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1章 妙杀 我林斐然的确是逆贼。
轰隆——
诡异的闷雷声滚过, 在这霞色万里的天幕中逐渐有灰云卷积,两相交织,于是铺下一层奇异的烟紫, 众人的神色在这暗下的天光中变换不一。
停了许久的雨又有来势,空中沉着一片潮湿, 檐角萎靡的牡丹倏而盛放,绽开最后一份属于洛阳城的奇景。
人皇被这闷雷惊醒, 他无暇去看林斐然, 也无暇在意屋脊上的那道身影,他只是看向那身染血的白纱裙。
白露就这么静静倚在残垣之上,浅淡的灵光从她身上逸出, 金钗早已掉落, 唯余乌木似的长发飘散空中。
一切都昭示着她的离开。
心中终于有一阵钝痛与空茫涌出,他趔趄两步, 想要快快走到她身前,却又被丁仪拦下。
他凝视着人皇, 将手按在他的肩上, 开口道:“莫要忘了你真正要做的事, 只要你还在,只要密教还在,一切就有转机。”
“转机、转机……”
心如擂鼓,指尖发颤,双目很快充起一阵肿胀的热意,但他仍旧未能留下一滴泪。
或许只在这一刻,他才意识到自己如今有多麻木。
即便是白露的死亡也无法左右他的情绪。
但只要有密教在,一切都还有转机。
他真正要做的,就是借由今日之事, 让林斐然再也无法在人界立足!
纵然心中知晓,他的视线也仍旧不住望向那处残垣断壁,丁仪暗暗叹气,独自上前观望局势。
他们早早有此谋划,故而前来擒人的并非是羽卫军,而是投身参星域的修士,以及被请来的各宗天骄,至于那些朝臣,早已在商议无果后各自离去。
只除了慕容秋荻,她始终不走,坚持留到了此刻。
丁仪侧目看去,人皇身旁立着的几个修士中,有一人面色僵硬,只呆愣愣地站在原地,如同一具偶人。
然而他也的确是一具偶人。
那是密教派来探查的眼睛,探查之人正是林斐然。
他们今日要做的并非是置林斐然于死地,而是将她擒住,然后——
下方传来一阵讶然惊呼,丁仪立即探身望去,双目微眯,只见偌大的青石广场中,每一处都覆盖着冰雪,四周回荡的也并非冬风,而是一道道凛然剑意。
这是一处剑境,修士身处其中便会被压制灵力,动作也会迟缓几分。
卫常在在其中行动如常,手中昆吾剑如飘雪般落过,看似轻巧,但速度极快、力道极重,每挥出一剑,都如同巨石落下一般,将袭来的修士击倒至远处。
他旋身移开,仅凭一己之力,竟然也能将四面八方袭来的攻击拦下,虽然只在林斐然附近游走,却也显出些滴水不漏的圆融。
他翻身落地,手中一道剑光掠过,将众人逼退。
下一刻,又有无数冰棱从满地冰雪中生长而出,细细看去,竟是条条凝冰荆棘,它们如同软蛇一般交缠而上,勾破袭来之人的皮肉,洒落点点血痕。
一时间众人竟不敢上前,只在远处探寻他的破绽。
卫常在敛眸接过飞出的昆吾剑,口中呼出一口寒气,漆目抬起向四周扫视,神色无波,视线并未聚焦,却仍旧给人一种不寒而栗之感。
寂冷、霜艳、无心,这就是卫常在的剑,众人久闻其名,终于在今日再见。
不远处按兵不动、心思各异的宗门弟子们忍不住感慨,但更多人的视线却是被另一处吸去。
在卫常在游走回护的中心,一阵刀剑相击的鸣金之音赫然传开,荡开的余力极为威猛,浩浩汤汤,竟将王宫上的碧瓦尽数剃落,砸出一声接一声的脆响。
那是林斐然在动手,与她对剑之人,正是贪狼星君林正清。
一力重击之后,林正清后退数步,不由得正色打量眼前这个女修,只感慨道:“你进境了。”
林斐然收剑在手,一双清目同样直视而去,上下打量。
没想到今日会在这里看到他。
她直起身,长剑一挽,震麻的手再度握紧剑柄:“眼见当年未能杀得的孩童长大,所以心中有些感慨么?”
