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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他与她,重立盟约

作者:今夕令仪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你说,他那女儿,当年若是没有投水,如今该是什么模样?”


    她仿佛被施了定身术,目光呆滞地望着眼前的花枝,周遭的声音瞬间远去,只余下他字字诛心的话语在耳边回荡。他终究还是查到了吗?她知道她知州之女的身份瞒不过他太久,但也不想被发现得如此之快。


    她死死捏住手中的花剪,平静维持着现在的姿势,不让自己失态。


    “陈年旧事,民女不知。”


    李棠春向前走了一步,停在她身后极近的距离,她能感受到他投下的阴影完全笼罩了自己。


    他没有逼问,也没有戳穿。他只是俯下身,几乎是贴着她的耳廓,用情人呢喃般的语调,轻轻说道:


    “是吗?”


    “可我总觉得,你与她,或许颇有渊源。”


    说完,他直起身,仿佛刚才那句石破天惊的话只是随口一提。他顺手从旁边摘下一片薄荷叶,在指尖捻了捻,放在鼻尖轻嗅。


    “这薄荷长得不错。”


    他评价了一句,随后步履从容地离开了药圃。


    言幼微仍僵立在药圃中,夕阳的余晖温暖不了她半分,药草的气息在渐凉的空气中变得沉郁。


    他试探是因为没有确凿的证据吗?但似乎,他不需要证据。


    至少在这一刻,她是懂他的。他是在告诉她,他手握着她的生死秘密,欣赏着她的惊慌失措,他享受着这种猫捉老鼠般完全掌控的感觉。


    他总用最平淡的语气,在她心头悬起了一柄利刃。刃未落下,却寒光凛冽,提醒着她随时会身首异处。最大的恐惧,不是来自于已知的危险,而是来自于这种悬而未决、不知对方何时会落下铡刀的无声凌迟。


    晚膳时分,气氛诡异得令人窒息。


    菜肴精致,言幼微却食之无味。李棠春斜倚在主位,随手从冰湃着的琉璃盏中拈起一颗紫葡萄,轻轻一捻,再蘸了点身侧官窑盏中清亮的茶汤,这才送入口中。


    优雅从容,甚至比平日更添几分闲适。


    他偶尔会与她说话,问及安济坊的琐事,或是评论一句菜色。他只是坐在那里,目光笼罩着她,便让言幼微坐立难安。


    “今日的鲈鱼甚为鲜美,”他夹起一筷,放入她面前的碟中,动作自然亲昵,如同世间任何一位体贴的未婚夫婿,“你近日劳神,多用些。”


    言幼微看着那块雪白的鱼肉,如同在看待宰的自己,胃里一阵翻涌。


    “我不爱吃鱼。”她淡漠地回应他。


    李棠春唇角微微一弯,没有说话。


    “听闻言知州当年,于胥江水纹颇有研究,曾力阻下游三闸同修,惜乎...忠言逆耳。”他复又开口,似随口品评一道寻常旧事,银箸尖却点在那盘清蒸鲈鱼的眼珠上,微微一旋。


    言幼微握着瓷勺的指节,霎时失血。


    他是在暗示她父亲的“不识时务”,还是嘲讽她此刻的“鱼游沸鼎”?


    她抬眸,对上那双好看而又危险的凤眼。


    “陈年旧事,大人竟也知晓。”她移开眼,舀起一勺汤,汤汁却晃出微痕。她有些懊恼泄露了她心底的地动山摇。


    他轻笑:“有趣的人,有趣的事,本官总是记得清楚些。”


    “譬如那言家小姐,据说右眼尾有一点浅褐色泪痣,也不知是真是假。”


    他说这话说的随意,目光却是死死盯着她那眼尾的朱砂泪痣。


    “啪嗒。”言幼微手中的汤匙,终于落回碗中,发出一声清脆又无法掩饰的声响。


    所以,这就是他无法完全确认,只能不断试探她的原因吗?


