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又在装聋作哑》 第1章 第一章 崇康十七年。无尘清夜,春花海棠。 喜轿停在杜府门前,红妆连绵数里,便是连新嫁娘都入了青庐许久,装满数千个樟木箱的嫁妆仍未能完全搬进府中。 街边挤满了蹭喜的人,或坐或站,眼睛咕噜盯着那一箱箱陪嫁品。 今夜,盛京那位富可敌国的宋盐商嫁侄女,嫁的鸿胪寺卿之子杜银元。虽说当今圣上不似前朝那般重农抑商,但商贾之家与官宦世家结亲的,此乃本朝头一例。 且不论门第之别,那宋盐商又是何许人也—— 庭院月浅灯深,花影在红墙上微微摆动,娉婷袅娜。 海棠门外,迟来的少女天青罗裙背影轻灵,腰间玉珠成链,叮当作响,发间翡翠金钗,一晃一晃。 远看不过寻常京城女子装扮,细看惊觉其身上皆是价值不菲的宝玉。 树荫小道里脚步稀疏,三两句话不时飘进耳中。少女闻声倚墙不语,杏眼明亮,一眨一眨。 “不过是侄女嫁人罢了,宋盐商又为何如此大手笔,竟赠了千箱珍宝做嫁妆。我若是宋家那位被捧在心尖的嫡女,可不会任由父亲白白将银子送了出去。” “商人的心思恐怕没那么简单。依我看这位宋盐商可不见得有多疼爱侄女,此举想必只是为了讨好鸿胪寺卿罢了。” 吃了喜酒还不忘低声八卦主家,惹得宋玉璎轻抿红唇无声一笑。 阿耶要巴结鸿胪寺卿?这些人简直肤浅荒谬。堂姊与杜郎君从相识至相守,阿耶从未主动提过一嘴婚事上的利害关系,至于赠红妆一事…… 正是他人口中吃了亏的宋家嫡女——宋玉璎自己的主意。 宋玉璎与堂姊关系极好,赠与千箱嫁妆一为庆贺堂姊与杜郎君新婚,二为感谢杜大人当年的举动。 何人不知,宋盐商早年以卖肉食为生,某日在街头摆摊时从发疯的马匹上救了杜大人独子杜银元一命,宋盐商因此还折了右腿,医了三年才将将能走路。 对此,杜大人为表歉意特向盐铁使讨了个名额,从那之后宋盐商开始经营盐业,至今已有一十八年,还顺带促成了杜宋两家的姻缘。 可谓是因祸得福,宋家也跟着蒸蒸日上。 除却气运外,宋盐商此人脑子灵活、善于经商,其女宋玉璎更是青出于蓝,年芳十六便已在京中商圈打响了名声。 只是这名声……颇为特殊。 耳边议论声戛然而止,显然几人注意到了墙边的宋玉璎。夜风翻卷裙摆,远处恭贺声、嬉闹声不断传来,衬得海棠门处的氛围愈发沉寂。许是因着八卦到了正主面前,众人面面相觑不敢多言。 愣怔半晌,方才低声八卦宋家的几人突然一哄而上,将宋玉璎围在中间,众人七嘴八舌争抢着说话,丝毫不给宋玉璎反应的时间。 “宋娘子,上回你说城西那家金铺的东家趁着夜深人静幽会隔壁玉店掌柜一事,可有后续?” “娘子娘子,数月前你曾说城东鱼庄的草鱼是店家养在粪坑里的,是也不是?” 几人语速极快,伴随着舞动的双手,生怕自己心中好奇已久的问题得不到答复。好不容易逮着盛京里消息最最灵通的宋娘子,今夜定要让她解了她们心中的疑虑! 看着众人面上求知若渴的神情,宋玉璎心里忍不住发笑。 她不过碧玉年华而已,却能独自打理京中最繁华一带的十家铺面,营生手段不多,八卦便是其一。上到宫闱秘闻,下到邻里纠纷,无所不知无所不晓。 若说阿耶宋盐商的经商思维是打入商人圈,那她则是从各府夫人贵女处下手,拉拢人心,换取商机。 横竖都是做生意,不过是方法不同罢了,又有何高低贵贱。再说了,她只是茶余饭后闲谈,扩大交友圈,八卦八卦也没坏处。 思及此,宋玉璎略微扬起下巴,她撩了撩鬓角碎发,话音还未从红唇中飘出,周围几人已然洗耳恭听,满脸期待。 海棠门外春花飘飘,夜风从游廊处吹来,柔风拂面。 * 杜府游廊下,几名身着官袍腰佩鱼袋的男子款步走来,前二人后三人,步伐不快,颇有讲究。五人簇拥着一名身形高挑的男子,后者脚步徐徐,庄严若神。 院中树影婆娑,不知何处有人说话,少女音量忽高忽低。许是离得远,几人听得不甚清楚,只当是前来恭贺的贵女们在闲聊说笑。 即便如此,大理寺司直韦廉还是默不作声看了一眼左前方的人,神情小心翼翼,生怕又惹恼了那位。好在是那人并未显露出任何不悦情绪,韦廉暗自松了口气。 不久前儿子韦一严成为千牛备身,执掌长刀护佑圣上,虽然只是个六品小官,但毕竟日日跟在皇帝后头,同其他官职相比可谓是前途无量,对此韦家欢呼雀跃。 可没开心几日,朝廷却传来噩耗,称翟大人从一批违法商货中查到了线索,其中就有儿子韦一严的身影。 吓得韦廉即刻对着太极殿的方向三叩九跪,就连额头都沾满鲜血仍是不敢起身,直至圣上闻言令人前来赦免韦一严,韦廉这才颤颤巍巍爬起身。 儿子性命是保住了,可官职没了。韦家上下二十七口人,仅靠韦廉一人微薄的俸禄过活。 就算是这样,朝中却无人敢替韦家说话。毕竟,谁又敢得罪那位手握实权的监察御史翟大人呢? 除非是想摘下官帽了。 身前男子忽地停下脚步,韦廉收回思绪垂头倾身,以为翟大人要吩咐些什么。不料却半日未见大人开口,韦廉与身后的太常博士交换了一个眼神,二人皆不知翟大人究竟想作何。 “今夜杜府迎新娘,不去前厅恭贺,又何故聚集此地闲谈。” 说罢,不待几位同行官员回过神来,紫袍男子侧身越过前头两人,径直走向游廊的另一侧,身影消失在黑夜中。 海棠门,方才还在叽叽喳喳交谈的小娘子们愣了一愣,显然也听到了男子的话。最初拉着宋玉璎八卦的卢三娘见状赶忙收回话头,瞪大眼睛看向游廊。 被几人包围着的宋玉璎亦闻声回头,她顺着卢三娘的视线望向曲水游廊,廊下几位官员皆不约而同看着另一处。 许是因着天色渐暗,院落小道两旁无灯,仅几位娘子手中的灯笼泛着莹莹烛光,宋玉璎不大看得清楚游廊下的人。 隐约瞥见有人一身紫袍缓缓走远,背影如松。 即便看不见脸,宋玉璎也能猜到此人必定是朝中那位翟大人。 毕竟除了他外还有谁能破格着紫衣,且看周围跟来的人中不乏职位颇高的官员,在他面前仍是一副毕恭毕敬的样子。 并非那位官职有多高,而是…… “宋娘子我们快走罢,省得我阿耶上朝又被那人弹劾了!”卢三娘牵着宋玉璎的手,带着她转身朝前厅走去,“不久前他……” 说着说着,卢三娘掌了自己一嘴,此后便双唇紧闭不再说话,任凭宋玉璎怎么问也问不出来究竟发生了何事。 也怪不得卢三娘如此心慌,眼下朝中有且仅有那位能决定他人官帽的去留,又怎能不忌惮。 宋玉璎回头又看了一眼翟大人离开的方向,心道这人入朝为官数年,竟无半分关于他的传言,饶是她也无法从别人口中探出一丝线索,实在是神秘得很。 又道,连她都八卦不出来的人,能是什么好人。 夜风习习。 杜家府邸不大,多走两步便到了前厅。一道玉屏风堪堪分开男宾女宾,山水帘上人影绰绰,玉壶光转,琉璃杯盏叮当相碰,入耳清脆。 卢三娘拉着宋玉璎又多说了两句,偶有几次望向玉屏风,不知在找何人。 三两杯清酒下肚,宋玉璎忽觉一阵热意涌上脸颊,整个人困顿乏力。这酒闻着香甜清新,料不到竟是杯烈酒,大意了。 身侧,卢三娘仍在大吐苦水,宋玉璎面上笑容浅浅,目光却已飘游无定。 “宋娘子,宋娘子?” 两个卢三娘的影子在眼前分分合合,宋玉璎眯眼摇头,仍旧无法看清卢三娘。好在花枝就在不远处,宋玉璎随意找了个借口起身,在花枝的搀扶下离开宴席。 她今夜并非故意迟来堂姊的喜宴,而是只有在这时候,那个人才不会盯着宋家,好让她有机会查清店里的账簿。 奈何数量过多,此事绝非一日就能做成,但她须得尽力去做,至少不能让宋家走到梦里那个满门抄斩的结局。 宋家马车候在府外,家仆远远瞧见宋玉璎的身影,赶忙搭好马石台,垂头站在一旁等着宋玉璎上车。 片刻,车轱辘转动,马车缓缓朝前行驶。街道两旁商铺早已打烊,只剩下紧闭的大门上一盏盏红灯笼,烛光映照在地,微微摆动。 杜大人之子杜银元新婚,圣人下旨特许前来参宴的宾客不受宵禁限制,以至于眼下早就过了戌时,路上仍旧不时飞过一辆马车,阵阵马蹄声没入幽静小道中。 半炷香的功夫,马车停在坊门前。宋玉璎正想侧身翻找文牒递给坊正,又觉酒意涌了上来,眼前天旋地转,忍不住整个人半躺在软榻上。花枝见状连忙上前替宋玉璎轻揉额角,缓解醉意。 车窗外脚步沉沉,纱帘映出人影,腰间佩刀形状明显。 “尔等奉命查案,还请贵人下车。” 下车? 宋玉璎正靠在花枝肩头,听闻此话即刻睁开眼睛看着车帘上的那道身影。许是酒意冲上了头,她整个人格外昏沉,那双杏眼此刻蒙上了一层泪。 “花枝,把文牒递给这位大人。”宋玉璎只当这人是巡夜的武侯铺,对宵禁后仍在通行的马车例行检查罢了,她并未放在心上。 “贵人怕是没听清我方才说的话,”外面那人沉默良久,刻意放缓语速,“尔等,奉命查案。” “奉何人之命,查的什么案。