住院部的日子仿佛自成一体,遵循着与外界不同的时间流速。许知意躺在病床上,感受着雷火灸的温热透过皮肤缓缓渗入经络。然而,治疗开始没多久,一阵熟悉的恶心感便如顽固的潮水,不受控制地翻涌而上,迅速淹没了那点微不足道的暖意。
胃里仿佛有无数细小的虫子在啃噬搅动,带来尖锐的痉挛。她痛苦地捂住嘴巴,腰腹间像是被无形的重锤狠狠击中,酸软与剧痛交织,让她几乎直不起身。那不适感汹涌澎湃,一浪高过一浪,迫使她不得不中断治疗,猛地取下灸盒放在一边,像一阵虚弱的旋风,踉跄着冲进洗手间。
一阵剧烈的呕吐之后,许知意几乎虚脱。她靠在冰冷的瓷砖墙上,大口喘着气,眼前阵阵发黑,额头上布满了细密的冷汗,脸色苍白得如同被雨水打湿的宣纸。吐得她眼泛泪花,整个世界都在天旋地转。
潘玥护士路过洗手间,听到里面压抑的干呕声和虚弱喘息,立刻推门而入。“知意!你怎么样了?”她的声音里充满了急切,连忙上前扶住摇摇欲坠的许知意,轻轻拍着她的背,试图缓解她的痛苦。
许知意摇了摇头,声音气若游丝:“我……不知道,突然就……”话未说完,又是一阵撕心裂肺的干呕,却什么也吐不出来了,只剩下胆汁的苦涩萦绕在喉间。
潘玥立刻半扶半抱地将她带回病房,安顿她躺下,然后快步去办公室通知李朝颜。
李朝颜迅速赶来,仔细给她查体。“怎么样?肚子胀不胀?痛不痛?”她一边按压许知意的腹部,一边观察她的反应。
“不胀……但是肚子好痛……”许知意有气无力地回答,声音里带着难以掩饰的委屈和脆弱。在这种被病痛彻底掌控的时刻,她格外想念那个能让她安心依靠的身影,却又立刻强迫自己压下这个念头——他那么忙,有那么多重要的病人,不能总依赖他。
“给你打一针胃复安看看吧。”李朝颜做出判断,同时留意到一旁的灸盒还散发着余温,“继续灸着暖暖肚子,可能会舒服点。”她看着许知意眼中深藏的担忧和恐惧,放柔了声音,摸了摸她的头安慰道:“没事的,打完胃复安看看效果,你先乖乖睡一觉,别怕。”
李朝颜离开后不久,护士就来给许知意打针了。苏婉护士动作熟练:“我先给你接上液体,再打胃复安。”
“好。”许知意应着,这几天频繁的输液和注射,让她几乎已经麻木。每天大部分时间就这样躺着,看着药液一滴一滴输入体内,仿佛时间也随之凝固。
她除了昏睡,就是强迫自己写点小说,实在不知道还能干什么来对抗这种无力感。作业倒是带了,但精力不济时,连集中精神都变得困难。
今天沈南洲要去分院区出门诊,一整天都不在。这个认知让许知意心底空落落的,却又隐隐松了口气。至少,她这副狼狈的样子,不会被他亲眼目睹。
然而,沈南洲人虽不在,他的影响却无处不在。科室里的同事们,似乎都默契地接过了照顾她的接力棒。
这不,刚到午饭时间,徐珈言便溜达了过来,靠在门框上问她:“知意,要不要吃点什么?姐姐给你点。”语气轻松得像是在问今天天气如何。
许知意没什么精神地摇摇头,胃里还残留着不适感,对食物提不起丝毫兴趣。
“又不吃,是想当神仙嘛?”徐珈言假装生气地叉腰,瞪着她。
许知意被她夸张的表情逗得想笑,却又没力气,只好弱弱地辩解:“真的吃不下……”
徐珈言拿她没办法,叹了口气,语气软了下来:“不吃就不吃吧。等液体滴完了,到办公室来陪我哦?一个人呆着容易胡思乱想。”她了解许知意的性子,怕她独处时钻牛角尖。
这话精准地戳中了许知意的心思。她确实需要一些分散注意力的事情。“好呀,”她点点头,眼中恢复了一点神采,“我给你写会诊记录和重大检查记录!”她最喜欢帮他们干活了。只有在这种时候,她才觉得自己不是个纯粹的、只能被动接受照顾的累赘,而是被需要的,有价值的。这能让她暂时忘记那个关于“责任”的沉重枷锁,找到一丝存在的切实感。
下午,沈南洲抽空发来了微信,说他那边门诊结束就赶回来陪她。许知意几乎是立刻拒绝了:「别过来了,你下午还要出诊。回家好好休息。」
她不想成为他额外的负担,尤其是在这种她单方面认定的“责任”关系里。他似乎总是不放心,但许知意知道,只要自己坚持,他多半会妥协——这大概也是他履行“丈夫”职责的一部分吧?她苦涩地想。
