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还是那座山,终年云雾缭绕,如仙人执笔勾勒出的几点淡墨。
湖,亦是那方镜湖,水色澄澈,倒映着天光云影,也倒映出殷长歌十五年来的每一个晨昏。
少年收剑回鞘,惊起湖边的几只水鸟,扑翅伏翔间,湖面溅起一圈圈涟漪。
今日练剑已然结束,湖畔的石屋前依旧没有升起熟悉的炊烟。难道师父又下山了?
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不安,悄然缠上了心头。
“师父?”
推开吱呀作响的木门,屋内空空荡荡,寂寥无声。石桌上,一盏凉透的茶压着一封素笺,没有称谓,没有落款,只有一行潦草却力透纸背的字迹,与他自幼临摹的剑谱字迹同出一源。
“莫寻,待你剑意凌云,镜湖自当潮生。”
殷长歌指尖猛然一颤,素笺如轻羽般飘落。
师父走了。
不是寻常的下山采办,也不是短暂的云游访友,字里行间透出的,竟是种一去不返的决绝意味。
他脑中嗡嗡作响,猛然想起三日前,师父为他演示完辟水剑最后一式,曾负手立于崖边,目光透过银白面具的眼洞眺望北方,良久,叹息般低语道:“北海风光,与大漠孤烟,西域雪岭皆不相同。我曾答应一人,此生定会带她一观,不想终是未果。后来又想,来日或有机会可以你我师徒同往,谁知——”
话语戛然而止,面具掩住了师父的神情,却掩不住那话中暗蕴的伤感。
半晌,只听他又道:“沧海盟踞于北齐境内,聚散如潮,深不可测。长歌,若有一日为师不在,你当谨守此山,心无旁骛,直至剑道大成。”
当时只觉师父语气异常,却未曾深想,此刻所有线索都串联起来了。
北齐,沧海盟。
师父的突然离开,定然与此脱不开干系!
一股前所未有的恐慌刹时涌上了少年心头。守山?练剑?他做不到!这山,这湖,这剑,若是没了那个授他武艺,教他识字,为他炊羹的师父,一切还有什么意义?
殷长歌蓦地转身,目光越过平静的湖面,投向了山下那片从未真正踏足过的滚滚红尘。
他重新拾起素笺,小心翼翼地折好,紧贴心口放入怀中。随后,他拎起那柄朝夕相伴的辟水剑。
十五年来,他的世界只有一座山,一方镜湖,一柄辟水剑,和一个神明般的人。如今,山空了,湖静了,人去了,他只剩下这柄剑,和一条必须走下去的路。
下一刻,青衫少年的身影投入下山的小径,消失在山岚雾霭中。
他并不知道山下等待他的会是什么,他只知道,那里藏着师父扑朔迷离的踪迹。
怀中的信笺被胸口捂得发热,一如少年此刻激荡难凉的心情。
山下红尘与山中清静,果然是云泥之别。
官道上尘土飞扬,贩夫走卒的吆喝,车水马龙的喧嚣,混合着道旁茶肆里飘来的粗烈酒气,构成一副鲜活而嘈杂的画卷,令殷长歌感到无所适从。他一身洗得发白的青衫,一柄用旧布裹缠的长剑,以及一双过于清澈的眼眸,在人流中显得格格不入。
他已循着师父可能北上的路线走了数日,期间碰壁无数。
初入尘世的他,不懂规矩,不晓礼法,更不知衣食住行这些在山间最寻常的琐事,到了山下居然皆需用一种圆圆的铜板来交换。他没有钱,只能风餐露宿,一路走来,他唯一可以倚仗的,唯有寻找师父的坚定信念,以及满腔一往无前的孤勇。
关于沧海盟的消息始终寥寥无几,那个名字仿佛是一个禁忌,寻常路人听见这三个字,或是一脸茫然,或是阒然色变,或是讳莫如深。
这日晌午,他路过一处名为“十里坡”的岔路口,用山间采摘的野果向茶棚的老翁换来一碗清水,默默啃着自带的干粮。身心俱疲,加之对前路的茫然,殷长歌第一次感受到“江湖”二字的重量。
邻座几名劲装带刀的汉子正在高谈阔论,声音洪亮,多是一些江湖恩怨,门派纷争。殷长歌本未留意,直到一个名字猝不及防地钻入耳中。
“要说狠辣,还得是十七年前的‘阎王叩’,听说他手法诡异,杀人如麻,当年可是能止小儿夜啼的人物!”
阎王叩?
殷长歌执碗的手微微一滞,这是他初次听闻这个名号,心中却莫名一悸。
另一人嗤笑道:“陈年旧事提它作甚?那魔头只在江湖现身了数月,随后便音讯全无,倒是听说他与大光明宗的一个妖女有些纠葛。”
“妖女?”一旁的汉子眉头一蹙,“你说那叶九幽?不是说她早在十六年前就被几大高手诛杀在漠北了?尸骨无存,连她那套邪门的武功都绝迹江湖了。”
“她死了不要紧,连辟水剑也再未现世了。”
辟水剑!
殷长歌的心跳漏了一拍,下意识地望向了手中被旧布包裹的软剑。师父演示辟水剑时的身影,与这些陌生而充满血腥的名号交织在一起,令他感到一阵阵不安。
心乱如麻之际,茶棚外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烟尘滚滚中,四骑疾驰而至,马上之人皆身着藏蓝色劲装,神色倨傲。先前闲聊的几个汉子,看见这群人后面色一变,瞬间停了话语。
那群人勒马停驻,为首的汉子年约四旬,面容冷峻,浓眉星目,左侧眉骨有一道清晰的疤痕,更添几分戾气。他的目光凌厉地扫过茶棚,掠过殷长歌时忽然定住。
察觉到对方的视线,殷长歌心头一紧,面上却不露声色。
“小兄弟,”那人翻身下马,径直而来,冷硬的话语暗含试探,“看你的打扮不似本地人,从何而来?欲往何处?”