深夜僻静,若大人不亮明身份,我又怎可不明不白下车?”宋玉璎巧舌如簧。 “你这小娘子!” 刀柄挑开纱帘伸入马车内,却被宋玉璎猛地抓住,刀身混杂着铁锈味,赫然闯进她的鼻腔。 面对小吏鲁莽的举动,宋玉璎也不恼,她正要顺势拉开生锈的刀,却听不远处有人步伐沉稳朝马车走来。 小吏回头瞥见来人,顿时挺起腰杆:“自然是奉朝廷命官之令。” 听闻此话,宋玉璎忽觉小吏身后人影突现。那人身形颀长,长衫大袖,宽肩窄腰,即便只是道影子,却足以令人危惧。 她隐约知道那是何人。神出鬼没,悄无声息,除了那人外还有谁? 许是因着今夜吃了不少酒,宋玉璎越发大胆起来,她眼珠一转,心里有了一计。只见她示意花枝取来琉璃酒盏,笑着倒满一杯清酒。垂头时珠翠金钗摇晃,瞬间酒香馥郁,衣摆随动作若飞若扬。 酒满敬人,宋玉璎将杯盏放在刀柄上。酒杯稳当摆在正中间,被刀柄挑开的纱帘堪堪落在杯口处,将将遮住车内外双方的视线。 小吏不明白宋玉璎此举为何意,刀柄微微颤动,却又不敢碰掉酒杯。见状,宋玉璎借着上了头的酒意笑着开口,沾过酒的声音更显轻柔。 “请大人吃喜酒。” 言下之意,她只是赴杜府婚宴回来,乃圣上下旨特许晚归之人,大人莫非是要抗旨不成? 银花酒盏一动不动,杯中清酒泛起涟漪。帘外那道身影淡漠如松,似是在隔着纱帘探究宋玉璎的影子。 半晌,就在宋玉璎以为他不会再有任何举动时,只见身影蓦地凑近,修长白皙的两指伸进纱帘,轻轻捻起酒杯。 长指瘦削,骨节泛红。 杯盏在指尖转了一圈,清酒微微溅出,几滴落在青筋凸显的手臂上。酒香四溢,那双手强劲有力,不是文弱命官该有的模样。 帘外,那人收回手臂,执着酒盏的手指轻轻摩挲杯壁。他略微偏头,示意小吏放行。 马车朝前驶去,宋玉璎缓了缓醉意,忽然意识到自己方才的举动过于唐突,好在那人并未追究……更未露脸。 好奇心驱使,她一把掀开车帘。 又开新文啦[星星眼]欢迎屏幕前的各位来看在下的拙作[加油][加油] 有存稿,更新能保证哦[撒花] 有20红包~~庆祝开文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章 第一章 第2章 第二章 本以为会直接看到那人的脸,不料马车忽地拐进街巷一角,宋玉璎只能远远瞥见街道阴影处有人负手而立,灯光拉长了他的身影却堪堪遮住那张脸,唯有紫袍上的绣纹在暗夜中泛着流光。 来头不小,不容轻视。 “娘子,那是何人?”花枝跟着探出头来。 宋玉璎并未马上回答,那双清润透亮的杏眼一眨不眨地盯着紫袍男子,欲要从黑夜中看清此人的面孔。奈何那人站在至黑之处,街边微弱的灯光仅能照亮他的官服。 未见容颜,却已能感到震慑。此男并非旁人,正是那位百官忌惮的监察御史——翟行洲。 此人出身于七姓之一的翟家,乃正儿八经世家子弟。 八年前,翟行洲入学崇文馆,次年便通过京考成为御史台侍御史,负责审理案件、纠察百官。后年,因一个月内接连侦破数件涉官悬案破格晋升监察御史,穿上了御赐的紫袍。 彼时,翟行洲不过一十九岁而已,比如今的宋玉璎还要年长三岁。 除此之外,宋玉璎想不出其他关于翟行洲的信息。这人似乎被朝廷刻意隐藏起来,便是常与官员接触的阿耶也未见过翟行洲的面容。 行踪不定,无声无息,便是连上朝都从不亲自来,只有为数不多几名官员见过此人。 偏偏其所到之处必有人被褫职,人称“朝中活阎王”。 对此,宋玉璎私下曾与阿耶探讨过翟行洲为何在京中只剩下一个骇人听闻的名号,其余信息无人知晓,就连他的府邸也藏得极深。 分析半日后二人得出结论:翟行洲为官数年便抓获百余名贪官,干的确实是实事,但树的政敌也确实想要他的命,圣人此番做法想必也是为了保护翟行洲。 这般危险人物,宋玉璎向来敬而远之。八卦,更是不敢提一嘴,毕竟谁会嫌自己过得太安稳而去招惹阎王呢。 夜雨滴答,落在青石板路上,留下颗颗水珠。眨眼间水迹从外沿晕开,一滴又一滴,沾湿了宋玉璎的发丝。 “娘子快躲回车里罢,”花枝抬头看了一眼天空,雨点如珠帘般飘下,“淋了雨,若受了风寒明日该如何启程。” 花枝说得不错,明日一早陆世伯准备的船只已在龙门渡口等着她,属于她一人的南行开始了。思及此,宋玉璎下意识回头看向翟行洲所在的方向。 那处不知何时已没了他的身影,的确是来无影去无踪。 宋玉璎顿觉有些可惜,看不到大名鼎鼎的监察御史淋雨的狼狈模样了。 不过,至少有一点她猜对了——翟行洲,从未离京。长安城一举一动都在他眼皮底下,包括宋家。 自从做了那个官商合谋、满门抄斩的梦后,宋玉璎赶忙以继承为由接手阿耶宋盐商的生意,如今宋家在京中三百多家店铺的账簿她已基本算清。 还差长安城外的生意,南下扩展商路不过只是掩人耳目的借口罢了。 * 夜里,长宁坊宋府。 金宝刀行掌柜连跪带爬把三年内的账簿递到了宋玉璎手上。果不其然,市署令裴大人暗调物价,从中捞取民脂,阿耶为了保住宋家产业竟任由裴大人胡作非为三载。 宋玉璎将金宝刀行的账簿与宋家内账比对一番,惊觉数额差异过大,非一日两日便能补齐,若被查出来宋家免不了砍头之罪。况且,翟行洲早就盯上了宋家,眼下宋家就如刀俎上的鱼肉,任人宰割。 但宋玉璎决不允许这种情况发生——即便翟行洲在京中的名声恐怖如斯,宋家翻盘的概率寥寥无几。 宋玉璎看向桌前算账的胡姬:“都查清楚了么?” “娘子吩咐的事儿我又怎敢拖延,”胡姬笑意沉了下来,“长安城内共计三百四十七,东市一百六十九,西市一百七十八……这痕迹不好抹去,娘子要做好准备。” 意料之中的事,宋家产业遍布大庆,长安仅占三成。即便如此,宋家在长安东西两市的店铺就已有三百四十七家,其中涉及行业无数,来往的官员只多不少。 圣上早就明令禁止官商私交,可宋家树大招风,又怎可能不与朝廷命官往来。 官商勾结,滥用私权。轻则发配边疆,重则满门抄斩。 而宋家,为后者。 宋玉璎深吸一口气,不敢再回想梦里的事,她强扯出笑容:“东市的账簿我已清算了一部分,剩下的要么账簿找不着,要么……”要么根本无从下手,陈年烂账哪是几日就能算得清的。 “娘子莫急,他没回京。” 宋玉璎不语,摆手让人退下,神色严肃。 若今夜的人真是翟行洲,那他这几年应当一直在长安城内,从未离京。宋家一丝一毫的动静,都逃脱不出他的视线。 他定在暗处等着收网。 这时,有人敲了敲紧闭的木门—— “娘子既已醉酒,就早些歇息罢,莫要误了明日启程的时辰,”花枝端着清茶进来,“昨夜夫人还说娘子有闯劲,非得南下扩展产业。” 宋玉璎收起账簿说笑:“倘若我说,下江南其实是为了游山玩水呢?” 梦是梦,还未发生的事就不能提前宣之于众,否则宋家在长安的生意便要乱套了。 “娘子不是随性的人,您有自己的考量。”花枝一脸认真。 宋玉璎没有说话,眼睛盯着金宝刀行账簿上的“蒲州货价”四字。下江南,首当解决假账问题,而蒲州,便是水路的第一站。 思考间又觉酒意涌了上来,许是今夜在喜宴上喝了烈酒,眼下过了快两个时辰竟还有些昏沉,实在是稀奇。 账簿塞进行囊里,宋玉璎拍了拍手坐回床榻上,掀被躺下。 深夜。 一声惊呼打破深夜的沉寂,宋玉璎猛地睁开眼睛,额间布满细细汗珠,她红唇翕张不停喘气,面上难掩惊恐。 子时良宵,院中清光皎皎。房内灯烛亮了又灭,无人知晓她的幽梦。 纱幔卷起一边,宋玉璎盘腿坐在床沿,酒气未散,意识却已吓醒,魂也随着那可怕的梦飞远了。 她今夜不该那般……真是烈酒弄人,怎会做那样的梦。 宋玉璎深吸一口气,右手攥紧胸前小衣,用力到关节泛白却还是未能抛开脑中之物。她缓了好一会,待呼吸平复后躺了回去,接触到玉枕的瞬间整个人又弹了起来。 就看了一眼,为何一整夜她满脑子都是翟行洲那双手!皮肤净白,青筋浅浅,骨节修长泛红,执着茶盏时略带醉意……偏偏就是这样一双手,梦里在她身上肆意流淌。 五指干燥,在她背脊摩挲,时轻时重。那双手的主人笑声低低,听得她耳朵发麻,忍不住扬起脖子欲要逃离,又被青筋凸显的手捏住下巴。 许是宋玉璎并未见过翟行洲,梦里那人的脸一团模糊,看不清五官,唯有那双手最为恣意张扬,挑开小衣时也最是干脆。 什么不近人情监察御史,在梦里分明就是个彻头彻尾的登徒子! 他绝不似京中传言的那般清冷自持,否则她又怎会梦到那些?定是翟行洲心术不正,妄图用淡漠理智的形象掩盖紫袍下的粗.莽,才会让她看一眼就…… 理屈词穷,不足为据,但宋玉璎也只能怪翟行洲,毕竟十六年来她从未做过那样的梦。若非今夜翟行洲在她面前故意把玩茶盏,她也不会梦到他的手。 ……以及半敞紫袍下宽厚的肩背,和如雨薄汗。真真是荒唐至极! 宋玉璎翻来覆去,一夜难眠。