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残垣断壁间的微光
苏妙的怀抱，带着一种清浅的、如同初春新雪融化般的微凉气息，并不算温暖，却奇异地让凌晓（凌云）紧绷到极致的神经，稍稍松弛了下来。
这是一种极其陌生的体验。
自他踏入修行之路，尤其是登临天尊之位后，早已习惯了孤身立于云端，俯瞰万丈红尘。何曾有过如此刻这般，如同雏鸟般被庇护于他人怀中，将自身的安危全然交托？屈辱感如同细小的藤蔓，悄然缠绕上他的心间，但更多的，是一种劫后余生、暂时寻得一处避风港的疲惫与……无奈。
他强迫自己收敛起属于凌云天尊的所有心绪，将意识沉入这具幼小的躯壳，扮演好一个受惊过度、虚弱不堪的三岁稚童。他闭着眼，长长的睫毛微微颤动，感受着身体随着苏妙的步伐而轻轻晃动。
耳边，纳新大会的喧嚣鼎沸正迅速远去，取而代之的，是逐渐清晰的、掠过荒原的风声，以及苏妙平稳而轻缓的脚步声。偶尔，能听到同行的那几名新招收的弟子，带着怯懦与好奇的低声交谈。
“门主……我们真的能修炼吗？”
“听说星陨阁已经很久没有出过厉害的修士了……”
“能有个地方收留，不用饿肚子，我就知足了。”
这些话语，如同投入古井的石子，在凌云的心湖中漾开一圈微澜。他并未睁眼，神念虽被禁锢，但属于天尊的、对能量与气息的敏锐感知犹在。他能清晰地“感觉”到，这几名新弟子体内那微薄到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灵气，以及他们孱弱不堪的根骨。放在以往，这等资质，连给他看守洞府的门槛都远远达不到。
而走在前方的苏妙，气息沉静，步伐坚定，并未对弟子们的议论做出任何回应。但凌云能隐约感知到，她那看似平静的外表下，气血的运行似乎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凝滞，仿佛背负着无形的重担。
约莫行了一个多时辰，周围的灵气愈发稀薄，环境也越发荒凉。终于，苏妙的脚步停了下来。
“我们到了。”
她的声音依旧清冷，却似乎在这片寂寥之地，染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归属感。
凌晓（凌云）适时地“悠悠转醒”，睁开了那双清澈（他努力维持）的眼睛。
映入眼帘的景象，即便他早已从苏妙在纳新大会上的处境有所预料，此刻亲眼见到，心中仍是不由自主地沉了一下。
这……便是星陨阁？
眼前，是一片破败到近乎凄凉的景象。
几座低矮的山峰，如同迟暮老人般无精打采地矗立在暮色中，山体裸露着灰褐色的岩石，植被稀疏。一道歪歪扭扭、由粗糙原木钉成的栅栏，勉强圈出了一片区域，权作山门。那栅栏多处腐朽断裂，形同虚设。
栅栏之后，是一条长满青苔、碎石遍布的蜿蜒小径。小径尽头，隐约可见几栋依山而建的木质建筑，大多歪斜破败，屋檐下结着蛛网，窗纸破损，在风中发出呜咽般的声响。唯有最中央一座稍显高大的主殿，似乎还维持着基本的框架，但殿顶的瓦片也缺失了不少，露出底下漆黑的椽子，如同一个掉了牙的巨人，沉默地诉说着往昔。
空气中弥漫着陈腐的木料味、潮湿的土腥气，以及一种……万古寂寥的沉暮之感。此地的灵气，稀薄得令人发指，甚至比那荒郊野地好不了多少，几乎是一片被玄界遗忘的修行荒漠。
这与凌云记忆中，那些仙气缭绕、殿宇恢宏、灵泉喷涌的修行圣地，简直是云泥之别！不，甚至连一些凡俗界的富贵之家，恐怕都比此地更有生气。
他小小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
“这里……就是我们的家，星陨阁。”苏妙的声音在头顶响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艰涩，但更多的，是一种宣示般的坚定。她抱着凌晓，率先踏过了那形同虚设的栅栏门。
门内，稀稀落落地站着十几个人，有男有女，大多年纪不大，穿着打满补丁的粗布衣服，面容带着菜色，眼神怯懦，但看到苏妙回来，还是纷纷围了上来，恭敬地行礼。
“门主。”
“门主您回来了。”
他们的气息，比新招收的那几名弟子强不了多少，大多在炼气初、中期徘徊，甚至有几个体内连稳定的气感都无，只是比凡人稍强健些。
这就是星陨阁的全部底蕴？凌云心中暗叹。这等实力，莫说在玄界，便是在这北域荒僻之地，恐怕也是垫底中的垫底，难怪在纳新大会上受尽白眼。
“嗯。”苏妙微微颔首，目光扫过众人，在看到凌晓时，略作停顿，随即对一位年纪稍长、面容憨厚的青年吩咐道：“大牛，带新来的师弟们去安顿，就住西厢那几间空房。将库房里剩的米粮取些，煮些热粥。”
“是，门主！”名叫大牛的青年恭敬应下，好奇地看了一眼苏妙怀中的凌晓，便领着那几个惴惴不安的新弟子离开了。
苏妙则抱着凌晓，径直走向那间最为破败的主殿。
