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歌赋:全江湖都是我娘的旧情人》 第1章 师踪渺 山,还是那座山,终年云雾缭绕,如仙人执笔勾勒出的几点淡墨。 湖,亦是那方镜湖,水色澄澈,倒映着天光云影,也倒映出殷长歌十五年来的每一个晨昏。 少年收剑回鞘,惊起湖边的几只水鸟,扑翅伏翔间,湖面溅起一圈圈涟漪。 今日练剑已然结束,湖畔的石屋前依旧没有升起熟悉的炊烟。难道师父又下山了? 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不安,悄然缠上了心头。 “师父?” 推开吱呀作响的木门,屋内空空荡荡,寂寥无声。石桌上,一盏凉透的茶压着一封素笺,没有称谓,没有落款,只有一行潦草却力透纸背的字迹,与他自幼临摹的剑谱字迹同出一源。 “莫寻,待你剑意凌云,镜湖自当潮生。” 殷长歌指尖猛然一颤,素笺如轻羽般飘落。 师父走了。 不是寻常的下山采办,也不是短暂的云游访友,字里行间透出的,竟是种一去不返的决绝意味。 他脑中嗡嗡作响,猛然想起三日前,师父为他演示完辟水剑最后一式,曾负手立于崖边,目光透过银白面具的眼洞眺望北方,良久,叹息般低语道:“北海风光,与大漠孤烟,西域雪岭皆不相同。我曾答应一人,此生定会带她一观,不想终是未果。后来又想,来日或有机会可以你我师徒同往,谁知——” 话语戛然而止,面具掩住了师父的神情,却掩不住那话中暗蕴的伤感。 半晌,只听他又道:“沧海盟踞于北齐境内,聚散如潮,深不可测。长歌,若有一日为师不在,你当谨守此山,心无旁骛,直至剑道大成。” 当时只觉师父语气异常,却未曾深想,此刻所有线索都串联起来了。 北齐,沧海盟。 师父的突然离开,定然与此脱不开干系! 一股前所未有的恐慌刹时涌上了少年心头。守山?练剑?他做不到!这山,这湖,这剑,若是没了那个授他武艺,教他识字,为他炊羹的师父,一切还有什么意义? 殷长歌蓦地转身,目光越过平静的湖面,投向了山下那片从未真正踏足过的滚滚红尘。 他重新拾起素笺,小心翼翼地折好,紧贴心口放入怀中。随后,他拎起那柄朝夕相伴的辟水剑。 十五年来,他的世界只有一座山,一方镜湖,一柄辟水剑,和一个神明般的人。如今,山空了,湖静了,人去了,他只剩下这柄剑,和一条必须走下去的路。 下一刻,青衫少年的身影投入下山的小径,消失在山岚雾霭中。 他并不知道山下等待他的会是什么,他只知道,那里藏着师父扑朔迷离的踪迹。 怀中的信笺被胸口捂得发热,一如少年此刻激荡难凉的心情。 山下红尘与山中清静,果然是云泥之别。 官道上尘土飞扬,贩夫走卒的吆喝,车水马龙的喧嚣,混合着道旁茶肆里飘来的粗烈酒气,构成一副鲜活而嘈杂的画卷,令殷长歌感到无所适从。他一身洗得发白的青衫,一柄用旧布裹缠的长剑,以及一双过于清澈的眼眸,在人流中显得格格不入。 他已循着师父可能北上的路线走了数日,期间碰壁无数。 初入尘世的他,不懂规矩,不晓礼法,更不知衣食住行这些在山间最寻常的琐事,到了山下居然皆需用一种圆圆的铜板来交换。他没有钱,只能风餐露宿,一路走来,他唯一可以倚仗的,唯有寻找师父的坚定信念,以及满腔一往无前的孤勇。 关于沧海盟的消息始终寥寥无几,那个名字仿佛是一个禁忌,寻常路人听见这三个字,或是一脸茫然,或是阒然色变,或是讳莫如深。 这日晌午,他路过一处名为“十里坡”的岔路口,用山间采摘的野果向茶棚的老翁换来一碗清水,默默啃着自带的干粮。身心俱疲,加之对前路的茫然,殷长歌第一次感受到“江湖”二字的重量。 邻座几名劲装带刀的汉子正在高谈阔论,声音洪亮,多是一些江湖恩怨,门派纷争。殷长歌本未留意,直到一个名字猝不及防地钻入耳中。 “要说狠辣,还得是十七年前的‘阎王叩’,听说他手法诡异,杀人如麻,当年可是能止小儿夜啼的人物!” 阎王叩? 殷长歌执碗的手微微一滞,这是他初次听闻这个名号,心中却莫名一悸。 另一人嗤笑道:“陈年旧事提它作甚?那魔头只在江湖现身了数月,随后便音讯全无,倒是听说他与大光明宗的一个妖女有些纠葛。” “妖女?”一旁的汉子眉头一蹙,“你说那叶九幽?不是说她早在十六年前就被几大高手诛杀在漠北了?尸骨无存,连她那套邪门的武功都绝迹江湖了。” “她死了不要紧,连辟水剑也再未现世了。” 辟水剑! 殷长歌的心跳漏了一拍,下意识地望向了手中被旧布包裹的软剑。师父演示辟水剑时的身影,与这些陌生而充满血腥的名号交织在一起,令他感到一阵阵不安。 