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昆满脸堆笑，将萧征与苏萦让到上座，却示意下人将郭娑引向偏厅。苏萦见状，不解地指了指郭娑犹豫的背影。
宋昆赶忙躬身解释，语气带着理所当然的圆滑：“苏大人有所不知，咱们这边小地方的规矩，男人吃饭谈正事，女人和小孩子是不上主桌的，都在外头另备了席面，菜色都是一样的。”
“哦？都一样？”苏萦眉头一挑，站起身，极自然地踮脚朝偏厅那边望了一眼，随即拿起筷子头隔空一点，语气天真地随口问：“葱烧海参就没有啊？”
她说着，大喇喇夹起一筷子海参尝了，随即一脸嫌弃地摆手：“欸！照京城‘八大楼’的手艺可差远了！谁吃这个？快快快，端下去给她们吃吧，别搁这儿占地方！” 宋昆见这京城来的，见过世面的官员口味如此刁钻，忙挥了挥手，让下人赶紧端下去。
酒桌上，宋巡检及几位作陪的乡绅轮番敬酒。蜜合手脚伶俐，递到苏萦手上的酒杯里早已偷换成了清水。萧征一面沉稳应酬，一面暗中饶有兴趣地欣赏着主仆二人在桌上桌下配合默契的戏法。
酒过三巡，苏萦像是突然想起什么，转向萧征，故意拿捏着上官的架子发难：“欸，步大人？本官细细想来，官阶似乎在你之上，你怎么坐着不动，不给本官敬酒啊？”
“苏大人，请。”萧征从善如流地举杯，身体凑近的瞬间，却暗中精准地握住了苏萦又想偷换清水的手腕，将真正的酒杯抵在她唇边，眼中带着不容置疑的浅笑：“请。”
苏萦骑虎难下，只得勉强扯出假笑，硬着头皮一饮而尽。烈酒入喉，辣得她一个激灵，眼眶瞬间就红了。
待宋巡检再度过来敬酒时，苏萦连忙摆手，信口胡诌道：“哎呀宋巡检，本官实在不胜酒力。这才想起来，近日犯了风痹，脚趾头肿得像小红萝卜似的！今日若是大醉一场，明日怕是连官靴都穿不上了！宋巡检啊，理解理解！”
“不过，本官给巡检保举一个人！”她话锋一转，毫不犹豫地将萧征推了出去，在他身前夸张地竖起大拇指：“我们步大人，可是这个——海量！宋巡检，今日务必陪好我们步大人，让他尽兴啊！” 说罢，她装模作样地拍了拍萧征的背，自己则脚底抹油，逃也似地溜回了房间。
齐鲁之地的酒文化果然名不虚传。主陪、副陪、三陪、四陪……几轮猛攻下来，萧征被灌得晕头转向，最后几乎是跌跌撞撞地被袁鸣架回了客房。
一进门，便见苏萦正在房中用小炉给他熬醒酒汤，昏黄的灯光下，蹲在炉边小小的一个。听到响动，她顽皮地转过头来朝他做鬼脸：“步大人回来了？”
“…苏大人满意了？”他带着满身酒气，踉跄着朝她走过来，脸上是平日里绝不会显露的，带着侵略性的笑意，越挨越近：“把我喝成这副烂泥模样，苏大人…消气了吗？”
他半跪在她身前，几乎是平视着她，目光灼灼，带着醉意，毫不避讳地紧盯着她的脸。苏萦被他看得窘迫不已，把嘴唇舔了又舔，喉咙清了又清，浑身的不自在。
他鲜少看到她唇上不施胭脂的模样，目光便不由自主地追逐着，细细勾勒那柔和的唇形线条。
胭脂是甜的，眼泪是苦的，鲜血腥气，却又是另一种甜……那些属于前世的，关于她的混乱感官记忆，伴随着酒意忽隐忽现，若即若离。他本能地躲避着，极力压抑着内心深处翻涌而上的欲望。
滚烫的酒气扑在她脸上，她再也受不了他这样的注视，把汤碗往他手里一塞，红着脸头也不回地逃回了自己的房间：“汤你记得趁热喝！”
也顾不得萧征是不是还半跪在地上，满脸得逞的笑容，一双醉眼粘着她的身影。
“啊—！”
刚听见隔壁门板合上，一声短促的尖叫就紧随着从房间里传来。
萧征浑浑噩噩的酒意瞬间惊散，一个箭步窜起，瞬间已冲到走廊，正好迎上仓皇跑出的苏萦。他下意识一把将她拽至身后护住，急声问：“怎么了！”
“我…我房里有个女人…”苏萦吓得脸色发白，在他背后缩成一团，语无伦次：“她…躲在我被窝里，没，没穿衣服…”
这时，宋昆不知从哪个角落急匆匆地跑了过来，脸上堆着暧昧又惶恐的笑：“哎呀苏大人！怎么了？是那娘们儿伺候得不好？我们这儿地方小，姑娘难免比不上京城的水灵…回去下官一定叫她干娘狠狠教训她！”
“我不是那个意思！”苏萦气得红头胀脸，跺脚吼道：“我是真的要找女人问话！是正经问话！没有你想的那么腌臜！”
骂完，她深吸一口气，强行平复了一下情绪，调整好表情，端回“苏大人”的架子，用一种施恩般的口吻说道：“她…伺候得很好，本官很满意，要赏她呢。你不许叫妈妈罚她。”
