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规则失效报告》 第1章 重逢 直播间的灯光有些晃眼。 应晚凝保持着得体的微笑,听着身旁主持人口若悬河地介绍她“昨夜刚摘得第五个最佳导演新人奖。” 商业活动变多是意料之中,但她没料到,回国后第一个公开行程,会撞上贺白笙。 五年,他褪去青涩,脸骨的棱角更加分明,身上多了沉甸甸的威严,裹挟在剪裁精当的西装之下,身上沉淀出了居于上位者才有的从容。 除了开场时礼貌地招呼,应晚凝与他再无寒暄。 “二位真是母校的骄傲!”主持人这时笑道:“如今一位拿遍各大电影节的最佳新人导演,一位是如今最火游戏公司总裁,听说二位是旧相识?” 他目光落在她身上,停顿的时间比社交礼仪长了一些才冷静道:“嗯,校友。” 应晚凝点头,迎着他的目光,清晰地吐出两个字:“不熟。” 她看见他似乎抿了抿唇。 贺白笙捏紧手指,不熟……他脑海里闪过那些俩人夜里纠缠的画面。 在细数了俩人在各自领域上的成就后,主持人侃侃而谈本次电影的应用技术,应晚凝心不在焉,直到意识回笼,直播间弹幕已经开始刺眼。 【弹幕】:“这导演是不是在岛国拍过那个类型的动作片啊?名字履历都符合!” 一条不起眼的评论,炸开锅。 主持人的声音卡在喉咙里,变成尴尬的机械音。 【弹幕】:“像!是不是那部《花宵》,结尾花絮看到脸了,就是她!” 【弹幕】:我靠!看着干干净净的小姑娘,居然是拍类型片出身,人不可貌相啊! 【弹幕】:姿势花样可多了,看着就经验颇丰。 所有镜头,如同嗅到血腥味的鲨鱼,猛地推近,试图放大她脸上每一个细致的纹路,供网民们享用。 贺白笙双手捏紧了座椅护栏,不动声色,往她的方向寻去。 应晚凝肩背挺直,只觉得耳畔嗡鸣一片,世界被割裂成两半——一半是眼前贪婪的镜头;另一半,是五年前东瀛制片厂里,为了艺术通宵达旦的自己。 她缓缓抬眼,正视着最近那台摄影机的镜头,仿佛透过镜片,看向了屏幕后无数双好奇的眼。 喧嚣到达顶点,撕裂眼前的世界,应晚凝笑了。 笑意很浅,浮在唇角,像一枚冰针,刺破直播间的沸腾。 信号,在她这抹笑纹里,被生生掐断。 屏幕插播进广告,现场的骚动被厚重的隔音门吞噬,应晚凝在安排下径直往后台通道走去,一步一步,稳健从容。 “应晚凝!” 熟悉的声音自身后追来,由远及近,脚步声又急又重。 她没有停顿。 一只手猛地抓住她手腕,力道不大,不容挣脱。 她停下脚步,回身,眼神陷落在被他攥住的手腕,才抬眼看他。 “贺总。”她不意外,眼神和语气一样平淡,“松手。” 他呼吸急了,领带也歪,刚才那副运筹帷幄的气势荡然无存,“你没有错!” “当然没有。”她答得飞快,没有间隙。手腕在他掌心轻轻转动,想让他放开。 贺白笙喉结滑动一下,手上力道松了些,但没放开:“我可以……” “可以怎样?”她截断话头,“像五年前一样,要么帮我搞定一切,要么因为你的羽毛球还是会议……错过我的求助,毕业,还是首映?” 他曾舌战群儒,说服无数投资人,此时只干巴巴挤出几个字:“那时我……” 通道处传来嘈杂的人声和脚步声,正往这个方向涌来。 应晚凝抽回手:“都过去了。”她转身,背影挺直,没有犹豫,“你的秩序,和我的世界,从来都不兼容。” 她走向通道尽头那扇标示着“出口”的门,一次也没有回头。 门开合的声响将门外的车流声短暂切入,又迅速消失。 贺白笙站在原地,看着她背影彻底被那扇门隔绝。 ******* 地下停车场的空气带着干燥的凉意,混杂着汽油和灰尘的味道。 一辆黑色轿车亮着灯开出来,助理从驾驶座探出头,声音含着慌乱:“应导,这边。” 她拉开车门坐进去,整个人被裹进熟悉的车载香薰。 “回工作室还是?”助理眼里是未散去的惊慌,透过后视镜看她。 “嗯。” 她拿过披肩盖上,靠着椅背,闭上眼。 大脑里闪过无数片段,这段时间聚光灯下接过数个奖杯数个时刻,交替着今夜嘈杂的人声。 车子平稳驶出,轮胎压过减速带,轻微颠簸一下。 快要拐出停车场的时,一个人影猛地窜出来,径直挡在车头前。 地下的宁静被刺耳的刹车声撕裂。 应晚凝的身体因惯性向前冲突,又被安全带勒回座椅。 她睁开眼。 车前刺目的灯光里,贺白笙站在那里,微微喘息,西装外套敞开着,目光穿透挡风玻璃,死死锁在她脸上,像一头被困住的,濒临失控的兽。 助理降下车窗,声音发颤,压抑着怒气:“贺总……很危险的!” 贺白笙像没听见,几步绕过车头,走到后排车窗外。指节扣在深色玻璃上,发出沉闷又固执的声响。 “应晚凝。”隔着玻璃,他的声音模糊,又带着不容置喙的嘶哑,“开门!” 应晚凝侧过头,透过车玻璃看着他被光线勾勒出的紧绷轮廓,不解。 “谈谈。” “没必要。” “有必要。”他撑开手掌,映在车玻璃上:“五分钟”。 停车场入口处扫过车灯,喇叭声短促地响了一下,在催促。 应晚凝静默看他两秒。 “解锁。”她对助理说。 车门锁弹开的瞬间,贺白笙立刻打开车门坐进来。 车内空间因他显得逼仄了些,清冷的空气瞬间掺上他身上微寒的气息,也多了一丝急促的呼吸声。 “走吧。”她平静开口。 车子启动,汇入车流。 车厢内陷入沉寂,只有空调低鸣。 贺白笙的呼吸逐渐平复,他坐得笔直,余光看她。 “那部片子,”他干涩开口,“《花宵》,很不错。” 分开后的无数深夜,他一个人看了许多遍。 她不作声。 “拍得很好。”他说。 这几个字在狭小的空间显得突兀,甚至笨拙。 她终于偏过头,真正看向他。 “贺白笙,”她声音不起波澜,甚至藏着一丝疲倦,“你追我的车,差点被撞,就只为了告诉我这个五年前大众都知道的事实?” 他喉结滚动,侧脸线条在窗外流动的光影里显得僵硬。 “不是。”他停顿片刻,攥紧拳头,“我是想说,当年你说得对,我眼里只有我,只有目标和规则,我的时间表里,没有为你留过位置。” 车驶入隧道,窗外的世界与车内的灯一同熄灭。黑暗中,他声音干涩:“我错了。” 声量不大,但字句清晰,落在车厢的寂静里,重得像锤。 她没有回应。 三秒。 五秒。 隧道很长,在光线重新涌入车厢的前一瞬,他听见她极轻地呼出一口气,像一声未曾出口的叹息。 “说完了?”她问,声音和窗外的空气一样,没有温度。 光来了,话题也结束了。 他手攥紧:“没有。”转头看她双眼,“再给我一次机会。” 车里只有空调声,她看窗外。 “机会不是靠人给的。”她将轻颤的指尖隐匿在披肩下,仿佛事不关己,“是自己挣的。” “我知道!”他急切道,“所以我在挣。” 车拐进辅路,视野里出现一栋旧式红砖小楼,快到了。 他看着她无动于衷的侧脸,像是自言自语:“我想把事情都处理好,没有任何借口,再……再重新开始追求你。”他排练了千百遍的说辞,此刻碎得凑不成句,全凭本能驱使,“我以为那是尊重…但我又错了,是吗?” 应晚凝维持着姿势,一动不动。 “我以为准备好一切,才是对你最大的尊重。”他说,“但我发现我错了,机会不是等来的。” “你今天的出现,打乱了我的节奏。”她偏开头,“这不像你,你的秩序呢?贺总。错过的道歉,还有意义吗?” 他下颌线紧绷,垂头,声音陡然弱下去:“当年,我就知道错了……” 过去三十年建立的所有行为准则,在看到她背影消失的瞬间,土崩瓦解。 “而且,秩序只是工具,工具失效以后,本能就是秩序。” 车停稳,助理解开安全带,没动。 她终于正面看他。 “你的本能,就是闯进我的车,说几句晚了五年的话?” 他迎着她目光。 “我的本能是不能再看你一个人扛。”他声音压低,“直播的事,不是意外!” 她眉梢微动。 “所以?” “所以你需要……” 她推开车门,冷风灌入。 “我需要的是在我需要时出现的人,不是出事后才冲过来告诉我水有多深的人。” 她关上门:“明天把车开回来还我。” 助理会意,留下车钥匙,出去跟上她。 他独自坐在车里,看着她走向锈红色铁门,身影被门廊下昏暗的灯拉得很长。 她没有回头。 车灯亮着,光柱刺眼。 她拿钥匙,开门,进去。 门关上。 背影又消失了。 第2章 得等她点头 翌日清晨,天光尚未驱散夜的沉郁。 应晚凝刚挂了经纪人电话,蒋昭阳和苏轻带着一身晨露与担忧前后脚挤进工作室。 目光触及她眼下的黑眼圈,蒋昭阳微微皱眉,连忙打开餐盒:“刚买的,趁热吃。” 应晚凝一夜没睡,见他来才看向墙上的挂钟,七点十分,天都亮了。 感谢的话还没出口,后面一抹身影溜进来,先声夺人。 “正好,我饿死了。”苏轻奔进来,摘下墨镜,直奔桌上的灌汤包。 应晚凝看她手拿起包子开始吞咽,嘴角挂起一抹笑:“慢点吃,哪个女明星像你这么吃东西的。” 苏轻含糊不清反驳:“也没几个男明星像昭阳这么爱装斯文!” 被扫射的蒋昭阳无奈摇头,打开一碗粥递给应晚凝。 应晚凝接过来说谢谢,她也饿了。 吃了两口包子,苏轻缓过来,脚一蹬,滑着椅子凑到她身边,挑着眉说:“晚……你真拍了那种片啊?” 闻言,蒋昭阳拿包子的手微顿,视线往应晚凝身上凝去。 “嗯。”她擦擦嘴,收好餐盒。 苏轻惊呼:“多大尺度?演员帅不帅!实拍啊?” 应晚凝回忆道:“最大尺度,演员本身一般,不过我拍得很帅!”在苏轻兴奋的眼神里又答,“实拍!” 见她轻描淡写,蒋昭阳心下稍安,问道:“那现在怎么办?舆论在发酵了,如果引起官方注意……” 那麻烦就大了,这句隐在担忧里,没说尽。 应晚凝对着电脑屏上经纪人刚发的公关稿转笔,没接话,苏轻缓过来了。 “我已经让我律师在拟律师函了,先针对舆论发酵引发的造谣之类的事警告一下,压一压,给你时间慢慢想。”说罢,苏轻又绕到她身后,狗腿子一般捶腿,“那个……片子种子给我一个呗?” 看着美艳的笑脸在讨好自己,应晚凝扬起嘴角拍拍她的手:“网上搜得到。” 随即又说:“我刚跟经纪人说了,让公司不用管,我在国外合法拍摄,合法出售,国内没有宣传传播,是有人在背后搅局才这么大,放心吧,我能搞定。” 苏轻“嘶”了一声,秀气的眉峰皱起:“有底没底啊!你别一副不在乎的样子,回头投资方撤资你电影可拍不成了!” “我有数。” 应晚凝话音刚落,助理阿潭带着一位西装革履公文包的陌生男子进了门:“应导,这位秦律师说有紧急文件务必亲自交给您……” “应导您好,我是贺总委托过来的律师,抱歉没预约突然打扰您,我姓秦。”随即递上名片,又从包里拿出一份文件放下,“这是您目前手上电影项目《寂静之火》取景地的实地探索行动数据,后勤保障团队近五年的设备清单和应急预案,您可能有需要。” 最后又拿出一个u盘,“这个您先看看,贺总一直关注与您相关的商业动态,意外截获的信息。” 应晚凝压下去微妙的触动,打开视频。 画面晃动,视角像偷拍。一个装修奢华的私人会所包间里,几个男人推杯换盏,环境嘈杂。主位的人背对镜头,旁边谄媚的面孔正在敬酒,手指上的翡翠反着油腻的光。 应晚凝讽刺地挂起一抹笑,这是昨天直播前对她极尽追捧那个制片人。 “放心,陈总,这次肯定给她按死!才拿了几个奖的新人罢了,不懂规矩,以为自己成气候了,这次把她老底全掀了!看到时候谁还敢请她拍戏……到时候走投无路了,还不得来求您……” 背对镜头的男人笑笑,转了转手腕的佛珠,声音模糊:“她那个倔劲儿,可不像会求人的。” “这就由不得她了,到时候项目黄了,欠一屁股债,您再……” 视频戛然而止。 阿潭火刚窜上来,苏轻就破口大骂:“老必登!我没看错是吴制片吧!上次给你塞新人演员你没同意,他就来这套?”苏轻撸起袖子,一副立刻上战场的模样,“早知道按住我爸不投他那个破项目了!” 应晚凝没什么表情,拔下u盘,金属外壳的冰凉停留片刻,旋即被用力捏进掌心。 昨天直播前,这个吴制片还一脸热情跟她握手,说期待合作。 蒋昭阳神情严肃,怒意涌现,捏着杯子的手指节泛白:“晚凝,这个视频,能当证据吗?可以提告了。” 应晚凝眼神回到秦律师身上:“条件呢?” 秦律解释道:“没有条件,这些所有的资料都只是分享,您自行决定是否参考使用。如果您接受,只需再这份接受文件上签字即可,不涉及任何版权或义务。“ 应晚凝看起协议,没注意到蒋昭阳也凑上来,条款简单清晰,没有任何陷阱。 他只是把东西奉上,最大程度的不打扰。 她顿了顿,提笔,签字。 秦律建议道:“您也可以请一位专业律师全程跟进,当然,您需要的话,随时联系我。贺总那边还在梳理一些关联的碎片信息,整理完毕会第一时间送来。” 应晚凝微微颔首:“谢谢。” 秦律收好东西,干净利落离开。 “晚,哪个贺总?”苏轻滑过来。 秦凯走了,贺白笙靠到车门上,对着二楼窗口吐出一口烟,烟雾缭绕,恍惚间,好像看到她的脸在窗户上现了一瞬。 他歪头一看,又消失了。 那点渺茫未闻的期待刚刚攀升,来不及消散,手机立刻进来一条消息。她的号码,他存了许久了。 “多谢贺总,请问视频后续内容还有吗?” 贺白笙把烟扔回车里,下意识闻了袖口,迅速脱下身上染上烟味的外套,换上备用西装,飞奔上去。 阿潭刚好打开门禁,他一路畅通无阻进了工作室。 她工作室陈设简单,几乎只有工作设备,沙发上叠着毛毯和一只枕头——她昨晚就睡在这? 应晚凝上前,递上一杯水:“谢谢。” 她眼里有红血丝,黑眼圈明显,昨晚没睡。 他淡定接过,指尖无意间触碰到她的,温凉交织。 他不着痕迹地扫过她眼下的淡青,捏着水杯的手用了劲。 贺白笙的突然闯入,让原本略显嘈杂的跟工作室瞬间安静几分,一种无形的气压弥漫开来。 喝水的过程,眼神从咋呼的苏轻身上掠过,和蒋昭阳对视的瞬间变得冷淡而审视,最后似锚点一般,落回她身上。 “你打算怎么做?”他声音比想象中更沙哑些。 应晚凝抱起手:“不告,先压着,让子弹先飞一飞,必要时刻反击才有效致命!” 俩人站得不近,保持社交距离。 苏轻清晰地感觉到,身旁蒋昭阳的身体有瞬间的僵硬,她余光撇见他默默移开了原本放在应晚凝身边桌面上的手,指尖无疑是地蜷缩了一下。 那一刻,工作室里无形的气压,仿佛又沉了几分。 “贺总?”苏轻歪头,碎碎念:“真是他!昨晚直播那个,他们这么熟?” 贺白笙公司的游戏近几年席卷年轻人群体,公司市值一路飙升,不过他不怎么出现,也就最近半年偶尔出现在镜头前,细想来……那些活动,好像和晚凝还有点关系? “万宁科技!”苏轻想起来了!猛地一拍大腿,又皱起眉,眼里燃起八卦,“万宁?晚凝?” 音量不大,正好进入所有人的耳里。 她身旁的蒋昭阳心猛地一沉,手握紧了拳。 闻言,应晚凝呼吸蓦地一滞。她下意识抬头,探寻的目光赫然被贺白笙牢牢锁住。 他们视线对上的瞬间,蒋昭阳一阵轻微的窒息,眼前的世界开始恍惚。 那个男人垂眸默认的姿态里,带着一种他从未见过的,近乎虔诚的克制。 蒋昭阳的心沉到谷底。 苏轻猛地从椅子上弹起来:“贺总!你是万宁科技的贺白笙!” 话音落下,她自己先愣住了,略过了贺白笙的礼貌回应。 他礼貌点头:“苏小姐。” “万宁科技……”她喃喃重复,像是品咂着这俩字的滋味,目光在应晚凝和贺白笙之间惊疑不定地逡巡。最终,一个石破天惊的念头攫住她,声音都变了调。 “万宁……是晚凝的谐音吗?” 一瞬间,工作室的空气仿佛被抽空,蒋昭阳端着水杯的手,指节泛出清白。 应晚凝眼神倏地移开,见她闪躲,贺白笙垂眸,退两步将水杯放下:“目前……等她点头了才可以承认。” 苏轻惊得捂住嘴,两条秀眉激动得乱飞,眼里闪着兴奋的光。 贺白笙一鸣惊人,她此前从未听过应晚凝身边的八卦,八卦……苏轻下意识瞥向蒋昭阳。 不大的空间里,有人欢喜有人忧。 一股冰冷的涩意几乎吞噬蒋昭阳,不是一厢情愿……她长久以来的边界霎时有了解释。 原本想给她的水杯,在空中停住。几秒后,默默地放在离她更近的桌上。 蒋昭阳移开视线,清晰地感觉到自己站在一道无形的界限之外,而界内的空间,陡然变得逼仄,再也容不下他。 贺白笙忍住没说。 直接用晚凝两个字,她会介意。 第3章 只为合作不为她 时钟指向九点,苏轻举着手机窝在沙发里找资源,网页跳转的间隙,眼神在那三人之间来回晃动。 自贺白笙不算委婉的表白后,工作室的空气仿佛凝滞一般,唯独苏轻一人压抑着激动的吃瓜心情。 应晚凝坐在办公椅上看平板分析数据,神情认真。 她身上总有一道视线来自对面的贺白笙,他对着电脑处理工作,时不时抬眼看她。 目光触及她发梢,顺着描摹她的眉眼。恍惚间,她陪在身边的日日夜夜,仿佛已失而复得。 蒋昭阳在应晚凝身边,看一眼她的数据,打字记录一下,偶尔和贺白笙眼神撞上。两个第一次见的陌生人,眼里碰出了互不相让的偏执。 应晚凝对此不知情,工作闹钟响起,她按掉的同时出声提醒道:“贺总,谢谢你提供的资料,但是你事务繁忙,不必在这里耗着。” 贺白笙从屏幕上抬眼,公事公办:“本次汇时影业邀请的科技界嘉宾只有万宁科技,影视界嘉宾的代表是你,我们两家公司都牵涉其中,尽快确立一个解决方案才是当务之急,我和汇时影业的唐总是朋友,他也很关切这件事的进展。于公于私,我认为我们在一起沟通效率最高。” 理由无懈可击。 他靠在车头抽烟的场景浮现,想到他彻夜等待,最终咽下逐客令,随他去了。只说一句:“那耽误贺总了。” 她低头继续工作,贺白笙松开握紧的掌心,电脑上迅速回复特助:我今天线上办公,所有需要出席的工作全部找叶总!” 蒋昭阳把记录的东西投屏,分析道:“晚凝,舆论目前氛围三派:辱骂,支持与吃瓜。意外的是,你的作品被大规模重温了,全平台粉丝逆势涨了三十万。” “嚯!”苏轻笑出声,”反而是另类宣传了。” 毕竟电影也拍了五年,应晚凝的实力使得她也有了一小批追随者。 忠实粉丝连夜整理出了她的工作履历,指出了事件核心——《花宵》这部电影的拍摄上映,一切合法! 应晚凝说:“那时候我刚从东瀛岛国电影学院毕业,至少在那个国家是合法的,过审上映,每一部都有文件可查。” “切!”苏轻不屑:“你回国签约后就没提过,不爆出来我都不知道,这么给你泼脏水……欲加之罪罢了!” 捧着平板看到粉丝科普后,苏轻捂嘴惊讶:“晚!你好厉害,毕业作品提名康城电影节最佳影片哎!” 网暴者的语言激进多了,从“委身拍电影”到“□□羞辱”,更有甚者开始猜测应晚凝的“发家史”是否一路都靠裙下关系。 苏轻深吸一口气,还是忍不下骂人的冲动:“就该把这些人都揪出来!看看这一个个到底是从哪个石头缝蹦出来的!” 应晚凝松开抠着的指尖,淡定地笑笑。 不论哪个年头,女性相关内容必然少不了此类言论,更何况她从小到大,习惯了。 蒋昭阳气不过,想找人删帖,也被她制止:“删不完的,反而显得我心虚了,何必呢,也要给别人发言的权利嘛。” 她习以为常的模样,刺痛了贺白笙。 他打字的手突然停顿,打错了。删掉错字的同时,低头掩饰自己的心疼。 她这般风轻云淡的态度,像一根烧红的针,精准地刺入贺白笙心脏最柔软的部位。 他曾拥有过她全部的、坦荡的过去,当时视为寻常。如今在旁人的辱骂声中他才明白,当初站在自己眼前的,是怎样一副坦坦荡荡的风骨。 他低头,按下键盘,用处理工作的表象,来掩饰内心那片因悔恨和心疼掀起的海啸。 正想着,叶钧齐的信息轰炸进来:你最好说清楚是什么天大紧急的事让工作狂居然翘班!你知道我的会议今天排到凌晨了吗!” 看一眼应晚凝后,他反手回过去:工作狂在忙工作,也在奔赴工作的意义。而后没再理会那边满屏的问号和质问。 中立派关注点则在她和贺白笙身上,阿潭看着评论,眼里含着八卦,看了一眼神情严肃的两位当事人。 应晚凝眼神专注,腰板挺直,认真的神情里透着坚毅。 贺白笙紧绷下巴,表情冷峻,寒意迸发的气场里含着温情。 倒确实有几分相配……阿潭看回评论。 “俊男靓女又事业有成!配啊!” “校友和不熟这两个字,你们瞧瞧!暗流涌动是不是!” 蒋昭阳迅速把这一页过了,其他凑热闹的言论都被淹没下去。 贺白笙心疼压过雀跃,往她那方看了一眼,应晚凝装没看到,无视他的视线。 这一切微妙的互动又被沙发上的苏轻尽收眼底,她猛掐着自己大腿,生怕这时候笑出来破坏氛围。 应晚凝沉吟地转几下笔,坚定道:“网上的话先不管,阿潭,调出视频。” 视频聚焦到了饭局上的吴制片,他此时正在办公室焦头烂额,不但没把应晚凝按死,她的热度反而不断攀升,视频网站借风把她拍过的电影全部放到首页,点击率居高不下。这样下去还得了…… 他拨通电话,咬牙切齿道:“第二个料,给我放出去!” 嘈杂的包间音再次响彻工作室,应晚凝问道:“贺总,后面的视频,没有了吗?” 贺白笙思索了才说:“渠道特殊,目前能拿到的核心信息就这些,其他的信息比较碎片,我在让人梳理时间线和关联性,整理好了第一时间发给你。”又犹豫一下才说,“不过,既然有一位露脸了,兴许可以查查和他来往密切的人物……”顿了顿又补充,“我只是建议。” 应晚凝也想到了:“轻轻,能不能帮我查查吴制片的私人关系网,有过什么黑历史,不要只能引起口诛笔伐的那种,要实际上的过错!”应晚凝咬重了“实际上”几个字。 苏轻比了个"ok"的手势,“包我身上!” 闻言,贺白笙抿紧唇,在心里警醒自己:没到紧要关头,不能干涉她的进程! 蒋昭阳咬牙道:“晚凝,那个背对镜头的人,想要的是……你,你大概回忆一下,有哪些人……对你表示过吗?” 话毕,蒋昭阳脑回路接通。懊恼慢了半拍,潮水般涌上,贺白笙冷淡地扫过去一个眼神,不悦地投出苛责。 如果这样的人有不少,岂不是让她又在大脑里经历一遍那些恶心的过往? 应晚凝认真摇头:“有是有,不过我参加饭局少,恶心的人事物转头就忘,只记得住项目和合作方,真有这人我也不记得了。” 顿了顿后,她又说:“不过,吴制片的黑料不止这一点啊,他经手的项目账目不清是常态。他挖我的过去无非是想搞臭我,或许我也可以从他的黑账本着手,帮他审计一下。” “有思绪就好,”贺白笙出声道,“就算只知道这个人,顺藤摸瓜,迟早的事。” 没一会儿,苏轻嘴里“嘶”一声,“晚凝,查到了,但是不痛不痒,口诛笔伐够他喝几壶了,但是……没什么实际效用。”说罢,不等应晚凝回话,她眼神触及贺白笙:“贺总,万宁科技有钱有势,你能不能,帮忙查查?” 应晚凝本能深吸一口气,看向贺白笙,这不失为一种方式,只是又麻烦他吗? 贺白笙眼睛微亮,迅速接话:“当然!”他压下心头的急切,看向应晚凝,沉稳而可靠,“乐意效劳!”探寻的眼神撞上应晚凝的,他把玩杯身的手上用了力,不自觉伸手紧了紧领带。 今时不同往日,他要做的,时克制。 蒋昭阳抓不住心头的烦躁,无力地捏紧感应笔。 他再一次站在无形的同盟之外,终是沉默地走到窗口透气。 应晚凝捏紧了笔杆子:“辛苦贺总了。” “不辛苦!” xxxxxxxx 吴勇放下电话,脸上扭曲的横肉迸出狠戾。 陈总的最后通牒像催命符——搞不定应晚凝,资金链就彻底断了。 他心一横,对助理吼道:“第二个料全部放出去!所有水军全部出动,我要让她永世翻不了身!” 吴勇盯着屏幕上应晚凝的资料,控制不住嘴角的弧度:”风情街出来的野鸡也配在老子面前装清高!风情街坊泡大的贱种,真以为披上导演的皮就能洗白当艺术家了?光你老子那点破事,就够你身败名裂的……我倒要让所有人看看,所谓的天才导演,骨子里流的是什么血……” 他都没能独善其身,一个小导演,凭什么? 手里的文件纸被攥得发皱,破裂在掌心。吴勇仰起头,念道: “下水道出来的东西,真以为自己洗得干净?” 第4章 我谁也不是,但我爱我 忙活到将近午后,阿潭拎着两袋餐盒进门:“导,今天的餐是不是点多了啊?” 应晚凝从屏幕后抬头:“我没点餐啊。” “我……让助理点的。”贺白笙率先起身去餐桌边,“我有点饿了。” 应晚凝下意识看表,脸上立刻涌了自责:“抱歉,我忘记了。”也顾不上谁点的了,招呼大家一起过去,“那昭阳,轻轻,都来吃饭吧。” 餐桌上,蒋昭阳食不知味,嚼了满口懊悔。苏轻吃得开心:“贺总,是你饿了呢,还是怕……”眼神往应晚凝方向飞去,又笑,“我们饿了呀!” 贺白笙看向应晚凝,她安静吃着,低头吃饭不答。 应晚凝装没听到,半晌才说:“委屈贺总在这用餐了。”顿了顿,“还是自己点的。” 还得盘算如何还这一餐。 贺白笙隐去嘴角的笑意,温柔一瞥:“不重要,问题解决了怎么说都好。” 反正是一起吃饭了。 温馨的气氛没延续多久,阿潭抱着平板凑上来,步伐凝重,表情掺着难以言喻的复杂和心疼:“姐……。” 她只有极其私下的场合才喊姐,应晚凝见她如此,手不自觉按住桌面,心底跃上细微的恐慌:“怎么了?” 阿潭仿佛入了定,犹豫着是否让她看,是否投上大屏幕。苏轻急性子,沉着脸凑上去:“干嘛啊!我来。” 屏幕映入眼帘的瞬间,苏轻美艳的脸上瞬间失了生气,眉头紧蹙,她呼吸一滞,瞬间红了眼眶。看向应晚凝的眼里,同样溢出心疼。 这反应……应晚凝站在原地,眸中浮出冰凉。 这一刻终于来了吗? 平板自动连到大屏幕,霎时间,空间下陷似的,氧气消失,应晚凝仿佛进入了真空地带,无法呼吸。 刺骨的凉随着屏幕上五颜六色的大标题铺陈开来。 “风情街长大的天才导演?——以成长融进血肉,以生活注入作品。” “妓子之女——艺术来源于生活,《花宵》大获好评,是否家学渊源?” “父亲靠卖身养活女子,二十五年后,女子归来,拿遍电影节大奖。” …… 媒体的恶毒应晚凝见识过,这一刻还是有些无力招架。 她脸上血色尽褪,手上的力卸了,仿佛被无形的闪电击中,身体僵直。 随后,又讽刺地笑了,气声凉入心口:“果然,永远都是这套……” 几人瞬间不识字一般,对着屏幕反应半天,蒋昭阳倒抽一口冷气,下意识看向应晚凝,眼里含着难以置信的心痛和愤怒,嘴里喃喃道:“怎么会……怎么敢……”即便是背对他,她的脊骨也依然挺直。 蒋昭阳痛苦地闭眼,不忍再看她。 “啪”的一声,笔身被贺白笙捏断,他面色铁青,下颌线紧绷得像刀锋,额角青筋暴起,反应片刻后,喉咙深处压抑出低吼:“想死!” 话里的暴戾不待人消化,他又立刻拨通电话,努力克制胸口的起伏:“叶钧齐!给我用一切手段,我要那个姓吴的和姓陈的,立刻!马上!” “晚凝……”他冲到应晚凝面前,想要把人抱进怀里,让她与世界隔离开来。 在伸手就能够她到怀里的距离,他又停下了。 咫尺间,应晚凝平静地站着,如同神女一般清明平静,眼里又透出锐利的杀气。 她的平静让贺白笙的暴怒瞬间湮灭,一种深切的,让他呼吸都疼的心疼和懊悔将他淹没。 半晌,只无力吐出几个字:“对不起,又让你……面对……” “他祖宗的卑鄙小人!”苏轻才回过神,骂声不断,“什么畜生干出这种缺德事!” 苏轻气得抹一把泪,气得团团转:“晚凝!你说!要干什么,我让我爸全部打招呼,这个姓吴的不破产进去待几年,我苏轻的脑袋掰下来给你当球踢!” 阿潭被她气势拉回来,也擦去眼泪,把投屏退出来,出去回复来自公司和外界的一切消息。 “好了,我没事,都淡定点。”应晚凝避开贺白笙的眼神,退后一步,回到社交距离,在自己的位置坐下,“帮我看看舆论和评论就好了。” 想了想,还是抬头看向贺白笙:“贺总……其他的,就不必了,麻烦你了。” 不加掩饰的拒绝,是指他刚才的电话。 他指尖发凉,无力地点头,说了声好。 