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玉璎忽然觉得眼前这人应当不是翟行洲。
令人闻风丧胆的监察御史怎可能轻易发笑,还笑得如此好看。传闻中的翟行洲可是沉默寡言的朝廷命官,而眼前这人……宋玉璎悄悄抬眸,正巧与他的视线撞在一起。
聋哑公子慢慢挑起一边眉,那双极美的桃花眼此刻正紧盯着她看。察觉到她的目光,他微微垂下眼帘,视线不知放在何处,眼神意味不明。
只见他手里的纸略微摊开,内容隐约可见。
宋玉璎眉头一蹙,心道自己也没写什么东西,这人怎的这副模样。她凑过去看了一眼。
白纸黑字上写着——
【公子长得如此俊雅,莫非是哪年的探花郎?】
“公子可是觉得有什么问题?”她平日与人八卦前都是这般开启话题的,又有何不妥。
宋玉璎说到一半,突然想起来这人应该是不会回话的了,她又将手里的笔递到他面前,示意其在纸上空白处写下回复。
“……”倒是大胆。
翟行洲没有马上接笔,目光顺着笔身往上,停留在宋玉璎涂了胭脂的脸颊。
少女两颊桃红,眼眸潋滟,无一不透着单纯的气息,一眼就能让人看穿她心里所想。
他饶有兴致地看了她一眼,而后接过笔,径直走到桌前。
余光瞥见宋玉璎踌躇的脚尖,他忽而忆起昨夜坊门前,宋玉璎递来的那杯酒。翟行洲突然觉得与她装聋作哑也有几分意思了。
于是他顺着宋玉璎的话,提笔写道。
【崇康十三年入仕,才进三鼎甲,不过尔尔。】
翟行洲故意说晚了三年,那年他已是知举官,崇康十三年的探花郎是他的门生,他熟悉此人。
裙摆微动。宋玉璎挪步上前,垂头细看纸上的字,秀发丝丝落在胸前,堪堪遮住她白皙的脖颈。
披纱如水,青纱裙摆轻轻拂过那人的乌靴,与他那身暗色衣袍撞在一起,二人袖摆衣裙纠缠着,一明一暗,泛着春香。
“那年我不过也才……”宋玉璎摆弄着指头算数,“十二岁。”
九岁。
翟行洲心中默默替她重新算了一遍。他真正入仕那年,她才九岁。
头上金钗叮当响,宋玉璎从他手中拿过笔,青葱指头相碰。她写道:
【不知公子尊名?】
正要撤笔,又犹豫着多添了几句:【年岁几何?可有婚配?在何地高就?】
白纸递到面前,翟行洲轻飘飘看了一眼,不知为何竟低低笑起来。墨发间暗色飘带落在肩头,随着他的动作微微飘荡。
宋玉璎此前还与卢三娘八卦过,不知怎的一夜间长安五陵年少皆飘带束发,东山巷尾赵家那个肥头大耳、爱调.戏姑娘的大儿子也戴上了,辣眼睛得很。
可如今看到这位公子,宋玉璎突然觉得飘带在此人头上竟十分合适。
只见那人左手撑在扶手上支着下巴,半个人靠在椅背上,笑望她。
片刻,翟行洲收敛了笑意。
他只觉得她很大胆。
监察御史所到之处必有命官被革职,朝廷百官何人不避他如洪水猛兽,这般被人拉着装聋作哑地审问,倒是头一次。
翟行洲愈发觉得新鲜,他轻叹着写道:【姓周,未婚配,家中祖母已故,丁忧三年。】
那年的探花郎姓周,是他的门生。除此之外,均是实话,只不过丁忧期间依然奉命纠察百官,这才有了他不在京中的传闻。
“原来是周公子。”
宋玉璎看完后收起纸笔,自知不好再继续问下去。她朝周公子温温一笑,什么也没说便离开了船舱。
胡六跟在宋玉璎身后下了楼,他转头看了一眼侧身而立、锦衣玉服的男人,神色略显犹豫。
“娘子真相信那人的身份?”胡六小声提醒。
“不信。”
宋玉璎没那么好骗。哪有朝廷命官是个聋哑的?
习武之人耳聪目慧,话音悉数飘进翟行洲耳中。他站在三楼船舱随意往下瞥了一眼,宋玉璎令人搬来矮塌,此刻正半躺着晒太阳,账簿盖在胸前,面容恬静。
传闻宋家女郎聪明伶俐,如今看来的确如此。
*
午时一刻,春阳暖暖。
宋玉璎斜坐在矮塌上,随意翻着手中的账簿,那是宋家在大庆每一处产业的总账。在心中算了算,又察觉一处不对,她提笔圈起来。
动作间,听到身后有人走动,回头一看原来是贺小郎君。后者瞧见她后,笑着迎上来,眼神八卦地放在账本上。
宋玉璎阖上书页,又看到贺之铭手上提着食盒,以为他是要下厨。她说道:“两位公子不必独自起锅,我带了家厨,食材管够,往后一日三餐与我同食就好。”
“多谢宋娘子好意,我师兄饮食习惯与旁人大不相同,就不给宋娘子添麻烦了。”
贺之铭虽然眼馋宋家的伙食,但仍记着翟行洲的话——官商私交为大忌,即便同船而行,也不可与此女过多接触。
说完,贺之铭拎着食盒往膳房走去。在他视线看不到的地方,宋玉璎冷下了脸,神情略有些严肃。
上船至今,那人从不轻易抛头露面,又是朝中命官……
眼下正值宋家清算财产的关键时刻,莫名奇妙冒出来一位身份不明的周公子,宋玉璎很难不疑心此人。
如今又在水上,连信笺也无法寄出,她若出了什么事怕是叫天天不应。看来,她得尽快弄清楚这个周公子目的何在、有无说谎。
偏偏宋玉璎如何也找不到再次与周公子攀谈的机会。
三楼船舱整日门窗紧闭,只有贺之铭偶尔下楼起锅烧饭,片刻后又提着食盒匆匆上了楼,仿佛见不得光一般。
指派胡六蹲守两日,摸清规律后,宋玉璎亲自出马。她坐在膳房门边,屋内火炉未灭,热浪一阵一阵的,只能伸手给自己扇风。
酉时一过,贺之铭准时来了膳房,手里提着食盒。进门的瞬间,他吓得蹦起来。
“宋娘子怎的在门后吓人呢。”
“我只是站在这儿,又怎知你会被吓到。”宋玉璎觉得他是心虚才会这样。
贺之铭没往心里去,把食盒搁在桌上,又弯腰洗锅,一副经常下厨的样子。身后少女鬼鬼祟祟,他借着侧身的功夫瞥了她一眼:“宋娘子要作何?”