心乱如麻之际,茶棚外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烟尘滚滚中,四骑疾驰而至,马上之人皆身着藏蓝色劲装,神色倨傲。先前闲聊的几个汉子,看见这群人后面色一变,瞬间停了话语。 那群人勒马停驻,为首的汉子年约四旬,面容冷峻,浓眉星目,左侧眉骨有一道清晰的疤痕,更添几分戾气。他的目光凌厉地扫过茶棚,掠过殷长歌时忽然定住。 察觉到对方的视线,殷长歌心头一紧,面上却不露声色。 “小兄弟,”那人翻身下马,径直而来,冷硬的话语暗含试探,“看你的打扮不似本地人,从何而来?欲往何处?” 殷长歌眼眸微抬,平静地回答,“从山中来,往北边去。” “北边?”那人的眼神锐利了几分,“所为何事?” 殷长歌道:“寻人。” “寻谁?” 殷长歌沉默了一下,师父的叮嘱在耳边回响,他终是没有吐出“沧海盟”三个字,只道:“寻我家中一位长辈。” 不知那人信也不信,目光在桌上包裹严实的软剑上打了个转,忽然一笑,话语意味深长,“我这人眼尖,看你这包裹里似是一柄软剑?近来道上不太平,我们兄弟正在盘查形迹可疑之人,尤其是身携软兵又容貌俊美的少年。” 殷长歌心头一震,不动声色地将包裹往身边挪了挪,“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他的举止落在对方眼中,无疑更加应证了猜测。 同行的三名手下呈品字形将殷长歌围住,为首的男人浓眉一挑,压低了声音道:“你这剑的长度与弧形,让我想起了一件绝世软兵,不知可否借我一观?” 殷长歌本能地握紧剑身,“家传之物,不足为观。” “足与不足,一看便知!”对方突然出手,直取桌上长剑。 师父曾言,剑在人在。殷长歌曾发誓与此剑共存亡,如今这更是师父留给他的唯一念想,即便身死,亦不可弃。 一念至此,他下意识地手腕一翻,内力透指而出,精准地弹在对方探来的脉门上。 这一下看似轻巧,却蕴含着十年苦修的精纯内力。对面之人被震得后退一步,只觉半条手臂瞬间酸麻,却不怒反笑,“好阴柔的内劲!看来是正主无疑了!” 三人听得其言,纷纷拔刀相向,刀光如匹练斩落,瞬间将殷长歌围在正中。 茶棚内的其他客人见势不妙,早已躲得远远的。 殷长歌握紧手中的剑,站起身道:“诸位何故相逼?我只是路过。” “相逼?”为首那人甩了甩发麻的手臂,脸上现出狞笑,“想我解缙颠沛半生,自沙洲流落西南,皆是拜他白子墨所赐,但凡是与姓白的有关之人,老子见一个抓一个!宁可错杀,绝不放过!” 话音未落,数柄钢刀已带着劲风劈砍而至,刀光凛冽,杀气森然,全是直奔要害,竟是要将他立毙当场。 眼见避无可避,多年朝夕苦练的本能在此刻爆发,殷长歌的身形如风中柳絮,飘忽而退,同时长剑铮然出鞘。 一声清越的剑鸣,恍如雏凤初啼。 布帛碎裂,清冷如月华的剑光倏然亮起,在空中划出一道惊艳的弧线。没有繁复的招式,只有快、准,以及一股内敛到极致,却欲喷薄而出的狠。 叮叮当当一阵脆响,几名蓝衣汉子只觉眼前一花,手腕传来剧痛,回过神来钢刀竟已脱手飞出,散落一地。每人的手腕上都多出一道细细的血痕,不深,却精准无比地挑伤了他们的手筋。 一剑,仅有一剑,少年便攻破合围,废了数名好手。 茶棚内外一片死寂,所有人都被少年石破天惊的一剑震慑住。 殷长歌持剑而立,微微喘息,这是他第一次用师父所授的剑法对敌,虽然一招取胜,但他心中并无半分得意,唯有一丝茫然与后怕,他并不想伤人至此。 解缙捂着手腕,脸色大变,眼神满是不可置信,“辟水剑!你的剑式——不对!你不是沧海盟的人!这是——朝月圣教的惊鸿剑法!” 他死死盯住殷长歌,脸上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随即后退半步,竟不再出手。 “朝月圣教!”茶棚内外顿时哗然,原本观望的江湖人纷纷起身,刀剑出鞘之声不绝于耳。 “原来这小子是朝月圣教的小魔头,难怪身法如此诡异!” “邪教之人绝不能放过,抓住这小子献予北齐,说不准还有重赏。” “姬沧那老不死的我们奈何不得,一个毛都没长齐的臭小子,难道我们还对付不来?一起上!” 殷长歌尚未从这接连的冲击中回过神来,人群已经一拥而上,他唯有横剑相抗,惊鸿一式挥洒而出,剑光威凛赫赫。 这一剑使出,有人惊呼道:“月华剑意!果然是姬沧的独门剑法!” 围攻之人越来越多,殷长歌渐感不支,就在一枚流星锤即将击中后心时,一枚铜钱破空而来,“铛”的一声击偏了钢刀。 解缙不知何时已退至角落,眸光深邃,面无表情,仿佛方才出手的不是他。 