚落,马车在别院前停稳。言幼微轻道一声:“大人,我们到了”,而后利落地先行下车,侧身垂首立于一旁。 这时,李棠春方不疾不徐地动身。他躬身出现于车辕处,两名亲随早已无声地侍立车旁。可李棠春却并未急于踏下,而是先将眼前超规格的别院和等候的一众随从扫视了一圈。 随后,他才从容地落地,整个动作像在完成某种风雅的仪式。 待他站稳,言幼微微一福身,便欲转身上车,身后却传来他的声音: “苏州的雨看似绵软,实则寒入筋骨。砚医师行医济世,也要当心,莫被这雨水冻伤了自己。” 她动作一顿。他的警告,她听懂了。 回到别院主屋的李棠春,掩上门后快步走到盆架前,以指探喉,将方才饮下的酒水茶汤吐出了些许,又自袖中取出一个极小的瓷瓶倒出药粒吞下。过了一会儿,他苍白的脸色渐渐回转。 他走到窗边,指尖捻着窗台边一盆芍药的叶片,目光望着言幼微离去的方向,眼神晦暗不明。片刻后,只低语了一句: “今日之事,本官记下了。” 转运使司,简称漕司。唐朝中期始见“转运使”的官称,这些转运使都是根据特殊需要而由朝廷命官办理财计事务的临时性派遣。宋初承袭此制,但未形成制度缺少权威, 此后初步确立了各路设置转运使司的体制,并授予各路转运司“察访部下官吏”的职责。(《两浙金石志》卷5 ) “朱颜改”灵感来源于南唐后主李煜的绝笔之作《虞美人》:“雕栏玉砌应犹在,只是朱颜改。”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章 只是朱颜改 第2章 烟波画舫行 接风宴后,恰逢旬休。歇了三日,公门再开。这日寅末时分,天光未亮,苏州安济坊内已飘起了药香。 这是太医局奉旨设立的惠民医馆,专为贫病者施医赠药。青石板路上露气未散,医者们已在药库清点药材。若有霉变之品,需一一检出销毁,录册备查。 言幼微正专注地将晒干的艾叶分装入袋,直到一小片干艾叶被她无意识捏碎了,才泄露出她心底并非全然的平静。 从别院归来,李棠春那双深不见底的凤眼眸,总在她专注时悄然浮现。她忍不住反复揣摩着他那夜掂量金锭时的神情。 “砚青姐姐,”小医徒捧着账册跑来,“这批艾叶品相真好,比官药局的还强些。” 言幼微接过开始核对着数量,指尖在“艾叶,三十斤”处轻轻一点,声音温和:“都是乡民们按古法晾晒的,药性保留得完整。” 窗外,几个老病号已在廊下等候。 “砚医师,我家夫人旧疾又犯了,夜里总不安枕,请您过府瞧瞧。”一名穿着体面的管事悄步进来,递上一张名帖并一小锭银子。 她接过名帖,是城中粮商钱才的夫人。她将银子推回,说道:“诊金按例即可。夫人之疾是心火所致,可知是何故?” 管事连连点头,愁眉不展:“医师明鉴!家里几条船的货都在码头搁着,新来的李大人查得严,耽搁一天便是流水般的银子,老爷夫人哪能不急?” 她抓药的手未停,随口问道:“听闻这位李大人,铁面无私?” “表面是瞧不出,可下手狠着呢!”管事凑近些,神色微妙,声音压得更低,道:“我还听说,李大人昨日亲自到码头去查漕丁的公食银!娘的,头一回见这么大的官问这等小事!” 她包好最后一包药,递给管事,嘱咐了几句饮食忌口。 待她回过神,周饴已在一旁帮忙分拣艾草,抬头递来一个担忧的眼神。 “你脸色不太好,昨夜没休息好?”他关心道。 “无妨,看了会儿医书。”言幼微应得淡然。 周饴是言幼微在这苏州为数不多的好友,性子细致沉稳,在坊内负责账目和档案居多。另一位和她亲近的,便是陈沅。 话刚落,陈沅脚步轻快地走到他们二人跟前,变戏法似的从身后拿出一个小油纸包“快尝尝,新鲜的碧涧豆儿糕!我排了好久的队呢!” 陈沅的活泼,与这满坊的沉疴药气格格不入,像一缕明亮的光照进了言幼微在苏州的生活。 言幼微接过糕点,道了谢。 “听说城里来了位大官,”陈沅因嚼着糕点,声音有些含糊不清,“是漕司的转运副使,姓李,年轻着呢,听闻还未娶妻生子,城里都在传是位‘玉面清官’。” 言幼微闻言,淡淡道:“官场上的事,我们哪里懂得。只盼着不要波及百姓才好。” 周饴点头附和:“确实。漕运之事牵涉甚广,但愿这位李大人是真想做事,而非……” 他话未说尽,但意思明白——怕又是一场新官烧火或隐蔽的官官相护。 三人分完了糕点,便各自去忙碌了。 下午,言幼微借安济坊采买之名,“偶然”向漕司一名书吏提及,白年的心腹近日采买的一批“上等徽墨”,入库记录与实物似有出入。 消息如石投水。 三日后,李棠春于漕司例会上,轻描淡写过问了笔墨支用细则。不出半日,白年心腹手下两名司库因“账目不清”被暂羁。动静不大,却精准地敲断了白年一条触须。 手段老辣,不留痕迹。 言幼微在安济坊听闻消息时,正垂眸捣药,唇角悄然一牵。 看来这位李大人,或许可为盟友,亦是对手。 于是隔日,言幼微一早便提着药箱来到漕司别院,名义上是为李棠春请平安脉。 李棠春已坐在外间桌旁,正翻阅着几卷漕运旧档。他换了身白色常服,脸色比初见那日好些,但仍有些苍白。 “民女砚青,特来为大人请脉。” 他自书卷中抬眸,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一瞬,淡淡应了声:“有劳。” 言幼微垂眸,三指搭上他的腕脉,探到了“缠丝绕”影响气血运行的脉象。但同时,一股温和的药力正在与之抗衡,想必是他自己服用的解毒药物。 这位副使,果然警觉且有所准备。 “大人近日劳顿,又偶感湿邪,脉象略浮,肝气稍有郁结。”她收回手,继续说道:“民女开一剂疏肝理气、化湿和中的方子,调理几日便好。” 李棠春收回手,整理着袖口,状似随意:“哦?只是湿邪郁结?本官那日归程中,便觉腹中隐隐不适,还以为是饮了冷酒之故。” 她取出笔墨,开始写方子:“大人初至江南,水土不服亦是常事。方中已兼顾调和脾胃。” 他看着她专注书写的侧脸,透窗的光勾勒出她那点惹眼的泪痣。 随即,他的目光落在她笔下的纸笺上。字迹清秀,笔触间却带着一股不容折损的韧劲。 “砚医师在安济坊多久了?”他忽然问。 “回大人,两月有余。” 他语气随意,“那这两月,可曾听闻苏州漕运、盐务这几大‘行当’?” 她笔下一顿,随即快速写下最后一味药:“民女身份低微,只管行医问药,不敢妄议其他。” 墨迹未干的药方呈了上来,她嘱咐道:“大人按此方抓药即可。若无事,民女告退。” 她行礼,提起药箱转身离去,没有丝毫犹豫。 李棠春扫过药方,眸色深沉。他轻轻咳了起来,体内那丝滞闷感如影随形。 接下来的几日,李棠春依着言幼微的方子服药,身体的些许不适有所缓解。他按部就班地接手漕司事务,查阅账册,接见属官,对白年等人亦是客气有余,亲近不足,让人摸不清他的真实意图。 白年几次设宴,李棠春或推脱,或浅尝辄止,不再轻易碰席间的饮食。 这日午后,李棠春正在驿馆书房核对一批漕粮损耗的账目,窗外传来阵阵丝竹声,是隔壁园子有人在唱评弹,吴侬软语,婉转悠扬,唱的是《白蛇传》里“断桥”一折。 “……相逢不易别亦难,无限情思绕心间……” 他合上账册,走到窗边。这苏州城就如这评弹唱词,表面柔情蜜意,内里却藏着风波诡谲。这漕运账目做的再周全,也难逃他于钱粮河道中磨砺出的眼力。 亲随顾衣在门外低声禀报:“大人,白判官派人来请,说是今晚在画舫设宴,为您引见几位本地贤达,还有一些漕运上的老人。” “知道了。”他应了一声,“去回话,说本官准时赴约。” 是夜,胥江河上流光溢彩,丝竹管弦之声随着水波飘荡。 最大的那艘画舫里灯火通明,映得周遭河水都泛着金红。席间,白年做东,李棠春居主位,席间除了几位本地乡绅,还有两名掌管漕粮仓储多年的老吏。 酒过三巡,席间两名老吏便开始大倒苦水,言及漕运损耗实属难免,历年惯例如何,若严格按新章程,恐激起民变云云。 言语间,软硬兼施。 李棠春指间闲闲搭着酒杯,静听不语,视线偶尔落向舫外漆黑的河面。只在无人留意时,他搭在膝上的左手会极轻地按过腹部,随即松开,快得像是错觉。 阴影里,一道目光正透过珠帘冷冷窥视。 就是现在。 她对着身后一个端着果盘的侍女极轻地点了下头。那侍女是她此前救下并安插在白府的眼线,唤做筝儿,行事稳妥不惹眼。早一日筝儿便为她递来消息:白年欲设宴“说服”这位大人。只要李棠春点头,漕运的规矩,便一切照旧。 筝儿立刻会意,低头快步走向主位。她借着为李棠春斟酒时,用宽大的袖摆做遮掩,侧身将一枚用特殊蜡封好的蜡丸,迅速塞入他虚握的手心中,低若蚊蚋: “砚医师嘱交大人。”筝儿低语,旋即退开。 李棠春面色丝毫未变,只不动声色地将手收回袖中。不多时,他借口更衣,离席走向画舫尾部无人之处。 他捏碎蜡丸,取出里面卷得极紧的纸条。借着舫外透来的微弱灯火,一行清秀的字显现: “白之根基,在胥江三仓。账册半本,可窥一斑。解药需以诚意换。” 他抬眼,望向画舫内依旧喧闹的灯火,随后捻碎纸条,撒入河中,看着碎屑被夜河吞没。整理了一下衣袍后,李棠春一脸平静的重回了席间,与白年继续推杯换盏。 言幼微在阴影处看得分明。饵,已送入鱼口。 她不再停留,身影没入岸边的夜色。雨后的空气有些清凉,她却感到一丝久违的躁动。 翌日,雨歇,天色仍阴。李棠春一早便出现在了漕司衙门。 他细细翻看着胥江三仓近三年的出入账册。表面数字看似做得四平八稳,但若结合那纸条上的提示,几处看似合理的“折耗”、“水损”,便显得格外扎眼。 顾衣入内禀报:“大人,已查实。医女砚青,户籍泉州,约两月前孤身至苏,凭一手精绝医术考入安济坊。此前行踪...似被人刻意抹去,查无可查。” 他看向干净的桌面,讽刺道:“有些事,就像这案上的尘,扫得太过用力,痕迹反倒更新了。” 顾衣继续禀报:“还有,白判官那边似有察觉,我们的人发现,安济坊附近多了几个生面孔。” 他将账目平稳地放回案上,平稳得不像是身处漩涡,一举一动皆在他人眼中的人。与来历不明的她接触,风险不言而喻。 与此同时,安济坊后院内。 言幼微正将晒干的草药收入药柜,瞥了眼门口几道陌生的视线。 她心下冷笑,这眼线,来得比她预想的还快。李棠春那边,压力想必不小。 至夜色渐深,安济坊门前开始照例洒扫。 言幼微从僻静角门闪出,身影融于巷弄阴影,灵活地爬到别院后墙的一棵高大古树上。她看准李棠春的书房窗户,运足力气将裹着账页油纸包与青瓷瓶轻轻一掷—— 结果力道没控制好,“哐当”一声,窗纸应声而破。 那青瓷瓶,不偏不倚正滚到李棠春的脚边。 她心里咯噔一下,暗道完了,立刻下树,一道烟似的跑了。 不过一炷香的功夫,安济坊后院的门被轻轻叩响。来人是他身边的顾衣。 “砚医师,大人有请。” 她提起早已备好的药箱,随他步入雨夜。 别院书房内,李棠春坐在孤灯下,那油纸包与青瓷瓶搁在他的手边。 她先依例诊脉,指尖搭上他腕间时,目光却不由自主地朝那扇已糊上簇新窗纸的支摘窗飞快一扫。她转回眼,却对上了李棠春深沉的目光,随即有几分心虚地垂下眼。 她调整心绪后,发现指尖下的脉搏,滞涩感似乎比昨日更明显了些。 他竟然未服用她昨日开的只能缓解表象的药方。 “大人脉象,郁结未解,湿邪犹在。”她收回手。 李棠春审视着她,淡淡道: “是么?本官还以为,是中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 她抬眸,回道:“大人说笑了。若真中了不干净的东西,脉象绝非如此。” 窗外又隐隐传来隔壁园子咿咿呀呀的评弹声,这一回,唱的是《白蛇传》里“水斗”一折。 这缠绵悱恻的唱词,与他们二人此刻的氛围格格不入。 “昨夜画舫,有人递了样东西给本官。”李棠春缓缓开口,率先打破沉默,“说是胥江三仓的账册。砚医师常行走市井,可知这胥江三仓,水深几许?” “民女只知抓药问诊,”她垂眸,整理着药箱的带子,“仓廪重地,岂是民女可以窥探的。” 他翻动着那叠账页,不欲与她周旋,于是开门见山道:“你要的‘诚意’,指什么?” 不等她回答,他目光死死锁住她,追问:“又当如何换取根治之法,与另外半本账册?” 窗外唱声止,书房内一时落针可闻。 “根治之法,与完整账册,民女自当奉上。但民女所求,并非金银,只需大人允诺一事。” “讲。” 她声如击玉,却惊得满室死寂: “与民女,缔结假凤虚凰之盟。” 安济坊,始于公元1102年,宋徽宗下令最先在开封城设置,为那些看不起病的穷人提供医疗救济,并要求地方郡县效仿实行。 “置安济坊,养民之贫病者,仍令诸都县并置”(《宋史 徽宗本纪》) 女主暗地在的慈幼局,其实是南宋官方设立的儿童收养机构,主要收留被遗弃的婴儿及无力抚养的贫家子女,并提供一些基本保障。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章 烟波画舫行 第3章 假凤虚凰 “与民女,缔结假凤虚凰之盟。” 此言一出,如骤雨击破一池静水。 烛火映得她眉眼愈发沉静,也映得他眸色愈发深邃。他倾身,眸底烛火为之一摇。 “你说什么?” 他起身,颀长的身影在光下投出一道阴影,顷刻间将本就娇小的她全然笼罩。 他目光森寒:“你以为,凭借几分医术,一点把柄,便可要挟朝廷命官,将官牒婚书视作儿戏?你可知,单凭此言,本官便可治你死罪。” 话音落下,书房内杀机弥漫。 言幼微仰起头看向他,像引颈就戮的天鹅,只淡然回道:“民女不敢挟持大人,只是在陈述一个对彼此都更有利的选择。” “有利?”李棠春嗤笑一声,毫不掩饰讥讽之意。 他忽然伸出手,指尖几乎要触到她咽喉皮肤,却又在分毫之上停住。 那悬而未决的触碰,比真实的掐握更令她心惊胆战。 “是。”她无视他的讥讽,目光却时刻观察着他的表情变化。 正当她欲再度开口,窗外那画舫歌女又唱了起来,飘来一句旖旎婉转的唱词: “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 在这不合时宜的昆腔中,他俯身逼近,她闻到了他身上那缕清冽的海棠香。 “继续说。若不能让本官满意……” 他的指尖终于落下,却轻得像一片羽毛,沿着她颈侧皮肤缓缓滑下。所过之处,激起她一阵战栗。 她在他这般狎昵的威胁下,眼角开始泛红,气声反问:“大人怕了?怕这桩交易背后,藏着你无法掌控的变数?” 她侧过头,唇几乎要擦过他的下颌,睫毛却止不住地轻颤了起来。 他收紧了停留在她锁骨处的手指,并非弄疼她,而是将她禁锢在原处。他重复道:“掌控?” “在这间书房里,连你的呼吸,都在我一念之间。” “大人不会。杀我,缠丝绕无人能解。留我,您得偿所愿,肃清漕弊。大人孤身南下,利弊权衡,比民女更懂。” 沉默蔓延。 他体内被她种下的毒,袖中那几页关键账纸,苏州漕运这盘错综复杂的棋局,如数根丝线交织,最终不偏不倚,缚住了他的手腕。 她继续抛出筹码:“而若应下此盟,表面看似荒唐,却能为您披上一层最佳的伪装。一个有了‘家室’牵挂的官员,一个被‘情爱’绊住脚步的对手,在他们眼中,才会更真实、更可掌控,也更容易放松警惕。” 言幼微终于抛出了最核心的诱惑,一字一句砸在这寂静里: “届时,借夫人之名,行查案之实,许多您不便亲自去的地方,许多您不便亲自询问的人,都由民女代劳。这不比大人您孤身犯险,与整个苏州官场为敌,更有利吗?” 他问道:“你想要什么?” 言幼微眼中泛起一层水光,声音里是难以磨灭的执拗:“民女漂泊至今,并非无根之木。三年前,苏州水患,我与家母于逃难途中失散。至今生死不明。” 她从不将信任寄托于一个尚未可知的京官,只是将时间点模糊地对应上父亲出事的那场水患。 “大人位高权重,耳目通达,远非民女所能及。‘李夫人’这个身份,便是我行走于光天化日之下,最好的掩护。” “哦?”他尾音微扬,道:“仅是寻亲?” “仅是寻亲。民女可以立誓,绝不做危及大人仕途、有损大人声名之事。今你我殊途同归,各取所需,唯求大人官袍一隅暂作庇荫。此事之后,一别两宽,各不相欠。” 李棠春凝视她良久。 他出身的世家大族,亲情淡薄。眼前女子的这种纯粹执念,反而令他有一丝难以言喻的理解。 她的眼中清晰地映着一点烛火,宛若风中将熄却不愿熄的烬火。 雨开始淅淅沥沥地下了起来,书房内只剩下两人交错的呼吸声,和窗外雨打芭蕉声。 他背过身去,面向窗外沉沉的夜色,不再看她。言幼微亦不再言语,给他权衡的时间。 良久,久到烛火都快要燃尽,他才缓慢转过身,脸上只剩下冰冷的权衡。 “三个月。”他不再迂回,“三个月内,若你不能助我打开局面……” “盟约自动作废,民女任凭大人处置。”言幼微立即接口。 “记住你今日之言。” 他踱至窗前,月华将其绯色官袍染上一层冷辉。 “三日后,会有一支泉州商队抵苏。其中几位老仆,将会泪眼婆娑地道出他们主家多年在苦寻一位表小姐,幼时因随商旅迁徙与家人失散,与漕司副使李棠春早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他侧首,目光如刃,剖开夜色。 “你,便是她。” 泉州,正是她老师为她安排的户籍地。他果然已查过她的底,或者说,他顺势利用了她已有的伪装。 “是。”她应下。 李棠春的目光在她清艳带刺的面庞停留。烛光映照下,言幼微宛如一株月下海棠,看似纤柔易折,可内里却韧性十足。 片刻后,他端起茶杯,眉眼在茶烟中略显柔和,突然问道: “砚青。此名甚雅,不知出自何人之手?” “此名为我老师所取。他望我沉静如砚,素心似青,也愿我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如此。”李棠春点点头,目光却似不经意地扫过她腰间——系的一枚玉料极好做工精巧的海棠玉佩正泛着光。 他放下茶杯,说道:“若他日你有二心,或敢在解药上再做手脚,本官会让你知道,什么叫生不如死。” “成交。” 言幼微暗自松了口气。自此,自己便与李棠春踏上了同一条船。虽只是数月之期的权宜之计,但这段因果既已结下,便再难轻易割舍。 李棠春走回案后,官袍带起微风,“你做好准备,搬入别院。至于如何应对白年等人的关切,你自己斟酌。聪明人该知道,何时该藏拙,何时该亮刃。” “民女谨记。” 三日后,泉州商队如期抵苏。 一场精心筹备的“表亲相认”,在安济坊门前潸然上演,引来无数路人驻足唏嘘。不过半日工夫,这桩佳话便如春风野火,从市井茶肆烧到了官家后院。 城内最大的一家茶楼里,说书先生醒木一落,惊起满堂茶烟。 那先生不慌不忙,呷了口茶,笑着说道:“列位看官,今日咱不表那远年典故,单说一桩眼下新鲜事——漕司李副使,与那泉州来的表亲小姐!” 他将相认场面说得百转千回,感人肺腑,着重渲染着那小姐的温婉得体与李大人的重情重义。 “诸位试想,偌大个苏州城,多少名门闺秀,怎偏就认了这门泉州远亲?”他话音一顿,折扇轻摇,缓缓道: “这其中的奥妙啊,恰似那戏文里的无暇白玉,偏偏落在风波亭前!” 堂下茶客听得入神,纷纷点头称是。有婆姨抹着眼角,感叹天公作美;有汉子议论着李大人有情有义,不忘贫贱亲戚。虽也有人揣测官家结亲是否另有深意,但终究被这“佳话”的主流声浪盖了过去。 说书人含笑听着四下议论,惊堂木再起: “正所谓:苏州烟水最繁华,忽报春风到泉家。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于是,这段佳话随着茶客们的脚步,不出两日传遍了苏州城的大街小巷。 无人知晓,这桩突如其来的姻缘背后,是剧毒与证据的交织,是复仇与权谋的碰撞,欲意将这苏州的水搅得更浑。 消息传到白年耳中时,他正在与苏州通判蒋汉对弈。 “哦?”蒋汉执棋的手顿了顿,“李棠春的未婚妻?查过底细了?” “查过了。”白年落下一子,“确是泉州丝绸商颜家的远亲,自幼寄养在外。她家与李家早年确有往来,这婚约倒也不是空穴来风。” “既如此,不妨静观其变。”蒋汉拈起一枚黑棋。 “是真是假,一试便知。” 与此同时,作为上演认亲戏码的当事地——安济坊,其内反应犹为热烈: 前厅候诊的病人交头接耳,后院煎药的仆役窃窃私语。几个等着抓药的婆子挤在廊下,朝诊室方向努嘴: “听说了吗?砚医师……竟是李大人未过门的夫人!” “哪个李大人?” “还有哪个!新来的漕司副使李棠春李大人!” “哎哟,这可真是飞上枝头了!” ...... 药柜前,陈沅正抓着秤杆的手一抖,黄芪撒了满台。 她圆眼里溢满了震惊,一把抓住传话的小药童:“你胡说什么?” “千真万确!”小药童急赤白脸,“衙门口都传遍了!泉州来的老仆,婚书都有呢!” 角落里,周饴默默收起研磨到一半的药材。他比陈沅想得更深,他见识过言幼微那身行医的本领,一个流落民间的商贾之女,怎会有这等见识? “周饴,”陈沅凑过来,悄悄问:“你信吗?砚青她……” 周饴沉默片刻,将药碾归位:“她说是,那便是。” 话虽如此,他眼底的疑虑却未散。 “可是……”陈沅还要再说,却被一声轻咳打断。 安济坊主张主事负手立在坊门口,面沉如水。 这位在官办药坊经营二十年的老吏,最懂察言观色,也最忌卷入是非。 “都聚在这里做什么?”他声音不高,却让窃窃私语瞬间平息,“该抓药的抓药,该看诊的看诊。” 众人顿作鸟兽散。 “砚青姑娘既与李大人有婚约,便是我们安济坊的荣耀。”张主事捋着胡须,话说得滴水不漏。“只是这药坊重地,终究不是议论私事的地方。” 他转身离去前,又意味深长地添了一句:“既然是要做官家夫人的,往后这安济坊的差事,怕是也顾不上了。” 陈沅闻言,急得直问:“张主事,您不会要赶砚青走吧?” “糊涂!”张主事压低声音,“她是李大人未过门的夫人,岂能再在安济坊抛头露面?这是官场规矩!” “可是……”陈沅还欲回他。 周饴按住她肩膀,轻轻摇头。 这时,一阵熟悉的脚步声自廊外传来。 言幼微如往常般走进院中,发间没有任何饰物,仿佛与往常并无不同。 只是,她所过之处,议论声戛然而止,所有人都用一种陌生又异样的目光打量着她。她停下脚步,目光扫过众人,看见周饴欲言又止的神情,看见坊主避嫌的背影,以及几个平日就爱搬弄是非的医女窃窃私语。 陈沅上前小声确认,她轻声承认道:“幼时订下的婚约,本以为此生无缘,没想到……” 她适时地垂下眼睫,将一个意外重逢家人的富商小姐演得恰到好处。 陈沅抱住她:“既如此,真心为你感到开心,你富贵了可不许忘了我和周饴。” 周饴站在一步之外,沉默地看着言幼微。他总觉得言幼微此刻不像欣喜,倒像是决绝。 “无论你是谁,”周饴忽然开口道:“你永远是我们的朋友。” 言幼微猛地抬眼看他,在他眼里看见自己虚假的倒影。一丝愧疚掠过心头,又被强行压下。 “谢谢你,周饴。”她轻声道,这几个字里藏着只有她自己懂的重量。 张主事去而复返,脸上堆起笑容。 “坊主。”她微微欠身。 张主事看着她,语气缓和了些:“砚青姑娘,既是与李大人有婚约,往后这坊内之事......” 言幼微抬眼:“坊主是要辞退我?” 第4章 韩熙载夜宴图 “不是辞退,是……”张主事斟酌着用词,过了一会儿,下定决心般说道: “给你放个长假。月钱照发,职位保留。若将来……若将来有什么变故,安济坊的门,永远为你开着。” 这话说得含蓄,但在场的人都听懂了,终究是给她留了一条退路。 言幼微感激地点点头,将药箱递给周饴:“这里还有些未看完的脉案,劳烦你。” “放心。”周饴接过药箱,指尖在箱扣上停留片刻,“若有疑难,我再去府上请教。” 