「那好,有事随时给我打电话。」沈南洲回复道,字里行间透着无奈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失落。
许知意看着手机屏幕,指尖轻轻划过他的头像。他的关心是真的,她相信。但这关心,究竟是出于沈南洲对许知意这个人本身的心疼,还是仅仅因为她是他的“妻子”,是他必须负责的对象?这个念头像根细小的刺,扎在心底最柔软的地方,时不时就冒出来刺她一下。
午后的阳光透过窗户,努力地洒在许知意的病床上,给她苍白的脸上增添了一抹徒有其表的温暖色彩。她闭上眼睛,试图感受那点光的热度,心中默默祈祷,希望这一切折磨都能快点过去。
液体终于滴完,护士过来给许知意封管。几乎是同时,病房的门被轻轻推开,徐珈言端着一杯温水走了进来,脸上带着温暖的笑意。“知意,液体滴完了吗?感觉好点没?”
许知意睁开眼睛,对着徐珈言露出一个感激的微笑。“谢谢珈言姐,我好多了。”她慢慢坐起身,虽然依旧虚弱,但呕吐后的极度不适总算缓解了一些。
徐珈言坐在床边,温柔地替她理了理微乱的鬓发,眼神里是纯粹的关切:“你呀,总是这么要强。但在我面前,不用硬撑。累了就靠着我,难受就说出来。”
许知意鼻尖一酸,差点掉下泪来。这种来自朋友、不掺杂任何“责任”色彩的纯粹关怀,让她觉得格外珍贵和心安理得。她顺从地靠过去,将额头轻轻抵在徐珈言的肩膀上,感受着那份坚实的支持。“你们……都对我太好了。”她轻声说,声音带着一丝哽咽。
徐珈言轻轻拍着她的背,像安抚一个受委屈的孩子,“那是因为你很好啊,知意。你值得我们对你好。走吧,去办公室陪陪我,转移下注意力?”
许知意抬起头,眼睛亮了一些:“好呀,我给你写会诊记录和重大检查记录!”她迫不及待地想要做点什么,来回报这份善意,也证明自己的价值。
到了办公室,许知意立刻投入“工作”。她熟练地登录系统,调出需要处理的记录,专注地开始撰写。徐珈言在一旁处理医嘱,偶尔抬头看她一眼,眼中带着欣慰。她知道,让许知意做这些事,比任何安慰的话都更能让她振作。
下午四点,夏颜准时出现,催促许知意去做针灸。“知意妹妹,感觉怎么样?我们去做针灸咯。”她的声音总是那么温柔,带着安抚人心的力量。
许知意从电脑前抬起头,虽然对针灸仍有畏惧,但她知道这是治疗的一部分,点了点头:“好的,颜颜姐,我们回病房吧。”
“快去吧,如果不舒服记得立刻跟我说。”徐珈言摸了摸她的头,叮嘱道。
回到病房,夏颜准备好一切,开始为她施针。针尖刺入穴位的瞬间,传来一阵尖锐的刺痛,许知意忍不住“嘶”了一声,身体微微紧绷。
“乖,马上就好了,放松……”夏颜轻声安慰,手下动作又轻又快。
就在这时,苏婉护士推着治疗车进来:“知意,该打下午的针了。”她熟练地为她接上新的液体。
许知意看着那滴滴答答落下的药液,心头涌上一股深沉的无力感。又要在病床上被困两三个小时了。她认命地闭上眼睛,试图在昏沉中逃避身体的痛苦和心底那片挥之不去的迷茫。独立?她连控制自己身体的基本自由都没有。
傍晚,结束了一天门诊和后续工作的沈南洲,没有片刻耽搁,径直来到了医院。推开病房门,他看到许知意正靠坐在床头,一手输着液,另一只手无意识地翻着一本医学入门书籍,眼神却空洞地望着窗外渐沉的暮色。那份被强行压抑的脆弱和几乎要溢出来的孤寂感,像一根尖锐的针,狠狠扎进他的心里。
他放轻脚步走过去,极其自然地坐到床边,伸手将她轻轻揽入怀中,避开她输液的手臂。“今天感觉怎么样?治疗还顺利吗?”他的声音低沉而温柔,带着奔波后的微哑,却奇异地抚平了她心头的褶皱。
熟悉的清冽气息包裹而来,许知意几乎是贪恋地靠进他怀里,汲取着那份令人安心的温暖。仿佛漂泊的小船终于回到了港湾。“我还好,就是有点累。”她轻声说,努力掩饰着声音里的依赖和委屈,“你呢?今天累不累?”