再次睁眼时天色将亮,花枝轻手轻脚走动的声音扫过耳旁,音量不大,却也让她无法继续安睡。 今日启程南下,船只想必早已候在龙门渡口。 宋玉璎梳洗完毕推开房门,花枝提了两壶冰酒快步穿过回廊,身后跟着数十名随从,手上皆端着不少吃食:六提蒸梨、十箱马酪、十八条鲫鱼并鲙鱼片、二十三盒红玉…… 百米游廊下叠满了木箱,偶有几箱物什半开着,露出内里珍贵的绫罗绸缎和珍宝朱钗。 匆匆与阿耶阿娘道别后,宋玉璎上了马车前往龙门渡口。春风拂面,宋府举家站在门外相送。 龙门渡口。 阿耶托朝中市舶使找的官船颇大,有三层楼高,光是掌船的就有七名,更别提船上的随从了。眼下官船正停在渡口旁,周围百姓已被遣散,整艘船一副专程候着宋玉璎的样子。 不想耽搁太久,宋玉璎连忙令随从将装满物什的木箱一个个搬进船舱,自己则站在甲板上监工,护卫胡六持刀立在身侧,神情紧绷,一刻也不放松。 不一会木箱全数叠起放好,船只缓缓开动,盛京那几幢高楼在眼里愈来愈小。 宋玉璎迎着风,身上纱衣飘荡,裙摆随风摇曳。她双手搭在围栏上,背对着船舱看水,丝毫没有注意到身后的人影,可侍卫胡六不会放过一丝动静。 这艘官船上,显然还有另一位贵人。 胡六抬眸看向三楼的船舱,许是背对阳光,他有些看不清走廊布局。只知一片阴影后,男人身形高挑,半露出的玄色衣袍不过长衫而已,即便被房梁遮住了脸,却依然能猜到此人身份必定不凡。 “娘子可知船上还有旁人?”胡六心中拿捏不定,只好试探道。 “旁人?”宋玉璎顺着胡六视线随意看了一眼,没放在心上,“不知,兴许只是哪家顺路南下的公子罢了。” 说完这话,宋玉璎转身回了茶室——甲板上一间两面环水的小船舱,初春暖阳洒进房内,连带着粼粼水影也映照在地。 胡六守在门外,房内花枝正忙着给宋玉璎斟茶,胡六背对房门刻意回避,动作间顺带瞟了一眼楼上。 一双深邃眼眸闯入视线,玄衣男子目光沉沉,眉眼冷峭,如若阴间来的阎王,不容冒犯。 胡六心里一惊,垂头束手站在原地,紧绷的嘴角透露出他的警惕。偏偏习武之人耳目聪慧,胡六即刻察觉到在他低头的瞬间,男子轻飘一笑,觉察不出情绪。 此人,来头不小。 可胡六怎么也探不出他身上的功力究竟几成,如此一来只有两种可能:要么功力在自己之上,要么—— “奴婢方才已与掌船的打听了一番,只是个弱柳扶风的公子,其他的掌船一概不知。” 花枝的声音从房内传来,夹杂着潺潺水声。她并未压低音量,似是没意识到船上莫名出现的公子有何不对劲。 “弱柳扶风?”宋玉璎眨了眨眼,“那便不必放在心上。这艘船可是陆世伯专程给我找的,能跟上来的人想必也不会害我。” 至于那位公子究竟是何方人士,暂且等上两日,待他受不住了自会来拜访她! “娘子说得极是。”花枝附议。 听完二人说话,胡六站在原地有些犹豫,片刻后还是决定服从娘子安排。 楼上,长靴挪动一寸,木门轻轻阖上,隔绝外界一切声音。一抹玄色隐没在阳光照不到的阴处,无声无息。 三楼船舱,屋内东西不多,仅有桌椅床柜一套而已。 贺之铭身着黑衣,腰间白玉晃荡,只见他坐在房里唯一的椅子上,双手交叠放在脑后,整个人朝后挨去,眼睛懒洋洋地看向门边人,后者墨袍乌靴,青丝半束,肤色苍白却遮挡不住五官的凌厉。 “弱柳扶风,”贺之铭停顿一瞬,面上难掩笑意,“的公子。” 那人并未出声,他径直越过贺之铭走进内室,而后顺势坐在床榻上,习惯性摩挲着左手的扳指。青玉戒绿得发黑,在他的修长的手指中旋转,一圈又一圈。 惨白的肤色衬得扳指越发青绿透亮,覆在玉石上的手背青筋尽显,五指骨节分明。 二人此番南下并非临时起意。去岁朝廷接到奏状,称淮南一带粮仓半空却查不出始作俑者,碰巧秋日干旱收成不好,南部粮食稀缺极其严重。 于是新年一过圣人便令他暗中南下查明真相,究竟是官民一家,还是官官相护。 眼下不过刚启程,就捞到了一条大鱼。 “好一个专程给她找的——官船。”翟行洲垂眸看着手心里的扳指,长睫在眼下映出一片阴影,堪堪遮住他此刻的神色。 璎璎是小傲娇呢[奶茶],翟行洲马上就出场了!要我说这一对其实有点揣着明白装糊涂的感觉[狗头]俩傲娇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章 第二章 第3章 第三章 初春夜里寒凉,水上更甚,甲板上几名掌船的围炉团坐。船舱内,宋玉璎收起账簿。 “娘子歇会罢,这账簿您对了一日了,不若先吃些东西,明日再看也不迟。” 木门被人打开,花枝的身影出现在门外,手上端着一盘撒了金齑的鱼鲙,葱白蒜姜浸于其间,鱼肉清透,如若白玉。 宋玉璎不抬头也能猜到那是什么,她推开账簿撇嘴道:“不吃鱼。” “奴婢知道娘子不爱吃鱼,但今儿可是娘子南下探寻商机的第一日,吃鱼图个吉利。娘子多少吃一口,开个好兆头。” 跟阿耶一样迷信。宋玉璎背过身不想回答,奈何花枝已将盘子放到面前,鱼味浓郁,她一闻就蹙眉。 鱼是吃不下的,但粮食不能浪费了……宋玉璎红唇轻抿,黑白分明的眼中笑意浅显,一个计划隐隐浮上心头。 “花枝,去取一件披风来,”宋玉璎回过身,扶了扶头上的金钗,用食指轻点角落的镶金木箱,“就要那件桃红金绣的。” 一整日都没人和她闲谈,可太无趣了。 夜色融融,初春夜里寒凉,水上更甚。 几名掌船的围在甲板上烤着火炉,一边搓手闲聊,声音压得极低,不敢惊扰船舱里的贵人。陈掌船弯腰扇去火星,迎风冒上来的烟灰呛得他连声咳嗽。 “咳咳……”陈掌船皱着眉挥开面前的烟,正要继续扇火时,余光忽地瞥见身后一双朱色绣鞋,他惊得往前一跳。方才还聚在一起闲谈的其他掌船不约而同起身站直,其中一人伸手扶正陈掌船。 “是我吓到陈掌船了么?” 宋玉璎垂眸看了看自己的鞋子,食指不自觉轻挠脸颊。城外无灯,夜色浓黑,偏偏她脚下这双绣鞋颜色艳红,突然闯入黑夜中的确有些吓人。 “天色不早了,宋娘子可是有事要吩咐小的?”陈掌船咽了咽口水,强行压下狂跳的心。 不料宋玉璎并未回答他的话,而是从身后拿出一小盘鲙鱼片递到陈掌船面前,笑道:“请几位掌船笑纳,这鱼我一人也吃不完,扔了可就浪费了。” 几名掌船一听,连连摆手后退,声称自己不过只是个小小的掌船,担不起贵人这般对待。陈掌船更是万分惊恐,险些要跪下。 陈掌船惶恐的神色悉数落入宋玉璎眼中,她红唇一弯继续胡扯:“若鱼是活的,眼下放生了还能积攒功德,奈何如今鱼已成薄片,若不吃进腹中,浪费粮食岂非更是缺德?” 言下之意,不吃她这盘鲙鱼片就是缺德。 一顶高帽莫名扣在头上,惹得陈掌船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 众人面面相觑半晌,最后还是支支吾吾接下宋玉璎递来的玉盘。白玉做的盘子摸起来如冰肌一般,陈掌船死死压制颤抖的双手,生怕摔碎宝物。 “掌船可知,今日船上那位玄衣公子是何来头?”宋玉璎这才开口问出心中所想。 本以为掌船多少知道一些,不料几人竟摆头不语,陈掌船只好端着玉盘说道:“回宋娘子的话,小的不知此人来头,只知此人今日正巧也要南下,这才上了官船。” 如此看来应当是京中哪家公子南下探亲罢。 想来也正常,这两年圣上痴迷丹药,国师便令人南下寻长生丹,还将这些人的家眷扣在京城,美其名曰照看,实则究竟如何谁又得知。 好在是年初圣上突然醒悟,准允这些家眷自由出城,这才有了大批南下探亲的形势。 宋玉璎心中有数,不会真的与一个来历不明的男子同行。她本想白日便弄清男子的身份,奈何却迟迟找不到机会,这才拖到了夜里。 若此人非良善之辈,她势必要将他撵下官船。 不过……在这之前她需得先去探探那人的身份。宋玉璎看着手里最后一盘鱼鲙,轻飘飘瞥了一眼三楼紧闭的门窗。 今夜无月,湖上幽寂,唯有汩汩水声传来,是路过渡口时舀水的筒车。 脚下灯影绰绰,映照在宋玉璎水绿烟罗裙摆上,平添几分神秘。方才出门前特意让花枝取来的桃红金绣披风如今虚虚搭在她的肩上,露出些许白嫩肌肤。 裙摆拂过甲板,宋玉璎端着玉盘拾阶而上,桃红色的披风在暗灯下泛着暖意。许是官船上的台阶过高,宋玉璎空出一只手轻提裙摆,以免绊倒。 绣鞋刚踏上三楼,宋玉璎便觉眼前一暗,抬头的瞬间忽然看到一双桃花眼。 男人一袭暗金衣袍,墨发用玉冠半束起来,余下的青丝披在肩头,两根深红飘带夹在其间,面容清俊,却平添几分邪性。 细看此人眼角轻佻,幽深的瞳仁里烛光微动,他不知站在原地看了她多久,更不知方才与掌船的对话有没有被他听了去。 就在宋玉璎愣神时,那人左眉一抬,眯眼看了看她手上的那盘鱼肉,神情了然。 半晌,他视线缓缓上移,直至停留在她灵动的杏眼上,黑眸一凝。 