林正清淡笑一瞬,举起手中的七星剑:“原来你记起来了。我不过是他们手中一把称手的利剑,心中是否感慨并不重要。
只是你如今进境,我也需得全力以对了。”
他手中的长剑制式奇怪,剑身上有七处镂空,每一处中都转着一枚宝珠,乍一看去,竟似天上七星合连,每一处都泛着宝光。
林斐然对这把剑记忆犹新,那一年,她便是被这样七枚珠子逼入大雪山。
“诛杀一个六岁小儿,的确算是我一生中最该唾弃之事,但——”
他抬起手,七枚宝珠轮转而去。
“忠人事,尽人命,如此而已。”
林斐然立即翻身退离,长臂重挥,金澜剑本就比寻常宝剑长上几寸,于是剑刃所过之处,尽数将宝珠旋转推回,恰在此时,林正清也提剑而来,剑芒直指双目!
这道寒光与记忆中那道迫人的剑势无异,未曾记起还好,一旦记起,便不由得回忆起彼时恐惧无助的心绪——
林斐然身形一滞,剑便慢了几分,纵然很快回神应对,长剑转势递出,却仍旧不慎套入七星剑身的镂空处,被他横剑卡在原处。
只这一瞬,身后七枚宝珠急速而来,卫常在分神拦下三枚,林斐然立即抽身避开三枚,余下一枚便以迅雷之势闪击而去,撞上林斐然的肩头,将她击至廊柱之上,砸出一声堪比闷雷的震响!
尘屑尽下,廊柱半倒弯折,发出一声难耐的吱呀声,裂出尖锐的木刺,不可忽视地抵上她的脊背。
高手过招,一息一瞬都是决胜的关窍,更何况是她一时失神的凝滞。
林正清当即挥袖上前,袖中一面六角棱镜升空而起,亮起一道直射的宝金光柱,林斐然整个人被笼罩其中。
突然间,她腰侧悬挂的压裙刀缓缓升起,一头朝向棱镜,一头系于腰间,有飞去之势。
林正清眉头微蹙,似有不解,又看了丁仪一眼,于是不再等待,他纵身而起,身后显出一道呼啸的苍狼之影,剑风赫赫,七枚宝珠涨大数倍,无数灵线从中喷涌而出,一同袭向那处!
轰然一声,闷了许久的雨伴随着这间倒落的偏殿一同坠下,淅淅沥沥地打在狼藉中,溅出些许沉闷的灰土味。
四周阒然无声。
忽然间,其中传来几声脆响,那是碎裂砖瓦滚落的声音,周遭扬尘被雨珠按下,一抹绯色显露在这一片废墟中,明净清艳。
只见林斐然半跪在地,右足抵上后方碎石,左手撑起一柄红伞在前,那一把七星剑连带着七枚宝珠尽数砸于伞面,却未见分毫裂隙。
她抬起右手,先前被林正清卡下的金澜剑便如一道迅影般闪回手中。
雨滴击上剑刃,并未溅开,而是如同硬物一般被劈作两半,直直坠在两人之间。
又是轰隆一声响,一双清目从伞后抬起,直直看向他,那眼神罕见地带上一些盯紧猎物的侵略之感,并不凶恶,却如一张罗网般笼罩而来,令人发毛。
林正清心道不妙,当即撤身后退,大手一挥,七枚宝珠盘旋升空,天幕中出现一道星河,宝珠互相交联,合成一道北斗七星。
忽然间,斗柄东指,只见滔天巨浪汹涌泄下,一根又一根几乎要两人合抱的水柱向她冲击而去!
这些水柱纵有千钧之力,但对林斐然而言却过于笨重,她立即纵身而起,手中金澜伞旋转上升,长剑横劈而过,剑刃处隐隐带风,她踏伞借力而去,一剑便将其中一柱截断!
斗柄顺势南指,数十只如工笔画出的灵狼飞下,它们脚踏流火,呼啸而来,涎水滴落的兽口大张,火势尽出,一同围困,欲将林斐然衔于口中。
她并未硬拼,而是收剑回势,顷刻间便位于数米外的伞下,双掌旋转揉力,将方才未落的水柱转击向狼首!