殿内更是昏暗，光线从破损的屋顶和窗户漏洞中投射进来，形成一道道斑驳的光柱，照亮了空气中飞舞的尘埃。殿内陈设极其简陋，几张歪腿的桌椅，一个积满灰尘的香案，上面供奉着一块古朴的、刻着星辰图案的木牌，似是祖师牌位，却也蒙尘已久。
唯有大殿的地面，似乎是以某种特殊的青石铺就，虽然同样布满裂纹和污渍，但凌云敏锐地感知到，那青石之下，隐隐传来一丝极其微弱、却异常精纯古老的……星辰波动？
这波动极其隐晦，若非他感知特殊，绝难察觉。
“看来，此地确有些门道。”凌云心中暗道，对这星陨阁的评价，稍稍调高了一丝。
苏妙将凌晓轻轻放在一张还算稳固的木椅上，自己则走到香案前，取了三支劣质的线香点燃，插入那积满香灰的炉中，对着祖师牌位默默躬身一拜。
青烟袅袅，映照着她单薄而挺直的背影，在这破败的大殿中，竟有种孤绝的悲怆与坚持。
拜完祖师，她转过身，走到凌晓面前，蹲下身，与他平视。
“现在，可以告诉姐姐，你叫什么名字吗？从哪里来？”她的声音放得更加轻柔，仿佛怕惊扰了这易碎的琉璃娃娃。
凌晓（凌云）心中念头飞转。凌云之名，是决计不能用的。他目光微抬，落在苏妙那双清澈而带着关切的眼睛上，心中微微一动。
“凌……晓。”他奶声奶气地，吐出了这两个字。声音微弱，却清晰。这是他早已想好的化名，取“凌云破晓”之意，既隐藏了身份，又暗含着他渴望打破眼前黑暗、重见天光的决心。
“凌晓……”苏妙轻声重复了一遍，点了点头，“很好听的名字。那你的家人呢？”
凌晓垂下眼帘，小小的脸上适时地露出茫然与悲伤，摇了摇头。他无法编造一个完美的来历，沉默与茫然，有时是最好的答案。
苏妙见状，眼中怜惜之色更浓。她伸出手，轻轻摸了摸凌晓柔软的发顶，触手之处，虽然脏污，却依旧能感觉到发质的细密与……一种难以言喻的坚韧感。
“既然无处可去，以后，这里就是你的家。”苏妙的声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温和，“我星陨阁虽小，虽破，但只要我苏妙还在一天，便会护你们周全。”
这番话，她说得平淡，却掷地有声。
凌晓抬起眼，看着近在咫尺的这张脸。她的容貌极美，但更打动他的，是那份在绝境中依旧不曾熄灭的责任与良善。这与他在玄界见惯了弱肉强食、勾心斗角的修士，截然不同。
“嗯。”他轻轻应了一声，算是认可。
就在这时，先前那个名叫大牛的憨厚青年端着一碗热气腾腾、几乎能照见人影的稀粥，有些局促地走了进来。
“门主，粥……粥好了。库房米不多了，只能煮成这样……”他不好意思地挠着头。
苏妙接过粥碗，那碗是粗糙的陶碗，边缘还有缺口。碗里的粥，清澈得能数出米粒。
“无妨。”苏妙神色不变，用一把小木勺，舀起一勺，仔细地吹凉，然后递到凌晓嘴边，“来，晓晓，先吃点东西。”
食物的香气，对于饥肠辘辘的身体而言，是难以抗拒的诱惑。凌晓的肚子不争气地“咕噜”叫了一声。他脸上微微一热，属于天尊的羞耻心再次作祟，但身体的渴望压倒了一切。
他张开嘴，接受了这勺寡淡却温暖的米粥。
粥水顺着喉咙滑下，滋润着干涸的食道，带来一种难以言喻的舒适感。他小口小口地，在苏妙耐心的喂食下，将一整碗稀粥都吃了下去。
一股暖流，从胃部缓缓扩散至四肢百骸，驱散了些许寒意和虚弱。虽然距离恢复还差得远，但至少，他暂时摆脱了饿死的危机。
吃完粥，疲惫感如同潮水般再次涌来。小小的身体终究不堪重负，眼皮开始打架。
苏妙看着他强撑的样子，轻声道：“困了就睡吧。”
她将他抱起，走向大殿后方一间稍微整洁些的偏房。房内只有一张简单的木床，铺着洗得发白的粗布被褥。
将凌晓轻轻放在床上，盖好被子，苏妙站在床边，静静地看了他片刻。暮色透过破旧的窗棂，在她脸上投下明暗交错的光影。
“好好休息。”她最后说了一句，便转身轻轻带上门，离开了。
房间里，只剩下凌晓一人。
他躺在坚硬的床板上，听着窗外呜咽的风声，以及远处隐约传来的、星陨阁弟子们压低嗓音的交谈。
身下的被褥粗糙，带着阳光暴晒后的干燥气味和淡淡的皂角味，与他在天尊府邸那万年温玉床、九天云锦被的享受，判若云泥。
然而，此刻他的心中，却奇异地没有太多愤懑与不甘。
绝境逢生，他活下来了。并且，找到了一个暂时的容身之所。
这个名为星陨阁的宗门，破败不堪，资源匮乏，弟子孱弱。但那位名为苏妙的门主，却像这残垣断壁间，一道微弱却坚韧不屈的微光。
她身上那隐隐与上古体修相关的传承，这宗门地下那奇异的星辰波动……这一切，都预示着此地并非表面看起来那么简单。
“星陨阁……苏妙……”
凌晓在心中默念着这两个名字，那双清澈的孩童眼眸深处，闪过一丝与年龄截然不符的、如同古井深潭般的幽光。
前路依旧迷雾重重，危机四伏。但这第一步，他总算……迈出来了。
带着无尽的思绪与评估，极度的疲惫终于征服了这具幼小的身体，他沉沉睡去。窗外，北域荒原的夜空，星辰稀疏，却有一颗，异常明亮，正对着这片破败的宗门，静静闪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