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猎户的院子,比殷长歌预想中的更加凌乱阴郁。空气中弥漫着血腥气和草药味,角落里堆放着来不及处理的兽皮,暗沉的血迹在日头下泛着幽光。房屋里同样晦暗不堪,杂物横陈,处处透出潦草而粗粝的生存痕迹。
“阿离是吧?”男人靠在院中的旧竹椅上,声音粗噶,“柴劈了,水缸挑满,再将那几只山鸡收拾干净。”
殷长歌默然颔首,他自幼在山中长大,这些粗活不算什么,但他刻意收敛了内力,将动作放得笨拙迟缓,完美地扮演了一个因容貌丑陋而畏缩自卑的流浪少年。
张猎户暗中观察了三日,这少年力气大,手脚麻利,更难得的是从西南来,这于他而言不啻为一个意外收获。
“腿脚不便,进山是不成了。”第四日傍晚时,张猎户嚼着粗饼突然开口,“明日你替我跑一趟镇上的百兽坊,将这些皮子卖了。”
殷长歌垂眸应下,刚要起身,却被叫住了。
张猎户从怀中摸出一块木牌掷过来,“你没有路引,进城时将这个拿给守城的兵卒看。”
木牌入手微沉,上面刻着一道不起眼的虎纹,形制古朴而独特。
张猎户睨了一眼,粗声喝道:“瞎瞅什么?好生收着!丢了这牌子,你就等着被当成流民抓起来。”
殷长歌想起日前入城的情形,心头一凛,忙不迭将木牌收入怀中。
张猎户这才咧了一下嘴角,又道:“进了城,直接将兽皮送给百兽坊的陈坊主,别四处瞎逛。他若问起我,你便照实将我的伤势告诉他。”
殷长歌一一应下。
次日天未明,殷长歌便背着兽皮出门了,大半个时辰后,武缘城赫然在望。此刻天色大亮,城门前聚满了等待入城的百姓,殷长歌默默排在队中,轮到他时,果然再度被拦下。
“路引呢?”
守城的仍是先前那一批人,他心头一紧,唯恐被识出,幸而如今矫饰了容貌,兵卒并未发觉异常。他沉默地递上木牌,对方看见牌上的兽纹,眸光微敛,打量片刻,也没多问,竟然就此放行了。
殷长歌暗自纳罕,背起皮货快步通过,与那守卫擦肩而过时,听见对方低声说了一句,“从西门出城,别误了时辰。”
他心中惊疑更甚,愈发觉得张猎户不像普通人。
百兽坊位于城东,是一家专营皮货的铺子,门面不大,生意冷清,日上三竿仍不见有客登门,店内仅有一位掌柜和两个伙计。
主事的陈掌柜年约三十,一双细目精光内敛,听殷长歌说完来由,又验过木牌,这才稍缓了神色,随手取出一袋铜钱,也不细数就递了过去。
伙计将兽皮扛进后苑,殷长歌待要帮忙,却被陈掌柜叫住,闲话般道:“回去告诉老张,既受了伤,便好生休养。近日生意清淡,铺里用不上这许多兽皮,若有其他需要,我自会安排伙计上门取货。”
一番话听来十分寻常,殷长歌不疑有他,答应必定将话带到。
走出百兽坊时日头还早,殷长歌难得入城,不禁被早市的喧闹吸引,顺便也想在城中打听一些沧海盟的消息。
城内的长街较城郊更为熙攘,两侧摆满新猎的野禽山货。小贩支起简易的棚架,兜售着各种新鲜果蔬,青翠的芭蕉,澄黄的柑橘,还有本地特有的荔枝龙眼,在空气中散发着甜丝丝的香气。
临街的茶肆饼铺炊烟袅袅,热气蒸腾,引得人食指大动。殷长歌见那些脚夫捧着米粉大快朵颐,不觉咽了咽口水,正欲用刚得的铜钱换一碗汤粉,忽听街角传来一阵喧哗。
“小贼,敢偷老娘的包子!”一个虎背熊腰的胖妇人自街角的包子铺冲出,前方跑着一个衣衫褴褛的小乞丐。
小乞丐约莫十四五岁,头戴一顶黑黢黢的破皮毛,脸上乌漆墨黑,脏兮兮地看不出本来面目,唯有一双眼睛灵动异常。他手里拿着一个大白馒头,面对气急败坏的胖妇人毫无惧色,嘻嘻而笑,露出的细齿莹亮雪白,与周身邋遢极不相称。
胖妇人一把揪住那个小乞丐,抄起棒槌便要教训,小乞丐挣扎着求饶,声音格外清脆。
殷长歌的脚步顿住了,眼前的乞丐,让他不由自主地想起刚下山的自己,那时他不懂人情世故,吃了面要赶路,却被摊主揪住责骂吃霸王餐,引来众人围殴。那段屈辱痛苦的回忆,至今想起仍觉心悸。
他摸了摸怀中的荷包,犹豫一瞬,还是走上前去,拦住了胖妇人即将落下的棒槌,“他吃了你多少馒头?我替他付。”
胖妇人一愣,眼珠一转报了个数,殷长歌如数递上,对方立即眉开眼笑,松了手接下铜板。
谁知那小乞丐得了自由反而一脸不悦,狠狠瞪了殷长歌一眼,怒道:“谁要你多管闲事!”
殷长歌被骂得一愕,未及反应,小乞丐反手将脏兮兮的馒头塞回胖妇人怀中,嘻嘻一笑,“还你馒头!”
