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京的冬天向来萧瑟,空气干得像是把别人喉咙里最后一点湿气都榨干,应晚凝两天流了五次鼻血。
阿潭拿了块冰送到卫生间,靠在门上:“姐,要不,咱们也回应一下吧。”
应晚凝接过冰块,按向眉心,声音带着鼻塞的嗡鸣:“回应什么呢,我确实靠男人了呀。”
阿潭心口沉得发紧,应晚凝又说:“但是靠男人怎么了,换个还是男人的投资方,我不也是靠男人。”
从卫生间出来,阿潭打开空气加湿器:“姐,去医院看看吧,”
“不用,现在资金问题解决了,要赶紧敲定演员了。”应晚凝擦擦鼻子,“下午和整个导演组开个会,你通知一下啊。”
“于制片还在对接演员,可能来不了。”
应晚凝喝水的动作一顿:“那两个……于制片坚持要试镜的男主和男配?”随着阿潭点头,应晚凝说:“试镜都不愿意,为什么他还那么坚持?”
阿潭咬着唇,眼神清明,没回答。
应晚凝细白的指节在水杯上轻轻敲了几下,半晌才说:“让他来抽时间来一趟。”
整理开会的资料,应晚凝打开账号。舆论发酵第二天,评论主要骂她立人设,靠男人上位还装人间清醒。
牵扯着她的出身,污言秽语不计其数。舆论发酵,有人借机预测《寂静之火》的走势下了定论:也许得益于流量,票房会不错,但艺术纯属无稽之谈。
娱乐圈不乏拜高踩低,应晚凝看得开,只是混乱之时,看着走势难免觉得热闹。
欲退出网页之时,眼神被一个“超话”名字锁定,应晚凝手抖了一下。
“凝贺“二字,怎么会组合到一起?
点进去一看,已披露出来的照片为主,混杂着他们目前鲜少的同框,在这部分网友口中,成了爱人错过,相爱不能相守虐恋。
自身剖白没人信,逝去的爱情被歌颂。应晚凝胸腔震动,轻飘飘地笑了。
滑动屏幕,应晚凝才看直播相遇那天的回放。
贺白笙的表情和动作被逐帧解读,每一个眼神都因为应晚凝而紧张,每一个动作都被应晚凝牵动。
应晚凝笑开怀:真能鬼扯。
紧接着,她看到了网友对自己的判断。
“回避因为还爱,躲闪因为心虚,放不下,爱不起。”
荒谬。她下意识在心里嗤笑,手指却像有自己的意志,将这条评论反复看了三遍。
她呼吸一滞,仿佛背那行字当胸撞了一下。指尖冰凉,下意识按灭屏幕。
片刻后,重新解锁,关闭软件。
心脏在胸腔里失序的冲撞,那闷响一声声敲在耳膜上,无人听闻,又震耳欲聋。
临京的另一边,办公室里陈淑杰同样难以呼吸。
她盯着屏幕上如同病毒般扩散的旧照,掌心的冷汗在昂贵的实木办公桌洇出一小块深色。
“我让你们查她底细,”她声音压得极低,像绷紧的弦,“谁让你们把东西直接捅给媒体的?”
垂首立在不远处的男人,脊梁几乎弯折,不敢抬头:“陈总,天地良心!没您的吩咐哪儿敢私自泄漏啊!我也不知道媒体……从哪儿弄到的!”
陈淑杰扭过头,眉头皱成峰,眼神像淬了毒的冰棱,从牙缝挤出气声:“没泄露?那些照片自己长翅膀,飞遍网络了?”她抓起桌上一个文件夹,猛地朝男人的方向甩过去,纸页如雪片般飞散。“还是你觉得,我陈淑杰指挥不动你了?”
男人几欲下跪,颤声道:“我为您做事,您借我一百个胆儿,我也不敢骗您啊……真没有!”
用人不疑,陈淑杰眼神从男人弯曲的腿上收回,咽一口唾沫:“贺白笙要是查到是我起的头……”
她不敢想。三年前临京刚崭露头角的一家小公司,在一次竞标里耍了手段,不久后在临京消失得无声无息。
若真查到,或许正好能逼他坐下来谈条件?
