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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欠金三两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第296章 五杀之败(增补) “我与他总共对手五……


    林斐然终于睡得一个好觉, 第二日醒来时也颇有些神清气爽,如霰还在沉睡,她便悄声洗漱, 随后带着金澜剑去了道和宫中央的那处道场。


    虽然天幕仍旧黑沉,但那两道缝隙中却已经透出几缕曦光, 此时应当是清晨。


    这里原本就是弟子的修行场所,她自然也十分熟悉, 只是离去已久, 今日再来,道场之中一人都无,唯见一片零落冷清, 心中不觉怀念, 却也有说不出的感慨。


    “这里太冷,所以以前我不想你来此修行。”


    金澜现身在侧, 她抱臂看向四周,并不觉得满意, 再想起林斐然的过往, 只觉得有撮郁火在心。


    现在正是春末夏初, 但空中不见日色,于是三清山更加寒凉,白雪堆在有些枯朽的松枝上,吹来的风中都只有冷意。


    空荡的道场中又传来一声感叹:“那有什么办法?当初选址开辟山门时,只有这块灵地无主,我总不能去抢别人的。”


    一道墨色隐现,师祖出现在道场最前方,他望向崖下的松雪山林,目光并不像林斐然这般复杂, 只有一种看山是山的豁然与欣赏。


    他含笑道:“山是山,雪是雪,松是松,它们原本就生长在这里,是自然的一处,只是道和宫借这处宝地暂存数年而已。如今倒是被我们牵连了,心有有歉啊。”


    金澜看了师祖一眼,身形一晃便到了同样的位置,她道:“如今张春和逝去,道和宫再无领头之人,或将不存,师祖心中就一点不担忧吗?”


    师祖收回视线,笑着摇了摇头,目光轻然落到金澜身上,意有所指道:“道已遍布天下,我当初创立道和宫的愿景已结,它的存亡,已不在我的心中。


    更何况,我是一个已死之人,说得直白些,是一抹顽固的游魂,心愿了却之日,便是离去之时,既然都要离去,又何必再其他的事忧心。”


    金澜目光一顿,视线微垂时,从余光中瞥见正在道场中央拭剑的林斐然,一时默然。


    师祖又道:“昨夜我见你在屋脊上坐了许久,想来是因为见到了她昨夜的神情?”


    金澜没有回望,而是转身看向缭绕在雪林间的雾海,声音不似平日那般轻灵。


    “我当初封印她的记忆,就是不想她走上复仇这条路,更不想她成为今天的林斐然,重重背上这样的负担……”


    林斐然能走到现在,她心中固然自豪,可作为一个母亲,又怎么能忍心看见孩子那样的眼神。


    师祖回头看去,林斐然十分懂事,知晓他们二人在交谈,便也没有催促,拭剑过后,便自己热起身来。


    他静了静,出声道:“你说的对也不对。


    如果没有密教和道主,你当初不会离开洛阳城,之后的一切也不会发生在她身上。


    但终归没有如果。


    即便回到当初,你也还是会选择离开,即便知道所有,她也还是会走到今天。


    世间事总是因果循环,首尾相衔,于是有人把这叫做命运。”


    金澜目光微动,只见下方模糊的雾海在枯枝中翻涌,几处雪松仍旧生长着,在这片淡白混沌中伸展青枝。


    “不必自苦,一切会发生的,都终将发生,但是,在结果到来之前,便意味着什么都没发生。”


    师祖回身看向林斐然,身形渐消。


    “留在世间的每一日都是珍贵的,好好珍惜,你还要带她练剑,与其心中郁郁,不如开怀以对。”


    金澜见他即将离去,了然道:“师祖今晨来此,原来不是为了向她要昨晚的答案,而是来宽慰我的。”


    师祖淡笑,神容秀雅,眼中映着三清山的真容,但也存着那道认真练剑的身影。


    “她的答案,练剑之后自会告诉我,我不着急,但我今早的确也是为她而来,她已经负担太多,那么与母亲相处的时光,便不必如此遗憾了。”


    “……”金澜神情微怔,在师祖身影完全离去时,她才恍然,抿唇笑道,“多谢师祖指点。”


    金澜在崖边静立片刻,随后身形一转,又到了林斐然身侧。


    她收起剑招,看向那道墨色离去的方向,疑惑道:“师祖不是来问我要答案的吗?”


    金澜摇头,语气恰如往日那般轻盈:“既然已经说好在房中等你,他又何必急着来要答案,师祖只是许久没见山中景色,今早来凭栏远眺罢了。”


    林斐然指尖摸着剑柄,看了她几眼,还是道:“这里确实很冷,但也不全是坏处,至少练剑时不会太过燥热,也容易保持清醒,我在这里修行还是很乐意的。”


    这句话一听便知道是在宽慰自己。


    若是她还保持先前那副郁色,这孩子怕是要分一半心神给自己了。


    “只论修剑,这个道场的确十分适合,虽然冷了些,但还不错。”


    金澜目光一转,并起的双指猛然弹上剑刃,震出一阵剑吟,她笑道:“先前带你修行过许多次,但今日算是第一次认真对剑罢?


    练剑时就只有你我,没有其他,我虽然是炼器之人,但论起金澜剑,你可是不如我的,若是对剑时分神,那可是要吃亏的。”


    林斐然神色中隐隐带着兴色,她挽了个剑花,化开震颤,随后抬剑在前,做出一个起剑式。


    “那就试试。”


    空旷的道场之上,两道对剑的迅疾身影闪过,古朴的砖石中刻着先辈的剑痕,剑意浓厚,很快便与对剑兴起的二人共鸣震颤。


    两人练了将近一个半时辰,这是以往从未有过的时间,但对林斐然来说也十分酣畅淋漓。


    她耳中只有对面划过的风声,眼中是母亲掠过的剑影,这一场教导与比试便变得十分纯粹,仿佛世间只有她们,只有交锋时的心有灵犀,一切的言语都付诸剑光中。


    她是一人,却也不止一人,她身后有着永远与她站在一处的他们,更有着许许多多的同道者!


    天下风波乍起,乱流涌动,何人敢先?然只此一剑,足以横戈却万难,沧海定风波!


    铮鸣一声,金澜剑上流光乍起,将平谷雪崖处卷来的风劈作两半,不是简单的分散,而是断绝一般将其分割,斩开的缝隙之中近乎停滞,仿佛时间都被断流此处!


    几息之后,雪风再度开始流动,轰然炸开,细碎的雪片飞速射离,林斐然与金澜隔雾相望,片刻后,二人唇边都扬起一个相似的笑。


    林斐然是如往常一般弯唇,金澜却很快张口大笑,她挥开雪粒,走到林斐然身侧,手揽上她的肩头,二人什么话都没说,就这般笑着回到弟子舍馆。


    舍馆之中仍旧只有三处点灯。


    一间是如霰所住,他现下已经醒来,正推开窗扉。


    一间是卫常在所住,他从昨夜的昏迷中醒来,心中正惊,生怕林斐然已经离去,便匆匆推门而出。


    另一间便是师祖下榻之地,只亮着灯,等待她的答案,然而一切都已经不言自明。


    如霰隔窗看去,双眸微睐,唇边带笑,廊下的卫常在同样仰头,视线静静落在屋顶之上。


    那里,林斐然正盘腿坐在瓦檐处,长发散开,额角沁着薄汗,面色泛着练剑后的红润,眸光是前所未有的明亮,手中把玩着一柄木梳。


    在她身后,金澜正为她梳着一个繁复发髻,神色同样认真。


    片刻后,如霰合拢窗扉,卫常在也默然回到房中,谁都没有在此时打扰她们,偌大的舍馆中仿佛只有二人。


    梳着发髻的同时,林斐然悄然向后靠住金澜的腿,她没有放过这段独处的时光。


    “母亲,定风波这套剑法实在太少见,我至今也就见过这一种,你当初与道主对阵时是何情况?”


    金澜拉起她额角的几缕长发,慢慢编着细辫。


    她想了想,随后才笑道:“很狼狈。”


    林斐然又问:“你与他一共对阵几次?”


    “五次。”金澜一顿,看向眼前黑夜,“我与他总共对手五次,五次皆败。”


    林斐然默然片刻,出声道:“能和我说说过往吗?”


