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1章 三日 “尊主,还不喂吗?”……
众人神情不同, 目光不一,大多带着让人难以理解的晦涩,但林斐然并未因这一声凄厉的质问而后怕, 反而还向前一步,走到了高墙边沿, 向下看去。
对她而言,这些莫须有的质问已有些家常便饭的意思, 故而她只是微微蹙眉, 眸光静而深。
离得近了,眼下的一切反倒更加清晰。
“这人是谁?”她没有贸然开口,一边向身边的荀飞飞问去, 一边打量那人。
那是一个十八九岁的少年, 面容阴柔,着一身素白, 脸上绘着艳丽蜿蜒的纹路,双目赤红, 腰间围着一串鳞衣, 泛着寒凉的光。
而在他身后, 与他同样装扮的妖族人亦是含恨看来。
碧磬干笑两声,上前道:“别听他们胡说……”
荀飞飞按住碧磬,略略摇头,这才对林斐然道:“这是蛇族的少主,细腰王的孩子。”
林斐然眉梢微挑,扶着围墙的手轻敲起来,心中纳罕:此人方才要她为他母亲偿命,言外之意便是她杀了细腰王……
她目光微顿,又转向另外几处聚集的人群。
城前最左侧, 一群人同样着白,但袒露上身,肩头刺有一具艳红的狼首。
城前最右侧,另一群人单膝跪地,身前摆有几根枯骨,眼下绘着如犬齿一般的红痕。
城前最后方,数位沉默的妖族人盘坐在地,无论男女,皆是赤膊,肌理分明的长臂上抹着浓厚的朱色,一眼看去,令人胆寒。
林斐然双唇轻启,缓声道:“如此推算来,左边这些便是狼族,右边那几位是细犬族,最后方恨不得把我吞噬入腹的,便是巨熊一族。”
这四族,赫然是攻城那日的主力,只是此时狐族并未出现。
“那中间这些妖族人呢?”她又问道。
在这些“苦主”中间,盘坐着将近百位修士,穿着不一,看起来与那四族并无干系。
荀飞飞抬手扶紧银面,回答道:“你心中应当有答案,有人上门讨债,必定会有抱打不平之人出现。”
林斐然笑了一声,倒不是讽刺或无奈,而是单纯的感慨。
“所以,四位小王莫名殒命,把账都算到我头上——天下的锅我都背尽了,应当有人为我加冕一个背锅王的称号。”
“你想要?”荀飞飞侧目看她,利落地将手札收好,“你今年好好干,多为我分担一些,年底筹算时,我一定为你请批一口金锅,以示嘉奖。”
林斐然轻咳一声:“说笑罢了。”
“现在是说笑的时候吗!”碧磬看着两人你来我往地开口,忍不住扶额。
荀飞飞却抬手指天,无比认真:“我发誓,我没开玩笑。”
或许只有老天知道,他每日清晨站在树顶,看向远方,不是在思考人生,而是在祈祷。
他祈祷能来一个靠谱好用的副手。
苍天怜他,终于等来了林斐然,如果她愿意答应,他甚至可以自掏腰包打出这口金锅。
可惜,这两人都不懂他心里到底有多诚恳,只把这当做趣话。
林斐然再度望向下方:“他们是在我与尊主回城那日到的吗?”
碧磬挣脱荀飞飞的魔爪,凑上前道:“不,是在你们去往人界的第二天。”
听闻林斐然在人界死里逃生,而且又是为拜祭父亲而去,想必身心俱疲,她和旋真原本不打算将这些事说出来,以免让她烦心,荀飞飞却觉得不然。
时至此时,也没有再隐瞒的必要,她索性和盘托出。
林斐然同如霰去往人界的第二、三日,城外便渐渐聚集了不少妖族人。
妖都兰城进出严明,出入都需令牌,大多人难以入内,便索性聚集城外,平安见状不对,便出面交谈,好让他们撤离。
“率先到的,除了中间那群散修外,便是巨熊一族的三位少主。
他们脾气差极了,平安姐笑颜相对,询问他们聚集的缘由,几人却一言不发,抬手袭来,但没打成不说,反倒被平安姐一脚踢出二里,这话自然也谈不成了。”
后来聚集的人越来越多,因在城外,碧磬等人无权管及,又怕攻城之事再度发生,便只能加派人手驻守,以免发生暴动。
第四日,原本在处理界门一事的荀飞飞迅速赶回,又由他出面,与刚到的蛇族交谈,这才知晓来龙去脉。
荀飞飞听到此处,言简意赅道:“上次攻城之后,你与尊主外出,同细腰王等人斗法之事,你还记得吗?”
见林斐然眉头微蹙,他继续开口:“你们回来后不久,细腰王、阔风王等人全都重伤而亡。一族之长故去,并非小事,他们心中难免激奋,这才一同相约至此,讨个公道。
他们想要妖都将你交出去,血债血偿。”
林斐然回忆起那一日的境况,神色微凝:“的确有斗法一事,但我并未下杀手。”
她甚至可以笃定,他们不可能为此重伤而亡。
“但那时与他们动过手,又伤了人的,的确只有你一人。”荀飞飞声音平缓,带着一种波澜不惊的冷静,“背锅之所以叫背锅,便是因为最有关联的证据都在背锅那人身上——
所有人都看见了,是你动的手。”
他转身看向下方,醇厚的音色从面具下传来:“那时你们不在妖界,无尽海界门又出了差错,他们无法离开,便一直等在城外。
我传信告知尊主,他却只说等他回来。
他以前几乎不会处理这样的事,这般回答,便是想要自己动手。”
林斐然目光微动,转眼看向钉在城墙上的那柄长枪。
碧磬立即接话开口,语气兴奋:“从人界回转那日,你需要修养身体,一直没有转醒,当真是太可惜了!尊主不常出手的,那一日……”
在鲜有人知的那一日,如霰察觉情期将至,夜间便起身坐到窗边,不再靠近林斐然,只远远看着。
哪知天刚亮,他恰巧撤回视线,转身倒了杯茶,林斐然便迷迷糊糊起身,莫名其妙对他摇了摇头,还未待他出声询问,她便一个鹞子翻身,从窗而出,挂在了梧桐树上。
“……”
他罕见地愣了一瞬,又不免觉得好笑,只是这笑声还未出口,人便已经追去,恰恰接住从树上跌落的林斐然。
她几乎是晕睡过去,整个头埋抵在他胸前,呼吸长缓却又有些无力。
参童子们虽然嘴上不说,心里却是喜欢她的,他们见状惊呼一声,忙不迭将如霰的银针取来,生怕慢了一刻,这个走窗的登徒子便呜呼而去!
只是在他们反应过来之前,如霰便已经抬手切脉,凝神诊断。
这方庭院几乎静寂下来,所有人都看着她,好一会儿后,才听到一声微不可察的叹息。
如霰垂眸看着林斐然,拂开她面上的碎发,眸光不定,轻声道:“无事,她只是太累了。”
紧绷的心弦终于得到放松,胸中撑着的一口气散开,那些被积压下来的病痛自然都会浮出水面。
他施了三针,又向参童子们嘱咐了熬煮的药物后,这才抱着林斐然起身,缓步回房。
“让她好好休息罢。”
情期将至未至,与林斐然同处一室便显得有些折磨。
她从不燃香熏衣,体质也不像他这般特殊,所以身上其实并没有什么味道,若非要嗅闻,便也只沾染了一些他的冷香,再深入些,也只有浅淡的清风冷意。
但此时偏偏是在情期,他总能闻到一股特殊的,如同山风清泉的甘味。
那是独属于林斐然的味道。
只闻到一点,他便感到一种在沙海中待了数百年的干涸,整个人分做一块又一块,急需清泉浇灌、融合。
但他没有动作,只是以一种缱绻的姿态揽着林斐然坐倚在床头,长指微微拂开光尘,时不时梳着她散下的长发,她靠着的胸廓很快抬起,又缓缓放下,这样的呼吸时停时缓,带着一种隐秘的热意。
直到参童子们慌忙端药而来,发出响动,他才终于能够分出一缕神思,抬眸看向门外。
来送药的是两个小童,二人愣愣看着屋中这一幕,一时竟不敢入内。
处于情期的妖族人,血脉里还保有先祖对于领地的警戒、维护,对外来者的驱逐,以及对爱人无尽的依赖与占有,这时的他们无疑是危险的。
更何况这个人还是如霰。
他此时揽着人倚坐在床,窗外明烈的天光照入,那样灿白的亮度,几乎与他的发色、衣袍融为一体,远远看去,就如同一处黏稠欲滴的砂雪般,几乎要将怀中那点玄色吞没,合为一体——
林斐然被他揽住,只露出一缕乌发。
如霰见他们迟迟不入,略略阖目,敛了不少威慑,这才哑声开口:“进来。”
两个参童子互看一眼,这才连声应答,一步一顿入内,走到床前,踮脚看了一眼只剩一缕头发的林斐然。
“尊主,要怎么给她喂药?”