这念头一闪而过,贺白笙那双毫无温度的眼睛就像淬了毒的刀锋从记忆里跳出来。那刚冒头的、企图谈判的侥幸,瞬间被更庞大的恐惧彻底碾碎。
陈淑杰伸手给自己顺顺气,指甲掐进手心,逼迫自己冷静下来。
“滚!去查清楚是从哪泄露出去的!不然都别过了!”
男人在她压抑的咆哮里连滚带爬,迅速在办公室消失。
对面大楼的屏幕上,万宁出品的游戏宣传片正在播放,游戏人物全副武装,长剑在屏幕上划出血痕,寒光闪过。
陈淑杰打了个寒颤,按下内线电话:“去问问万宁的贺总,在不在……”话说了一半,听筒里却传来秘书惊慌失措的声音。
“陈总,刚接到通知,我们之前谈好的湾区那个影视基地项目,资方……单方面宣布暂停合作了”
电话从手中滑落,撞到桌面,发出闷响,像敲响的丧钟。陈淑杰眼前一黑,下意识伸手扶住桌沿,指甲在光滑的漆面划出一道无声的白痕,脚下昂贵的地毯瞬间成了流沙。
助理的声音还在继续,就连她耗费三年心血、用以打通国际市场的那个标杆项目,也刚发来邮件说要重新评估合作伙伴的背景声誉。
太快了。贺白笙甚至不屑于给她一点时间。等待宣判的折磨,比宣判本身更残忍。她必须知道贺白笙手里到底掌握了多少,她还有没有一丝谈判的余地。
她索性拎起包,踩着高跟鞋奔出办公室。
途径巨大的落地窗,远处万宁科技的摩天大楼在阴霾天里犹如比高冷的黑色巨碑,压在她视网膜上。
这不是一场精心策划的谈判,而是一次被恐惧驱使的、孤注一掷的求生。
万宁大厦的顶层,视野开阔得能吞噬整个城市的喧嚣。
贺白笙临窗而立,楼下车流如织,渺小如蝼蚁。
他听见身后传来打火机的声音,侧过身子,斜斜地向沙发上那人掷过去一个眼神。
叶钧齐拔下嘴里的烟,举手投降:“不抽行了吧。”又碎碎念道,“人还不搭理你呢,就开始苦行僧了。”
赵辛低声禀报:“贺总,陈夫人来访,说是为了应导的事。”
贺白笙静默片刻,窗外的天光在他轮廓分明的侧脸上投下淡淡的影子。
“放她进来。”
叶钧齐放下二郎腿,直起身子:“我用回避吗?”
“不必。”贺白笙的目光依旧落在窗外,声音平静无波,“就让她看着。”
陈淑杰不意外贺白笙会见他,应晚凝绝对是好用的理由,只是没想到叶钧齐会在。
她脚步顿在门口,脸上强撑的镇定在看到叶钧齐的瞬间,几不可查地崩开一道缝隙。
叶家的“太子爷”竟然也在。临京商圈无人不知,叶钧齐是贺白笙最好的兄弟,更是圈内出了名的笑面阎罗,手段比贺白笙的冷厉更多几分不着痕迹的狠辣。
他在,说明这不是一次简单的警告,而是一场审判。
陈淑杰眼神在他身上仓促一粘,便像被烫到般迅速移开,飘忽地落到别处。
“贺总……”她干巴巴地开口。
贺白笙已经坐回沙发,继续刚才未完的棋局。
手里的“炮”飞跃,吃下黑色的“马”。
叶钧齐将没点燃的烟杵进烟灰缸,:“才几步就这么狠!”他没做任何防备,紧急扔出一个“车”。
“有兴致的时候,不妨多绕几圈。”贺白笙摩挲着手里的“马”,飞出另一个“炮”,“没耐心的时候,速战速决自然最省心力。”
他顿了顿,拿起那个刚刚吃掉“车”的“炮”,在指尖轻轻一转,目光似是不经意地扫过陈淑杰手中的鳄鱼皮包,声音依旧平淡: “况且,有些棋子,过了河,就没有回头路了。”
顷刻间,叶钧齐又少了一个“车”。
叶钧齐皱起眉头,打火机在手里耍来耍去地把玩,皱着眉道:“没耐心就没耐心,拿我逗闷子呢贺总。”
陈淑杰额角沁出冷汗,一路凉涔涔地滑至腮边。手指捏紧包袋,指甲快掐进鳄鱼皮,仿佛输的是她。
“陈夫人站半天了,你也不说懂点礼貌。”叶钧齐往身后一靠,又掏出一根烟,在贺白笙凛冽的眼神里夹在鼻唇间,“闻闻总行了吧!”