在众人复杂的目光中,言幼微一步步走出安济坊。 阳光刺目,她抬手遮了遮眼,恍惚间又回到两月前。 那时,她也是这般独自走进这里,满心仇恨,一身孤寂。 门外停着李棠春派来的青篷马车,朴素无华,却因车辕上那个小小的漕司徽记而显得与众不同。 “砚青姑娘,”顾衣语气恭敬,声音却足以让周围竖着耳朵的人听清,“大人吩咐,您在安济坊终究不便。驿馆东厢已收拾妥当,请您今日便移步过去。” 该来的,终究来了。二人同住一个屋檐下,才更显“情真”,也更能让某些人放心。 车帘落下前,她最后回望一眼。 陈沅满脸不舍,周饴静静立在檐下,目光深沉。 而安济坊的朱门在她身后缓缓合上,将那个叫“砚青”的医女,关在了过去。 马车驶过青石板路,辘辘声响敲碎市井喧嚣。 言幼微靠在车壁上,缓缓摊开掌心,露出一枚小巧的玉牌,上面刻着一个小小的“周”字。这是周饴刚才递药箱时塞给她的,也是周家药铺的凭证,能在危急时调动某些资源。 她握紧玉牌,冰凉感渗入手心。 这场戏才刚刚开始,而她已经分不清,哪些是算计,哪些是真心。 车外传来漕兵开道的呵斥声,百姓纷纷避让。 她知道,从这一刻起,她不再是隐于市井的复仇者,而是站在明处的“李夫人”。每一步都是悬崖,每句话都是刀锋。 很快,青篷马车停在一处奢华的宅邸后门。 “漱玉轩”临水而建,粉墙黛瓦,看似清雅,实则处处透着白年的“用心”。仆从大半是白府拨来的眼线,连守门的老仆都生着一双爱打量的眼睛。 车帘掀起,李棠春已立在车下。他伸手扶言幼微下车,指尖在她腕间一触即离,快得让人以为是错觉。 “白年的眼线跟着。”他声音压得极低,目光却望向巷口。 言幼微会意,将手轻轻搭在他臂弯,低眉顺目地随他进门,俨然一个略带局促的大家闺秀。 “大人...”她轻声唤他,尾音微颤,恰到好处地流露出几分不安。 李棠春停步,极其自然地挽起她的手,安抚道:“不必拘谨,以后这里便是你的家。” 这一幕落在不远处的随从眼中,自是郎情妾意,天作之合。 门合上,隔绝了那些视线。 李棠春带她绕进了一间清雅的厢房,连窗纸都用了特制的材质,从外看不清内里。 言幼微环视四周:“大人倒是准备周全。” “彼此彼此。”他目光落在她仍紧握的手,淡淡提醒: “周家的玉牌,收好。关键时刻,或可保命。” 她心中一惊,略带讽刺道:“大人连安济坊的动静都了如指掌?” “若非了如指掌,”他转身推开正房门,“怎知你今日演了一出好戏?” 当晚,李棠春亲至她房中。 他取出一张官驿凭信与一枚“李”字令牌推至她面前。 “往后查事,便宜行事。” 只言片语,却已给予她实质性的权限。 她收下他的诚意,铺开胥江草图,“端午龙舟,三仓守备最虚。民女有一计,或可让大人亲眼见证些东西。” 听完,他沉默片刻,目光落在图上三仓位置。 “可。”他只说一字。他似又想起了什么,补充说道:“构造图,顾衣稍后给你。” 交易达成,他转身欲走。 “大人留步。”言幼微取出一个稍大的白瓷瓶,“此药于缓解基础上,加了固本之效。大人连日劳心,可同服。” 李棠春脚步一顿,回身接过瓷瓶,指尖无意擦过她的手。 “有心了。”他纳入袖中,未再多言,身影没入夜色。 言幼微看着空荡的门口,敛去笑意。与虎谋皮,每一步都需计算分明。 翌日,她早早起来梳洗,同他一起用早膳。她细致环顾一圈,发现屋内陈设更显玄妙。 左侧是女子闺房,锦帐绣帷;右侧却是男子书房,案牍如山。中间仅以一座十二扇紫檀屏风相隔,屏风上绘着《韩熙载夜宴图》,人物栩栩如生,偏偏在关键处留了几处空白。 言幼微指尖轻抚屏风上一处空缺,轻笑一声。“从这里,正好能看见院门。” “从这里,”李棠春在屏风另一侧坐下,“也能看见彼此。” 二人隔屏对坐,烛光将身影投在绢素上,既亲密又疏离。 下午,白年府上的帖子便递到了别院。措辞客气,言道听闻李大人喜事,特在府中设下小宴,邀几位同僚为李大人及未来夫人道贺,务必赏光。 言幼微接到李棠春让人传来的口信时,正对镜整理着一支新簪的珠花。镜中女子眉眼沉静,看不出半分待嫁的喜气。 赴宴前,李棠春踏入她暂居的东厢。他一袭靛蓝直裰,退去了几分官职之象,却更衬出他骨子里的清贵冷然,唯有一双眼眸仍似料峭春寒。 “白判官府上宴饮,不必拘束,但也需谨言。” 他说完,目光在她身上停留一瞬,然后亲自为她递上了一套衣裳。 他挑选的罗裙并非寻常闺秀偏爱的鲜亮色,而是雨过天青色。料子是上好的吴绡,走动间似流水潺潺,清雅却不**份。 紧接着,他为她的簪上了一支海棠响铃簪,铃坠雕成海棠模样,行动时叮咚作响,恰到好处地掩去所有不该有的声响。 言幼微在感叹首饰华丽精致之余,忍不住打趣了一句:“李大人似乎喜欢海棠?” “嗯,我素爱海棠。”说完,李棠春有一瞬的失神,又继续道:“李府植有一园西府海棠,暮春时节堆锦叠绣,开得极好。” 她轻轻抚摸了一下发间的簪子,浅浅笑道:“谢大人。” 李棠春为她正了正簪子,动作自然得仿佛真是一对恩爱夫妻。 白府宴设在水榭,比接风宴规模小些,在座的却都是转运司及苏州府衙的核心人物。言幼微与李棠春并肩而入时,所有目光立刻汇聚过来,带着毫不掩饰的打量与探究。 白年笑容满面地迎上,目光在言幼微发间那支海棠簪上微妙地停顿了一下,随即热情地将他们引至上座。 “李大人,砚医师,快请入座!今日不谈公务,只叙情谊,恭贺二位佳偶天成!”白年举杯,席间众人纷纷附和。 酒过三巡,气氛看似热络。一位与白年交好的通判笑着开口:“砚医师气质不凡,想必家中亦是书香门第。不知此番来苏,是长住还是小憩?这婚期……” 言幼微放下银箸,目光清凌,黯然回答:“家中父亲早逝,母亲早无音信。此番南下,一是依约,二也是散散心。婚期之事,但凭长辈与李大人做主。” 李棠春眼里露出怜惜,接过话道:“此事不急。本官与青儿均初至苏州,尚需适应。眼下漕务繁杂,待理顺之后,再议不迟。” 他一句“青儿”唤得自然无比,手臂亦在桌下极轻地虚揽了一下她的椅背,姿态亲昵而维护。 白年哈哈笑道,目光在言幼微与李棠春之间逡巡:“李大人真是体贴!是该让砚青姑娘好好逛逛这苏州城,熟悉熟悉‘家’中景致。”他特意在“家”字上落了重音,随即话锋一转,似随口闲谈: “听闻泉州港近来繁华,砚青姑娘家的海贸生意想必更是红火吧?” 言幼微闻言,眉眼间染了丝寄人篱下的哀愁与疏离,轻声道:“舅父家业,民女深处闺中,并不熟知外间经营。只依稀记得......家中似更常走两浙路的丝绸与瓷器。泉州风物,离乡太久,倒有些陌生了。” 他见她低眉敛目,将原本置于桌沿的左手向内收了半寸,衣袖拂过她的袖缘,是一个极隐蔽的安抚姿态。 此时,席间那位留着山羊须的录事参军捋了捋胡须,笑着接话,意图将话题钉死在泉州,进一步试探:“砚青姑娘过谦了。下官听闻泉州巨贾,庭院堪比王侯,家中多用珊瑚、玳瑁为饰,极尽巧思,不知府上是何等光景?” 瞬间,所有目光再次聚焦于她。 众目睽睽之下,只见言幼微执箸的手一顿,象牙筷尖在细白瓷碟边缘轻叩了一下。她抬眸回忆道: “大人这么一提,民女倒想起来了。民女家中库房确有些珊瑚、玳瑁之属。” 她微微蹙眉,努力回忆着细节,然后用一种略带惋惜的口吻,语出惊人: “只记得幼时下人曾唏嘘,说江南潮朽,库房一架珍玩竟被白蚁蛀空了紫檀座子,连同上头的珊瑚树也摔得七零八落,品相尽毁,便都清走了。” 众人面上霎时一静。 就连白年脸上的笑容都僵了片刻。席间的提点刑狱司公事郑坤,则目光如鹰隼般钉在她身上,刑官的本能让他立刻意识到这“清走了”背后是何等惊人的豪奢与潦草。 李棠春还在与白年说着漕粮查验的新规,她话音刚落,他的目光却已自然至极地转向她。 一片诡异的寂静中,言幼微自个儿先轻咳了一声,忙用帕子稍掩口鼻,低垂下眼—— 坏了,这富商之女的牛皮,好像吹得有点过头了。 似觉自己失言,她也未显露慌乱,只从容地将茶盏轻轻放回案几,抬眸迎上众人目光,轻声圆回道: “诸位见笑。幼时懵懂,不辨珍宝,只当是家中寻常陈设。如今想来,方知长辈‘惜物’之训的深意。” 她随即目光澄澈地望向主位的白年:“家父亦因此事训诫,真正的门风不在珍玩,而在惜物明理。此等稚拙往事,倒让诸位大人见笑了。” 此时,席间那总是面带三分笑意的权知吴县事范氏,适时地抚掌笑道: “妙哉!若非诗礼传家,焉能养得如此视金玉如尘垢的胸襟?下官今日,真真是见识了何谓家学渊源。” 他说话间,眼风不忘恭敬地扫向主位的李棠春,词锋一转:“如此门风,方能与大人您这般经纬之才珠联璧合,当真是佳话。” 李棠春适时地放下酒杯,温润开口:“范知县此言,倒是点醒了我。” 他略作停顿,目光似不经意扫过席间众人,最终落回范知县那谄笑的脸上。 “青儿家门清贵,往日这些琐物,自是长辈给予的玩赏之用,不入心也是常情。如今既已心许,当家国为重。” 他话音一转:“这‘家学渊源’四字,当体现在为官济世之上,而非计较库房旧物的多寡。范知县,你说呢?” 不待那范知县回答,李棠春已将视线转回白年,接上被打断的话题:“……故而此番查验,需格外仔细,白判官以为如何?” 言幼微在他转脸的刹那,抬眼望向他侧脸,唇角漾起一抹带有依赖感的浅笑,仿佛因他的存在而安心。 而这细微的一切,悉数落入白年眼中。 宴至尾声,酒酣耳热。水榭外月色朦胧,映着粼粼波光。 白年脸上的戒备终于松动,他亲自为李棠春斟满酒,红光满面地拍着胸脯,声音洪亮:“李大人放心!您与砚青姑娘的婚事,包在下官身上!定要办得风风光光,让这苏州城都沾沾喜气!” 他笑得畅快,李棠春笑着举杯与他虚碰。 一场名为祝贺实为试探的宴席,终在众人各怀思量中落幕。 宴席散后,回府的马车上。 李棠春阖着眼,忽然开口:“白蚁蛀空了紫檀座子?” 她闻言,转头看向窗外流转的灯影,语气里带着几分无辜: “大人明鉴,那库房年久失修,潮朽生虫……白蚁啃了座子,摔了摆设,不也是合情合理么?” 她的声音里漾开一丝笑意:“至于旁人要如何想象,那民女可就管不着了。” 车厢昏暗,他的唇角悄悄浮现一抹笑意。 言幼微取下那支海棠簪,握在掌心,“白年可信了?” “信了七八分。”他睁开眼,看向她,“他信不信你不重要,他信我‘在意’你,便够了。” 他需要的,是让白年认为抓住了他的“软肋”。 言幼微将玉簪小心收回锦盒。“接下来,也该让他尝尝,这‘软肋’带来的麻烦了。” 《韩熙载夜宴图》,为五代十国时期南唐画家顾闳中的绘画作品,此画描绘了一次完整的韩府夜宴过程,即琵琶演奏、观舞、宴间休息、清吹、欢送宾客五段场景。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4章 韩熙载夜宴图 第5章 几粒黍米 第二日,李棠春一袭绯色官袍,立在胥江码头。 这里聚集了嘈杂的苦力与胥吏,此时日头正毒,浑浊的江面泛着碎金。 李棠春如一个无形的界碑,所到之处,人潮立即如波浪般分开,嘈杂的声浪也低伏下去。他目光如薄刃,缓缓刮过这片喧嚣。 远处,几个漕工正扛着沉重的麻包,从吃水颇深的漕船挪到岸上。脊背弯成弓,小腿没在江水中,每一步都踩得吃力,那几人的衣裳已是湿透。 李棠春的视线很快定格在码头石阶与水面相接处。石阶因常年浸泡生满滑腻青苔,边缘已被磨损得圆滑不堪,与漕船甲板形成了一个尴尬的高度差。 就这不起眼的半尺落差,却能迫使漕工每卸一袋粮,都需在及膝的水中多踉跄两步,腰腹得多使上一份死力。 他俯身,指尖拂过石阶上几道新鲜的、深可见石骨的擦痕。这不是岁月磨出来的,是重物被生生拖拽留下的印记。 “耗米……”他低语。 他忽而想起,在他被委派去治水那几年,他的恩师,当今的户部侍郎王衍,曾指着漕运条陈对他叹息: “含章,水运之弊,不在惊涛骇浪,而在不起眼的‘耗损’二字。千里漕运,朝廷许之以‘鼠雀耗’补亏空,此谓仁政。然,若这‘耗’被人为做大,便是从役夫骨血、从国帑民膏里抽髓。” 如今,这话言犹在耳。 不远处一个老漕工,正借着系缆绳的空当,迅速弯腰从水中捞起一把混着泥沙的黍米,小心抖掉水,将那几粒沾着污浊的米纳入腰间一个破布袋。动作熟练而隐蔽,满是皱纹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李棠春的眼神沉了下去。 恰在此时,老漕工似感受到了高处的注视,抬头正好与李棠春四目相对。 老漕工顿时僵住,“噗通”一声,直接跪倒在了那抹绯色官袍面前。他的身体止不住发抖,手里还死死攥着那几粒脏污的米,连求饶都忘了。 周围瞬间死寂,所有目光都聚焦于此。 李棠春站在原地,沉默地看着那跪在泥水中缩成一团的苍老身影,江风吹起他官袍一角。 片刻,他缓缓上前一步,俯身从老漕工脚边的麻包破口处,拈起几粒漏出的干净粟米。然后蹲下身,将手中那几粒粟米,轻轻放入了对方仍死死攥着的掌心中。 “米,脏了,就不能入仓了。”他声音不高,在场屏息的每个人却都听得一清二楚,“既是耗损,便按耗损的规矩办。” 说完,他站起身,不再看任何人,目光投向那淤塞的河道和破损的石阶。 “明日,召集工房吏员,本官要重勘这码头丈尺,核定修葺工料。” 这苏州漕运的“病”,他已窥见了症结所在。 时间很快到了端午这日。天公作美,连日阴雨收敛,旭日初升,胥江水面是金鳞跃动。 胥江两岸早已被熙攘人群围得水泄不通。彩旗迎风招展,小贩叫卖声、孩童嬉闹声和龙舟鼓手试鼓的咚咚声,交织成浪。 最大的几艘观礼船泊在江心,最为瞩目的当属转运司包下的望江楼船。楼高三层,张灯结彩。 靠着岸边的,是安济坊搭的一个简易医棚,棚内药箱、银针、各类应急药材一应俱全。 言幼微今日着一身水绿色的衣裙,料子比平日医女的粗布好了不少,发间只簪了一支青玉簪。她跟在李棠春身侧,由顾衣等护卫开路,登上了望江楼船。 这亦是“婚约”传开后,她首次以“未来副使夫人”的身份,出现在苏州官绅面前。她虽置身于喧嚣之中,却自有一股沉静气度。 众人心下纳罕,这位“李夫人”行止从容,一举一动分明是久经熏陶的闺秀做派,怎会只是寻常落难商贾之女? 一道道或好奇、或审视、或谄媚的目光立刻聚焦过来。白年率先笑容热络地迎了上来,目光在言幼微身上快速一扫,便对李棠春拱手:“李大人,砚青姑娘,快请上座!今日佳节,正好一同观赏这龙舟盛景。” “有劳白判官费心。”他侧身虚扶了一下言幼微的手臂,引她入座。 言幼微羞涩一笑,依言在他下首的位置坐下。四面八方向她涌来的视线,如同无数细密的针向她扎来,但她始终像感受不到那些目光,只在李棠春目光掠过时,才回以浅笑。 “这位便是砚青姑娘吧?果然气质清雅,与李大人真是郎才女貌。”席间一位乡绅笑着奉承。 闻言,李棠春只淡淡一笑,未接话,转而与白年谈论起漕运公务。只在话语间隙,极为自然地将他手边那盏未曾动过放凉的君山银针,轻轻推至言幼微的手边。 当她端起那杯茶时却怔了片刻,他何时洞悉的她偏好凉茶的习惯。 她悄悄抬眸看他,他仍在专注地与席间其他人交谈。两人袖面交叠的刹那,他手指似无意般轻轻擦过她的手腕。 这一出戏,二人皆寸寸入戏。 辰时正,号炮三响,龙舟竞渡正式开始。 江上十数龙舟如飞箭离弦,破开水面。鼓声动地,桡手呼喝之声震天,两岸观者欢声雷动。当是时,所有人的目光皆被江心那场激战牢牢攫住。 李棠春端坐主位,目光落在江面,搭在膝上的手却轻点着节奏。 他在计时。 言幼微端起手边的茶盏,借着衣袖遮掩,目光飞快地扫过胥江上游三仓所在的方向。 江心,鼓声愈发急促,竞争进入白热化,呼声一浪高过一浪。 突然,胥江上游三仓方向,一股浓密的灰白色烟柱突兀地升腾而起,在晴朗的天空下格外刺眼。 “走水了!” 靠近那边岸上的人群一阵骚动。 望江楼船上,官员乡绅们也注意到了异状,纷纷起身张望。 “怎么回事?”白年眉头一皱,看向身旁属官。 属官慌忙道:“看方向,似是……似是胥江三仓那边!” 那柱灰烟一起,观礼台上瞬间大乱。 言幼微在李棠春眼中捕捉到一丝真正的冷厉。他猛地起身,绯袍在风中猎猎作响,划破了闲适的假象,虫鸣鸟叫瞬间消失。 几乎在同一时间,一队盔甲森然的巡防兵士如铁流般涌入现场,迅速分割并安抚混乱的人群。为首之人,正是苏州都监兼巡检使陈鹭。 李棠春尚未开口,陈鹭已朝李棠春及白年匆匆一礼:"二位大人,仓廪重地走水,下官职责所在,需即刻前往调度指挥,失陪。" 得到李棠春颔首和白年的勉强同意后,他立刻唤上属下。 “白大人!”李棠春面色沉凝地扫过那烟柱,随即锁死在面色惨白的白年身上,声音在这一片混乱中格外清晰。“维持秩序,疏散百姓,若引起踩踏,唯你是问!” 他接着下令:“漕司所属,随本官救火!封锁火场,闲杂人等不得靠近!” 一队队早已待命的漕兵应声而动,直扑火场。 言幼微冷眼旁观,从容地喝了口凉茶。 吩咐完毕,李棠春似想起言幼微,回头看她,语气放缓,担忧说道:“此地混乱,我让人先送你回去。” 言幼微摇了摇头,镇定回答:“大人当以公务为重。我略通医术,愿前往外围支应,以防不测。” 她的声音落入已上马准备离去的陈鹭耳中。陈鹭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了一瞬,看不出情绪,随即离去,继续指挥兵士清道。 李棠春深深看她一眼,那目光里似乎有审视与警告,或许还有一丝极淡的认可。 “小心。”他最终只吐出两个字。 言幼微应了句好,在侍女护卫下转身离去。 李棠春转向白年,面色沉沉地问道:“白判官,仓廪重地,何以如此疏忽?今日若非竞渡,人手分散,后果不堪设想!” 白年脸上有些挂不住,强笑道:“大人息怒,下官这就加派人手前去……” 白年此时心中惊疑不定,三仓管理虽松懈,但怎会如此巧合在今日出事? 言幼微在混乱之际,借着袖摆将一枚小巧状似香囊的物事,路过船口一名侍女时递给了她。筝儿指尖一触即收,那物事已悄然易主。 她递过去的,是根据李棠春提供的构造图,标注出的几个最可能藏匿关键账册或物证的位置。此刻,她事先安排好的几名槽帮汉子应已趁乱潜入,这图能指引他们直捣黄龙。 江心的龙舟竞赛已分出胜负,夺魁的龙舟在接受欢呼。但望江楼船上的气氛,却因那突如其来的“火情”变得无比微妙。 李棠春走下台阶,奔赴那一片混乱的火场,阳光在他绯色官袍上勾勒出金边。 他可不是去救火,而是去收割。 陈鹭赶到时,现场已有仓廪夫役乱作一团。 他即刻喝令仓大使集结人手,分派任务:一队人拆除下风处的易燃物以隔断火势,另一队人拿工具从河渠取水扑救。同时,他命亲兵持其令牌,速调附近巡铺兵丁前来增援,并严令闲杂人等不得靠近,维持秩序。 言幼微在火场外围迅速设置好简单的救护点。她身份特殊,兵士们不敢阻拦,反而为她提供了便利。 很快,便有被烟呛到或轻微擦伤的兵士被同伴扶过来。言幼微动作麻利地为他们清理伤口、施针通气,医嘱清晰简短。 “都监!” 一声轻呼让言幼微抬头。只见陈鹭正巡至附近,一名手臂被灼伤的小校快步上前行礼。陈鹭的目光掠过小校简单包扎过的伤口,最终落在言幼微还没来得及收起的银针上。 “她处理的?”陈鹭问。 “是!砚医师手法极好,属下觉着好多了。”小校忙道。 陈鹭的视线再次转向言幼微,这次停留的时间稍长了些,眼里极快地掠过一丝难以察觉的审度。他什么也没说,只对言幼微极轻微地颔首,便带着人继续向前巡视。 空气中弥漫着谷物焦糊的呛人气味。 言幼微的目光穿过忙碌的兵士和缭绕的烟尘,紧紧追随着那抹绯色身影。 李棠春并未亲入最危险之处,只站在上风处一块略高的坡地上。白年正冷汗涔涔地在他面前指天画地,满头满脸的汗与灰。 距离太远,她听不真切,只看见李棠春侧头对身旁的侍卫长低语了一句。 下一刻,侍卫长带人直扑白年方才所指的那处位置偏僻火势已控的辅仓。目标明确至极。 言幼微偷偷打量着李棠春那工笔描画般的眉骨到挺直的鼻梁,无一处不恰如其分。 的确是幅好风景,可惜金玉其外。她心下冷嗤。 不过,他演戏的功夫,倒是配得上他那副清贵皮囊。 片刻后,侍卫长捧着一个尺余见方的木匣返回。 李棠春垂眸,用一方白如雪的吴绫帕子掩住口鼻,隔着手帕,从匣中拈起一小块深褐色物件。 天光下,那物事泛着一种不寻常的沉黯光泽。 他低头审视打量,随即凑近那枚物事,极快地嗅了一下。 就那么一瞬,言幼微看见他侧脸线条骤然绷紧。一股冰冷的寒意,即便隔着这么远,也仿佛渗透了过来。 他随手将东西丢回,连那条吴绫帕子也嫌恶地一同弃于匣中。 “封存。”他冰冷地吐出两个字。 顾衣立刻上前,用油布将木匣层层包裹,打上火漆。 李棠春转身,目光似无意般扫过,恰与言幼微的视线在空中相撞。 她在他那片沉静的墨色里,清晰地读出了一行未出口的盟约:“棋局暂歇,你我,仍是同谋。” 旋即,李棠春看向面无人色的白年,在众人大气不敢喘的氛围里,沉声开口:“白判官,库房重地,竟混入此等不明之物,你,随本官回衙,细细说明。” 言幼微站在原地,心底泛出层层凉意。她看清了,在他丢回那物事的瞬间,在阳光下色泽湛蓝如夜穹,石上的金色星点宛若银河。 那可不是普通的石头。 极有可能是青金石原石。 青金石此物,其原石皆赖外商输入,因其色相庄重,素来被礼制定为皇家珠宝与宗教器物之选,等闲人不得僭用。 言幼微瞬间明白了李棠春那股寒意从何而来。漕船千里运送的应是粮饷、军需与民生物资,而有心之人,则将青金石混于漕粮纲船之中,借“漂没” 之名,行贪墨之实。 更有甚者,直以转运粮饷之官船为私用,夹带贩运,沿河胥吏皆需分润,已成心照不宣之规。 宋代的金银器窖藏中,已有金包青金石的耳环等饰品,如河北易县大北城窖藏出土了一对金包青金石慈姑叶式耳环。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5章 几粒黍米 第6章 一石三鸟 白年被“请”回漕司别院的当夜,便突发急症,上吐下泻,一度昏厥。 消息传来时,言幼微正于灯下翻阅医案。她执笔的手一顿,墨点在宣纸上洇开一小团。 李棠春的手段,快得惊人。这究竟是灭口,还是做局? “去看看。”李棠春的声音在门外响起,他不知何时来的,一身深色常服几乎与廊下阴影融为一体。 言幼微拎起药箱随他出门,夜风带着凉意。白年暂押的厢房外守卫森严,屋内灯火通明。 她入内诊脉,指尖下的脉象浮乱急促,确似急病。但她嗅到一丝极淡的不该出现在此的草药气味。 她不动声色,写下药方,以针灸暂时稳住其病情。 “如何?”退出厢房后,李棠春问。 “症状凶险,像是误食不洁之物。”她抬眼,直视他,“但若能及时用药,不至殒命。” 李棠春闻言,唇角勾起一丝极淡的弧度。言幼微解读出来的,是他洞悉一切的冷嘲。 “有人,比本官更心急。” 他吩咐另一名亲信赵铭:“按砚医师方子抓药,煎煮一事,由你亲自盯着。” 次日清晨,白年病情稍稳。李棠春并未再提审,反而将他移至一处更“舒适”的院落,美其名曰“静养”,看守却愈发严密。 当日下午,苏州通判蒋汉便亲自登门探病。 他官袍整洁,面容敦厚,言谈间满是同僚的关切与对漕运事务的忧心。 “李大人年轻有为,甫一上任便揪出此等蠹虫,实乃我苏州之幸。”蒋汉言辞恳切,目光扫过侍立在李棠春身侧的言幼微,继续说道: “只是白判官毕竟在漕司多年,骤然病重,恐惹非议。不若由下官寻几位名医,共同会诊,也好安众人之心。” 他来得太快,话也说得漂亮。 李棠春端坐主位,指尖轻叩扶手,温和地拒绝他:“蒋大人有心了。只是此案已上达天听,白年乃关键人证,圣上关切。