    自那顿饭之后,言幼微有些坐立难安,想着无论如何也得去一趟慈幼局那间偏殿。可她往返安济坊时,能清晰地感受到暗处投向她的目光比以往更多、更密。


    这日午后,她如常向李棠春报备要去安济坊。行至半途,她借口要买些女儿家用的丝线,拐入了一家绸缎庄。


    她用余光打量着后侧方,至少有两道视线跟了进来。


    于是,她开始在柜台前细细挑选,磨蹭了足有一炷香的功夫,最后却只买了一束最寻常的青线。至付钱时,她不慎将荷包掉在地上,几粒金瓜子和小额碎银滚落出来,散在柜台脚下。


    “哎呀!”她低呼一声,连忙弯腰去捡,姿态略显狼狈。


    这一弯腰,柜台和伙计的身形直接挡住了大部分视线。身后跟随的人下意识地将注意力集中在那几粒显眼的金瓜子上,生怕她少了钱财无法交代。


    而言幼微要的,就是这瞬间的疏忽。


    她迅速将一枚小巧的、看似是香囊的物事滑入绸缎庄通往内院的门帘之后——那里,她早已买通了一个小杂役接应。


    直起身,她仔细收好捡回的银钱,对伙计道了声谢,便若无其事地离开了绸缎庄。


    她能感觉到,那两道视线立刻重新锁定了她。


    她不再耽搁,径直走向安济坊。在坊内,她像往常一样看诊、配药,甚至还指点陈沅辨识了一味药材。直到申时左右,她借口去后堂库房取些存量不多的珍贵药材。


    库房连接着一条僻静的后巷。言幼微闪身进入后,脱下外面的素色罗裙,露出里面早已穿好的一套半旧灰色粗布衣裙,又将发髻打散,随意挽了个最常见的妇人髻,用一块蓝布头巾包住大半张脸。


    不过片刻功夫,一位端庄的医女便成了一个毫不起眼的市井妇人。她将从绸缎庄内院取回的那个“香囊”系在腰间,里面装着她必要的工具和药物。


    她悄无声息地从后巷另一头走出,混入街上熙攘的人流。那几个奉命监视的眼线,此刻想必还牢牢盯着安济坊的前门和后堂出口,等着她出来。


    她熟门熟路地走向城西的慈幼局。


    这处偏殿是她脱离所有身份配置独门药物和齐毒的地方,也是她以“白海棠”之名与苏州城那些见不得光的人交易的场所。在这里,她救活过被仇家下毒的黑市商人,也帮过走投无路、铤而走险的亡命之徒解毒。


    这一切,绝对不能让熟悉之人知晓,尤其是李棠春。


    言幼微穿过喧闹的院落,走向最深处那间几乎废弃的偏殿。她确认四处无人后,打开了这扇许久不曾来过的门。木被推开的瞬间,一股略重的尘土和极淡草药气息的味道扑过来,呛得她咳了几声。


    她走到药柜前,伸手至柜子与墙壁的夹缝中,摸索到一处凸起,轻轻一按。


    “咔哒”一声轻响,药柜旁看似完整的地面,竟悄无声息地滑开一块木板,露出一个仅容一人通过的向下的阶梯,连着一间不大的地窖。她点了一盏昏黄的长明油灯,拾级而下。


    这里,才是她真正的“药库”,准确的说,是“毒库”。


    地窖四壁是粗砖石,靠墙放着几个木架,上面整齐陈列着各式各样的瓶瓶罐罐,贴着她自制的标签,标注着不同的毒性与功效。另一侧的桌上还放着研磨器具和一些未完成的药粉。


    她观察确认这里安全后,拿了几样需要的药材便上了地窖。刚一上来,窗边便响起了约定的敲击声。


    此时,言幼微的脸上已戴上了鎏金狐狸面具。


    “门未闩。”


    一个身形矮壮脸上有一道刀疤的男人小心翼翼地走了下来。他目光警惕地扫过屋内,最后看向她。


    “可是‘白海棠’?”男人声音低沉,还带着一丝沙哑。


    “看病,还是问事?”她的声音透过面具,显得低沉而冷漠。


    男人从怀里掏出一个钱袋放在桌上,发出沉甸甸的响声。“求药。‘七日枯’的解药。”


    言幼微有些惊讶。“七日枯”是江湖上一种颇为阴损的毒药,中毒者七日之内若无解药,便会脏腑衰竭而亡。能用到这种毒,眼前这人牵扯的绝非小事。


    “症状。”她言简意赅。


    男人详细描述了中毒者的情形,与“七日枯”的症状一般无二,她才走到药架前,熟练地取了几样药材,开始配制。


    偏殿内只剩下药材研磨和液体滴落的细微声响。


    疤脸男人看着她配药,似乎放松了警惕,说道,“最近道上不太平,漕司那边查得紧,听说...是在找三年前水患时失踪的一个人。”


    言幼微捣药的手未停,不动声色问道:“哦?什么人值得如此兴师动众?”