沈南洲低头,下颌轻轻蹭着她的发顶,手臂收得更紧些,仿佛要将自己的力量传递给她:“我不累。今天门诊病人不算多。”他顿了顿,声音放得更轻,几乎是在耳语:“只要你好好的,我就什么都不觉得累。”他宽大的手掌包裹住她没输液的那只手,指腹无意识地摩挲着她微凉的手背,那份珍视几乎要满溢出来。
许知意的心猛地一颤,眼眶瞬间就热了。她抬起头,泪光在眼中闪烁,望着他深邃的眼眸:“南洲,有你在,我好像……真的什么都不怕了。”这句话是发自肺腑的真心话,却也带着一丝苦涩的认命——无论这份支撑是源于什么,此刻的依靠是真实的,她无力拒绝。
沈南洲深深望进她的眼睛,紧紧回握她的手,语气是前所未有的坚定,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承诺:“我会一直在你身边,陪你一起,战胜这一切。”他的眼神炽热而专注,仿佛在许下一个超越时空的誓言。
病房里的灯光柔和地洒落,将两人相拥的身影温柔包裹。沈南洲细心帮她调整了输液速度,又替她拢了拢耳边的碎发。许知意像寻求庇护的小兽般,更深地缩进他怀里,贪婪地汲取着这份令人贪恋又不安的暖意。这怀抱越是安全可靠,她心底那个关于“责任”的声音就越是清晰——他只是在尽职尽责地扮演好“丈夫”和“医生”的角色吧?这份温柔,或许并非独属于她许知意。
这时,徐珈言和今晚值夜班的谢屿过来查房。两人看到病房里相拥的身影,相视一笑,默契地放轻了脚步。
徐珈言轻声开口,打破了静谧:“师兄,知意,我们来查房了。知意没什么不舒服吧?”
“现在还好,没什么大碍。”沈南洲回答,目光依旧温柔地落在许知意脸上。
许知意从沈南洲怀里抬起头,对谢屿露出一个虚弱的微笑:“谢屿哥,你去学习回来啦?”
“是啊,今天刚回来。”谢屿笑容爽朗,带着久别重逢的惊喜,目光在两人之间转了转,打趣道:“没想到我就出去学习两周,你们都结婚了!南洲很优秀,以前我就知道他会栽在你手里,没想到这么快。”他语气带着老朋友般的熟稔和真诚的祝福。
许知意脸上泛起红晕,羞涩地低下头,将脸更深地埋进沈南洲的肩窝,掩饰着心底翻涌的复杂情绪。沈南洲则宠溺地揉了揉她蓬松的发顶,对谢屿说:“你小子,这么久不见还是这么不正经。”
谢屿哈哈一笑,说道:“这么多年没见,你都不知道关心关心我。我去学习的功夫,你突然就来我们医院了,还聘了主治医生,你什么时候考的,我是不是得叫你师兄了?”
“你别装,”沈南洲看着他,眼中带着笑意,“小时候怎么叫现在就怎么叫,别给我装不熟。”
谢屿笑着做了个封嘴的动作,但眼神里的调侃未减。他和沈南洲从小认识,深知他的优秀。如今沈南洲都结婚了,他仿佛已经预见自家父母新一轮的催婚攻势。“你都结婚了,我爸妈不得催死我啊,沈师兄。”他半真半假地抱怨。
“催也是催你,跟我没关系。谁让你还不找对象。”沈南洲笑着反击,气氛轻松了不少。
徐珈言适时插话,将话题拉回正事,她看向许知意,语气温和:“知意,下午胃口怎么样?有没有特别想吃的东西?或者有什么特别反感的味道吗?”