在其康复之前,一切外人,不得近身。” 蒋汉面色不变,连连称是,又寒暄几句,便告辞离去。 临走前,他对言幼微和蔼一笑:“砚青姑娘医术精湛,有劳照料李大人了。” 言幼微微微屈膝还礼,心中冷然。 此人比白年沉得住气,也更懂得如何用“规矩”和“舆论”来包装自己。 蒋汉走后,李棠春屏退左右。 “他慌了。”他淡淡道。 言幼微明白,他所指的,不仅是蒋汉,更是他们背后的陈伸玉。 白年如同一枚被推到前台的棋子,如今成了烫手山芋,弃与不弃,都两难。 “接下来如何?”她问。 “等。”李棠春看向窗外,“等他们下一步动作。也要等...京城的风来。” 她心中立刻浮现那盒已送出的“青矿”。 然而,三日后等来的,不是京城的风,而是冰冷的刀锋。 派往京城送密信与矿样的心腹小队,在官道百里外的山林中,遭遇了武装截杀。八名好手,仅一人重伤突围,拼死带回消息—— 密信与矿样,皆被夺回,付之一炬。 消息传回时,风都未敢吹到李棠春所在的书房。他负手立于窗前,良久不语。 言幼微得知此事时正在配药。闻言,她手中的药匙磕在碗沿,发出一声清脆的响。 对方的反扑,如此狠辣决绝,完全不留余地。 当晚,李棠春踏入了她的院子。他所经之处,连夜色都为之退避,裹挟而来的寒气与血腥味,先于他本人一步弥漫在空气里。 “‘缠丝绕’,”他盯着她,声音低沉,“下一次发作,能否令其状似惊悸猝死?” 言幼微心头一凛。他要开始主动清除障碍了吗? “可以。但需一味药引,激其心脉。” “何物?” “极烈的酒。” “好。” 截杀事件后,别院的气氛愈发凝重。李棠春似乎更忙了,常常夜深才归。 这日,蒋汉再次来访,此次却并非为了白年,而是带着一脸为难的关切。 “李大人为公务操劳,身边总需人细心照料。砚青姑娘毕竟尚未过门,长久居于别院,于礼制恐有不合,于她清誉亦有碍。” 他言辞恳切地转向言幼微,继续说道:“下官家中有一处别苑,清静雅致,若砚青姑娘不弃,可移居暂住,一应供应俱全,也好让李大人免于非议。” 言幼微心下冷笑,此举堪称毒辣。若她离开别院,不仅失去李棠春羽翼的直接庇护,更可能落入他们手中,成为掣肘李棠春的棋子。 她正欲开口,李棠春已先一步放下茶盏。 “喀”的一声响,直接让蒋汉后续的话戛然而止。 “蒋大人。”李棠春语带讥诮,“本官的私事,何时需要漕司来过问了?” 他目光如冰刃,刮过蒋汉瞬间僵住的脸,“圣上赐婚,金口玉言。砚青乃本官未婚妻,居于此地,名正言顺。” “那些不相干的‘非议’,若传到本官耳中,便不是‘非议’,而是构陷朝廷命官家眷之罪。蒋大人,你说呢?” 蒋汉额角渗出细汗,连忙躬身:“是下官思虑不周,唐突了,大人恕罪!” “下去吧。” 蒋汉几乎是落荒而逃。 厅内只剩二人。李棠春看向言幼微,语气缓和了下来,说道:“安济坊,你不必再回去。” 言幼微心头一沉。他这是在保护她,亦是在画地为牢,将她更紧地束缚于他的视线之内。 她坚定回他:“我需要回去。陈沅、周饴皆在彼处,那亦是我的立足之处。” 更重要的是,如今眼线密布,慈幼局的那间便殿不能再去,安济坊是她仅存的能独立获取情报的窗口。 李棠春眼神转冷:“此刻外面有多危险,你当知晓。” 她垂眸,眼神有片刻失焦: “正因知晓,才更不能缩于此,做一只引人注目的金丝雀。” 复又抬眼,目光清凌凌地看向他:“李大人,我们的盟约,是合作,而非依附。” 窗纱忽被风吹起,像一个窥探者无声的呼吸。 他凝视她片刻,忽而冷笑。 “随你。” 二字落下,他拂袖而去。 自此,两人陷入一种无声的僵持。他不再过问她的行止,她亦谨守界限。 别院虽同住一个屋檐下,却似隔了千山万水。 言幼微一重返安济坊,便察觉到坊外一些不同以往的注视。那目光更隐蔽粘稠,令她些许不适。 她甫一坐下,陈沅便凑过来,压低声音:“砚青,你可算回来了!前两日有个生面孔来打听你,问得可细了,从哪儿来,医术师承,平日与谁交往……” 言幼微心下凛然,只淡淡道:“或是好奇李大人未婚妻的身份罢了。” “我看不像,”周饴在一旁整理药材,头也不抬地插话:“那人虽作寻常百姓打扮,但靴底干净,指甲缝里没有半点泥灰,倒像衙门里行走的。” 原是蒋汉的人。他上次在李棠春那里碰了钉子,便想从她这里打开缺口。 她不动声色,照常看诊、配药,静观其变。 令她意外的是,第二日,一道冷峻的身影踏入了那道门槛。陈鹭麾下的一名亲兵旧伤骤然复发,痛楚难当,他闻讯后竟亲自带人前来。 他只沉默地伫立在侧,看着言幼微全神贯注,以一套行云流水却又闻所未闻的针法为部下缓解剧痛。 直到那士兵痛苦的呻吟最终化为平稳的呼吸,他冰封般的目光才松动,越过众人,对着言幼微,极轻微地点了一下头。 这日午后,陈鹭果然来了,依旧是为那名旧伤复发的士兵。他沉默地看着言幼微清洗创口、施针、上药,整个过程一言不发,只在言幼微递过新配的药膏时,伸手接过。 “多谢。”他吐出两个字,目光却在她因忙碌而微微泛红的脸颊上停留了一瞬,随即移开,仿佛只是确认药品无误。 “费用多少?” “按安济坊常例即可。”言幼微垂眸收拾着银针和药材。 陈鹭示意随行兵士付钱,自己则转身,大步离开。 漕司别院书房内,亲信入内照常汇报。待书房重归寂静,李棠春放下笔,踱至窗前,看着苏州城的粉墙黛瓦,有些出神。 “恩师……”他低声自语,眸色深沉如夜。王衍的“弃子”密信应当已到陈伸玉手中,杭州那边,该有动静了。 又过了两日,一条消息,一夜之间传遍了苏州官场的每个角落。它无声地钻过轿帘,渗进茶室,最终在所有官员的后颈凝成一道冰锥: 漕司判官白年,因急症久治不愈,加之涉嫌贪墨,惊惧交加,竟于昨夜在漕司衙门拘押处“暴毙”身亡。 安济坊内,言幼微正低头捣着药。那原本沉稳规律的杵臼声,在弥漫的药香中,生生空了一拍。 白年死了。 是李棠春最终决定灭口,还是蒋汉、陈伸玉那边抢先一步,永绝后患? 她冷静下来,意识几乎立刻倾向于后者。李棠春若真要他死,不必拖到今日,更不会用“惊惧暴毙”这种引人猜疑的理由。这更像是对方在断尾求生,顺便将“逼死官员”的污名,隐隐扣向手段酷烈的李棠春。 果然,当日下午,气氛便诡异起来。 几位原本对李棠春颇为奉迎的本地官员,前来安济坊“偶遇”言幼微时,言语间多了几分闪烁其词与疏离。 “白判官虽说有错,罪不至死啊……” “李大人……唉,年轻气盛,手段未免过于凌厉了些。” ...... 言幼微沉默地听着,心道果然是杀人不见血。用舆论来软化、孤立李棠春,确实是蒋汉那般伪善之人惯用的伎俩。 然而,未等这舆论发酵至顶峰,另一则更惊人的消息便传来了: 两浙路发运司判官陈伸玉,竟主动上疏请罪。 疏中言称,自己御下不严,失察于白年此等蠹虫,更痛心于故友言清舟当年蒙冤,恳请朝廷责罚,并自请暂停职务,归家待参。 言清舟之案,他将自己摘得干净,罪责却推给已“死”无对证的白年和更早的替罪羊。 此举,看似引咎辞职,实则以退为进。 消息是周饴从往来药商口中听来,即便是言幼微这般素来镇定的人,语气里也染上了一丝难以掩饰的惊疑。 陈伸玉,他竟舍得放下手中权柄? 言幼微失笑一声,可心底却满起了一层寒意。直到这一刻,她才明白了李棠春那日所说的“等京城的风”是何意。 这根本不是京城的风,而是李棠春亲手投出的毒饵,逼得陈伸玉断尾求生。 陈伸玉此举,不仅暂时摆脱了白年一案的直接牵连,还落了个敢于担责的好名声。他主动提起“言清舟案”,看似仗义执言,不过是试探李棠春背后势力,以及朝廷对此事深究的决心。 一石三鸟。好手段。 那么,李棠春接下来,又该如何接招? 他伪造王衍密信离间陈伸玉,如今陈伸玉主动“请罪”,王衍那边,又会是何反应?自己的这位“夫君”,会面临什么样的危险? 她后知后觉,不知从何时起,她的思绪已先于她的意志,去揣摩他的棋路。这不受控的惯性,让她心底生出一丝警惕。而警惕之下,却又混杂着一种对博弈的窥知欲。 白年“暴毙”,陈伸玉“请罪”,一连串的变故像一粒毒种,落入了苏州官场肥沃的阴谋土壤中,顷刻间便滋生开无数隐秘的藤蔓,缠绕上每个官员的脚踝,将无声的恐惧勒进他们骨子里。 一时间,苏州官场人人自危。 李棠春似乎更忙了,接连几日未曾踏足别院。言幼微乐得清静,却也在种种蛛丝马迹中,感受到一种山雨欲来的压抑。 这日傍晚,她正准备离开安济坊,却被一位不速之客拦住了去路。 她抬眼,是面露忧色的蒋汉。 “砚青姑娘,留步。” 第7章 窥见残念 “砚青姑娘,留步。” 言幼微停步,微微颔首:“蒋大人。” 蒋汉叹了口气,语气沉重:“冒昧打扰,白年之事,实在令人痛心。本官虽与他有些公务上的龃龉,却也未曾想他竟落得如此下场。唉,李大人雷霆手段,着实令人敬畏。” 他话锋一转,探究着言幼微的神情:“只是,如今外面流言纷纷,皆言李大人为求政绩,不惜构陷同僚,逼死人命。砚青姑娘日夜伴于李大人身侧,可知...可知其中是否另有隐情?” 原是从她这来套话甚至挑拨的,她心中了然。 言幼微淡定应对,语调清冷如秋日寒潭:“蒋大人,民女一介医女,只知救死扶伤,不懂官场是非。外间流言,何足取信?李大人奉皇命整顿漕运,行事自有章法。民女所见,唯有大人宵衣旰食,为国操劳。” 她回的滴水不漏,将蒋汉的试探与挑拨,原封不动地挡了回去。 蒋汉眼帘一垂,那点微弱的失望刚探出头,便被彻底掐灭。待他再度抬眼时,已被更深的伪善覆盖:“是极是极,是本官失言了。砚青姑娘深明大义,实乃李大人之福。” 他似无意般随口道:“哦,对了,听闻日前陈都监麾下兵士旧伤复发,也是姑娘妙手回春?陈都监那人,向来眼高于顶,能得他一句谢,可是难得。” 言幼微心中厌恶更甚,面上却不显,礼数周全得挑不出一丝错处,连唇角礼貌的弧度都未曾改变。只道:“分内之事,不敢当都监大人谢字。蒋大人若无事,民女告退。” 她屈膝一礼,不再看他,转身离去。背影在暮色中,显得单薄却又挺直如竹。 蒋汉看着她远去,脸上的敦厚褪去,化为一片阴沉。 言幼微回到别院时,意外地发现李棠春竟回来了。 他坐在花厅里,似乎是在等她,面前摆着几碟清淡小菜,一壶酒。 摇曳的烛光掠过他眉眼,为他的脸镀上一层温润的浅金。他换下了绯色官袍,以一根玉簪束发,换上了月白襕衫,衣料却是名贵的暗纹吴绡。少了几分官威,多了几分世家贵子的清雅。 “用过饭了?”他搁下茶盏,语气像在问一件与彼此都无关的寻常事。 清风恰好拂过回廊,带来一丝凉意。她停下脚步,沉默在彼此间蔓延了一息。 “ 尚未。”她轻声答。 “坐下,一起。” 言幼微依言坐下,自有侍女添上碗筷。 席间一片沉默,只闻银箸偶尔触及骨瓷的轻响。言幼微低垂着眼,专注着眼前的杯盏,没有多余的动作。 直到饭毕,侍女撤下残席,奉上清茶,李棠春才再次开口。 “蒋汉今日去找你了。” 言幼微并不意外:“是。” “说了什么?” “试探白年之死,提及陈都监,意在挑拨。” 李棠春端起茶杯,氤氲热气遮住了他眼底的情绪。“你应对得很好。” 这句称赞,让她听不出什么温度。 言幼微抬眼看他:“大人下一步如何打算?” 李棠春吹开茶沫,饮了一口,方才道:“陈伸玉自请停职,归家待参。陛下已准其所请。毒蛇缩回洞里,便以为安全了么?” 言幼微蹙眉:“如此一来,线索岂非断了?” 他放下茶盏,发出一声轻响,“他缩回杭州老巢,看似安全,却也意味着,他暂时无法直接插手苏州事务。而他在苏州的代理人蒋汉,就不得不更频繁地活动,更容易露出马脚。” 言幼微沉默片刻,忽而出声:“白判官死得突兀。大人若想知他背后是否另有人指使,或可一观其临死时贴身之物。” 李棠春目光审慎:“缘由?” 她声音清冷,“大人若信得过,民女或可勉力一试,看能否为其‘净煞’,或能窥见一丝残念。” 他抬眸:“净煞?” “家传秘法,需以自身精血为引,沟通幽冥一瞬。”她伸出指尖,其上有一道新鲜的细小伤口,“此法折损寿元,凶险异常,家训有云,一生不得过三。此前为寻家父踪迹,已用去两次。” 此法虽极损自身,但不至于“不得过三”,她此番说辞,不过是断了他日后动辄相请的念头。 李棠春静默良久,起身引她至书房,自抽屉中取出一枚丝绸包裹的玉佩。“他暴毙时,紧握此物。” 他递去玉佩:“有劳。” 言幼微指尖轻触玉佩—— 强烈的悔恨与惊惧瞬间裹住她。一个身着深绿官服的模糊身影背对着她,声音阴冷: “……白年,你知道太多青金石的事了……” 紧接着,便是一阵窒息感…… 她猛地抽回手,脸色苍白如纸。 “如何?” 她抬眸,气息微乱:“凶手身着深绿官服,佩银鱼袋,提及青金石之事。白年还未出声回复,便遭了毒手” 李棠春眼底骤寒。 “杭州来信,蒋汉与陈伸玉秘密联络的渠道,已摸到些许眉目。需要一个人,去确认一些东西。”他目光在她毫无血色的脸上停驻片刻,说道。 言幼微心念电转:“大人想让我去?” “你身份便利,不易惹人注目。尤云会配合你。” 他终是发现并动用了她之前埋下的这步暗棋。 “好。”她没有丝毫犹豫。 “小心。”他再次吐出这两个字,与火场那日不同,少了几分警告,多了几分难以言喻的复杂。 她仅是短暂地怔了一下,便垂下了眼帘,轻声谢过。 她起身离去,经过他身侧时,那股清苦的青蒿香仿佛一种触抚,短暂而又温柔地侵犯了他周身的领地。可在她要踏出房门的那一刻,他的声音忽然从背后响起: “你可需休息或是缓解的药物?” 她一怔,摇摇头,没有回头。 李棠春独自留在了书房中。窗外,月明星稀。 第二日,安济坊内,言幼微正将新到的药材分拣入库。周饴在一旁执笔记录,笔尖划过纸面的沙沙声与窗外的雨声相和。 陈沅则托着腮,望着窗外被雨打蔫的花叶发愁:“这雨再下下去,我新做的这双绣鞋可真要糟蹋了。” 言幼微手下未停,心中却如这天气一般沉闷。 “砚医师。”一个压低的声音兀自传来。 她抬头,见是尤云。他扮作送柴的农夫,蓑衣斗笠还淌着水。 言幼微会意和他走远了些,假装去取药。他将一捆干柴放下后,趁势极快地将一个用油布紧裹的小巧物件塞到言幼微手中,声音仅她可闻: “按您吩咐盯着的,今早从蒋府后门运出的,这是半路‘不小心’掉下来的。” 言幼微面色不变,袖袍一拂,那物件已悄然落入袖中。“有劳,银子在老地方。” 尤云点点头,挑起空担,身影很快消失在坊外迷蒙的雨幕里。 她指尖触及那油布包裹,传来坚硬冰冷的触感,形状像某种特制的印信。 蒋汉与杭州的联系,果然不止于书信。 她心头微沉,将东西仔细藏好。 午间歇诊,三人难得清闲,聚在后院的小石桌旁。陈沅献宝似的拿出油纸包着的几块镜面糕和豆儿果:“快尝尝。” 周饴笑着递上清茶:“就你嘴馋。” 言幼微已毫不客气地拿起了一块镜面糕尝了起来,连日的紧张在这一刻得到了一些舒缓。 在这难得的温馨时刻,她心底却诡异地冒出了一个念头:那位出身清贵的李副使,不知于这玉食琼糕之中,独钟何味否? 回过神后,她很快压下了这个念头,和身旁的二人闲聊了起来。 是夜,雨势稍歇,漕司别院内灯火通明。 李棠春宴请几位看似中立的本地士绅。美其名曰“赏雨品茗”,实则是一场不动声色的敲打与拉拢。 言幼微自然出席作陪。她换了一身藕荷色襦裙,薄施粉面,坐在李棠春身侧,安静地煮水沏茶。 但见她举止从容,行止间自带一段风流气韵,那行云流水般的优雅,依稀可见当年官家千金的风范。 席设在水榭之中,四面轩窗敞开,可见院中假山玲珑,池水因雨水而涨,几尾锦鲤在廊下灯光映照的水中悠然摆尾。蛙声时断时续,更显夜色静谧。 李棠春则穿着一身雨过天青色的杭绸直缀,玉冠束发。当话题转到漕运新策,一位士绅慷慨陈词后,他并未立刻反驳,而是微微一笑,举杯缓声道: “郑公高见。不过晚生想起《漕运全书》中有一旧例,或可互为参详……” 他寥寥数语,便让满座静默思索,方才发言的李公亦抚掌称善。 席间,他并未直接提及白年或陈伸玉,但言语间对吏治清明的强调,对“蠹虫”的深恶痛绝,都如无形的针刺在座某些人心知肚明的隐秘处。 言幼微适时斟茶,耳中听着他滴水不漏的言辞,心中却如明镜。他欲麻痹这些人,也用隐约的威慑逼他们做出选择。 一位须发皆白的老士绅捻须叹道:“李大人年少有为,心系黎民,实乃苏州之福。只是……如今外面有些许流言,于大人清誉有损,大人还需谨慎啊。” 李棠春执杯,面露淡然笑意:“清者自清,浊者自浊。雷霆雨露,俱是君恩。李某只知效忠陛下,整顿漕运,至于些许蛙鸣蝉噪,何足挂齿?” 他目光转而落在言幼微为他续茶的手上,语气柔和下来:“何况,未婚妻娴雅,常劝我宽心。有她相伴,外间风雨,不过添些佐酒之趣罢了。” 语气自然亲昵,仿佛两人情深意笃。 她执壶的手稳如春山,点茶无声,涟漪不惊。只随之垂首敛目,莞尔一笑,一切恰到好处。 心中却是冷笑,他在借她塑造自己“内有贤助,外无软肋”的形象。这人做戏的功夫,已臻化境。 宴席至半,李棠春以更衣为由暂离。他离席时,目光似无意般与言幼微一碰。 言幼微会意,片刻后也借口透气,步入水榭相连的曲廊。 廊下灯光昏暗,荷风送爽,带着雨后的清新。 她刚站定,李棠春的声音便自身后响起,之前的温文尔雅尽数褪去,不带一丝感情。 “东西拿到了?” 言幼微自袖中取出那油布包裹,递给他。“像是库房或密匣的钥匙。” 李棠春就着廊下微弱的光线,仔细查看那印信般的钥匙,指尖抚过上面一个极细微的刻痕,说道:“是发运司内部所用,专司记录‘特别’物资往来。” 他收起印信,看向她:“他们急了。白年暴毙,陈伸玉被迫退避,他们急需清理首尾,转移或销毁证据。” “所以,他们一定会尽快动用这条秘密渠道。”言幼微接口。 “不错。” “蒋汉三日后,会在虎丘山碧色山庄宴请陈伸玉的一位‘远亲’。名为接风,实为商议对策,以及处理掉最后一批可能惹祸的东西。” 言幼微立刻明了:“需要我做什么?” 他突然俯身,过近的距离让本就悬殊的身量差异愈发彰显。李棠春宛如一只鹞鹰,将一只瑟瑟的雀儿全然罩在了自己的领地之中。只有压迫,无半分暧昧。 随后,他轻轻将她散落的一缕发丝挽至耳后,轻声说: “尤云会扮作送酒菜的侍从进去。而你,在安济坊‘偶然’听闻碧色山庄需要临时征召懂药膳的厨娘,毛遂自荐。” 他要她亲自入局。那里守卫必然森严,风险极大。 言幼微抬眸,廊外细雨又悄然落下,打在荷叶上,发出沙沙的轻响。她的脸在朦胧的灯光和雨雾中,看不真切,只有那双杏眼清亮坚定。 “好。”她依旧只有一个字。 李棠春凝视她片刻,忽然道:“陈鹭近日巡防,会格外‘关照’虎丘一带。” 言幼微心头一怔。他是在告知她布局,还是在提醒她,必要时可借陈鹭之力?若这“关照”有他的暗中安排,此举可谓一石二鸟,既能在必要时以“巡查”为名介入山庄,又能震慑对方,逼他们自乱阵脚。 所有的反击,果然都在他的算计之中。 “小心蒋汉。他比白年更狡诈。” 不等她细想,李棠春留下这一句便已转身,身影重新融入水榭的灯火通明之中,仿佛刚才廊下的密谈,只是夜色中的一个幻觉。 雨丝渐密,荷香愈浓。 第8章 “泥菩萨”过河 虎丘山在细雨初歇后,苍翠欲滴。碧色山庄隐于山腰林荫深处,飞檐翘角,气象森严。 言幼微以“擅长药膳调理”为由,很容易便被征召入了山庄的厨下帮工。尤云果然已混入其中,扮作沉默寡言负责搬运酒水的侍从,两人只在擦肩而过时,眼神有瞬间的交汇。 山庄内守卫明显比寻常府邸森严许多,往来仆役皆低眉顺目,气氛压抑。 言幼微在厨下帮忙处理药材与食材,耳听八方,小心收集着零碎信息。 蒋汉宴请的这位“远亲”,排场极大,自带了不少护卫,对饮食更是谨慎,每道菜都需银针试毒,甚至让随行大夫查验。 她心下了然,这绝非普通商贾或闲散亲戚,大概率是其极为倚重的心腹。 宴设在山庄主厅,夜幕降临时,丝竹管弦之声隔着水榭传来。靡靡之音,掩盖着暗处的交易。 言幼微奉命将一道精心炖制的药膳羹汤送至厅外廊下,由内里侍从接手。 她手捧托盘,低眉敛目而行,唯有眸光在瞬间将厅内景象悄然敛入。只见蒋汉正满面红光,向主位那位中年锦衣人敬酒。那人面容精悍,顾盼生威,身侧侍立的大夫目光如隼,正以不同于寻常的银针探毒,将一道道珍馐验看分明。 她正欲悄退于廊下,主位上的男子却似不经意间抬眸,目光澹澹掠过。只一霎,那视线中的审度便如一道冰线,沿着她的脊骨滑下。她当即垂首疾行,心却直往下沉。 退回厨下,她寻了个间隙,对正在搬酒的尤云低语:“主位之人,警惕性极高,自带大夫,难以近身下药。需另寻他法。” 尤云动作不停,声音几不可闻:“西侧书房,守卫换岗时有片刻空隙。” 言幼微会意。既然难以在饮食上做手脚,那么目标便是他们可能密谈时留下的蛛丝马迹。 夜渐深,宴席似乎到了**,劝酒声、笑语声不绝于耳。言幼微借口处理厨余,悄无声息地潜至西侧书房附近。果然如尤云所言,守卫刚刚换岗,新来的两人正聚在一起低声交接,视线有片刻的游离。 就是现在! 她身形如猫,借着廊柱与花木的阴影,迅速闪到书房窗下。窗户并未完全锁死,她用匕首插入缝隙,轻轻拨开插销,翻身而入。 书房内一片漆黑,只有窗外隐约透入的灯光。她不敢点火折子,只能凭借记忆和触觉,迅速搜寻书案、抽屉。指尖划过冰冷的镇纸、微凉的信笺……忽然,她摸到一本书册中夹着的一页硬纸,触感与普通纸张不同。她迅速将其抽出,揣入怀中。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脚步声和钥匙插入锁孔的轻微响动! 有人来了! 言幼微心一紧,立刻环顾四周,目光锁定在靠墙的一排顶天立地的书柜与墙壁之间的狭窄缝隙。她毫不犹豫地侧身挤了进去,屏住呼吸。 书房门被打开,灯火涌入。两个人走了进来,听脚步声,正是蒋汉与那主位上的锦袍男子! “范兄放心,此事天知地知,你知我知,绝无泄露可能。”蒋汉的声音带着酒意,更显谄媚。 那被称作“范兄”的男子冷哼一声,声音低沉:“陈大人此番以退为进,乃是不得已。李棠春年轻气盛,仗着圣眷和家世,咄咄逼人!你们在苏州,务必给他多制造些麻烦,让他寸步难行!至于那批‘货’,暂时按兵不动,等风头过去。” “是是是,下官明白。只是……白年已死,许多关节,怕是不如以往顺畅……” “废物!”范兄呵斥道,“少了张屠户,还吃带毛猪不成?具体事宜,我明日离苏前再与你细说。此地不宜久留,走吧。” 两人并未久留,似乎只是来找什么东西,很快便锁门离去。 言幼微在缝隙中又等待了片刻,确认外面再无动静,才小心翼翼地从藏身处出来。 怀中的那页硬纸如同烙铁般滚烫。她片刻不敢耽搁,依原路翻窗而出,迅速撤离。 然而,就在她即将回到厨下区域时,一个醉醺醺的护卫拦住了她的去路。 “嗝……好个俊俏的小娘子,面生得很啊?这么晚了,去哪儿啊?”那护卫眼神浑浊,带着不怀好意的笑,伸手就要来摸她的脸。 言幼微眼神一冷,正欲拿出藏在袖内的银针。 突然,一只大手从旁伸出,铁钳般攥住了那护卫的手腕。 “啊!”护卫痛呼出声。 言幼微抬头,只见尤云不知何时出现,他依旧是那副低眉顺眼的杂役模样,但眼神冰冷,手下力道惊人。 “这位大哥喝多了,我送他回去醒醒酒。”尤云声音沙哑,下一秒拖着那哀嚎的护卫,迅速消失在旁边的竹林小径里。 言幼微松了口气,不敢停留,立刻回到厨下,心跳剧烈地混入忙碌的仆役中。 宴会终于散场,仆役们也被允许陆续离开山庄。 言幼微随着人流下山,夜风一吹,才发觉背后已被冷汗浸湿,手始终紧握着袖中那页来之不易的纸。 走到山脚,却见一辆熟悉的青篷马车停在那里,车辕上坐着顾衣。 “砚青姑娘,大人命属下在此等候,送您回去。”