殷长歌得了空隙,趁机突围,一举冲出了茶棚,身后仍有十余人紧追不舍,呼喝声此起彼伏。 “别让那小子跑了!抓住他,一起去向北齐皇帝领赏!” 殷长歌在官道上夺路而逃,辟水剑在手中微微震颤,身后的喊杀声此起彼伏,他甚至不知这一切是如何发生的。 这些人是谁?为何一见面就对他动手?这柄辟水剑和师父的剑法,为何会招来各方追杀? 想起面具下从未见过的真容,师父从未提过的真名,他的师父,究竟还隐瞒了多少事情? 第2章 入尘世 风在耳边呼啸,卷起身后不绝于耳的喊杀声。 殷长歌将轻功催动到极致,青衫在官道上掠成一道模糊的影子。他从未像此刻这般奔跑过,山间修炼多是静心凝神,于方寸之地腾挪,何曾有过这般亡命奔逃。 内息因方才的激战与此刻的狂奔而隐隐震荡,握着辟水剑的手心亦沁出薄汗。 师父——姬沧——朝月圣教—— 沧海盟——白子墨—— 这些字眼在他耳边疯狂炸响中,那个陪伴了他十多年的人,那个教他仁心持正,剑道守护的师父,究竟是何身份?那些人口中的邪教徒姬沧,又与师父有何关系?那张终年不摘的银白面具下,隐藏的究竟是怎样的面容和过往? 无数疑问盘旋心头,交织成一片他无法穿透的迷雾。 “小魔头,哪里跑!” 厉喝声自身后迫近,一道凌厉的刀风劈向后颈。殷长歌头也未回,仿佛脑后生目,身形向左一滑,刀锋擦着衣角掠过。他手腕顺势向后一抖,辟水剑如活水般流转,划过一道诡异的弧线。 “嗤啦”一声裂响,偷袭者的衣袖应声绽开,手臂被剑锋割开一道深长的口子,鲜血刹时渗出。那人骇然止步,脸上满是惊疑,殷长歌凭借这一剑的反震威力,速度再增几分,与之拉开了数丈距离。 尽管如此,他心中并无半分得胜之喜,只有一片浸透骨髓的冰凉。惊鸿剑法,师父称之为“月下惊鸿,水中游龙”,讲究的是灵动机变,一击必中。他从未想过,这般优雅凌厉的剑法,第一次真正对敌,竟是用在摆脱这群视他为邪魔外道之人的追杀。 师父教他剑法时,可曾想过今日? 道路前方出现一片茂密的竹林,殷长歌毫不犹豫地折身钻入。竹影婆娑,天光骤黯,身后的喊杀声也被竹林筛得稀薄,变得遥远了些。他不敢停留,在竹林深处疾掠奔走,依靠着山间练就的敏锐感知,熟练地避开横斜的枝桠与垂落的枯藤。 不知跑了多久,直到胸腔如灼,双腿灌铅,身后的声音终于渐渐消失。他靠在一根粗竹上剧烈地喘息,汗水沿着额角滚落,一滴一滴砸入尘泥。 暂时安全了。 殷长歌低头看着手中的辟水剑,清冷的剑身映照着竹叶缝隙中漏下的点点碎光,如同散落的月华。这柄至坚至韧的宝剑,如今却成为了祸端之源。那些人认得它,因为它曾在邪教妖女叶九幽手中饮血,更因为它似乎与神秘的沧海盟,武林人闻之色变的朝月圣教,有着某种隐秘的联系。 “辟水剑——惊鸿剑法——” 他喃喃自语,记忆中师父的身影从未如此模糊而陌生。他的不告而别,真是去了北齐沧海盟?还是与他不为人知的真实身份有关? 还有那个“阎王叩”,那个来自大光明宗的妖女叶九幽——茶棚中零碎的对话再次回响,他们口中的旧事,似乎与他的师父,或者说与姬沧,有着挣脱不开的干系。他甚至隐隐觉得,这一切或许与他也有关。这些年来,每逢向师父问起身世父母,他总是讳莫如深。此刻,无数画面翻涌而出,将他的思绪搅得一片混沌。 他必须弄清这一切。 不仅要找回师父,更要彻底弄清这些扑朔迷离的过往。 殷长歌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当务之急,是尽快摆脱后方紧跟不舍的追杀。他辨了辨天色和方向,决定不再走官道,而是沿山林边缘继续向北。无论如何,他都要找到沧海盟,那是师父留下的唯一的线索,也是他如今查明真相的唯一途径。 他在林间小心穿行,饿了便采摘野果,渴了便寻找山泉,夜晚则寻一棵大树遮蔽,或在岩石下栖身。山野生活他并不陌生,只是心境已与从前截然不同,曾经的宁静被焦灼、疑惑和一丝难以言喻的伤痛取代。 数日后,殷长歌绕开城镇,终于接近了一座看起来颇为繁华的城池。 城墙高耸,城门上方悬挂一块黑底金字的匾额,上书“武缘城”三个大字。城门下人来人往,车马不绝,守卫十分森严,几名身穿铠甲的官兵正在逐一盘查入城之人。 殷长歌心中微动,他从未见过如此热闹的城郭,也从未见过如此严密的盘查,下意识地按了按胸口,那里揣着师父留下的素笺,此刻成了他唯一的依靠。 随着人流缓缓向前,他心底越来越紧张,终于轮到他时,一名官兵忽然伸手拦住了去路。 “站住,从哪里来的?公验何在?” 殷长歌一怔,“公验——是何物?” 那官兵眉头一蹙,上下打量了他几眼,见少年衣衫陈旧,面有尘色,手中又紧握一长条布包,神色顿时警惕起来。 “没有公验,那你就是流民?看你的年纪和模样,难不成是安南逃窜来的犯人!” 殷长歌面皮一僵,慌忙摇头,“我不是逃犯,我只是——来寻人。” “寻人?”另一名官兵冷笑道,“凡入城而无公验者,一律视作奸细或逃犯!给我拿下!” 话音未落,两名官兵已一左一右扑了上来。殷长歌虽不愿伤人,但本能的反应快于思考,身形一矮,脚下飞错,眨眼间便从二人间的缝隙中滑了出去。 “还敢反抗!”为首的官兵勃然大怒,拔刀便向少年砍来。 殷长歌不愿纠缠,转身向城外疾退。他的轻功虽未至化境,但在山间苦练多年的身法远非常人可比,几个起落已冲出包围,朝着来时的山林疾奔而去。 身后传来官兵的怒吼和俊马疾蹄,他不敢回头,一路奔入密林深处,直到确认无人追上,才靠在一棵古树下喘息。 低头看着一身狼狈,他心中一片冰凉。 他不过是想寻回师父,可这茫茫人世,竟连一条路都不容他走。 殷长歌在山中躲藏了两日,期间以野果山泉果腹,入夜则宿在一处隐蔽的山洞中。下山这段时日以来,他渐渐明白了许多,更清楚若无一个光明正大的身份,他将寸步难行。 从前师父教他“剑道在心不在形”,可直至踏入这万丈红尘,他才恍然发觉,若无形,连路都走不通。 他必须有一个身份,一个不引人注目,又能方便他打听师父消息的伪装。 这一日,他在山涧中掬水净面,望着水中的倒影,忽然想起师父曾说江湖中有易容之术,精此道者不但可以改变容貌气质,甚至可以变换年岁性别。他虽不曾亲见,也不知其中玄机,但这无疑给了他提示。 想起那日在茶棚中,那个叫做解缙的男人见到他的形貌后,对他的剑法和身份的猜测,朝月圣教、沧海盟、辟水剑,这些名号都在无形中成为他身上的枷锁,他必须彻底隐去这些存在。 一念至此,他以山泥涂抹脸颊,将发髻打散后随意束起,看上去如同寻常的山野少年。想了想仍觉不足,又从林中寻来几株草药,捣碎后涂在脸上,制造出几处“疮疤”,虽不算逼真,但狰狞的模样足以令人不愿细看。 再一低头望见手边的辟水剑,耳边不禁响起师父赠他剑时的话。辟水剑乃天地灵物,但煞气极重,凡铁木之鞘触之即腐,唯有北海寒玉可为匣。 当年师父以自身内力强行封印,此剑方得以粗布包裹。如今师父不在,封印渐消,剑芒时有外泄,一旦被高手察觉异常,极易招来祸端。为防意外,他撕下衣角,将辟水剑重新包裹严实,藏于行囊最深处。 做完这些,他不打算再贸然入城,转而走向城郊的村落,或许可以从中换来一些干粮盘缠,甚至弄到一份“公验”。 沿山道下行,不多时便见一处炊烟袅袅的村庄,村口几个孩童正在玩耍,见他走来纷纷好奇地张望,待看清他脸上的“疮疤”后,又吓得惊叫四散,更有甚者当场大哭。 殷长歌瞬间手足无措,想上前又不敢,只能隔着数丈远的距离,尽量让语气显得平和,“你们别怕,我不是恶人,只想换些食物——” 一名鬓发花白的老者闻声而出,抱起啼哭的孩童轻哄了两声,待孩子停住抽涕才抬眼打量殷长歌。见他虽衣衫破旧,面容狰狞,但身形挺拔,目光清澈,不似歹人,便问:“外地来的?可有路引?” 殷长歌摇了摇头,低声回道:“我——是从南边逃难来的,与家人失散了,如今只剩我一人。” 老者叹了口气,目中现出悲悯,“如今世道不太平,听说去年南边刚打完仗,你这样的少年人独自在外,实在不易。” 殷长歌听得一涩,犹豫了一下道:“请问——您可有食物?我想用这些果子换点干粮。” 老者瞧也不瞧那些野果,连连摆手,“北边战事不断,赋税一涨再涨,村里人自家口粮都紧巴,哪有余粮换果子?没有没有。” 殷长歌神情一黯,僵在了原地。 许是见少年人实在可怜,老者抿了一下唇,多道了一句,“村东头的张猎户前几日伤了腿,眼下正缺帮手,你若愿意不妨试试,兴许能从他那里换来一顿饭食。” 殷长歌面上一喜,连忙躬身道谢。 在老者的指引下,殷长歌来到张猎户家中,那是个四十上下的中年汉子,身材壮硕,左腿打着夹板,外面缠着布条。殷长歌进来时,他正坐在院中磨刀,听得来意,他上下打量了几眼,“会爬山吗?能否辨认兽迹?” 殷长歌应道:“我在山中长大,这些都会。” “那好。”张猎户点了点头,“你帮我打几天下手,我管你吃住,再给你几个铜板。不过你得记住,我让你做什么就做什么,不准惹事,也不准多问。” 殷长歌听得他的语气,心中隐隐不安,却不敢表露出来,只郑重地应下。 张猎户随口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殷长歌刚想开口,忽然心头一动,想起师父提起母亲为他取过的小名,于是回道:“我叫阿离。” 第3章 隐踪劫 张猎户的院子,比殷长歌预想中的更加凌乱阴郁。