心口那句“我怎么会,失去护着你的机会,”哽在喉间,成了内刺。 他坐回刚才的位置,网页浏览着网友的发言,手上迅速敲着键盘:“钧齐,算了。把这几个人全部资料查出来,给我发完整的,送一部分到有关部门。” 贺白笙大胆地看过去,应晚凝平静得仿佛什么都没发生,面色淡然如水。他压下心口的异样,强行转回头,不能吓到她…… 找阿潭整理好《花宵》那部电影的合法文件和手续后,苏轻看着舆论叹道:“网友也是有良心的。” “虽然还有不堪的言论和杂音,但是主流言论都开始心疼你了,晚凝。”苏轻的语气也带了心疼。 “心疼啥。”苏轻回以一个轻松的笑,“不过谢谢网友了。” 这般洒脱和不在乎,仿佛主角不是她。 蒋昭阳绷着脸,一言不发。 应晚凝的目光落在那些触目惊心的标题上,她感觉喉咙像是被什么堵住了,咽不下去,也吐不出来。 她没有动,也没有哭,甚至连呼吸都变得很轻。只是搭在桌沿的左手,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泛出青白,微微地颤抖着。她二十多年来用以立足的整个世界,好像正在脚下无声地碎裂。 然后,那股颤抖停止了。她缓缓地、几乎是一寸一寸地松开了攥紧的手,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 她抬起眼,眼底已是一片寸草不生的荒原,只剩下绝对的冷静。她拉过电脑,开始打字。 没一会儿,应晚凝发布的长文在火爆全网。 蒋昭阳是第一个看完的。他没有说话,起身走到床边,背对着所有人,点了支烟。拿烟的手指,微不可查地抖。 一根烟后,他拿出手机,拨通电话:“张总,是我,对,明年和浙海卫视合作那部重点剧,我觉得导演人员可以考虑应晚凝导演。” “为什么?您可以看看她刚发的文章,看了您就会明白,关于这种被重点关照的项目,需要这种风骨的创作者……我可以下个月去出这趟差。” 他挂掉电话,看向不远处被两个女孩围着的应晚凝,眼神复杂而坚定。 阿潭和苏轻看完后,泪眼汪汪拥到她身边,苏轻揽着她嚎:“笨蛋晚凝!你怎么会是这样长大的……以后我养你好不好。” 应晚凝抹掉她的泪痕,笑着拍拍她的手:“好,那顺便给我点八个帅哥伺候着可以吗?” 苏轻抹一把眼泪:“以前不是2个就够了嘛……” 犹豫片刻,贺白笙点进网页,查看应晚凝发布的长文。 《我谁也不是,但我爱我》 尊敬的各路朋友:我是应晚凝,承蒙组委会厚爱,前段时间拿了几个奖项,我深感荣幸。我以为只是参加一场商业活动相关的论坛而已,没想到直播因为我而出意外,对此,昨天离开后我已经第一时间向主办方表示了歉意。针对近日各界网友对我的关心,深表感恩。 【关于我的成长】 我生于东瀛岛国,父亲是国人,记忆里没有过母亲的身影。充斥着的是不同的女人和父亲走上阁楼的碎片回忆。这时候,我只能在外面街道上玩耍,女人留下钱后会自己离开,父亲会笑出牙花,从钱里抽一张给我买零食。 街坊邻居不乏漂亮阿姨,她们会在“工作时”让我回避,空闲时带我看动画片。 每到一个学校,刚开始都会有朋友,一段时间之后,了解到我的背景,不会有人再和我来往。我从不伤心难过,朋友本来就是阶段性的,朋友围绕和我独身一人也没有区别,所以我总是独来独往。 刚开始父亲会热衷于帮我转学,他让我多和朋友交流,没准儿还能有学生家长是他的潜在客户,这个话刚出来的瞬间被其他邻居阿姨骂了回去。他没再提过,我也拒绝了继续转学。 上大学后,开始有了朋友,不再有人过问我的家庭,过问我的父母。 父亲依然纵情声色犬马,以此谋生。 我幼时也以为他是为了养我从事的特殊职业。 不问他要钱了才知道,兴许,他是热爱。 也许这份热爱里藏着荒唐,但不重要,这是他选择的生活方式,他的荒唐不影响他爱我,我尊重他爱他。 以上,至少在东瀛来说,合法。 【关于我的选择】 如大家知道,东瀛岛国的颜色制片行业也有着严苛的工作系统,合法合规。我毕业作品,是父亲一个制片厂的熟人介绍的,他曾在父亲年轻时伸出援手。彼时他正想扶持一部作品,跳出东瀛颜色制作的传统窠臼,拍出能进入主流视野的电影。这是父亲欠他的人情,也是我毕业的机会。也不知道是我替份父亲还人情,还是父亲因我又欠了一次人情。 【关于我的答案】 我顺利拍出毕业作品,就是大家看到的《花宵》,它是我职业生涯最大尺度的影片,聚焦了人性,**,存在,看见。 我从不以此为耻,借用网络名言:那不是我的黑历史,是我的来时路。 电影合规送审,合法上映。也幸运的在国外得到关注,入选影展。 重来一次,我还会拍它。 在那条街里,我见识了最原始的**,也看见过最卑微的生存。 我不会否定这段成长,也不会称赞经历的一切。 我谁也不是,我就是应晚凝,我爱我自己,如同我爱着我的父亲。 对我个人生平还有好奇的地方,可以继续问我,我只是普通人,没有什么值得遮掩隐瞒的。 感谢各位关注与厚爱,最后想说,这兴许是我职业生涯的热度最高时刻,我打个广告,下一部电影在选角,欢迎推荐与报名。 合作不成也当交朋友,以后总有机会的。 此致,感恩。 第5章 谁也折辱不了她的品格 临京华灯初上,车流如常涌动。 贺白笙的办公室一片死寂,与窗外霓虹隔着一层无法穿透的玻璃。 赵辛汇报道:“贺总,应小姐的长文反响远超预期。舆情已经完全逆转,她的个人口碑和公众好感度正在指数级增长。从商业角度看,这是一次完美的危机公关,她的市场价值不降反升,很多高端品牌已经开始询问合作意向。” 贺白笙面沉如水,冷厉的骨相在灯光下透出一丝疲态的苍白,寒浸浸地开口:“那俩人的老底查得如何了?” 叶钧齐连忙迈过来:“够伤筋动骨了,致命的还在挖。” 贺白笙伸手在太阳穴按按:“伤筋动骨的部分,先放出去,剩下的,尽快。” 叶钧齐点头,忍不住凑上前,在他办公桌上斜坐,眉峰挑出八卦的弧度:“那个导演,确实很有态度,你这是……看上啦?” 贺白笙垂下眼眸:“人没看上我。”在叶钧齐震惊的瞳孔里,他头更低了,“看不上,也正常。” 叶钧齐张了张嘴,千言万语卡在喉咙,挤不出口。他震惊到无以复加,这浸满惆怅的语气,他怎么听出了谦卑? 贺白笙的商业帝国已经初步建成,共事五年不见他拈花惹草,自爱自重,更遑论加上他的身材长相,临京多少千金小姐天天追着,他都没分过去一个眼神。 他!居然有喜欢的人! 对方!居然不喜欢他! 贺白笙此人心高气傲,这个世界上居然会有他爱而不得的时候! 叶钧齐咂摸半天,扫过贺白笙那副居然带了苍然颓废的神色,耳边仍荡着那句浸满懊悔的话。 助理在催下一个会议,叶钧齐把心里的“见色忘义”和开了一天会的疲惫压下去,拍拍他肩膀,留了句来日方长便离开,紧随其后。 办公室重归死寂,贺白笙浏览了几个网页,都赫然挂着应晚凝的词条: 应晚凝,不是黑历史,是来时路。 我谁也不是,我爱我 应晚凝冷幽默,坦荡底色,真诚为先 等等一系列词条。 他点开屏幕上已经烂熟于心的长文,那些轻描淡写的文字,此刻化为最锋利的刀刃,精准地剖开他五年前傲慢的,视而不见的灵魂。 目光停留在“这是我的来时路。” 就是这条路,他当年选择了背过身去。 回忆不受控制,倒放回《花宵》确定上映日期那天。 她耗时五个月拍出的《花宵》终于可以面世,应晚凝激动地拉着他的手晃悠:“别的事你到不到场没关系,但是我的第一部电影,你一定要来好不好?” 彼时,他看着应晚凝满眼的期待,点了头。临近时间,他接了一个紧急兼职,以为她一定会理解,只给她发了条解释性文字,便转头忙活。 结束工作后,他才看到和她相关的网络视频已然铺天盖地,她在首映礼被媒体大胆质疑《花宵》尺度,即便她依然不卑不亢,看不出喜怒。 他仍然从她墨色瞳孔里,读出了失望和心死。 匆匆赶到时,首映结束,观众四散。她一个人从喧嚣中走出来见他,面对他云淡风轻的对不起,应晚凝笑了。 “没关系。”她同样云淡风轻,只是掩不住眸中悲意,“你追寻自己的生活而已,一向如此,我不介意。” 贺白笙干涩地舔舔唇,心底冒出没来由的慌:“晚凝……” 他本能伸手去拉她,应晚凝下意识后退一步,避开他的触碰,语气轻松,听到他耳里透出寒凉:“我爱你眼里只有你的模样,也爱你凡事以目标和规则为先,但是,你的时间表里,从未有我。” 眼泪自脸颊滑落,那是贺白笙第一次看她哭,想伸手替她擦掉的下一秒,应晚凝伸手一抹:“我们,结束吧。” 记忆的最后,是她的背影。 决绝地消失在散场人潮里,一次也没有回头。 五年了,那个背影带来的心悸,此刻竟比当时还要清晰百倍。 那滴泪,沉重如钟,在他回忆里撞了五年。 窗外的霓虹像一道无法愈合的伤口,割裂了城市的夜空,也割裂了五年来他赖以生存的假象。 这篇长文仿佛在宣告,就连他五年的懊悔,于她而言都是多余的。 她的品格,谁也折辱不了。 贺白笙在偌大的办公室,独自消化着这迟来五年的凌迟之痛。 与此同时,应晚凝工作室里,其乐融融。 事件也算暂时结束,香槟的气泡在光下跟着雀跃,几人举起酒杯,碰出“翻身”后的喜悦。 看着他们的笑脸,应晚凝也跟着笑了。 “晚凝,这一仗真漂亮!不但让那些见不得光的老鼠人人喊打,这么大的势头,不知道为你们公司省了多少宣传费了!”苏轻摇晃着酒杯,兴奋不已。 蒋昭阳单独跟她碰了一个,“这么大的势头……本来也不该存在的。” 不待应晚凝回答,苏轻一个“暴栗”敲在他头上:“废话!我不知道吗!你真是……和晚凝相处这么久,一点品格都没学到!” “好啦!赶紧吃,吃完我还干活儿呢,今天比较临时,吃完二位该忙就去忙,既然解决了你们也可以放心了,过了这几天,再隆重地请你们吃顿好吃的!”应晚凝笑道。 二人收敛下来,他们能在紧急时刻为她空出一天守着,应晚凝已经很感激了。 闻言,俩人也不推脱,吃完饭就闪了人,苏轻让蒋昭阳先走,借口有事要稍晚。 又过去拉着应晚凝,神秘兮兮问:“贺总,过程,简单说!” 提到那人,应晚凝眼前浮现出他离开时的样子。 看完长文后,其他人各有反应,苏轻和阿潭心疼地挤在她身边抱紧她,蒋昭阳失魂落魄,同样心疼。 唯有贺白笙,他坐在那里,像一尊被瞬间风化的石像。屏幕的光映在他毫无波澜的脸上,指导页面因长时间无操作而按下,最后一点光从他眼中抽离,彻底陷入一片死寂的黑暗。 他忽然极轻地笑了一声,在过分安静的工作室里,清晰得令人心头发颤。 “晚凝……”他开口,声音嘶哑得像被砂纸磨过喉管。 手足无措间,掐紧了碎裂的笔壳,他才发现,五年的懊悔和爱意,在她坦诚的灵魂面前,竟不值一提。 “贺总忙就去吧,你帮得够多了,改天空了,我一定登门致谢。”她看出他的局促和窘迫。 贺白笙几乎是仓皇而逃。 看着他离开的背影,应晚凝心里某个位置仿佛被一根细针飞速刺了一下,痛感真切,但转瞬即逝,让她无从捕捉。 晚饭前,秦律师又送来一份资料。从声纹,背影以及那串佛珠等详细地分析了比对了背对镜头那人的可能性。 她思绪回来,嘴角扬起笑容,回答苏轻:“老友而已。” 见她不答,苏轻皱眉,娇嗔道:“没劲,等你忙完我再拷问你。” 说完猛地亲一下应晚凝的脸才离开。 阿潭收拾好东西,和应晚凝忙活起来。 “阿潭,趁现在有热度,别浪费了,把咱们新项目的计划书优化一下,趁现在发出去。”应晚凝一遍说着,一边在个人网页又更了一条最新消息。 “我该说的全部说完了,如有商业合作,欢迎按下面的方式联系,别的采访一律不接。” 看到这条热度迅速顶上去,在办公室侯着的吴制片,横眉压眼,唇角紧抿,办公桌上的东西砸了满地。陈总的电话精准跳进来,他迅速收敛情绪,乖顺接起。 “看来这次的合作,天不遂人愿啊……来日方长,吴总。” “别呀陈总,”他急忙堆笑道,“我还有办法!您放心,那天就说了,哪头都不让您落空了!” 再三保证下,陈总答应给他最后一次机会。 他不可能让这个他以为能随手捏死的蚂蚁,就这样踩着他们的脸登上巅峰。 他深吸一口气,硬挤出来笑意,映在电脑屏上,畸形又森然。 硬的不行,还有软的,反正他手里还有牌! 两秒后,应晚凝的手机收到一条邀请信息。 “应导,针对你新项目的事情,我有几个投资人为你引荐,明晚七点,宣洋府设宴,成不成,成多少,得看应导的本事了。” 来自吴勇吴制片。 第6章 画地为牢 次日一早,工作室里静得只回荡着设备按键轻微的滴答声。 阿潭苦着一张脸,屏息凝神,指尖一遍遍抚过眼镜架上的镜头,反复校准着录音设备的灵敏度与耳机里几乎不可闻的电流底噪,最后又研究上了贺白笙上次送来的分析报告。 经纪人陆茗出差得返,风尘仆仆地推门而入,气息微喘:“晚凝,宣洋府那地方,菜色另说,门槛倒是高!这饭,怕是不好消化。” 她在来的路上已经了解了一切。 应晚凝对她笑笑:“又不是上战场,这么紧张干嘛!”她扫一眼设备,“更何况又你陪我,阿潭就听着,我只谈这次的项目,超过十分钟我没提项目二字,就报警。” 下午七点,在陆茗的陪同下,应晚凝准时踏入宣洋府的包间。 包间大得近乎空旷,一张足以容纳二十人的巨型圆桌如同斗兽场般盘踞中央,厚重的素色窗帘将外界最后一丝天光彻底吞噬,只余下头顶水晶灯过分明亮,以至于显得有些冰冷的光线,照出人的表情。 陈知璋端坐主位,白衬衫挽上去,露出小臂上的劳力士,金丝眼镜下的眼眸投过来,意料之中地朝应晚凝微微一笑。 吴勇笑着迎上来:“应导!就知道你一定来,这位是芝鸿影业项目开发经理陈总。” 又一一介绍了几位投资人,应晚凝一个个点头问好,面色平静,看不出喜怒。 