那人什么也没说,宋玉璎却感觉到自己的小心思全然被他看穿。不就是以待客为由把不想吃的鱼肉推脱出去么,又有何丢人的。 思及此,宋玉璎睫毛扑闪,笑着迎了上去,脸上满是无畏:“公子与我同船而行便是缘分,这盘鱼鲙就当做我送给公子的见面礼。” 送礼不仅要送好的,还要送自己不喜欢的。如此一来人情有了,自己也不算痛失所爱。 谁知话落半晌,那人并未回应。宋玉璎只当他有眼无珠,随即将玉盘递到他面前,红唇微微嘟起,神情略带傲气:“这可是御赐的鱼,长安城内没几人能吃得上。” 许是离得更近了些,宋玉璎忽觉面前这人骨相极佳,眉眼深邃,即便不说话也能看出此人的张扬。 他究竟是哪一号人物,为何此前从未见过。 玉盘镶金的边缘轻触他的手臂,宋玉璎顺着视线看去,男人修长白皙的右手搭在栏杆上,食指漫不经心地轻点,一下又一下。 那双手极其熟悉,但宋玉璎一时想不起来。 “不知公子名讳?” 春夜喜雨,忽来几滴落在他的手背上,引得宋玉璎愈发好奇起来。她并非对喜欢手好看的男子情有独钟,而是昨夜梦里那人实在太过放肆,才让她此刻又多看了几眼。 头顶男人笑声轻轻,不知何意。 宋玉璎猛然回神,抬眸看向他时却见那人薄唇微勾,似是在观察她方才每一个动静。事到如今宋玉璎才意识到这人从始至终一直未开口说话,莫非—— “公子不说话,可是听不见?” “哈哈哈这位小娘子可真是有趣。”走廊处有人笑声爽朗。 视线越过面前男子,一名身着黑色圆领袍的少年迎面走来。三两步后站在比他略高出半个头的男子身侧,少年一脸认真朝宋玉璎点了点头。 “对,我家公子又聋又哑。” 听完,翟行洲眉梢微挑,眼眸随即垂下看向一旁,轻笑不语。任由贺之铭给自己冠上聋哑公子的名号。 * 那一盘鱼鲙又拿了回来。 宋玉璎根本不相信贺之铭说的话。纵观长安,若真有这么一位清贵不凡的聋哑公子,神通广大的她又怎会不知。宋玉璎愈发觉得那人是在逗自己玩。 无妨,只要不是那位翟大人一切都好说。宋玉璎在脑中思考着聋哑公子是翟行洲的概率,思来想去约莫等于零。 京中传言,翟行洲冷漠凛冽,未见容颜已觉压迫,名声可止小儿夜啼。至今长安城内从未有过关于翟行洲相貌的传闻,想必定是相貌平平,难以出众。 反观今夜的聋哑公子,除却那双侵略性极强的眼睛,宋玉璎惊觉此人面相温润,应当是个极好相处的世家公子。 就是不知是哪家的。 三楼船舱,烛光暗暗。 “宋家只手遮天,连官船都能为她所用,是时候该查查朝廷那帮老贼了,”贺之铭双手交叠放在脑后,整个人摊在椅子上,他朝屋内那道人影扬了扬下巴,“是吧,聋哑师兄。” 听罢,翟行洲低低笑声闷在喉咙,神情戏谑,全然不似京中传言那般不苟言笑。他把玩着左手的幽绿扳指,嗓音漫不经心:“贺之铭,你又皮痒了?” 知道翟行洲指的是他方才在宋小娘子面前说的那句“又聋又哑”。贺之铭嘿嘿一笑,而后眨了眨眼,表情促狭。 “被误会成聋哑公子也未尝不可,”贺之铭尝试劝说,“师兄你想啊,这宋家娘子如此八卦,待往后你二人混熟了,她怕是要日日在你跟前说话,师兄你受得了么?” 虽说翟行洲绝不似表面看的这般喜静沉闷,自幼跟在其身后的贺之铭知晓此人本性。 “况且,南下途经九城三江,其间师兄总不能一直躲着宋娘子罢。眼下不过刚出长安,宋娘子就不请自来了,师兄今日躲得了明日躲得了,那后日呢?长安到江南走水路至少还得半年时间,师兄迟早会与她相熟。” “我何时躲她?”翟行洲眼帘未抬,食指轻点桌面。 “这并非重点,”贺之铭手肘靠在翟行洲肩头,“你现在是聋哑公子,八卦,你听不到,闲谈,你谈不了。只要你坐实了这个身份,宋娘子断不会再来叨扰你。” 荒谬。 翟行洲睨了他一眼,笑似非笑:“不与她交谈,如何揪出朝中那些大鱼。” 贺之铭:“等她主动说啊。” * 晨光熹微,水面平静,唯有官船行驶的水痕,一圈一圈朝外泛着涟漪。 船上有膳房,家厨按照平日里宋家早膳的规格做了一桌菜,宋玉璎简单用过膳后,又按耐不住心中的好奇,再一次带着胡六走上三楼。 就在这时,房门“嗒”地一声打开了锁,暖阳洒进半敞着的木门里,照亮阴暗船舱。 宋玉璎视线由下往上,一双清瘦纤长的手闯入眼帘,瓷白肤色下青筋显露,左手大拇指上扳指幽绿,微微泛寒。此人右手小臂低垂身侧,淡色青筋从手背蔓延至小臂,隐没在暗纹窄袖中。 就像那夜在她梦里胡作非为的那双手…… 宋玉璎下意识对面前这位聋哑公子没什么好感。她心道:谦谦君子都是一副道貌岸然的样子,翟大人是这样,聋哑公子指定比他好不到哪去。 偏生这位聋哑公子长得还不差,想来手如其人一说的确有几分道理。 她抬眸看向那人,发觉自己竟只到他的肩头,正待宋玉璎继续往上瞧时,二人视线在半空交汇。 翟行洲略微垂眸看了她一眼,许是春日微寒,宋玉璎特意披了件薄罩衫,从他的角度看去一片雪白将露未露。 肤如凝脂,格外晃眼。 在朝中混迹多年,翟行洲早已见怪不怪。他挑眉一笑,只当宋玉璎是无意凑近。 果真是刚及笄的小娘子,怕是不知男女有别。 又料想到宋玉璎有话要说,翟行洲侧身让人进房。 宋玉璎两指捏起裙摆,脚步轻盈地迈过门槛。轻轻茶味飘进鼻腔,是房中的气息,细看此人屋内竟整洁无物,床榻上被褥未开,也不知昨夜如何睡的。 她给自己倒了杯茶,又命人将纸笔拿来,低着头在纸上沙沙写着,垂落的发丝覆在雪白的脖颈上。 翟行洲看了她好一会,不明白她究竟想作何。他也不打算离开,就这么站在原地盯着她。 片刻,一张纸递到他面前。纸上字迹秀丽,如她一般。只是上面的文字…… 翟行洲瞟了一眼,突然笑出了声。 笑声低低,出乎意料的好听。 翟行洲前期确实装聋作哑,但他会以各种形式和璎璎说话的,嗯[坏笑]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3章 第三章 第4章 第四章 宋玉璎忽然觉得眼前这人应当不是翟行洲。 令人闻风丧胆的监察御史怎可能轻易发笑,还笑得如此好看。传闻中的翟行洲可是沉默寡言的朝廷命官,而眼前这人……宋玉璎悄悄抬眸,正巧与他的视线撞在一起。 聋哑公子慢慢挑起一边眉,那双极美的桃花眼此刻正紧盯着她看。察觉到她的目光,他微微垂下眼帘,视线不知放在何处,眼神意味不明。 只见他手里的纸略微摊开,内容隐约可见。 宋玉璎眉头一蹙,心道自己也没写什么东西,这人怎的这副模样。她凑过去看了一眼。 白纸黑字上写着—— 【公子长得如此俊雅,莫非是哪年的探花郎?】 “公子可是觉得有什么问题?”她平日与人八卦前都是这般开启话题的,又有何不妥。 宋玉璎说到一半,突然想起来这人应该是不会回话的了,她又将手里的笔递到他面前,示意其在纸上空白处写下回复。 “……”倒是大胆。 翟行洲没有马上接笔,目光顺着笔身往上,停留在宋玉璎涂了胭脂的脸颊。 少女两颊桃红,眼眸潋滟,无一不透着单纯的气息,一眼就能让人看穿她心里所想。 他饶有兴致地看了她一眼,而后接过笔,径直走到桌前。 余光瞥见宋玉璎踌躇的脚尖,他忽而忆起昨夜坊门前,宋玉璎递来的那杯酒。翟行洲突然觉得与她装聋作哑也有几分意思了。 于是他顺着宋玉璎的话,提笔写道。 【崇康十三年入仕,才进三鼎甲,不过尔尔。】 翟行洲故意说晚了三年,那年他已是知举官,崇康十三年的探花郎是他的门生,他熟悉此人。 裙摆微动。宋玉璎挪步上前,垂头细看纸上的字,秀发丝丝落在胸前,堪堪遮住她白皙的脖颈。 披纱如水,青纱裙摆轻轻拂过那人的乌靴,与他那身暗色衣袍撞在一起,二人袖摆衣裙纠缠着,一明一暗,泛着春香。 “那年我不过也才……”宋玉璎摆弄着指头算数,“十二岁。” 九岁。 翟行洲心中默默替她重新算了一遍。他真正入仕那年,她才九岁。 头上金钗叮当响,宋玉璎从他手中拿过笔,青葱指头相碰。她写道: 【不知公子尊名?】 正要撤笔,又犹豫着多添了几句:【年岁几何?可有婚配?在何地高就?】 白纸递到面前,翟行洲轻飘飘看了一眼,不知为何竟低低笑起来。墨发间暗色飘带落在肩头,随着他的动作微微飘荡。 宋玉璎此前还与卢三娘八卦过,不知怎的一夜间长安五陵年少皆飘带束发,东山巷尾赵家那个肥头大耳、爱调.戏姑娘的大儿子也戴上了,辣眼睛得很。 可如今看到这位公子,宋玉璎突然觉得飘带在此人头上竟十分合适。 只见那人左手撑在扶手上支着下巴,半个人靠在椅背上,笑望她。 片刻,翟行洲收敛了笑意。 他只觉得她很大胆。 监察御史所到之处必有命官被革职,朝廷百官何人不避他如洪水猛兽,这般被人拉着装聋作哑地审问,倒是头一次。 翟行洲愈发觉得新鲜,他轻叹着写道:【姓周,未婚配,家中祖母已故,丁忧三年。】 