    “好像是个当官的,姓言。”男人挠了挠头,“具体的我也不清楚,只是听几个跑船的朋友嘀咕,说现在往杭州去的货船,查得格外严,尤其是夹带私货的。”


    言幼微将配好的药粉装入一个小瓷瓶,递给男人:“分三次服用,间隔一日。禁酒腥。”


    她将另一包药粉推到男人面前:“这是附赠的‘清心散’,酬谢你多言。”


    男人喜出望外,连声道谢,这才离开了。


    偏殿重归寂静。言幼微缓缓摘下面具,脸色在昏黄的灯光下显得有些苍白。她看了眼天色,估摸着时间也差不多了,迅速回了安济坊,换回了打扮。


    漕司别院里,密室内窗牖紧闭。


    烛火被钻入的夜风吹得摇曳不定,将两人映在墙上的影子交叠在一起。


    言幼微一言不发地垂眸端坐,目光落在自己握紧的双手上。静立于她对面的李棠春,正一脸平静地看着她。


    他连日的敲打连同今日获知的消息,她已没有多余的心力去和面前这个危险的“盟友”周旋。如今看来,他不仅知道了她是言清舟之女,恐怕连她假死、学艺、归来复仇的每一步,都被他推测查探了个七七八八。


    她抬眼,右眼尾那点红在跳动的烛光下仿佛活了过来,在此刻的静闭空间里竟显得有几分惊心动魄的美。


    “李大人既已查明,又待如何?将我拿下,作为结交蒋汉乃至取信于陈伸玉的投名状,助你更快在江南立足,整顿漕运?” 她开口讽刺道。


    李棠春闻言,反而轻笑一声。那笑里没有嘲讽,倒更像是对她这份反将一军的欣赏。


    “若想交你,何必在此与你浪费唇舌。”他起身,颀长的身影在烛光下拉得更长,然后缓缓踱步至她面前,如他们第一次提出结盟那般。


    “你医术毒理精湛,胆识谋略不输男儿,更手握令尊可能留下的关乎漕运乃至更多隐秘的关键线索。正如你当初所说,你我目的虽有不同,但扳倒蒋汉等人,撕开苏州漕运的黑幕,于公于私,皆是殊途同归。”


    他微微俯身,距离近得能让她看清他眼底映出的倒影:“之前的婚约之盟,建立在胁迫与谎言之上,过于脆弱。”


    “如今,我们不如立一份新的盟约,如何?我助你寻父复仇,你倾你所能,助我查清漕运之弊。彼此坦诚,各取所需。”


    坦诚?


    这二字让言幼微觉得好笑。在这漩涡之中,何来真正的坦诚?


    她反问:“如何坦诚?又如何确保李大人不会在价值榨干之后,行那兔死狗烹之事?”


    “很简单。”李棠春直起身,从袖中取出一个眼熟的白瓷小瓶,正是她当初用来制约他的“缠丝绕”。


    “解药,你依旧拿着。”他将瓷瓶轻轻放在她手边的矮几上,发出清脆的叩击声,“在我助你达成所愿之前,你随时可以让我毒发。这,可算得上诚意?”


    言幼微难以置信地看向那枚瓷瓶,又抬眼看向李棠春深不见底的眼眸。


    他在赌。


    他赌她的目标与他的目标在现阶段高度重合,赌她需要他这把锋利的“官刀”来劈开眼前的荆棘,更赌她并非真正心狠手辣到不顾一切。


    密室中陷入更深的寂静,时间一点点流逝。过了许久,言幼微终于伸出手,将那白瓷瓶收入袖中。


    “好。”她笃定的一声在密闭的空间里回荡。


    这一刻,那艘在惊涛中飘摇的孤舟,它的缆绳被重新系紧。尽管缆绳依旧脆弱,但航向却前所未有地一致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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