若是寻常人昏睡,他们掰开嘴也就直接灌进去了,但这人可不寻常。
“我来。”
如霰的声音仍旧有些哑意,他抬手取过瓷勺,林斐然半张面容终于得以露出。
两个小童抬着药盘,由于没有见过如霰喂药服侍人,实在忍不住,便抬眼观摩,好在如霰也没有遮掩的意思,他将瓷勺上多余的药汁撇去,缓缓抵到林斐然的唇畔。
小童看去,只见她睡颜安详,面色也不似先前那般难看,心中一转,就知晓如霰提前让她服了别的药,应当是药引。
二人心中如此猜想,便等着看他如何喂药,可等了许久,却只迟迟不见下一步动作。
他们疑惑看去,只见雪发垂下,遮掩住如霰的侧颜,只露出略弯的眼睫与一点薄红的唇。
而在下方,他的一只手正托着她的下颌,不易察觉地以指腹摩挲侧颊,另一只手将勺子抵在唇边,却没有送入,只缓缓压着她的唇珠。
其中一个童子忍不住,疑惑道:“尊主,还不喂吗?”
这一声呼唤出口,瞬间打破屋中浓稠与凝滞的氛围,那弯起的睫羽轻颤几下,薄红的唇微张,吐出一点令人耳热的喘|息。
他没有看向二人,只是停了手上的动作,垂首凑到她的耳旁低语,那声音近乎是呢喃,即便他们离得如此近,也未能听清半句。
片刻后,沉睡中的林斐然微动,自己开口衔住勺子,随后在他的轻笑声中,慢慢将药喝了下去。
她喝得并不快,但如霰竟也能够耐住性子,一勺接一勺地送入,间或擦去她唇边留下的药汁,很是认真仔细。
一碗药喂了将近两刻钟,他不觉麻烦,反倒有些意犹未尽。
“好了。”
这话不知是对他们说的,还是对林斐然说的。
他放下勺子,对二人道:“今日酉时,再煎这样一碗药来,加上三两白参和两钱双菱草,混入三滴灵露,到时我亲自回来喂药。
参童子们点点头,便自行退去。
他早就接到荀飞飞的消息,此时本该出现在城外,但实在不忍离去,于是又在床边倚坐半个时辰,有一下没一下地抚着她的长发,也不知是在安抚她,还是在安抚自己。
直到不得不离去时,他才终于起身,将林斐然安置在床,盖上衾被,看了片刻,还是没忍住埋首在她颈侧,将那点甘泉般的气味轻吞慢吐,直到舌尖都沁满水意,干涸得到滋润后,才缓缓离开。
“做个好梦。”
他哑声开口,抚了抚她的双目,身形很快消失在房中。
……
妖都城外,因为夜间有人撞见林斐然回城的身影,于是天明之时,他们便在此等待、叫嚣,要妖都交出林斐然。
荀飞飞与旋真站在城门前,面对眼前的人山人海,一人一语不发,另一人解释得口干舌燥。
“事实如何尚且没有定论,不可污蔑人呐!”
双方都不敢跨过城门这条界线,便只能以言语交锋,一时间竟在这冬日里拱出一点火热。
风声嘈杂,人也嘈杂,忽然间,冷香拂过,一人悄无声息地现身于妖都城墙之上。
所有人顷刻间安静下来,耳旁只余风声涛涛。
他们一同顿住,抬头看去。
那道身影就这样立在风中,高挑而不羸弱,金饰泠泠流光,以一种锋锐而张扬的光芒刺入每个人眼中。
他几乎不在人前出现,妖族鲜有人识得他的真容。
但没见过不代表认不出。
他只需要站在那里,心中那点模糊的印象便会立刻具现,大家会不约而同在心中想道:他就是如霰。
旋真双目圆瞪,十分讶然:“飞哥,尊主真的来了!”
荀飞飞却并不意外:“先前便告诉你,尊主一定会来,你我不必出来多费口舌,你偏是不听。不过,尊主今日晚了许久,想来是林斐然那边出了些问题。”
旋真道:“难道是人界一行出了什么问题呐?”
荀飞飞却摇头:“不知,先回去罢。”
话落,二人纵身跃至如霰身后,事情的来龙去脉先前便告知过他,此时也不必再多解释。
此时此刻,众人看向上方,以为如霰会说些什么,可他只是垂目看着众人,神色算不上漠然,但也称不上在意。
“尊主……”
其中一人终于反应过来,正要开口诉苦,如霰便抬手结印,一道隔音法阵便附着在城墙上,瞬息间扩展开来,阻下城外所有怨气与不满。
如霰脾性虽怪,但荀飞飞等人也抓到了一点窍门,见他设下法阵,两人都未惊讶,反而有种果然如此的感觉。
他境界高,耳力灵敏,又喜静,不可能会任由城外这些声响传入耳中。
当然,他更不可能听人诉苦。
如霰回身看向荀飞飞,只道:“你上次传信提及界门之事,的确有些异常,如今里外不通,态势诡异,你随我一道去探查。”
“是。”
言罢,他再也未看城外一眼,很快便与荀飞飞消失在众人视线中。
旋真悬起的心也放下大半,他看向前来“讨债”的人群,思及林斐然,忍不住幽幽叹了口气。
林斐然沉眠的第一日,如霰在界门处修补异常,当日回去喂过第二次药后,他便没再靠近,而是久违地进了塔楼,翻找起有关情期的典籍。
他以前不关注这些,情期对人族的影响,他其实不算了解。
都是好的便罢了,就怕哪里有异。
看了一夜,在见到那句“人族对妖族越是喜爱,便越受影响,越会情不自禁”时,他目光微动,看了许久。
林斐然沉眠的第二日,他照例喂药,同她在一处静待许久,直到不得不离开时,才终于放开手,带着一点若有似无的热意离去。
但这一次,他依旧未出城,而是出现在城中,捻诀结印,掌中细小的绒羽化作只只信鸟,飞入每一个妖都居民手中。
当日,妖都震荡。
直到第三日,林斐然即将醒来的前一日,他终于迎着众人复杂的目光,缓步走到城门前。
“是谁要林斐然血债血偿?”——
作者有话说:沉睡的林斐然:错亿
如霰情期过得挺难的,尤其是现在动心了,没有他在林斐然面前表现的那么轻松,几乎是恨不得和她融在一起的状态,但有点担忧自己会吓到她,所以她醒了之后会收敛很多
从他的视角写了一点,其实如果可以的话,他应该会一口吞了林斐然(X)
下一次就好了,大家互吞(不是)
ps:大家想看感情线,作者也想写,所以换了个写法,重写了一章,再加上今天收假忙工作,所以更晚了orz
第202章 交换 醒来便不见你,怎么到这里来了?……
苍灰色的高墙下, 是两扇朱红的城门,门前站着荀飞飞与碧磬,后方则是两队随行的妖都护城卫兵。
人数看起来并不算少, 但与城外数百位修士相比,仍旧远远不够。
他们正在为细腰王等人身亡一事交涉, 但双方都默契地没有越过城门这条界线。
在一片嘈杂的哭诉声中,一阵轻缓的脚步声响起, 位于后方的护城卫兵纷纷散到两侧, 躬身行礼。
荀飞飞似有所觉,同碧磬一道回首看去,当即颔首道:“尊主。”
城下倾覆的阴翳中, 一道高挑的身影缓缓走来, 双腕缚环,腰缠细柳金枝, 袍角开合间,腿上环状鎏金明隐, 种种象征, 都昭示着他的身份。
如霰略略抬手, 走到众人身前才驻足,眼角眉梢处带着一点惯常的笑意,但并不亲和友善,而是像漫不经心看戏一般,噙着一点好笑与轻慢。
城外众人面对方才那两队卫兵时,颇有些以多欺少的气焰,半步不让,但如今只面对如霰一人,为首数人便忍不住退离三丈, 避开那慑人的灵压,然后躬身见礼。
“见过尊主。”
妖界不似人界那般阶级分明,但也自有一套弱肉强食的规则,即便是归真境的修士都曾败在如霰手下,他们又怎么敢当面冒犯?
见众人躬身,如霰神色却也没有半分变化,他从来不在意这些虚礼,更不会为此生出半点喜色与自得。
他的视线不紧不慢扫过为首几人,声音轻缓,只道:“是谁要林斐然血债血偿?”
如霰没有问来人是谁,目的为何,更没有与他们虚以委蛇,而是略过所有,只提起林斐然,话语中的维护之意毫无遮掩——
听他如此问话,为首的两位长老互看一眼,心中皆是一沉。
“尊主。”
一位身着紫衣道服的老者走出,面容肃穆严正,开口便与如霰辩证起来。
“尊主即位之年曾说过,任何一个想要夺取妖尊之位的修士,只要胜过使臣,便能向你挑战,胜过你,便能夺下这一界之尊的位置。
阔风王之流一同到此,纵然动机有差,但所行之事皆有规可循,他们只是依约夺位罢了,妖都却将此定性为攻城,是否不妥?