殷长歌眼眸微抬,平静地回答,“从山中来,往北边去。”
“北边?”那人的眼神锐利了几分,“所为何事?”
殷长歌道:“寻人。”
“寻谁?”
殷长歌沉默了一下,师父的叮嘱在耳边回响,他终是没有吐出“沧海盟”三个字,只道:“寻我家中一位长辈。”
不知那人信也不信,目光在桌上包裹严实的软剑上打了个转,忽然一笑,话语意味深长,“我这人眼尖,看你这包裹里似是一柄软剑?近来道上不太平,我们兄弟正在盘查形迹可疑之人,尤其是身携软兵又容貌俊美的少年。”
殷长歌心头一震,不动声色地将包裹往身边挪了挪,“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他的举止落在对方眼中,无疑更加应证了猜测。
同行的三名手下呈品字形将殷长歌围住,为首的男人浓眉一挑,压低了声音道:“你这剑的长度与弧形,让我想起了一件绝世软兵,不知可否借我一观?”
殷长歌本能地握紧剑身,“家传之物,不足为观。”
“足与不足,一看便知!”对方突然出手,直取桌上长剑。
师父曾言,剑在人在。殷长歌曾发誓与此剑共存亡,如今这更是师父留给他的唯一念想,即便身死,亦不可弃。
一念至此,他下意识地手腕一翻,内力透指而出,精准地弹在对方探来的脉门上。
这一下看似轻巧,却蕴含着十年苦修的精纯内力。对面之人被震得后退一步,只觉半条手臂瞬间酸麻,却不怒反笑,“好阴柔的内劲!看来是正主无疑了!”
三人听得其言,纷纷拔刀相向,刀光如匹练斩落,瞬间将殷长歌围在正中。
茶棚内的其他客人见势不妙,早已躲得远远的。
殷长歌握紧手中的剑,站起身道:“诸位何故相逼?我只是路过。”
“相逼?”为首那人甩了甩发麻的手臂,脸上现出狞笑,“想我解缙颠沛半生,自沙洲流落西南,皆是拜他白子墨所赐,但凡是与姓白的有关之人,老子见一个抓一个!宁可错杀,绝不放过!”
话音未落,数柄钢刀已带着劲风劈砍而至,刀光凛冽,杀气森然,全是直奔要害,竟是要将他立毙当场。
眼见避无可避,多年朝夕苦练的本能在此刻爆发,殷长歌的身形如风中柳絮,飘忽而退,同时长剑铮然出鞘。
一声清越的剑鸣,恍如雏凤初啼。
布帛碎裂,清冷如月华的剑光倏然亮起,在空中划出一道惊艳的弧线。没有繁复的招式,只有快、准,以及一股内敛到极致,却欲喷薄而出的狠。
叮叮当当一阵脆响,几名蓝衣汉子只觉眼前一花,手腕传来剧痛,回过神来钢刀竟已脱手飞出,散落一地。每人的手腕上都多出一道细细的血痕,不深,却精准无比地挑伤了他们的手筋。
一剑,仅有一剑,少年便攻破合围,废了数名好手。
茶棚内外一片死寂,所有人都被少年石破天惊的一剑震慑住。
殷长歌持剑而立,微微喘息,这是他第一次用师父所授的剑法对敌,虽然一招取胜,但他心中并无半分得意,唯有一丝茫然与后怕,他并不想伤人至此。
解缙捂着手腕,脸色大变,眼神满是不可置信,“辟水剑!你的剑式——不对!你不是沧海盟的人!这是——朝月圣教的惊鸿剑法!”
他死死盯住殷长歌,脸上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随即后退半步,竟不再出手。
“朝月圣教!”茶棚内外顿时哗然,原本观望的江湖人纷纷起身,刀剑出鞘之声不绝于耳。
“原来这小子是朝月圣教的小魔头,难怪身法如此诡异!”
“邪教之人绝不能放过,抓住这小子献予北齐,说不准还有重赏。”
“姬沧那老不死的我们奈何不得,一个毛都没长齐的臭小子,难道我们还对付不来?一起上!”
殷长歌尚未从这接连的冲击中回过神来,人群已经一拥而上,他唯有横剑相抗,惊鸿一式挥洒而出,剑光威凛赫赫。
这一剑使出,有人惊呼道:“月华剑意!果然是姬沧的独门剑法!”
围攻之人越来越多,殷长歌渐感不支,就在一枚流星锤即将击中后心时,一枚铜钱破空而来,“铛”的一声击偏了钢刀。
解缙不知何时已退至角落,眸光深邃,面无表情,仿佛方才出手的不是他。
殷长歌得了空隙,趁机突围,一举冲出了茶棚,身后仍有十余人紧追不舍,呼喝声此起彼伏。
“别让那小子跑了!抓住他,一起去向北齐皇帝领赏!”
殷长歌在官道上夺路而逃,辟水剑在手中微微震颤,身后的喊杀声此起彼伏,他甚至不知这一切是如何发生的。
这些人是谁?为何一见面就对他动手?这柄辟水剑和师父的剑法,为何会招来各方追杀?
想起面具下从未见过的真容,师父从未提过的真名,他的师父,究竟还隐瞒了多少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