“陈夫人在呢,不好意思,下棋认真了,没注意,见谅。”他这才抬眼,目光如手术刀般落在她身上,仿佛刚刚想起这里还有个人。
“贺总。”陈夫人微微福一下身,眼神落在贺白笙面前垒起来的黑色棋子。
她心一横,嘴唇咬得发白,勉强开口:“应导的事,我不知情。”
贺白笙不抬眼,喊来赵辛:“陈夫人进来也不提醒我,咖啡也不倒,怎么做事的!”
语气轻飘飘落在陈淑杰头顶,她一口气淤堵在胸口,喘不上来。
“对不起贺总。”赵辛低头出门。
偌大的临京市透过顶层巨大的落地玻璃看出去,显得广大又渺小,汇聚在陈淑杰骤然放大的瞳孔里,顶层空气稀薄,她近乎窒息。
她挪动一下高跟鞋,似乎站得不舒服。
“陈夫人请坐呀!”叶钧齐说句话的功夫,一枚小兵被贺白笙收入囊中,他不悦地看那人一眼,“小兵也不放过,太斤斤计较了吧!”
她刚想移到沙发,贺白笙的棋子下落,在棋盘上打出一声脆响,她忙说:“站着就好。”
贺白笙收获一个小兵,在手里按死,抽空看了陈淑杰一眼:“小兵而已,我可被你刨了底了。”
陈淑杰就这么拎着包,局促观战,大气不敢出。
“邦”的一声,叶钧齐吃了贺白笙一匹“马”,得瑟地笑开:“贺总,技不如人啊!”
“嗯。”贺白笙一动不动,盯着棋盘启唇,“不小心,着了你的道。”
陈淑杰在暖气十足的空间,汗水自额间滑下,一滴一滴,没进厚实的大衣料子,她整个人却由胆开始发寒。
“贺总,”她开口,嗓音仿似刀片划过般干哑,“我只让人去挖料,但是捅给媒体,和我没有关系。”
棋子再次砸在棋盘上,贺白笙“车”和“炮”已经全面围剿叶钧齐的“帅”,叶钧齐“嘶”了一声,“至于嘛!”
随后,漫不经心往陈淑杰身上瞟,“啧,你这暖气是不是开得太足了,看给陈夫人热的。”
陈淑杰从包里拿出纸巾,在脸上胡乱擦两下后,面色白了几分。
贺白笙将手上的“车”朝她一点点推进,目光随着棋子的靠近,慢慢沉下去,棋子停在边沿,将落未落:“陈夫人要不,帮他翻盘?”
“棋局,我不懂。”陈淑杰提线木偶般扯动唇角,她抠紧指尖,不再试图辩解,而是挺直了脊梁,尽管脸色依旧苍白,声线已经压住了轻颤:
“棋局之外,倒是可以说说,湾区的项目暂停我收到了,我承认我动了不该动的人。但临京的商圈盘根错节,陈氏倒了,搅浑的水会不会溅到万宁身上,谁也不知道。”
“我还没有蠢到,用这种伤敌八百,自损一千的方法做事。”她上前一步,目光直视贺白笙:“我今天来,不是来求饶的,是来为您递上一份名单——所有参与过此次事件的媒体和账号,以及……我所能想到的,可能对应导不利的、其他人的把柄。给自己换个将功折罪的机会。”
贺白笙闻言,手中的棋子停顿了一瞬,随即,那枚“车”稳稳地落在了决胜的位置上。 “将军。”他平静地宣布。然后,他才缓缓抬起眼,第一次真正地将目光聚焦在陈淑杰脸上。
那眼神里没有愤怒,没有计较,只有一种看待无用之物的、彻底的冰冷。
“你的名单,”他开口,声音轻得像拂过棋盘的尘埃,“对我而言,一文不值。”
“赵辛。”他声音听不出温度:“明天下午,请那些媒体,喝杯茶。”
赵辛迈出门去,贺白笙的目光透过玻璃眺出,又淡淡地回到叶钧齐身上:“轮到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