那年的探花郎姓周,是他的门生。除此之外,均是实话,只不过丁忧期间依然奉命纠察百官,这才有了他不在京中的传闻。 “原来是周公子。” 宋玉璎看完后收起纸笔,自知不好再继续问下去。她朝周公子温温一笑,什么也没说便离开了船舱。 胡六跟在宋玉璎身后下了楼,他转头看了一眼侧身而立、锦衣玉服的男人,神色略显犹豫。 “娘子真相信那人的身份?”胡六小声提醒。 “不信。” 宋玉璎没那么好骗。哪有朝廷命官是个聋哑的? 习武之人耳聪目慧,话音悉数飘进翟行洲耳中。他站在三楼船舱随意往下瞥了一眼,宋玉璎令人搬来矮塌,此刻正半躺着晒太阳,账簿盖在胸前,面容恬静。 传闻宋家女郎聪明伶俐,如今看来的确如此。 * 午时一刻,春阳暖暖。 宋玉璎斜坐在矮塌上,随意翻着手中的账簿,那是宋家在大庆每一处产业的总账。在心中算了算,又察觉一处不对,她提笔圈起来。 动作间,听到身后有人走动,回头一看原来是贺小郎君。后者瞧见她后,笑着迎上来,眼神八卦地放在账本上。 宋玉璎阖上书页,又看到贺之铭手上提着食盒,以为他是要下厨。她说道:“两位公子不必独自起锅,我带了家厨,食材管够,往后一日三餐与我同食就好。” “多谢宋娘子好意,我师兄饮食习惯与旁人大不相同,就不给宋娘子添麻烦了。” 贺之铭虽然眼馋宋家的伙食,但仍记着翟行洲的话——官商私交为大忌,即便同船而行,也不可与此女过多接触。 说完,贺之铭拎着食盒往膳房走去。在他视线看不到的地方,宋玉璎冷下了脸,神情略有些严肃。 上船至今,那人从不轻易抛头露面,又是朝中命官…… 眼下正值宋家清算财产的关键时刻,莫名奇妙冒出来一位身份不明的周公子,宋玉璎很难不疑心此人。 如今又在水上,连信笺也无法寄出,她若出了什么事怕是叫天天不应。看来,她得尽快弄清楚这个周公子目的何在、有无说谎。 偏偏宋玉璎如何也找不到再次与周公子攀谈的机会。 三楼船舱整日门窗紧闭,只有贺之铭偶尔下楼起锅烧饭,片刻后又提着食盒匆匆上了楼,仿佛见不得光一般。 指派胡六蹲守两日,摸清规律后,宋玉璎亲自出马。她坐在膳房门边,屋内火炉未灭,热浪一阵一阵的,只能伸手给自己扇风。 酉时一过,贺之铭准时来了膳房,手里提着食盒。进门的瞬间,他吓得蹦起来。 “宋娘子怎的在门后吓人呢。” “我只是站在这儿,又怎知你会被吓到。”宋玉璎觉得他是心虚才会这样。 贺之铭没往心里去,把食盒搁在桌上,又弯腰洗锅,一副经常下厨的样子。身后少女鬼鬼祟祟,他借着侧身的功夫瞥了她一眼:“宋娘子要作何?” 宋玉璎嘿嘿一笑:“我今日想和你们一道用膳。” 一起用膳就能一起八卦,而八卦是了解一个人的开始。 “师兄为人内敛,怕是不会与宋娘子同桌而食。” “没关系,我也内敛,我不介意。” 面对宋玉璎理直气壮的样子,贺之铭一时语塞,想不到拒绝的理由,干脆将问题抛给翟行洲解决。 两人一前一后走上三楼,贺之铭顺手敲了敲翟行洲的房门。宋玉璎眼尖,一下便注意到他的举动,也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贺之铭眼睛转了一下。 下一瞬,他马上替自己找补:“师兄虽然听不见,但木门摇晃他还是能看见的。” 宋玉璎看了一下门,心道这艘船可是朝廷的御用船,市舶使陆大人还能任由船上木门破破烂烂、一敲就晃的? 真当她有这么好骗。 进了屋,桌上摆了一些吃食,周公子果真没过来。宋玉璎没当回事,自顾自拿起竹著跟着贺之铭吃了起来。 跟谁八卦不是八卦,又不是非得周公子才可以。况且,那人双耳失聪,跟他八卦还费劲呢。 刨根问底第一步,问家乡。 宋玉璎摘了一颗果子放进嘴里:“听口音,两位公子是京城人士?” 贺之铭含糊其辞:“也算吧。” 刨根问底第二步,问婚事。 宋玉璎浅啜一口茶水:“周公子长得如此端正清雅,又是朝中命官,为何还未婚配,莫不是遭人嫌了?” 这一次贺之铭可就回答不上来了,他瞪大眼睛,缓缓看向墙壁,那处后面正是翟行洲的厢房。 不是,师兄也没跟他串通过这个啊……他何时把自己是朝廷命官的事告诉宋娘子的? “这个……宋娘子也知道师兄双耳不便,寻常人家定是不愿意把姑娘许给他的。”贺之铭两眼一闭,张口就来。 宋玉璎叹息:“可惜了周公子这个身份。” 贺之铭龇牙咧嘴,一阵头疼。什么身份?他不知道啊! 宋玉璎又摘下一颗小青果儿,自顾自给自己倒了一杯茶。 她说道:“我自幼在长安长大,竟从未听说过周公子号人物……” 长臂越过她,取走了方才倒的那杯茶。那人手指瘦削,手背青筋明显,他执着琉璃杯盏,在背后居高临下地看着宋玉璎。 真是个八卦的小娘子。 若他再不过来,她三两句话就能把贺之铭那小子绕进去了。 翟行洲随手拉开椅子,坐在宋玉璎身侧,眼神毫不避讳地看着她,像是要将她看穿,两只手指轻轻转动杯盏。 眼神在那张稚气未脱却已显露娇艳的脸上逗留,半晌,他移开了目光。 她不过就是想试探他的身份罢了。 他挨着椅背,低头把玩手上的扳指,玉质冰凉,透着幽绿,抬眼的瞬间又冷不丁与宋玉璎对上了视线。他好整以暇地看着她。 “周公子这双手……”宋玉璎犹豫着开口。 她方才与贺之铭聊得起劲,未注意到周公子进了屋,谁知一双修长的手竟伸到眼前,还毫不客气地拿走她倒的茶。 那人此刻正坐在自己身侧,双手自然放在腰间玉带前轻轻摩挲,那只青绿扳指有些晃眼。 视线由下往上移动,宋玉璎直勾勾看着周公子,壮着胆问:“周公子这双手,我可曾见过?” 想起周公子双耳不便,宋玉璎又伸手取来笔,在纸上重复了一遍。 翟行洲盯着她看了一会,手指仍在慢慢摩挲玉戒。半晌,他俯身执笔回应。 宋玉璎支着下巴看他写字,只觉得那双手越看越熟悉。 骨节分明的手握着笔杆左右移动,手背青筋隐隐露出,延伸至宽袖里的小臂。 与那群纵马长安的少年不同,周公子似是不常晒太阳,肤色有些苍白,看起来格外弱不禁风。 想来定是早年为了科考宅家读书,做官后又不曾吃过苦头。 身前人停下笔,单手撑着桌面,几根手指将纸移到她面前。 宋玉璎倾身看去,白纸黑字上写着—— 【宋娘子在何处见过?】 第5章 第五章 宋玉璎不记得自己有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只知道当夜又梦到了监察御史的手。 与前一次梦境不同,昨夜那双手一直在她梦中把玩茶盏,长指不时轻点桌面,一下又一下。 手背青筋凸显,脉络分明。 她半梦半醒抱着被衾翻了个身,欲要挣脱梦境醒来,又觉梦里那人从背后长身贴近,被褥里热意融融。 长指如玉,一下便扣住她的手腕,低低笑着把她带进怀里。 声音清润,麻了耳廓。 醒来已日上三竿,花枝端着茶水走进来时,看到的是满脸通红、双手抱膝坐在榻上的宋玉璎。 花枝放下铜盆,问道:“娘子这是怎的了?” 宋玉璎眼神躲闪,后背被汗浸得黏腻,她看到花枝后,委屈得瘪了嘴。 “花枝,我中邪了……” “有个男鬼一直缠着我不放……” * 桃月廿二,春光作序。 官船沿江一路南下,行至山水环绕之中,身后早已不见长安踪影,眼前一片水绿。 午时过后不久,天色突变,竟起了风,船身剧烈摇晃。银盘、杯盏、酒壶……矮几上的一切都洒落在甲板上,宋玉璎惊呼一声,双手护住账簿,与花枝挨在一起。 陈掌船踉跄着跑过来,语气匆忙:“宋娘子,看天色不可再继续走水路,须得靠边停歇,待天气转好后才可。” 宋玉璎点头同意,感受到船只转了个方向,缓缓朝岸边驶去。风浪渐大,仿佛行驶在海上,人晃得晕沉。 “眼下到了何处?”宋玉璎问。 “快到蒲州了,”陈掌船答,“娘子往前看,不远处便是丁溪镇,过去我们走水路时常在此地休整,镇上的花酒可好喝了。” 顺着视线看去,水边山下有炊烟。 谈话间,雨水淅淅沥沥下了起来,三两滴之后雨势渐大。雨帘密密,将周围一切变得苍白。 “娘子,娘子——” “娘子不好了,水不知从何处进了船身,眼下正在下沉!” 陈掌船连滚带爬、一路对抗风浪跑到宋玉璎跟前,跪在地上,颤抖着双肩。 “这可是官船,怎会出现这种情况!” 宋玉璎连忙起身,突然,船只像是撞到了什么,左右剧烈晃动,脚底已明显感到下沉趋势。 “快靠岸,即刻下船!” 头顶雷鸣轰隆,大雨滂沱,纸伞遮不住雨,淋湿了宋玉璎的衣摆。 她撑伞站在岸边,抬眼便看到走下船的周公子,二人视线隔着雨帘相碰。宋玉璎顾不上其他的,转头想要去查看船身的情况。 耳边一阵嗡鸣,长箭穿发而过,瞬间打散她的发髻,青丝散落在肩头。 身前,一名掌船猛然倒地,胸腔溢出鲜血,在暴雨中稀释了红色。脸上恐慌的神情都未来得及收起,他便死了。 