亲随跳下车,恭敬道。 言幼微没有拒绝,弯腰上了马车。 车厢内,李棠春竟也在。 他正靠坐在锦绣软垫上,闭目养神。摇晃的灯火流连过他侧脸,明灭之间,一半浮光,一半沉影。长睫低垂,似倦似静。 他似乎刚从某个公务场合回来,身上还带着一丝夜露的寒凉。 马车缓缓启动,碾过湿漉的石板路,发出辘辘声响。车厢内一片寂静,只有彼此轻微的呼吸声。 言幼微从袖中取出那页硬纸,借着车内昏暗的灯光查看。那是一张绘制极其精细的河防工事图的残页,上面标注了几个不起眼的节点,笔迹与父亲遗留的手札有几分相似,但关键处却被朱笔修改过! 这很可能就是父亲当年反对的那些“祸国工程”的图纸残片!为何会出现在蒋汉的书房里? “拿到了什么?”李棠春不知何时睁开了眼,感受到她忽然变得急促的呼吸,于是目光落在她手中那张纸上,深邃难辨。 言幼微将纸递过去,极力压制住激动:“河防图残页,关键处被篡改。” 李棠春接过,仔细看了看,神情严肃了几分。“果然,他们动的手脚,比想象的更深。”他收起图纸,看向她,“今晚,顺利吗?” “险些被发现。”言幼微只简略说了书房遇险与尤云解围之事,略过了那醉汉护卫的细节。 李棠春听完,沉默片刻。马车恰在此时碾过一块松动的石板,剧烈颠簸了一下。 言幼微猝不及防身子一歪,向旁边倒去。他的手臂在她腰后稳稳一托,旋即收回,仿佛只是拂过一片无意垂落的帘帷。 “小心。” 待言幼微仓皇坐定,低声言谢,他却并未看她,目光依然落在虚处。言幼微则转头看向窗外。 回到别院后,在碧色山庄的经历连同父亲遗留的图纸,让言幼微心里隐隐不安。夜间她辗转难眠,那种不安驱使着她下定决心,明早亲自去看看那些被私改的水道,究竟滋养了怎样的魑魅魍魉。 第二日早,她便以安济坊例行义诊为由,来到了胥江码头附近那片杂乱潮湿,空气中还凝聚着河水腥气与汗臭的民夫聚居区。 这儿低矮的窝棚挤挤挨挨,泥泞的地面无处下脚,江风寒意比城内更甚。与碧色山庄的秀丽景致判若云泥。 她在一处稍微避风的窝棚下摆开简单的医摊,不一会儿,三三两两的面色青黄、衣衫褴褛的民夫陆续围拢过来。 他们的症状多是咳嗽、染风寒、生冻疮,还有因长期浸泡冷水与过度劳累导致的关节肿痛和腰肌劳损。言幼微耐心细致地为他们施针,敷上药膏,暗自却分出精力听着他们断断续续的絮叨。 “多谢娘子!我这腿,泡得都快没知觉啰……”一个纤夫咳着,浑浊的老眼满是疲惫。 “老伯,冬日水寒,为何不歇工?”言幼微和他搭话,一边将一贴温经散寒的膏药按在他肿胀的膝盖上。 “歇工?”老纤夫脸上露出一丝比哭还难看的笑,“哪还有什么‘放冻’的假哟!上头催得紧,说是…说是‘泥菩萨’比粮还金贵,耽搁不起。” 泥菩萨? 她抬眼,好奇问道:“泥菩萨?是何意?” 老者似乎自知失言,眼神躲闪,慌忙摇头:“没什么没什么。就是…就是些压舱的石料,沉得很。” 旁边一个正等着敷药的年轻民夫,性子直率,直接低声抱怨:“什么石料!我看就是邪性!为了运它们,漕船都不够使,好好的粮米堆在仓里发霉。咱们这些人,倒要没日没夜地给这些‘菩萨’拉纤卖命!王五哥前儿个就咳血倒下了,也没见管事的来看一眼!” “咳血?”言幼微眉头微蹙。 “可不是!运军的爷们儿早些年还有轮休,如今死的死,跑的跑,名额空着,活却一点没少,全摊到我们这些征来的民夫头上!工钱克扣得厉害,病了伤了,又只能自己硬扛。唉。”年轻民夫眼看越来越激动,身旁老伯赶紧拉了他一把,这才悻悻住口。 言幼微不再追问,默默地将一瓶祛寒活络的药油塞进老伯手中,心下已了然。 “泥菩萨”,恐怕是底层民夫对那些神秘且优先等级高的沉重私货的暗称。极有可能和那日李棠春在胥江仓库内查获的青金石,如出一辙。 父亲当年,是否就是因为窥破了这些附着在国家漕运命脉上敲骨吸髓的蠹虫,才招致杀身之祸? 她收拾好药箱,在民夫们千恩万谢中离开了,心情比来时更为沉重。 她回望了一眼,寒风卷起地上的枯草,掠过那些在冰冷河水中奋力拉纤的佝偻背影,如同一幅无声的悲歌。 第9章 “放冻”旧制 回到别院时,天色已近黄昏,她意外发现李棠春竟已回来。他正站在书房的窗边,望着庭院中凋零的草木,不知在想些什么。 他听见脚步声,回过头。目光在她沾了些许泥渍的裙摆和疲惫的脸上扫过。 “今日去了码头?”他问。 “嗯。”言幼微将药箱放下,走到桌边,端起他为她备好的凉茶,一饮而尽。寒意入喉,纷乱的思绪稍稍清晰。 “看到了什么?”他转过身,正视着她。 “漕丁苦役,十之**已是民夫。‘放冻’旧制,名存实亡。运军空额严重,纤夫病亡亦不补充,工钱克扣,药石无着。漕船多运‘泥菩萨’及其他私货,致使官粮积压,河道壅塞。” 她声音清冷,缓缓道出了最关键的信息:“民夫之间,私传‘泥菩萨’之称。观其描述,沉重非常,优先于粮米。” 李棠春静静地听着,脸上没有任何意外,仿佛她所言皆在他预料之中。她没注意到,他眼中亦悄然闪过欣赏。 当他听到“泥菩萨”三字时,反应同她一般,眉头微蹙。 “还有呢?”他问。 “管理混乱,怨声载道。此非一城一池之弊,乃体系之溃。”言幼微最后总结道。 李棠春缓缓踱至案前,在摊开的苏州舆图上轻轻点着,最终停下手中动作,目光定格在胥江与太湖交汇的广阔水域。 他终于开口“你所言不差。蒋汉不过一隅之蠹。真正的巨患,在于这掌控了整个两浙路漕运发派、征调之权的发运司。他们的手伸得太长了。” 言幼微瞬间明了,眼底寒意顿生。那可不就是她的那位仇人,两浙路发运司判官陈伸玉所在。 他才是盘踞在江南漕运网络上的那只最大、最贪婪的蜘蛛。 她看向他“所以,大人接下来,意欲何为?” 李棠春抬眸,目光如窗外暮色,幽深难测。 “疴疾已深,非猛药不能去。”他拿起笔,将舆图之上那处位置圈了起来,“明日,我便亲自去量一量,这河道被他们私改了几何,这水深之下,又藏着多少魍魉。” 他此去,已不仅仅是为了验证她盗来的河防图真假,更是带着对这片水域之下那庞大贪腐体系的宣战之意。 翌日,李棠春出现在了碧色山庄外的河道旁。 他的目标并非那奢华山庄,而是将目光落在了水岸。 岸边,几处新夯的土色与旁处迥异,岸边的一棵老柳树的根系裸露,断口尚新,显然是近期被大量走船冲刷所致。 李棠春俯身拾起一块被水流磨去棱角的“青矿”碎屑。 “修山庄是假,借清淤之名私扩水道、通行重载才是真。”他捻去指尖矿尘,眼神冷冽。 看来那位苏州通判,贪的从来不只是金银。他借这山庄,在为太湖深处那条见不得光的“货路”,开着更方便的门。 过了几日,终于迎来了休沐日,苏州城浸泡在端午节后的慵懒里,也让安济坊内一众人得以放松。 言幼微提着竹篮穿过废弃桑林,裙摆拂过沾露的草叶,来到了城郊一处偏僻山洞。静立溪边,溪水几近干涸,只剩一道湿痕。 这处荒郊山洞,名曰“松月听泉”,是独属她和陈沅、周饴三人的秘密地。 “松月生夜凉,风泉满清听。”言幼微满意地说到:“就叫‘松月听泉’。” 当时的三人为想名字头疼了好一会儿。听到言幼微的想法后,周饴满意地点点头,陈沅则满脸崇拜,一个劲夸赞:“砚青,你太有才了!你若是男子,我定以身相许。” 他们最初发现这个山洞时,无论内外都是一派荒废破旧的景象。洞口有藤蔓垂落,隔绝了外间的风雪与喧嚣;洞内则立着一尊挂着蛛丝的佛像,还有一个冰凉的石台和一张青石桌作伴。 如今,洞内已是另一番光景,他们每回都带着从府内偷偷顺来的绸缎面料和糕点美酒,在此品酒吟诗畅聊,极其惬意。 “砚青——” 陈沅人未至声先到,杏子黄的衫子像道明快的光。她提着食盒,对周饴兴奋说道:“福记的五色水团!还热着呢。” 所谓的五色水团,就是由糯米粉制成,表面染成五色,并塑造成人、兽、花、果等形状的团子。 周饴跟在她身后,手里提着米酒、桂花定胜糕和香糖果子。他照例先巡视了一圈四周,才进洞在青石旁坐下,却发现言幼微不在洞内。 二人围坐,烛火洒在满桌糕点和酒液上,陈沅正眼巴巴地看着。 陈沅没忍住伸出手:“桂花定胜糕!周饴你快闻闻,甜丝丝的,像把整个秋天都吃进肚子里了!” 周饴轻轻拍掉她的手:“人等齐了再动。砚青去取东西了。” 刚说完,言幼微便抱着一个小巧的陶罐走了进来。 “久等了。” 陈沅眼睛一亮,盯着陶罐问:“这是什么宝贝?闻着有股辛冽的香气。” 言幼微笑盈盈地将陶罐放下:“前些时日制的茱萸酒,本想早与你们共饮,奈何一直不得闲。” 周饴为她和陈沅斟上一杯茶,了然道:“是了,那阵子漕司那边风波不断,你身在其中,难免受累。” 言幼微打开陶罐,清冽带着茱萸特殊辛香的酒气弥散开来。 陈沅迫不及待地递上自己的酒杯:“今日我可得好好尝尝能让砚青珍藏至今的手艺!光是闻着就觉得浑身都暖了。”说完,又夹起五色水团,满足地说:“前些时日的龙舟真热闹,就是后来仓廪走水怪吓人的。” 言幼微笑着回:“都过去了。今日休沐,只谈风月,不论其他。” 陈沅嚼着糕点,凑近言幼微,好奇问道:“坊里都在说你的婚事呢!那位李大人,待你还好吗?” “父母之命罢了。”她拿过酒杯,为他们斟酒,橙红酒液注入陶碗,语气淡得像在说别人的事。 陈沅还欲再问,周饴将芙蓉饼推到她面前:“食不言。” “就你规矩多。”陈沅瞪他,转头说起坊间趣事:“你们可知,前街张医师前日看诊,把风寒诊成喜脉,被病家追着骂了半条街!” 言幼微浅啜茱萸酒,辛辣直透肺腑。她顺着话题问:“近日安济坊可还安宁?” “安宁什么呀。”陈沅撇嘴,一口喝完杯里的茱萸酒。“张主事这两日脸色难看得很,听说他珍藏的一方端砚不见了,疑心是哪个学徒手脚不干净,正暗地里查呢。” 言幼微为她又倒了一杯,揶揄她:“慢些饮,这酒后劲足,小心醉了抱着药杵说胡话。” 周饴忽然开口,看向言幼微:“仓廪走水那日,我在附近送货。你上次说想找些旧木料做药柜,丙字仓后堆了些废弃船板,倒是合用。” 言幼微会意,感激回道:“有劳记着。过几日得空去看看。” 陈沅好奇:“你要打新药柜?我那还有些零碎绸布,可以给你做帘子。” “不急。”言幼微给她添了块炙羊肉,“先顾着你的点心吧,福记的五色团子凉了就走味了。” 三人笑谈间,言幼微不动声色地将话题引向漕运。陈沅心直口快:“最近码头上查验是严了不少,我听长辈说,有货船被扣了两日,说是要查什么私货。” 周饴也听闻了此事,偶尔补充几句码头见闻。言幼微沉默地听着,从零碎的叙述中拼凑出了信息:漕司近日确实在严查某些特定商号的货船,而这几家商号,似乎都与白年有些拐弯抹角的关系。 周饴见她们二人神色微赧,笑着转移话题:“说起来,这茱萸酒,《风土记》有载,‘俗尚九月九日,谓之重阳,茱萸到此日成熟,气烈色赤,折其房以插头,云辟恶气’。”他学着老学究的模样,“咱们今日饮此酒,也算是应了古礼,驱邪避恶了。” “驱邪避恶好!”陈沅立刻举起酒杯,煞有介事地对着四周虚敬一圈,“愿这酒气,把那些盯着咱们安济坊药库的牛鬼蛇神,还有那些藏在暗处算计人的坏东西,统统赶跑!” 日头渐高,林间蝉鸣聒噪起来。三人酒意均有些上涌,周饴开始收拾着桌面。 陈沅看着言幼微,笑的明媚:“今日小饮,感觉积攒了好多天的湿气都被赶跑了。砚青,以后咱们年年都酿,好不好?” 言幼微将剩余茱萸酒封好,灿然一笑,眸中冰雪消融:“好。” 收拾好后,几人出洞。言幼微提起竹篮,最后看了眼这方偷得浮生半日闲的小天地。 三人同乘一段便分别了,陈沅和周饴回了安济坊,言幼微回漕司别院。她在马车上,回望两人离去的方向,心绪难平。 这世道,谁不是戴着面具活着。纵然亲如挚友,也各有不可言说的秘密。 桑林外的苏州城,还等着她继续入戏。而这场戏里,每个人都是棋子,每个人也都是棋手。 接下来的几日,言幼微除了安济坊事务,还多了一项任务:替李棠春整理前一日批阅的公文副本,美其名曰让她“熟悉漕务,便于配合”。 这日清晨,她惯例去他的书房。她目光无意间扫过他书案一角,那里多了一本她从未见过的的泛黄旧档。 封皮上没有题名,但摊开的那一页,隐约可见“苏州水患纪要”、“言清舟”等字眼,旁边还有几行清峻的朱批小字,墨色尚新。 她仔细辨认后,确定了是李棠春的笔迹。 他怎么会突然调阅三年前的旧档?还偏偏是关于她父亲的? 言幼微小心地将档案放回了原位,心慌意乱地继续手上的整理动作,脑子却不受控制地猜测着。 傍晚,李棠春回府比平日早些。 他没有直接回书房,反而踱步到了言幼微常待的小药圃。夕阳的金辉勾勒着他挺拔的身影,绯袍玉带,清贵雍容。 此时,言幼微正蹲在地上,查看一株茱萸的长势。 他没有说话,只是静静站着,停在她身后。言幼微感受到他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假装不知继续修剪着,呼吸却不自觉地放轻了。 良久,他忽然开口,像在评论天气:“今日翻阅旧档,看到一则三年前的苏州旧闻。” 言幼微修剪花枝的手一顿,依旧没有回头看他。 他仿佛没有察觉,继续用那种闲聊般的语气说道:“前苏州知州言清舟,据说为人刚直,却落得投水自尽的下场,连唯一的女儿也追随而去,可叹。” 随后,他的语气里染上一丝极淡的近乎残忍的探究,问道: “你说,他那女儿,当年若是没有投水,如今该是什么模样?” (1)文中提到的“放冻”并非虚构,《宋史·食货志上三》中明确记载:“河冬涸,舟卒亦还营,至春復集,名曰放冻。” 通俗一点来讲就是, 古代政府利用自然条件进行的强制性漕运休假期。目的是规避航运风险、减少船只损耗、并节约人力成本。 (2) 夕阳度西岭,群壑倏已暝。 松月生夜凉,风泉满清听。 ———唐·孟浩然《宿业师山房期丁大不至》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9章 “放冻”旧制 第10章 他与她,重立盟约 “你说,他那女儿,当年若是没有投水,如今该是什么模样?” 她仿佛被施了定身术,目光呆滞地望着眼前的花枝,周遭的声音瞬间远去,只余下他字字诛心的话语在耳边回荡。他终究还是查到了吗?她知道她知州之女的身份瞒不过他太久,但也不想被发现得如此之快。 她死死捏住手中的花剪,平静维持着现在的姿势,不让自己失态。 “陈年旧事,民女不知。” 李棠春向前走了一步,停在她身后极近的距离,她能感受到他投下的阴影完全笼罩了自己。 他没有逼问,也没有戳穿。他只是俯下身,几乎是贴着她的耳廓,用情人呢喃般的语调,轻轻说道: “是吗?” “可我总觉得,你与她,或许颇有渊源。” 说完,他直起身,仿佛刚才那句石破天惊的话只是随口一提。他顺手从旁边摘下一片薄荷叶,在指尖捻了捻,放在鼻尖轻嗅。 “这薄荷长得不错。” 他评价了一句,随后步履从容地离开了药圃。 言幼微仍僵立在药圃中,夕阳的余晖温暖不了她半分,药草的气息在渐凉的空气中变得沉郁。 他试探是因为没有确凿的证据吗?但似乎,他不需要证据。 至少在这一刻,她是懂他的。他是在告诉她,他手握着她的生死秘密,欣赏着她的惊慌失措,他享受着这种猫捉老鼠般完全掌控的感觉。 他总用最平淡的语气,在她心头悬起了一柄利刃。刃未落下,却寒光凛冽,提醒着她随时会身首异处。最大的恐惧,不是来自于已知的危险,而是来自于这种悬而未决、不知对方何时会落下铡刀的无声凌迟。 晚膳时分,气氛诡异得令人窒息。 菜肴精致,言幼微却食之无味。李棠春斜倚在主位,随手从冰湃着的琉璃盏中拈起一颗紫葡萄,轻轻一捻,再蘸了点身侧官窑盏中清亮的茶汤,这才送入口中。 优雅从容,甚至比平日更添几分闲适。 他偶尔会与她说话,问及安济坊的琐事,或是评论一句菜色。他只是坐在那里,目光笼罩着她,便让言幼微坐立难安。 “今日的鲈鱼甚为鲜美,”他夹起一筷,放入她面前的碟中,动作自然亲昵,如同世间任何一位体贴的未婚夫婿,“你近日劳神,多用些。” 言幼微看着那块雪白的鱼肉,如同在看待宰的自己,胃里一阵翻涌。 “我不爱吃鱼。”她淡漠地回应他。 李棠春唇角微微一弯,没有说话。 “听闻言知州当年,于胥江水纹颇有研究,曾力阻下游三闸同修,惜乎...忠言逆耳。”他复又开口,似随口品评一道寻常旧事,银箸尖却点在那盘清蒸鲈鱼的眼珠上,微微一旋。 言幼微握着瓷勺的指节,霎时失血。 他是在暗示她父亲的“不识时务”,还是嘲讽她此刻的“鱼游沸鼎”? 她抬眸,对上那双好看而又危险的凤眼。 “陈年旧事,大人竟也知晓。”她移开眼,舀起一勺汤,汤汁却晃出微痕。她有些懊恼泄露了她心底的地动山摇。 他轻笑:“有趣的人,有趣的事,本官总是记得清楚些。” “譬如那言家小姐,据说右眼尾有一点浅褐色泪痣,也不知是真是假。” 他说这话说的随意,目光却是死死盯着她那眼尾的朱砂泪痣。 “啪嗒。”言幼微手中的汤匙,终于落回碗中,发出一声清脆又无法掩饰的声响。 所以,这就是他无法完全确认,只能不断试探她的原因吗? 自那顿饭之后,言幼微有些坐立难安,想着无论如何也得去一趟慈幼局那间偏殿。可她往返安济坊时,能清晰地感受到暗处投向她的目光比以往更多、更密。 这日午后,她如常向李棠春报备要去安济坊。行至半途,她借口要买些女儿家用的丝线,拐入了一家绸缎庄。 她用余光打量着后侧方,至少有两道视线跟了进来。 于是,她开始在柜台前细细挑选,磨蹭了足有一炷香的功夫,最后却只买了一束最寻常的青线。至付钱时,她不慎将荷包掉在地上,几粒金瓜子和小额碎银滚落出来,散在柜台脚下。 “哎呀!”她低呼一声,连忙弯腰去捡,姿态略显狼狈。 这一弯腰,柜台和伙计的身形直接挡住了大部分视线。身后跟随的人下意识地将注意力集中在那几粒显眼的金瓜子上,生怕她少了钱财无法交代。 而言幼微要的,就是这瞬间的疏忽。 她迅速将一枚小巧的、看似是香囊的物事滑入绸缎庄通往内院的门帘之后——那里,她早已买通了一个小杂役接应。 直起身,她仔细收好捡回的银钱,对伙计道了声谢,便若无其事地离开了绸缎庄。 她能感觉到,那两道视线立刻重新锁定了她。 她不再耽搁,径直走向安济坊。在坊内,她像往常一样看诊、配药,甚至还指点陈沅辨识了一味药材。直到申时左右,她借口去后堂库房取些存量不多的珍贵药材。 库房连接着一条僻静的后巷。言幼微闪身进入后,脱下外面的素色罗裙,露出里面早已穿好的一套半旧灰色粗布衣裙,又将发髻打散,随意挽了个最常见的妇人髻,用一块蓝布头巾包住大半张脸。 不过片刻功夫,一位端庄的医女便成了一个毫不起眼的市井妇人。她将从绸缎庄内院取回的那个“香囊”系在腰间,里面装着她必要的工具和药物。 她悄无声息地从后巷另一头走出,混入街上熙攘的人流。那几个奉命监视的眼线,此刻想必还牢牢盯着安济坊的前门和后堂出口,等着她出来。 她熟门熟路地走向城西的慈幼局。 这处偏殿是她脱离所有身份配置独门药物和齐毒的地方,也是她以“白海棠”之名与苏州城那些见不得光的人交易的场所。在这里,她救活过被仇家下毒的黑市商人,也帮过走投无路、铤而走险的亡命之徒解毒。 这一切,绝对不能让熟悉之人知晓,尤其是李棠春。 言幼微穿过喧闹的院落,走向最深处那间几乎废弃的偏殿。她确认四处无人后,打开了这扇许久不曾来过的门。木被推开的瞬间,一股略重的尘土和极淡草药气息的味道扑过来,呛得她咳了几声。 她走到药柜前,伸手至柜子与墙壁的夹缝中,摸索到一处凸起,轻轻一按。 “咔哒”一声轻响,药柜旁看似完整的地面,竟悄无声息地滑开一块木板,露出一个仅容一人通过的向下的阶梯,连着一间不大的地窖。她点了一盏昏黄的长明油灯,拾级而下。 这里,才是她真正的“药库”,准确的说,是“毒库”。 地窖四壁是粗砖石,靠墙放着几个木架,上面整齐陈列着各式各样的瓶瓶罐罐,贴着她自制的标签,标注着不同的毒性与功效。另一侧的桌上还放着研磨器具和一些未完成的药粉。 她观察确认这里安全后,拿了几样需要的药材便上了地窖。刚一上来,窗边便响起了约定的敲击声。 此时,言幼微的脸上已戴上了鎏金狐狸面具。 “门未闩。” 一个身形矮壮脸上有一道刀疤的男人小心翼翼地走了下来。他目光警惕地扫过屋内,最后看向她。 “可是‘白海棠’?”男人声音低沉,还带着一丝沙哑。 “看病,还是问事?”她的声音透过面具,显得低沉而冷漠。 男人从怀里掏出一个钱袋放在桌上,发出沉甸甸的响声。“求药。‘七日枯’的解药。” 言幼微有些惊讶。“七日枯”是江湖上一种颇为阴损的毒药,中毒者七日之内若无解药,便会脏腑衰竭而亡。能用到这种毒,眼前这人牵扯的绝非小事。 “症状。”她言简意赅。 男人详细描述了中毒者的情形,与“七日枯”的症状一般无二,她才走到药架前,熟练地取了几样药材,开始配制。 偏殿内只剩下药材研磨和液体滴落的细微声响。 疤脸男人看着她配药,似乎放松了警惕,说道,“最近道上不太平,漕司那边查得紧,听说...是在找三年前水患时失踪的一个人。” 言幼微捣药的手未停,不动声色问道:“哦?什么人值得如此兴师动众?” “好像是个当官的,姓言。”男人挠了挠头,“具体的我也不清楚,只是听几个跑船的朋友嘀咕,说现在往杭州去的货船,查得格外严,尤其是夹带私货的。” 言幼微将配好的药粉装入一个小瓷瓶,递给男人:“分三次服用,间隔一日。禁酒腥。” 她将另一包药粉推到男人面前:“这是附赠的‘清心散’,酬谢你多言。” 男人喜出望外,连声道谢,这才离开了。 偏殿重归寂静。言幼微缓缓摘下面具,脸色在昏黄的灯光下显得有些苍白。她看了眼天色,估摸着时间也差不多了,迅速回了安济坊,换回了打扮。 漕司别院里,密室内窗牖紧闭。 烛火被钻入的夜风吹得摇曳不定,将两人映在墙上的影子交叠在一起。 言幼微一言不发地垂眸端坐,目光落在自己握紧的双手上。静立于她对面的李棠春,正一脸平静地看着她。 他连日的敲打连同今日获知的消息,她已没有多余的心力去和面前这个危险的“盟友”周旋。如今看来,他不仅知道了她是言清舟之女,恐怕连她假死、学艺、归来复仇的每一步,都被他推测查探了个七七八八。 她抬眼,右眼尾那点红在跳动的烛光下仿佛活了过来,在此刻的静闭空间里竟显得有几分惊心动魄的美。 “李大人既已查明,又待如何?将我拿下,作为结交蒋汉乃至取信于陈伸玉的投名状,助你更快在江南立足,整顿漕运?” 她开口讽刺道。 李棠春闻言,反而轻笑一声。那笑里没有嘲讽,倒更像是对她这份反将一军的欣赏。 “若想交你,何必在此与你浪费唇舌。”他起身,颀长的身影在烛光下拉得更长,然后缓缓踱步至她面前,如他们第一次提出结盟那般。 “你医术毒理精湛,胆识谋略不输男儿,更手握令尊可能留下的关乎漕运乃至更多隐秘的关键线索。正如你当初所说,你我目的虽有不同,但扳倒蒋汉等人,撕开苏州漕运的黑幕,于公于私,皆是殊途同归。” 他微微俯身,距离近得能让她看清他眼底映出的倒影:“之前的婚约之盟,建立在胁迫与谎言之上,过于脆弱。” “如今,我们不如立一份新的盟约,如何?我助你寻父复仇,你倾你所能,助我查清漕运之弊。彼此坦诚,各取所需。” 坦诚? 这二字让言幼微觉得好笑。在这漩涡之中,何来真正的坦诚? 她反问:“如何坦诚?又如何确保李大人不会在价值榨干之后,行那兔死狗烹之事?” “很简单。”李棠春直起身,从袖中取出一个眼熟的白瓷小瓶,正是她当初用来制约他的“缠丝绕”。 “解药,你依旧拿着。”他将瓷瓶轻轻放在她手边的矮几上,发出清脆的叩击声,“在我助你达成所愿之前,你随时可以让我毒发。这,可算得上诚意?” 言幼微难以置信地看向那枚瓷瓶,又抬眼看向李棠春深不见底的眼眸。 