再者,林斐然非我族类,却能坐上使臣的位置,看管各部族,已是荒谬,她一个人族,竟还能借着惩处的名义,连伤各部小王,甚至痛下杀手……”
如此陈情痛斥还未说完,如霰便抬眸看去,只一眼,便止住了他接下来的控诉。
待老者安静下来,他才重复道:“本尊问的是,谁要林斐然血债血偿?你么?”
老者一噎,回首看了众人,舔了舔唇:“此事……”
如霰移开目光,显然没有兴趣听他多言,甚至又向前走了一步,视线直直投向前方,只是在悄然掠过数位身着云纹袍的密教修士时,微微一顿。
下一刻,他再度开口,清越的声线如同一阵无法抗拒的潮浪,猛然灌入每个人的神台,又在其中震开,令众人眸光颤动,头晕目眩。
“本尊问的是,是谁要妖都交出林斐然,让她血债血偿。”
原本沸腾的人群再度寂静,如霰对这件事是什么态度,已经无需多言。
身着素白的亲眷死死盯着他,双拳紧握,终于忍不住啐道:“我们早该知道,从任命一个人族作妖族使臣起,你便不配妖界众人参拜!”
如霰侧首看去,指尖微动,便有一阵骇人的灵压倾下,如有实质般将那人押跪在地,旁侧想要出手维护的修士亦被震退数步!
“我一向不喜欢与蠢人多费口舌,不过——”
如霰揉了揉额角,极短地叹息一声。
他如今正是特殊时期,恨不得时时刻刻都与林斐然待在房中,若不是怕她醒来为流言中伤,又怎么会将精力浪费在这些人身上?
与人争论对错、明辩黑白、厘清真相,那是林斐然会做的事,他也乐意看她做,但不代表放到他身上,他也会这般。
他从不需向任何人解释,亦不在意污蔑,更给不了他们想要的公平。
对于林斐然的偏爱,他从来都坦荡以示,莫说她没有动手,即便当真做了,今日这些人找上门来,他也只会说杀得好,又怎么可能为此对她苛责半分?
不过——
“不过,既然提起林斐然之事,那今日便说上一番。
且不论本尊是否愿意受你们参拜,单论使臣一事,当初她登位时,本尊亦传过诏令,妖族少年中,有志者,尽可来此一战夺位。
众人都有机会,只是都败在她手下,这也觉得不公?
她是人族又如何?
在妖界,强者便是强者,纵然是一块石头,只要够强,便能凌驾于弱者之上。
诸位不是一直这般想么,怎么换成人族,又觉得不行了?”
在场也有不少前来凑热闹的少年修士,他们中不少人都同林斐然交过手,闻言干咳一声,四下看去,默默垂首不语。
“至于她对细腰王之流痛下杀手之事,若是有的人双眼无疾,想来是看见的,林斐然与四位小王斗法之时,本尊就在她身旁指点,若四位当真因斗法而亡,那也与她无关。
不论此事真相如何,诸位想要以此作为借口,胁迫妖都交人,倒是自恃甚高了。
细腰王四人之命,还不够换她。”
站在前方的修士并未言语,后方的妖族人却窃窃私语起来,人人交谈,汇成一股细小的嗡鸣。
咚然一声,人群中传来一声清响,顷刻间,那蛇族少年身上的灵压被尽数化解,一位青衣长髯的长老从中走出,执着一根藤杖,狭长的眸子微眯。
“林斐然出现那日,老朽倒是在场,确实亲眼见到尊主在她身旁,但您从未靠近,动手之人一直都是她,谁出的手,我们便找谁偿债!
今日到此,并不是想同妖都干戈相见,否则也不会久久待在城外。
我蛇、狼、熊、犬四族也算一方霸主,法宝、灵药、功法应有尽有,依尊主之见,什么才能换她?”
听到他的话,如霰目光微凝,定定落在他身上,片刻后轻笑出声,眉梢微扬:“你们有什么?”
“尊主定于神游境已久,我们有寒食帖一副,可谓人界至宝,以尊主的悟性,必能将它读透,破境便指日可待!”
“不够。”如霰答得轻快。
“我等还有功法《觑天录》一部,世间只此一本无上功法,若让尊主修行,必定如虎添翼!”
“不够。”
“我等还有一味堙雪草,听闻尊主当年曾派人寻觅。”
“不够。”
如霰对权势无欲,对美人无意,对灵宝无心,唯有变强一事还算与众人相同,他们也只能从这里入手。
连提三物,对于妖界任何一人而言,都该是莫大的诱惑,但……
长髯老者眉头一拧,目光微沉:“不如由尊主来提,到底什么才够?”
荀飞飞与碧磬立即转眼看去,两人一边为这大手笔而震惊,一边又怕尊主当真提出什么交易。
只见如霰双唇轻启,缚着金环的右手微抬,眉眼睥睨。
“她给过我一枝寒蝉梅,你们有么?”
长髯老者目光一顿,随即反应过来他是在愚弄自己,一枝梅哪里比得上这些宝物?
说什么交换,他分明从一开始就打定主意,维护到底!
他双目带火,高声道:“四族联合请愿,有志之士出面助阵,只是想请妖都交出罪魁祸首,还我等一个公平,既然尊主决意维护,那便由我死谏!”
此人正是蛇族长老,修行多年,境界高深,自诩不比如霰低等,话音刚落,他手中藤杖立即剥落,化为一根纯银制成的蛇矛,飒然袭去!
荀飞飞正要上前拦截,却又在余光中窥见一抹淡紫,于是身形停下,又抬手按住碧磬。
“不需我们出手。”
只听得叮然一声,银质的蛇矛撞上一柄紫铜长枪,见到如霰本人出手,长老眉心一跳,当即抽身而去,退离数步。
他当即捻诀结印,身形便化如软蛇一般柔韧,极为惊险地避开冲来的长枪,随即一块玉盘从后方旋来,灵光倾下,将他笼罩其中。
这个法宝众人无不眼熟,名为镇山玉珏,其质坚硬无比,即便是山石倒倾砸下,也难以破开一丝裂痕。
被闪避的紫铜枪仍旧向后飞去,势如奔雷,众人急急避让间,只见一抹轻鸿般的残影落下,松松握住飞驰的枪身,四周的风也随之停滞——
但只有一瞬。
下一刻,金白的袍角绽开又合拢,凝滞的风再起,游枪回龙,直直撞上那道笼罩的灵光。
蛇族长老并不惧怕,他旋起银矛,五指变换,又是一道法诀再起,眼中闪过一抹阴毒,在众人难以窥见之处,一点诡异的薄雾从他袖中渗出,漫向如霰!
为了对付他,密教早有后手!
但就在薄雾散出之时,罩下的灵光发出一声细微的脆响,他见到如霰嘴角扬起一抹笑,下一瞬,枪芒破壁而来,以一种不可抵挡的威势,眨眼间洞穿他的喉口——
一切发生得太快,众人还来不及细看,那人便已经被钉在城墙之上。
在一阵惊异的视线中,如霰踏过那块无坚不摧的玉盘碎片,微微弯身,并指而起,那还没来得及散开的薄雾便被聚在一处,凝于他的指尖。
他垂目看去,兀自思索。
这是一种他从未见过的气,非雾非云,不含灵蕴,带着一点浅淡的灰色,只是这般立在指尖,便能透出到一种他也受不住的寂寒之意。
它好似在吸收什么?
他当即翻指作掌,一道灵光挥过,将这诡异的薄雾击散。
他回身看向众人,轻声道:“要林斐然血债血偿者,便如此人。”
……
“这么说着,尊主的身形便消失在众人眼前,只留下一具泣血残尸。”
碧磬将自己所见所闻如数告知,话语间不乏钦佩:“那可是镇山玉珏,从你们朝圣谷流出的灵宝,蛇长老就是凭此驰骋妖界,没想到连一击都挡不过。
尊主修为必定又精进了,破境指日可待!”
林斐然站在一旁,静静听完,又看着城下悲愤的亲眷,心中不知是何种滋味。
她略略垂目,问道:“为何城中如此安静,少有人迹?我今日路过,只见家家关门闭户,似乎无人居住,他们是在城中……还是去了城外?”
碧磬神色一顿,支吾不语。
林斐然接着道:“若只是因为细腰王等身亡一事,便只与我有干系,城中人来自五湖四海,就算少部分恨我,大多数也只会留在城中。
他们去了哪儿?除了四王身故之外,还有什么我不知道的事?”
林斐然语气和缓,但句句说中要害,碧磬挠头苦思,荀飞飞竟也一语不发,只是回身看了她一眼。
“我在你们眼中,应当不是一个脆弱的人。”林斐然微微叹气,“那么我换一个问法,我沉眠的第二日,如霰向妖都众人传信,信上的内容是什么?”
碧磬倒吸口气,暗叹林斐然可真会发问,她不禁转身踱步:“其实你已经知道背锅一事,再告诉你也无妨,但偏偏是后面这件事,尊主不让我们提。”
碧磬也不大明白,这些人要他们将林斐然交出一事都能说,为何后面这个反倒不能提起?