陈知璋身旁的位置空着,他手臂一挥:“应导,请坐。” 应晚凝鼻腔里萦绕着昂贵雪茄与皮革混合的——属于男性权力场的标志性气味。她心脏猛地一沉,又被意志力稳稳托住。再抬眼时,已是平静的笑容:“您客气了,在座各位不介意就行。” 她从容落座,抬眼瞥见对面挂钟,七点零二。 经纪人被有意无意隔开,安排在了对面角落。 她双手垂在桌下,手指无意识蜷缩又迅速松开。 贺白笙透过监控,尽收眼底。 那是她极度紧张时才会有的小动作。贺白笙神情冷峻,下颌线紧绷,指节在膝盖处无声地并拢。 他锁着眉头,沉声说:“告诉嘉儿,b计划,开始铺垫。” 圆桌上,陈知璋单手抬起茶壶给应晚凝斟茶:“应导,这杯茶敬你内心坦荡,风骨醉人。” 水流平稳,茶水如注,茶壶落下时,碰出一声轻响。 应晚凝颔首,不动茶杯:“陈总说笑了,我一向忠于自己,谈不上风骨。” “应导的《花宵》拍得很是不错,既se情,又干净。艺术和人性是有的,不过嘛……”陈知璋四个手指一拈,像把玩一件物品般将茶杯推到应晚凝面前,镜片后黏腻的目光扫过她的脸,“拍得太公式化,太清醒,缺了点,情动时该有的,眩晕感,还有……”烟雾从他指尖环绕飘散,继续道,“女人床/笫之间本来有的迷乱和柔媚。” 墨绿色茶杯雕刻着竹节,很是别致,应晚凝垂眸瞥了一眼:“出道作品,年轻,心高气傲,不过陈总如何看出se情呢,那分明只是表象,而且后来的几部都在成长,只是不一定能入陈总的眼。” 见她不动手,话锋带刺,吴勇略过陈知璋眼下闪过的不悦,连忙摆手笑笑:“哎~,”一股烟味迎面刺入应晚凝鼻腔,她不动声色将身体向后倾了几分,吴勇一只手指在桌上扣几下:“应导,片子拍得再好,人也得懂得弯腰。这圈子里,硬骨头最容易折。” 服务员开始上菜,精致的摆盘反出吊灯的白光,一道一道从应晚凝面前转过,恍惚间,她竟觉得这缓缓转动的圆桌是个巨大的陷阱,精致的餐盘好似静候猎物的落网。而她,正是猎物。 她伸出食指轻掩住鼻尖,低头一笑:“的确,张弛有度才是人生态度,不过有时候作品和做人是不能挂钩的,多少大导演投资人做出了驰名中外的影视名篇,但是败絮其中,这些新闻,吴制片比我懂多了。” 吴勇脸上堆出的笑僵了一瞬,拿过白酒,往应晚凝杯中注入:“应导刚拿了奖那部《如月之火》,其中一个合作方可有陈总的芝鸿影业,应导怎么说也该敬陈总一杯,”待酒瓶落下方说,“这样,才好谈后续合作嘛!” 陈知璋推一下眼镜,举起酒杯,掷地有声:“无妨,应导年轻有为,才华横溢,我敬应导一杯也合适,还得看应导给不给面子了。” 手腕上的佛珠手串近在咫尺,有些晃眼。陈知璋的双眸在金丝眼镜下蹦出极寒的光,寒得像是盘踞在暗处的蛇。 白酒杯在应晚凝眼前悬空,无声对峙。 空气陷入诡异的宁静,全场十几人,似斗兽场下的观众,又似陈知璋身后的豺狼,就差用眼神将应晚凝盯出千百个血孔。 唯有陆茗,满眼担忧,手指捏紧了筷身,像握着随时进攻的武器。 屏幕后的贺白笙按住冲进包间手刃那几人的冲动,从喉咙挤出几个字:“让嘉儿开始施压,确保万无一失。” 应晚凝微微皱一下眉,看一眼对面墙上的挂钟,在桌上抽出一张纸将掌心的冷汗擦掉,持续微笑:“真不是不给您面子,我从来不喝酒,吴制片知道呀,不过我的项目书绝对给您面子!” 说罢,从身后包里拿出项目书,文件夹还没伸出去,就被吴勇一只胖手按下。 应晚凝的手跟着应声而落,她尝试用力,但文件像被钉住一般岿然不动。抬眼,吴勇另一只手拿出嘴里吊着的烟,将烟灰弹到烟灰缸,朝陈知璋的方向努嘴道:“应导,陈总的酒杯一直举着,怕是不太懂礼数。” “瞧我,不懂礼貌了。”应晚凝松手,举起装饰用的纯净水回敬,“我喝不了酒,就以水代酒,感谢陈总给面子。” 说完,将纯净水一饮而尽。余光瞥到桌上其余人摇头轻笑,耳边传来极淡地叹气。 陈知璋面色闪过一丝愠怒,无声将白酒杯重重落下,双手立在桌上,十指交握。 吴勇心里一紧,拿起项目书,随手丢到桌边:“应导还是年轻啊,不懂做人做事,《寂静之地》还在找投资,以后的职业生涯还要继续,小心路走窄了啊。” “吴制片不妨明示。” 吴勇转动着手上扳指:“娱乐圈说大不大,说小不小,一个人想往前走,光靠才华是不够的,还得有朋友!陈总的敬酒不喝,应导是想……喝罚酒?” 应晚凝抬手推一推眼镜,转头直面吴勇:“陈总的气量都没觉得冒犯,吴制片怎么越俎代庖呢。”随后看向陈知璋,“陈总,交朋友可以,如果不是双方都开心的方式,就是强迫,你我就成不了朋友,合作恐怕也不愉快,那我就收回项目书,希望以后还能洽谈合作。” 说完,越过去拿回文件夹,又往杯里倒水,举起来对着吴勇:“上次拒绝了您往电影里推荐的人选,没合作成深表遗憾,不过,谢谢!” 仰头饮尽,杯子落桌。应晚凝站起身,准备离开。 她转身的瞬间,陈知璋低沉的笑声传入耳中。 “呵呵,”陈知璋轻笑几声,食指凌空点向应晚凝的背影,“青出于蓝啊。”不待应晚凝反应,冷了声,“应小姐就不担心,明天太阳升起时,电影界还能否容得下你这号人物?” “我做自己喜欢的事,凭本事吃饭,纷纷扰扰,自有去处。”应晚凝转过身,微扬下巴,面色如水,“倒是陈总,害怕什么?” 她定定站在那里,水晶灯的光在她周身晕开一圈纯净的白晕,陈知璋眯起眼,有些恍惚,血液里熟悉的恐慌与不悦再度翻涌而上。 二十几年前,他也见过同样的风骨。那股气质穿越至今,从她的眸中投出同样的蔑视,同情,与胆识。 她同两年前庆功宴上没有分别。 金丝眼镜后的眼里闪过一丝狂躁,陈知璋猛地摆手,面前的酒杯酒瓶散落一地,酒水混合碎玻璃在大理石砖上炸开。 “我若是,不让你走呢?” 应晚凝手心汗湿,指尖在包与背脊的夹缝间,摸到那柄冰凉坚硬的随身匕首,冷静道:“那陈总就是怕了。” 盯着她手部动作猜了两秒,贺白笙仿佛被雷击中,他胸腔处的跳动,几乎骤停。 仓促留下一句:“行动!”贺白笙便猛地夺门而出。 赵辛和叶钧齐面色剧变,不及细想,已迈开腿疾步追上。 陈知璋摊开手,又笑了:“我怕什么?” 应晚凝斟酌着如何回话,谈他依附的权利关系,才华被埋没的愤怒,还是没能靠自己出人头地的遗憾? 她更用力地握紧匕首之时,敲门声传来,吴勇骂了句脏话,起身开门。 门开的瞬间,一股寒酷入骨的气场席卷而来,贺白笙站在那里,目光冷得能掉出冰碴。他飞速扫过应晚凝全身,确认她安然无恙后,才冷冷地瞥向陈知璋。碾碎一切的暴怒直冲颅顶,又被他用尽自制力强行压下去。 “陈夫人,陈总怕是不便见客,看来唐突了。”眼神掠过陈知璋,阴恻恻道,“不过,陈总的宴客方式,挺特别。” 身旁一个长相凌厉的女人往里看去,眼神冷锐地触及应晚凝镇定却苍白的脸后,眼里闪过一丝复杂的了然与怒其不争,又转头赔笑道:“贺总肯定误会了,我家这口子谈项目呢!”没等她喊,陈知璋已经迎上来,亲热笑着:“夫人怎么来了,这么巧!” 应晚凝额间渗出冷汗,和那人的眼神在空中交汇,本能的安全感与后怕一齐涌上来。 她才感受到心脏在胸腔里重新跳动的钝痛,手松开匕首,周身回了血,呼吸竟然有些乱。 七点二十二。 他伫立门框,一身寒冽,似一柄绝世的剑,将她身后的魑魅魍魉无声荡开。在她与世界之间,划下了一道无人再能逾越的界线。 第7章 让过去过去 宣洋府那扇厚重的包间隔音门合上的瞬间,仿佛将一场未尽的厮杀关在了里面。走廊猩红的地毯一路蔓延,像淌不完的血迹,而贺白笙就站在这片血光的尽头,背影挺直,是带着倾向的盾牌。 他缓缓走到暗色的梅花刺绣牌匾下,并未坐下,只是伸手虚扶着椅背。他站在那里,本身便是一道界限,仿佛身前是他为她划下的、无人可犯的净土。 贺白笙修长的手指悬在膝头,有一下没一下轻扣着。规律的节奏,不像敲在实处,像敲在每个人心头的倒计时。 凌嘉儿与叶钧齐等人静立一旁,融为背景,仿佛画廊里模糊的衬景。 应晚凝迅速瞥了一眼,立刻移开目光,全力维持着镇定。 “贺总,您看,误会都解开了,老陈只是请应导吃个便饭,”陈夫人脸上堆笑,像糊了一层勉强的糖浆,“要不,移步我那儿坐坐?刚才和凌总相谈甚欢,如果万宁有意地产,我们合作,绝对双赢!”。 贺白笙的余光里,映出应晚凝微微晃动的身形,她的指尖搭上椅背。他终于抬眼,目光沉静:“我无心陈总家事,只是碰巧路过,进来喝杯茶。” 他拿起茶桌上的墨色茶杯,指尖摩挲着杯身凸起的竹节纹路,目光似刀锋,从竹节缓缓刮到陈知璋脸上:“竹节,中空而有节,陈总……倒是很会取舍。” 陈知璋咽一口口水,喉咙里发出一声含糊的:“您……过奖。” 陈夫人脸上的糖浆仿佛凝固,龟裂出勉强的纹路。 贺白笙又说:“至于合作……”他放下茶杯,起身:“来日方长。” “贺总……”陈夫人挪动高跟鞋,还想上前,赵辛悄无声息侧身,将她隔在人墙后。 贺白笙回眸,目光落在应晚凝身上:“应导,顺路?” 应晚凝掐进包带,面上波澜不惊:“麻烦贺总。” 陆茗随后,俩人的身影从陈夫人眼前掠过,那复杂的眼神——项目泡汤的恼怒,对同性的怜悯,更多的,是审视“祸水“的冰冷,如溪镇,擦过应晚凝的感知。 陆茗精准地接受到了,进入走廊,她压着声:“陈夫人那边,多加小心,这事儿,恐怕没完。” 应晚凝垂眸:“我也这么想。” 一进地下停车场,刺凉的冷空气扑鼻,赵辛开了叶钧齐的车先行离去,凌嘉儿让助理启动车等着,走到贺白笙身前,目光望向他身后不远处那到清冷的身影。 “贺总让我紧急约陈夫人,又周旋许久,原是为了拯救佳人,任务完成,我该走了。不过宣洋府的监控该更新了,贺总都看不到我额头出的汗。” 贺白笙低头轻笑:“年终多放几天假,附赠一次豪华旅行。”末了又补:“双人游!如果你能追上话。” 凌嘉儿眸中闪过一丝极快的晦暗,被戳了痛处,心下不悦。此刻瞥到应晚凝和陆茗分开,停在不远处,便挑眉反击:“看来神女无心啊……那贺总呢?追得上吗?” 贺白笙看着她的背影感叹,小气。 他几步上前,在应晚凝之前伸手,为她拉开车门:“晚……应导。” 应晚凝礼貌道谢,坐上副驾驶。 车驶入车道,汇入车流。 “安全带。” 应晚凝方低头一看,伸手拉了安全带系上,又把眼镜和身上录音设备扯下,放入包里。 车厢内只有引擎低鸣,窗外的霓虹流光溢彩,却照不进两人之间无形的隔阂,只是沉默地,飞速向后消亡。 车玻璃印出应晚凝发白的脸,她扣紧指节,五感五识才感应到外界的喧嚣。 贺白笙降下一半车窗,让晚风涌入,又伸手递去一瓶水。 “谢谢。”应晚凝接过,握紧瓶身,没有打开。 车程过半,应晚凝呼吸才平稳一些,终于转过头来看向前方,贺白笙捏紧方向盘的手也松了劲。 “贺总怎么……” “应酬而已,巧合。” 空气又恢复静默,半晌,应晚凝做了个深呼吸:“谢谢。” 第二个谢谢,贺白笙嗓音干涩:“你没事就好。” 车拐了最后一个弯,熟悉的街景映入眼帘。应晚凝几经低头,终是平稳开口:“贺总,谢谢今日相助,看在一个合作的份上,三番五次帮忙,我很感激。”她抿抿唇,“只是,过去就过去了,就像今晚的事,我睡一觉也会忘记,劳烦贺总挂心了,过段时间有空,再请贺总吃饭,聊表谢意。” 车停稳,应晚凝解开安全带:“祝您,生活愉快。路上小心。” 话语落下,空气陷入一秒的死寂。 说完,下车,车门开合。 她的身影再一次消失在锈红色铁门后,没有回头。 车内,独属于她的,淡而冷冽的气息,尚且萦绕未散。贺白笙缓缓靠向椅背,唇角勾起一抹极淡,极苦的弧度,心底唯余二字:活该。 直到他的车尾灯彻底消失在街角,应晚凝才放任自己瘫软在沙发里,像一只被抽去力气的猫,双眼失焦地望着天花板,仿佛要看穿什么。 良久,她拿过手机,给陆茗和阿潭报了平安。 扯过一旁的薄毯裹住自己,闭上眼,四肢百骸的酸软与疲惫,如同退潮后的泥沙,沉沉涌上。 再睁眼,是父亲打来的视频电话,她蜷缩到角落,清了清嗓子,按下接听。 她没开摄像头,应父皱眉低声道:“女儿睡啦?打扰你了吗?” “没,正要睡。” 应父哦了两声,停顿片刻:“最近,受苦了。” 应晚凝心知他指什么,尽量平静道:“苦谈不上,但你应该知道,我现在可火了。” 应父沉默许久,哑声说:“是我这个父亲,没做好。” 一句话,像生锈的钉,猝然锲入喉头。 应父声音也滞:“我不是,好爸爸。” 二十年来,她眼中的父亲,荒唐得几乎滑稽,悲观得理所当然。从未用这般忏悔的,沉重的语气说过话。 此刻,隔着冰冷的屏幕与一片汪洋,这两句话,竟让她喘不过气。 她抱紧双腿,压抑着呜咽,胡乱抹去脸上的湿意,深吸一口气:“不,做得很好。” “我……”今晚被人欺负了,差点脱口而出。话到嘴边,变了:“有点想你。” 视频里,应健晁的身影猛地移开,再回来时,眼眶泛红:“受委屈了,就回来。” 应晚凝本能摇头,无声落泪。 过了许久,才淡淡回话:“我没事,一切都好。” 应父沉默片刻,听出女儿话里的逞强,淡淡呼出一句:“这个劲儿和你妈真像……”话落的瞬间,戛然而止。随后又猛地提高了嗓门,唠起家长里短,应晚凝听着,陈知璋那句“青出于蓝”陡然在耳边炸开,一震无端的寒意爬上皮肤,仿佛被一个来自过去的影子注视。 她胡乱抹了把脸,问道:“爸,你认识陈知璋吗?” 应父双眼上翻,努力回忆,良久,认真道:“不认识。” “那……我妈……” 在她稀薄的记忆里,母亲这个角色从未清晰。父亲永远只用“生你时难产没了”来搪塞,再多追问,便被他用各种话题轻飘飘地掩过去。 父亲的神色骤然淡了许多,眼神偏开,避开摄像头的直视,还是那套说辞:“我和你妈……在一起时,从不过问彼此的过去,什么也不知道呀。” 