他在赌。 他赌她的目标与他的目标在现阶段高度重合,赌她需要他这把锋利的“官刀”来劈开眼前的荆棘,更赌她并非真正心狠手辣到不顾一切。 密室中陷入更深的寂静,时间一点点流逝。过了许久,言幼微终于伸出手,将那白瓷瓶收入袖中。 “好。”她笃定的一声在密闭的空间里回荡。 这一刻,那艘在惊涛中飘摇的孤舟,它的缆绳被重新系紧。尽管缆绳依旧脆弱,但航向却前所未有地一致起来。 第11章 风月场,惊鸿一瞥 次日下午,李棠春在书房铺开苏州漕运舆图,与言幼微商议着下一步。 “蒋汉此人,贪婪刻毒,犹如水蛭,但并非无懈可击。”李棠春修长的手指划过胥江沿岸的标记,“白年死了,陈伸玉虽看似摘清自己,但蒋汉既为其漕运臂膀,岂能干净?白年一死,他名下那些见不得光的账目和勾当,蒋汉必然急于填补抹平。” 言幼微立于桌案另一侧,目光随着他的指尖移动,接话说道:“那日山庄下毒未成,反令我们找到了河图残页,他必已惊觉。强攻不易,需另寻其命门。” “正是。”李棠春指尖重重一点胥江仓的位置,“白年之前负责的漕粮入库与新渠物资调配,账目混乱不清处极多。我怀疑他与蒋汉勾结,利用漕船夹带私货,其中很可能就包括你之前发现的‘青矿’。” 他抬眸看向她,“但现在,我需要能将其一击毙命的实证。蒋汉府上如今定是铁桶一片,但其心腹——漕司主簿聂金来,性好渔色,尤爱流连城南几家暗娼馆。或许,可以从他那里打开缺口。” 言幼微立刻明了:“你想让我设法接近聂金来,套取账目线索或藏匿地点?” “不,”李棠春摇头,“你身份已明,不宜再轻易涉险。此事我另有安排,需动用官面上不易察觉的暗线。但你之前潜入山庄时,对机关消息似有心得,我需要你协助分析蒋汉书房可能设置的密格机关。此外……” 他顿了顿,目光意味深长,“还需你准备一些……能让聂金来在‘恰当’的时机与场合,心甘情愿吐露真言的东西。” 言幼微了然,明面上李棠春利用职权继续核查账目,施加压力;暗地里,则用非常手段,从聂金来这个薄弱环节取证。 “我明白了。关于机关,我需要回想一下蒋汉书房布局。至于那种‘东西’,我想想办法。”她回道。 李棠春没有追问细节,只道:“可需派人随行?” “不必。”言幼微拒绝得干脆。她的秘密据点,不容他人窥探。 两人目标达成一致后,李棠春如往常忙到很晚才回别院。他们偶尔在别院撞见,言幼微也只是淡淡打个招呼,李棠春则看着她不说话。 过了几日,她刚出别院门没几步,用路边摊位上的铜镜向侧后方照去,随即了然地放下。李棠春那“派人”的安排从不需要她的首肯,又何必多此一举问她。那番走过场的询问,不过是增加她一次徒劳的抵抗罢了。 于是,她用换汤不换药的方式先去了安济坊,再绕至慈幼局。不过半小时,她便熟门熟路地绕到了慈幼局偏殿内。 这一次,来的是尤云。 他带来消息:“姑娘,刚得到消息,赵主簿昨夜在‘软红尘’醉酒,曾向相好的粉头抱怨,说蒋通判催逼甚紧,胥江仓甲字库的旧账,须得在三日内处置干净,还提到‘夹层’二字。” 胥江仓甲字库。夹层。 这与李棠春的判断不谋而合,而且更为具体。她迅速将备好的药物收入袖中,心中已有了计较。 蒋汉的命门,或许就藏在那个“夹层”之中。 她拿了几味药离开了据点,准备回去收拾收拾,过几天亲自去一趟这苏州城内最大的销金窟——软红尘。 三日后,城南软红尘。 外头已暮色沉降,勾栏瓦舍的灯笼一串串燃亮,顷刻间汇成一条流淌的光河。酒香、脂粉香与男男女女的调笑声在朱栏绣户间摇晃,在城南这片区域织成一张沉沦**的网。 在二楼最为僻静的“庭雪阁”内,气氛却与外间的浮华截然不同。 李棠春一袭雪青色锦袍,玉冠束发,俨然一位翩翩富家公子。可那通身的气度,却是商贾的皮相,权臣的骨。 他坐于主位,指尖漫不经心地点着瓷杯,听着对面易容成北方皮货商的心腹侍卫“老金”,与一位本地绸缎商人模样的男子,谈论着今年的生丝价格与漕运成本。 这谈论声不高不低,恰好能盖过某些细微的动静,又不会显得刻意。而他真正的目的,是隔壁那间名为“听雪阁”的雅间。 据消息,漕司主簿聂金来今晚在此设宴,明面宴请好友叙旧,实则是为了平复白年死后带来的恐慌,并设法处理一些手头的麻烦。 “老金”粗着嗓子,拍着桌子:“王老板!你这价压得也太狠了!咱们北边的风雪路是好走的?这皮子运到江南,光是漕上的打点就不是小数!” 那王老板连连赔笑:“金爷息怒,息怒啊!实在是近来漕司查得紧,各处关节都不好疏通,成本也高啊……” 在这精心设计好的背景音下,李棠春七成注意力放在那堵不算厚实的隔墙上。他暗暗凝神细听,断断续续捕捉到隔壁聂金来那带着醉意和焦虑的话语—— “……妈的,蒋通判催命似的……那批青料的账得赶紧平了!藏在、藏在……”聂金来的声音含糊了一下,似乎又灌了一口酒,“……老地方……胥江仓甲字叁号库……夹层……可不能出岔子……” 那边话落,这边李棠春与“老金”交换了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 胥江仓甲字叁号库,夹层。 关键信息,到手了。 然而,就在此时,“听雪阁”的门帘被人从外面轻轻掀开一条缝隙。 一道窈窕的身影,伴着一阵与其他浓烈香氛截然不同的青蒿冷香,提着一壶酒,如一尾灵活的鱼儿般闪了进来。 来人一身桃红色舞姬衣裙,水袖长曳,步步生莲。女子脸上覆着同色轻纱,只露出一双沉静如水却又在烛光下流转着些许慌乱的眼眸,几缕发丝垂落脸边,更添我见犹怜的风情。 但李棠春在她掀帘的瞬间,身体却僵了一瞬。 这位进来添酒的舞姬,正是他那位不安分的“漕司副使夫人”。 李棠春微微眯眯眼,震惊又饶有趣味地看着言幼微。 而言幼微心中亦是惊涛骇浪,外加一丝荒谬。 她暗小隶所说,得知今夜聂金来在“听雪阁”宴饮。于是,她假装来这烟花之地“寻夫君”,徘徊在这些雅间外,终于在一间屋外看到地面有散落的舞姬服,随即拿走换上那身衣裙,避开了巡查护院,找到这里。 她抬眼,门楣上赫然悬着“庭雪阁”三个字。 言幼微难以置信地眨了眨眼,极度希望眼前这一切是她的幻觉。她凑近了些,借着廊下灯笼的光再三辨认——的的确确是庭雪阁。 听雪?庭雪? 下一秒,她被那个带点淮南口音的小隶气笑了。 就因为他的口音,她不仅找错了雅间,还找到了李棠春在的雅间。 言幼微有些尴尬地和正看着她的“夫君”对视上,她亦从他眼里看到了难以置信,和几分探究。 她立刻低头准备认错退出时,李棠春却忽然笑了。那笑里完全没有了他平日清冷矜持的模样,反而带上了浪荡公子哥的轻浮与玩味。 “哟,本少爷怎么不记得点了你?”他开口,目光毫不避讳地在言幼微身上流转。 言幼微收紧了端着托盘的手,正欲开口,却被那王老板开口打断: “李公子,这许是软红尘新来的头牌罢,果然好姿色!还不快过来给李公子斟酒!” 言幼微一时骑虎难下,硬着头皮拎着酒壶走至他身侧,李棠春却先一步抓住了她的手腕。 她心头一跳,猛地抬眼看他,却撞入他含笑的凤眸中。 那里面没有半分**,只有审视和一丝戏谑。 “手这么凉?”他在她腕间白皙的皮肤上轻轻摩挲,语调轻佻,“可是害怕我?” 言幼微强忍着拿出银针刺他的冲动,模仿着吴侬软语对他说:“公子,请放手。奴家为您斟酒。” “斟酒不急。”李棠春非但没放,反而稍稍用力将她拉近了些,他带着酒意的灼热气息扑了过来。他凑近她耳边,问道:“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这双眼睛生得可真标志,会说话一样。” 言幼微配合回道:“奴家贱名恐污了公子尊耳。” 她偏过头,想避开他过于贴近的呼吸。 李棠春轻笑,另一只手抬起来作势要去挑她脸上的面纱,“那何不露出真容,让在座的人看看是怎样的倾城之色,配得上这双妙目。” “公子!”言幼微终于忍不住出声打断了他的动作。她手腕一动,一根冰凉的银针已悄无声息地抵在了李棠春的腰侧。 李棠春动作一顿,垂眸看了一眼腰侧那微不足道却麻烦的威胁,冷声说了一句: “带刺的,本少爷更喜欢。” 话虽轻浮,但他的眼神却像铁了心要戳穿她的伪装。 言幼微心下明了,他在用这种方式干扰她的行动,逼迫她露出破绽,想知道她不顾风险潜入此地,究竟是为了盟约中的任务,还是另存了私心。 恰在此时,隔壁忽然传来一阵碗碟落地的脆响,聂金来响亮的哭腔醉话顿时响起: “……我有什么办法!上面逼着!下面瞒着!我聂金来就是个跑腿的!那些青料……那是要掉脑袋的……” 席内除了王老板,其余人皆是一惊。 但言幼微更在意的,是聂金来话里透露出的绝望情绪,以及“上面逼着”这几个字。这“上面”,究竟是指那位苏州通判,还是更高处?又是否会与父亲有关? 她必须想办法脱身,去确认更多信息。 “公子,”她再次开口,语气放软,带着一丝哀求,长银针却依旧稳稳抵着他的腰侧,“奴家……奴家只是走错了房间,求公子高抬贵手。” 李棠春看着她的眼睛,心下澄然。她的焦灼与算计,在他眼中宛若一盏剔透的琉璃盏,内外分明。 他忽然松开了钳制她手腕的手,也顺势避开了那根银针,身体向后靠回椅背,恢复了那副慵懒公子哥的模样。 “出去。换个懂风情的来。” 这突如其来的放行,让言幼微愣了一下。她立刻低头福了一礼,几乎是逃离般退出了“庭雪阁”,只留下那缕青蒿香还绕在他身侧。 李棠春看着晃动的门帘,眸中的轻浮戏谑瞬间褪去,只剩下深沉的思量。 趁着王老板起身取新酒的间隙,他给了对面的亲信一个眼色。“老金”立刻会意,似又想到了言幼微,面露一丝为难。 “盯一下,看她到底想去哪里,找什么。”他低声吩咐道。 另一边,刚逃离“庭雪阁”的言幼微靠在廊柱上平复着心绪,廊下的暖昧光影和靡靡之音此刻都令她心烦意乱。面纱下的脸泛着薄红,既有被李棠春刻意调戏的羞恼,更有因自己疏忽而带来的懊悔。 定神后,她的目光重新投向“听雪阁”的方向。李棠春的试探与阻碍,让她更加确定此地必有她需要的东西。无论如何,她都要先一步找到关于父亲下落的线索。 片刻后,一个端着空茶壶的小厮从“听雪阁”走了出来。言幼微趁机上前主动拿过壶,帮忙续茶,小厮见状便答应离开了。 她深吸一口气,重新推门而入“听雪阁”。 第12章 甲字叁号库 “听雪阁”内。 屋里酒气熏天,聂金来瘫坐在雅阁的绣墩上,满面油光被酒气蒸得发亮,眼神涣散。 他近日心中惴惴。白年死后,蒋汉催逼日紧,那胥江仓甲字库的旧账如同索命符,搅得他寝食难安,只得来这温柔乡里借酒浇愁。 言幼微垂着眼,手脚麻利地为他们更换茶盏,耳朵却捕捉着每一句含糊的醉话。 “……蒋扒皮……逼死老子了……”聂金来打着酒嗝,拍着桌子,“那批东西……老地方……要是出了岔子,咱们都得玩完……” “老地方”?言幼微心中一动。 她将一杯浓茶放到聂金来手边,低声道:“大人,您要的醒酒茶。” 聂金来迷迷糊糊地看她一眼,嘟囔道:“还是你这小美人懂事,嗝!不像‘听竹轩’那些……鼻孔朝天……” 言幼微的心猛地一跳。父亲在失踪前,最后几次便是被传唤至陈伸玉在杭州的府邸内,她隐隐记得,听竹轩是陈府待客之地。 所以,聂金来口里所谓的“老地方”,不一定是那胥江仓,而有可能是与陈府有关联的某处? 她还想再探听,聂金来却已伏在桌上,鼾声大作。其他几人也是醉态可掬,言语不清。言幼微知道再待下去恐引人生疑,便默默收拾好,退出了房间。 次日清晨,漕司衙门。 李棠春端坐堂上,面前摆着昨夜“老金”记录下的聂金来口供,重点记录了那“胥江仓甲字叁号库夹层”。他先签发了一道公文,以核查漕粮储备为由,要求胥江仓提供近三个月的全部出入库详录,意在敲山震虎。 不到一个时辰,蒋汉便出现在了漕司衙门。 “李副使。”蒋汉面色不豫,勉强维持着礼节,“胥江仓运转有序,历年账目清晰,何须如此兴师动众,反复核查?岂不寒了底下办事人的心?” 李棠春淡声回道:“蒋通判此言差矣。白年刚去,其经手事务多有不清,本官奉旨厘清漕运,仔细核查乃是分内之事。难不成蒋通判觉得胥江仓,查不得?” 蒋汉脸色变了几变,咬牙道:“下官不敢。只是仓廪重地,频繁惊扰,恐生事端。” “若有事端,正好一并解决。”李棠春取过一方素白吴绫帕子,慢条斯理地擦拭砚台,并未看他,“还是说,蒋通判预知会有什么事端发生?” 蒋汉被噎得说不出话,冷汗微沁。他摸不准李棠春到底知道了多少,是例行公事,还是有的放矢。 这时下属来报,言幼微给他送来了调理身体的药汤,正于门口求见。李棠春便屏退了左右,蒋汉只得悻悻离去。 言幼微强行忽略了在庭雪阁的窘境,只将昨夜探听到的“听竹轩”与“老地方”之事低声告知。李棠春听完,沉吟了片刻,随后所说与言幼微昨日推测相差无二。 “看来,苏州之事与杭州勾连之深,远超预期。老地方若指胥江仓,则与我们之前判断一致。但若关联‘听竹轩’,那他们极力隐藏的东西,可能并不全在苏州。” 他随即唤来顾衣说道:“加派人手,盯紧胥江仓,尤其是甲字库区,任何异动,立刻来报。同时,让我们在杭州的人,想办法探听‘听竹轩’近日动静,特别是与苏州的往来。” 命令既下,李棠春顺手将手边那盏为她新泡的日铸雪芽,朝着她的方向轻轻推过去半尺。轻声道:“你昨夜,辛苦了。” 言幼微没有理会他的阴阳怪气,只回了句:“分内之事。” 接下来的几日,胥江仓的守卫明显加强。如李棠春所料,蒋汉称病不出,但其手下亲信活动却愈加频繁。 数日内,漕司内的风气已悄然生变。一些原本持身中正的官员,此刻也窥见了风向所在,言行举止间,悄然偏向了这位新任的掌事副使。但与此同时,亦有官员更紧密地附于蒋汉骥尾,往来其门庭之间。 而此时的李棠春,正稳坐高台,明执漕司副使之权,于账目人事间从容施压,令蒋汉党羽如秋日枯叶,渐次凋零。暗地里,他则凭借言幼微和自身布下的暗线,将那关乎“青矿”流向、牵涉陈伸玉乃至庙堂高层的铁证,一一汇于掌中。 天光未大亮,漕司衙门的青瓦上还凝着一层薄露。李棠春已端坐案前,铺开公文用笺。 他铺纸研墨,略一沉吟,便从容落笔。不一会儿,一行行理据凿然的官文便自他笔下流淌而出—— 时近梅雨,为防仓粮受潮霉变,兼查各仓防火通路是否畅通,特命有司即日巡查胥江诸仓,尤重历年旧库。 公文用印即刻下发后,一队身着公服手持丈杆与记录簿的吏员,便出现在了胥江仓。为首的官员,乃李棠春在漕司内部派系中的一位得力干将,漕司巡检何川。 仓场监督赶忙陪着笑引路,不敢怠慢丝毫。 众目睽睽下,甲字叁号库门轴发出沉重的“吱嘎——”声,开了。陈年木料混合着潮湿河泥混合的气味扑面而来,有人被呛得咳了几声。 众人皆凝神向库内看去,借着天光,隐约可见堆积如山的陈旧漕船龙骨、废弃的麻袋与一些不知何年存放于此有些朽坏的竹木料。 何川面色如常,依着规程命手下吏员丈量库内通道,一寸一寸细细敲击墙壁,检查通风。他自己则缓步踱至靠里一侧那面厚重的木制仓壁前,目光“不经意”地扫过壁板。 “此处壁板,似乎与旁处色泽有异?”他伸手,指节在木板上叩击。 “咚咚”声略显空濛。 仓监督一个激灵,躬背忙道:“回大人,库房年久,许是有些受潮…” 何川未理会其词,手指顺着木板纹理细细摸索。他身后一名精于工事的吏员上前,连忙取出随身携带的工具,在几处看似天然的木节处轻轻按压、试探。 突然,一声很轻微的“咔”响起。一块约莫二尺见方的木板竟向内弹开一道缝隙,露出后面黑黢黢的夹层。 巡检人员皆一惊,仓监督脸色瞬间煞白,冷汗涔涔而下。 何川眼神一凛,却不急于查看,反而侧身挡住入口,沉声吩咐:“此乃仓廪建造时的疏漏,需详细记录在案,着日后修缮。” 随后,他看向仓监督,带着一种了然于胸的嘲讽说道:“今日核查,只为防火防潮。此等小节,监督自行处理便是,不必录入正册,惊动上官。” 仓监督岂能不懂何氏这话听着是维护,实为警告?他不停擦着汗,连连称是,再不敢多看一眼那夹层。 何川这才就着缝隙向内望去。夹层不深,内里空空如也,角落却残留些许未曾清理干净的碎石屑,还在闪烁着幽蓝金斑。 他不动声色地复原那机关,转过身。 “去下一处。”他面色如常地带着一众吏员走向下一个仓库。 唯有那仓监督僵在原地,面露痛苦色,心道天要塌了。 消息传回时,李棠春正于堂上批阅公文,笔尖丝毫未停过。 那些蛇鼠,比他预想的更警觉。 而“祸从口出”的聂金来,早晨酒刚醒,模糊忆起自己在“软红尘”失了言,惊出一身冷汗。 他慌忙寻到蒋汉府上的管家,支吾禀报。管家脸色一变,立刻报予蒋汉。 管家禀报时,蒋汉正在用早膳。听完,手中白釉勺掉落在碗中,顿时汤汁四溅。 “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蠢货!”他面目扭曲。 片刻后,他一脸阴鸷地吩咐管家:“他既管不住自己的嘴,便让他永远闭上。” 午后,言幼微依往日约定,前往聂金来在外购置的一处私宅,替安济坊其他医师前来为他施针调理。 她刚踏入院门,便嗅到一丝血腥气,心头一凛。 她放轻脚步,轻手轻脚地靠近内室。却看见聂金来瘫坐在地,脸上失了血色般,两名黑衣蒙面人持短刃正向他步步紧逼。 “……各位爷饶命!账册不在我这儿!在、在……”聂金来涕泪横流,语无伦次地求饶。 言幼微下意识地捂嘴,原本她只想来探听些更多的线索,没想到撞上了蒋汉在灭口。 眼见黑衣人刀光袭去阻止聂金来说下去,她手探入腰间锦囊,抓出一把辛辣的胡椒与特制香料,用力朝对方撒去。黑衣人被呛得连连咳嗽,她趁此空隙,上前一步,扬起一根淬了毒的银针,刺向持刀人的颈部。 那黑衣人反应极快,却因这辛辣粉熏得有些睁不开眼,格挡未成,颈部又被一针刺中,短暂的酸麻让他拿不住刀。 “有埋伏!”另一人低喝,弃了聂金来,转身扑向言幼微。 言幼微不退反进,扬手将一枚蜡丸砸向地面,一阵浓白的呛鼻烟雾瞬间漫起,弥漫着整个内室。 “咳咳咳!”两名刺客与聂金来均被呛得剧烈咳嗽,视线一片模糊。 聂金来以为又派来了新的杀手,吓得魂飞魄散,也分不清来的是哪路神仙,抱着脑袋就带着哭腔嚎道:“各位给老子一个痛快吧!求求你们了,别再折腾了!” 就在这时,药粉稍散,言幼微一把拉起哭嚎的聂金来,低喝道:“走!” 聂金来的哭声戛然而止,他看清来人竟是一个清丽的小姑娘时,再也顾不上什么形象,连滚带爬地配合扑过去,涕泗横流地喊道:“姑奶奶!亲姑奶奶!” 言幼微顾不上嫌弃他的扑腾,只按照提前熟悉的宅院布局,引着聂金来从侧窗翻出,踉跄窜入后巷。 身后传来刺客愤怒的咳喘与追赶的脚步声。 聂金来一边慌张地逃命,一边错愕地看着这个比他还熟悉宅院的女子,终是忍不住问:“小姑奶奶,你怎的如此熟悉我的宅院?” “你方才说的账册在哪?”她没有理会聂金来的问题。 聂金来不语。 两人跑至巷口杂物堆处,言幼微猛地一推聂金来:“分开走!去漕司衙门或许能活命!” 随后,她将一小包药粉塞入他手中,“洒在身后!” 聂金来感激地捏住药粉,咬牙说道“半月后,子夜时分,他们会将一批‘青料’走七里埔水道,伪装成瓷器运出。”然后连滚爬爬地朝一个方向逃去,依言将药粉向后乱撒。那药粉遇风飘散,辛辣味立即四起,成功阻了那两名黑衣人一瞬。 言幼微则灵活钻入另一条更狭窄的巷道,七拐八绕,轻易甩掉了追踪。 等到外边已无动静,她靠在墙上微微喘息。 聂金来是死是活,已非她能掌控。但“青料”的动向,却也让她此行没有白来。 当夜,李棠春正立在衙门内的莲缸旁听下属禀报。当他得知聂金来被灭口获救后又失踪的消息,沉吟片刻,只将手中的凉茶汤泼入了衙门内的莲缸,惊起了一尾红鲤。 “他活着,是隐患;死了,是罪有应得。既已指明了七里铺水道,这条线便算尽了其用。” 他看向那池莲缸,心中却是浮现了言幼微那双满是执拗的杏眼,忽觉自己布下的棋局里,这枚棋子屡屡自生光华,智计百出。 “备轿,回别院。”他转身吩咐道,离开了漕司衙门。 第13章 再下公文 言幼微甩脱追兵,从后巷回到别院时,夜空已悬着一轮月。 她气息未匀,发鬓微乱,袖口被巷角处残砖石划开了一道细痕。 刚准备踏入自己居住的房间,便见正房书房窗纸上映着一个挺拔执笔的身影,沉静得像从未离开过。 她回过神,正欲悄声回房,那窗内的身影却动了。 他的书房门开了,李棠春正站在门内的光影里,目光落在她略显狼狈的身上。 “回来了。”他的语气,听不出关切,亦听不出责问。 言幼微静立在院中清冷的月光下,与他隔着一道门槛,轻声回了句“嗯。” “人呢?” “分头走的,生死由命。”她无意赘述惊险过程。 李棠春沉默看着她划破的袖口处,侧身让开些许,“进来说。” 她踏进书房,闻到了书房内淡淡的药香与墨香。他的案上公文堆积,显然他没有虚度这数个时辰。 他递来几瓶上好的药,她有些错愕地抬头。 “你的命,尚有他用。”他没有看她,只是开口。 言幼微弯起嘴角,分不清是嘲是讽。 “不劳李大人费心。” 她没有接过药,见无其他吩咐,便出了书房。融入院中月色。 漕司衙门的签押房内,李棠春端坐于紫檀木大案后,回想着聂金来险被灭口之事。 “前番敲打,看来是未能入耳。” 他取过一份空白的札付,提笔蘸墨,一行行筋骨峭拔的行书随之落下,成文 《漕司再查苏州府漕粮仓储以肃纲纪事》。 他吩咐一旁的顾衣:“持此札付,再查胥江仓其他库。此番不为防潮,专为整肃纲纪。” 他继续道:“前次所察‘湿气过重,有违储粮之规’的仓廪,着为重点。查验其中是否仍混有石料等杂物,若有,悉数登记在案,但不予没收。涉事仓吏,严词训诫,记录姓名职级即可。” 顾衣心领神会。“属下明白,此番是 ‘以明查代暗访’,观其后续’。” 李棠春微微颔首,搁下笔,道:“既要窥其全貌,便不能只惊其一隅。让他知道,他的一举一动,已在案牍之上。” 李棠春签发的核查公文,亦如投下的试探鱼饵,很快引来了窥探的鱼虾。 比如,掌文书档案的录事参军,开始借着呈送公文之机,言语间已开始递上些微末却表露心迹的“投名状”;而昔日依附蒋汉的几名佐贰官,则神色惶惶,行事拖沓,目光闪烁间尽是不安。 可那位苏州通判其势犹在。漕司部分公务如陷泥淖,一些需通判副署的常规文书,被有意无意地积压;涉及钱粮调拨之事,亦无端平添了许多不必要的程序。 此阳奉阴违之策,不过是在向李棠春昭示:强龙不压地头蛇,若无他蒋汉的首肯,漕司衙门诸事难行。 李棠春对此心知肚明。他只每日按时点卯,如常处理公务,于下属的阳奉阴违只作未见。唯独在几处牵动全局的关节上,方以不容置喙之态,雷厉推行。他在等,等那位苏州通判先沉不住气。 另一边的言幼微,则以安济坊医女之名更加频繁地出入于各官员府邸诊治。她不止于探听关于蒋汉贪墨漕银的线索,而是将注意力更多地投向了那些与父亲失踪相关的蛛丝马迹上。 这一日,安济坊内。 药香袅袅的内室里,言幼微正为一位推官夫人针灸。不会一会儿,夫人紧蹙的眉头稍稍舒展,喟叹一声: ”砚医师这手针灸之术,当真了得,这缠磨人的头风,立时便轻省了许多。” 言幼微手中动作未停,温婉回道:“夫人过誉了。您这症候,像是积劳兼受了湿气。” 她话一转,“说起来,前年苏州大修水道,那段时间潮湿尤甚,想来不少人都落了病根。” 推官夫人闻言,像是被勾起了谈兴,微微压低了声音:“可不是么!那时节,城里城外都是泥泞,扰攘不堪。我家老爷那会儿还只是个小吏,就听说……唉,提起这事,那位言知州,便是因着固执己见,非要去勘测一段早废了的旧河道,与蒋通判他们闹得很不愉快,后来……” 她忽然停住,似觉失言,忙用帕子掩了掩嘴角,转了话题:“都是陈年旧事了,不提也罢。” 