林斐然点头:“那我去问他。”
“要问我什么?”
她话音刚落,后方便传来如霰的声音,三人一道回头看去,只见他已翩然而落,目光定定凝于林斐然面上。
“醒来便不见你,怎么到这里来了?”——
作者有话说:其他人:林斐然到底能给你什么!
如霰:能给我“林斐然”。你们再找一个一模一样的,或许可以考虑考虑。
其他人:……昏君!妖族要完!
ps:明天还有
第203章 绝断之路 她从没有来处。
如霰甫一出现, 城下的叫嚷当即安静下来,但这样的无声,却仿佛是爆发前的平静。
尸首挂在城墙之上, 虽有震慑,但城外的修士并未离去一人。
他们以无声诉抗, 或许在某一刻便会涌入。
如霰没有在意四周的静寂,只抬步向前, 于是一阵旋流拂过, 将足下的尘砾吹去,未能在他袍角处沾染半分。
随后,他在距离三人一步之遥的地方站定, 垂目打量着林斐然。
“昨晚睡得好么?”
“……很好。”林斐然微微叹息, 转身看向城下众人,“尊主, 城中这几日如此安静,街上少有行人, 我能知道缘由吗?”
荀飞飞看了她一眼, 心中微叹, 碧磬的目光在二人身上游移,挠了挠头,上前道:“尊主,你也知道林斐然说话向来这样直接,她可不是在质问啊。”
林斐然神情一顿,看向碧磬,心中不免涌出一些暖意。
“我知道她没有别的意思。”如霰语调未变,只是走到墙沿,“他们到此, 的确不只为了细腰王等人身亡一事。想知道的话,就再等一等。”
林斐然侧目看去,如霰跨过那一步,此时正站在她身侧,及腰的雪发被风吹来,丝丝缕缕缠在她臂间,在玄衣上游出醒目的痕迹。
“我不想等。”她忽而道,“你猜我现在想做什么?”
如霰莞尔:“我不必猜,你有你的方式,我从来没有拦过。”
如果想拦,林斐然今日无论如何都不会看见城外境况。
不论是她醒来之前,还是醒来之后,空闲的那几日,之所以不说,只是他觉得她应当好好休憩,当然,也夹杂一些出于疼爱的私心。
沉睡也好,抄书也罢,能够暂时卸下肩上层层叠叠的负担,未尝不好。
林斐然看他一眼,随即翻身跃下,立于上百位修士身前。
碧磬与荀飞飞互看一眼,也不再言语,只去到墙沿,静心看去。
无论何时,林斐然都会选择直面,直面对每一缕光,或是每一支箭。
“林斐然,你终于敢出城门了!”
见她出现,那几位身着白素的妖族人身形一闪,当即涌到最前方,如墙一般高竖在前,却又碍于城上之人,并未动作,只能怒目而视。
林斐然凝神看去,这些人形容憔悴,眼中各有悲戚,绘出的纹路在苍白的面上反倒红得刺目,那正是父母亡故带来的最真切的痛楚。
她曾有过这样的感受,所以能看出这并非伪饰。
但她的视线并未停下,睨过眼前几人后,又缓缓向更远处看去。
她掠过眸光不定的密教修士,掠过神容难测的四族长老,掠过双手合十,正在闭目祈祷的妖族修士,随即微微一顿,停驻在某些熟悉的面孔上。
那些人,她时常在妖都见到。
“……”她默然收回目光,再度回到几位少年人身上。
“我前几日卧床养病,不知外界事,故而没有现身。对于细腰王几人身亡一事——”
她声音和缓,半点没有被人污蔑的急切与悲愤。
以一对百,这个年岁尚轻的人族面上却没有一丝慌乱,反倒带着些她这个年纪不该有的沉稳。
她可以不闻不问,好好待在城中,但她仍旧站了出来。
只是在几人以为她要承认,准备发难时,林斐然话锋一转,明亮的声线传到每个人耳中。
“对于细腰王几人身亡一事,我既不遗憾,也不觉得抱歉,更不会为此认错。”
话音落,不只是眼前几人怔愣,就连城墙之上的如霰三人也有些诧异。
“你!”其中一位少年人双目赤红,闻言正要上前,却又立即被身后人拉住。
林斐然转眼看他,半步不退,目中清光明亮。
“他们的确是来此挑战妖尊之位,但败于使臣后,并未就此收手,反而一起联手攻城,连带妖都百姓受累,随行长老伤重不知凡几,为此施予惩戒,我不觉得自己有错。”
“我的确与他们交过手,但轻重心中有数,四王境界实力不俗,他们或许受伤,但绝不致命,非我残害,我不觉得自己有错。”
“做使臣许久,躬耕于妖都,从未错罚一人,从未滥用职权,从未肆意报复,我问心无愧,作为一个人族,我不觉得自己有错!”
一连三句陈情,每一句,都让眼前几人双目赤红一分。
他死死盯着林斐然,声音嘶哑:“如此说来,你倒成清白无辜的!你们人族果真牙尖齿利,卑鄙无耻!”
“卑鄙也好,无耻也罢,都不如愚蠢来得吓人。”
林斐然也直直回视,一双乌眸清明透亮,如同长剑上的那一抹锋光,扫过数位少年人的面孔。
“敢问四王受伤后如何医治,医者为谁,伤重几重,疗效好坏,期间可有异事,死因究竟为何?
我只看着你们的眼睛,就知道你们什么也不知道。
身边人说什么,便是什么,带着一腔怒火到这里,冲在所有人前面,连真凶是谁都明辨不清——”
足下一点清风起,她抬起手,微微一动,清透的鸣嘀声霎时破空而来,如一道流星坠至她身旁,溅起灰蒙的尘土。
那是一柄及肩高的长剑,剑身如镜,蔓延着一道绯色长痕,倒映着众人不同的目光。
以前被诬陷的时候,她总觉得要解释、要清白,但人活一世,分明从污秽败血中来,裹着土泥腐肉而去,风一吹便是满身尘,在他人眼中,无论何时都并非绝对的清白,又何必执着。
她握住剑柄,随意在身前挽过,几道凛冽的剑意篷然:“若是想要讨债,先问过我的剑。”
林斐然如今已至登高境,莫说是眼前这些少年人,即便是放眼整个妖界,也绝非泛泛之辈。
剑意既出,已是威势赫赫,身着素白的少年人被族人拦下,一时竟也无人靠近。
林斐然收剑,并指抚过剑身,面上竟带了些笑意:“旁人说一无二、听之任之、没有头脑的家雀,又怎么敢振翅而出?”
“你!”
铿然一声,长剑再度插入地间,立在她身侧,远远看去,众人竟一时分辨不出剑意从何而出!
林斐然向前两步,围于前方的几位少主竟下意识后退,为她让出半径宽敞之地。
“竖子小儿,少在这里作一副假惺惺的悲悯状,你以为自己这样说便能洗清冤孽?!”
人群中忽而飞出一串檀珠,旋转着迅猛袭来,林斐然当即回身拔剑,反手将珠串击回,随后望向那处,目光微沉。
一位身形干瘦,耳下坠着长佩的虞婆从后方走来,身后跟着一干妖族人,她抬手接回珠串,锐利的视线直直刺向林斐然,目光中带着浓厚的厌恶。
有人将这人认出,不由惊呼道:“上巳婆婆!”
这虞婆步伐缓慢,执着一根骨杖,一瞬不瞬地盯着林斐然:“小儿,细腰王几人身亡之事,终究只与他们四族有关,我等无法插手,尚且有你狡辩的余地。
可这降临的灾天灾,全由你一人引起,却要祸及整个妖族,老身今日必不能容你在此!”
因为林斐然的出现,此时不论城内城外,逐渐聚集了许多本不在此的妖族人。
灰翳冬日下,众人颀长的影子投入,将这城下的光线映得更为蒙昧。
林斐然反手背剑在后,游弋的剑光此时显得异常明亮,她直直看去,道:“还请言明。”
“你难道不知?”
虞婆扬声大笑,却满是嘲讽。
她本就是从两界大战存活至今的妖族,对于人族心中只有厌恶与鄙夷,绝无半分好感,而林斐然执剑的模样又像极了当年那些人族修士,用如何能不让她憎恶?
“数月以前,妖界上空莫名出现雪云,久久未退,以至于四季生暖的际海都凝霜冻雪,无法回春,在那里居住数百年的部族难以为继!
老身前去查看,却发现不论如何都不能阻止,万般无奈之下,只能烧了先祖遗留的破骨占卜,以问救治之法——
诸位!先祖回应,这全是因为她!”
在场部分人惊讶,但随这虞婆到此的妖族人早就知晓,故而只是冷冷盯向林斐然。
虞婆抬起骨杖,某个灵物飞出,显于众人眼前。
那是一块不规则的方圆形,阵盘大小,色泽灰黄,如同陈腐了上千年的骨质,似乎下一刻便能碎作齑粉,在那脆弱的骨面上,横竖交叉着许多道金光。
那是古老的妖族文字。
林斐然抬眸扫过,她虽然不认得,但从周围人倏而一变的目光中,也能猜出七七八八。
虞婆震声开口,话语颤抖。
“妖族为人族伤出的沟壑,即便是数千年也无法弥补!