空气中弥漫着血腥气和草药味,角落里堆放着来不及处理的兽皮,暗沉的血迹在日头下泛着幽光。房屋里同样晦暗不堪,杂物横陈,处处透出潦草而粗粝的生存痕迹。 “阿离是吧?”男人靠在院中的旧竹椅上,声音粗噶,“柴劈了,水缸挑满,再将那几只山鸡收拾干净。” 殷长歌默然颔首,他自幼在山中长大,这些粗活不算什么,但他刻意收敛了内力,将动作放得笨拙迟缓,完美地扮演了一个因容貌丑陋而畏缩自卑的流浪少年。 张猎户暗中观察了三日,这少年力气大,手脚麻利,更难得的是从西南来,这于他而言不啻为一个意外收获。 “腿脚不便,进山是不成了。”第四日傍晚时,张猎户嚼着粗饼突然开口,“明日你替我跑一趟镇上的百兽坊,将这些皮子卖了。” 殷长歌垂眸应下,刚要起身,却被叫住了。 张猎户从怀中摸出一块木牌掷过来,“你没有路引,进城时将这个拿给守城的兵卒看。” 木牌入手微沉,上面刻着一道不起眼的虎纹,形制古朴而独特。 张猎户睨了一眼,粗声喝道:“瞎瞅什么?好生收着!丢了这牌子,你就等着被当成流民抓起来。” 殷长歌想起日前入城的情形,心头一凛,忙不迭将木牌收入怀中。 张猎户这才咧了一下嘴角,又道:“进了城,直接将兽皮送给百兽坊的陈坊主,别四处瞎逛。他若问起我,你便照实将我的伤势告诉他。” 殷长歌一一应下。 次日天未明,殷长歌便背着兽皮出门了,大半个时辰后,武缘城赫然在望。此刻天色大亮,城门前聚满了等待入城的百姓,殷长歌默默排在队中,轮到他时,果然再度被拦下。 “路引呢?” 守城的仍是先前那一批人,他心头一紧,唯恐被识出,幸而如今矫饰了容貌,兵卒并未发觉异常。他沉默地递上木牌,对方看见牌上的兽纹,眸光微敛,打量片刻,也没多问,竟然就此放行了。 殷长歌暗自纳罕,背起皮货快步通过,与那守卫擦肩而过时,听见对方低声说了一句,“从西门出城,别误了时辰。” 他心中惊疑更甚,愈发觉得张猎户不像普通人。 百兽坊位于城东,是一家专营皮货的铺子,门面不大,生意冷清,日上三竿仍不见有客登门,店内仅有一位掌柜和两个伙计。 主事的陈掌柜年约三十,一双细目精光内敛,听殷长歌说完来由,又验过木牌,这才稍缓了神色,随手取出一袋铜钱,也不细数就递了过去。 伙计将兽皮扛进后苑,殷长歌待要帮忙,却被陈掌柜叫住,闲话般道:“回去告诉老张,既受了伤,便好生休养。近日生意清淡,铺里用不上这许多兽皮,若有其他需要,我自会安排伙计上门取货。” 一番话听来十分寻常,殷长歌不疑有他,答应必定将话带到。 走出百兽坊时日头还早,殷长歌难得入城,不禁被早市的喧闹吸引,顺便也想在城中打听一些沧海盟的消息。 城内的长街较城郊更为熙攘,两侧摆满新猎的野禽山货。小贩支起简易的棚架,兜售着各种新鲜果蔬,青翠的芭蕉,澄黄的柑橘,还有本地特有的荔枝龙眼,在空气中散发着甜丝丝的香气。 临街的茶肆饼铺炊烟袅袅,热气蒸腾,引得人食指大动。殷长歌见那些脚夫捧着米粉大快朵颐,不觉咽了咽口水,正欲用刚得的铜钱换一碗汤粉,忽听街角传来一阵喧哗。 “小贼,敢偷老娘的包子!”一个虎背熊腰的胖妇人自街角的包子铺冲出,前方跑着一个衣衫褴褛的小乞丐。 小乞丐约莫十四五岁,头戴一顶黑黢黢的破皮毛,脸上乌漆墨黑,脏兮兮地看不出本来面目,唯有一双眼睛灵动异常。他手里拿着一个大白馒头,面对气急败坏的胖妇人毫无惧色,嘻嘻而笑,露出的细齿莹亮雪白,与周身邋遢极不相称。 胖妇人一把揪住那个小乞丐,抄起棒槌便要教训,小乞丐挣扎着求饶,声音格外清脆。 殷长歌的脚步顿住了,眼前的乞丐,让他不由自主地想起刚下山的自己,那时他不懂人情世故,吃了面要赶路,却被摊主揪住责骂吃霸王餐,引来众人围殴。那段屈辱痛苦的回忆,至今想起仍觉心悸。 他摸了摸怀中的荷包,犹豫一瞬,还是走上前去,拦住了胖妇人即将落下的棒槌,“他吃了你多少馒头?我替他付。” 胖妇人一愣,眼珠一转报了个数,殷长歌如数递上,对方立即眉开眼笑,松了手接下铜板。 谁知那小乞丐得了自由反而一脸不悦,狠狠瞪了殷长歌一眼,怒道:“谁要你多管闲事!” 殷长歌被骂得一愕,未及反应,小乞丐反手将脏兮兮的馒头塞回胖妇人怀中,嘻嘻一笑,“还你馒头!” 说话间他脚下巧妙一绊,胖夫人惊呼着向后倒去,呼啦啦撞翻了相邻的三四个菜摊。周围顿时乱成一片,小乞丐一脸的幸灾乐祸,叉腰笑得前仰后合,待胖妇人回过神来,他已如一尾游鱼钻入人群,转瞬消失不见。 殷长歌简直叹为观止。 胖妇人气得将馒头摔在地上,揪住殷长歌便要索赔,附近遭殃的菜贩也纷纷围上来,嚷着要他赔偿损失。 殷长歌何曾见过这等阵仗?