言幼微脸色白了一瞬,随即恢复了那浅淡得体的笑,仿佛只是听着一段与己无关的闲话。 没过几日,言幼微又被请去了那仓场监督的家中。 这一次,言幼微是为监督年迈的母亲施针,缓解其风湿痹痛。 老人家絮絮叨叨,满是心疼:“姑娘,你不知,我那儿啊这几日愁得饭都吃不下,总见他唉声叹气,问他又不肯细说,只说是公务上的烦难。” 言幼微将温热的艾绒置于老人膝上穴位,柔声宽慰:“老人家宽心,许是近来漕务繁忙所致。” “哪里只是繁忙!”老人抓住她的手,浑浊的眼里带着忧惧,“我隐约听着,是什么……石头!对,一批不知要做何用处的石头,动用了好些民夫搬运,账目却怎么都对不上,偏生这采买的指令,还不是走的寻常路子……他这是怕,怕惹上祸事啊!” 老人边说边握住言幼微的手,像是想从眼前这位行事稳当的医女身上,汲取到几分安定。 她反手轻轻拍了拍老人布满褶皱的手背,“公务上的事,我们妇道人家不便多问。您老放宽心,按时用药,身子舒坦了,令郎也能少些牵挂。” 待从这位监督家中看完病出来时,已是黄昏。 她走了几步便察觉有人尾随,于是不动声色地转入一条巷弄,借着暮色与对地形的熟悉,轻易甩掉了那几位盯梢者。 但她心头却蒙上一层阴影,那位称病的蒋通判,暗中动作还真是不少。 第二日,顾衣一早出现在了安济坊。 “大人让属下传话,”顾衣低声道,“蒋通判昨夜密会了苏州团练副使,今日漕司内部便有风声说李副使年轻气盛,急于求成,恐非漕运之福。团练使那边,似乎也对近日州府兵马的调动颇有微词。” 言幼微心中一凛。蒋汉这是在借军方施压?如今文武相制,漕司虽能调动部分州府兵协防漕运,但若地方团练使明确表示不满,确是一大麻烦。 李棠春虽手握圣意,却也需顾及地方稳定,行事不得不顾及行伍一系的体面。 她沉吟片刻:“知道了。我记得,苏州都监陈大人,似乎与两浙路发运司陈判官并非同宗?” 顾衣眼中闪过钦佩:“姑娘明鉴。陈都监其人冰冷寡言,只认军令与规矩。” “或许,李大人可以‘漕运安全,关乎军需’为由,拜会一下这位陈都监。”言幼微轻声道。 她知道这是一步行险之棋。陈鹭立场晦暗不明,但其手握之权,若能争得他半分支持,或至少让他保持中立,便能极大缓解李棠春的压力。 当晚,漕司衙门书房内。 李棠春听着顾衣带回的话,眸色深沉,面前摊着一份关于近期漕船遭“水匪”滋扰的卷宗。 事发地点巧得很,都在胥江仓下游水道。 “备帖。明日,以漕司副使之名,拜会陈都监,商讨漕运护航事宜。”他最终下令,顾衣领命而去。 蒋汉勾结团练副使,以“水匪”为幌,不过意在将他牵制在苏州,无暇他顾,甚至欲制造事端反咬一口。时间,于他大为不利。 子夜时分,胥江下游七里埔。 几条没有悬挂任何标识的货船悄然离岸,融入漆黑的夜色与薄雾之中。而几乎在同一时间,胥江仓方向,隐隐有火光升起,随即又被迅速扑灭。 李棠春安插的眼线将这两条消息几乎同时送到。 “果然动了。”李棠春站在窗前,莞尔哂然。 销毁证据,转移物资,这是狗急跳墙了。不过也好,动起来,才会露出更多破绽。 他叫来了顾衣,吩咐道:“告诉砚青,近日出入小心。对方可能要对她下手了。” 言幼微收到消息时,正对着一盏孤灯,研究那方紫檀镇纸上愈发清晰的微缩舆图。 听到李棠春的警告,她只是轻轻“嗯”了一声,目光却依旧停留在镇纸上一处新辨认出的似乎与太湖水域相连的标记上。除此之外,“特殊石料”与“废弃河道”的线索,使她对镇纸舆图上标识的几处水流交汇点也格外留意。 这日,她以“安济坊回访城郊患病孤寡”为名,来到胥江一支流畔的村落。 此处距离那“废弃河道”不远,村落破败,年轻人多去城里或漕上讨生活,留下的多是老弱。 言幼微为几位老人诊脉施药后,与一位在河边晒太阳、眼神浑浊的老船工闲聊起来。 “阿公,这河水看着不急,行船可还稳当?”她递过一块干净的布巾,让老人擦擦嘴角的药渍。 老船工咂咂嘴,混浊的眼睛望着波光粼粼的水面:“稳当?早些年还成……自打上头改了水闸,这水啊,时急时缓,邪性得很!我们这些老家伙,都不敢轻易往深里走了。” “改了水闸?是为了修渠吗?” “修渠?”老船工嗤笑一声,带着几分怨气,“说是修渠造福乡里,可你看这村子,得了啥好处?倒是夜里,常有黑篷船往那废河道里钻,装的也不知是啥石头,沉得很,吃水线都下去老深……” 她稳住心神,柔声问:“阿公可知,那些船多久来一次?大概是什么时辰?” 老船工眯着眼想了想:“说不准。十天半月?反正总在后半夜,神神秘秘的,不准人靠近。”他指了指上游方向,“就那边,原先有个老水驿,荒废好些年了,船都在那儿拐进去。” 言幼微顺着望去,可草木掩映教人看不清具体。老船工所指的方向,似乎与紫檀镇纸上一处标记着类似古闸符号的位置隐隐重合。 于是,她留下些铜钱和药材,叮嘱老人保重身体后便匆匆离去。 回城的路上,她反复思量。蒋汉等人私改水闸,利用废弃河道和黑篷船运送特殊石料,这绝不仅仅是为了贪墨工程款那么简单。父亲当年定然是发现了这一点,才遭毒手。 可这些石料,究竟用于何处?为何要如此隐秘? 漕司衙门内,李棠春正与陈鹭对坐着。 陈鹭坐在客位,如同山岩。对李棠春提出的“漕运安全关乎军需,请都监派兵协防可疑水道”的建议,他保持着沉默。 “李副使,州府兵与团练各有职司。漕运护航,自有漕司规制。若无明确匪情或上官调令,本官无权擅动。”他终是开口。 李棠春早有所料,转而道:“陈都监所言极是。只是近来漕船屡有‘意外’,恐非天灾。本官听闻,都监素来秉公执法,最恶宵小之辈祸乱地方。若查明果真有人借漕运之名,行不法之事,都监可愿维护法纪,弹压不轨?” 陈鹭抬起眼皮,看了李棠春一眼。“维护法纪,乃分内之事。若有实证,依律法条陈上来,该本官出手时,自不会袖手。” 李棠春自是听明白了这话。虽留有余地,但也划清了界限,陈鹭不愿参与派系倾轧。但这已是目前他能争取到的最好结果。只要陈鹭保持中立,不偏袒蒋汉勾结的团练副使,他的压力就能减轻大半。 送走陈鹭后,李棠春立刻收到言幼微送来的消息。私改水闸,秘密运送石料,这背后隐藏的东西,恐怕比贪墨漕银更加惊人。 “传令下去,调三班精干人手,十二时辰盯死废弃老水驿并关联河段。七日内,本官要看到黑篷船往来规律和料石去向的明细呈报。记住,宁可跟丢,不可惊蛇。” 言幼微从容瞧着身旁这位副使和苏州通判的博弈。 如今,蒋汉已形同笼中困兽。李棠春虽未直取胥江仓,但那无休止的核查与党羽的接连失势,如钝刀子割肉让蒋汉动弹不得。蒋汉若再拿不出脱身之法,被当作弃子清算便是他唯一的终局。 第14章 一匹绸缎惊全城 数日后,言幼微再次前往城郊村落复诊。 这一次她格外警惕,不仅换了男装,还特意绕了远路。然而,就在她行至一段偏僻林间小道时,前方有四名手持棍棒面色凶狠的男子,在四处张望着。 她转身躲至一棵老树后,忽而想起这片林子不远有一处猎户设置的捕兽陷阱区域。 于是,言幼微蹑手蹑脚地后退着,当不慎踩到枯枝发出声响时,转身便跑。虽与那二人留有一定距离,但她优势不在体力,身后脚步声紧追不舍,呼喝声越来越近。 跑了一会儿,她故意放慢脚步,引着追兵向那片区域靠近。 就在一人几乎要抓住她后襟的瞬间,她用尽力气向侧前方一跃,同时惊呼一声,似是被什么绊倒。 那几人不疑有他,大步追上,脚下却骤然一空! “咔嚓”一声脆响,伴随着凄厉的惨叫,几人的腿已被隐藏在落叶下的铁夹死死夹住。 最后跟上的人见状,停住脚步,面露惊疑。言幼微回头,扬手洒了一包雄黄粉,惊得那人连退几步。她趁机向林子外跑去,身后传来愤怒的吼叫和同伴帮忙的混乱声响。 当她终于踉跄着跑出林子,看到远处官道的轮廓时,浑身已被汗浸透,力气也几乎耗尽。她靠在古树上,大口喘息,这才感到一阵后怕。 蒋汉,他果然狗急跳墙了。 此时已至黄昏,这回城路途遥远,此时再往回赶已不安全。休息片刻,她勉强整理了一下凌乱的衣衫和发髻,确定无人跟踪后,去了与李棠春一处约定的联络点—— 一间香火冷清的小道观。 她绕至观后一株老槐树下,取下簪子,在树枝悬挂的青玉环上“叮、叮、叮”连敲三声,其声清冽。不远处槐树梢头,一道青影冲天而起,直掠向漕司衙门的方向。 此鸽并非普通信鸽,而是塞北秋白鸽,由李棠春以秘法驯养,平日便于观内高树上警戒。他告诉她,若遇袭急需一见,便在这青玉环上敲击三声。 不过一个时辰,李棠春便带着人马赶来了道观。当他看到衣袖被树枝划破的言幼微时,眸色瞬间沉了下去。 “怎么回事?” 言幼微抬眼,眸中是一片沉静的冰湖,不见惊惶,只有冷凝的警惕。 她将城外林间遇袭的经过简单陈述了一遍,并推测对方目标明确,非普通盗匪。 李棠春思量着关键信息,蒋汉此举,竟将灭口的目标瞄向了他身边之人,还是他名义上未过门的夫人。 “你不能再单独行动。蒋汉既已动手,一次不成,必有后招。你的医术和探听能力尚有价值,折损在此,于盟约无益。”他的口吻不带商榷。 “李大人打算如何应对?”她将问题抛回给他。 “他既出招,我们便接招,但不能按他的节奏。你遇袭之事,正好借题发挥,但也需谨防这是调虎离山。” 他的轮廓在昏暗光线下显得格外冷硬:“明日,我会行文府衙与团练使司,斥责城郊治安,要求严查。此举意在施压,也让蒋汉不敢再轻易妄动。你所带来的黑篷船线索,需重点追踪。” 言幼微应声说了句“好”,又补充道:“蒋汉背后是陈伸玉,苏州的贪墨,根源在杭州。若不能触及根本,即便拿下蒋汉,也不过是断其枝叶,他们很快就能找到新的代理人。” 他走到言幼微面前,递过一张小小的、折叠整齐的桑皮纸:“此乃蒋汉可能暗通款曲之所。你熟悉机关药理,设法潜入验看形迹。” “记住,只求证,莫取物。一旦惊蛇,恐其毁证遁走。” 她将桑皮纸收好,“我会设法查探。” 李棠春的谨慎令她有些意外,但也认同。敌人既警觉,若贸然出手,实在不明智。 他补充道:“还有,太湖水域广阔,黑篷船线索指向那里,必有接应之处。我会加派人手沿太湖岸线秘密探查,尤其是废弃码头、渔村等地。你若有空,可回想令尊遗留之物,有无与太湖相关的特别提示。” 言幼微立刻想起紫檀镇纸上的标记,但没有同他透露更多,只回道“我明白”。 没几日,李棠春的公文果然引发了一些波澜,但效果似乎有限。与此同时,府衙和团练使司都做出了姿态,加强了城郊巡逻,但查办“匪徒”一事却进展缓慢,最终只抓了几个无关紧要的地痞顶罪,草草结案。 而言幼微在李棠春派出的两名好手暗中护卫下,开始对桑皮纸上的地点进行谨慎排查。前两处并无收获。第三处,一家名为“文墨斋”的书画铺子,引起了她的注意。 她设法接近,甚至冒险在夜间进行了一次外围探查,发现铺子后院看守严密,锁具特殊。但她谨记李棠春的告诫,没有尝试潜入,只将情况回报。 “文墨斋的东家是蒋汉的远亲。”他说。 李棠春走回案后,重新铺开那张桑皮纸,“文墨斋的确是可能的藏账之处,所以守卫异常森严。” “正因守卫森严,才更显心虚。必须尽快确认。”她坚定说道。 李棠春抬眸看她,烛光在他眼里跳跃。“你想如何?” “近期便是机会。我需要文墨斋确切的布局,尤其是东家书房的位置与可能的密室机关。” “不。”他打断她,“蒋汉既出手接连灭口,此时必起了警惕,此时强取不可取。” 思考片刻,他抬头一笑:“既然他们想掩盖,我们就让他们自己动起来。” 第二日,安济坊后院,言幼微与周饴对坐在小泥炉前,焙制新茶。新采的茶芽在陶锅中发出细碎的噼啪声,茶香一丝丝驱逐着草药香。 七月的苏州,到处都汪着一层水汽,黏腻腻的。 周饴执扇,小心控制着火候,目光却不时掠过有些走神的言幼微。他搁下扇子,将一包焙好的新茶推过去。 “菊蕊茶最是清心。”他温和说道,这份贴心如午后掠过荷塘的风。 “若有烦难,我和陈沅始终在此。” 言幼微捻起几片干涸的菊蕊,看着它们在盏中重新舒展开,指尖传来暖意。 她轻轻“嗯”了一声。万语如鲠在喉,终是默然。 一阵轻快的脚步声踏破了这份围炉煮茶的娴静,二人回头,竟是坊内的小药童。 小药童抱着一叠旧衣裳,像只雀儿般凑到言幼微跟前,从中抽出一件夏裳抖开。 “砚青姐姐你瞧,这是居养院发下的抚恤衣裳,说是官家夫人们善心捐的。这件料子顶好,只不过在库中存得年岁久了,颜色有些旧了。” 小药童比划着身量,语气里全然是见到好料子的欢喜。 言幼微拂过衫上那繁复紧密的“簇四金雕”纹样,以及露出一角的唯有禁中才见的“鹿胎”紫绫裙,若有所思。 那分明是官家赏赐宰辅有功之臣的御物,此刻却出现于一位通判夫人的衫间,想必是因褪了颜色被无意混入了其余旧裳中。 “这纹样倒是别致。”她轻轻捻起衣摆一角,与周饴交换了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周饴会意。 逾制。 她讽刺地打量着眼前的夏裳。蒋汉夫人的旧衣,还真是令她惊喜。 小药童犹自不觉,还在絮叨:“……那位蒋夫人,听说近日常往府衙跑,捐衣施药的,博了好大善名呢……” 言幼微不动声色地松开手,宛如只是欣赏了一件寻常旧物。 “确是善举。”她看向小药童,“这衣裳,你从何处得来?” “就是前头王婆那儿,她女儿病了,领了这衣裳却舍不得穿,我拿好些粗布与药材才换来的。”小药童快言快语,犹豫片刻后说:“砚青姐姐若喜欢,便给你……” “不必。”言幼微打断她,目光沉静如水,“既是你喜欢换来的,留着便是。只是这颜色纹样,莫要轻易穿出去。” 小药童似懂非懂,乖巧地点点头。 青金石,逾制的服饰……原来,蒋汉的贪婪与野心,早已浸透在这些不起眼的日常丝缕之中。他既敢将这等犯忌之物随意处置,那更见不得光的,譬如那些原石,又会交由何处? 翌日清早,不过半盏茶的功夫,漕司衙门前便已集结起一队青服皂靴的衙役。水火棍杵地的声音沉闷齐整,由巡检何川领着,径直奔向城西的锦绣庄“想容阁”。 日头正好,锦绣庄门前车马原本络绎不绝。忽见这阵仗,路人与客商皆驻足,引颈观望。 “想容阁”伙计脸上的殷勤笑容僵住,下意识地要掩门,却被两名衙役抢先一步,左右抵住门扇,再也合不拢。 “漕司办案,闲杂退避!” 何川凛声开口,一步跨过“想容阁”门槛。 店内正挑选布料的几位女客惊得低呼,由丫鬟护着匆匆避到一旁。绫罗绸缎原本流光溢彩,此刻在官差青灰色的服色映衬下,像吓的失了颜色。 账房先生捧着几大本账册,抬头看见何川目光凛然,手开始抖。何川随手抽过一本,指尖划过墨迹,目光如鹰隼。 另有一队衙役直入后堂库房,翻检货品,丈量布匹,动作利落,毫不拖泥带水。 “这匹苏绣,入库记录是三十尺,为何实际不足二十八?” “去年采买官中用度的杭锦,单价为何高出市价三成?” …… 何川一句接一句的质问,字字砸在管事和账房先生的心头。那管事额角沁出冷汗,支吾着,眼神闪烁,不时瞟向通往内院的方向。 “想容阁”外围观的人越聚越多,窃窃私语声汇成一片嗡嗡的潮水。 “瞧见没,那是蒋夫人娘家的产业!” “李大人这是动真格的了!” “我就说嘛,这般排场,底子哪能干净……” …… 消息便如同长了翅膀,乘着这燥热的夏风,从城西飞向城东,从市井传入深宅。 此刻的蒋汉府内,管家急匆匆禀报:“老爷,不好了!那李大人冲着夫人的想容阁去了!” 蒋汉先是一惊,随即咬牙说道:“他突然查想容阁作甚?” 管家哪知缘由,只低头,冷汗直流。 蒋汉狠厉说道:“管他真假!想容阁的账目虽也经不起细查,但终究不是要害。传话下去,文墨斋和胥江仓的人手,一个不准动!再调些得力的人,去看着其他铺子。绝不能让他找到由头,牵连到夫人,再查到老夫头上!” 不过一个时辰,就连安济坊内的众人,也隐约听到了外间的议论。 言幼微停下捣药,药杵落下,发出一声轻响。 她凭窗远眺,目光似已越过眼前高墙,望见了绸缎庄门前的车马尘烟,亦望见了蒋汉府邸内的措手不及。 陈沅在一旁整理着她捣好的药草,轻声嘟囔:“你的李大人,查个绸缎庄,闹得满城风雨。” 言幼微垂眸,看着钵中逐渐成粉的药材,微微一笑。 当夜别院里,李棠春与言幼微对坐案前。 食案中央摆着一碗绿豆甘草粥,几碟小菜环绕:一碟润腊肉,一碟芥辣瓜,另有一品晶莹的麻腐井并一尾新煎的鲜煿鱼。 她面前的水晶盘中,还盛着几枚冰镇过的林檎果,为这别院夏夜带来一丝清凉。 言幼微搅动着甘草粥,开口:“听闻今日漕司兵马,将想容阁围了?” 李棠春夹了一箸鱼肉,闻言眼皮都未抬,只淡淡“嗯”了一声。 “动静不小。”她又道。 “嗯。” “蒋汉怕是气得不轻。” “嗯。” 言幼微放下勺柄,抬眼看向对面的男人。似感受到她长久的注视,李棠春有些疑惑地抬眼。 “大人查抄得这般干净,是不打算给苏州城的官眷们留条活路?”她问。他竟听出了一丝难得的揶揄。 “看什么?”他问。 “在看…是苏州的漕务更重,还是说大人天生便如此惜字如金,吝于对人多言?”她声音很轻,像羽毛拂过心尖。 李棠春终于放下了筷子,身体向后靠向椅背。 “话多,易出错。”他看着她,从素净的发髻到纤细的脖颈,最后回到她含水的眼睛。 “你若缺衣,”他继续开口,声音竟比方才哑了几分,“何必舍近求远。想要什么料子,明日让绸缎庄的人直接送到你面前,任你挑选。” 她一怔,万没料到他会顺着她的话接上这么一句,一时不知如何作答,心跳似乎漏了一拍。 恰在此时,端着菜入内的婢女听见了只言片语,立马禀报:“大人,若要采买衣料,奴婢知道城南有家……” “去添壶新茶。”李棠春开口打断。 婢女噤声,连忙提壶出去。 言幼微看着李棠春那八风不动的脸,再看向婢女匆忙离去的背影,悄悄泛起一抹浅笑。 李棠春正捕捉到那笑意,垂下眼眸,重新执起竹箸,道: “一件衣裳,乱了蒋汉心神,值得。” 她回:“既然如此,明日我便去多做几条裙子,一条乱苏州,一条惑杭州。” 他闻言,眼底掠过一丝极淡的笑意,转瞬即逝。随后认真说道: “看中什么,记我账上便是。苏绣杭锦,随你挑选。” 第15章 引蛇出洞 第二日,一条消息从漕司内迅速飞到了苏州各府衙内:漕司已掌握关键线索,不日将再次彻查胥江仓及关联商铺,重点便是账目。 当夜,文墨斋便增加了一成守卫,还有陌生面孔频繁出入。同时,李棠春安排在胥江仓的眼线回报仓内夜间有异动,似乎在清理什么东西。 言幼微则根据李棠春提供的关于太湖沿岸可疑点的初步排查结果,结合紫檀镇纸上的舆图,将注意力锁定在了几处可能性最大的区域。 这番轰轰烈烈的整查,让蒋汉一党坐立难安,也让苏州官场那些原本持观望态度的中间派,心思活络起来。 漕司内部,几位原本对李棠春阳奉阴违的佐贰官,态度明显软化,呈报公文时腰弯得更低,言语间也多了几分小心翼翼的试探。 而原本与蒋汉走得近的一些人,则开始称病告假,或是寻由头外出公干,试图远离漩涡中心。 蒋汉府邸,气氛压抑如暴雨前的闷雷。书房内,蒋汉脸色铁青,眼底布满血丝,对着面前大气不敢出的管家低吼:“废物!都是废物!李棠春短短时间内如何能查到文墨斋?!” 管家战战兢兢:“老爷,会不会是……聂金来之前酒后失言,漏了风声?或者,是那晚袭击李夫人失手,留下了把柄?” “现在说这些有什么用!”蒋汉烦躁地挥手,“李棠春这是要逼死我!他不敢直接动胥江仓,就用这种阴招!文墨斋里的东西必须尽快转移!还有胥江仓里那些见不得光的,也要处理干净!” “可是老爷,现在外面盯得紧,尤其是文墨斋附近,多了不少生面孔,怕是李棠春的人……” “那就走水路!趁着夜色从后门河道走,装成运垃圾的船。胥江仓那边,让咱们的人扮成修补仓房的工匠,把东西混在材料里运出来!” 这一晚,李棠春照例收到了赵铭的来报。 “大人,文墨斋夜间有小型货船出入,看似运送废弃纸张,但吃水颇深。胥江仓确有携带物料的工匠进出,部分车辆离开仓区后,转向了东南方向的荒滩。” 李棠春目光落在地图上一处无名之地,开口:“跟住了?” “跟住了。车入了那片废弃的砖窑厂区,外围有暗哨,我们的人在三里外的高地瞭望。车进去后一个时辰方出,空车而返。”赵铭顿了顿,“那厂区不似完全废弃,隐约可见人影巡逻。” 李棠春目光掠过一旁静立烹茶的言幼微,“东南荒滩,临近胥江支流,水路陆路皆便,确是藏匿的好去处。 言幼微提着壶,沸水冲入茶盏,激起白雾氤氲。“大人是怀疑,那并非砖窑?” “是狐狸,总要露出尾巴。”李棠春收回目光,吩咐赵铭:“继续盯但不要拦截,看看这些东西最终会流向何处,尤其是通往太湖的水道。” 赵铭退下后,堂内只剩二人。李棠春收起了地图,自语了一句:“呵,这假消息刚放出去,他们就坐不住了。” 第二日恰逢休沐,言幼微带着李棠春提供的关于太湖沿岸几处可疑地点的信息,再次悄然出城。 这一次,李棠春为她派来了两名护卫,均是追踪与反追踪的好手:一人代号“影七”,擅潜行匿踪;另一人代号“影九”,通晓江湖门道,水性极佳。三人扮作采药人,沿着太湖岸线细细查探。 紫檀镇纸上的微缩舆图,在她脑海中不断与实地景物对照。有几处标记指向的是早已荒废的渔村或小型码头,杂草丛生,似无异常。但有一处,却标记在一片芦苇荡深处。 “姑娘,前面水浅船难行,偶尔有打渔的小舢板进去。”影九指着那片茫茫芦苇说道,“但附近渔民说,近来夜间有平底快船出入,不是渔船,速度很快,也不点灯。” 言幼微精神一振:“能想办法进去看看吗?” 影九看了看天色:“白天太显眼,等到入夜,我弄条小舟带姑娘和影七一同进去。” 子时刚过,一叶无篷小舟快速驶入了茂密到透不过风的芦苇荡。影九操桨技术极佳,小舟在狭窄的水道中穿行。影七伏在船头,警惕扫视着黑暗中的一切。 行了约莫一炷香,前方出现了一小片被芦苇环绕的隐蔽水域。朦胧月光下,水边依着山势建有几座废弃的砖石建筑,没有半点灯火,内外都透着诡异。 “就是这里,那些快船就停靠在那边石阶旁。”影九压低声音 言幼微仔细观察着那几座建筑,发现在靠水最近的一处,那建筑的形制颇为奇特,不像寻常民居或仓库,墙体厚实,似乎还带有类似水闸的构造痕迹。 她心中一动,父亲镇纸上的标记,似乎正与这处建筑的方位隐隐契合。 “靠过去,近些看看。”她轻声道。 小舟缓缓靠近。离建筑越近,越能感受到其中的沉寂与诡异。离得足够近时,言幼微闻到了一股很淡的混着水汽和某种金属锈蚀的气味。 就在小舟即将靠上石阶时,影七突然打了个手势,示意噤声。“里面有动静!” 三人立刻屏住呼吸,凝神细听。果然这座看似废弃的建筑内部,传来金属摩擦的“咯吱”声,断断续续,若有若无。 这废弃的建筑里,深夜竟有人活动! 言幼微与影九、影七交换了一个眼神,三人默契地将小舟退回芦苇丛阴影中,决定按兵不动观察情况。 时间一点点过去,那建筑内的声响时断时续。约莫过了一刻钟,就在言幼微动摇是否要冒险再靠近一些时,建筑面向水域侧伪装成石壁的一扇暗门,竟无声无息地滑开了! 一道人影从里面闪出,熟练地跳上系在石阶旁的一条小艇,解着缆绳。 那人的身影在暗淡月光下有些模糊,但言幼微还是看清了七七八八——此人身材精干,穿着深色水靠,腰间似乎别着分水刺一类的兵器。 那人未急着划船离开,先警惕地四下张望了一番,确认安全后才俯身从船舱里搬起一个看起来颇为沉重的木箱,小心地放回暗门之内,随后暗门再次无声关闭。 小艇则很快消失在芦苇荡的另一条水道中。 言幼微心中疑云大起,低声问:“影九,能跟上那条小艇吗?” 影九面露难色:“姑娘,对方是熟手,走的水道也刁钻。夜间跟踪很容易被发现。而且……我看那人身手,不像是普通角色。” 