她像是为了证明什么，又像是为了彻底堵住宋昆的嘴，心一横，朗声道：“真的，本官满意得很！我不光要她今晚陪我，我还要纳了她呢！你立刻让人去跟她们鸨母说，本官要给她赎身！”
打发走宋昆，她深吸一口气，仿佛鼓足了毕生的勇气，重新推门进了房间。萧征靠在门边的墙壁上，清晰地听到里面传来她压低声音、带着歉意的温柔话语：
“姐姐，这个给你，你快些回去吧。别怕，我跟巡检说好了，回去妈妈不会罚你的。你来的时候穿的外衣放在哪儿了？我去帮你拿吧，外面天寒地冻的，多冷啊……”
“奴家…奴家此生跟定了大人，一定好好伺候大人！”里屋传来女子砰砰的磕头声。
“别别别！姐姐，快起来！”苏萦的声音听起来有些手忙脚乱：“我那是说给他听的！我给你赎了身，你自去寻个安生地方，过自己的好日子就是了！”
那女子似乎难以置信，颤声问：“大人…不要奴家？”
“我…我…”萧征站在门外，几乎能想象出苏萦此刻抓耳挠腮，绞尽脑汁想借口的模样，果然，里面不多时就传来她更显窘迫的声音：“我，我不能人道！别耽误了你的终身！”
萧征听到这句，嗤笑一声，醺醺的脑子回想起他们的前世。
她不能人道？
呵，她精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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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道。
那些缠绵的，热烈的，酒醉后的牡丹花下，争吵后的温泉水中…
里屋的女子带着哭腔急切地表忠心：“大人！奴家愿意！奴家怎敢嫌弃大人……”
“哎呀，嘘，嘘！姐姐你听我说！”房中声音更小，听不真切了。萧征大口喘息着，平复下心中火热的欲念。
过了一会儿，房门轻轻打开，苏萦一脸心力交瘁地走出来，看到倚在门边的萧征，瞪了他一眼，没好气地小声埋怨：“你就站在这儿干听着？刚才我那么尴尬，你也不从旁帮我说句话，替我解解围…”
萧征认真地端详着她，虽刻意画黑了脸、贴了胡子眉毛，却依旧难掩那双灵动眼眸中透出的稚气羞恼与完成善举后的一丝松快。他靠在门板上，欣慰又欣赏地由衷喟叹一声：
“苏大人是位好官。”
他的声音因酒意有些沙哑，却异常清晰和真诚：
“体恤民瘼，仁心仁术。”
“步某，自愧不如。”
次日，在巡检和当地里正的引导下，萧征和郭娑总算来到了那片传说中的荒地。三年野蛮生长的甘蔗长得要插到天上去，既高且密，随风摇曳，发出沙沙声响，在一片沃野中显得格外突兀荒凉。许多镇民远远围着，指指点点，脸上皆是恐惧。
萧征目光沉静地扫过蔗林，又落到身后心绪不定的宋巡检身上，忽然下令：“袁鸣，去，砍几株甘蔗来，本官要看看此地所生之物，沾染了何等阴气！”
“大人！不可！万万不可啊！”本就忧心忡忡跟在他们后面的老里正猛然跪地，涕泪横流，扑上来抱住萧征的腿：“激怒了厉鬼，孩子们就没了！求您开恩，开恩啊！”
他身后的镇民也跪倒一片，磕头哀求之声不绝于耳。
“大人，这——”袁鸣拿着镰刀犹豫不决。
“砍！”萧征态度坚决。
他心知，唯有“打草惊蛇”，才能“引蛇出洞”，让那“鬼”自己现身。
白天，他命人砍了几棵甘蔗，故意闹出动静，让全镇人都知道“京里来的大官”动了那块禁忌之地。恐慌像瘟疫般在镇上蔓延。
入夜，计划正式开始。镇上所有人家的小孩都被集中到巡检家宽敞的厢房，由袁鸣带着几名可靠的青壮和妇人严密看守，苏萦也正好找几个与失踪孩童关系要好的孩子问话。
“小朋友，叔叔这里有糖，你想不想要？”苏萦对着面前的小女孩循循善诱。
小孩子的脸上露出不屑的神色。
对啊，跑人家甘蔗之乡来给人糖了！苏萦一拍脑袋，转而从口袋中拿出一枚嵌珠宝的钿花来：“你看，叔叔这里有好看的花珠珠！你想不想要？”
萧征正好进屋来告诉她看好这群孩子，他要趁天黑带人去荒地里看看。
苏萦担心地拧起眉头，凑近萧征说悄悄话：“有还哥哥，你抓过鬼吗？”
我做过鬼。
萧征在心里苦涩地默然回应。
“放心吧，”他微笑着宽慰她：“我们一定平安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