应晚凝还想追问,应父借口说困,叮嘱她照顾好自己,匆忙挂了电话。 屏幕按下去,映出自己困惑的脸。 青出于蓝,父亲的闪躲,从未露面的母亲……等等几个线头在她大脑缠绕。 她索性爬起来,打开电脑,在搜索框输入“陈知璋”,又搜“东瀛制片厂。” 网络信息繁杂,搜索结果大多是无用的花边新闻,真正需要的东西石沉大海,真伪难辨,应晚凝将可能有用的信息一一记录归档。 情绪燃尽,太阳升起时,还是太阳。 时间在忙碌中悄然滑过两周。新项目就像一艘终于下水的新船,载着会见投资人,打磨剧本,实地勘景等诸多事物,将她的生活填得满满当当,几乎不留一丝缝隙去回嚼那个夜晚的波澜。 偶尔工作室会收到一些不明信息咖啡,甜点。 阿潭起初还会疑惑,后来习惯了,也不再追问。 临近中秋,快递员头一次抱着大快递箱进入工作室,阿潭打开一看,精美的包装盒下放了几盒不同味道的月饼。 附文:出差偶得,老字号,味道尚可。 应晚凝捏着卡片,心下无奈。找出那人号码,发消息过去:贺总,为感谢这段时间的帮助,有空可否赏脸吃个饭? 正在开会的贺白笙神情严肃,下巴绷紧,好像开口空气都会凝固。 眉头伴随着手机震动骤然簇起,目光扫过屏幕后,眉间的冰柱陡然化开,冷冽的空气裂开一道口子,挤进些许莫名的雀跃。 赵辛屏住了呼吸。 会议很快结束,贺白笙眼也不抬,留了句不错便离开会议室,交代赵辛:“这个项目让叶总来跟。” 一个人在办公室静默许久,才编辑消息。 “好,今晚正好有空。” 应晚凝订好餐厅,回话:倾月阁,七点见。 倾月阁比较僻静,**性极好。 她先到,选了个靠窗的位置。窗外是庭院里疏疏落落的竹影,蓦地,他摩挲着杯身竹节的画面在脑海来回播放。 贺白笙准时出现,穿得比平时稍显休闲,但气质难掩,身姿挺拔。 他落座,目光在她脸上短暂停留,迅速移开。 “贺总。”应晚凝将菜单推过去,“看看有什么想吃的。” “你点就好。”他将菜单推回,语气平和,“我不挑。” 你知道我爱吃什么……这句话就着茶水吞了回去。 气氛有些生硬的客气,应晚凝避开他不爱吃的,点了几个招牌菜。 待菜上齐,应晚凝举起茶杯:“贺总,以茶代酒,正式感谢你那天的解围,也谢谢……之前的种种。” 贺白笙与她轻轻碰杯,杯沿发出清脆一响。 他顿了顿,看向她,“你没事最重要。” 话题绕着不咸不淡的轴线展开。聊即将启动的新项目,聊行业动向,像一对恪守界限的商业伙伴。 应晚凝巧妙掌控着节奏,不让对话滑入危险的私人领域。 贺白笙配合着,有问必答,言辞妥帖,只是目光偶尔会泄露一丝不易察觉的专注,仿佛她说的每个字都值得细细聆听,又小心翼翼压制着目光钉在她脸上的冲动,生怕从眼神里泄露些什么。 菜品精致,却有些食不知味。 就在应晚凝觉得这场答谢宴即将在安全的平淡中结束时,俩人放在桌旁的手机屏幕同时亮了。 俩人都不欲理会,但信息接踵而至,似乎颇为急切。 二人对视一眼,同时拿起手机。 阿潭和陆茗都发来不少新闻报道,均指向一件事:陈知璋,被监管部门带走,协助调查。 应晚凝握紧手机,猛地抬头望向他。 他抬头,眸色深沉,像蕴藏着风暴的海。 眼神撞上的瞬间,窗外的竹影似乎静止了。 她手指冰凉,大脑有几秒空白。随即,宣洋府那晚的窒息感,吴勇的狞笑,陈知璋黏腻的目光……无数画面碎片般涌现,又被这个消息带来的巨大冲击强行压下。 一种陌生的、久违的、被人牢牢护在羽翼下的安全感,如同毒药般,带着令人心悸的暖意,试图瓦解她五年来筑起的全部心防。 她感到恐慌。 他没有解释,没有得意,神色反而掺了一些不知所措。 她下意识看了一眼他眼前那杯新添的茶水,水面正映着窗外摇曳的竹影。 这场“答谢宴”,在此刻,味道全变了。 一个和自己有仇的敌人,被如此悄无声息的解决了。 这种感觉并非单纯的快意,更像一股无形的力量,将她精心维持的距离感,砸开了一道裂缝。 第8章 我是不是又错了 这消息像块冰,投入了尚且温热的茶汤里。应晚凝手指在桌下无声地收紧,骨节泛出青白。她抬眼,目光是两盏寒潭,映不出半点光:“是你?” 贺白笙的喉结艰难地滑动了一下:“只是……递了些东西过去。” 她垂眸,看着杯中晃动着自己的倒影,一个念头清晰得刺骨:这债,垒成了山,影子已经将她全然笼罩,再也走不出去了。 他没有等到预想中的质问或感激,只等到一片死寂。这寂静比任何言语都刺人。他看着她挺直如竹节的背脊,和那低垂着、微微颤动的眼睫,觉得自己胸腔那颗东西,也被那细微的颤动牵着,快要碎掉。 “我是不是……”他开口,声音里带着自己都未曾察觉的乞怜,“又做错了?” 应晚凝没有立刻回答。她端起那杯早已凉透的茶,仰头饮尽。 冰冷的液体划过喉咙,沉淀为一种无法消融的重量。杯底落回桌面,发出一声轻而脆的定音。 “贺总出手相助,我很感激。” 她声音平稳,却像隔着一层毛玻璃,模糊而遥远,“只是这顿饭,已经承不住这份情了。” 他身体前倾,想抓住什么:“晚凝,我并非——” 她抬起手,腕子细白,像一道无法逾越的屏障,精准地截住他所有未尽之言。 “你的手,伸过界了,贺白笙。”她叫了全名,如同宣读判词。“你每帮我一次,我心里的账本就多划掉一页。现在,连本带利,已经资不抵债,烂了。” 她迎上他的目光,眼潭黑沉沉的,什么也映不出,“你从来都不欠我什么,无论是过去还是现在,我从没怨过你,也不需要你证明任何事。所以……” “停下吧。你这样做,不会让我们回到过去,只会让我觉得,那段感情……原来这么廉价。”她眼里一片荒芜:“廉价到……让你觉得,可以用这些来抵偿。” 这话,轻柔得像叹息,却堪比任何重锤,狠厉地砸在他心上。他猛地蜷缩一下,仿佛被当胸刺穿,所有试图辩解的声音都溃散在喉咙深处。 世界的声音骤然退去,他只看见她站起身,椅脚摩擦地面,发出漫长又刺耳的一声哀鸣。 “都过去了。”她最后说,声音轻得像梦呓,“贺白笙,祝你……前程似锦。” 她转身走入那片被灯光切割得支离破碎的竹影里,一次也没有回头。 和他记忆中那个决绝的背影,分毫不差地重合了。 他独自坐在那片狼籍的暖光里,许久,才缓缓伸出手指,极轻地,触上她留在杯沿一抹淡淡的唇印。 指尖传来的,是一片冰凉中,唯一一点正在飞速消逝的暖意。 出了餐厅,晚风一吹,应晚凝才感觉到能喘上气。她伏在方向盘上,手握成拳,抵在胸口处,心跳如雷。 她分不清这剧烈的搏动,是因为愤怒,后怕,还是……别的什么。 她在车里静坐一会儿,直到指尖的轻颤平息,才驱车离开。 叶钧齐和凌嘉儿俩人推开门时,偌大的办公室,贺白笙窝在办公椅里,脸上映着电脑屏的白光,往日的神采奕奕消失不见,只透出眼里的疲惫和挫败。 俩人对视一眼,凑近了才看到,屏幕上放着影片,一男一女,身无寸缕,正在紧紧交缠。 “贺总这是……”凌嘉儿皱起眉,“解压呢?” 叶钧齐则一脸嫌弃:“就这个破片子,看多少遍了还看?”看着贺白笙认真的神情,他摩挲着下巴,“嘶”了一声,”莫非,贺总就好这口?” 贺白笙没心情理会他们插科打诨,按下暂停键,懒洋洋靠在椅背上:“有事就说。” “《花宵》?”凌嘉儿瞥见片名,又扫了眼贺白笙死寂的脸色,心下了然。 叶钧齐抢先一步道破。 “啧!难怪这么入迷,原来在这儿睹物思人啊。”他恍然大悟,“不是高高兴兴去吃晚饭了吗?又被人拒绝了?” 凌嘉儿瞥向贺白笙:“自己都追不上……还好意思笑我。”随即又按下播放键。 贺白笙盯着屏幕上应晚凝早期青涩却坚定的执导手法,声音沙哑:“我总想着,让她进入我的世界,却总是……一次次冒犯她。” 凌嘉儿抱起双臂,恨铁不成钢:“那你就不能走进她的世界吗?” 贺白笙骤然抬头,眉头拧紧,眼里的光像从死寂的海里迸发出来:“再说一遍!” 凌嘉儿没再说话,迎着他的目光直视。 那句话如同惊雷,一连串在贺白笙耳边炸开。 他从未想过走进她的世界,还一直怨天尤人,这个念头似一把钥匙,打开的闸门后,是当年俩人在一起时的点点滴滴。 应晚凝说晚上有空,想和他宅家看电影,他想去打球,应晚凝就陪他去,在边上看得有滋有味。 他打球伤了腿,做手术完要修养,应晚凝小心翼翼研究食谱,精心照料。 他前期见投资人,各种不顺利,脾气心态算不上好,应晚凝想尽办法帮他舒缓压力。 所以她晚餐时说的那句“从没怨过”,是真心的。 她的爱,和她的人格一样,坦荡,纯粹。 贺白笙缓慢地,垂下头,全身的冷厉消散,周身散发的,是受伤的小兽般的消沉。凌嘉儿无意窥视别人舔舐伤口,拉着叶钧齐出了门。 俩人的声音飘远:“你不是要问何帆……” “闭嘴……” 《花宵》正片结束,字幕滚动,花絮开始播放,应晚凝在杂乱的现场,对镜头笑着说杀青。 镜头最后,固执地追踪着一抹熟悉的侧颜。那时的他,眉宇间还带着未褪尽的青涩与理所当然的傲慢,像任何一个探班的普通朋友,淹没在她嘈杂剧组的人海里,转瞬即逝。 应晚凝眼神盯着这个人,对着镜头无声地说了句什么。 贺白笙死死盯住屏幕,对着无声的口型,一个音节一个音节在心中默念,当最终答案浮现时,他似乎有片刻耳鸣。 她用日语在说,我爱你。 五年后的今天,贺白笙第一次认真地看见她,读懂她当时无声的唇语。 一股混杂着极致酸楚与顿悟的热流,猛地冲上他的鼻腔与眼眶。 他深深地、颤抖地吸了一口气,将那股热流逼回去。 他曾引以为傲的、那套高效而冰冷的利己法则,最终反弹回来,成了凌迟他自己五脏六腑的钝刀。 xxxxxxxx 中秋一过,晚秋的凉风就已经裹了寒意,吹进皮肤里,有些刺骨。 苏轻的惊呼从楼下一路飘进工作室,待整具身体都泡进工作室的温暖里,才堪堪平静:“老天爷要冻死我!” 应晚凝扯开薄绒被将她裹住:“老天爷冻所有人,我还以为女明星穿得少是不怕冷呢。” “切,那还不是着急见你!我刚从南半球回来,下飞机直奔你这儿了,没空加衣服好嘛!” 不待应晚凝回复,苏轻就急切扑上来,秀眉微蹙:“赶紧说,投资商不是谈得差不多了嘛,为什么突然撤资啊?” 应晚凝细微叹气:“外界传言,陈知璋请我吃饭谈投资,吃完饭后没多久就进去配合调查了。” “那和撤资有什么关系?” 阿潭委屈接话:“说应导表面上要投资,其实背地里使绊子,谁知道下一个谈投资的人会不会进去?!” “我去!”苏轻捏紧身上的薄被:“耍无赖呢这是……” “也不全是,应晚凝摇摇头:“主要还是陈知璋的芝鸿影业一夜之间风雨飘摇,与他关联密切的几家投资方为了自保和切割,第一时间撤回了所有有争议的项目投资,我们的《寂静之火》正在其中。” “投资商撤资的事情一出来,原本准备试镜的演员一个个都借口说来不了!”阿潭越说越委屈,最后一句话声音都发了颤:“现在等于要执行的步骤全部卡死了,都得重新来过。不带这么欺负人的……” 应晚凝失笑,在她手上轻抚一下:“放心啦,有我在,不会失业的!” 苏轻见惯了这些伎俩,语气意外平静:“老娘就知道娱乐圈这些个拜高踩低的玩意儿不会少!没事儿,你看我能演啥,我正好档期空了,投资的话,今晚我回去找我爸谈谈,昭阳呢?他正好给你当制片人!” “没事,现在只是前菜。”应晚凝抱起双臂,手指轻点:“背后的矛盾不解决,就算开机了也是危机重重啊……” “什么意思啊?” 应晚凝摇摇头,扯出一抹笑:“没事,正好你回国,请你吃饭。” 说话间,阿潭对着邮件,平静到心死:“横商影业也来了消息,撤资。” 应晚凝不气反笑。 这也太有能力了,十几个投资商,已经撤了大半,剩下的也很难稳住。好在,天无绝人之路。 应晚凝从分镜稿上抬起头,脸上没有阿潭预想的愤怒或阴霾,反而是一种了然的平静,甚至带着一丝如释重负的轻松。 “好,我知道了。”她语气平和,甚至对阿潭笑了笑,“这不是坏事。” 阿潭愣住了:“……啊?” “正好,”应晚凝放下笔,身体向后靠在椅背上,目光扫过工作室里为《寂静之火》准备的初版概念图,眼神清冽如雪,“借着这个机会,把那些因为热度才凑上来、本来就不是同路人的‘合作伙伴’,一次性清理干净。” 她重新看向阿潭,目光笃定: “我们的船要出海了,这些自己跳下去的压舱石,省得我们将来亲手去扔。” 她还没摸清撤资的面具背后是谁在操盘,贺白笙西装革履,再次出现在工作室。 苏轻来不及高兴,连忙裹着被子,尽力缩到沙发里,像降低存在感,方便现场看戏。阿潭也抿唇压制笑意,退到一边。 他一身寒气,西装剪裁得当,包裹着恰到好处的肌肉线条,无框眼镜架在骨骼分明的脸上,苏轻怀疑他准备色诱应晚凝了。 身上的冷冽在触及应晚凝时尽数散尽,他在应晚凝询问的眼神里晃晃手上的文件夹。 “应导,谈谈合作?” “合作?” 是巧合吗?应晚凝怔在原地不动,抓紧了手上的分镜稿。在一片祥和的工作室里,周身的防御如刺一般全数展开。 贺白笙怀疑自己看错了,他想过应晚凝兴许会拒绝,可能是无奈,是不屑,但至少不是现在这样,眼里布满怀疑,防备——与不信任。 苏轻也瞅出了不对劲,她怎么,像看敌人一样? “是你吗?” 贺白笙脸上的最后血色褪尽,他像是没听懂,愣了一秒。随即,一种混合着震惊、心痛和荒谬的神情在他脸上绽开。 “什么……是我?” 见他怔愣,应晚凝也恍惚,犹豫一下,终是抬头:“我合作方集体撤资这个当口,你带着项目书出现……”她的目光好似分析镜头,“贺白笙,这和你,有没有关系?” 饶是料想到了,这句话直白地问出口,也如同凉剑刺入心口,贺白笙几乎站不住,他脸色煞白,仿佛被一只大手无形地扼住咽喉,难以呼吸。 原来在她心里,他依然是那个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甚至亲自碾碎她梦想的男人。 