但偏偏有这样一个人族,这样一个年幼的人族,坐上我族高位,掌予生杀,将数千人的性命玩弄于鼓掌,残忍杀害四王!
正因为她,存于天地间的妖族始祖大怒,于是降下惩罚!
始祖愤怒于一个人族竟然再度踩在妖族头上,愤怒于妖族众人忘却血海深仇,忘却祖辈被人族奴役的耻辱与悲辛,奉一个人族为座上宾!”
话音落,虞婆眼角已然涌出热泪,身形轻颤,见者无不为之动容。
她目光一转,恨恨盯上林斐然,视线怨毒,又缓慢向前靠近,如同一条迫然而去、渐渐缠尾的冷蛇。
“只有杀了她,或是将她永久驱逐出妖界,才能够平息始祖的愤怒!”
“这样的愤怒,不是我们任何一人能够承担。老生曾向妖尊请愿,连书十道死谏书,数人随我一道溅血请命,请妖都将她交出,但结果是什么!”
随着她靠近,林斐然渐渐握紧剑柄,却仍旧没有后退半步。
虞婆脚步不停,却向半空扔出一封白底红纹的令书,让所有人看得清清楚楚。
“如霰,一个妖族人,在此大是大非之前,却发出这样一封令族人心寒的敕令!”
那份令书做工精良,色调鲜妍,约莫两掌长宽,并不算小,上方却只随手写有一句话。
【认为林斐然有罪者,即刻离去。】
林斐然看着那句话,目光微动。
虞婆声嘶力竭:“任何一个想要维护妖界的族人,对他来说竟是需要驱逐的背叛者,偌大的妖都,能够容下一个人族,却容不下一个妖族,何其令人心伤?!”
话音落,虞婆与林斐然竟只有一步之遥,阴冷的冬风在二人间吹过,但谁也没有后退。
除了二人外,不少妖族人不由得向高处看去,如霰便直身立在那里,任风拂乱衣袍。
这样一番珠玑敲打,未能让他出现半分歉疚,或是片刻躲闪,他只是坦然地接受众人的注目,不为所动。
“今日,既然有如此多的族人在场——”虞婆开口,在这样的距离下,每一个字都清楚砸进林斐然耳中。
她忽而扬起骨杖,带起的罡风扫过,林斐然只微微侧头避开,目光却一错不错地看去。
在虞婆身后,一个又一个的妖族人走上前来,如同不断垒砌的砖瓦,层叠交错而站,渐渐堆出一道浓厚的影子,将执剑的她笼罩在内。
林斐然紧握剑柄,右肩后移半寸,如同一张绷紧的弓,随时能动手而出。
但在下一刻,骨杖落下,虞婆单膝跪地,双手交叉在胸,于是她身后砌出的黑影也矮了半截,众人一同跪下,带出一阵细小的风流,急急吹过近在咫尺的林斐然,扬起她颊边碎发。
“还留在城内的族人们!如今天灾在即,正是生死存亡之时,先祖已为我们指出一条明路!
或许你们与她相处已久,生出感情,可冷蛇岂有反哺之心?!
纵然不杀她,也请诸位一同请愿,将林斐然逐出兰城,逐出妖界!
这里岂能再有她立足之地!”
虞婆虽然年迈,说的话却掷地有声,微哑的嗓音响彻而出,回荡在每个人耳畔。
片刻后,城前众人无不开口:“愿以性命请愿,将林斐然逐出兰城,逐出妖界!”
城内一片寂静,林斐然胸前微微起伏,却仍旧握紧剑柄,但前方除了一片通天的呼声外,再无其他。
她如同被定身般停在原地,声浪堆积而来,凝成一阵风,拂起她的长发,遮住眉眼,谁也看不清她此时的神情。
不知多久后,城内传来一阵细碎的脚步声,有人从里跑出,步履匆匆,猛然撞过林斐然的右肩,不顾她的晃动,径直加入众人,半跪在地,振振有词。
“我祖父便是在当年两界大战中殒命,父亲身上还有剜去的役妖敕令伤痕,对人族的憎恶,我永不会忘!
尊主,今日即便是将我的命拿去,我也不会在乎!
死又何妨,她在一日,雪便不会停下,届时生灵涂炭,与死何异!
请将林斐然逐出兰城,逐出妖界!”
林斐然垂目看向他那张熟悉的面孔,喉口微紧,许久后才做得一次吞咽,却什么都没有说出来。
有这人带头,不少犹豫的妖族人从城内涌出,纷乱的脚步声踩踏着她的耳膜,散开的身形不时擦过她的手臂,多次碰撞下,她执剑的手微松,剑尖于某一刻骤然入地。
“请将林斐然逐出兰城,逐出妖界!”
“我们不要你偿命,不要你负罪,已是开恩,你本就不属于这里,妖界不是你该来的地方,哪里来的,回哪里去罢!”
“哪里来的,回哪里去罢!”
回哪里去?可她从没有来处。
道和宫不是,人界更不是。
她只是从这里,逃到那里,从九岁那年起,她便再无归乡。
碧磬立于城墙之上,右手紧握墙沿,捏碎半片砖石,她侧目看去,如霰仍旧长身而立,眉目同样被发丝遮掩,窥探不清。
她看向荀飞飞,他却只是看着下方,似是在回忆什么。
就在她准备动身的那一刻,寂静之中传出一道清脆的童音。
“可我们怎么知道你的那块石头是真是假?石头真假不明,但林姐姐的为人有目共睹,我不想她离开妖都!”
小童话还未说完,便被长辈捂住口鼻,低声呵斥,但他们始终待在城内,并未跑出。
众人的宣告再度升起,一声高过一声,如同涌起的潮浪向她拍去。
“请将人族林斐然逐出兰城,逐出妖界,平息始祖的怒火!”
林斐然略松的手再度握紧,喉间微微吐出一些寒气。
恰在此时,众人叩首抬头,便见一道蛟龙般的光柱向虞婆急袭而去,即使还未靠近,众人也能够感到一阵凌厉的罡风扑面,听到紫电咆哮——
“你们要平息虚无缥缈的始祖怒火,那我的怒火,又由谁来平息?”
如霰收手,眼中已无半点笑意。
长枪急坠,以一种不可阻挡的威势锁定虞婆,众人一时被压在原地,难以行动,正在这千钧一发之际,虞婆闭上双目,毅然决心赴死!
下一刻,这阵雷暴之风忽而熄灭,犹如暴雨忽然止于中途,风平天霁。
众人怔神看去,却见林斐然孤身立于前方,腰背微伏,抬手握住长枪,但枪身贯力太大,仍旧在她掌中前移,两相阻抗,擦出血色缕缕,但终于还是停下。
虞婆骇然睁开双目,见到一抹枪芒凝于眼前,离她双目几乎只有分毫之距!
然而在这之后,是一双更为明亮的眼,它们隐于乱发之下,正轻轻盯着她,眼中竟蕴着一抹比这寒芒更为锋锐的光!
那双眼的主人道:“就这些了吗?”
第204章 计中计 此时不将计就计,更待何时!……
就这些?难道这些还不够?
虞婆心神一颤, 竟下意识后仰半寸,却仍旧被那抹锐光锁定,一时间避无可避。
不知为何, 她从那抹目光中看出了探究与思索,于是震颤转为惊怒。
她终于与林斐然交谈, 目光也渐渐沉下:“即便你拦下这一击,老身也不会有半点感激, 始祖天兆在此, 今日你走也得走,不走也得走!”
“——我愿以死明志!”
言罢,她猛然向前一撞, 枪头即将刺穿左肩之际, 林斐然手腕一转,挽出一个枪花, 锋锐的尖头堪堪擦过,但并未划出任何伤痕。
林斐然道:“这点志气, 空口白牙便能说出, 又哪用得上以死相明。”
她将长枪反手持于身后, 目光却从这虞婆身上移走,直直看向最后方那数十位修士。
他们穿着同样的云纹袍,神色各异,正隔着数百位半跪的修士,与她视线交锋。
林斐然目光再移,此时却是望向天际,看过飞鸟,清越的声线传到每个人耳中。
“妖界的景色比人界好,四季如春, 山明水秀,我很喜欢这里,纵然不是我的故乡,我也仍旧会为停留在此而感到高兴。
当初在我遇难时,也是这里收留了我,庇护了我。”
这番话,无论从何种角度听来,都像是离别之言,仿佛是在告别过去的日子。
城前一片寂静,站在高墙上方的碧磬已然抿了唇,为她话中的遗憾之意而惋然,荀飞飞眉头一蹙,似是不解,却又好像有些明白。
以林斐然的性子,面对如此多人的请愿驱逐,似乎也会退让一步。
闻言,如霰目光微动,雪睫下垂,原本飘散的视线此刻却全都聚到林斐然身上,抱起的双臂也渐渐放下,垂下的袍角在风中微扬,指尖微动。
似乎只要听到离开二字,他便能立刻出手,然后将她——
“能想清楚便好!”虞婆开口,“妖界能够容你这么久,已然是始祖开恩,怜悯你尚且年轻,既然知晓——”
“我当然知晓!”林斐然将她的话头截下,手腕一动,长枪同样插入地中,与金澜剑并立。
随后,在众人等待的目光中,在密教教徒隐晦的视线里,林斐然骤然回身面向城门,单膝跪地,恰恰位于虞婆身旁,甚至学着她的模样双手交叉胸前,神色比之还要诚恳!