    金澜含笑:“当然可以,说了也好,有些教训我吃过了,你就不必再吃。”


    “我第一次误打误撞闯入天之涯海之角的时候,其实没有立刻见到他,也不知道那是哪里,还以为误入了什么圣人秘境,喜不自胜,不敢耽搁,闷头就开始找天材地宝。


    搜刮途中,我遇见了另一个修士。”


    “他穿着打扮倒是十分普通,背着一个竹筐,戴着一个面具,在秘境里四处书写记录着什么。


    我以为他也和我一样,是误闯进来的有缘人,本来不想和他牵连,你也知道,秘境之中难免会发生夺宝之事,我不喜这种事,便打算离开。


    但他实在太弱了,半点不像修士。”


    “灵力似有若无,少得可怜不说,想要攀山而上还得仰仗手杖,天然形成的山路,其实已经不算难行,但他还是走几步就得停下来休息。


    吃东西更是别提,想要捉些鱼都会被鱼群围殴,打猎也是兔子遛他,最后只能捡点掉下的果子饱腹。


    我实在看不过眼,就顺手捎上了他。”


    金澜说到此处,停了片刻,用一根长簪将她的发丝挽进去后,才继续开口。


    “他对秘境中的灵宝没有兴趣,只是为了记录秘境中的生灵,他虽然很弱,但实在太过博学,什么灵宝都认识,哪家功法都能说上一二,世上好像没有他不知道的事,我便误以为他是一个有隐疾的高人,继续与他结伴而行。”


    她梳起林斐然另外的发丝,绕上一条绣有金色的发带,娓娓道来。


    “不过说到这里,你应当知道他是谁了。


    我们在秘境里待了将近五个月,期间我也寻到不少可以用来炼器的宝物,正愁怎么找到离开的出路时,毕笙恰巧回到此处,她将我误认为闯入这里的小贼,打算将我赶出去,我才知道,这里是密教的地界。”


    林斐然疑惑地啊了一声:“她还有这个时候?”


    金澜一笑,不知是笑谁:“毕笙的确心狠,但并不是一个滥杀之人,也十分心高气傲,对于我这样不入流的小角色,她很难侧目。


    打杀都懒得动手,便想着恐吓一番,然后将我扔出去一了百了。


    那时我只有问心境,还是个散修,根本不是毕笙的对手,而她已经是神游境的尊者,即便是随手一掌我也难以承受,我正心惊时,道主拦下了她。”


    或许是以前从未发生过这样的事,毕笙又气又恼,却也不敢对眼前之人不敬,狠狠瞪了金澜一眼后,咬唇向穿着灰衣的男子行了一礼,这才开口。


    “大人,放她可以,但她取走的宝物必须留下,你没办法离开此地,我等才在此处造出这些山河湖泊给您解闷,其中奇珍异宝都是四处搜寻到的灵物,百年难遇,皆是信徒的供奉,岂是他人随意夺取的?”


    道主打断了她:“能到这里,便是与我有缘之人,莫说是她,即便是其余人到此,有本事带走,我也不会阻拦。


    当初你误打误撞来到这里,我不也没有赶你离开吗。”


    毕笙一噎,再无话可说,她忿忿将金澜带出秘境,扔到雪原之中。


    这样的地方,寻常人终其一生或许都未能得入,更不可能撞运进第二次,于是她头也不回地离开,很快将这点插曲忘却。


    金澜亦然。


    秘境的事情虽然奇特,但于她而言,也只是修行途中的一段奇遇,很快便被她当作机缘抛之脑后,只一心扑在修行与炼器之上,也再没有误入那个地方。


    她仍旧在探查自己从小便能窥见的天裂,期间听闻密教兴起之事,便心血来潮,连带着一起深查起来。


    查得越多,便越发现密教并不算一个正道教派,他们蛊惑教众做了不少邪事,而她想起那个灰衣修士,心中只有种熟人误入歧途的唏嘘。


    然而这些感慨与唏嘘不过是诱因,真正让她盯上密教的,是白露一事。


    她与白露虽然不常在一处,但仍旧保有书信往来,就在某一日,她察觉到一丝微妙的不对,便询问她到底在何处,担忧之下,她赶到了洛阳城,见到了那个坐在亭中、面色已不似往昔的好友。


    她的双足仿佛就长在这深宫之中一般,一眼看去,她着一身红服,几乎快与这萧瑟的宫墙处融为一体。


    两人聊了一夜,金澜终于知晓一切,她知道好友被困在此处,知晓人皇使用密法夺舍一事,而那枚珠子就来自密教。


    她心中烧着怒火,她想要带走白露,却被拒绝,昔日友人只说。


    “金澜,我该陪着他,这么多年,我已经不可能将他抛下。”


    从那之后,她永远离开洛阳城,没有踏足一步,也再没有与白露有过书信往来,但并未停下对密教的探查。


    说到此处,金澜顿了许久,直到将她的乌发簪好,才收回手,慢慢梳着林斐然的尾发,轻叹一声。


    “后来,世间不知何时出现了寒症,许多人染上这个怪病,久久不愈,我的一个好友也没能幸免,我四处为她寻药,直到某一日,我再度收到白露的信。


    里面一个字也没有,只有一枚丹药。


    我心中知晓她的意思,便让友人服了药丸,她果然好了不少,我便觉得这寒症有异,或许与人皇有关,便开始追查此事。


    也是在这期间,我认识了不少同样窥见天裂的人,正是张思我他们。


    从他们口中,我才得知补天之事。”


    林斐然从她手中接过镜子,思忖道:“他们不知道天裂与密教有关?”


    金澜点头:“连我也不知。在现有的记载之中,天裂最开始出现在神女宗的手札里,而所谓的补天,则是许多先辈流传的说法,其中都没有提到密教,我们现在知道的许多事,都是后来才查出的。”


    “在众人都没有思绪,一筹莫展的时候,我突然想起秘境奇遇之事。


    说来也有些可笑,我不喜密教,但心中实在太过困惑,谜题太多,而那个人又好像什么都知道,我便萌生一个想法——


    我准备去他那里打探一番,试探试探,至少在他看来,我还是一个误闯的有缘人,并无危险。


    但正如毕笙所料,天之涯海之角这个地方,我没能再撞运回去。


    接下来的数年,我都在找这个地方。”


    后来在某个午后,她去了北原附近,竟然再次阴差阳错地进了天之涯海之角。


    “这是我们时隔许久的第二次相见。”——


    作者有话说:[比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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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97章 赌(增补) 敢和我赌的人,一定会输。……


    “第二次相见……”


    林斐然想起神女宗主所言, 当初神女宗被困在北原那场迷雾中后,母亲曾误打误撞闯入过。


    “母亲,你这次是不是去过神女宗?”


    金澜并不惊讶, 她点头道:“就是这一次。”


    这一次,她四处寻找天之涯海之角的下落, 偶然间得一人指点,这才去往北原, 姻缘巧合之下见到了被困在其中数年的神女宗, 又从此处得知更多密辛。


    金澜缓声道:“知道得越多,便越觉得不对,许多线索都隐隐约约指向密教。


    那时, 我开始怀疑天裂、气机以及密教的关联, 所以,我心中打定主意, 如果能够攀上冰柱的尽头,还能再见, 我不会向他询问什么。”


    林斐然摩擦着手中的镜子, 冰冷的器面泛起雾气。


    她接道:“你打算伺机动手, 对吗?”


    金澜轻声一笑,双目弯起,此时的笑容与林斐然有几分神似,她眨眼道:“要不说是母女,如果是你,你肯定也会这么做。


    密教行事诡诈,还助纣为虐,帮人皇行夺舍的邪术,哪怕我猜的不对, 对他动手也绝不是一件错事。”


    一个身体孱弱、毫无还手之力的人,要杀他是多么容易的一件事,只要他放下戒心,在毕笙等人赶来之前,要终结他的命数,只需一招。


    心中打定主意后,她将自己此行所得以密信送出,随后便在神女宗人的注视之下,攀上了那一截仿佛从天幕中探下的冰柱。


    就如同林斐然先前登顶一般,她在攀行途中也吃了不少苦头,但最终还是走到尽头,再一次落入那处秘境。


    时隔数年,天之涯海之角已然不像第一次见到的那般仙灵。


    初初到此,这里只有仙山海湖、云雾缭绕,虽然广阔寂静,但也仿若仙境,这一次再次到访,仙山又多了几座,海河在下方连成一片,映着一轮虚假的倒日。


    这里看起来更加华美恢弘,却也失了几分味道。


    一处极高的石岸在海边屹立,浪拍横崖,金澜恰巧落在这片浪屿上,她怔然看向眼前一切,环顾而去,眼中渐渐带上几分震撼。


    就在秘境的西侧,一座神宫赫然耸立,通体纯白,宽广的阶梯从上方铺下,两侧道旗迎风招展,猎猎作响,瓦檐以琉璃搭就,映着斜日,散着斑斓之光。


    神宫的正中央悬着一道玉匾,匾上只写有四字:云顶天宫。


    金澜看了片刻,心中实在太过惊讶,便暂时将找人一事抛之脑后,她御器横渡过这片河海,落在神宫最下方的道场中央。


    她打量一番之后,便想去探查,只是还未踏上阶梯,一旁的道旗上便忽然出现一道身影。


    仍旧是身着灰衣,戴着同样的面具,与初见不同的是,他此时在腰间悬了几支笔。


    他看向下方,似是在回忆一般,最后才道:“是你。你又找到了这里。”


    金澜逆光看去,他的面容并不算清晰,但显然已经不像初见那般孱弱,她心中顿时翻起一道惊涛,能够如此悄无声息出现,境界绝不在她之下,数年便有此进益,如何不令人忌惮?


    这些念头只在瞬息间闪过,她仍旧眯眼看去,同样像是在回忆一般,最后佯装讶然道。


    “原来这里还是那个秘境,我竟然又进来了!”