一时心软却换来这般戏弄,既委屈又气恼,却架不住众人蛮横,只得赔出大半袋铜钱,方才得以脱身。 周围看热闹的人群渐渐散去,留下少年和一地狼藉,望着脚边那个已经脏的看不出来的馒头,殷长歌下意识地弯腰捡起,眼前却出现一只破碗,还有一双颤巍巍的手。 抬眼一望,对面不知何时站了一个须发花白的老乞丐,身形佝偻,背负一根竹杖,可怜巴巴地望着那个脏馒头,他的心刹时一软。 见那馒头已不堪食用,殷长歌收起情绪,转过街角买了两块糍粑,用蕉叶包好递去。 老乞丐欢喜地接过,咧开嘴笑道:“小兄弟心肠好,会有福报的。” 殷长歌涩然一笑,如今他只想早日寻得师父,什么福报根本不曾想过。 经此一番折腾,天色已不早,殷长歌记着守城兵卒的叮嘱,特意绕行大半个武缘城,从西门而出。在城门下排队等候时,附近茶摊的议论声断断续续地飘入耳中。 “听说了没,入秋之后涪州要举办武林大会。” “当真?自十六年前洛阳大会后,天下二分,江湖已久无这般盛事。” “此番乃朝廷组织,韩相亦会亲临涪州。” “韩相?哪一位韩相?” “还能是哪一位?难道南秦有第二位韩相?自是平定齐霍之乱,拥立新皇的丞相韩昭文。” “那可是位手眼通天的人物,若能在他面前露脸……” 议论声渐渐远去,殷长歌的思绪却活跃起来。 方才人们谈论的武林大会,似是江湖难得的盛会,连他们口中那位手眼通天的丞相也会到场。既是如此,作为江湖组织的沧海盟会不会参加?或许能借此探出更多师父的消息? 如此一想,殷长歌心中生出一个大胆的念头。 他也要设法参加武林大会。 归来后,殷长歌将所剩无几的铜钱和木牌一并交还,低声讲述了城中的遭遇。本以为会遭到对方的斥骂,不料张猎户只掂了掂轻飘飘的荷包,目光在他脸上停留了片刻,并未追究。 “陈掌柜还说了什么?”他忽然开口,语气依旧十分平静。 殷长歌如实转述。 张猎户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殷长歌见状,迟疑着是否该提出离去之情,院中忽然传来一声异响。 一只通体黑亮的乌鸦不知何时飞入院中,落在晾晒的兽皮上,血红的鸟瞳直勾勾地盯着屋内,张猎户的气息忽然一变。 殷长歌连忙起身,“我去赶走。” “不必。”张猎户的声音一如既往的粗噶,“你去后山打两只兔子,晚上加个菜。” 殷长歌不明所以,本能地觉得那只乌鸦来得蹊跷。这季节,怎会有乌鸦无故飞入农家院落?然而张猎户的目光让他不敢多问,只得拿起弓箭出了门。 待他提着两只野兔归来,夕阳已经西沉。院中早不见了乌鸦踪影,张猎户也已回屋,隔着门吩咐道:“把兔子收拾了,用过晚饭便早点歇息了。” 他愈发纳罕,却不敢多问什么。 因心中有事,殷长歌晚饭未用多少,草草喝了几口菜汤便回屋躺下了。这一夜辗转难眠,至后半宿他索性起身,去后山转了一圈。 回来时路过前院柴棚,忽然掠见草垛旁立着两个人影,其中一个黑影身披蓑衣,头戴斗笠,浑身上下遮得严严实实,另一个竟然是张猎户,二人正在院中低声交谈。 “……西南戒备森严,属下上次潜入失败后,他们警惕更高了。”张猎户的声音异常恭敬,“不过可以确定,主上要找之人不在朝月圣教。” 黑影沉默片刻,“主上追寻十六载,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当年是姬沧将人劫走的,如今唯有通过他再寻踪迹。” 张猎户垂首而应,“属下明白。” “你在西南潜伏十载,是所有暗桩中我最放心的。”黑影声音低哑,停了一下,话语忽然一转,“另有一事,最近盟内传来消息,少主即将南下。” 张猎户显是一惊,脱口道:“出了何事?” “说是奉主上之命。”黑影语气复杂,半晌才缓缓道,“少主自幼师从白宗主,主上也对他寄予厚望,只是——” 话语戛然而止,张猎户也没有追问。 静了片刻,黑影又道:“无论如何,你等首要任务是寻得那人下落,切勿与盟内行动混淆。” 张猎户颔首领命。 忽听黑影问道:“你身边那小子,是何来历?” “从西南来的流民。”张猎户随口应道,“上次潜入失败,属下受了伤,身边需要有个帮手。这小子会捕猎,能吃苦,属下便留在身边使唤。” “确定他没问题?”黑影似乎不太认可,“今夜你我会面,万一被他发现——” “您放心,傍晚属下见到黑羽后,已在晚饭里下了蒙汗药,今夜他断不会醒来。”张猎户的语气十分笃定。 黑影这才稍稍让步,“务必小心,一旦有异,立即清除。” 柴棚暗处,殷长歌浑身冰凉。 原来他的感觉没有错,这个张猎户果然不是普通猎户。无论对方是何身份,潜伏在此有何目的,此地,他决计不能再留了。 