胡六在事发时便抽刀护在宋玉璎身前,双眼紧盯众人,生怕船上早有人埋伏。 又有几支箭矢飞过,是从水上来的。 “是水贼!” 宋玉璎惊呼一声,指着周公子身后突然出现的那一搜搜小船:“周公子小心!” 不知何时盯上他们的水贼,突然在水面上冒了出来。小船上、江河里,三四五六七……密密麻麻的、身穿黑衣蒙着面纱的水贼持刀拉弓,快速朝岸边涌来,就在周公子身后。 “周公子快跑!” “娘子小心!” 宋玉璎下意识朝周公子所在的位置跑去,谁知长箭蓦地插.到脚下土里,她定住了身形。 背后,有人。 他正持剑抵在她腰间,再进一寸便要见血。 胡六被几个水贼缠住了,一边挥刀试图挣脱,一边惊恐地看着被人劫持的宋玉璎,以及岸边,负手而立,冷眼旁观的周公子。 眼见着水贼侵占了官船,一箱箱搜刮从宋家带来的宝物,宋玉璎心中滴血,却不敢露出怯懦的神色,她紧紧闭上了双眼,周围只剩下兵荒马乱。 “我师兄的意思是,这艘船上的任何一个物件,你们都别想活着带走。” 宋玉璎猛然睁开眼睛,三两步外,贺之铭甩开了碍事的宽袖外袍,此刻正与水贼厮杀在一起,仅凭拳头便能一次性降服三个持刀水贼。 武力之高强,不可轻视。他一边打一边骂:“如何,我师兄教我的,你知道我师兄是谁么?你没有机会知道了!” 对,周公子在何处? 她快速扫了周围一圈,却不见周公子身影。耳边有人轻轻一笑,抵在腰部的剑尖瞬间失了力气。 不等宋玉璎反应过来,长臂从后圈住她,顺势将她整个人揽进怀里,清茶味钻进鼻腔,是周公子房间里的味道。 她正想抬头看他,双眼却被大掌蒙住,几滴热血洒在脸颊,周围渐渐沉静下来,露出了雨声。 再次恢复光明时,水贼已经被人解决了。 身为京城贵女,她第一次见到这般血.腥场面。宋玉璎慌了神,泪水止不住地涌出眼眶。又突然想起方才滴在脸上的鲜血,她缓缓抬手想要擦掉,手指却在脸颊边颤抖着。 大掌握住双肩,将她整个人转了过来。宋玉璎仰头看着周公子近在咫尺的脸,泪水在眼里打转,神色却有些愣怔。 眼前,周公子垂眸看了看她的小腹,那处勾着帕子。他长指一撩,把帕子扯了下来,轻轻擦拭宋玉璎沾了血的脸颊。 那人手指修长,幽绿扳指在鲜血的映衬下更显邪性。 像宋玉璎梦里的男鬼。 * 酉时三刻,丁溪镇。 暴雨仍未停下,岸边遍地陈尸。宋玉璎忍着泪递给陈掌船满满一袋银子,令他好好安葬死在水贼刀下的人,还安排了不少宋家护卫修补官船,方便明日启程。 转头又得知山中有座佛寺,容纳得下百余人,宋玉璎带着剩下的人趁着天黑前下榻寺中。 寺内,广如住持听完宋玉璎的陈述,便在佛堂内供起了牌,跪在蒲团前超度死者。 佛音阵阵,由远及近,围绕在客堂里。 宋玉璎盘腿坐在榻上,垂头在纸上写着什么,笔尖停顿一瞬。她想起方才在林间,周公子神情自如、轻而易举便解决了挟持她的水贼。 暴雨落在他的身上,浸湿那身暗金宽袍,胸肩宽阔紧实,环在她腰间的手臂张弛有力,丝毫不似一位弱柳扶风的公子,仿佛遭遇水贼对他来说已是稀松平常的事。 回过神来时,纸上已经写了几行字。宋玉璎拿起白纸左右看了看,陷入沉思。 【京中传言监察御史翟行洲,一为弱柳扶风,二为不苟言笑,三是奇丑无比,四乃不胜酒力。】 宋玉璎提笔划掉奇丑无比,思考半晌后,又划掉了弱柳扶风。 且从今夜来看,周公子武力高强,长相更是非凡,如何都与长安城里谣传的监察御史完全不同。 门外响了三声敲门声,花枝端着食盒走进来,清酒味瞬间充斥整个客堂,带着几分花香。 宋玉璎蹙眉,神情正色:“花枝,佛寺内怎可饮酒?” 花枝放下食盒,从中取出朱红色的酒壶,在宋玉璎疑惑的眼神中倒满一杯酒。 “娘子有所不知,这花酒便是广如住持给的。” ”婢子方才与住持说了娘子夜里梦魇的事儿,又猜测今日撞见水贼莫不是被人下了咒,住持听完特意给娘子在佛前念了几声,还说喝了这花酒今夜必定安眠。” 宋玉璎今晨便把男鬼梦模模糊糊地跟花枝说了一通,当然,那双贼手对她做的事,她绝不会让任何人知晓。 酒盏放在桌面上,就在白纸旁。 宋玉璎看了看酒,又看了看纸上的字,心里浮现一个想法。 春夜喜雨,客堂里花窗半开着,院外小雨滴滴答答飘进屋内,正好浇湿窗台上的白玉兰。 沿着廊庑转个弯,另一间不大不小的客堂此刻正燃着灯烛,窗前男人身形颀长,抱在胸前的那只手上,幽绿扳指在烛光下墨色沉沉。 贺之铭道:“师兄觉得今日那水贼是为财,还是为色?”水贼一上来便挟持了宋娘子和官船,很难不让人多想。 翟行洲即刻否定:“是那群官员坐不住了。” 宋家南下清算账簿,此举必定牵扯出一群假借宋家之手贪污的地头蛇,他们又怎会让宋玉璎轻易查到账目上造的假。 那些水贼平日里只会出没在蒲州东山附近的水域,今日却突然出现在百里外的丁溪镇,又怎会是巧合。 突然间,翟行洲冷眼看向花窗,廊下有人,头上金钗轻晃。 “周公子,贺小郎君,广如住持在青花亭里备了一桌好菜,就等着我们入席了。” 隔着窗纸,宋玉璎的声音听得不甚清晰。 船上吃食没带下来,贺之铭早就饿得饥肠辘辘,他望向翟行洲,心想师兄眼下可没有理由拒绝宋娘子了。 果不其然,半刻钟后,三人在小沙弥的带领下来到青花亭,广如住持早已坐在里面。 “第一次见到能够吃酒的佛寺,实在是稀奇。”贺之铭从翟行洲背后探出头来,窜到众人身前率先挑了个最好的位置坐下,随即反客为主招呼入席。 广如住持也不计较,转头命人倒酒。 “我总觉得周公子似曾相识,你我莫不是在何处见过?”宋玉璎故意背过身去斟酒,随后递给周公子一杯。 她早有耳闻,传说中的监察御史翟大人弱柳扶风、不胜酒力。她倒是要看看周公子究竟能不能吃酒。 思及此,宋玉璎又把酒杯往前推了推。就算面前这人是真的听不见,举杯的动作已然显示了她的意图。 “……” 翟行洲垂眸看着她递到面前的酒盏,他也不接,就这么与宋玉璎僵持着。 即便是当今圣人,也从不敢轻易当众劝他吃酒,更别说还搞小动作的。 他看了一眼宋玉璎缩在衣袖里的左手,随即视线明目张胆从她胸前的酒杯缓缓往上移,停在那双明亮纯真的杏眼上。 瞧见宋玉璎理直气壮的样子,他不由得眯起眼睛,带着些许审视的意味,神情不快。 把清酒偷偷换成烈酒,真当他眼瞎么? “这可是寺中的花酒,听闻还是佛堂内供奉的那位女神最爱喝的,周公子不尝尝?”宋玉璎把酒盏往上移到他面前。 许是亭中灯光微暗,宋玉璎看不清周公子的神情,行动也愈发大胆起来,甚至想直接将酒杯塞到他手里。 来历不明的周公子是么?她偏要试探一下这人酒力如何。 “哎哎哎——”刚才还在与广如住持闲谈的贺之铭突然出现在二人身侧,“宋娘子,师兄他……” 话还未说完,那双修长白皙的手接过酒盏,翟行洲仰面饮尽。 喉结上下滚动,他手背拂开落在唇角的水珠,英眉微挑,他勾唇挨着椅背直视宋玉璎。 眼底清明,不含一丝醉意。 翟行洲是真的不胜酒力呢,还是强撑着逗璎璎玩[狗头]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5章 第五章 第6章 第六章 院中风起树动,身后竹叶沙沙作响。 清酒极烈,翟行洲忍住涌上头的热意,他佯装无事,双手环胸靠着椅子,略微抬眸看着她。 那杯方才一饮而尽的酒盏正放在桌上,透明水珠从杯沿滑落。 周公子根本没醉,他喝得了烈酒。 宋玉璎被他看得有些不知所措,她低下眼眸轻咳一声,不自觉拢了拢衣襟。今夜穿的纱衣是花枝挑的,不大合身,怪刺挠的。 “既然,既然周公子酒量极佳,不如再陪我多喝几杯?”宋玉璎开始乱说话。 身边,贺之铭眼睛瞪得快掉下来。他何时见过师兄饮酒?师兄不是一杯就醉了么! 不料周公子竟突然起身,颀长的身影缓缓朝她压过来。宋玉璎梗着脖子仰头看他,突然察觉到自己竟只到他的肩头。 不明白周公子突如其来的举动寓意为何,宋玉璎又道:“周公子莫不是吃醉了?” 话落,二人对视半晌,宋玉璎依旧笑意浅浅。翟行洲挑了挑眉,并未移开视线。 瞧见宋玉璎执拗的神情,翟行洲不禁觉得这人格外聪明。可就是聪明过了头,给朝廷命官灌酒,她倒是大胆。 况且,他今日还救了她,她就是这么恩将仇报的? 只见他缓缓躬身凑近宋玉璎,略微歪了歪头,那双漂亮的桃花眼直直盯着宋玉璎,像是要看穿她心里的想法似的。 宋玉璎也不甘示弱,就这么仰着脖子等他回应,试图从那人脸上寻到一丝装聋的痕迹。 二人僵持半晌,翟行洲又从她手里拿过酒盏,仰头一饮而尽,他放下杯盏,至下而上扫过宋玉璎全身,眸光清朗,并无酒意。 宋玉璎:“……”突然觉得醉意涌上了她的脸颊。 亭外小雨滴滴,落在草丛里。 佛寺内供奉着爱吃酒的女神像,日日有香客买酒上供,寺中自然也不禁酒。 