    她说过这话后,双手握在前方,面色露出几分尴尬,像是见到一个早已不熟悉的旧友一般,寒暄几句后便无话可说,动作也带着几分局促。


    “这里倒是改天换地了,我一时才没认出来,你们不用赶我走,我这次也不会再取什么东西,能不能麻烦你为我指明出路,我也好自己离去。”


    嘴上这么说,她心里却在祈祷,时机只有一次,可不要真的将她赶走。


    男子看了她许久,身形如雾一般散去,消失在旗帜上,但又很快在她身侧凝聚,将身影全然露出,二人之间只差三步远。


    金澜面上的惊讶并不作伪,但她也奇异地察觉到,他身上的灵力仍旧若有似无,不大明显,全然不似高手那般透出静水深流之感。


    意料之外,情理之内的,他点了头:“既是误入,那我送你出去。”


    “……”


    他走出两三步,随后顿足,转头看她,疑惑道:“不走吗?”


    “自然要走!”


    金澜面无异样,甚至看起来还有些喜色,她就这般跟在身后,同他一起步下这极长的阶梯。


    途中,她没话找话一般:“多年不见,没想到当初还需要手杖借力的人,如今也能腾雾换影,显出一番神通了。”


    灰衣修士转眼看了她片刻,只道:“人活在世,总要精进,不可能原地打转。”


    金澜恍然点头,又凑近几分,低声道:“但你的速度也太快了,同为修士,能不能指点一番,我也想一日千里。不过你要是不愿意,也可以不回答。”


    他声音依旧如以往一般平直:“吸日月之灵气,采天地之精华。”


    “……”金澜深吸口气,“以前怎么没看出来,你这人还挺有意思的。”


    他的声音反倒因为这话而有些起伏,虽不明显,但听起来像是吃惊:“有意思?你觉得我像人?”


    这番对话倒是远远超乎自己的意料。


    她顿了顿,恍然开口:“原来你是妖族。”


    道主脚步一顿,又转过头来面向她,面具下的乌目深幽,分明泛着神采,细细看去却又好像十分空洞。


    他收回目光,步履不停,但没有再回答她的问题。


    一路上倒是金澜说得多,而他只是寥寥回应几句,看起来颇为冷淡,也没有留她在此的意思。


    “还有多远啊?”她问道。


    他淡声道:“就在前方那处密林之中。”


    那片密林离得不算近,这一路还长,她微微放心,准备伺机而动,然而在穿过某处石林时,她蓦然瞥见一块十分罕见的陨铁,没有任何一个炼器修士能不为此驻足。


    她停了下来,如同被引诱一般向前走去:“我能看看吗?”


    话虽然是这么说,人已经走到了陨铁旁,她蹲下身去,只见这块黑玄之铁上落着几滴雨珠,珠中彩光眩目,仿佛流淌着世间万千色彩,却又没有向外透露一分。


    这样的上品灵铁,怕是数百年都难寻一块,却在这里被当成垫桌的石头。


    她立刻转头看去:“这个石头怎么用来垫桌脚,你不要了吗?”


    她甚至没说是玄铁。


    面具下的黑目微动,垂下看向这块铁石,点破道:“我不修炼器锻体之道,这块陨铁于我无用。”


    听到此处,林斐然便觉得有些不对,她当即抽出金澜剑,光洁的剑身映出两人的眉眼。


    她迟疑道:“这不会就是用那块陨铁炼的吧?”


    金澜并指敲了敲,剑音清明:“好铁出好刃嘛,对于炼器而言,世上再找不到比那块陨铁更好的底料,既然有缘被我撞见,岂有不要之理?”


    林斐然又想起其他人对父母的评语,弹了弹剑身,不禁失笑。


    这便是一个不同了,如果是她,大抵会放弃这块陨铁,她或许甚至都不会注意到它,有时候,她太过紧绷专注。


    她将剑收回,又问道:“难道他就这么给你了?”


    “当然不是。”金澜将木梳收起,打量着她,十分满意地点头,这才回答。


    “我想要的东西,自然会弄到手,所以,我与他打了个赌。


    赌我能在不动用术法、不靠近桌子、不请人相助的前提下,将那块陨铁完完整整地取出来,还不会让他的桌案倾倒,我做到了,陨铁便归我。”


    说到此处,她透出几分自得。


    “谁敢与我赌,谁就要输。他不信邪,便应下了,问我要怎么做,我说——等一夜,明日朝阳升起之时,陨铁自然会乖乖到我手中。”


    林斐然这才恍然:“你在拖时间?”


    金澜摇指:“不全是,我的确想要那块陨铁。”


    那一日,两人就这般坐在石林中,等待明日日出。


    夜间,金澜晃去其他地方寻找吃食,他就坐在桌旁,取出一本手册记录着什么,等到月上中天时,金澜仍旧未归,他这孱弱的身体也开始困倦,但并未睡去。


    就在这样的暗色中,她正潜伏在附近的密令中,遥遥窥望此处。


    相处一日,她差不多摸出此人如今的修为境界,与她不相上下,便意味着她有一击毙命之力。


    她亦如同猎手一般,悄无声息地前行,手中武器变了又变,从铁锤换作硬镐,又从木锥换成长钉,她试探许久,直至靠近那方桌案,才终于握定一把玉尺。


    这是她最新练出的武器,威力不可小觑。


    寻到一瞬的良机之后,她毫不犹疑出手,速度之快,他即便反应过来,也没有办法躲开,但是——


    “如你昨夜一般,我的玉尺没能碰到他,离他的脖颈还有一寸的距离,便生生停滞住,这一招空了。


    我同样没有放弃,立即出了第二招,但下一瞬,他便化作一道风雾,玉尺只能将它挥散,他人已经飘然落到不远处。”


    金澜回忆着那一次,神情中仍旧带着明显的遗憾,那是最近的一次,如果她早有经验,那一招一定不会空。


    而那时的她并不知道这些,只是十分惊讶地看去,甚至离开开始盘算自己的退路。


    可那个人没有动手,他只是立在月色下,目光落到她身上,静了许久,然后道。


    “不论多少次,你都选择这么做……这次,我给你一炷香的时间逃跑,一炷香之后,我会叫来他们,不会再对你手下留情。”


    林斐然转身看去,掌下瓦檐发出几声响动:“你跑了吗?”


    金澜敲着指尖:“你猜?”


    林斐然默然片刻,笃定道:“你不会跑,如果是我,我不会放弃这样的机会。”


    她轻笑出声:“没错,我没有停下,至少我还有一炷香的时间。


    我开始与他动手,不止是玉尺,还有阵法、术法、符术,我几乎用尽了所学,连炼器的大铁锤都抡了,可还是没能成功。


    他会躲闪,却并不利落,总有避不开的时候,但任何一击落到他身上,就都像打在风中,无法施力,只是徒劳。”


    一炷香将近,金澜已经累得气喘吁吁,而道主却仍旧站在不远处,似是早有所料一般,既无怒色,也无惊异。


    他说:“一炷香到了。”


    “等等!”金澜抬起手,一双清目直直看向他,“修士论剑而已,我又伤不到你,这么认真做什么?我们的赌约还没出结果,你就不想看看结果?”


    道主站在不远处,垂目思索片刻,竟然颔首:“那就等到日出。”


    日出之时,那块陨铁竟然真的如她所说,莫名其妙到了她手中,矮了一处的桌角竟然也没有歪倒,而是立得板正,如同仍有一物垫在那处一般。


    他紧紧看着,可以笃定她没有用任何术法,但陨铁就这般消失了,那双眼中仍旧透出几分迷茫。


    “我说过,敢和我赌的人,一定会输。”


    金澜手中拿着那块陨铁,眼中带笑,身影一晃便消失在石林之中。


    她头也不回地跑了,在毕笙等人察觉赶来之前,径直奔入密林,在树中射入一枚细小的银针后,就此从出口跑离。


    林斐然同样疑惑,她问道:“不用术法,不与之接触,又如何……”


    说到这里,她忽然一顿,像是想通什么一般,眼中泛起笑意,直言道:“你骗他。”


    金澜抬指立在唇前,眼中也很是自得:“嘘——天知地晓,你懂我懂就好。”


    林斐然笑而不语,只等她说出后来的事。


    这是他们第二次相见,她虽然得到不少消息,但也算是铩羽而归。


    第三次,她在人界养精蓄锐许久,心知他没办法离开那里,其他人也进不去,便知晓只有自己能对他动手。


    于是在破境之后,她又请教了许多人,做足准备后才出发动手,而经由前两次的闯入后,密教早有防范。


    她刚进得秘境,便和几个九剑对上  ,她原本就是炼器师,围殴之下难免落得下风,以少对多也讨不得什么好,只能在秘境中且战且退,后又靠着从艮乾圣者处学来的阵法脱身,浑身是伤地出现在雪原之中。


    就是这一次,她在北原边境遇见了林朗。


    十七岁的少年在雪色中冒头,骑着一匹枣红马,鞍上横着一柄红缨枪,意气风发,清朗无双。


    他下马,踏着雪走到她身前,抱臂弯腰看来,双眼含笑,带着一种如月的清明。


    “这是哪里来的仙人?”