第4章 陌路援 院中的对话,一字字如同冰锥,深深刺入殷长歌的耳中,也刺入他的心底。 “一旦有异,立即清除。” 冰冷而锋锐的话语,令人听得不寒而栗。 殷长歌屏住呼吸,心在胸腔中狂跳,仿佛有只无形的手扼住喉咙,连一丝声息也不敢泄露。 借着地上杂物的阴影,他将身形蜷缩得更深,直至那道披着蓑衣的黑影幽灵般悄无声息地跃出院墙,张猎户也拖着伤腿,一瘸一拐地回了主屋,院内终于重归寂静,只剩夜风拂过柴垛的细微呜咽。 殷长歌又等了足足一炷香的时间,确认再无异动后,才从柴棚后掠身而出,毫不犹豫地奔向那间堆满皮草的偏房。 蒙汗药—— 幸而他今晚胃口欠佳,没吃什么干粮,否则此刻恐怕正沉陷在被人安排的酣睡中,对这场密谋浑然不知。 不能再等了。 张猎户的院子看似寻常,实则如同狼窝,此人本身就是某个势力安排于此的暗桩,那黑影背后的主上和盟帮,无论指向何方,从他们的语气中都能觉出定非善类。他们苦苦寻找的人,言语中提及的宗主、少主,零碎的字眼在他脑中剧烈碰撞,无法拼凑出任何完整的信息,却激起一股前所未有的寒意。 殷长歌动作迅捷,又落地无声。房间的木桌上还搁着一串铜钱,那是张猎户这几日付的工钱,上面还沾着一丝兽腥味。他目光掠过,却分文未取,只将裹着旧布的辟水剑牢牢缚在背上。 推开老旧的木窗,夜风刹时涌入,带着山野草木的清冽气息,与屋内的沉浊截然不同。 殷长歌回过头,这方小院,曾在他走投无路之际予以栖身之所,如今却暗藏杀机。他最后望了一眼,再无留恋,身形一展,如青鹤掠出窗外,几个起落,融入了沉沉夜色。 山脚下,武缘城的轮廓只剩下模糊的暗影,他必须趁夜赶路,一旦天明张猎户发觉他不告而别,定会生疑。循着山野小径,殷长歌朝向北方,一路埋首疾奔。 从前师父说,江湖风波恶,人心更险于山川,如今他总算真切体会到其中滋味。 不知跑了多久,东方天际泛起鱼肚白,林间晨雾弥漫,露水沾湿了他的衣袂。一夜奔逃,内力消耗甚巨,加之昨夜未进多少水米,此刻腹中早已饥渴难耐。他在距官道不远的一处溪流边停下,俯身掬水,清冷的溪水暂缓了喉咙的灼痛,也让他神智渐清。 他必须尽快弄到一些食物,再谋一个能助他顺利北上的身份。 正在思忖间,前方忽然传来一阵杂沓的马蹄声,夹杂着兵刃相交的锐响。 殷长歌心头一凛,立即隐入道旁茂密的灌丛,透过枝叶缝隙向外望去。 前方官道上,七八个灰衣蒙面人,正在围攻一辆外观普通的青篷马车。车辕上,一名车夫打扮的老者挥舞长鞭,鞭影如蛇,劲风呼啸,竟将两名试图靠近的灰衣人抽得倒飞出去,显然身负高深武功。马车周围,另有四名护卫装扮的壮汉奋力抵挡,刀光闪烁间,四人已是浑身浴血,逐渐左支右绌。 “保护大小姐!”一名护卫嘶声大吼,随即被一柄弯刀劈中肩胛,惨叫着倒地。 灰衣人出手狠辣,配合默契,招招直奔要害,不像寻常劫道的匪类,倒像一群训练有素的杀手。 殷长歌握紧了拳,他不想惹麻烦,眼下自身尚且难保,又何苦卷入这不明是非的厮杀。然而,四名护卫接连倒下,车夫老者亦被两名手持钢刀的灰衣人缠住,车厢的门帘被利刃划破半幅,隐约露出一道纤细的身影。 他蓦然想起初下山时,在茶棚受袭的狼狈与无助,背上的辟水剑仿佛在耳边低低嗡鸣。 一名灰衣人摆脱老者的长鞭,挥刀直劈车厢。 电光火石间,一道清冷的剑光骤然惊起,如月华倾泻,泠然生寒。 剑光并不迅疾,却有一种诡异的柔韧与精准,后发先至,直点灰衣人的腕脉。对方也反应极快,刀势一转,反削向来人手臂,却不料对方的软剑如同活物,剑尖一颤,竟绕过刀锋,不偏不倚地刺入他持刀的腕。 灰衣人惨叫一声,钢刀脱手坠地。 殷长歌一击即退,身形轻如飘絮,落在马车前方,横剑当胸。他依旧穿着那身洗得发白的青衫,脸上犹带着未洗净的草药污渍,看上去落魄而狼狈,唯有那双清亮的眼眸,明澈而坚定。手中的辟水剑仍裹着一半粗布,却掩不住那吞吐欲出的锋芒。 “何方竖子,敢坏我等好事!”为首的灰衣人目光阴鸷,死死盯住殷长歌,视线掠过他手中那柄形制奇特的软剑时,奇异地停留了一刹。 殷长歌不予回答,凝神调息,体内真气不断流转,平复着因骤然出手而略显急促的呼吸。惊鸿剑法讲究一击制敌,他方才虽然仅出了一剑,却已损耗了不少心神。 车夫得此喘息之机,精神一振,长鞭舞得密不透风,逼退了身前的敌人,一跃退至殷长歌身侧,低声道:“多谢少侠援手!这些人是影煞阁的杀手,极为难缠,少侠小心!” 殷长歌从未听过影煞阁的名字,但从老者的语气中,便知这是足以令江湖人闻之色变的存在。 “连这小子一起杀!速战速决!”灰衣首领显然不愿横生枝节,厉声下令。 剩余五名杀手同时扑上,刀光、剑影、暗器,交织成一片死亡的巨网,向着殷长歌和老者的方向笼罩而来。 