青花亭内,贺之铭还在与广如住持闲聊,周公子不知去了何处,迟迟未归。宋玉璎多喝了两杯花酒,忽觉头晕,起身告辞后沿着廊庑走回客堂。 耳边佛音缭绕,路过佛堂时听到有人小声唱诵经文,声音纯净。 宋玉璎慢下脚步,心中莫念宋家无恙。 回到客堂时,冷风吹散了些酒气,宋玉璎开始静下心来思考今后。 去岁,圣人下旨修建春阳台后,蒲州柳刺史曾私下面见过阿耶,也不知二人商谈了些什么,阿耶竟主动包揽修建高台的工程。 在长安时她查过春阳台的账簿,单看账面数额确实无误,以她对阿耶的了解,他也定不会做出贪污的事,但宋玉璎心中隐约觉得此事并非这般简单。 待明日天亮之后,必须立刻出发前往蒲洲,在翟大人发现之前,清算完账簿,绝不能让宋家出事。 躺在榻上,脑袋越来越晕,宋玉璎沉沉睡了过去。 * 子时一刻,春雨不停。 丁溪镇四面环山,佛寺更是在山林里,出了红门便是一片深林。客堂里早已灭了灯,无人醒着。 有人悄声走过廊庑,翟行洲冷不丁睁开双眼。像是想到什么,他又坐起身,眯眼看向窗外。犹豫半晌,他披上外袍闪身跟了上去。 此时午夜,寺中黑不见底。 广如住持手上未拿烛台,一身黑袍穿梭在夜里,他轻手轻脚来到宋玉璎门前,看了看左右,随后低头撬开门锁,侧身而入。 房内点着熏香,是长安姑娘家常用的味道。床榻上落了帘,少女侧躺着的身影映在床幔上,凹凸的曲线隐约可见,宋玉璎此刻正酣睡,对房中动静一无所知。 环顾四周,宋玉璎带进寺里的东西不多,矮几上三两张纸、外衣叠在蒲团上,金钗耳珰放在床头木柜…… 广如住持慢慢踱步一圈,最后目光落在床尾,纱帘遮住的那处,几页书摊开来,上面有人用红色墨水做了不少标记,字体秀丽,一看就知定是姑娘家的手笔。 他轻声上前,伸手偷走宋家总账簿,待他想转身离开时,脖颈处突然被人掐住,广如住持僵在原地。 今夜他明明在花酒里动了手脚,为何还有人醒着? 身后有人凑近,在他耳边压着音量说话,声音冷冷,犹如阴间来的阎王。 “这就坐不住了?” 广如住持瞪大眼睛,不知是何人。 手上账本被人瞬间抽走,男人低低笑了起来,下一瞬又阴下了脸:“偷走账簿也掩饰不了你们肮脏的行径。” 刀影一亮,广如住持朝后刺去,谁知男人身手极佳,竟不费吹灰之力便躲开来。见状,住持推开一旁的花窗跳了出去。 就在这时,床幔动了动,宋玉璎睁开眼睛弹起身,即刻便察觉到床尾的账簿没了踪影,她急忙掀开帘子。 第一眼,厢房木门大开,外面夜色融融。 第二眼,男人长身而立,手里拿着账簿。 这不是周公子是谁? 宋玉璎气急败坏,她顾不上穿鞋,跳步上前从周公子手里扯过账簿,杏眼圆睁,怒上眉梢。 “你趁我睡觉的时候来偷东西?” 被人误解,百口莫辩。 翟行洲斜了一眼大敞着的花窗,那处早已没了广如住持的身影。他气得笑出了声。 宋玉璎:“你还笑!” 哪有人深更半夜擅闯闺房的,偷东西也不是这么偷啊。 “我早就怀疑你的身份了,今夜一看果真如此,你就是冲着……” 翟行洲跨步上前,捂住宋玉璎的嘴巴,将她整个人抱进床幔里,被衾盖过头顶。 院落有脚步声,不止一个人。 广如住持带了好几个和尚,贼喊捉贼:“何人深夜惊扰贵客?快出来,休要让我亲手将你扭送到府衙。” 被褥里,宋玉璎眼中满是惊慌,急得快哭了出来。 耳边是住持带人搜寻的声音,宋玉璎想要张口求救,却被一只大手从后捂着嘴巴,周公子躺在她身后,将她禁锢在怀里,动弹不了一分。 偏偏这时候,宋玉璎竟然想起了梦里的男鬼,也是这般从后揽着她,一手捂着不让她出声…… 广如住持救我……宋玉璎闭上双眼,泪水从眼角滑落。 听到宋玉璎轻轻抽泣声,翟行洲头一次气得短叹,捂在她嘴上的手往后收了收,薄唇翕动。 他有一种开口告诉她真相的冲动…… 帘外,广如住持先他一步出声:“账簿不见了,快去搜寻那个男子,定是他拿走的。” 宋玉璎猛然转头看向周公子,与他鼻息相撞。 广如住持是为了账簿而来?那周公子又是…… 脚步匆匆离去,关上了房门,留下被衾里的二人四目相对。 翟行洲忍不住垂下眼帘,手中软玉衣衫不整。他又掀起眼皮,刻意避开视线,直勾勾盯着宋玉璎,桃花眼尾微微上扬,仿佛在控诉她的冤枉。 宋玉璎脸颊通红,猛然掀开被褥坐起身,大口呼吸。 身后,男人从床榻上慢慢坐起来,动作间视线仍停留在她身上。片刻,他什么也没说,将账簿递到她手里,起身走了出去,留下微动的床幔。 一夜未眠。 翌日,不知何时雨停了,唯有院中花草上留了水珠。昨夜花酒里被广如住持下了药,花枝胡六等人昏迷一整夜,就连贺之铭也没逃过。 至于周公子为何是唯一清醒的人—— 宋玉璎思来想去,觉得他该感谢她为了试探,特意把花酒换成了烈酒,才让他躲过一劫。 可广如住持又为何要偷走账簿?他分明与宋家素不相识,查账如何也查不到他头上。住持在慌什么? 推开房门,宋玉璎沿着廊庑走向佛堂,装作一副什么也不知道的样子。 在弄清真相前,她不想惊动任何人。 耳边唱诵声一阵一阵,佛堂内僧人坐在蒲团上,转动念珠,嘴里念念有词。 不想打扰他们,宋玉璎站在拐角处。 片刻,早课结束后,穿着袈裟的僧人走了出来,路过她时微微躬身,宋玉璎回礼,而后迈步走进佛堂,广如住持坐在佛像下背对正门。 宋玉璎:“多亏了昨夜的花酒,我可算没再梦魇。” 广如住持没回头:“并非全然是花酒的缘故。佛门森严,妖邪不敢靠近,自然也就能一夜清梦。” 他转过身,望着宋玉璎:“宋娘子若是担心梦魇,不如再多留几日。” 这哪是帮她清除梦魇,分明是想找机会对账簿下手罢。 宋玉璎面色如常,上前跪在蒲团上,双手合十拜了拜佛像,而后扭头看着广如住持,温温一笑。 “昨夜梦里总觉得寺中嘈杂,不知是侵入梦境的妖邪,还是其他的东西?” 耳边呢呢喃喃,是广如住持在唱诵经文。 心黑的人最喜欢在佛前表露自己的虔诚,以乞求老天原谅。宋玉璎暗暗嘲讽,她看向堂上供奉的女神像,佛像面上贴金,如此神圣的女神竟有这般阴险的信徒。 随后,广如住持又装模作样地带着她绕着佛像参拜一周。若非昨夜亲耳听到住持寻找账簿,宋玉璎只会以为此人就是个普通和尚。 她道:“既然如此,我等便在寺中多住几日,好让那妖邪不敢再纠缠着我。还请广如住持多担待。” 宋玉璎想看看广如住持的目的。 * 离开佛堂不久,天色大亮。 雨后清晨掀起了风,带有丝丝凉意,空气中夹杂着泥土的芳香,与佛香混在一起,味道繁杂。 翟行洲推开房门时,看到的是仰着脑袋、杏眼圆圆的宋玉璎。看她脸颊鼓起程度,想来已经站在这里蹲守他很久了。 宋玉璎张开双手把他拦在门口,质问道:“周公子为何夜半来我房间……” 手腕突然被人攥紧,将她拉进厢房。 那双桃花眼微微上扬,朝她身后一瞥,关上了木门。 “不小心”路过廊下的贺之铭见状,瞠目结舌站在原地,半晌,他蹑手蹑脚上前,贴着耳朵偷听。 又瞧见不远处剑已出鞘的胡六,贺之铭收起八卦的笑容,瘪嘴一步三回头地走远了。 房内清净,二人面对面站着。 榻上中衣斜放,是周公子刚换下来的,宋玉璎目光闪烁,脑袋空空,顿时失了声。 翟行洲径直走到桌前,执笔写下几句话,递给宋玉璎。 【宋娘子方才说这么大声,莫不是想让所有人都知道,我昨夜去了你房里?】 红霞爬上脸颊,宋玉璎用手背贴着脸,试图降下这不寻常的热意。 哪有人这么颠倒是非的。 她急忙娇声呵斥:“不许转移话题!你究竟为何夜闯我房间?” 翟行洲看得懂唇语,想起她昨夜恩将仇报故意给他灌酒,不禁起了几分戏弄之心。 只见他偏头笑了一下,又提笔写道。 【宋娘子希望我是去作何?】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6章 第六章 第7章 第七章 这人怎么这样!进了姑娘家的房间还如此理直气壮。 宋玉璎一时语塞,无意识轻抿红唇,移开目光。片刻,她又缓缓掀起眼帘,眼神直白纯真。 她道:“你不是周公子。” 翟行洲轻挑一边眉稍,薄唇勾着。 她又道:“你是登、徒、子。” 翟行洲哑然失笑。 他目光**,轻飘飘落在她的红唇上,心道宋家女郎果真如传闻那般伶牙俐齿。 话落,宋玉璎冷哼着甩袖离开,头上金钗随动作一摆一晃。出门时,恰好与路过的贺之铭迎面相遇,她目不斜视走回厢房,砰地一声关上了门。 贺之铭伸长脖子看看宋玉璎紧闭的房门,又看看不远处自家师兄难得吃瘪的神情,他一脸兴奋上前。 还没等到他八卦的机会,翟行洲面无表情地瞥了他一眼,贺之铭即刻止住脚步。 廊檐雨滴滑落,房内花窗大敞,桌案上点着香,淡雅清新。 书桌上,账簿放在一摞纸下,半藏不藏。 