“正因为受妖界庇护至今,遂不忍见生灵涂炭,不忍见古怪的雪云侵袭!”
林斐然年轻,跪得十分扎实,砰然一声,即便是单膝,也仍旧震起小片尘土,扑向旁侧。
虞婆动作一顿,苍老的双目睁大半分,在这片尘灰中看向与她肩并肩的少女,目中满是诧异。
她甚至迟疑开口:“你……”
“尊主、始祖、诸位妖族同僚——”
林斐然双目清明,唇珠紧抿,一派正直毅然,目光直直看向那块载明始祖谕令的遗骨,不避不闪,声如洪钟一般回荡在所有人耳中。
“早在数月以前,际海鲛人族便发现异象,请我等过去商议,奈何雪云威力巨大,寻常之法已无法遏制,故而,属下跋山涉水,花费月余,为妖界寻来生机一线!”
霎时间,不论是城内还是城外,所有人的目光都一并聚到林斐然身上,视线紧盯,如霰却松了下来,垂下的手再度抱起,并未言语。
在众人如炬火一般的目光中,林斐然右手微动,猛然举起一根两米长短,三指粗细的金黄灵宝。
它就像一条无头无尾的蛇一般挣扎几下,随后紧紧缠于林斐然臂上,如同一串臂环。
看见此物,最后方的密教教徒眼皮一跳,为首之人甚至一时没忍住,上前一步,随后便被一道暗中的灵力拦下,这才没有动作,只紧紧盯去!
其余众人虽不识得,但都是修士,顷刻间便从其上感受到极为精纯的灵力,甚至只浅浅呼吸上一口气息,便觉神清气爽,究竟是何等灵宝,才能有这样骇人的灵蕴?!
这一刻,什么始祖的愤怒,四王的仇恨,全都抛掷九霄云外,众人的心神全都被这至宝擭住。
林斐然继续道:“这是一条隐于山川海河间的天地灵脉,真真正正天生地养的宝物,有它助力,那等诡异的雪云必被击碎!”
这番话语同样掷地有声,众人诧异看去,讶异于林斐然竟然愿意将此等宝物交出。
荀飞飞不由得挑眉颔首,这番话震在众人心中,便是于无形间换了概念,将雪云由始祖对林斐然的惩罚,改成可以被击碎的天灾异象。
无论信或不信,宝物已然在此,若就此收下后又将人赶出,妖族这边便失了道义,与林斐然的位置也会对调。
如霰缓缓打量着她,这显然是林斐然突生一计,此前并没有告知过他……他在心中揣摩片刻,才开口道。
“你确定要将这条灵脉献于妖界?”
林斐然颔首:“是,但我身份有异,不便持有这条灵脉,故而想将它交于尊主处理,待各部族商议出如何对抗天灾后,再由各位自行处分,我不会再经手。”
如霰微微叹息:“有心了,妖界至今还未有人寻过这样的灵宝,要将它找出,何等艰辛。”
林斐然不卑不亢道:“为了这个收留我的地方,做什么我都是愿意的,只希望始祖能够看到我的诚意。不论是人是妖,皆有好坏之分,我心中绝无害人之意。”
话说到此,该表明的都已经表明,她站起身,双手持着灵脉,缓步向前。
人人望着她,望着她手中的宝物,一时阒然无声。
林斐然走上前去,心中大石无声坠地。
先前与师祖商议时,便想要以假乱真,拖延时间,是以伪造了五条灵脉,但密教并不蠢笨,如何才能够顺其自然地让他们知晓,灵脉不在她身,这便成了另一个问题。
哪知正在愁苦之时,密教便为她设了一个连环套,在将她逐出人界后,还欲将她逐出妖界——
虽不知他们如此大费周章,究竟是为了夺取灵脉,还是另有目的,但此时不将计就计,更待何时!
如今她被人界全面通缉,已无法回头,为了留在这个唯一愿意“收留”她的地方,为了堵住悠悠众口,自证清白,迫不得已献出灵脉——
如此合情合理,无可指摘。
更何况,这等宝物,于众目睽睽之下献给最为中立的如霰,又暗示各部族可以争夺,将它摆设于台面,纵然以后密教欲取,但在这滩更浑的水中,顾虑势必更多。
她承认这是一招险棋,但对目前的局势而言,确然是最优解。
林斐然背对众人,眉目舒展,悠然松了口气。
然而在城墙之上,如霰却仍旧低眉看去,忽而道:“为了收留你的妖界,你做什么都愿意,可当初本尊也留下了你——”
林斐然脚步顿了片刻,有些疑惑地抬头看去,不明白他为何突然补上这一句,比起这些局势,琢磨如霰的话显然更难。
她一边走,一边急思如电,如霰难道是在暗示什么?
此时场面实在有些过于紧张专注,她一时忘了可以用阴阳鱼询问,只一心扑在是否露出马脚的可能里。
还有什么漏洞需要填补?
直至走到城门下方,即将纵身跃上之时,林斐然忽然灵光一闪,心中涌出一种可能,于是神色变得古怪起来。
她抬头看去,望向那个猎猎于风中的身影,迟疑道:“尊主愿意将我留下,不论为你做什么,我也都是心甘情愿。”
“……很好。”
如霰听到自己想听的答案,于是面色一霁,唇角扬起,他抬起手,那条尚且顽皮的假灵脉便被擭如其中,随后被他并指按住,登时变得乖巧无比。
他抬起手,十余根翠竹飞出,在众目睽睽之下将灵脉交错锁于竹笼中。
“这是当初于偶然间以七位部族灵蕴浇灌的十方竹,唯有七位到场方能解开——”
他双唇轻启,再度扫过林斐然的神情,再一次确定后,才继续道:“本尊即位时便说过,妖都以外的事,不必来烦扰,我也不会插手。
虽然这个宝物是林斐然所出,但归根究底也是为了妖界,所以妖都不会独占,只是暂时保存在此,待诸位商讨出法子后,可以来此取走,共破灾祸。”
众人一时无言,在这片沉寂中,忽而有人道:“如若这个灵宝也无法破除灾祸呢?难道林斐然的事便轻轻翻过?分明就是始祖生怒——”
如霰没开口,林斐然却已经转眼看去:“天灾到底是否源于始祖的怒火,尚未可知,既是诸位先祖,要惩罚我这样一个外来人族,难道当真会以所有妖族人的性命作陪吗?”
那人语塞,林斐然却再度走回,站于半跪的众人身前,掷地有声。
“不论真相如何,哪怕当真因我而起,我林斐然也绝不会临阵逃脱,该我承担的,我必定会担下,但恶意中伤的谣言,我也绝不会背负!若有不服者,尽可来妖都寻我!”
“雪云一事,我比诸位还要好奇,不论背后缘由为何,我掘地三尺也会将它寻出来!”
“言尽于此,诸位若还愿意在这里费时长跪,请便。”
语罢,林斐然拔回枪与剑,回身走入城中,不再顾及身后众人心绪。
随着她走入,硕大的漆红城门关闭,隔绝众人视线,门后聚有不少妖都百姓,其中一位女童被父母抱在怀中,望向林斐然的双目晶亮。
原本还有一口气顶在舌尖,林斐然脊背挺拔,走得沉稳,双唇紧抿,赫然气派,但被这样的视线一看,她顿时生出三分不自在,随后耳廓微红,余光多瞟了女童几眼,立即加快前行,步伐微乱。
随着她的离去,如霰三人也不再立于城墙之上,而是纵身回程。
在林斐然稍显急促的步伐中,她走过玉带溪旁,忽见到前方瀑杨柳下,立着一道金白身影,似是在等她,双目含笑看来,将方才的一切看在眼中。
待林斐然走近,他才打趣道:“刚才还气势凛然,怎么现在左脚绊右脚了?”
第205章 往事(补) 妖都不会抛弃你,我也不会……
林斐然已经有些习惯这样的话, 不会再像最初那样赧然,但也没法随意打趣回去。
“我没有左脚绊右脚。”
她也只能这般说。
如霰站在原地等待,闻言轻笑, 但也没再开口。
林斐然原本打算上前,但走到一半忽然顿住, 她多看了他一眼,说了等等二字后, 便骤然翻到一旁的玉带溪堤岸处。
“怎么了?”