他捏紧文件夹,倒吸一口凉气:“没有!” 极致的失望,原来是发不出声音的。他终于懂了,她当年转身时的绝望与决绝。他看着她,眼里最后一点光也熄灭了,只剩下无边无际的荒凉。 “在你心里,我是不是永远都是那个……为达目的、不惜摧毁你梦想的人?” 就在这时,应晚凝放在桌上的手机屏幕亮了。一条新信息赫然浮现。 发信人:陈夫人。 “应导,老陈进去配合调查了,公司由我先管着,我是认真的想投资,应导给个机会?看看什么时候吃个饭洽谈一下,还是我去你工作室详谈?” 信息末尾,附上了餐厅地址,老地方。 宣洋府。 仿佛一盆冰水当头淋下,应晚凝看着那条短信,整个人僵在原地。所有的线索瞬间串联起来:投资方集体撤资,行业内的风言风语,陈夫人,所以是她! 她猛地抬头,看向眼前这个面色煞白、仿佛被抽走了所有力气的男人。一股巨大的懊悔和尴尬攫住了她。 餐厅里那句“我从没怨过你”骤然响彻耳边,还是怨的吗? “对不起……”她低下头,声音里充满了无力与懊丧,“我误会了。” 贺白笙没有回应。他只是沉默地站在那里,像一座被风雪侵蚀的碑,所有纹路都被磨平,只剩下冰冷的、亘古的寂静。 他精心准备、并视若珍宝的“新开始”,尚未启程,便在那句“是你吗”的审判下,化为齑粉。甚至感受不到愤怒,只有万念俱灰的虚无。 进门时小心翼翼的锐气与期待,此刻已消失殆尽,只剩一片冰冷的死寂。 他声音干涩,仿佛两块石头掉入寒潭,发出清脆的声响: “没事。” 第9章 踩着过去前行 一阵诡异的尴尬在工作室蔓延,应晚凝将耳边头发别至耳后,公式化向内抬手:“贺总,还谈吗?” 贺白笙咽一口口水,将所有复杂情绪咽下去,低头又抬头,朝她手的方向迈步。 “阿潭,给贺总倒水。” 应晚凝工作室不大,没有独立会议室,一张长桌,几张办公椅,方便快捷。 贺白笙轻车熟路坐下,放下文件夹,哑声开口:“万宁早有计划进军影视业,影视部门刚刚成立,打算扶持现有的影视项目参投,这是计划书。” 手上的u盘也递给阿潭,阿潭打开,投上大屏幕。 “那为什么是我?”应晚凝翻开文件,大致查看。 “万宁从不做亏本生意,来之前,影视部已经全面评估了市面上的所有公司和启动项目,应导的经纪公司午时风和近几年的成绩非常漂亮,而午时风和旗下的所有项目中,应导过往的成绩更是耀眼,最近的多座奖杯也很能说明,应导绝对是最优选。” 他答得公事公办,缩在沙发上的苏轻撇撇嘴:“真是谈项目啊……” 应晚凝合上计划书,无可挑剔的细节和理由,大屏幕刚好走完所有页面,比计划书更详尽,除了《寂静之火》投资可行性分析之外,还附上了不少更新的极地资料。 手指在文件夹光滑的面板上滑动一会儿后,抬眼看着他,片刻后开口:“没有私心?” 贺白笙肯定点头:“应导可以质疑别的,但我不会拿事业开玩笑。” 应晚凝不动声色舒一口气:“没别的理由了?” “有。”贺白笙迎上她的目光,坦然道:“应导如今是顶流体质,自带巨大关注度。万宁做生意,自然不会放过这样的热度和商机。” 应晚凝点点头,肩颈放松些许,对着文件其中一页道:“我对游戏项目不了解。” 贺白笙推推眼镜:“这个游戏项目只有宣传片部分的制作,到时候所有的资料都会备齐,上次那部古装电影的渲染很好,就按照那个来。还有即将上市这款游戏,影视化进程也在准备。” 他看中的,不仅仅是投资合作。 “原本的团队还在赶项目,如果赶时间的话,可能贺总得另谋他处。” “时间不急,我追求的,就是高质量的效果,距离游戏正式上市还有很长时间。” 应晚凝盯着大屏幕看了会儿,合上文件夹,她指尖在文件夹坚硬的边角上停顿了片刻,随后,才轻飘飘吐出两个字。 “可以。” 贺白笙握紧水杯的手松了些许,她的声音再次传来。 “不过,我的项目,我要全权负责。”她微仰下巴,神情严肃,食指无名指随意夹着一支笔,鼻尖轻点着桌面,“也就是说,我要绝对话语权。” 贺白笙透过镜片,微微眯起眼,只看到她嘴唇一张一合,整个人散发着不容置疑的、自信的光芒。 “午时风和会对万宁的投资作出盈利保证!而且我已经被国际青年影像计划主办方邀请了,如果谈成的话,视野更广,平台更高,利润,更可观!” 贺白笙只听到最后这番话,办公室里静得只能听到空调的低声运行,他放在桌下的手指无意识地捻了一下。 他收敛微扬的嘴角,靠到椅背上,双手一摊:“可以。” 可以?这就可以了? 应晚凝怔愣一秒,笔差点从指尖掉出来。 她眨眨眼,继续道:“如果我在项目推进上有任何问题,万宁要帮我解决,包括但不限于名声使用。” “名声使用?” “就是……”应晚凝下意识用笔尾轻点下唇,眼神向一旁飘去,只一瞬,又转回来,理直气壮望定他:“如果万宁投资,项目挂上了万宁的名,我就是万宁的合作导演!出门在外,我偶尔……借用一下贵公司的名头撑撑场面,很合理吧?” 角落里的苏轻猛地被水呛到,发出一阵压抑的闷咳,她死死捏住水杯,用一种混合着震惊、了然和“你终于装不下去了”的复杂眼神,在应晚凝和贺白笙之间来回扫视。 万宁已经做到了行业龙头,手伸进了各大产业,家大业大,有这个招牌在,在外行走自然方便得多。 贺白笙低下头,镜片反射的光遮住他眼底骤然涌起的情绪,嘴角无法控制地扬起来,仿佛透过五年时光,又看到了那个理不直气也壮,会给他下套、鲜活灵动的姑娘。 “可以。” 他声音里的沙哑,比刚才更重了几分。 这话落入苏轻耳中,她一边擦着溅湿的被子,一边翻着白眼,小声嘀咕:“真能装啊……” 应晚凝收好文件:“那初步谈判算是结束了,我这边没有意见,今天会反馈给公司,午时风和高层没有意见的话,择日就可以到公司签约。” 贺白笙嘴角的笑意来不及收敛,只听应晚凝又说。 “商业行为之外,我们还是不见了。”她重新正襟危坐,方才那一瞬的古灵精怪如同幻觉,被她亲手打碎,“你觉得呢,贺总?” 贺白笙抬头,光线在镜片上淬成一片冷白的冰,眼神被彻底隔绝在后。他喉咙艰难地滚动一下,感觉嘴角的肌肉似被无形的线提起,扯出近乎痉挛的弧度,才从齿间麻木挤出两个字。 “当然。” xxxxxx 陈夫人的回复很快,她不介意应晚凝是否赴约,应晚凝自己约她也一样,她想看看,一个初出茅庐的小姑娘,能掀出什么风浪,无非借着贺白笙的光行走,总归是会被抛弃的。 送走贺白笙,应晚凝脸上的公示化笑容瞬间褪去。她拽起沙发上的苏轻,对着耳机那边的阿潭果断道:“就定那家,临街包间,窗户全开。” “去哪啊?”苏轻迎着她的动作披上外套,又裹上披肩,“我经纪人虽然不在,但我也是有身份的哦!” “放心!”应晚凝把她头发从披肩里拉出来,笑道:“见陈夫人,你该怎样就怎样。” “哪个陈夫人……” 说话间,陆茗正好进门:“车在门外呢,可以走了。” 一路上,应晚凝三言两语描述了一下陈夫人的身份,隐去了饭局的惊心动魄。 苏轻听得云里雾里,眉间挤出一道痕:“这女人,不仅搞了你的投资,又想威慑你是吧!” “听着是这意思。” 苏轻略长的美甲用了力,差点没把披肩抓破:“等着!姐今天就给你出了这口气!” 应晚凝抓下她的手,笑道:“只要你能进得了餐馆就是给我面子了。” 到了地方苏轻才明白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餐馆在一个居民小区内部,开车进去七拐八拐才找到位置停下,苏轻裹着披肩下车,抬眼的瞬间,一块荧光灯牌立在门口侧边,大红色字体非常吸睛: 香香菜馆。 侧面的窗户还能看到炒菜的烟火气正往外冒,窗檐上敷着一层厚厚的油腻子。 苏轻不敢相信,表情仿佛遭受了天打雷劈。她修长的手指指了指牌匾,又指了指自己,两道秀眉挤到一起:“这儿?我?女明星!进去吃饭?谈投资?!” 应晚凝笑着拉下她的手,连推带抱把人推进去:“放心吧!味道绝对留得住你!” 包间临街,隔壁不知道哪个方向传来阵阵吵闹,麻将声,吵闹声,儿童哭声,叫骂声尽数混杂,汇聚入耳。 苏轻裹紧披肩,不愿落座:“晚凝,我这牺牲大了……” 应晚凝嘴角含笑,打算给她倒杯茶,茶水未倒,苏轻立刻坐好,收敛神色。 她疑惑抬眼一看,陈夫人已到包间门口,不愿踏步。 应晚凝好整以暇地斟了一杯热茶,氤氲的热气与她从容的神情,同门外嘈杂的市井声形成两个世界。 陈夫人捂着鼻尖,脸色铁青,在门口徘徊片刻,终是迈步踏进,夹着嗓子四处打量:“应导这待客门槛,够高啊。” 两个魁梧的保镖在门口立着,一边一个,与这个地方格格不入。 热茶上桌,应晚凝笑道:“这个街边小店是附近居民最爱来的地方,谈事归谈事,也得让您吃好了不是,这里的味道绝对包您满意!” 陈夫人瞟一眼茶,不接,嘴角快要剌出去。 应晚凝不恼,招呼所有人落座,苏轻收敛情绪,坐在应晚凝身边,陆茗阿潭围坐另一边,陈夫人面色更僵,几乎坐不住。 圆桌中间的香沿着烟路上飘,阿潭把窗关上,将附近的嘈杂隔绝些许。 “什么劣质香!” 陈夫人一开口,应晚凝一个眼神,阿潭把香撤下。 菜一道一道送上,菜苏轻尝一口,满意地挑眉,不再发牢骚,冲应晚凝投过去一个满足的眼神。 应晚凝举起茶杯:“陈夫人,敬您,在我被投资方摆了一道的时候,打算伸出援手。” 陈夫人眉心跳了跳,举起茶半天喝不下,实在没忍住,丛喉咙里挤出几个字。 “应导和贺总约会的时候也来过这儿?” 并非存心揶揄,她只是想恶心回去。 应晚凝夹菜的动作停顿一下,维持着笑容:“没有。” 没有在这约会过,也没有约会过。 苏轻白了陈夫人一眼,在应晚凝的暗示下,又安静吃菜。 见找到应晚凝痛点,陈夫人痛快不少。随即解开大衣,挂到椅背上,将袖子撸上去,重新拿起筷子。 “最近听说那些投资人不太厚道,放应导鸽子了。” “是,在商言商,不投就不投吧,陈夫人有眼光就行。” 陈夫人动作一顿,将筷子放下:“应导,老陈都进去配合调查了,应导的项目,贺总肯定不会放任不管的吧。” 应晚凝也放下筷子,给自己倒茶:“今天和万宁科技确实谈了合作事宜。” 闻言,陈夫人眼神一亮,像嗅到血腥味的鲨鱼,脸上堆起热切的笑:“我就知道,贺总出手,果然不一样。” 随即把面前的茶一饮而尽,空杯子放回原处。又拎起茶壶,给应晚凝斟茶后,又给自己倒一杯。 她举起茶杯笑道:“我就知道!老陈的事儿是他对不起应小姐,应小姐年轻漂亮,大人有大量,不跟他一般见识。只是,陈氏的合作,能不能请应小姐在贺总面前说几句话啊……” 那句年轻漂亮像是从楼下窗檐刮下来的油腻子。 应晚凝看着面前的茶杯,眉头微皱:“陈夫人,我不懂您的意思。” 见她不接茬,陈夫人放下茶杯,面上开始不悦:“应小姐,贺总这个人手腕硬,决策狠,不关他的事不参与,他想管的事逃不出他手心。上次看见老陈误会了,老陈立刻就被带走了!你说和你没关系,说不过去吧。” 原来在所有人眼中,她的一切风浪,都只因与他沾边。 应晚凝紧紧抠着自己的手指,抬头直视她:“陈夫人,投资商撤资的事过去了,但是,我以为你是来谈投资的。” 陈夫人开始明白了上次在宣洋府的满地狼藉是怎么回事,她面色发白,捏紧了茶杯,按下去掀桌子的冲动。压着怒火:“应导!我说了,项目我可以投!” “我和贺总清清白白,什么关系也没有,没有立场替陈夫人递话!” 陈夫人阴恻恻地:“应导,国内的盘子就这么大,路走窄了,将来可别后悔。” 应晚凝不为所动,甚至给她夹了一筷子菜,语气平静无波:“陈夫人,您费心了。不过,我的下一站是‘国际青年影像计划’。您尽可以守着国内的蛋糕,我的目标,已经不在这里了。” 她抬起眼,目光清亮而笃定:“这顿饭,就当交个朋友吧。” “啪”一声,陈夫人筷子刚拍下,苏轻那边就传来杯子碎裂的声音,她翻个白眼:“什么茶杯啊,装就算了,还一碰就碎!” 陈夫人脸上的肌肉剧烈地抽搐了一下。她猛地站起身,椅腿在地上刮出刺耳的尖叫。她死死盯了应晚凝几秒,那眼神冰冷黏腻如毒蛇信子,仿佛要将她生吞。 见她不做声,陈淑杰最终什么也没说,猛地抓起大衣,转身就走。仓促间,她昂贵的高跟鞋鞋跟卡在了老旧地板的缝隙里,险些绊倒。 鞋拔出来后,她侧过半张脸,阴恻恻留下一句:“应导,我们……后会有期。” 两个保镖紧随其后,脚步声沉重地消失在楼道里。 第10章 草木本无心 包间的门“咔哒”一声合拢,将最后一丝剑拔弩张彻底隔绝。 应晚凝肩上那根无形的线骤然一松,挺直的腰板微不可查地塌软下去,仅仅一瞬,又重新绷紧,起身走到苏轻身边,把她拉开一些:“你没伤着吧。” 让服务员进来收拾了之后,又拉着她左看右看,嘴角含笑:“犯不着跟她置气。” “你还笑!”苏轻抱起双手,不忿道:“她还瞧不上这个地方?她家不也是暴发户起家的!当年在工地吃盒饭的时候,灰头土脸求我爸给项目,不也是点头哈腰!穿了几年貂皮大衣就真把自己当名牌包装袋了?!” “好了好了我的小公主!”应晚凝顺了顺她的头发,笑着拉她坐下,往她碗里夹一块糖醋排骨:“好好吃饭,别影响了你用餐的心情,味道不错就多吃点,你正好休息,先不用减肥了。” 陆茗叹一口气:“晚凝,陈淑杰不会善罢甘休的。” “我知道。”应晚凝提起茶壶给她斟茶,”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有我呢,不会有事。” 与餐馆内逐渐升温的气氛截然相反,陈淑杰的世界,随着飞驰的车速沉入冰凉的夜。 黑色宝马车在小区里七拐八拐,总算在堵了二十分钟后驶进车道。 她的脸拉得老长,面色惨白,鲜红的长指甲掐入鳄鱼皮的包身,几乎将包刺穿。 