    金澜靠着树干,笑了一声,这时也没忘呈口舌之快:“小子,救高人一命,过几日带你修仙入道,如何?”


    林朗直起身,面上仍旧含笑:“哦?我没有灵脉,怎么入道?”


    “山人自有妙计。”


    林朗煞有其事地点头:“看来是不得不救了。”


    他也只是说些趣话,这人看着不坏,救一救也算积德,他伸手便将金澜拉起,移到马上,正要回营之际,她突然想起什么,出声问道。


    “你有救治修士的灵药吗?”


    林朗扬眉:“山人自有妙计。”


    此后,她在边境驻足修养之际,还在潜心研究与他对阵的办法,冥思苦想之下,她以那块陨铁炼出了第一版的金澜剑,但她仍旧不知道怎么破风。


    不过,剑之一物,不是锻造而出,而是不断试出来的。


    于是她决定铤而走险,再试一次。


    第四次,她离开北原,告别林朗,再度入了秘境,见到了道主,而这一次的他与先前相比,又有了肉眼可见的变化。


    若说先前只能移形换影,堪堪躲开她的袭击,那么这一次,他已经可以动用术法还手接招了。


    ——她如今已经不是他的对手。


    这一次谁都没来,他们斗法斗了三日,最终以她重伤败阵收场,但这一次的所得,比以前任何一次都要多。


    好在她备了后手,离开边境之前,她留了一块玉在林朗手中,濒死之际,灵玉上的阵法被迫运转,将她带离此地,瞬时之间落到林朗身旁。


    她再一次靠阵法逃脱,倒在北原之中,是林朗将她背了回去,他甚至按照她的要求,在她昏迷未醒之时,带她去了春城。


    期间她伤势好转,便去了朝圣谷前,请求圣人指点,然而谷门始终紧闭,她以为无望,正打算离去之时,谷中风动,吹来一卷功法。


    那是一本写满批注的剑经。


    也是这个时候,金澜转修剑道,于谷风中悟出四式剑招,然后重新锻造了金澜剑。


    但时至今日,这仍旧是一部残缺的剑法,她仍旧不知如何才能真的断风。


    她本该再去试一试这套剑法,但她伤得实在太重,连剑都难以握起,只能暂时避开密教,隐于人界修养。


    ……


    说到这里,金澜话音一顿,垂目看向林斐然,抬手抚了抚为她梳起的小辫。


    在这期间,她有了林斐然。


    修养六年,伤势终于弥合,她终于能够拿起剑,而密教已然鼎力人界,成为一方信徒众多的教派。


    这个时候,林斐然年满六岁。


    “你六岁那年,我伤势全好,但我没有选择留下,我带着金澜剑,再次去了北原,这本该是我与他的第五次交手,但这一次我没有见到他,只见到了毕笙。


    她没有留手,将我逼出秘境之后,天罗地网便扑来,一道前来襄助我的友人们也陷入乱斗,我们原本没有落得下风,只是斗到中途,一道不寻常的罡风吹过,我的剑慢了。”


    金澜看向远方,轻叹一声:“第五次,我还是败了,不过再没有之前那般好运,我知道,我命数将近。”


    林斐然看着她,目光微动。


    金澜眸光复杂,不敢看林斐然的眼睛,只望向无尽的暗色:“那一刻,我心中是后悔的,我终究是抛下你们,去了北原。”


    所以在生命终途,她拼着最后一口气逃了,御器而回,只想在死前看他们最后一眼。


    林斐然听懂她的未尽之言,垂目片刻,还是抬起眼,只道:“父亲和我说过一句话,他说,你只是在走自己的路,就算我们是亲人,但那也是你的路。”


    金澜一怔,片刻后才笑道:“……我早就和他说过,他若是能够修道,必定能够走得很远。”


    林斐然移回视线,目光落到手中的铜镜上,镜中映着一个梳起长发的少女,她静然片刻,又开始思索起来。


    她几乎可以笃定,道主的身份有古怪,他身子孱弱,同时又需要天地灵脉,难道他也是天行者?


    这是最合乎情理的一种猜测。


    如果当真是,他的修行方式会和如霰一样吗?下一次再对上,她的剑又要如何落下?


    金澜见她沉默不语,摸了摸她的头,想起今日与师祖交谈之言,心中尤为感慨,不论如何,她有知晓真相的权利。


    顿了片刻后,她问:“你要和师祖去见其他人吗,他昨夜其实是给了你选择的机会,你可以不去,忘记铁契丹书一事,只在这一处做一个简单的林斐然。”


    林斐然看向镜中之人,一袭乌发被簪起一半,细辫挽入其中,将眉眼全然露出,以往那道藏在眼里的锐光,在此时是如此清晰可见。


    她的答案,早在昨晚便已经得出。


    “我当然要去。”


    她起身落到院中,看向面前三处亮灯的屋舍,径直走向最左侧的师祖房间,抬手推开。


    ……


    吱呀一声,繁重奇异的界门被推开,微光从门上划过,预示着有人到此。


    房中众人立即转头看去,只见一道玄色身影立在门前,修长高挑,她身后负着一柄洒金红伞,墨发飘然扬在荡起的气流中,随后又缓缓垂落肩头。


    是林斐然。


    她身形未动,如一道剑影般竖立此处,视线缓缓从众人身上划过,净澈的眼底倒映着一切,透出一种清风拂岗、岿然不动的深静。


    在她身后,又有几道身影走出。


    师祖上前一步,站在她身旁,缓声道:“诸位,别来无恙。”——


    作者有话说:[比心]


    第298章 设局 米糕自己撞上猫


    298


    这方被构筑出的秘境中, 几乎是纯白一片,唯有中央那株极大的菩树显出一抹不可忽视的碧色。


    树冠上顶,根叶下探, 静静支撑着这方宁静的秘境。


    树下或站或坐着十人,虽不算多, 但已然是乾道赫赫有名的人物。


    树下端坐着一个女修,一头乌发盘起, 三根银钗斜簪, 身着束袖绛紫轻纱,腰间紫金葫芦烁烁流光。


    正是太极仙宗的宗主穆春娥,亦是最初受圣人感召, 向天下宣布朝圣谷将启之人。


    她闭目跪坐, 膝上横着一柄长剑,面上再没有往日常见的笑意, 而是带着一抹凝重。


    不远处,正有一男修在树下细细打量, 他身披鹤袍, 发丝散下, 面色苍白,带着几分病容,他一手摩挲着菩叶,间或轻咳一声,神情倒是缓和不少。


    这位便是琅嬛门的门主,人尽皆知的病秧子周书书。


    在他身旁的空地中,几卷经书铺开,墨字排列整齐,正有一长髯男修在清点经卷, 他身着青白道袍,手中执着一根老梅枝,枝头缀着软毛,这是一支老笔,毛尖分明是黑色,书写间却泛着浅金。


    他弯身在经卷前,不时写画着什么。


    不需询问身份,光是看到这支点金笔,便知他是太学府人人敬仰的荀夫子。


    菩树的另一侧,正有一男一女两人在低声谈论,话语间却是菩提树与明净台。


    女修身着神女纱衣、眉目庄严,额心点着一粒朱砂痣,男修垂着两条长白眉,身披袈裟,个头稍矮,神情却分外慈和。


    女修正是数月前从北原走出的神女宗宗主,妙音,另一人则是西乡禅宗的明照和尚。


    而在另外一处,又有几人聚集一堂,虽离得近,却谁也不交谈,似亲非亲。


    这几人正是不发话,只顾着逗猫的张思我、专心为琴续弦的谢看花、面上不知何时横亘一条疤痕的慕容秋荻、沉默看书的寒山君,以及不该出现在此处的平安。


    他们今日齐聚至此,正是师祖梦中相请,这才入此秘界。


    几人修行至今,自是心性平和之人,即便在此等待一夜,此时也并不显焦躁,他们知道此行为何。


    就在等待的某一刻,界门处忽而传来灵力波动,众人这才一同整理仪容,站起身来,向界门处看去。


    一道玄影推门而入,身如雪松,在场无人不知她是谁。


    在她身后,师祖紧随而来,温雅的双目看向众人,寒暄一句后,便微微躬身行了一个道礼,这才道。


    “诸位今日能够应邀到此共商大事,实该感谢。”


    太极仙宗一派本就是从道和宫分出,师祖于太极仙宗而言,亦算祖师,穆春娥立即上前半步道:“师祖言重。”


    林斐然站在身旁,望向眼前十人,心中其实已有预料,这十人已然算是如今乾道的半壁江山,齐聚至此并不意外。


    但她的目光落到平安身上时,还是忍不住微微一顿。


    平安同她对视,忍不住扬唇:“很惊讶吗?我们之前也见过的,就在请你取火种的那间密室之中。”


    林斐然回忆片刻,恍然大悟:“原来还有一人是你!”