如霰有些疑惑, 于是探身看去,只见林斐然将金澜剑反手别在腰后,踏着下方的砖石, 径直将手中的长枪挽了几圈, 那其实是舞棍的手法,但枪戟也能用。
转动的枪身濯过清浪, 溅起水花,旋起小片涡流, 几尾银鱼在其中游玩, 又很快扬长而去。
林斐然的动作很快, 约莫几刻后便停了下来,随后从芥子袋中抽出一块绢布,微微垂首将枪身上的水渍擦干,如霰似乎意识到她在做什么,目光微动。
片刻后,林斐然才回首看他,净润的双眸微弯,身形一动便翻越到围栏上,她个子不低, 初初站定,腰后的金澜剑便割下几片杨柳镜叶,从她身后纷扬落下。
在这磷磷碎光中,一柄锃亮如新的紫铜枪被递至眼前。
“先前流过的血渍都凝固在上面,你心中应当不喜欢,现在没有了。”枪后是她略略闪光的双眸。
如霰没有直接接过,而是打量她的容色,又挥开那些碎叶,心中明白了她的意思,不由得道:“这么高兴?”
林斐然没有言明,但却十分清楚地点了头,如霰这才伸手接过,又抚了抚枪身,将它收回。
他若是在背后做了什么,定然要让林斐然知晓,但这般出手,是他本就该做的事,他甚至没想到要告诉她,但见她这番举动,显然是已经记在心中……
如霰目光微动,悄无声息叹了口气,又再度看向她,却没再提起自己先前做过的一切,只是后退半步,待她落地后才开口:“你今日到城中来,想做的事便与这灵脉有关?”
林斐然点头,思量再三,还是将自己要藏灵脉的事说了出来。
话里没有提及真假,如霰便以为这样的灵脉还有四条,心中讶异,于是感慨道:“不愧是朝圣谷,当真是财大气粗,只是将这样的至宝放到你身上……”
话语忽顿。
他原本觉得这些人族圣人有些坑人,竟将这样的宝物交到林斐然一个小弟子身上,反倒拖累她,但转念一想,这些人其实也颇有眼光。
毕竟人族弟子中,除了她之外,还有谁能担起?舍她其谁?
他话风一转:“放到你身上,确实是选对了人。”
林斐然:“……”
看他方才眉头微蹙的神情,可不像是要赞同的样子,也不知是想通了什么。
如霰又道:“要我陪你一道去吗?”
林斐然摇了摇头:“此事最好只有我一人知道,密教即便要问,也只能来问我,不会去找你们麻烦。”
如霰没有不悦,只是看着她:“有时候秘密越多,便意味着责任越多,或许会把自己压垮。他们若是想来找我的麻烦,便不会想方设法把你诱出去。”
言及此,他也没有强求,只抬指抹去她颊侧的水珠:“不过,是林斐然的话,责任越多,便会站得越稳,对么?”
林斐然心思澄明,是个重情重义的人,城中相熟之人背弃,对她来说,必定比密教设局更加难以接受,他原本是有些担心的,这才不许碧磬等人提及。
但他没有想到,林斐然今日会如此反戈一击。
他对她已经十分关注,但终究不是她,人的成长是多面的,她心中也会有他没看到的地方。
有些可惜,或许还要注视得更多一些……
林斐然却在思索他方才的话,片刻后笑道:“我喜欢你这样的说法。”
他眸光微动,收回手,摩挲着指尖,只道:“藏好灵脉后,回来寻我,城中也有部分人摇摆不定,为了留在妖都才没有同他们沆瀣一气,外出时小心。”
林斐然点头,轻声道:“好。”
如霰这才转身离去,林斐然便静静在树下看去,直到他彻底走远后才收回视线,随后并指捻诀,将金澜伞唤来,回剑入鞘后,才纵身在城中乱晃一圈,直至暮色将至时,才悄然隐入后山。
她在山林中寻了一处隐蔽所在后,悄然将灵脉取出,按照师祖传授的法诀设下法阵,聚灵于掌,将它拍入地脉中蕴养。
在此期间,金澜剑灵现身在旁,静静看着林斐然动作,似乎有些欲言又止,林斐然察觉到什么,于是抬头看去,问了出来。
“有什么想说的吗?”
金澜剑灵不知如何开口,便只沉默立在一旁,直到两人准备离开,她才终于问出口。
“看到他们跪下,一同请愿将你驱逐的时候……心中是何感受?
你,以前有过这样的事吗?”
林斐然侧目看去,竟还莞尔,有些不好意思道:“你看到了?”
金澜剑灵听她这个语气,微微一叹,生出一点无奈:“我当然看到了……你与先主人关系匪浅,我当然会一直看着你。”
只是她作为剑灵,不可离灵剑太远,林斐然没有召唤,她也只能远远看着。
“许多人冲出城门时,是不是有些伤心?”
林斐然没有立即回答,而是同她走上一条小道,又翻身于半空中,向下一处藏匿地而去时,才轻声回道。
“是啊,有点伤心的。”
话语几乎要散在风里,在这样暗下的夜里,在剑灵身旁,她才说出了这话。
她原本就对这计中计毫不知情,后来知晓那些人想把四王之死推到她头上时,她心中虽有讶异,却已然习惯这样的事,所以也没有太过反应。
直到他们请愿将她逐出妖都时,不可否认,她的确有些恍惚。
“除了林府外,再没有一个地方能这样接纳我,如霰说的没错,我的确把这里当成了第二个家。那时候我忍不住想,是不是又要离开了。
离开林府,离开三清山,离开妖都,那在此之后,我又要去哪里。”
说到此,两人从半空而下,落到玉带溪的源头旁,这样一条溪流,源头却是一个不算大的湖泊。
没了风声遮掩,林斐然也没再开口,只是半蹲在湖泊旁,将第二条灵脉取出,依法炮制,在上方结印,随后将它送入水中。
剑灵默然不言,她只是站在林斐然身旁,衣裙在夜风中猎猎,臂间的披帛也随风而动。
直到林斐然做好一切,预备起身离开时。
“……斐然,我一直想问一个问题。”
林斐然回身看她,有些不解:“你想为什么?”
剑灵的声音有些黯然,她长长叹息一声后,才道:“还记得你六岁那年,你母亲离家远行的事吗?她说……她有一件必须要做的事。”
林斐然听她提起母亲,也不再着急安置灵脉:“记得。”
这话并不是直接告诉她的,而是在父亲与母亲的对话中得知的消息。
“你想告诉我,她去做了什么吗?”
剑灵一顿,却摇了摇头,不再面对她,而是转身看向这片幽深的湖:“她去做的事,即便是我,也没有办法告诉你。我只是想问一个,她一直想知道的问题。”
“当初在前行的途中,她千百遍地问我,你会不会怨她。”
剑灵的声音很轻,几乎要融在夜风中,林斐然微微倾身才听清楚。
“为了一个只有一线希望,几乎可以说是渺茫的事,她抛弃了你与你父亲,毅然选了一条绝断之路,不再回头……
若不是她,你本该有一个和睦幸福的童年,有一个归处,成为一个肆意洒脱的少年人,而不是一个自幼失怙的孤儿,于孤寂中生长。”
“斐然,你怨她吗?今日种种,原本不该发生在你身上。”
剑灵临水而立,却久久没听到身后人的回答,于是默然回身,却猝然撞入一双清透的眼中。
林斐然静静看她,目中映着波光,却带了些笑,她没回答,而是问了另一个问题:“如果重来一次,母亲会选择留下,不再去做那件该做的事吗?”
剑灵立在风中,鬓角的发丝拂动,几乎是沉默了很久,才微微启唇:“她不会。”
林斐然并不意外:“我和她是一样的人,如果有什么非做不可的事,我也会抛开一切,径直前行。
我不怨她,如果重来一次,我也不会留下她。”
林斐然上前半步,走到剑灵身前:“知道她去的途中,一直在想念我和父亲……那便够了。就像母亲之前说的,一辈人有一辈人要做的事。”
剑灵几乎失语,平静的呼吸中已然有些颤抖。
林斐然垂目,心绪也不似面上那般平静,两人在湖边并肩而立许久,直到平复过后,才一同回程,她忍不住问道。
“虽然不能说那件事,但能不能告诉我,母亲在途中经历过什么。她去了数月,应当发生了不少事。
对了,金澜剑是何时被铸出的?为何我在家中从未见过?”