她知他说得有理,强压下一探究竟的冲动,最终道:“我们先撤,记住这个地方和那人的特征。” 三人所在的小舟悄无声息地退出了芦苇荡。回程的路上,言幼微思绪纷乱。 这处据点与苏州那批秘密运输的石料,还有父亲留下的镇纸,究竟有何关联? 八月初,夏秋之交,太湖流域湿热交蒸。 漕运上连日的低气压让人心头都像压着一块湿布,喘不过气来。苏州各府衙的气氛,便如这天气一般,黏稠而压抑。 漕司对胥江仓及关联账目的核查并未停止,反而因几处“新发现”的疑点,查得更加细致入微。李棠春连环的举措如一把钝刀,反复割着蒋汉本就紧绷的神经。 他借着整顿漕运秩序、保障夏粮北运的名义,频繁与苏州府衙、甚至越过蒋汉直接与下面几个关键的县令接触,不动声色地瓦解着蒋汉经营多年的关系网。 蒋汉如同被困在蛛网上的飞虫,挣扎得越厉害,缠得越紧。 这一日,漕司衙门的议事厅内,茶香氤氲,却掩不住暗地里在流动的什么。 蒋汉捧着茶盏,面上带着三分笑意:“李大人,漕粮改道之事,下官以为还当慎重。团练使司那边也递了话,说新河道临近驻军演武场,恐生不便。” 话落,几个原本就对李棠春这位新官心存疑虑的属官,闻言也暗暗交换眼色。 李棠春执起青瓷茶壶,缓缓为蒋汉续上半盏。水声潺潺间,他头也不抬:“蒋大人忧心军务,其情可嘉。不过……” 他放下茶壶,目光平静如深潭:“枢密院上月批文,漕运新渠沿线三里不得设防,此事本官已与都指挥使当面议定。蒋大人若是不信,不妨问问令婿——他就在都指挥使帐下做书记官,应当知晓。” 蒋汉端茶的手一僵。 不过旬日,蒋汉又在漕司内部掀起风浪。他暗中串联了几个不得志的属官,以“体恤民力”为由,联名上书质疑加派巡河夫役的章程。 这回李棠春直接在呈文上朱批:“漕运关乎国脉,岂容怠慢?尔等既知体恤民力,便该明白漕运畅通,方是最大的体恤。” 批文下来的当日,那两个跳得最凶的属官,一个被调去整理十年陈档,另一个则派去巡视最偏远的河道。 而蒋汉本人,则在下次议事时,“恰巧”被安排了赴县衙巡查粮仓的差事,整整一月不得回城。 自此,漕司上下都看清了一个事实—— 这位年轻的漕司副使,从来不是只会讲经论的文弱书生。他翻云覆雨的手段,比那些在官场浸淫数十年的老吏,还要老辣三分。 这一日,空中积压了数日的乌云终于承受不住重量,一声雷响过后,瓢泼大雨倾泻而下,砸得漕司衙门的青瓦噼啪作响。 言幼微坐在李棠春书房隔壁的小间里,这里是李棠春特意为她开的专门处理药草之处。她正低头分拣着几味新送来的药材,窗外频响的雷声让她有些分神。 雨幕中,一身夜行衣湿透的影七敲响了房门,入内向李棠春禀报: “大人,盯梢文墨斋的人发现,半个时辰前有一辆打着‘永丰粮行’标记的马车,从后门运走了几只沉重的箱子,没去砖窑厂,而是出了胥门沿官道往吴江方向去了。” “吴江?”李棠春目光一凝。吴江可谓太湖门户,水网密布。“可有人跟上?” “影九带人跟上去了。但雨势太大,追踪困难。属下查过,‘永丰粮行’的东家,是蒋汉夫人的表亲。” 李棠春走到窗前,窗外暴雨如注,雨水顺窗棂蜿蜒流下,如同无数条扭曲的蛇。 “蒋汉这是想借大雨掩护,浑水摸鱼,将最紧要的东西直接送出去。吴江看来是要走太湖水路了。” 他沉吟片刻后下令:“让我们在吴江码头的人动起来,严密监视所有与‘永丰粮行’有关的船只和人员,依然只盯不动。” 他需要知道,蒋汉在走投无路时,会选择向谁求援,又将罪证送往何处。 影七领命,再次潜入雨幕。 言幼微闻言,想起了那夜太湖芦苇荡中神秘的建筑和穿水靠的身影。于是放下药材走到小间门口,恰好与转身的李棠春目光相遇。 她轻声道:“吴江方向...会不会与我们在太湖边发现的那个据点有关?” “极有可能。”李棠春走回书案后坐下,“蒋汉贪墨的最终受益者是陈伸玉,而陈伸玉的核心在杭州。苏州的物证无论账册还是其他,最终大概率会流向杭州,或是某个连接杭州与北地的中转点。” “太湖,便是这个中转点的最佳掩护。” 他看向她:“你上次在太湖边的发现至关重要。那砖窑厂,内里烧制的只怕是什么见不得光的东西。” 虽未明说,但二人心照不宣,加工的必然与那批“特殊石料”脱不了干系。 言幼微默然。那张贴身收着的紫檀镇纸,指向太湖;蒋汉秘密运送的石料,汇入太湖;如今蒋汉转移罪证,也选择了太湖方向。 一切线索,都缠绕在那片烟波浩渺的水域。 “我需要再探一次那座建筑。上次只是外围观察,这一次,我得进去。”她突然道。 李棠春皱眉:“太冒险。那地方既然有人夜间活动,守卫定然不弱。而且经此一事,对方只会更加警惕。” 她分析道:“正因为他们可能因蒋汉的异动而加强戒备,或许反而会露出破绽。而且,我有一种感觉,那里面……或许有关于我父亲下落的线索。” 他凝视她片刻,最终让步。“等影九从吴江传回消息,弄清对方接应路线和可能的防备后,再定周详计划。届时,我会让影七和影九全力配合你。” 言幼微点了点头:“好。” 第16章 微缩舆图 梅雨期的苏州,几乎泡在了雨里。雨连下了两日才渐渐转小,雾气弥漫,飘着泥土和草木的湿润气息。 影九从吴江传回了消息:那辆“永丰粮行”马车在吴江码头悄然停靠,箱笼被尽数搬上一艘无旗无识的中型货船。待雨住天明,货船便驶入太湖,破开晓雾,直直朝着她们曾探查过的那片芦苇荡而去。 但雾气太重,且湖面上似有接应的快船巡视,影九的人未能继续近距离跟踪,只能确认大致方位。 这条消息证实了李棠春和言幼微的猜测。 “是时候了。”她看着窗外渐渐散去的雾气,轻声道。 李棠春铺开一张更为精细的太湖水域图,上面已经标注了那处可疑据点的位置。“据点和可能的水道都在这里。影七擅长潜行,可先摸清外围暗哨。影九熟悉水性,负责接应和水中策应。你……” 他看向言幼微,“你则凭一身所能,潜入其腹地。探明虚实,寻得线索,切记只可暗行,不可惊扰。若事不可为,立刻撤离。” 计划定在三天后的夜晚,因天文生观测,那夜应是浓云遮月,利于行动。 此后数日,言幼微闭门数日,凝神备战。袖中迷烟解药、腐水秘剂皆已备妥,更于小间独坐时,将那夜楼阁景象拆解复盘,一梁一柱,皆不放过,推敲着每一处可能藏匿的机括。 动身前夜,她再入梦境。此番太湖畔废楼景象分明,暗门滑启,幽暗深处竟传来父亲渺茫的呼唤。 她猛地惊醒。窗外月色朦胧,四下死寂,唯闻她失控的心跳搏动。 三日后,果然浓云密布,星月无光,太湖沿岸笼罩在深沉的夜色中,只有远处零星渔火,在水面上投下破碎的光影。 一叶小舟,再次悄悄滑入那片吞光的芦苇荡。船上三人皆是一身利落的黑色水靠,身形隐藏在夜里。 小舟更为谨慎地在水道中穿行,待靠近那片隐蔽水域时,影七率先下船,借着芦苇和岸石的掩护向前摸去。 一炷香后,他便返了回来。“外围多了两个暗哨,位置很刁钻,若非提前有心,极难发现。里面有灯光,似乎人比上次多。” 言幼微和影九对视一眼,心都沉了沉。果然加强了戒备。 “能绕过去吗?”言幼微问。 影七点头:“可以,但需要从水下接近主建筑的后侧,那里地势陡峭,不易设防,但攀爬困难。” “走水路。”言幼微毫不犹豫。 小舟再次悄然移动,绕了一个大圈,从另一侧靠近那栋临水的怪异建筑。在距离石壁尚有十余丈时,三人签入水中,只留下细微的涟漪。 湖水冰凉刺骨,言幼微有些吃力地跟着前方的影九,奋力向那片陡峭的石壁游去。 就在他们即将靠近石壁时,建筑临水的一面,那扇伪装成石壁的暗门竟再次缓缓滑开! 一道光从门内倾泻而出,映亮了门口一小片水面。 三人瞬间僵住,屏住呼吸,将身体紧贴附在石壁上,隐入灯光之外的黑暗。 只见门内走出正在交谈的两人。由于距离和水声干扰,所说内容听不真切,但其中一人略显尖锐的嗓音,却让言幼微浑身的血液几乎瞬间冻结—— 那道声音,她至死难忘。 那是三年前,带兵闯入她家,宣读构陷父亲文书,并最终将父亲带走的那个官员随从的声音。 他怎么会在这里? 那声音如冰针扎进言幼微的耳膜,瞬间将她拖回三年前那个血泪交织的夜晚。父亲被强行带走时,就是这个尖锐嗓音的主人,在一旁冷漠地催促。 她强忍着心底翻涌的酸涩,对影七和影九比了个紧急撤离的手势—— 此人认识她,即便过了三年,她也无法保证一定不被认出。一旦照面,后果不堪设想。 三人屏息后撤了些,如同夜色中的礁石。所幸那两人只在门口短暂交谈,内容无非是催促清点物资、加强戒备,随后便一内一外分开。 待那沙哑声音的主人也离开,暗门闭合,四周才重归寂静,只余湖水轻拍石壁的微响。 “走!”言幼微低喝,声音有些颤抖。 三人迅速后撤潜回了小舟,如同来时一般,悄无声息地融入了茫茫芦苇荡,离开了这片危机四伏的水域。 回到城中秘密据点,言幼微惊魂未定。那个尖锐嗓音的意外出现让她接连几日辗转难眠。 几日后的黄昏,她回了慈幼局的偏殿。 这次来的是一个因偷窃富商私院失手险些丧命的混混。他一边龇牙咧嘴地接受敷药,一边絮叨着近日的倒霉事,试图博取同情好多讨些药。 “……真是倒了血霉!前几日在胥江下游那片芦苇荡里想摸点值钱玩意儿,屁都没捞着,就捞到块破船板!晦气!上面还刻着鬼画符,看着就邪性,吓得老子赶紧扔回水里了……” 言幼微正在调药的手未停,只是快瞥了那混混一眼。胥江,正是当年父亲“投水”之处。 她将另一包价值不菲的止血生肌粉推到混混面前,声音透过面具有些闷闷的:“这包算添头。你说的破船板,具体在何处?” 那混混眼睛一亮,忙不迭道:“就在那片老大的芦苇荡西边,靠近个荒废的老码头,水不深,一摸就摸到了!” 第二日,言幼微在安济坊内有些心神不宁。 陈沅看出她的异样,趁着无人时,低声道:“砚青,你若有事,不必瞒我。或许我能帮上忙。” 陈沅清澈的眼眸里盛满了毫无杂质的关切,像一捧温暖的泉水,几乎要让言幼微冻僵的心都熨帖过来。她看着这双眼睛,喉间微微发紧,感激混合着酸楚的情绪涌上,闪过要将那沉重的秘密和盘托出的念头。 这念头如同黑暗中摇曳的暖光,诱惑着她。 然而,就在那倾诉欲上来的瞬间,父亲被构陷下狱时,那些昔日门生故旧冷漠乃至落井下石的脸,一幕幕翻涌进她的脑海。她甚至能记起抄家那日,护在她身前的母亲用冰凉的手死死攥着她,留给了她一句话。 “人心易变,轻信即祸。” 母亲告诉她的这八个字,是父亲用鲜血和眼泪刻在骨血里的教训。 她不能,也不敢。 于是,那份刚刚升起的近乎贪婪的温暖渴望,被言幼微用更强的意志力死死按捺下去,如同亲手掐灭了那簇火苗。心底那点因陈沅关怀而泛起的微波,迅速被更庞大更熟悉的冷海所吞没。 最终,言幼微只是极轻地回握了一下陈沅的手,唇边扯出一个浅淡笑容,柔声说道: “我没事,只是昨晚没休息好。” 话刚落下,安济坊外忽然传来一阵喧哗。 陈鹭带着几名兵士,押着一个被反绑双手衣衫褴褛的汉子走了进来。那汉子面色青紫,呼吸急促,显然是中了毒。 陈鹭言简意赅:“砚医师,此人乃昨日巡防胥江芦苇荡时抓获的疑似水匪,拒捕时被同伴毒箭所伤。军中医官束手无策,烦请施救。” 又是胥江芦苇荡。 她立刻收敛心神,上前查看。那人中的是一种混合蛇毒与植物毒素的复杂剧毒,极为凶险。她立刻取出银针,封住其心脉要穴,又命人取来清水和特定的解毒药材。 整个救治过程,陈鹭始终静立一旁,沉默得像一道影子。目光却随着她拈起银针、清理创口的动作微微移动,眼眸里偶尔浮现一丝极淡的欣赏。 忙活了近一个时辰,那汉子的脸色终于缓和下来,呼吸也逐渐平稳。 “毒性已暂时压制,但需连续用药三日,方能清除余毒。”言幼微擦了擦额角的细汗,对陈鹭说道。 陈鹭点了点头,示意兵士将人带走。他走到言幼微面前,忽然从怀中掏出一个小布包,放在一旁的药柜上。 “此物,是在那芦苇荡中,距抓获此人不远处发现的。或许......与砚医师近日关切之事有关。” 说完,他不再多言,转身便带着兵士离去。 言幼微怔在原地,待他们走远,才缓缓拿起那个布包。入手沉甸甸的,还带着水汽和泥腥。 她走到后院无人处,颤抖着手打开。里面是一块被江水浸泡得发白并且边缘参差不齐的深色木片,像是从某块船板上断裂下来的。而在那木片之上,赫然刻着半个模糊不清却让她魂牵梦绕的印记—— 那印记,与那方紫檀镇纸上的刻痕,一模一样。 她顿时回过神来。陈鹭为何要将此物给她?他是恰好发现,还是有意递到她手中?若是后者,会是李棠春的授意吗? 她将残片揣入怀中,冰冷的触感透了过来。 芦苇荡。无论那里是龙潭还是虎穴,无论背后有多少双眼睛在盯着她,她都必须亲自去找答案。 接下来的半天,她强迫自己如常接诊、配药,直到暮色四合,她才拖着疲惫的身躯返回别院。 李棠春竟已在花厅用膳。听见她的脚步声,他抬眸看来。 “回来了。安济坊今日可还安稳?” “劳大人挂心,一切如常。” 她在他旁侧坐下,自有侍女添上碗筷。饭桌间又是熟悉的安静。她所有感官却都紧绷着,留意着他最细微的反应,可他始终沉默。 “听闻今日陈都监抓了个水匪,还劳你出手救治。”他忽然放下汤匙,像是才想起般随口一提。 她平静回他:“是。那人中了混合剧毒,颇为棘手。” “哦?”李棠春眉梢微挑,似有若无的审视落在她脸上,“陈鹭倒会给你找麻烦。人现在如何?” “性命无碍,但需连续用药。”她斟酌着词句。 “陈都监似乎……从芦苇荡带了件东西给民女。”她决定主动抛出一点饵,试探他的反应。 他轻轻晃动装着龙凤团茶的兔毫盏,烛光下,釉面似金线交织。 “什么东西?”他问。 “一块破旧的船板残片。”她死死盯着他的眼睛。 他饮了口茶,淡淡道:“胥江上每日漂流的破船板没有一百也有八十,陈鹭给你这个作甚?” “或许,是觉得与民女有缘吧。” 她垂眼,掩去眸中的惊涛骇浪,回他的话里竟也带上了自嘲与试探。 李棠春轻笑一声,那笑声在她耳边格外清晰。 “缘分?”他撂下茶盏。 “那你觉得,这块有缘的船板,能带你找到想找的人吗?” 她抬起头,平静地直视他:“大人既已洞悉一切,又何必多次一问?” 李棠春对于她骤然显露的尖锐并不动怒,只是从容靠回椅背,唇边噙着一丝难以捉摸的弧度:“洞悉?” 他缓缓摇头:“上次是查案,敌明我暗,进退有余。” 他站起身,目光静静笼罩着她,“此次你为寻亲,心绪已乱。若令尊真在其中,那里便是龙潭虎穴,布好了陷阱只等你闯入;若不在,你此行便是自曝软肋,告诉敌人该从何处对你下手。” 言幼微也站了起来,尽管身高只到他肩膀,背却挺得笔直。那双清亮的杏眼里,沉着不肯熄灭的寒星。“正因是龙潭虎穴,我才更要去。大人是怕我连累你的大计吗?” 李棠春直直地看向她:“我是怕你,有去无回。” “你我既已盟誓,你的命,便不只是你自己的。寻父固然紧要,莫要忘了,盟友若折,于你寻人大计,亦是重挫。”他放缓了语气继续说道。 “言幼微。” 她已经很久没听到别人唤她这个名字了。久到快要忘了,她在家道中落前,也曾是父母的掌上明珠,显赫的知州千金。 她陷入了沉默,随后,忽然开口,声音轻的如一片羽毛: “这是我的宿命,不劳大人费心提醒。” 李棠春却忽然笑了,那笑意冷冽而兴味,像是想看看眼前的女子能走到哪一步。 “很好。” 他吐出两个字,转身向外走去,行至门口挺住,开口道: “三日后,漕司有批物资需运往杭州,船队会经过胥江下游。押运官,是本官的人。” 说完便径直离开了花厅。 言幼微回到房中,就着灯光反复查看那块船板残片。除了那半个印记,边缘参差不齐的断裂处,似乎还沾染着细微的深褐色颗粒,不像是普通的淤泥。 她用小刀小心地将那些颗粒刮下,放于白纸上,又取出那方紫檀镇纸对着光研究那些蜿蜒的刻痕。 之前她只当是物主的习惯或印记,如今看来,这些刻痕的走向和深浅,似乎有规律可循。 一个大胆的念头闯入她脑海——这些刻痕,会不会根本不是随意雕刻,而是一幅微缩的舆图,抑或是某种指示? 第17章 神秘女人 她立刻铺开纸笔,凭着记忆将镇纸上的刻痕临摹下来。线条曲折盘旋,看似杂乱,但当她把那半个船板印记按照断裂的痕迹尝试补全后,一个指向特定区域的图案,隐隐浮现出来—— 胥江下游西边,靠近太湖的一处废弃码头。 这竟与那混混所言,以及与陈鹭发现船板的位置,惊人地吻合! 父亲……真的在那里留下了东西! 三日之期,转瞬即至。 蒋汉那边似乎有所消停,未再主动生事。李棠春连日来则多耽于漕司衙署,偶归别院,与言幼微照面时,也不过是眼风淡淡扫过,并不多言。 而言幼微亦趁此间隙,悄然备齐诸事。她配妥驱避蛇虫的药散,备下水路防身所用的迷烟与淬毒短针,每至深夜便对灯展卷,反复推敲那拓印的纹样,试图从中辨出更精准的方位线索。 出发的前夜,她换上一身利落的深色水靠。子时刚过,便如狸猫翻出了围墙,按照李棠春“无意”中留在书案上的路线图,向胥江码头潜行。 夜色浓重,江风带着水汽,寒意有些刺骨。 指定的码头上,果然停泊着几艘漕运货船,船上悬挂着气死风灯,在黑暗中随着水波轻轻摇晃。 一艘不起眼的小艇,悄然靠在最外围。一个穿着漕兵服饰的男人站在艇上,见到她只微微颔首,示意她上船。 “大人吩咐,送姑娘至‘落雁滩’。”汉子压低声音,报了地名。 她面色一沉。落雁滩正是她根据刻痕推断出的核心区域之一,李棠春果然对她的行动了如指掌。 小艇一离岸,便如同离弦之箭驶向漆黑的江面。那男人熟练地避开了主航道,改贴着芦苇丛生的江岸疾行。 耳边只有哗哗的水声与风吹芦苇的沙沙声。 言幼微在艇上警惕地观察着四周。夜色下的胥江,失去了白日的温婉,显得神秘而危险。远处偶尔传来几声夜枭的啼叫,更添几分阴森。 半个时辰后,小艇速度减缓,驶入一片极其茂密的芦苇荡。苇秆高大,几乎遮蔽了天空,只有零星月光透过缝隙洒下,在水面投下破碎的光斑。 “姑娘,只能送到这里了。再往里,船易搁浅。”男人停下船,指向一处芦苇丛深处,说:“落雁滩就在那个方向,约莫一里水路。姑娘务必在天亮前返回。” 言幼微点头,在身上抹完驱虫药粉后,深吸一口气滑入齐腰深的水中。 芦苇荡内视线极差,脚下是深不见底的淤泥,各种水虫在身边游弋,黑暗中不时传来窸窸窣窣的声响。 她凭借记忆中的刻痕方位和微弱的星光辨别方向。过了不知多久,前方豁然开朗,出现一小片被芦苇环抱的浅滩。 这大概就是落雁滩了。 她伏在芦苇丛边缘,仔细观察。滩涂上除了被水流冲上来的枯枝烂叶,并无他物。 她不甘心,借着月光搜寻每一寸土地。 忽然,她的目光被滩涂边一丛格外茂盛的芦苇根部吸引。那里的淤泥颜色,似乎与周围略有不同,微微泛着深褐。 她蹚水过去,蹲下身,用手轻轻拨开淤泥,指尖竟真触到一个坚硬的、非石非木的物体!她的心快要跳了出来,手上挖掘却不断加速。 很快,一个尺余见方且裹满淤泥的铁盒露了出来。 铁盒样式普通,但入手沉重,盒口还被铁水牢牢封死了。 这会是父亲留下的东西吗? 她正欲仔细查看,身后芦苇丛中蓦地传来一声极轻微的弓弦拉动声! 言幼微下意识地抱着铁盒猛地向旁边一扑。 “嗖!” 一支利箭擦着她的耳畔飞过,深深钉入她刚才所在位置的水中! 这里竟有人! 对死亡的恐惧蔓布她的全身。她抱着铁盒滚入更深的芦苇丛中,屏住呼吸。黑暗中,只听得到自己咚咚的心跳声。 对方一击不中,并未立刻追击。芦苇荡重归死寂。 但这寂静,让她的身体止不住抖了起来,她有些痛苦地闭上了眼睛,很快又睁开继续观察着周围。 言幼微蜷缩在淤泥与冷水之中。对方在暗,她在明。李棠春的船队、陈鹭的“巧合”...这一切,究竟将她引向了一条生路,还是死路? 在这生死攸关的灼心时刻,对父母的思念爬满了她的心头。她无比渴望能再听一次那声带着溺爱笑意的—— “微儿”。 冰冷的江水浸透衣衫,她清醒了几分。她将铁盒塞进腰间特制的防水革囊系紧。随后,指尖从袖袋暗格里捻出两枚淬了“软筋酥”的银针,屏住呼吸,耳朵捕捉着风中最细微的声响。 左前方,芦苇杆有极轻微的折断声。 右后方,水波荡漾的节奏变了。 居然不止一个人。 她的心彻底沉到谷底。深吸一口带着泥腥和水汽的空气后,她抓起一把淤泥,朝着左前方声音来处奋力掷去!同时身体翻滚了到了右侧。 “噗!”淤泥砸在芦苇上。 “嗖!嗖!”两支弩箭几乎同时射在她刚才藏身的位置! 就是现在! 在身体翻滚的瞬间,她的视线掠过右后方,清楚地看到了一个模糊的黑影正从水中悄然逼近。她扬手,两枚银针激射而出。 “呃!”一声短促的闷哼传来,那黑影动作一僵,显然中了招。 “软筋酥”见效极快,那人身体晃了晃,便软软倒入水中。 可这彻底暴露了她的位置。 “在那边!”左前方传来低沉的呼喝,脚步声和拨动芦苇的声音迅速逼近。 言幼微头也不回,手脚并用地向着芦苇更茂密的深处疯狂爬去。箭矢不时从身后射来,钉在她身边的泥地里、芦苇杆上。 她不敢直线奔跑,不断变换方向,利用茂密的芦苇作为掩护。冰冷的江水吸走了她的体温,她渐渐觉得有些体力不支,但逃命的本能让她不敢停下脚步。 突然,脚下一空,她整个人向下沉去。 竟是一处被水草掩盖的深坑,冰冷的江水瞬间没顶! 求生的本能让她拼命挣扎,刚冒出头,一道雪亮的刀光已迎面劈来!另一名杀手不知何时已绕到前方,潜伏在水下。 已是避无可避。 绝望瞬间攫住了言幼微,今日怕是要交待在这了。 “铿!” 就在刀锋即将触及她脸的刹那,一枚乌沉沉的三尖铁蒺藜飞来,精准地撞在刀身上,顿时火星四溅。 那杀手虎口崩裂,单刀几乎脱手。 一道黑影从言幼微侧的芦苇丛中掠出,动作快得只留下残影。她手中短刃如毒蛇吐信,直取那杀手咽喉。 杀手大惊,仓促回刀格挡。然而那黑影身法诡异,手腕一翻,短刃贴着刀身滑入,直刺了杀手的心窝。 “噗嗤!” 一声利刃入肉的闷响。杀手瞪大了眼睛,难以置信地看着胸口涌出的鲜血,缓缓倒下。 黑影看也不看倒下的敌人,一把抓住还在呛水的言幼微的手臂,将她从深坑中猛地拽出。 “走!”一个低沉而完全陌生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 言幼微惊魂未定,借着微弱的天光,只来得及看到对方锐利如鹰的眼眸。这矫捷的身手,似乎是个...女人? 她来不及细想,身后追兵已至。黑影丝毫不恋战,如熟悉地形的狸鼬拉着她在芦苇荡中急速穿行。 黑影的速度极快,步伐诡异,总能于间不容发之际避开身后的冷箭和堵截。言幼微几乎是被她拖着前行。她很快感觉到,此人对这片芦苇荡的熟悉程度,远超常人。 七拐八绕之后,身后的追杀的声响似乎被甩开了一些。黑影将她猛地推入一个半浸在水中由倒塌的芦苇和淤泥天然形成的凹陷处。 “藏好,别出声!”她低声命令。随即转身,如同融入了黑暗,消失不见。 言幼微脱力地蜷缩在原地,浑身湿透,极其狼狈。她紧紧捂着腰间的革囊,听着远处隐约传来的打斗声、闷哼声,以及重物落水的声音。 那个黑影,竟在以一己之力,清理追兵! 不知过了多久,外面的所有声响都归于沉寂。浓重的血腥味,混合着芦苇的清香与江水的泥腥,在空气中四处蔓延。 她恍惚中听见了轻微的脚步声在靠近,她握紧了最后一枚毒针。 那个黑影再次出现,蹲在了她藏身处的入口。她脸上蒙着黑布,身上还带着浓重的血气和杀气,但看向她的眼神却并无恶意。 “东西还在?”她哑声问。 言幼微警惕地看着她,没有回答。 黑影似乎并不意外,低声道:“李棠春的船队寅时三刻会经过下游三里处的‘老鸦口’,那是你唯一的机会。” 那人看着她苍白的脸,继续说道:“记住,想要你命的人,不止一波。” 说完,她身形一闪,便如同来时一样,顷刻间便消失在茫茫芦苇荡中,仿佛从未出现过。 言幼微留在原地,试图恢复些许体力和体温。