    张思我任猫坐在头顶,双手拢袖,嗤声道:“认不出也正常,她藏得最严。”


    张思我几人与林斐然十分熟悉,有来有往说上几句不奇怪,另外几人中,唯有穆春娥与妙音与她熟识几分。


    妙音自不必说,穆春娥与她熟识则是因为弟子试剑大会,林斐然是唯一一个只凭剑技便能闯入前十的弟子。


    只是那时她灵脉有异,天资受限,虽不认输,却也只能走到第十,不少人嘴里说着惋惜之言,但对她也没有太过重视。


    谁能想到当初那个不服输的弟子,能走到今天这一步。


    像她这个年纪的神游境,如今年轻一辈中,唯有她一人。


    时隔许久再见,她境界虽有变化,眼神中却依旧带有当年站在试剑场上的神采,含蓄而锋锐,令人过目难忘。


    众人的目光或多或少都落到林斐然身上,周书书轻咳几声,目光缓缓打量着她,看起来既熟悉又陌生。


    他也是认得林斐然的,但不是因为那些真假难辨的流言,而是因为如霰。


    如霰曾拜入琅嬛门,后来虽然下山游历而去,后又回到妖都,成了妖尊,可在他们眼中,他仍旧是当初那个倨傲聪慧、令众多长老头疼的弟子。


    如霰与林斐然关系非同一般,此事早已随她的事迹一道流传出去,他们早就想见见,如今遂愿,却觉得不妥。


    林斐然目光澄澈,与门下弟子太过相近,实在就是后辈,虽然气势更为沉稳,这样的年纪却仍旧难以让人心安。


    他走上前去,行了一礼,温声道:“师祖,今日既是共商大事,又何必让小辈到场,徒增其惶恐。”


    “惶恐?”师祖未发言,反倒是张思我嗤笑一声,“我与她相熟已久,可还没见过她惶恐害怕的模样。”


    周书书看去一眼:“没见过,不代表没有。有的事,我们担忧就好,又何必让小辈烦扰?”


    他这话语并非责怪或是看低,而是当真将林斐然当成门下弟子那般看待,琅嬛门善智善医,却不善斗法,出门在外大多是居于后方。


    他这话其实也有维护之意,生怕她是逞强来此。


    但也不止于此,他心中也忍不住嘀咕,能够将如霰带走的人,就只是这样?


    只可惜无人知晓他的弦外之音。


    林斐然既没有反驳,也没有托大,只是温声道。


    “前辈不必担忧,此番是我自愿而来。我与密教对手多次,若要商讨计策,或许能够帮上一二。”


    师祖在旁看着她出声,神色慈和,在她说完后,才继续开口:“斐然虽然年岁不大,但不论是盗走火种,还是峡谷一战,她与九剑及道主交手的经验,更在你我之上。


    英雄尚且不论出身,又何须在意年纪?”


    周书书看了林斐然一眼,却是一笑,目光好奇,但终究没有再说什么。


    几人言语过几句后,师祖也不再浅言,他走到菩树旁,单刀直入:“诸位齐聚在此,自然知道所为何事。


    在下今日所言,亦是谷中各位圣者所想。


    如今永夜已至,密教大兴,寒症肆虐,世间已临乱世,诸位可有破局之法?”


    荀夫子摩挲着手中书页,出声道:“师祖昨夜已将诸事告知,想要破局其实不难,重点便是密教。


    只是如今百姓皆倒向密教,不少修士也加入其中,若要直取,实非易事。


    所以——”


    他看了看其余几人,随后才与师祖对上视线,沉声道:“以寡敌众是下下策,不若诱敌深入,逐个击破。”


    穆春娥颔首:“如今两界皆乱,就算集合各派修士强攻,也只是徒增伤亡,既然目的就是密教,那么只需将矛头对准为首几人。”


    师祖静静听着,没有发言。


    妙音今晨才赶到,并不知几人昨日商议之事,于是问道:“以什么做诱饵?”


    荀夫子将梅笔放回腰间,从身前抽出一个卷轴,上方密密麻麻写有不少字。


    “这些都是我们昨夜想出的诱饵,密教领头几人牵绊甚少,道主目的不明,所以只能揣度,一番论述之下,我们只能筛出这些。”


    卷轴上罗列着各种词,教徒、灵气、亲眷、灵宝、破境、化圣……诸如此类。


    因为尚不知晓道主的真实目的,几人只能按照大多数修士的愿景来推测,其中也夹杂不少独特的推测。


    林斐然的视线从上方划过,几乎是一目十行地看去,随后一顿,停到角落某个词上。


    这与她的想法不谋而合。


    几人对自己看中的诱饵各有想法,言谈之间也并未退让,周书书视线一顿,出声道。


    “林斐然,你怎么想?听闻你曾独自见过道主,你觉得哪个做饵最好?”


    师祖侧目看来,众人目光也一道落下,但林斐然并未慌张,她抬手指向其中一个词:“这个。”


    她所指的地方,只草草写有两字,气机。


    张思我轻咳一声:“这是我提的哈。”


    荀夫子沉思片刻:“他们确实在大张旗鼓寻觅气机,可供奉者众多,甚至还有不少修士都自愿献出,与其他比起来,这反倒不算稀缺,又何谈做饵。”


    “既然要给他们做饵,只有一样肯定不够。”


    林斐然抬眸看向众人,唇边带起一点笑,她右手一晃,指间便出现一支毫笔。


    “既然今日到此,晚辈便也忝颜提上一物。”


    几人探头看去,密密麻麻的卷轴之上,尚且还留有几处窄小的空白,林斐然提笔落字,干脆利落,显然是早有思索。


    “不瞒诸位前辈,我也曾思索过要如何破局,但思来想去,却都觉得那些法子太过繁琐,越是乱局,便越要行事简单,以免横生枝节,乱上加乱。


    所以,晚辈的想法与诸位不谋而合。”


    她提笔,卷轴上便以草书写就三字——林斐然。


    “除却气机之外,我身上的这条灵脉,他们也是垂涎许久了。”


    灵脉虽然已经融入她身,但不代表无法剥离。


    师祖看向那三个字,神色终于有了变化,明照和尚看了半晌,合掌道:“你笃定他们愿意以此为饵?”


    林斐然垂目看去,神色未变:“前辈有所不知,我曾与道主作赌三次,如果他没与我打赌,我或许还拿不准,但既然赌了,我便可以肯定。”


    这也是林斐然一直以来在思索的问题。


    第一个赌约,赌注是她身上的这条灵脉。


    第二个赌约,赌的是沈期体内的轮转珠。


    第三个赌约,看似是天下人之性命,可若抽丝剥茧看来,其实质又如何不能看成是百姓献出气机?


    三个赌约,她一胜一败,赢得灵脉,输走轮转珠,如今剩下的便只有这不受控的气机,岂能说这不是最适合的饵?


    妙音蹙眉道:“赌注?”


    众人看向林斐然的目光变得奇妙起来,任谁也想不到,最先走在所有人面前的,竟是这个后辈。


    穆春娥沉声道:“且不说能不能让你去冒险做饵,只说这气机,天下人人皆有,并无实物,以之作饵,与让空气做饵何异?”


    “但气机终究不是空气。”


    林斐然右手一握,毫笔便化作灵光散去,逸出的光点扬在每个人眼底。


    她抬眼看去:“气机长在人身上,人控住了,气机还会跑吗?”


    张思我吸口气,他当时提出气机二字时,可没想到这一层来:“天下修士凡人何其多,你能拦几个?”


    林斐然扬起眉,唇边带笑:“原本该是一个都拦不住的,但密教不是自己帮我们了吗?


    有他们襄助,来一个,我就能拦一个,千万人又如何。”


    这是要出什么奇招?


    此刻,周书书看向她的目光才有些微妙,回想起如霰尚在琅嬛门的过往,他忍不住想,难怪她能带走如霰。


    这不是米糕自己撞上猫了么?——


    作者有话说:[比心]


    第299章 动手在即(一) 既然要赌,我便奉陪到……


    界门再度打开, 院中两人转头看去,便见林斐然同师祖从中走出,而在界门之后还有数十人, 他们正静静看向门外,界门也在此时渐渐关闭。


    即便只有几息的时间, 如霰也从合拢的缝隙中瞥见了周书书,两人目光相对的瞬间, 他只是略略扬眉以作回应。


    周书书掩唇咳嗽几声, 笑容欣慰,无声说了什么后,身形便消失在界门之后。


    如霰神色微顿, 似是有些意外, 但唇已经率先弯起,眸光颇有些自得, 他将目光转到走出的林斐然身上,明知故问道。


    “商议得如何?”


    卫常在站在一旁的树下, 手中执着一片枯叶, 同样看向此处, 目光落到林斐然身上,带着一种从未有过的深静。


    林斐然看了二人一眼,走到如霰身前,回道:“商议好了,我提了一个法子,虽不见得万全,但诸位前辈都觉得可以试一试。”


    林斐然说话向来谦逊,如霰听她这么开口,又想起周书书方才的话语, 心中便有了数,他坐在桌旁,抬眸看向她,直道。


    “若是有需要我的地方,尽管开口,不论想做什么,我都会答应。”


    旁人想要请他,总还要掂量几分轻重,他也未必愿意答应,但若是林斐然的计策,不必她开口,他就已经准备鼎力相助。


    林斐然唇角扬起,显然是早就有这个想法,此时与他不谋而合,自然高兴道:“当真?”