提起过往,剑灵不免一笑:“金澜剑很早就被铸出了,早在你出生前,早在她认识你父亲前……她的阵法是同白露一道修习的,想要将金澜剑藏在家中,并不是难事。”
“至于那件事,其实在认识你父亲之前,她便去做过一次,但是失败了,那时她身受重伤,在辗转腾挪,躲避追袭之时,遇上了你父亲,那时候,他还在戍边,是个十分狡黠的少年。
后来两人相爱,有了你,你母亲便停了下来,隐于市间,顺势养伤。
你六岁那年,她伤好,恰巧时机来临,她便头也不回地走了。”
“她走的,是一条很长很长的路……”
金澜剑灵一直陪在母亲身旁,二人见闻相差无几,她虽不能告诉林斐然到底是什么事,但却能同她说起母亲的过往,那些林斐然从不知晓的过往。
“她出生在金陵渡,天生地养,不知父母何人,性情十分滑头,明明是个孤儿,但路上见到有权有势、横行霸道的都要去招惹一番,每次都能顺利脱身。”
“你父亲也不遑多让,模样长得纯真俊俏,看起来有些傻,说话也黏黏糊糊的,分明是个凡人,但在面对追袭你母亲的修士时,竟也出招吊诡,借力打力,帮你母亲藏了下来。”
“他们两个在一起,其实很叫人头疼,人嫌狗厌,还好你是个乖巧孩子……”
林间除了碎裂的枯枝声,便只有剑灵徐徐道来的音调,林斐然完全听入迷。
……
五条假灵脉,原本就打算将其中一条放入山中,一条放入水中,两条分别交由张思我和如霰,最后一条放在她身上。
如今其中三条都有了着落,余下的便只等张思我回城。
林斐然听了许久父母的事,已是心满意足,便背着金澜伞纵身回行止宫,只是刚刚踏入,便感到身后传来一阵急速的风浪,似有什么袭来。
她当即旋身避开,并指接过,回头看去时,却是空无一人。
林斐然看向指间,发现袭来的是一卷细长的纸条,她将其展开,纸条上只写了几字。
【后日亥时,铸剑坊见。】
落款是一只眯眼猫头。
林斐然忍不住琢磨起来,这显然是张思我的手笔,可看起来他如今还未回城,这又是谁替他送的?
还未来得及细想,纸条便兀自燃起一阵幽火,再也不见踪迹。
林斐然搓了搓指尖的灰烬,摇了摇头,转身向宫内而去,既然已经定好时间,届时一问便是。
她还得去寻如霰。
林斐然几个翻身便到了那处亮起的居所前,庭院中有不少参童子在更换花草,他们一见到她的身影,当即抬手将她叫住。
“别走窗、别走窗!”
参童子速速上前:“尊主不在屋中,他先前说了,在东边那棵大梧桐树下等你。”
林斐然原本没打算走窗,只是恰巧落到墙沿,她并未解释,向几人道过谢后,又很快离去。
她心中有些不解,怎么这次会到梧桐树下相见?
直到落到那处时,便见四周点着盏盏暖黄的八角灯,灯旁是一张石桌案几,树下搭建着一处半人高的小房。
如霰就坐在案几上,雪发别在耳后,手中上下抛着什么,看神情似乎不觉得烦闷。
“来了。”他没回头,但这话自然是向她说的。
林斐然应了一声,随后走上前去,好奇地探头一看,便见一只雪色小犬在树下摇尾打滚,绒毛蓬松,正追着如霰手中的草球。
她转头一看,夯货果然伏在他脚边,也学着那只小犬打滚,只是一副狐狸样,怎么学都差点味道,只能坐下,气呼呼嚼着几块金锭。
它听到声响,转过头来,立刻扑到林斐然脚边汪汪告状。
林斐然安抚着夯货,新奇问道:“这是你新养的灵宠?”
“是新养的,但不灵,它只是一只凡犬。”如霰侧目看她一眼,“当初去人界时撞上的,看着颇有某人几分味道,又独自流浪,便把它送到驿站,寄到此处。
行止宫空处多,养一养也无妨。”
林斐然十分惊讶:“何时遇见的?又是何时送的?”
她怎么一点也不知道?
如霰佯装叹息,不轻不重道:“你满门心思都在怎么见到白露上,如何会在意我做了什么?”
林斐然赧然一笑,摸了摸后颈,小声说了什么,这才上前揉着白犬,抬头笑道:“倒是没想到,你向来怕麻烦,竟然也愿意养上一只凡犬?”
如霰坐在石案上,搭着腿,托着下颌,垂下的目光尽数落到她身上,没有解释,只微不可闻地轻哼一声。
视线扫过她的神情,见她如今眉目舒展,不由问道。
“碰上什么好事了?看起来心情不错。”
林斐然抬头,双目晶亮:“先前同剑灵聊天,她同我说了许多父母的事!原来他们这么会惹人生气!”
如霰不禁笑道:“怎么是这个反应?”
“因为看到了很不一样的他们。”
林斐然左右揉犬,右手逗夯货,解释道。
“在我印象里,父亲虽然爱撒娇,但做事可靠,母亲虽然也有些出乎意料的举动,但大抵还是渊博端庄的……你知道这说明什么吗?”
如霰眉梢微挑,搭起的腿落到她身旁,斜斜靠着她,身子也前倾几分:“说明什么?”
林斐然立即开口:“他们从小也是孑然一身,其实不懂父母是什么样,所以学着大家都称赞的模样去做,说明他们在我面前,尝试着做一对正派的好父母,他们很爱我!”
如霰怔然片刻,没想到她还有这番见解,随即轻笑出声,手撑到后方,靠着她的腿也渐渐加了力道,越贴越近。
“谁会不喜欢你?”
这话听起来不知是认真多一些,还是打趣多一些。
他出声感慨:“不过,看来今日倒是我多事了。”
林斐然有些疑惑看他,如霰却道:“今日不少人出城一事,我以为某人心中会有几分惆怅,特意在此等你,没想到多此一举。”
林斐然动作一顿,随后低眉一笑,没有开口,却无声把他的腿撑了回去,又起身接过他手中的草球,同白犬、夯货一道奔跑游戏起来。
如霰也没再开口,只是坐在石案上,静静看着他们玩闹,偶尔接下抛来的草球,又顺手扔回,目光柔和。
她今日没像往常那般低沉就好,只要开怀,便也不拘于什么方式。
林斐然向来是精力十足的,在这样的夜间,白犬都玩闹得回窝酣眠了,夯货也化作手环,回到如霰腕上,不再动作,她却只是显出一点倦色。
眼下只有两人,如霰面上也没有太多困顿,看了她一眼,便起身到梧桐树间,林斐然随之而去,两人一同坐在树顶,望向城中灯火。
如霰倚着枝干,林斐然端坐在旁,放眼看去,灯火比之过往差不多少了三分之一。
“怎么,一看到这些灯火,刚才的喜色都退了几分?”他开口问道。
林斐然唇边却又浮起一个浅淡的笑,只是摇摇头,问道 :“这道令书传出时,没有异议吗?”
如霰直起身,转头看她:“林斐然,妖界不是人界,虽然我们有城池之分,却不像人界那般,这里没有‘王土’,只有领地。”
“每一个部族的领地,都是由祖辈选出,世代而居,为了争夺灵气更为充沛的地方,部族之间也会有纷争,人人都是修士,比的自然也是境界与修为。
因为子嗣稀少,通常来说,这样的较量会由族长承担,哪一方更强,领地便是谁的。”
“妖都不同,这里由众多妖族人混居,并不属于某一族,它受我的庇护,属于我。
如果我想,这座城里即便只有我一个人,旁人也不会有半点异议。
因为,这里是我的领地。”
林斐然闻言一笑:“原来是这样。”
如霰看她,已由原来的直身,变为靠近,他轻声道:“那时候,他们请愿让你离开的时候,你在想什么?有过离开的念头么?”
林斐然一顿,还是点了头:“那时候,我只是有片刻的茫然,我在想,如果离开,我要去哪。”
如霰没有停下,继续追问:“有答案吗?”
他倒是第一个问下去的,林斐然回想片刻,竟点了点头。
“有的,那时候我想,如果注定身如飘萍,那不论落到何处,我都能停下,虽然有些漂泊,但哪个大侠不漂泊呢?辜不悔还整日东跑西跑,从未回过家乡,我又何必顾影自怜。”
“……”如霰看着她,已然倾身而去,“但你把这里当做第二个家。”
林斐然没有再开口,只是看着那些灯火,有些出神。
如霰抬手抬手掩住她的双目,一点轻缓的吐息传来:“不要露出这样的神情。”
他没有遮得很严,只轻轻拢住,指缝间仍旧透进几缕光,让她得以看见他垂下的眼睫,低头靠近的唇色,片刻后,眼前一黑,唇上并未传来什么触感,只是拂过一道道湿热的吐息。
如霰摩挲着她的后颈,遮住双眼的手仍旧没有放开,只是轻声道。
“——,妖都不会抛弃你,我也不会。你当然可以四处游走,不论去到何处,这里永远是你可以安心停歇休息的地方。”
他甚至如同诱导一般开口:“如果你想,这里可以只有我和你。”
林斐然心神微动,缓缓抬手,却没有将他遮住双目的手移开,而是缓缓合拢,指缝间露出的光渐渐隐没,彻底暗去前,她的目光落在那点带有光亮的唇上,缓缓而去。
“现在这样就很好了。”
一点隐晦的水声躲在树间,斑驳的枝影轻晃,摇下落叶片片,垂下的袍角交缠一处,黑白相映,金线勾银丝——
作者有话说:林斐然的亲亲,就写含蓄点了(有点太含蓄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