她有些哭笑不得。父亲留下的这个铁盒,究竟牵扯了多少秘密? 待外面再无动静后,她挣扎着爬出藏身地,辨认了一下方向,朝着黑影所说的“老鸦口”踉跄而去。她的体力已严重透支,冰冷的衣服贴在身上,带走所剩无几的热量。每走一步,都如同踩在刀尖上。 天际,隐隐泛起一丝鱼肚白。黑夜即将过去,黎明前的寒冷,总是最为彻骨。 当言幼微披头散发地拖着几乎冻僵的身体,终于看到漕司船队那熟悉的旗帜时,几乎虚脱倒地。 巡逻的漕兵发现了她,将她扶上了其中一艘货船。 押运的军官显然得了吩咐,只字未过问,立刻给她安排了干净的舱室和热姜汤。言幼微换下湿衣,裹上了厚毯子,捧着热姜汤,身体却依然抖的厉害。 不完全是因为冷,而是因为后怕,因为那重重让她看不清的迷雾。 她取出那个险些让她丧命的铁盒。盒封口处的铁水浇筑得严丝合缝,没有任何锁孔。她尝试用匕首撬动,甚至用随身携带的腐蚀性药水尝试融化,那铁盒都纹丝不动。 父亲用了如此严密的方式保存,里面的东西定然非同小可。 船队平稳地行驶在胥江上,窗外天光渐亮,水鸟啼鸣。 而言幼微的心,却比在芦苇荡中时更加沉重。 傍晚时分,船队靠岸补给。言幼微睁眼回到别院时,已是灯火通明。 她站在书房门外,深吸一口气,才推门而入。李棠春正站在窗边,望着窗外沉沉的夜色,听到动静,缓缓转过身。目光落在她脸上,深邃难辨。 她心想,大概他也没想到她能活着回来吧。 “回来了。”他的声音听不出情绪。 言幼微走到书案前,将那个沉甸甸沾着些许干涸淤泥的铁盒,轻轻放在桌上。 她直视他:“取回了这个,但我能力有限,无法打开。” 李棠春的视线扫过铁盒,并未去碰,反而重新看向她,挑眉笑道:“过程看来,不甚顺利。” “托大人的福,死里逃生。” 他的反应,让她涌起了一股无名火,语气不自觉的带上了讥诮,补充说道:“还得多谢那位恰好路过的义士。” 她想试探,那道黑影是否是他的授意。 李棠春没有接过话茬,走到案后坐了下来,指尖轻轻敲击着桌面:“可知是谁要杀你?” “箭矢制式普通,杀手口风极严,未能留下活口。不过,有人提醒民女,想要我命的人,不止一波。” 李棠春动作停住,抬眸:“谁提醒的你?” “她蒙着面,似乎对芦苇荡极为熟悉,也对大人的船队行程,了如指掌。” 书房内陷入一片沉寂,烛火映照着两人各怀心思的面容。 良久,李棠春忽然轻笑一声,那笑声里带着一种复杂的意味:“这苏州的水,果然比我想象的,还要深。” 他终于伸手,拿起那铁盒,仔细端详着封口的铁水。“能让你父亲用如此方式保存,此物关系定然重大。” 他放下铁盒,静默地审度她良久,方缓声道:“是我低估了你。” 这算不上夸赞的“夸赞”,让言幼微心中并无半分喜悦。她在他眼中,始终是一枚好用但需要时刻敲打的棋子。 “接下来,大人打算如何处置此物?”她问。 李棠春指尖拂过铁盒,说:“钥匙,或许不在盒上,而在别处。既然有人不想让你拿到它,那我们就等他们自己送上门来。” “好好休息。接下来的戏,还需要你这位‘主角’,继续唱下去。” 第18章 砖窑瓦厂的秘密 第二日,刚从生死线上挣扎回来的言幼微,照常出现在了安济坊。 今日的她,无比的沉默。 周饴看到她心神不属,默默为她分担了更多杂务。陈沅则变着法子逗她开心,塞给她新做的蜜饯,讲着市井听来的趣闻。 可越是这样,她更清楚自己绝不能倒下,更不能连累他们。 这日午后,她正在整理药材,尤云扮作送药农的身影再次出现。交接药材时,他极快地低语: “那边动了。有人在黑市高价悬赏,寻三年前胥江沉船的残骸,特别是带特殊印记的船板木料。” 言幼微心下凛然,果然对方也在找。 “知道了。一切照旧,多加小心。”她不动声色地回应。 尤云点头,挑起担子离开。 言幼微心中危机感更盛,对方在黑市悬赏,意味着他们明面上的搜寻可能受阻,或者不想引起更大注意。这恰恰证明了父亲留下的东西,对他们威胁极大。 两日后,言幼微借着官府派遣安济坊医师前往太湖防治“暑湿时疫”的公务,光明正大地再次踏入了那片藏有秘密的水域。 胥江支流畔的荒滩,芦苇长得比人还高,在夜风中发出簌簌声响,掩盖了一切细微的动静。 待完成坊内交办的任务后,言幼微伏在茂密的芦苇里。她身旁除了影七和影九,还多了李棠春身边身手过人的亲信,赵铭。前方不远处便是那片废弃的砖窑厂区,零星几点灯火在深处闪烁,映出几个持械巡逻的黑影。 “东南角,三明两暗,五处哨位。西北侧临水,有简易码头,停着两条乌篷船,哨位两明一暗。”赵铭的声音几乎与风声融为一体,“内部情况不明,但巡逻队交叉往复,间隔极短,防卫之森严,远超寻常仓库。” 言幼微点点头,这次厂外的人手似乎比此前几次多了一成。 李棠春的命令依旧是外围探查,不得深入。但言幼微凝视着那片黑暗,这苏州最后的可能与父亲失踪直接相关的地点,她若不尝试靠近,心有不甘。 “赵官人,”她声音极轻,“我略通些潜行之术,可否再近些?只探外围,绝不涉险。” 赵铭沉默地看了她一眼。李棠春虽未明言,但他心里门清这位“夫人”的安危优先级有多高,可他也没法忽视她眼中传过来的决绝。 “半炷香。”赵铭最终让步,对影九示意,“你护着砚青姑娘,沿水边芦苇丛迂回,至西北角那处残破风车基座即止,不可再前。” “是。” 言幼微与影九借着芦苇丛与夜色的掩护,离废弃厂区越来越近。那处半塌的风车基座,巨大的木制骨架歪斜地指向天空,为他们二人提供了绝佳的遮蔽。从此处,他们亦能清楚看到码头旁那两条乌篷船,以及砖窑主体建筑侧面一条透着微光的缝隙。 此时,一阵脚步声与压低的对话声从围墙内传来。 “……这批‘料’必须连夜处理完,天明前运走。”一个粗哑的声音道。 “放心,里面正加紧呢。妈的,这鬼活儿,又脏又累,还不如回去扛粮包。”另一个声音抱怨。 “少废话!上头给的赏钱,够你扛十年粮包了。仔细着点,听说新来的那位李副使,鼻子灵得很,蒋大人就是……” 声音渐远,后面的话语模糊不清。 她屏住呼吸,暗光内能隐约看到里面似乎有数个并排如同灶台般的结构,以及有人影在用长柄工具搅动着什么。 突然,一阵江风吹过,掀动了覆盖在窑顶的一片残破草席,发出了“啪”的一声轻响。 “谁?!”围墙内立刻传来一声厉喝。 几乎同时,影九反应极快地按住言幼微的肩膀,将她更深地压入基座的阴影之中。一支弩箭破空而来,“夺”地一声,钉在他们方才停留位置后方的木柱上,箭尾兀自颤动。 “走!”影九低喝一声,拉着她疾速后撤。 围墙内响起了尖锐的哨音,更多的脚步声和呼喝声向这个方向涌来。赵铭带着影七及时接应,弩箭从不同角度射来,精准地压制住了试图翻墙追出的护卫。 “暴露了,撤!” 几人借着芦苇丛的掩护,身形几个起落,迅速没入更深的黑暗之中。身后,砖窑厂区的喧嚣与灯火,渐渐被无边的夜色与芦苇荡吞噬。 回到漕司废院时,言幼微的衣裙下摆已被泥水和芦苇划得不成样子,但她的一双眼睛,在灯下却亮得惊人。 李棠春已在房中等候,烛光映着他面无表情的脸。 顾衣简略禀报了探查经过与暴露之事。 “可知是何物?”李棠春问,目光落在披头散发的言幼微身上。 言幼微平复了一下呼吸,将自己听到的对话、嗅到的气味、以及匆忙一瞥看到的内部景象,清晰道出:“民女虽未看清全貌,但那股灼烧矿物的辛辣气,绝非烧制砖瓦应有。结合那几人所说,那处像是一个某种矿物粗炼或加工的隐秘工坊。” 她停顿一刻,补充道:“而且,他们提到了蒋汉,语气忌惮,显然知其被查之事。” 李棠春静默地听着,然后开口:“青金石。” 言幼微一怔。 “永丰粮行夹带,绸缎庄走账,文墨斋传递消息,如今,又多了这处隐秘工坊。”李棠春抬眼,眸色深不见底,“若他们所图,不止于贪墨,而是借漕运之便,大量走私、甚至加工这类朝廷严控的矿物……其用途,便值得深究了。” 他靠回椅背,继续分析:“蒋汉不过一环。这工坊背后的主人,所谋甚大。” 探查既已暴露,第二日破晓,李棠春手持苏州府衙签押的文书,以“肃清漕司积弊”为由亲率一队精悍官兵,围住了那座砖窑厂。 晨光熹微中,厂区死寂,唯有残留的硫磺与金属的混合怪味刺入鼻腔。官兵踹开虚掩的木门,惊起江边一片飞鸟,内里早已人去楼空。 此番稽查结果,不出李棠春与言幼微所料。 映入眼帘的,是数座结构奇诡的“馒头窑”。它们比寻常砖窑更为低矮,窑口狭小,内里却极深。窑壁以特制的黑色耐火砖垒砌,壁上沾满了被高温灼烧出的如诡谲壁画般的斑斓痕迹。 地面狼藉一片,青中带金的矿石碎屑在尘土中闪烁着星点幽光。几块未来得及运走的黑色耐火砖散落一旁,砖体上还残留着高温炙烤后的裂纹。 随行的老工匠佝偻着腰,拈起一块碎屑,在指腹间细细捻磨,又凑到鼻尖嗅了嗅,随即转向李棠春,笃定说道:“大人,此乃青金石无疑,且是上等料。” 他回身指向那座座沉默的怪窑,“您看这窑,口小腹深,火道盘旋,非为烧砖,专为‘闷烧’提纯而设。壁上这五彩之色,非老手不能为……这伙人,是行家。” 闻言,言幼微蹲下身,指尖拂过地上一层灰白色粉末,凑近轻嗅。一股与那夜她在风车基座旁嗅到的辛辣气味同源的气息钻入鼻腔,似助燃辅料煅烧后所遗,触之尚有火气,非寻常柴炭之烬。 她不动声色地取了一小撮,用油纸包好,纳入袖中。 忽然“咚咚——”几声响起,众人皆回头,只见李棠春面前的壁面掉落了好几块砖,露出里面的一个暗格。他轻轻拂去了手上的砖灰,往里探去,竟真摸索出一本账册。 他神色凝重地翻开那本账册。起初,他眉目间尚见几分笃定,因账册前半部分条缕清晰地记录了蒋汉通过虚报工程、克扣料银中饱私囊的罪证,数额之大,触目惊心。 一侧的言幼微,注意力却不在那账册上。她细细打量着地面的余灰,思索着如何利用这些制些新药或是新毒。 当李棠春翻至账册中后部,查看那些与发运司往来的“羡余”分润、空饷明细及“特许杂料”批文时,眉头渐渐蹙了起来。 “不对。”他忽然出声,打破了沉寂。 她抬眸,上前一步同审视那份账册,“何处不对?” 她没意识到此刻与李棠春挨得有多近,一缕散落的发丝不经意拂过李棠春的脸庞。他快速撇过她近在咫尺的眼睛,轻轻咳了一声。 李棠春指着记录“特许杂料”批文的那一页,那上面有陈伸玉的签押和官防。 “墨色。”他道,“这批文上的墨色,与前页蒋汉亲笔记录的墨色浓淡、光泽几乎一致。然陈伸玉远在杭州,批文用墨岂会与苏州的蒋汉所用,出自同一砚,同一时?” 言幼微眸光一凛,立即取过前页对比。细看之下,果然如他所言。 李棠春又指向批文副本上几个关键的数据书写笔锋:“还有这笔法。我观阅各级官员墨迹甚多,陈伸玉的批阅其转折处惯用‘垂露’之法,含蓄内敛。而此处的字,虽形似却笔势外放,带着‘悬针’之锐,更像是临摹之作。” 她目光扫过后半部分,果真如李棠春所说,越看疑点越多。那些系统性的贪腐记录,表面严密,实则如一份用心备好的答案。 李棠春合上册子,声音冰冷:“我们拿到的,恐怕是蒋汉预备好的‘弃子’。真账本,早已被转移了。” 言幼微心下一沉。若真账本已转移,那其中可能存在的关于父亲下落的线索,岂不是也随之石沉大海? “明日,我去见一个人。”李棠春眼里掠过厉色。 “谁?” “苏州知州,沈文晦。” 翌日,漕司衙门的马车驶入了苏州知州沈文晦的府邸。 沈文晦与通判蒋汉素来不和,这在苏州官场并非秘密。蒋汉仗着背后有陈伸玉乃至王衍的门路,常行越权之事,将沈文晦这位正印官架空数年。 书房内,茶香袅袅。 沈文晦面容清癯,听闻李棠春道明来意及账册疑点后,他沉默良久,长叹一声。 “李大人年轻有为,锐气逼人,能查到此处,已属不易。”沈文晦开口,语气带着几分官场沉浮的疲惫。 “蒋汉背后是陈伸玉,陈伸玉背后是王侍郎,这层层叠叠,盘根错节,岂是一本账册能轻易撼动的?” “故而,沈大人便一直隐忍不发?”李棠春平静问道。 沈文晦看他一眼,眼中闪过精光:“非是隐忍,而是等待时机。李大人奉皇命而来,便是这时机。” 他压低声音,“真正的核心账目,蒋汉绝不会放在与自己有明面关联的商铺,那不过是个障眼法。据我所知,他有一外室居于城北梨花巷,最得他信任。” 这番提醒,对于李棠春而言,已足够。 “沈大人为何助我?” “苏州,是朝廷的苏州,是百姓的苏州,非是他蒋汉一人之苏州。”沈文晦正色道,“老夫身为知州,岂能坐视蠹虫横行,祸乱漕运,动摇国本?此非为私谊,乃是为公义。” 李棠春了然一笑。这番话冠冕堂皇,沈文晦更多的是欲借他之手,扳倒政敌。但眼下,他也需要借力这位苏州知州。 “多谢府台。” 李棠春身边的顾衣和赵铭身份都是“准备差使”,即宋代路级监司普遍设置的非正式名额的吏员。所以言幼微称呼他为“官人”。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8章 砖窑瓦厂的秘密 第19章 城北梨花巷 第二日,几顶青布小轿晃悠悠出了苏州府衙,书吏捧着簿册,以“核查田庄赋税”之名,出现在了城北那片宅院附近的庄子里,闹出的动静足够让某些暗处的眼睛看见。 一个头覆蓝布巾的卖线锦娘子挎着竹篮,出现在了城北目标院落外的梨花巷。她的叫卖声清亮婉转,带着市井气息: “上好的杭线苏锦,颜色鲜亮,给娘子小姐们裁新衣嘞——” 言幼微微垂着头,蓝布巾掩去了她大半面容,只露出一双带着寒意的杏眼。她不急不缓地走着,假装整理篮中丝线,实则丈量着那朱漆小门每一次开启闭合。 这儿时不时有仆从抬着蒙着细纱的食盒送入府内,或是小丫鬟提着时鲜瓜果碎步而出,也有负责采买的婆子与挑担的货郎在角门讨价还价。 各色人等,步履匆匆,皆在言幼微心中留下或深或浅的印记。 一连两日,言幼微都出现在这,风雨无阻,连那看门的恶犬都不再对她狂吠。终于这一日,她锁定了一个身形佝偂的老仆。 这老仆每日天光微亮时准时推开门,手里端着一只沉甸甸的柳条簸箕,然后将里头攒了一日的炉灰倒在巷尾那个固定的脏角落。 那炉灰的颜色不是寻常灶火燃尽后的暗黑,像是掺入了某种矿物质的灰白。她在阴影处不动声色地记下。 第三日清晨,那老仆再次准时出现,完成了他日复一日的倾倒。就在他转身,佝偂的背影即将没入角门的刹那—— “哎哟!” 那卖线锦的娘子似乎被湿滑的青苔绊了一下,惊呼声中怀里的竹篮脱手,五颜六色的线团“哗啦”一下滚落满地,有几团滴溜溜地滚到了老仆的脚边。 老仆脚步一顿,下意识地弯腰,伸出那双连指甲缝里都嵌着同色灰垢的手,想去帮忙拾捡。 “对不住,对不住老丈!”言幼微语带惊慌,已抢先一步稳住身形,疾步上前。 她一手去接老仆递来的线团,另一只手的指尖则飞速从他沾满灰末的粗布袖口一拂而过,一股细微却异常辛辣的触感传来。这味道很快便消散了,与她那夜在废弃砖窑外嗅到的煅烧青金石的气味悍然重合。 “不碍事,不碍事。”老仆摆摆手,转身进了角门。 言幼微蹲在地上,耐心地将一个个散落的线团拾回篮中。 当夜,巷弄深处,只余几声遥远的犬吠。 那老仆提着一盏昏黄的灯笼,怀里抱着一个更为鼓囊的布袋,蹒跚地走向巷尾。他刚拐过堆放杂物的拐角,一道黑影便自屋檐无声掠下。 赵铭的动作快得带了残影,一手如铁钳般捂住老仆的口鼻,断绝其所有声息,另一只手则重击其后颈。 老仆连哼都未曾哼出一声,便软软瘫倒。 赵铭半秒未停,麻利地将老仆拖入旁边废弃柴垛的阴影深处,搜查其全身,然后将目光锁定在那个沉甸甸的布袋上。 他解开系绳,一股混合着灶灰与那种特殊辛辣气味的尘埃扑面而来。赵铭眉头未皱半分,伸手探入灰烬之中仔细摸索,很快便触到几个被用力揉皱的纸团。 他将纸团一一拣出,打开后勉强看清这几张纸页残片上的墨迹,纸张边缘还带着焦黑痕迹。 赵铭将纸团小心纳入怀中,看了一眼地上昏迷的老仆,随后将那袋被翻检过的灰烬包重新扎好,身形便融入夜色。 当天夜里,李棠春用镊子小心翼翼地将那几张残破的纸页在案上铺开。上面记录的是一批批“特制耐火砖”的往来数目,接收地标注着潦草的“杭肆”二字。 那笔迹,倒是与砖窑搜出的假账核心部分如出一辙。 “好一个蒋汉。将真账拆骨分肉,最要命的部分竟藏在最不可能被查的温柔乡,当作引火废纸。”李棠春的话语里只余一片冰冷的了然。 三日后,晨光带着秋日特有的清透,将漕司衙门案头青瓷笔洗的影子拉得细长。李棠春执笔蘸墨时,能看见自己呵出的淡淡白气在光里缓缓消散。 衙门外的言幼微绕至西侧一小门,恰逢曾因腹疾受她诊治的老吏当值。老吏见她前来,微微一怔。 “劳烦通传,”她递上一包药材,声音放得极低,“前日李大人微恙,特来送上调理药汤。” 老吏立刻堆起恭敬的笑意,压低声音:“少夫人既是要紧事,何须在此苦等。书房就在二进院东侧,您直接过去便是。大人若问起,自有小人分说。” 言幼微依言缓步穿过回廊,方至书房外阶下,恰逢侍从端着茶盘推门而入。门扉开合间,李棠春清冷的声音便从内里传出来: “……密符章程既定,三日后便须张榜推行。各仓黄册务必在此前悉数核校完毕。凡有账目含混、支领不清者,该管吏员即刻锁拿,不得延误。” 她立时收住脚步,侧身在廊柱的阴影里。只见书房内李棠春端坐案后,漕司几位要员皆垂首恭立,满室只闻他沉静的声音与茶盏轻碰的脆响。 李棠春的书案上,案左文牍积案,案右竟展着数把巨幅折扇,形如孔雀开屏。扇面非纸非绢,乃厚韧羊皮制成,其上墨迹蜿蜒,绘满奇诡符形。 言幼微屏住呼吸,凝神听着。原来他这几日闭门不出,是在谋划这般举措。 漕司新上任的徐判官坐在下首,胖圆的脸上堆着笑:“大人,所有在册经纪的密符皆已登记造册,成扇在此。只是…此法虽好,现今漕务冗杂,唯恐那些粗鄙经纪,难堪其任呐。” 李棠春正拿起其中一把扇子细细端详,闻言头也未抬,只看着羊皮扇面上一个状如草绳的符号。 “徐判官是觉得,本官此法,多此一举?”他回道。 “下官不敢!”徐判官忙起身,“大人锐意革新,下官佩服。只是担心下面的人阳奉阴违,反倒辜负了大人的苦心。” 李棠春将羊皮扇往案上沉沉一按,拾目看他,眸光静若寒潭:“欲成事者,不惧下吏阳奉阴违,唯忧上峰心不在漕。施行不力是为吏弊。法度良窳,试之方知。” 徐判官脸上笑容一僵,讪讪道:“大人说的是。” 这时,顾衣引着三个人走了进来。三人皆穿着半旧不新的棉布袍子,手脚粗大,面色拘谨。一进到这漕司二堂,三人顿时放轻了呼吸。 “大人,这便是新补录的三名军粮经纪。”顾衣禀道。 李棠春目光扫过三人,没有回应,反而重新拿起那柄密符扇,目光扫过堂下众官道: “诸位且看,这符形首尾勾连,威而不露,像不像一只吊睛白额大虫,正蛰伏待机。” 堂下顿时响起一阵衣料窸窣声。专司文书往来的年轻主簿困惑地睁大眼睛,徐判官则盯着那曲折的符形,打量着誊写的笔画;掌理钱谷的司仓参军则眯起眼,在心底盘算着这般符印若用在各仓账册上,该如何核验。 几人越看越觉得那扭曲的符形还真有一股森然欲扑的猛兽之气。 李棠春徐徐起身,手里还拿着那把扇子,缓缓说道: “创制此符时,本官便想着——漕务积重,非一日之寒。疾风骤雨,往往徒劳。此符如同秋风,且看它能扫清几许落叶。” 他这才转向那三名新来的经纪,声音缓和了些:“不必紧张。召你们来,是告知规矩。密符之法,重在‘密’与‘责’。符形由你们自定,或依姓名,或依喜好,或依乡俗,旁人无需看懂,但需独一无二。” “每一笔,都代表着你们的身家信誉。画下去,这袋粮的好坏,就系于你们一身。做得好,赏格照旧。出了差池,本官亦会按符追究,绝不姑息。” “是,是,小人明白。”三人连忙躬身应道。 “去吧,明日开始,按规矩办事。” 三人退下后,李棠春对徐判官道:“规矩立下了,往后便按规矩来。无论是谁经手的粮食,符在,责便在。” 徐判官连连称是,又禀报了几件杂务,几人方才一同告辞。 书房门“吱呀”一声开启,几位官员躬身退了出来。为首的主簿还在琢磨那“大虫”符印,一抬头,恰看见在廊下偷听的言幼微。 他猛地刹住脚步,后面正捻着胡须沉思的司仓参军便直直撞了上来,徐判官更是收势不及,三人险些叠作一团。 言幼微尴尬地笑了笑。 “夫人!”徐判官最先反应过来,慌忙拱手作揖,动作大得差点把身旁同僚的官帽扫落。 司仓参军赶紧站稳,下意识地整了整衣冠,如面临一道需要核验的复杂公文,紧张得连标准的客套笑都挤不出来。 那最年轻的书吏更是面红耳赤,目光在言幼微和李棠春紧闭的书房门之间慌乱游移,憋了半天,只结结巴巴道:“大大大人……还在里头……” 一时间,拱手作揖的、低头查扣的、眼神乱飞的,几位在堂上还算稳重的官员,此刻在“副使聘妻”这个“难题”面前,竟比面对那吊睛白额大虫还要无措几分。 言幼微看着眼前这番忙乱的景象,压住笑意,微微颔首。 直到三人脚步凌乱地消失在回廊尽头,徐判官压得极低的声音还是随风飘了回来: “快走快走……李大人这‘大虫’还没发威,可别先惊扰了……” 书房内只剩下李棠春与顾衣,言幼微进了书房。 顾衣看清是言幼微,才低声道:“大人,新补的三人中,只有那个符形带三角的是我们的人。另外两个背景干净,但与徐判官似乎有些远亲。” 李棠春“嗯”了一声,并不意外。他合上那柄巨大的密符扇,发出轻微的“啪”声。他起身,走到窗边,望着那池莲叶缸。 “水至清则无鱼。把水搅得浑些,让他们觉得这也不过是场换汤不换药的旧戏,他们才肯登台。”他忽然开口。 顾衣沉默片刻,言幼微却是接话:“只怕他们未必按大人的戏本子唱。” 李棠春转过身来看向她,话里带着一丝冷意:“无妨。他们唱他们的,我们布我们的。只要这符画下去,痕迹就留下了。很多时候,痕迹本身,就是罪证。” 半月有余,李棠春所推的“密符制”已如春雨渗入漕运诸环节。 码头之上的景象与往日已有了不同。那一袋袋堆积如山的漕粮之上,开始出现各式各样用炭条匆匆画就的奇特符号,格外惹人注目。 有的似鸟非鸟,带着一撇尖锐的喙;有的如虫非虫,盘着几道曲折的尾;更有甚者只是几个全无意义的墨点勾连,不知何意。 起初,只是几个眼尖的脚夫在歇脚时窃窃私语。 “瞧见没?三号仓那些袋子上,都画了个怪模怪样的王八!” “你那王八算啥?看这边,活脱脱一只没画完的蚂蚱!” 于是,好奇如同江面波纹迅速荡开。无论是装船的、扛包的或是记档的人员,无不趁着督吏不注意的间隙,交头接耳议论着那些前所未见的符号。 有老成的仓夫皱着眉头,咂摸着嘴:“搞什么名堂?神神叨叨的,莫不是又来个新老爷瞎折腾?” 也有机灵的年轻力巴揣测:“我看呐,这新的记号,是省得咱搬错了地方!” 这日,言幼微再次来到码头为几名中暑的民夫施针,一阵人群的骚动引得她抬头望去,原是李棠春在几名属官簇拥下巡视。 见这仗势,一名刚画完符的军粮经纪放下炭笔,退到一旁。那粮袋上的符号,正是那夜言幼微在二堂看到的由三角形嵌套的复杂图案。 李棠春脚步未停,像掠过无数其他粮袋一样掠过那只粮袋,甚至没有多看一眼那名低着头的经纪。 一切,都像是这漕司衙门巡检中最寻常不过的一日。只有言幼微注意到,李棠春经过那只粮袋时,他背在身后的手在空气中轻轻点了一下,看似一个无意识的动作。 但言幼微知道,那不是。 文中孔雀扇的原型是[军粮经纪密符扇],扇子正反两面分别绘有符号,由最初担任军粮经纪的人员按照自家想法或混名绰号而创制,是他们的身份标识。这套密符既保密又安全。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9章 城北梨花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