    如霰抱臂起身,看了她片刻,抬指点了点她的眉心,凉声道:“怎么现在还有这般反应,难道你以为我会拒绝不成?”


    林斐然笑了笑:“若是觉得你会拒绝,就不会把你算进去了。”


    如霰这才满意,他重新坐回原位,右腿搭起,靠着桌沿,道:“说罢,要我做什么?”


    林斐然想要开口,却又顿住:“道主有天目在身,难以防范,此事重大,要的就是一个措手不及,稍后我以心音传与你。”


    他靠着桌沿,姿态闲适,应允一般颔首:“可以。”


    林斐然不禁莞尔,随后转身看去,师祖正立在她身后,神情虽不似以往那般凝重,但面色却也有了变化,不如往日清晰。


    自从永夜之后,师祖便没有停下来过,一直在耗费灵力显圣,同其他人联系,奔走至今,昨日又开了这一片无人能窥探的秘境,虚耗之大,已肉眼可见。


    此番商讨出计策后,他终于可以暂时休憩,于是揉了揉额角,在秘境彻底散去后,身形便化作墨色,渐渐淡开。


    “近几日耗费太多心神,我先休憩一番,届时随你一道。”


    林斐然看见师祖那越发浅淡的身影,抿唇道:“师祖,先前在朝圣谷取得的老墨,我这里还剩有一些,不如现在便用上,以此相补?”


    朝圣谷不知何时再开,即便开了也不知是否还有这样的神墨,先前师祖便没有取用,总说暂且用不上。


    但他这次没再拒绝,而是无奈淡笑道:“墨也总有用尽之日,这次便只补一半罢,余下的墨,等到那一刻再补。”


    那又是哪一刻,他没说,但林斐然心中却清楚,或许就在直面道主的最后一刻。


    林斐然只能应下。


    师祖回到铁契丹书之中,这本石书虽已不是石书,但对其余人来说,页面也只有茫白一片,看不见半点字痕。


    师祖在尾页睡下,白底之中,墨色线条便更加清楚,已不再如先前那般鲜明,就像是被水渍侵染后又干涸的墨痕,已经变得寡淡,一笔一划中都透出褪色的间隙。


    林斐然静看片刻,便就近坐到桌旁,取出先前沈期赠与的老墨。


    墨团还剩半掌大小,她小心分出一半,以毫笔蘸染,一笔笔在师祖身上弥补起来,如此反复勾勒,竟也如泥牛入海一般,没能加深半分。


    她微微一顿,却什么也没说,只是再度蘸取分出的半块墨,继续描绘。


    如霰坐在她身旁,看了看她的面色,垂目看向书卷末页,默然不语。


    补墨之时,空白的书页上又映下一道身影,影上梅簪清晰,她笔势一顿,他也没有出声,直到她将余下的墨都蘸完,准备收笔时,才出声道。


    “我呢,我能帮你什么。”


    林斐然尚且在收笔,合拢空白的书页,如霰便比她先抬眸看去。


    他自然想要出声拒绝,但顾忌到这是林斐然的计策,他目前还不知全貌,不可贸然推拒,而且,卫常在也确实算得一个战力。


    他合上唇,碧眸一转,落到林斐然面上。


    林斐然手中的物什收到一半,也抬眸看去,清明的眼中首先浮现的竟然是意外,她似乎没预料到卫常在会说这样的话。


    看到这个神情,如霰唇角微扬,再看向卫常在的目光便无谓许多。


    林斐然的笔仍未落下,她道:“你也想要出手?”


    卫常在垂目看她,乌眸在夜色里反倒显出一点光亮,他的手缓缓碰上桌沿,又靠近了半分。


    “没有我想,你要我做什么,我都会去做。”


    林斐然略作吐息,转眸看向丹书,将毫笔放下,目光又落到他面上:“若我不需要呢?”


    卫常在眸光一闪,双唇翕张,竟不知如何应答。


    林斐然道:“我以为经过张春和身死一事,你会有不同的感悟,人生是自己的,事事出于心。


    以前听张春和的,现在听我的,那和你以前的生活又有什么区别?”


    “有区别。”


    这一次卫常在没有再沉默,他应答得很快,目光沉沉看向林斐然,又重复一遍。


    “……有区别的。”


    这一次,他知道其中的不同,他已经认清自己的道心。


    “把我放到你的设想中,使用我,让我能够一直站在这里,这就是我的‘出于心’。”


    这番剖白被他说得十分轻易,可话中的份量却难以令人轻视。


    林斐然眉头微蹙,她的确没有将卫常在考虑在内,可原本的计划中又空有一位,她原本是想让旋真或是碧磬补入,但卫常在与他们二人相比,又更为合适。


    不完全是因为能力,而是所学。


    她没有贸然拒绝或点头,而是先转头看向如霰,他举重若轻道:“我应允过,不论如何都会助你,这可不是空话。”


    言外之意,便是只要她需要,他不会反对卫常在插手。


    林斐然再度抬眼看去:“先前在洛阳城时,你我曾去到过圣宫娘娘的无间地,你可还记得那里的一处大阵?”


    卫常在听她开口,眉眼微动,身形已经贴近桌沿:“我不善阵法一道,虽不知法阵何意,但我记得。”


    林斐然取出一张白纸,将毫笔推过去:“试着画一个试试。”


    卫常在坐到一旁,垂目提笔,心中回想着那时候的境遇,慢慢在纸上将法阵勾勒出来。


    这道阵纹十分复杂,各个方位沟通串联,却又有数处微妙的断痕,细节颇多,若不是因为看过,即便他是极擅阵法的修士,也难以将其复原。


    这阵法极其复杂,只是复制勾勒,也花了将近一盏茶的功夫才完成。


    他停下笔,抬眸看去,视线落到林斐然面上,她正在专心检查,并未注意到,距离如此之近,他几乎看得入神,却又察觉到一点凉意。


    他略略转眸,便与一双澄碧的眸子对上,两人的视线在空中交汇片刻,他一顿,缓缓将目光收回,只望向桌面那盏青灯。


    明净的火光映在他眼中,不再熄灭。


    林斐然检查得十分仔细,甚至按照自己的习惯在桌面勾勒起来,绘完之后,心中便有了数,他画出的这道阵纹并无差错。


    她没有太意外,他当初既然能重做出无间地,便也有能力复刻下这道阵纹,若是有他一起,便不需再花时间教别人,也能尽早合上其余人的步伐。


    如今时局,速度极为重要,就看谁能先手。


    “好,既然记得,那便与我们一道。”她抬手,掌中白纸顷刻间化为烬火,“只是道主有一只天目,或许某刻便在窥视此处,要如何才能告诉你……”


    如霰看了一眼铁契丹书,出声道:“你有另一只天目,可有修行之法,能让你做到他那般?”


    林斐然摇头:“这位圣人同我说过,天目只能见世间不可见之物,原本并没有这样的能力,我猜应当是他当初吞吃之后,自己修行领悟而得。”


    更何况天目将将被她纳入眼中,虽有修行之法,却没有这样快的成效。


    她思索片刻,起身将丹书收回,望向雪山上的夜色,轻声道:“既不能说,那便不说,就如同你方才所言,我怎么说,你怎么做,不问缘由。”


    卫常在点头:“好,你怎么说,我怎么做。”


    林斐然在心中算了算:“你回宁荷居多取些补灵的丹药,再收拾些符文,这一次消耗会很大,眼下是午时,我们申时便出发。”


    ——我们。


    卫常在站起身,向来平静的眼中已然不可自抑地泛起笑意,他颔首后,很快离开弟子舍馆,但也没有回宁荷居,而是去了张春和的炉房。


    若要论丹药,自然还是那里的多。


    如霰倒是好奇起来:“你的计策是什么?”


    林斐然转头看去,眉眼间带笑,抬手点了点自己的眼睛,眼底的阴阳鱼微动,一道心音便传到他耳边。


    她解释得十分详尽,直到青灯烧灭大半,二人的对话才终于结束。


    她忍不住道:“你觉得如何?”


    如霰看她,略略歪头笑道:“你这样,可又要站在所有人对面了。”


    林斐然不再像以前那般犹疑,她这次只是扬唇,眼中带着一种过往不曾见到的光彩。


    “站便站吧,人之成长,不就是从渐渐意识到自己与其他人有所不同开始吗。”


    “站一次,他们会讨厌我;站两次,他们会害怕我;站三次,心志不坚者会选择臣服,胆大之人也会觉得麻木。


    人的心力,往往就是被这样折戟般的重复削弱的。”


    如霰抱臂上前:“这一路走来,你所得颇多。”


    林斐然弯唇道:“因为我以前就是这般的,纵然不弱,但失了心力,便连剑也险些拿不起来——只是我如今走了出来。”


    如霰上前两步,走到她身前:“不过,确定要我回妖界?”