千钧之水兜头浇下,灵狼霎时便如浓墨融化,流下缕缕黑痕。
星河中的斗柄还欲再转,林斐然却翻身落于地面,双手执剑在前,不急不缓道。
“剑境不是这样开的。”
金澜剑在手中挽过一圈,猛然插入地中——
霎时间,剑风四起,衣袍猎猎,一道被烈日炙烤过的焦黄自她剑下蔓延开来,绵延数里——
下一刻,一轮巨硕的烈阳自她身后升起,带着一种燃尽一切的威势,灼烧起整片星河,于是空中散出一阵浅淡的残枯之味,七枚宝珠的光华顿时变得黯淡,眼前夜色尽数被吞没殆尽!
晃目的烈日之下,她拔起长剑,略显凌乱的发丝绕过冷静的眉眼。
“你的剑比之十年前,退步许多。跟他们做事,行不属于自己的道,剑也会不得寸进,长此以往,你或许再也拔不出自己的剑。”
烈日剑境之中,只有一轮煌煌在上,周遭一切如此刺目,林正清竟一时难以看清她的神情。
等再看见时,她已经近在眼前,那双净澈的双目微垂,映着他的神情,随后右手高举,剑随手动,利落斩下!
血色散落在耀目的烈日中,如同溅出的霞光,红而温热。
在众人的惊呼中,剑境渐渐散去,但林斐然并没有停下,她的目光落到钟楼之上,身随心动,转眼便飞身而去。
丁仪双目一凛,当即探掌而出,却又立刻被一人挡回,他侧目看去,声音微沉:“慕容大人,你这是做什么?”
慕容秋荻肃容以对,视线划过众人:“做我该做的事,做我能做的事。”
丁仪修为高深莫测,慕容秋荻不是他的对手,两人过了三招后她便被击退数步,但下一刻,又有一道灵力袭来,威势十足,丁仪当即闪身避开。
他抬头看去,细雨之中,那道银色身影只立于顶上,碧眸微凝,虽然没有言语,但他的回护之意已在不言中。
“妖尊插手人界之事,难道是要毁约?”
他上前一步,已不再管林斐然的动作,一向古井无波的眼中露出不喜。
“若想毁约,还需掂量一番,论修为,在下可要比妖尊高上一个境界。”
“即便是归真境我也斗过,高一个境界又如何?”如霰毫不在意,抬手拂过眼上红痕,眉梢微挑,“我管我的人,你对她动手,我便对你动手。”
三人在此制衡之时,林斐然已经冲到钟楼之下,她目光一凝,望向楼中之人,当即将手中金澜剑甩出,风声从剑旁划过,猛然将刺入敲钟人的后领,将他牢牢钉在横梁之上!
敲钟人惊疑不定地看着她闯入钟楼,撩袍抬腿,狠狠踢向钟槌——
咚!
一声比先前更为浑厚有力的钟鸣震彻天地!
这口沉寂数百年的天地黄钟第二次响起,终于在今日荡出本该属于它的钟声,那警醒世人的钟声!
顷刻间,林斐然的声音借由这口黄钟传遍人界——
“今有疫病现世,其名不详,北原之人称其为寒症,望诸位凝神以对。
凡身体僵直、血肉渐冷,呼吸间带有凝霜寒气,筋脉间有冰棱生发,睫羽、颊侧、脊背覆霜者,皆为此疫病。
要想缓解,需以天草麻、甘五味、火棘种、赤桐根、紫砂、扶桑木枝、七灵参为药引,最后再加上三滴精纯灵气炼化成丹丸服下。
但此法终究不可根治,望吾辈有志之人出手钻研!
云层之上,冰雪凝结,累日不消,见此异状者,务必在其彻底凝聚成型前毁去——”
话还未尽,一道身影便极快地冲向林斐然,只为打断她的话语,她当即闪身躲开,于是那一击便猛然打上黄钟。
咚!
今日再度响起第三声钟鸣!