宋玉璎嘿嘿一笑:“我今日想和你们一道用膳。”
一起用膳就能一起八卦,而八卦是了解一个人的开始。
“师兄为人内敛,怕是不会与宋娘子同桌而食。”
“没关系,我也内敛,我不介意。”
面对宋玉璎理直气壮的样子,贺之铭一时语塞,想不到拒绝的理由,干脆将问题抛给翟行洲解决。
两人一前一后走上三楼,贺之铭顺手敲了敲翟行洲的房门。宋玉璎眼尖,一下便注意到他的举动,也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贺之铭眼睛转了一下。
下一瞬,他马上替自己找补:“师兄虽然听不见,但木门摇晃他还是能看见的。”
宋玉璎看了一下门,心道这艘船可是朝廷的御用船,市舶使陆大人还能任由船上木门破破烂烂、一敲就晃的?
真当她有这么好骗。
进了屋,桌上摆了一些吃食,周公子果真没过来。宋玉璎没当回事,自顾自拿起竹著跟着贺之铭吃了起来。
跟谁八卦不是八卦,又不是非得周公子才可以。况且,那人双耳失聪,跟他八卦还费劲呢。
刨根问底第一步,问家乡。
宋玉璎摘了一颗果子放进嘴里:“听口音,两位公子是京城人士?”
贺之铭含糊其辞:“也算吧。”
刨根问底第二步,问婚事。
宋玉璎浅啜一口茶水:“周公子长得如此端正清雅,又是朝中命官,为何还未婚配,莫不是遭人嫌了?”
这一次贺之铭可就回答不上来了,他瞪大眼睛,缓缓看向墙壁,那处后面正是翟行洲的厢房。
不是,师兄也没跟他串通过这个啊……他何时把自己是朝廷命官的事告诉宋娘子的?
“这个……宋娘子也知道师兄双耳不便,寻常人家定是不愿意把姑娘许给他的。”贺之铭两眼一闭,张口就来。
宋玉璎叹息:“可惜了周公子这个身份。”
贺之铭龇牙咧嘴,一阵头疼。什么身份?他不知道啊!
宋玉璎又摘下一颗小青果儿,自顾自给自己倒了一杯茶。
她说道:“我自幼在长安长大,竟从未听说过周公子号人物……”
长臂越过她,取走了方才倒的那杯茶。那人手指瘦削,手背青筋明显,他执着琉璃杯盏,在背后居高临下地看着宋玉璎。
真是个八卦的小娘子。
若他再不过来,她三两句话就能把贺之铭那小子绕进去了。
翟行洲随手拉开椅子,坐在宋玉璎身侧,眼神毫不避讳地看着她,像是要将她看穿,两只手指轻轻转动杯盏。
眼神在那张稚气未脱却已显露娇艳的脸上逗留,半晌,他移开了目光。
她不过就是想试探他的身份罢了。
他挨着椅背,低头把玩手上的扳指,玉质冰凉,透着幽绿,抬眼的瞬间又冷不丁与宋玉璎对上了视线。他好整以暇地看着她。
“周公子这双手……”宋玉璎犹豫着开口。
她方才与贺之铭聊得起劲,未注意到周公子进了屋,谁知一双修长的手竟伸到眼前,还毫不客气地拿走她倒的茶。
那人此刻正坐在自己身侧,双手自然放在腰间玉带前轻轻摩挲,那只青绿扳指有些晃眼。
视线由下往上移动,宋玉璎直勾勾看着周公子,壮着胆问:“周公子这双手,我可曾见过?”
想起周公子双耳不便,宋玉璎又伸手取来笔,在纸上重复了一遍。
翟行洲盯着她看了一会,手指仍在慢慢摩挲玉戒。半晌,他俯身执笔回应。
宋玉璎支着下巴看他写字,只觉得那双手越看越熟悉。
骨节分明的手握着笔杆左右移动,手背青筋隐隐露出,延伸至宽袖里的小臂。
与那群纵马长安的少年不同,周公子似是不常晒太阳,肤色有些苍白,看起来格外弱不禁风。
想来定是早年为了科考宅家读书,做官后又不曾吃过苦头。
身前人停下笔,单手撑着桌面,几根手指将纸移到她面前。
宋玉璎倾身看去,白纸黑字上写着——
【宋娘子在何处见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