    林斐然点头:“如今两界具有密教染指,不过人皇一族如今已失其势,无法助力,但妖界不同,你的威势犹在,再加上阵法辅佐,平定或许只在朝夕之间。


    我们便只需顾及人界。”


    如霰自然没有异议:“允你。”


    两人刚说完不久,还未到申时,舍馆门前便已经出现卫常在的身影,他没有靠近,只是站在门前,静静看向此处。


    林斐然抬眼望向天幕,右眼处的天目点染一点金光。


    “既然要赌,那我便奉陪到底。”


    她抬手,屋中的金澜剑如一道流光飞出,落入她手,随后被她负在身后。


    “走罢,诸位前辈应当已经前去布置了,趁这个机会,我们先去妖界。”


    夜色沉沉,林斐然御剑而起,三人的身影很快消失在天际,就在这半空之中,一点难以察觉的淡白雾气消散,仿若从未存在。


    灵剑之上,林斐然天目中的金光敛去,她回首看了一眼,正是那雾气消散的方向——


    作者有话说:还是决定断在这里[比心]


    第300章 竹心伪饰(二) “我应该受什么伤呢?……


    如今的妖界与人界已不再有昼夜之分, 同样的永夜中,妖界不似人界那般混乱与喧闹,但却烘出一份诡异的安静。


    入了妖都之后, 三人乘坐鸾车从上空掠过,下方的各族领地虽然灯火通明, 却泾渭分明,城中无人出户, 唯有城门处晃着人影, 各族之间再无一点往来。


    这样的安静便成了一种令人心冷的死寂。


    直到飞入妖都,才终于得以听见一些不同的声音,街上零零散散走动着一些妖族人, 气氛缓和许多, 火光也更为温暖。


    鸾鸟靠近之时,便见三人立于城门之上, 其中一人开始挥手,看起来很是兴奋。


    林斐然正在车辕处拉着缰绳, 见状也招手回去, 只是余光瞥见城门前的场景, 不由一顿,于是转头看去。


    妖都之外盘踞的异族愈发的多,他们大多都隐没在阴影中,或者说,他们的存在本身就是凝成的一团团阴影,重重叠叠,无声对峙。


    如今灵气逐渐萧条,只余妖都与际海拥有两处尚未枯竭的涌灵井,仍有灵气从中喷涌而出, 对妖界而言,便是两块待咬的肥肉。


    妖都向来戒严,先前又有如霰坐镇,暂不至于有人攻城,但际海如何,便不得而知了。


    林斐然目光微沉,在鸾鸟还未降落至城门上时,她便从车辕处跃下,先与城上三人颔首过后,这才静静看向城外那一片阴影。


    暗色中,有不少人抬头望向此处。


    见到她的身影出现,城外的妖族人有了片刻骚动,甚至有人站起身来。


    下一刻,她身后停下的鸾车之中,又有一道金白身影走出。


    永夜之下,鎏金与雪白几乎是最难以忽视的色彩,一旦出现,有一点火光映照,便足以在暗色中夺目。


    妖族人好美,衣着色彩也总是鲜妍,但现在已经很少有人会穿这样明亮的颜色,这无疑会令自己成为最显眼的靶子。


    如今会这样穿、敢这样穿的人,或许也只有他。


    谁都知道,如霰已入无我境,在他出现在城上的瞬间,那点若有似无的骚动便彻底安静下来,换成另一种无声的紧绷。


    旋真三人站在一旁,见到他出现,目光又亮了几分。


    如霰走到城沿处,眼睫微垂向下看去,随后抬起手,一道足以眩目的灵光忽然从上方晃开,将下方每个人都映照得一清二楚。


    与此同时,他的神情也十分清晰地出现在每个人眼中。


    与往日一般淡凉、矜傲、无谓,却没有半点愠色,他只是看过每一个人,随后双唇轻启,声音传遍城下每一处。


    “明日起,妖都将逐渐封城,灵气有限,不再外溢。”


    城下众人先是一愣,随即面色大变,原本的骚动更甚,震怒的沸反之言淹没在责问声中,甚至已经有人祭出法器,场面大乱。


    如霰只是看去,抬起的手缓缓收拢,那些混乱之言便如同被什么扼紧一般,声音渐小,一息之后便彻底寂静下来。


    “三日内,静候各位领主到此相商,就这样。”


    他收回手,从半空晃过的那道灵光蓦然收缩后破开,仿佛被裁剪成数只传声鸟雀,纷纷向四面八方飞去,光点般消失在夜色尽头。


    他看向林斐然,眸色映在这纷乱的光点之下:“走罢,你今夜也只陪我这么一段时间,不必在这里多言,妖族人没有人族那么讲究,直言就好。”


    平安站在一旁,她知晓缘由,所以没有出声,旋真倒是说个不停,凑到林斐然身旁询问,青竹则站在不远处,含笑看向此处。


    “你现在身体怎么样呐?”


    旋真想问的自然不是如霰的行为,而是林斐然的身体。


    虽然林斐然已经来信解释过替死一事,但与她许久未见,他自是又高兴又担忧。


    林斐然抬起手,拍了拍自己的臂膀:“非常好!”


    旋真泪眼汪汪,也下意识捏了捏她的手臂:“我就知道你会没事,你这么厉害,怎么可能轻易被人打死呐!”


    林斐然被捏得有些痒,忍不住莞尔:“那你还给我招魂。”


    旋真收回手,摸了摸鼻子:“我听说人族都这样,只要声音大,游魂就会在第七日回到身边。”


    他越说声音越小,随后想起什么,又挺直腰道:“尊主也没阻止我呐,他也是这么想的,还让我爬到塔楼上面喊魂!”


    话又落到如霰身上,林斐然转头看去,他却丝毫不觉难堪,还坦然点头。


    “塔楼最高。”


    林斐然:“……”


    平安叹气:“他那段时日天天在楼顶鬼哭狼嚎,声音都传遍妖都了,结果第七日不见你的游魂,此狗沉寂了好久。”


    旋真面色飞红,显然也回想起自己那几日的模样,立刻在几人之间胡乱挥动:“都忘掉,都忘掉呐!”


    用手给其他人扇风之际,他耳朵微动,立即警觉转头,越过鸾车轩窗,与窗边之人对上视线。


    “这是谁呐?”


    众人这才发现,鸾车中还有一人。


    转头看去时,卫常在正掀帘而出,他站在车辕上,身着淡蓝道袍,发簪褐色梅枝,背负两柄长剑,一看就是人族修士。


    林斐然道:“这是我此行的帮手。”


    见他出现,几人面色各异,平安但笑不语,如霰并不看他,青竹倒是站在其中,含笑看去,笑意却没到眼底。


    旋真三两步便蹿了上去,十分热情道:“原来是自己人,远来是客呐——”


    平安轻咳一声:“这位便是卫常在,卫道友罢?”


    卫常在这个名字,在使臣几人之中可谓是如雷贯耳,旋真笑容僵在面上,伸出的手停在半空,一口气堵在嘴边,说也不是,不说也不是。


    卫常在也是惯会开解自己的,他对着僵住的旋真行了一个道礼:“初见,无量。”


    旋真舔了舔唇,默默走到林斐然附近,目光四处乱瞟,颇为尴尬地蹭着足尖的细砂。


    平安知晓林斐然的计策,率先开口道:“先回去罢。”


    城外仍旧有些许异动,但大多都是动身回到族中,为这突如其来的决定而躁动。


    林斐然几人很快从城门处回到行止宫,这并非是为了休息,刚刚落到如霰居住的某座院落之中,她便从芥子袋中取出数枚灵玉,转身布置摆设起来。


    如霰坐在桌旁,支着下颌看她,卫常在静立一旁等待,虽不知她要做什么,但正如之前所说,她开口,他便做。


    其余几人,不知晓的也没有开口,只看着那个身影在院中奔来走去,测好方位后便落下灵玉。


    直到手中十八枚灵玉全都摆放好后,她才纵身跃到屋脊之上,取出一方阵盘,随后侧目看向卫常在。


    还未待她开口,他便已经动身,几乎是眨眼间出现在林斐然身侧。


    “……要我做什么。”


    阵盘之上灵光转动,林斐然算好方位后,抬手指向行止宫西南侧:“看到那座塔楼了吗,从那里的离火位开始,以朱砂辅灵力绘阵。”


    卫常在抬眼看去,乌眸顺着她指的方向转动。


    “因为阵位需比我们之前在无间地见的更大,所以第一笔从塔楼开始,直到那棵树才能结束,你绘三分之一,剩下的由我来。”


    说完之后,她又取出准备好的朱砂与毫笔递出,其中还夹了一份简略的舆图:“虽然只是三分之一,但几乎囊括了大半个行止宫,我会让旋真为你带路。”


    卫常在垂眸接过,他的确什么也没问,只是无声跟在林斐然身旁,待她与旋真交待过后,又看了她一眼,这才与同手同脚的旋真一起离开。


    旋真心中十分尴尬,他不大喜欢卫常在。


    不止是因为他与林斐然的过往,还因为他这个人,分明模样不差,但那种难以言明的漠冷,任何一狗见到都会觉得难捱。


    但今日他能同林斐然一道来,想来两人已经冰释前嫌?