许知意摇摇头,声音带着倦意:“谢谢珈言姐,没什么胃口……也没什么特别想吃的。”她顿了顿,像是为了不让大家失望,又补充道,“不过我会尽量吃一点的……”她不想辜负任何人的好意,尤其不想在他面前显得太过“麻烦”和“不识好歹”。
巡房结束,徐珈言和谢屿轻声离开,体贴地为他们带上了门。
病房里重新只剩下两人。沈南洲看着怀里依旧神色恹恹的人儿,轻声问,带着不易察觉的小心翼翼:“知意,真的不需要吃点什么吗?不吃东西身体撑不住,营养跟不上,恢复会更慢。”
许知意抬起头,努力让自己的眼神显得坚定,不想让他看到自己的挣扎:“南洲,我知道你担心。但我现在真的吃不下,硬吃只会吐出来,更难受。”她深吸一口气,像是在对他保证,又像是在说服自己,“我答应你,如果待会儿饿了,我一定告诉你,好吗?”她不想勉强自己,也害怕在他面前再次露出狼狈不堪的一面。
沈南洲深知许知意的倔强,她决定的事情很难改变。他看着她眼中强装的镇定,心疼之余,也只能选择尊重。他点了点头,妥协道:“那好吧,你一定要记得答应我的话。不舒服或者饿了,随时告诉我,不要硬撑。”
“嗯。”许知意乖巧地应下。
为了转移她的注意力,也为了打破有些沉闷的气氛,沈南洲想了想,开始讲述今天在门诊遇到的一些有趣的事情。某个小病人童言无忌的提问,家属闹出的乌龙,或是某个罕见病例的巧妙诊断思路……他讲述得生动有趣,刻意略去了那些沉重和复杂的部分。
许知意听得津津有味,时不时被他描述的细节逗得发出轻笑,眼中重新焕发出光彩。病房里暂时驱散了病痛的阴霾,充满了温馨和些许欢乐的氛围。她喜欢听他分享工作,这让她感觉离他的世界更近了一些,也让她对自己未来的学医之路更加向往。
时间在两人的低声交谈中悄然流逝,窗外的天色彻底暗了下来。许知意的输液也渐渐接近尾声。护士进来,小心翼翼地帮许知意拔掉了针头,然后动作轻柔地给她按摩着手臂,缓解长时间输液带来的僵硬和不适。
“夜深了,好好休息。”护士轻声叮嘱后离开。
沈南洲将灯光调至最暗,只留下一盏昏黄柔和的壁灯。他为许知意盖好被子,坐在床边,声音轻柔得如同夜风拂过耳畔:“知意,你先睡,我在这里陪着你,等你睡着我再去值班室。”
许知意点点头。身体的疲惫和药物的效力让她眼皮沉重,但沈南洲的气息近在咫尺,带来一种奇异的安全感,让她舍不得睡去。她闭上眼睛,感受着他温暖的手掌依旧包裹着自己的手,意识在清醒与沉睡的边缘漂浮。月光透过窗户,悄悄潜入病房,勾勒出沈南洲守护在侧的沉静轮廓。
他凝视着许知意终于沉静下来的睡颜,浓密的长睫在眼下投下柔和的阴影,呼吸逐渐变得均匀绵长。眼底翻涌着深沉的爱怜、决心,以及一丝难以化解的忧虑。
这份守护,从来都不是源于所谓的责任或承诺,而是他内心深处最本能、最原始的渴望。是早在那个扎着羊角辫、跟在他身后软软叫着“南洲哥哥”的小女孩时期,就已悄然埋下,并随着岁月流转,生根发芽,长成参天大树的深情。
他多么想告诉她,他所有的选择,所有的陪伴,所有的细心呵护,都只因为一个最简单也最复杂的理由——因为她是许知意,是他放在心尖上多年,早已无法割舍的人。
可惜,沉睡中的许知意,对此一无所知。她沉浸在一个或许有他、或许没有他的梦境里,继续着她独自的挣扎与探寻。而他要做的,就是在她醒来之前,为她筑起更坚固的防线,驱散所有可能伤害她的风雨,无论它们来自身体,还是来自她那敏感而不安的内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