说话间他脚下巧妙一绊,胖夫人惊呼着向后倒去,呼啦啦撞翻了相邻的三四个菜摊。周围顿时乱成一片,小乞丐一脸的幸灾乐祸,叉腰笑得前仰后合,待胖妇人回过神来,他已如一尾游鱼钻入人群,转瞬消失不见。
殷长歌简直叹为观止。
胖妇人气得将馒头摔在地上,揪住殷长歌便要索赔,附近遭殃的菜贩也纷纷围上来,嚷着要他赔偿损失。
殷长歌何曾见过这等阵仗?一时心软却换来这般戏弄,既委屈又气恼,却架不住众人蛮横,只得赔出大半袋铜钱,方才得以脱身。
周围看热闹的人群渐渐散去,留下少年和一地狼藉,望着脚边那个已经脏的看不出来的馒头,殷长歌下意识地弯腰捡起,眼前却出现一只破碗,还有一双颤巍巍的手。
抬眼一望,对面不知何时站了一个须发花白的老乞丐,身形佝偻,背负一根竹杖,可怜巴巴地望着那个脏馒头,他的心刹时一软。
见那馒头已不堪食用,殷长歌收起情绪,转过街角买了两块糍粑,用蕉叶包好递去。
老乞丐欢喜地接过,咧开嘴笑道:“小兄弟心肠好,会有福报的。”
殷长歌涩然一笑,如今他只想早日寻得师父,什么福报根本不曾想过。
经此一番折腾,天色已不早,殷长歌记着守城兵卒的叮嘱,特意绕行大半个武缘城,从西门而出。在城门下排队等候时,附近茶摊的议论声断断续续地飘入耳中。
“听说了没,入秋之后涪州要举办武林大会。”
“当真?自十六年前洛阳大会后,天下二分,江湖已久无这般盛事。”
“此番乃朝廷组织,韩相亦会亲临涪州。”
“韩相?哪一位韩相?”
“还能是哪一位?难道南秦有第二位韩相?自是平定齐霍之乱,拥立新皇的丞相韩昭文。”
“那可是位手眼通天的人物,若能在他面前露脸……”
议论声渐渐远去,殷长歌的思绪却活跃起来。
方才人们谈论的武林大会,似是江湖难得的盛会,连他们口中那位手眼通天的丞相也会到场。既是如此,作为江湖组织的沧海盟会不会参加?或许能借此探出更多师父的消息?
如此一想,殷长歌心中生出一个大胆的念头。
他也要设法参加武林大会。
归来后,殷长歌将所剩无几的铜钱和木牌一并交还,低声讲述了城中的遭遇。本以为会遭到对方的斥骂,不料张猎户只掂了掂轻飘飘的荷包,目光在他脸上停留了片刻,并未追究。
“陈掌柜还说了什么?”他忽然开口,语气依旧十分平静。
殷长歌如实转述。
张猎户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殷长歌见状,迟疑着是否该提出离去之情,院中忽然传来一声异响。
一只通体黑亮的乌鸦不知何时飞入院中,落在晾晒的兽皮上,血红的鸟瞳直勾勾地盯着屋内,张猎户的气息忽然一变。
殷长歌连忙起身,“我去赶走。”
“不必。”张猎户的声音一如既往的粗噶,“你去后山打两只兔子,晚上加个菜。”
殷长歌不明所以,本能地觉得那只乌鸦来得蹊跷。这季节,怎会有乌鸦无故飞入农家院落?然而张猎户的目光让他不敢多问,只得拿起弓箭出了门。
待他提着两只野兔归来,夕阳已经西沉。院中早不见了乌鸦踪影,张猎户也已回屋,隔着门吩咐道:“把兔子收拾了,用过晚饭便早点歇息了。”
他愈发纳罕,却不敢多问什么。
因心中有事,殷长歌晚饭未用多少,草草喝了几口菜汤便回屋躺下了。这一夜辗转难眠,至后半宿他索性起身,去后山转了一圈。
回来时路过前院柴棚,忽然掠见草垛旁立着两个人影,其中一个黑影身披蓑衣,头戴斗笠,浑身上下遮得严严实实,另一个竟然是张猎户,二人正在院中低声交谈。
“……西南戒备森严,属下上次潜入失败后,他们警惕更高了。”张猎户的声音异常恭敬,“不过可以确定,主上要找之人不在朝月圣教。”
黑影沉默片刻,“主上追寻十六载,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当年是姬沧将人劫走的,如今唯有通过他再寻踪迹。”
张猎户垂首而应,“属下明白。”
“你在西南潜伏十载,是所有暗桩中我最放心的。”黑影声音低哑,停了一下,话语忽然一转,“另有一事,最近盟内传来消息,少主即将南下。”
张猎户显是一惊,脱口道:“出了何事?”
“说是奉主上之命。”黑影语气复杂,半晌才缓缓道,“少主自幼师从白宗主,主上也对他寄予厚望,只是——”
话语戛然而止,张猎户也没有追问。
静了片刻,黑影又道:“无论如何,你等首要任务是寻得那人下落,切勿与盟内行动混淆。”
张猎户颔首领命。
忽听黑影问道:“你身边那小子,是何来历?”
“从西南来的流民。”张猎户随口应道,“上次潜入失败,属下受了伤,身边需要有个帮手。这小子会捕猎,能吃苦,属下便留在身边使唤。”
“确定他没问题?”黑影似乎不太认可,“今夜你我会面,万一被他发现——”
“您放心,傍晚属下见到黑羽后,已在晚饭里下了蒙汗药,今夜他断不会醒来。”张猎户的语气十分笃定。
黑影这才稍稍让步,“务必小心,一旦有异,立即清除。”
柴棚暗处,殷长歌浑身冰凉。
原来他的感觉没有错,这个张猎户果然不是普通猎户。无论对方是何身份,潜伏在此有何目的,此地,他决计不能再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