    旋真不会想那么多,既然林斐然与如霰没有多言,他自然也不会放出攻击的气势。


    前往塔楼的途中,他舔了舔唇,还是开口打破沉默,没话找话道:“你们想做什么?”


    卫常在道:“不知。”


    旋真纳罕:“你也不知道?那你还这么积极呐?”


    卫常在淡声道:“不需要知道,她有自己的想做的事,我能做的就是不问缘由。”


    旋真双眼一瞪,像是嘀咕,却又让他听得分明:“人走了你来追了……她和尊主可是很恩爱呐。”


    “那又如何?我追回来,与她和谁恩爱有关吗?”


    他的神情与声音实在很坦然,旋真诧异看去:“怎么没关?哼哼,你没机会呐!”


    卫常在转眼看去,乌眸映着火光:“你觉得,她和谁在一起,就是属于谁了么?”


    “当然不是啊,人都属于自己。”旋真神色自然回答,随后才一顿,回味出什么。


    卫常在扬唇:“是啊,她谁也不属于。”


    旋真哪里见过这种人,他深吸口气,一双狗眼瞪得不能再圆,憋了半晌,他只能说一句:“你没机会的!”


    卫常在一顿,转头看他:“道友是哪一族的?”


    旋真扬唇,露出自己的两枚虎牙,颇有些显摆道:“很不明显吗,我是细犬一族,犬族最快的就是我们呐!”


    他轻声道:“是吗,她以前就不大喜欢狗。”


    “……什么!你才是狗!林斐然很喜欢我!”


    ……


    远方传来旋真的几声嚎叫,平安远眺看去,认可点头:“卫常在看起来闷不作声的,估计这一路要被旋真叨叨了,很好。”


    闻言,青竹眉头微挑,但也没有开口,只是站在树下看向那道在院中忙碌的身影。


    站了片刻,平安有些耐不住,还是起身向前掠去:“只靠旋真一人太慢,我去同他一起,尽早做完。”


    “好,那我便在这等林斐然。”


    如霰正在炉房调配丹药,平安也纵身离去,院中很快只剩他们二人。


    林斐然正在院中以朱砂绘着阵纹,再以灵力辅佐,落笔之后,痕迹便很快消失无踪。


    她做得很认真,几乎没注意到院中突然的安静,直到将院中部分绘好,她才长长吐息起身,转过身去,便只见青竹,或是蓟常英站在树下等待。


    见她停手,他也从树影中走出,手中提着一盏明珠灯,缓步上前,两人间的距离便越发明亮。


    他问道:“还需要朱砂吗?”


    林斐然摇头,她心中已然没有将他看成青竹,是以话语间多了几分不自觉的随意,距离也近了两分。


    “法阵太大了,朱砂只是辅佐定位,真正虚耗的是灵力。”


    这般说着,距离也并不远,但她心中仍旧在等,她忍不住想,他会问她要做什么,从她这里问出此次谋划吗?


    静默片刻,他出声道:“很累吗?那便休息片刻罢,我这里还剩有些补灵的丹药。”


    两人走到桌边暂歇片刻,他将明灯放到桌上,取出存放丹药的锦盒。


    “如今妖界稀缺此物,我也只有这几枚,不要觉得寒酸就好。不过,尊主已经去为你炼制,至少此行不会缺什么丹药。”


    他打开锦盒,露出其中七枚紫金色的丹药。


    林斐然一顿,并没有接过:“这个色泽,已经是极好的补灵丹了,现在用实在浪费,你还是自己留着,重伤时可用。”


    他垂目一笑,桌上明灯侧映过去,眸中浮起碎光。


    “我就待在妖都,能受什么伤?丹药留着也无用,你拿去罢。”


    说完这话,林斐然却没有接过话头,两人之间静了数息。


    他眼睫微动,疑惑地抬眸看去,瞳孔却在这瞬间蓦然缩放,视线也慌忙定在眼前,心头猛然一跳。


    林斐然不知何时撑在桌面,上身越过桌案,倾身看来,视线锁在他面上,两人之间几乎只隔了一盏四方的明灯。


    灯火映在她深静的眼中,透出一种令人无处可逃的光芒。


    “真的没有受伤吗?”她忽然出声。


    他还是维持着面上的平静,扬唇道:“我应该受什么伤呢?”


    林斐然伸出手,点了点自己的左眼睑:“你应该还不知道,蒙一位前辈青眼,我得了他的传承,能够看到一些常人不可见之物。”


    她的左目中浮现一点浅淡的金光。


    “是么,那是要恭喜……”


    话还未说完,她的指尖突然一转,落到他眉心处,然后顺着某种痕迹擦拭起来,她眼中金光泛泛,伪饰被抹去。


    几刻后,“青竹”的眉心出现一道裂痕。


    这道痕迹从眉心开始,细细向下蔓延,划过右眼与鼻梁之间,最后落到唇角处。


    并不骇人,也不显空洞,裂痕十分干脆利落,如同空竹上的细痕,没有疤痕,没有淤色,就像被绘出的一条墨线,但细细摸去,却又能摸到起伏。


    两人就这样静静相对,他没有抬手拂去,她也尚未收回。


    他道:“林姑娘,得了一件很了不得的宝物呢,能够看破世间伪饰,对你也好,只是有的时候,最好不要点破。


    伪饰一旦被揭开,便再也贴不回去。”


    林斐然仍旧没有收手:“点破之后会如何?”


    他直直看去  。


    “若是心狠之人,必会取你性命,若是心虚之人,便会以流言中伤,若是心软之人,从此之后或许不会与你来往。


    这并不合算,你又总爱做些不合算的事,以后容易吃亏啊。”


    林斐然收回手,直起身:“那你呢?你会怎么做?”


    “在下既不心狠,亦不觉心虚,更不会心软,所以——”


    他佯装思忖,恍然道。


    “所以,我会假装没有发生过这样的事。”


    他看着林斐然,弯唇一笑,指尖折扇转动,面上裂痕顷刻间愈合,神情恢复如初。


    他如最开始一般问道:“需要补灵的丹药吗?”


    林斐然看向那一盒紫金色的丹丸,目光变了几许,最终没有收下,她道:“我会假装没有见过这一盒补灵丹。”


    蓟常英笑容仍在唇畔,眼睫却微动,目光静静落在那盒丹药上。


    她转了转脖颈与手腕,反而自己取出一盒丹药放到桌上,继续道:“时不我待,便不作休息了。”


    她纵身跃起,立于高墙之上,手中持着阵盘,离开时带起一阵风,风沉沉而过,明灯忽闪。


    在即将离开之际,林斐然忽然回首:“有些事或许应当心照不宣,亦可以伪饰,但我不愿,你也不必,若丹药无用,我会再想办法。”


    方桌之上,一盏明灯渐暗,两盒丹药并处,他默然许久,心中不知是已经掀起惊涛骇浪,还是有种果然会如此的平静。


    他还是打开锦盒,盒中挤着数枚纯白的丹丸,清香四溢。


    ……


    偌大的行止宫中,一道黑影不断在其中掠过,她的身形飘忽,所过之处只留下一道道转瞬即逝的灵力光芒。


    他们酉时抵达妖都,绘完这道几乎将大半个妖都都笼罩其中的阵纹之后,已然到了子夜。


    但这并非终途,而是起点。


    她同卫常在回到院中,平安哄着被气炸毛的旋真离去,青竹早已不知踪影,此处便只剩三人。


    如霰将炼制好的丹丸递出,一切尽在不言之中。


    他道:“他有天目在身,你不怕他窥见?”


    林斐然收好丹丸,摇了摇头:“我也有天目,或许是因为同源,虽不如他的神通广大,但却能够察觉到另一只天目的靠近,他并不在。”


    不止如此,先前在道和宫时看到的那点白雾,如此浅淡,隐隐给她一种道不出的意味。


    她没再多想,只道:“现在是子时,辰时之前,我会将该做的事一并做完,然后回到人界,时间虽然紧迫,但这是于我而言,你可以趁这个机会好好休息。”


    如霰只是看着她。


    林斐然走上前,毫不避讳地抬手抱住他:“等我回来。”


    “好。”


    时间已到,林斐然抽剑而出,还是转头看了他一眼,这才动身离去,卫常在也一并随行。


    他果真做到他先前所说,如一道影子般,不问不说,只安静跟在她身侧。


    两人过往同行过太多次,不必开口,他都能在途中跟上她的速度,躲避遇到的密教弟子或妖族人也十分利落。


    两人一路前行,很快到了落玉城附近。


    林斐然同样取出一份舆图,指着其中一处道:“你绘这处,我绘这一片,不必入城,还是如同方才那般,最后汇合成一个完整的法阵。”


    “好。”


    林斐然将舆图递给他:“这里妖族人不少,注意安全。”


    卫常在一顿,清声道:“……好,你也是。”——


    作者有话说:[比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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