一股邪火在她胸腔里左冲右突。应晚凝算什么东西,一个从腌臜地方爬出来的货色,浑身都浸着廉价的味儿,也配在她陈淑杰面前摆清高?不过是攀上贺白笙,就以为能洗白出身,登堂入室了? 还有那个苏轻,仗着父辈荫蔽的暴发户,也敢对她拍桌摔杯子? 如果不是贺白笙给她们撑腰,哪来的底气! “查!从她的出身到现在,她身边的每一个人。我不信贺白笙会平白无故为她做到这一步。”恨意从她齿缝间淬出来,“去查清楚,她到底凭什么!” 凭什么?她不愿往深处想,心底不愿承认的猜测像根针,猝不及防地刺了她一下。 陈夫人坐到窗边,按下车窗,试图让吹进来的晚风吹散一些心烦意乱。 不管凭什么,陈知璋不也被迷住了吗? 记忆像一道劣质的伤口,在不合时宜的时刻隐隐作痛。她想起多年前,陈知璋还是个眼神清亮的大学生,用第一部戏的分红,笨拙地给她套上一枚细得像道白痕的银戒指。 自此,她从陈淑杰,成了陈夫人。 她曾以为那是通往新世界的钥匙,为此不惜与家族抗衡。 直到他那些不干净的勾当开始被频繁撞破,而第一个被他用同样手段示好的年轻女孩,眉眼间竟有几分应晚凝如今的清冷倔强。 当初那个脚踏实地的人,焕然变了脸。他学会用她家族的人脉织成网,去捕获更年轻的猎物。 当初的银戒指被无数珠宝取代,和他们的感情一起,锁在保险柜最深处,蒙了尘。 她伸出手指,按了按太阳穴,对前座问道:“税务那边……有救吗?” “现在的政策是,补完税就行,但……不确定贺总那边有没有后手。而且……” “说。” “董事长的意思,也可以伸一把手,但陈总以后,不能再经手任何项目。” 她心口像被毒蜂蛰了一下,又麻又痛。 家里的意思,是要免了陈知璋的职。 街灯透过车窗映入车里,陈淑杰的脸忽明忽暗。 她望着窗外流光溢彩的城市,长久的沉默过后,眼底最后一点光熄灭:“依他吧。” 她亲手选择的未来,早在不知不觉中,已成废墟。 xxxxxxxxxx 万宁宣布成立影视部门的那天,是一个寒风凛冽的冬日。午时风和与万宁影视正式签订合作协议,以应晚凝导演工作室为主要合作对象,当即投资《寂静之火》,也是《寂静之火》国际创投启动仪式。 自上次的出身风波后,应晚凝发布自白书就不再上网,关闭了和外界交流的一切渠道。 答记者问时,记者们像闻到血腥味的鬣狗,蜂拥而至。 应晚凝还以为会有不少关于她出身的细节,但记者们似乎很懂事,只字不提。 一系列走过场的问题结束后,有记者问:“听说万宁这次给了您极大的自由权,您可以全权负责电影拍摄,万宁不会过问,请问是真的吗?万宁出了名的霸权主义,是因为什么给的您如此大的权利呢?” 应晚凝拿着话筒的双手轻颤,笑容僵了一瞬,随即笑开:“还能因为什么,当然是因为我过硬的专业能力了!” 那名记者在笑声中追问:“您是说过去和万宁合作过的乙方都不太专业吗?” 应晚凝立刻反驳:“我没这么说,是你说的。”又笑道,“不过可能他们不像我脸皮这么厚吧。” 就在主持人准备宣布采访结束的瞬间,一个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了整个会场: “应导,据我们调查,您与贺总在东瀛留学期间曾是恋人。请问万宁此次的巨额投资和前所未有的自由权,与你们的旧日情分有关吗?这是否是一场用资本为私人感情铺路的交易?” 会场瞬间鸦雀无声。所有镜头,齐刷刷对准了应晚凝瞬间僵住的脸。 发布会的暖光,在这一刻冷了下去。人群尽头,那声音如淬了冰的弩箭,离弦而来。 “应导,你与贺总那段不为人知的东瀛旧情,才是《寂静之火》真正的剧本,对吗?” 话音砸落的瞬间,满场死寂。 应晚凝立在台前,像一尊突然被推入暴风雪中的琉璃塑像,通体生寒,仿佛能听见血液一寸寸凝固的声响。所有的光都聚在她身上,却照不亮她眼底骤然掀起的、五年前那篇黑色的海。 她看着眼前无数双等待她碎裂的眼睛,缓缓地,将指甲掐进掌心,用那一点尖锐的疼,锚定自己即将飘散的灵魂。然后她迎向那道夺命的箭矢,唇角竟绽开一丝悲壮而又艳丽的笑。 “您的问题,让我想起一首诗。”她的声音通过话筒,传遍寂静的会场,“草木本无心,风月不相关。我的作品,就是我的答案。” 顿了顿,她抬眼盯着镜头,仿佛看到的,是屏幕后无数张窥视的脸,应晚凝轻轻开口:“至于揣测出来的剧本,人人都比我更会创作。” 话音落,陆茗及时赶到,将所有执着的利箭隔绝在身后,应晚凝礼貌颔首,从容离开。 同样的恶意应晚凝很早就领教过,幼时被排挤,少女时被羞辱,成长后,弥漫在她身边的中伤造谣,从未少过。 恍惚间明白,她可以忍受一切污名,唯独无法忍受的,是有人玷污她艺术的纯粹,与那份感情的真心。 若无其事回到后台,贺白笙还没离开,立在走动的工作人员后,定定地看着她,似一把随时出鞘的利剑。 应晚凝再一次从他眼里看到心疼和抱歉,方才在台上的力气已然耗尽,她下意识地揪住裙边,将那平整的布料攥出一道狼狈的褶皱。 她再没有余力,去应对他眼中汹涌的情感。 在工作人员安排下,应晚凝从角落的通道离开,拎着裙摆的手臂,似乎在颤抖。 贺白笙握紧拳头,手臂青筋显性,用尽了全身力气克制住飞奔到她身边的冲动,只能眼睁睁看着她的背影再次消失。 蓦地,他突然有些唯心。 是不是只要他靠近,她就没有好事发生? 应晚凝一走,贺白笙收敛了思绪。车驶回万宁的途中,立刻登陆了社交网站,热搜围绕应晚凝这三个字,已经爆了,词条大都不堪入目。 【应晚凝 人设打脸】 【应晚凝靠旧情上位】 【应晚凝 专业能力】 【应晚凝,贺总】 …… 前排的赵辛看他面黑如铁,开口问道:“贺总,要不要撤下热搜?” 贺白笙翻转手机,盖在腿上,无力感从心口冒出来,他扯了扯领带,让自己得以呼吸。 “不用。” 说了要尊重她的。 “可舆论……” “堵不住的。上次堵住了过去,这次,不可以堵住她的未来。” 赵辛止住了动作,车里陷入死寂,唯有空调细微的轰鸣。 贺白笙靠在座椅上闭目,下巴紧绷,双手交握在腿上,周身的寒意仿佛来自地狱。 半晌,他沉声开口:“耀闻财经不是要个专访?” “是,要了半年了。” “尽快安排。”贺白笙启唇,“尽快!” 虽然赵辛早已了然老板的感情,但没想到他会答应媒体专访。贺白笙一向清高,破格参加那个直播节目已是罕见,如今想来肯定也是为了应晚凝,现在又主动联系专访,只怕还是为了给应小姐破局。 他跟着贺白笙五年,从草台班子到商业帝国,贺白笙拒绝无数桃花,身边从无女人。曾以为他眼里只有工作,可应晚凝出现开始,赵辛眼看着他亲手打破自己奉为圭臬的规则。 赵辛心底震颤,他低估了应晚凝在贺白笙心里的位置,也低估了贺白笙的感情。 他从前视镜里看着贺白笙深不见底的眼眸,那里面不再是最初的疯狂,也不是后来的卑微,而是一种沉静的、仿佛能将整个黑夜都吞噬进去的决心。 第11章 过家门不入 活了二十几年,自诩见过风浪,应晚凝却从未想过,有朝一日,会被堵在自己工作室门口。 车在离工作室还有一个路口的地方被堵死了。阿潭骂了几句,放缓车速。 应晚凝透过车窗望去,那扇她平时随意进出的门,此刻像一道堤溃的伤口,被黑压压的人潮和闪烁的镜头吞噬了。 “姐,现在怎么办?” 她第一次在应晚凝脸上捕到无措的痕迹,即便那痕迹似水纹般只是一晃而过。她听到应晚凝淡淡地说:“前面掉头,去瑞居园。” 语气里的疲惫让阿潭心里揪了一下,共事三年,应晚凝头一次有些疲惫。 当初租下工作室,就看中它在主城区的边缘,进可入闹市,退可避繁华。工作繁忙还可以蜗居,现在只能回到近一个月没住的家了。 好在,没人知道她家住哪。 应晚凝按下密码,推开门的瞬间,一股因长时间密闭而产生的、带着灰尘的静止空气扑面而来。 玄关柜上那盆绿箩,最外缘的叶子已经蜷缩发黄。 阿潭抿抿唇,咽下些许心疼。耳边听到应晚凝又说:“不必拘谨,在工作室怎样,在这里就怎样。” 阿潭咬得嘴唇泛白,略微犹豫后,当即点上外卖:“姐,你记得吃,我……我先回工作室看看情况!” 应晚凝看着人影消失,对着空荡的客厅,陡然笑了。 这孩子,没毕业就跟着她,很少慌张犯错,反倒有眼力见得很。 她一点点打扫了房间,除尘,换洗了沙发罩,给那盆绿箩浇了水,拿进外卖,勉强吃了两口。最后进浴室冲澡。 从浴室出来,她才回神,暮色四合了。 点上夜灯,落地窗上映出一个单薄的人影。 窗外,华灯耀眼,夺目动人。 她学着电视剧里落魄的女性角色,给自己倒杯红酒,举起高脚杯喝下一口。 冰凉的液体顺着喉道滑入,应晚凝皱着眉咂舌,好难喝的酒,落魄女性也不好当啊…… 她还是选择让自己舒服——盖上绒毯,窝在沙发里看英剧。 画面里,主角夏洛克焦躁,在愉快的圣诞节劈头盖脸分析了所有人,得罪所有人。 最后强行拆出一份礼物,一位刚被他“羞辱”完的女孩正好要送他的,夏洛克低头,道歉。 剧情普通,甚至有些俗套。可当那个高傲的侦探低头道歉时,应晚凝靠在抱枕上,只觉得眼眶一热。 她慌忙从暖和的薄绒毯里伸出手,指尖刚触到眼角,泪水便抢先一步滚落。她愣住了,随即却又伴着半干的泪痕,轻轻笑出来。 手机不合时宜响起,许久未见的名字在屏幕上跳动。 贺白笙。 她清清嗓子,接起来。 “贺总,有事吗?” 她的嗓音,特定的低沉。 沉默片刻,贺白笙说:“你,还好吗?” “挺好的。” “如果……”他说话少有的吞吐,字句像在砂纸上磨过,“我可以上……过去吗?” 换应晚凝沉默了。 她抹去脸上的泪,远离话筒,深吸一口气才说:“不用,我挺好的。” 又一阵沉默后,应晚凝又说:“万宁,不会撤资吧?” “不会!当然不会!” “谢谢。” 不等对方回应,她掐断通话。 手机震了一下,像一声叹息,沉入满室寂静。 楼下路边的车里,贺白笙斜靠车身,打火机点燃,火光照亮他锋利的轮廓,填不进他心口的窟窿。 想了想,烟丢回车里,她不喜烟味。 那扇窗微弱的光亮没变过,他就着方位看上去,许久才驱车离开。 直至苏轻的电话打到第三个,应晚凝才揉着太阳穴转醒。 “轻轻……” “晚凝!一晚上了,我估摸着你该缓过来了才打给你,你和贺白笙怎么回事?现在网上全是你俩在东瀛的照片!” 应晚凝打开网页,热搜上围绕着她和贺白笙的名字,占据整个榜单。 她指尖发凉,她随便点一个进去,她和贺白笙,在东瀛相处的点点滴滴,铺天盖地,充斥网络。 大部分都是她自己拍的,有些朋友拍的第三者视角。可她手里的照片,从未发过公共平台。 第一张,她和贺白笙吃完晚饭,牵着手陪他去球场,他背着球拍,看到前方树枝,嘴里念叨着:我给你抓一片树叶!随即猛地跳起来去够,落地时,满眼笑意,她拍下他飞扬的发丝和笑脸。 第二张,他赢了比赛,杀球起劲,从身后偌大的场馆中走出,挥斥方裘,青春肆意,脸上溢出骄傲。他走近朝她张开双臂,应晚凝还记得,下一秒,她整个人被抱起,腾空转了几圈。 第三张,《花宵》杀青宴,他姗姗来迟,在朋友们的起哄下和她心疼的眼神里,自罚了三杯,红着耳根道歉。众目睽睽下,亲上她的脸颊,她笑意盈盈,朋友抓拍。 …… 尘封的记忆被揭开,应晚凝才想起来还有这些“甜蜜”时刻。她唇角不受控制地牵起,露出一个比喝了红酒还酸涩的笑容。 原来那些她以为早已遗忘的快乐,被时光尘封后,竟会以如此狰狞的方式,杀回来给她看。 “是过去了,还是没过去呢……” 她对着空气,发出无人能答的疑问。 同一时间的贺白笙看着照片,苦涩得笑不出来。他手上用了劲,似乎企图通过紧握手机这种方式重现当时的记忆。 应晚凝喜欢掌镜,当年应该是拍了不少他们的亲密时刻,他任由她拍,从不过问,也没留下任何纪念。 他盯着屏幕上自己从未留过的照片,一股混合着无尽悔恨与珍视的情绪扼住了他的呼吸。生平头一次,他想扇自己。 敲门声传来,得到许可后,赵辛进门:“贺总,耀闻财经的记者到了。” 贺白笙的目光从手机屏幕上那些青春旧照上抬起,眼底一片深沉的痛色。那个阴魂不散的念头再次攫住了他——是不是只要他靠近,她就永无宁日? 这种巨大的无力感几乎将他吞噬,他垂眸,照片中的应晚凝正“望”着他,笑意毫无保留。 如果此刻远离,与他过去因忽视造成的伤害,又有何异? “带去会客室。” 赵辛出门之前,贺白笙沉声问:“查到了吗?” “目前确定陈夫人动手了,具体流程,还在查。” 贺白笙把照片一张一张保存下来:“尽快。” 耀闻财经是亚洲最大财经时报,三年前,万宁在行业崭露头角,这家媒体就要过几次专访,上一次问道,是半年前。 来人是宋知寒,人如其名,在媒体面前,经常笑容满面,让人如沐春风,但话锋让人胆寒,因采访风格太过直接被称为 “刀姐”。 临京最大最高的办公楼里,似有稀薄的云层在楼宇间环绕。摄影机架好,贺白笙正襟危坐,和宋知寒面对面坐好。 宋知寒调整了一下状态,她总觉得有些高处不胜寒,嗓子发紧。 他神情严肃,西装革履,裹着身上的肃然和压迫,墨色瞳孔里,是难以抑制的决绝。 前面关于公司的专业问题,贺白笙几度后悔,应该让叶钧齐来应付的。 随着宋知寒话锋一转,贺白笙暗自松一口气,等到了。 宋知寒抬手,将一缕头发捋到耳后,露出公式化笑容:“贺总,众所周知,您这几年,公开场合露面的次数屈指可数,去年才开始慢慢出现在台前,前不久参加了网络直播,今天又破格参加了我们的财经专访。” 说到这,贺白笙微微点头,宋知寒继续说:“今天同事告诉我才知道,耀闻从三年前就约您的专访了,您一直没同意,今天是什么运气让我们能荣幸采访您呢?” “因为,有点事情需要回应一下。” 宋知寒心下窃喜,她倒是想问八卦,只是面对贺白笙,有些怵。