殷长歌深吸一口气,辟水剑彻底挣脱布帛的束缚,如一道流动的寒泉,迎向漫天刀光剑影。他不与之硬拼,而是将惊鸿剑法的灵巧与诡变发挥到极致,剑光忽左忽右,似实还虚,总在间不容发之际挑开致命的攻击,剑锋如银蛇吐信,专寻对方招式衔接的破绽与手腕关节处下手。 叮当之声不绝于耳,伴随着闷哼与痛呼,殷长歌的身影在灰衣人之间穿梭,青衫被划破数处,留下浅淡的血痕,可他的眼神依旧沉静,每一次出剑,必令一名灰衣人兵刃脱手或攻势受挫。 老者亦是豁出了性命,长鞭如同拥有生命,替他挡下数次背后的偷袭。 激斗正酣,忽听官道北方传来一声清越的长啸,由远及近,速度惊人。 “何方宵小,竟敢在光天化日之下行凶!” 声及人到,一道玄青色的身影如飞鹏掠空而至,尚未落地,刚猛无俦的掌风已凌空压下,卷起满地尘土,将两名偷袭殷长歌的灰衣杀手震得踉跄后退。 来人约莫二十六七年纪,面容俊朗,眉宇间自带一股凌然正气,身着玄色劲装,腰佩长剑,身形挺拔如松,凌厉的目光扫过全场,最后落向殷长歌的辟水剑,眼神微微一动。 有此人加入战团,形势瞬间逆转。他的剑法大开大合,气势雄浑,与殷长歌灵动机变的路数迥异,却配合得恰到好处。不过数招之间,剩余几名灰衣杀手便已抵挡不住。 为首的灰衣人见事不可为,恨恨地瞪了殷长歌一眼,发出一声尖锐的唿哨,残存的几名杀手立刻抛下银弹,落地溅起浓重的烟雾,几人借此掩护迅速遁入道旁山林,眨眼消失不见。 官道上瞬时安静下来,只留下遍地狼藉和几具尸体。 老者上前一步,向二人跪拜下去,“承蒙二位仗义相助,感激不尽!老夫代我家小姐谢过!” 玄衣青年抢先一步扶住老者,还剑入鞘,“途径此地,举手之劳,不必如此。” 话音刚落,车帘被一只素手轻轻掀起,一名身着浅碧色衣裙的少女探出身来。她大约十七八岁,容颜清丽,肤光胜雪,虽经历方才惊变,面色有些苍白,但一双明眸沉静如水。 她下了车,目光先落向玄衣青年身,敛衽一礼,“多谢少侠救命之恩。” 随即,她转向一旁的殷长歌,少年正在默默擦拭剑上的血痕,似乎准备离开。 “也多谢这位少侠,仗义出手。”少女的声音清脆悦耳,如玉珠落盘。 殷长歌拭剑的动作一顿,抬眼对上那双清丽的眼眸,微微一怔,随即垂下眼睑,低声道:“小姐客气了。” 说完,他便欲转身离去。 “少侠留步。”少女再度开口,语气温和,又带着令人难以拒绝的轻柔,“你受伤了,前方不远便是邕州城,若少侠暂无急事,不妨与我们一同入城,寻医振治后再走不迟。” 一旁的老者也附和道:“小姐说的是,影煞阁睚眦必报,既已见过少侠真容,恐不会善罢甘休。不如与我们同行,待入了邕州地界,那伙人便不敢肆意妄为,少侠也可暂保安全。” 殷长歌尚在犹豫,玄衣青年神色一凝,向老者问道:“适才袭击你们的,果真是影煞阁的人?” 老者微微颔首,哀叹道:“不错,这伙人已经追了我们一路了,原以为城门将近,他们不敢再动手,谁知竟在官道设伏,适才若非二位少侠,我家小姐只怕——” 话至尾声,老者喉头一哽,竟不能再言。 少女仿佛被感染,秀眉微蹙,柔声低劝,“福伯无需自责,这一路多亏您舍命维护,贼人难防,岂能怪您?” 玄衣青年面色微沉,静了片刻,忽道:“若真是影煞阁的人,确实不可大意。” 随即他转向殷长歌,“阁下既与他们照面,务必多加小心,老丈所言有理,何况你身上有伤,先行入城实为上策。” 殷长歌心中警铃大作,不过是路见不平,居然惹上大麻烦,难免有些懊恼。 少女看出他的心思,话语轻轻一转,“不知二位少侠如何称呼?” 玄衣青年微微拱手,“在下信阳韩睿铮。” “韩将军?”福伯精神一振,面露惊喜之色,“原来阁下是韩相高徒,草民有眼不识泰山。” 殷长歌闻言同样一惊。 韩睿铮谦辞几句,目光转向殷长歌,带着审视与一丝好奇,“方才见阁下剑法精妙,不知师承何处?这柄剑,似乎亦非凡品?” 殷长歌心头一紧,眼前的青年居然是南秦丞相韩昭文的弟子,他此番北上欲赴的武林大会,亦与韩昭文有关。此番相遇,究竟是机缘巧合,还是另有阴谋? 他望着对面目光轻柔的少女,又望了一眼气度不凡的韩睿铮,再想到方才那群来历不明的杀手,以及张猎户背后的神秘势力…… 前路茫茫,杀机四伏,或许暂寻一个依附,反而是种更好的伪装? 他深吸一口气,将辟水剑重新用布裹好,再抬头时,眼中已是一片平静的谦逊。 “在下——阿离,一介山野游民,并无师承。”他缓缓开口,学着韩睿铮的模样,对着少女抱拳一礼,“多谢小姐好意,那便叨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