经过昨夜一事,宋玉璎起了戒备之心,料想广如住持这般谨慎的人,定不会梅开二度、再次夜偷账簿,就是不知他又会以何种方式出手。 她唤来胡六,令他这几天夜里务必保持警惕,任何风吹草动都不许放过。 结果一夜酣眠,无事发生。 次日夜里广如住持又以“不允许贼人惊扰贵客”为由,从丁溪镇上调了几名官兵镇守,更是无人敢踏足客堂半步。 宋玉璎连夜伪造的假账簿就这么明晃晃地在桌上摆了两日,还落了灰。 在她以为广如住持会就此收手时,后者便找上了门。 酉时,日落。 夕阳斜斜照进客堂,透过窗纸看去,外面人影绰绰,不知广如住持带了几人来。 住持单手作揖,朝着紧闭的几间厢房“阿弥陀佛”一声。 他道:“前几日夜里听闻有贼人擅闯客堂,老衲房中也惨遭偷窃,隐约记得是位身长八尺、腰佩短刀的男子,不知几位贵客可有见到这个贼人?” 宋玉璎侧身靠在门边,与花枝对视一眼。 广如住持这般先发制人,定是害怕“贼人”周公子将那夜的事说出去,他这是要倒打一耙呢! 又想起周公子戏弄她的样子,宋玉璎故意顺着话问下去:“广如住持何不查一查客堂里另外两位公子?” 她就想让那两人对峙,而自己坐享其成。这样既能知道广如住持的目的,也能知道周公子那夜为何这般巧合地出现在她房里。 窗外,住持声音平静:“两位公子是宋娘子带来的,亦是寺中贵客,老衲如何也不敢怀疑。” 住持这话摆明了不敢招惹宋玉璎。 “佛寺遭窃可是大事,我愿意配合住持搜查,”宋玉璎打开门,扬了扬下巴,“就先从胡六开始罢。” 话落,官兵围了上来,其中一人用手将胡六上上下下摸了一通,没有住持口中说的佩刀。住持也站在一旁蹙眉打量,似是在回忆那夜贼人的样子。 半晌,他摇头:“不是。” 廊庑下动静不小,贺之铭听闻也凑上来,一脸兴奋地吵着让官兵搜身,称自己从未有过这般“待遇”,格外新鲜。 谁知住持看了他一眼,连搜都懒得搜:“身高不够。” 眼下,只剩周公子。 众人转身稀稀拉拉走到周公子的厢房门前,住持抬手敲了敲门,片刻无人回应。想起周公子双耳不便应当是听不见,住持提议直接破门。 却听一声嗤笑,宋玉璎下意识回头看去,头上金钗一晃。 廊下阴影处,男人一袭暗金锦袍、身量极高,此刻正侧身倚柱,双手环在胸前,瘦削修长的食指轻点小臂,一下又一下。 他勾着唇角,目光穿过众人头顶,落在宋玉璎的脸上。 宋玉璎一惊,顿时心下狂跳。 她轻咬下唇仰起脸,歪着脑袋大胆与他对视,神情娇蛮。 广如住持并未注意到二人的动静,他看着周公子,眼神亮亮,说道:“那夜的贼人就如公子这般高大威猛。” “不对不对。” 住持停下脚步,宋玉璎疑惑地看了他一眼,等着住持继续说下去。 “周公子两耳听不见,也说不了话,可老衲记得那贼人分明……”是个会说话的。 宋玉璎猛然看向周公子,直觉他定是瞒着她什么。却在看到周公子的瞬间,她愣了愣。 周公子从始至终一直在看着她,不放过她的一举一动。 只见他偏头笑了一下,随即冷下脸来,眯眼审视广如住持,方才还在环胸的手不知何时拿了个物什,正慢慢摩挲着。 宋玉璎定睛看去,是一卷竹简。 还没等她反应过来周公子此举为何意,身旁的广如住持“扑通”一声跪了下来。 戌时,禅房。 宋玉璎屏退众人,与周公子并排坐在蒲团上。桌案对面,广如住持垂着头,双手紧紧揪着袈裟,他满脸难色,不敢抬头看宋玉璎一眼。 竹简平铺摆在桌面,其上密密麻麻记着不少账目,随意扫几眼都能算出数额不对。 二人身后,贺之铭叉腰站着,双目紧盯广如住持,眼神冒火。他还记着方才广如住持说他矮的事! 宋玉璎仔细看了看竹简上的账目,除去平日里寺中香火收入外,还单独列了一行数字。 【柒仟玖佰】 没有注释和明细,只有一个数字,账面数额与香火钱差异极大。 也不知道周公子是如何偷摸进殿,又是如何精准找到佛寺里的总账。别的不提,就从广如住持的反应来看,竹简上的账目绝对有问题,说不定还与宋家有关。 宋玉璎:“竹简上的数字是何意?与宋家有无关系?” 广如住持抖着声音:“是……是一名贵客捐赠的香火钱。” “你放屁!” 贺之铭指着广如住持,又看了一眼翟行洲,得到首肯后,他主动当起了自家师兄的嘴巴,“既然是香火钱,又为何在看到竹简的时候,你反应这么大?” 广如住持支支吾吾说不出来,宋玉璎眼神示意贺之铭稍安勿躁。 她从袖中取出宋家账簿,问道:“若真是香火钱,住持那夜为何想盗走这本账簿?” “那夜不是我,是那个贼人……” “你放屁!” 贺之铭格外看不惯广如住持贼眉鼠眼的样子。即便二人如何审问,住持都是一口咬定那夜偷账簿的人不是他。 “住持若还是这般坚定,那我便要报官了,让府衙里的大人来断断案,看看那夜的贼人究竟是何人。” 夜里,客堂内灯火通明。 派人下山到丁溪镇上报官后,宋玉璎坐在桌前,提笔将白日竹简上的内容默写出来。 她虽记性一般,但对数字格外敏感,几乎达到过目不忘的程度。 对着宋家账簿查了很久,如何也找不到和佛寺这一笔钱有关的账目,但宋玉璎偏偏就觉得这笔钱必定与宋家脱不开干系。否则,广如住持不会冒着危险给他们下药。 眼下就等着府衙的人前来,再好好搜寻一番。至于守在客堂院外的那群自称是官兵的虾兵蟹将,宋玉璎压根不敢相信他们。 “可那夜进了娘子厢房里的人,还有周公子。”花枝站在一旁,出声提醒。 对,周公子亦不简单。如今摆在她面前的谜团愈来愈多,不知从何处破解。宋玉璎有些小崩溃,双手揉搓脑袋,小声嘤嘤。 半晌,她“唰”地起身走出去,半道又折返回房提了一壶花酒,换了一条路子。 片刻后,青花亭中。 贺之铭主动倒了两杯酒,一杯递到宋玉璎面前,一杯自己先干为敬。 他语气爽快地说道:“平日里师兄管我管得严,非必要不许饮酒,也就只有认识宋娘子之后才能多喝几杯。” 宋玉璎:“那往后你我躲着他喝。” 二人打开了话匣子,从内常侍许大人与同僚因为走得太近,而被人当做断袖传了三个月,到赵府大郎君迷恋当朝长公主,日日在房中编写公主与他的故事…… “这赵大郎君也是个变态,长公主若是知晓此事,定要赐他死罪。” “听说长公主知道这事儿,”宋玉璎神神秘秘,“她不仅知道,甚至还看过赵大郎君写的话本子。” 贺之铭打了个酒嗝:“宋娘子懂得真多。”师兄身在朝中,从未与他说过这般精彩的宫闱秘事。 宋玉璎给他倒满酒,加深了笑容:“整个长安,只有一个人,我八卦不出来。” “谁?”贺之铭喝得迷迷糊糊。 “翟行洲。” “嘶——” 原先醉得发晕的贺之铭瞬间清醒过来,他倒吸一口凉气,左右看了看四周,压低声音劝说宋娘子莫要过于八卦。 就在宋玉璎欲要继续追问下去时,贺之铭像避开洪水猛兽似的,随意编个连她都觉得荒唐的理由跑了。 “奇奇怪怪的,有这么可怕么。” 宋玉璎拍了拍衣袖,正要起身离开,背后升起一阵极强的压迫感。她转头看去,突然落入一双桃花眼中。 是周公子。 那人悄无声息出现在亭下,此刻正微微仰头看她。 院内月浅灯深,竹影映在他脸上,轮廓分明,骨相在阴影的衬托下显得愈发优越。他穿着暗色锦袍,在月光中透着几分矜贵。 不知为何,宋玉璎竟莫名有些心虚。她抬手将碎发撩至耳后,游移的视线回到周公子脸上。 奈何眼下光线不好,周公子怕是看不清唇语。她抿了抿唇,单手拎起裙摆正想走下台阶,又想起了什么,她偷偷一笑,眼中狡黠。 亭下,翟行洲眼神一直停留在宋玉璎脸上,目光带着审视。 只见宋玉璎拂袖坐回石凳,左手虚虚撑着下巴,右手朝他勾了勾。 清幽月色下,那双手嫩白细滑,翟行洲眉梢慢慢抬起,眸中有了几分波澜,他忍不住多看了两眼。 挑衅朝廷命官,实在是大胆。 偏偏她脸上笑得很甜,又让人不忍心训斥她这“无礼”的举动。 虽不知宋玉璎想要作何,翟行洲还是撩袍拾阶而上,站在石桌前,居高临下看着她。 “听闻监察御史神出鬼没,周公子也曾是朝中命官,可曾识得此人?” 红唇一张一合,桌上摆着纸笔,像是早已做好准备一般。 翟行洲略微俯身,长臂越过她执笔书写,花香酒香飘进鼻腔,还夹杂着一些说不上来的好闻的味道。 【略有耳闻,并不相识。】 宋玉璎长出一口气,心里顿时松懈下来。她温温一笑,自顾自又倒了两杯酒,抬手递给周公子一杯。 见状,翟行洲突然起了兴致,他接过酒盏后在手里把玩片刻,勾了勾唇角又提笔故意写道: 【宋娘子怎的忽然提起……】 笔尖停顿,不知在想些什么。半晌,他偏头轻笑,缓缓写下自己的大名。 【翟行洲】 啊……“男主”出场了哈哈哈哈哈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7章 第七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