她压住嘴角的笑意:“最近舆论确实认为,万宁最近新开发的影视部门,对应晚凝导演的投资掺杂了过多私人情感,今天来之前,疑似您和应导的在东瀛时期的恋情已经传出了照片,对此,您怎么看?” 贺白笙身体微微前倾,平静看向摄像机:“首先,我需要纠正一个概念。万宁投资的,是应晚凝导演工作室以及背后的午时风和这个公司,不是应晚凝女士!我们投的,是她用过去所有作品证明的专业才华,以及她工作室未来的商业价值。在商言商,这是一笔经过严格评估、前景光明的投资。” 他垂下眼睫,复又抬起,目光坦诚:“我们曾经是恋人,这毋庸置疑,但也正因如此。我比任何人外部投资者都多一层前男友的嫌疑。” “所以在这次的投资里,我为自己设置了比行业更严苛的防火墙。我的名誉,此刻与她的专业能力牢牢绑定。她若失败,所有人都会说贺白笙色令智昏,她若成功,我才能被证明是一名合格的投资人。” 贺白笙喉结滚动,声音沉了下去:“我更清楚,用资本和资源去亵渎她的才华,是对她最大的侮辱。我比任何人都不愿、也不敢这样做。” 话音落下,访谈有片刻停顿。摄像师在调整机位,贺白笙指尖颤了一下,那个关于“靠近即灾难”的唯心诅咒在脑海一闪而过。 片刻,宋知寒问:“那您对应导,现在除了合作关系,再无其他私情吗?您是否还爱着应导” 贺白笙深吸一口气:“在应导的世界里,她的才华和尊严是最高秩序。”他眼神短暂失焦,“我失去了爱她的资格,而我的规则,失效了。” 他说完,眼前似乎闪过一个熟悉的画面——那些年,无论他走向何方,身后总有一道安静的身影,用他送的相机,记录着他们的青春。 他打球她就旁观,他上课她就看书,他谈事她就等候。 他想,要学习她当年支持他那样,无声地、坚定地站在她身后。 贺白笙迅速收敛心神:“因此,万宁影视将设立一个完全独立于我的“新人导演扶植基金”,具体的计划会在确立之后披露。” 宋知寒还想追问,贺白笙已径直起身。 “贺总!”她不死心追上前,对着他冷峻的背影抛出最后的问题,“所以我可以理解为,您是在重新追求应导吗?” 贺白笙眼眸一暗,脚步未停,只留给她一句融入空气的冷冽命令:“送客。” 宋知寒望着那扇合上的门怔在原地,眼里闪着不得到答案不罢休的、职业性的锐利。她采访过无数商界巨擘,确第一次在一个男人冷硬的逐客令里,听出了一份近乎虔诚的、笨拙的守护。 办公室的门轻声合上,将所有嘈杂隔绝。 贺白笙深吸一口气,仿佛将满室的沉寂与不确定都吸入肺中,然后如同推开一扇重的锈铁门般,将那个唯心的、懦弱的念头,从心里彻底地、决绝地驱逐出去。 他的命运在自己手里,不能靠消极的远离来规避风险。 他拿起手机,想看照片,却看到了应晚凝最新回应的动态。 她发了一条文字。 “过去已经过去,现在是合作伙伴,再无其他关系。” 尽管早有准备,那行字依然像一根冰冷的针,精准地刺入他心脏最柔软的部位。他闭上眼,深吸一口气,再睁开时,眼底已是一片沉静的决意。他转发了应晚凝的文字,配文道: “作品见真章。” 与此同时,他拨通赵辛的电话,语气冷硬:”以万宁影视的名义,发一封律师函,名单上所有账号和媒体,一个不漏。” 第12章 无意杀伯仁 临京的冬天向来萧瑟,空气干得像是把别人喉咙里最后一点湿气都榨干,应晚凝两天流了五次鼻血。 阿潭拿了块冰送到卫生间,靠在门上:“姐,要不,咱们也回应一下吧。” 应晚凝接过冰块,按向眉心,声音带着鼻塞的嗡鸣:“回应什么呢,我确实靠男人了呀。” 阿潭心口沉得发紧,应晚凝又说:“但是靠男人怎么了,换个还是男人的投资方,我不也是靠男人。” 从卫生间出来,阿潭打开空气加湿器:“姐,去医院看看吧,” “不用,现在资金问题解决了,要赶紧敲定演员了。”应晚凝擦擦鼻子,“下午和整个导演组开个会,你通知一下啊。” “于制片还在对接演员,可能来不了。” 应晚凝喝水的动作一顿:“那两个……于制片坚持要试镜的男主和男配?”随着阿潭点头,应晚凝说:“试镜都不愿意,为什么他还那么坚持?” 阿潭咬着唇,眼神清明,没回答。 应晚凝细白的指节在水杯上轻轻敲了几下,半晌才说:“让他来抽时间来一趟。” 整理开会的资料,应晚凝打开账号。舆论发酵第二天,评论主要骂她立人设,靠男人上位还装人间清醒。 牵扯着她的出身,污言秽语不计其数。舆论发酵,有人借机预测《寂静之火》的走势下了定论:也许得益于流量,票房会不错,但艺术纯属无稽之谈。 娱乐圈不乏拜高踩低,应晚凝看得开,只是混乱之时,看着走势难免觉得热闹。 欲退出网页之时,眼神被一个“超话”名字锁定,应晚凝手抖了一下。 “凝贺“二字,怎么会组合到一起? 点进去一看,已披露出来的照片为主,混杂着他们目前鲜少的同框,在这部分网友口中,成了爱人错过,相爱不能相守虐恋。 自身剖白没人信,逝去的爱情被歌颂。应晚凝胸腔震动,轻飘飘地笑了。 滑动屏幕,应晚凝才看直播相遇那天的回放。 贺白笙的表情和动作被逐帧解读,每一个眼神都因为应晚凝而紧张,每一个动作都被应晚凝牵动。 应晚凝笑开怀:真能鬼扯。 紧接着,她看到了网友对自己的判断。 “回避因为还爱,躲闪因为心虚,放不下,爱不起。” 荒谬。她下意识在心里嗤笑,手指却像有自己的意志,将这条评论反复看了三遍。 她呼吸一滞,仿佛背那行字当胸撞了一下。指尖冰凉,下意识按灭屏幕。 片刻后,重新解锁,关闭软件。 心脏在胸腔里失序的冲撞,那闷响一声声敲在耳膜上,无人听闻,又震耳欲聋。 临京的另一边,办公室里陈淑杰同样难以呼吸。 她盯着屏幕上如同病毒般扩散的旧照,掌心的冷汗在昂贵的实木办公桌洇出一小块深色。 “我让你们查她底细,”她声音压得极低,像绷紧的弦,“谁让你们把东西直接捅给媒体的?” 垂首立在不远处的男人,脊梁几乎弯折,不敢抬头:“陈总,天地良心!没您的吩咐哪儿敢私自泄漏啊!我也不知道媒体……从哪儿弄到的!” 陈淑杰扭过头,眉头皱成峰,眼神像淬了毒的冰棱,从牙缝挤出气声:“没泄露?那些照片自己长翅膀,飞遍网络了?”她抓起桌上一个文件夹,猛地朝男人的方向甩过去,纸页如雪片般飞散。“还是你觉得,我陈淑杰指挥不动你了?” 男人几欲下跪,颤声道:“我为您做事,您借我一百个胆儿,我也不敢骗您啊……真没有!” 用人不疑,陈淑杰眼神从男人弯曲的腿上收回,咽一口唾沫:“贺白笙要是查到是我起的头……” 她不敢想。三年前临京刚崭露头角的一家小公司,在一次竞标里耍了手段,不久后在临京消失得无声无息。 若真查到,或许正好能逼他坐下来谈条件? 这念头一闪而过,贺白笙那双毫无温度的眼睛就像淬了毒的刀锋从记忆里跳出来。那刚冒头的、企图谈判的侥幸,瞬间被更庞大的恐惧彻底碾碎。 陈淑杰伸手给自己顺顺气,指甲掐进手心,逼迫自己冷静下来。 “滚!去查清楚是从哪泄露出去的!不然都别过了!” 男人在她压抑的咆哮里连滚带爬,迅速在办公室消失。 对面大楼的屏幕上,万宁出品的游戏宣传片正在播放,游戏人物全副武装,长剑在屏幕上划出血痕,寒光闪过。 陈淑杰打了个寒颤,按下内线电话:“去问问万宁的贺总,在不在……”话说了一半,听筒里却传来秘书惊慌失措的声音。 “陈总,刚接到通知,我们之前谈好的湾区那个影视基地项目,资方……单方面宣布暂停合作了” 电话从手中滑落,撞到桌面,发出闷响,像敲响的丧钟。陈淑杰眼前一黑,下意识伸手扶住桌沿,指甲在光滑的漆面划出一道无声的白痕,脚下昂贵的地毯瞬间成了流沙。 助理的声音还在继续,就连她耗费三年心血、用以打通国际市场的那个标杆项目,也刚发来邮件说要重新评估合作伙伴的背景声誉。 太快了。贺白笙甚至不屑于给她一点时间。等待宣判的折磨,比宣判本身更残忍。她必须知道贺白笙手里到底掌握了多少,她还有没有一丝谈判的余地。 她索性拎起包,踩着高跟鞋奔出办公室。 途径巨大的落地窗,远处万宁科技的摩天大楼在阴霾天里犹如比高冷的黑色巨碑,压在她视网膜上。 这不是一场精心策划的谈判,而是一次被恐惧驱使的、孤注一掷的求生。 万宁大厦的顶层,视野开阔得能吞噬整个城市的喧嚣。 贺白笙临窗而立,楼下车流如织,渺小如蝼蚁。 他听见身后传来打火机的声音,侧过身子,斜斜地向沙发上那人掷过去一个眼神。 叶钧齐拔下嘴里的烟,举手投降:“不抽行了吧。”又碎碎念道,“人还不搭理你呢,就开始苦行僧了。” 赵辛低声禀报:“贺总,陈夫人来访,说是为了应导的事。” 贺白笙静默片刻,窗外的天光在他轮廓分明的侧脸上投下淡淡的影子。 “放她进来。” 叶钧齐放下二郎腿,直起身子:“我用回避吗?” “不必。”贺白笙的目光依旧落在窗外,声音平静无波,“就让她看着。” 陈淑杰不意外贺白笙会见他,应晚凝绝对是好用的理由,只是没想到叶钧齐会在。 她脚步顿在门口,脸上强撑的镇定在看到叶钧齐的瞬间,几不可查地崩开一道缝隙。 叶家的“太子爷”竟然也在。临京商圈无人不知,叶钧齐是贺白笙最好的兄弟,更是圈内出了名的笑面阎罗,手段比贺白笙的冷厉更多几分不着痕迹的狠辣。 他在,说明这不是一次简单的警告,而是一场审判。 陈淑杰眼神在他身上仓促一粘,便像被烫到般迅速移开,飘忽地落到别处。 “贺总……”她干巴巴地开口。 贺白笙已经坐回沙发,继续刚才未完的棋局。 手里的“炮”飞跃,吃下黑色的“马”。 叶钧齐将没点燃的烟杵进烟灰缸,:“才几步就这么狠!”他没做任何防备,紧急扔出一个“车”。 “有兴致的时候,不妨多绕几圈。”贺白笙摩挲着手里的“马”,飞出另一个“炮”,“没耐心的时候,速战速决自然最省心力。” 他顿了顿,拿起那个刚刚吃掉“车”的“炮”,在指尖轻轻一转,目光似是不经意地扫过陈淑杰手中的鳄鱼皮包,声音依旧平淡: “况且,有些棋子,过了河,就没有回头路了。” 顷刻间,叶钧齐又少了一个“车”。 叶钧齐皱起眉头,打火机在手里耍来耍去地把玩,皱着眉道:“没耐心就没耐心,拿我逗闷子呢贺总。” 陈淑杰额角沁出冷汗,一路凉涔涔地滑至腮边。手指捏紧包袋,指甲快掐进鳄鱼皮,仿佛输的是她。 “陈夫人站半天了,你也不说懂点礼貌。”叶钧齐往身后一靠,又掏出一根烟,在贺白笙凛冽的眼神里夹在鼻唇间,“闻闻总行了吧!” “陈夫人在呢,不好意思,下棋认真了,没注意,见谅。”他这才抬眼,目光如手术刀般落在她身上,仿佛刚刚想起这里还有个人。 “贺总。”陈夫人微微福一下身,眼神落在贺白笙面前垒起来的黑色棋子。 她心一横,嘴唇咬得发白,勉强开口:“应导的事,我不知情。” 贺白笙不抬眼,喊来赵辛:“陈夫人进来也不提醒我,咖啡也不倒,怎么做事的!” 语气轻飘飘落在陈淑杰头顶,她一口气淤堵在胸口,喘不上来。 “对不起贺总。”赵辛低头出门。 偌大的临京市透过顶层巨大的落地玻璃看出去,显得广大又渺小,汇聚在陈淑杰骤然放大的瞳孔里,顶层空气稀薄,她近乎窒息。 她挪动一下高跟鞋,似乎站得不舒服。 “陈夫人请坐呀!”叶钧齐说句话的功夫,一枚小兵被贺白笙收入囊中,他不悦地看那人一眼,“小兵也不放过,太斤斤计较了吧!” 她刚想移到沙发,贺白笙的棋子下落,在棋盘上打出一声脆响,她忙说:“站着就好。” 贺白笙收获一个小兵,在手里按死,抽空看了陈淑杰一眼:“小兵而已,我可被你刨了底了。” 陈淑杰就这么拎着包,局促观战,大气不敢出。 “邦”的一声,叶钧齐吃了贺白笙一匹“马”,得瑟地笑开:“贺总,技不如人啊!” “嗯。”贺白笙一动不动,盯着棋盘启唇,“不小心,着了你的道。” 陈淑杰在暖气十足的空间,汗水自额间滑下,一滴一滴,没进厚实的大衣料子,她整个人却由胆开始发寒。 “贺总,”她开口,嗓音仿似刀片划过般干哑,“我只让人去挖料,但是捅给媒体,和我没有关系。” 棋子再次砸在棋盘上,贺白笙“车”和“炮”已经全面围剿叶钧齐的“帅”,叶钧齐“嘶”了一声,“至于嘛!” 随后,漫不经心往陈淑杰身上瞟,“啧,你这暖气是不是开得太足了,看给陈夫人热的。” 陈淑杰从包里拿出纸巾,在脸上胡乱擦两下后,面色白了几分。 贺白笙将手上的“车”朝她一点点推进,目光随着棋子的靠近,慢慢沉下去,棋子停在边沿,将落未落:“陈夫人要不,帮他翻盘?” “棋局,我不懂。”陈淑杰提线木偶般扯动唇角,她抠紧指尖,不再试图辩解,而是挺直了脊梁,尽管脸色依旧苍白,声线已经压住了轻颤: “棋局之外,倒是可以说说,湾区的项目暂停我收到了,我承认我动了不该动的人。但临京的商圈盘根错节,陈氏倒了,搅浑的水会不会溅到万宁身上,谁也不知道。” “我还没有蠢到,用这种伤敌八百,自损一千的方法做事。”她上前一步,目光直视贺白笙:“我今天来,不是来求饶的,是来为您递上一份名单——所有参与过此次事件的媒体和账号,以及……我所能想到的,可能对应导不利的、其他人的把柄。给自己换个将功折罪的机会。” 贺白笙闻言,手中的棋子停顿了一瞬,随即,那枚“车”稳稳地落在了决胜的位置上。 “将军。”他平静地宣布。然后,他才缓缓抬起眼,第一次真正地将目光聚焦在陈淑杰脸上。 那眼神里没有愤怒,没有计较,只有一种看待无用之物的、彻底的冰冷。 “你的名单,”他开口,声音轻得像拂过棋盘的尘埃,“对我而言,一文不值。” “赵辛。”他声音听不出温度:“明天下午,请那些媒体,喝杯茶。” 赵辛迈出门去,贺白笙的目光透过玻璃眺出,又淡淡地回到叶钧齐身上:“轮到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