但正在这人攀上钟楼,与林斐然缠斗一处时,一道迫人的寒意便紧随而至,卫常在已然追到出手之人身后,昆吾剑毫不犹豫挥出,将那人击出的右臂斩落在地。
咕噜一声,那条断臂掉落在地,发出轻灵的声响,仔细看去,那不过是一段灵木制成的假物。
林斐然目光一顿,只见这人面色麻木,眼中无光,分明是一具偶人!
只是偶人并未给二人思考的机会,他毫不在意断裂的臂膀,右手被斩,便抬左手,化掌为刃,一下又一下地向林斐然劈去。
或许因为是偶人,他的速度竟然也与林斐然不相上下。
偶人出手,林斐然翻身闪避,顺势抽回自己的剑,卫常在便游荡在侧,拆招破招。
三人于钟楼之上混战,剑光交织,又时不时被黄钟遮掩,看得人眼花缭乱,钟声鸣音更是不绝于耳,足足响了十下,叫人听得头昏胸闷。
在追袭的某一刻,林斐然终于从中脱身,跃下钟楼。
那偶人立即掀翻钟楼盖顶,一跃而出,但他并未向下追赶,而是悬于半空,高举的掌中符文闪动。
下一刻,似有灵力汇聚的涡流在其中旋转,看着虽小,却陡然形成一股极为庞大的引力!
忽然间,眼前一切都在这旋流之下变慢,每个人的神情变动清晰可见,每一缕风的走势也如有实质,她甚至能看到雨滴在眼前极缓坠下,近乎静止……
就连她自己也凝滞起来,手中剑挥了许久,用了更大的力,却只移动分毫,原本扬起的发丝此刻几乎停在风中,遮着大半视野。
恰在此时,她感受到芥子袋中传出一点异动,那是灵脉在其中游弋,即将从中挤出的动静!
林斐然眼皮一跳,心中暗惊,难道此人无故出手,就是为了灵脉而来?可他怎么知道灵脉在自己身上?!
现在想来,方才林正清莫名祭出的那方棱镜,或许就是用来探查灵脉的宝物。
但回想他们的神情,应当是没有查到才对,为何……
在她惊疑之际,金澜剑灵忽然现身在前,她并指点在林斐然眉心处,一缕润和的灵力汇入,她凝滞的身形终于得到缓解。
另一边,昆吾剑灵见状亦现身于前,抬手点上卫常在的眉心,但或许是灵力不足,他只缓了片刻便又顿住身形。
周遭一切仍旧近乎停滞。
那偶人再度升高几尺,手掌晃动,一枚剔透如水晶的长钩自他身后浮现,折射出一道虹光,直冲林斐然而去。
她当即侧身闪过,长剑翻转斩下,带起的剑风在凝滞的落雨中划出一道水幕扇形,击碎无数水滴后,将金钩重重截下。
这样大的力道,却只是将它击开,但并未断裂。
林斐然没有犹豫,她再度悬剑斩下第二剑。
她能感受到这枚钩子就是为她腰间的芥子袋而来,但她并不能笃定,对方或许是在试探,故而不敢明显遮挡。
林斐然此时的注意力全在这枚金钩上,无论如何劈斩,竟不能将它断开分毫,与此同时,灵脉的游动也越发明显。
她心中思忖,还是决定退身躲过。
灵脉事关重大,不可任自己放手一搏。
就在她闪身之时,芥子袋惯性悬空,那枚金钩便径直袭去,林斐然再度挥剑抵挡,可这一剑却仿佛触上一道幻影般,竟从钩身穿过,落了个空!
一切都在瞬息之间,金钩搭上芥子袋,将它扯离,腰间悬着的压裙刀当即飞起,驽钝的刃尖竟可以刺入钩爪,将其钉在地上,得以拖延一息。
林斐然立即执剑上前,将后背完全暴露于人前,那偶人也趁机出手!
几声迅疾的破空声传来,但林斐然并未在意,眼下夺回芥子袋刻不容缓,她已然准备硬接这几击,于是头也不回地拔起压裙刀,刀锋在指间转动,狠狠将金钩劈斩在地,碎作数段,她立即拾回芥子袋。
破空声近在咫尺,她却又听到几声微不可查的闷响,那是利器入肉的声音,但她并未感受到半点痛楚。
她回头看去,不期然对上卫常在的一双乌瞳,血色在他肩头晕开,很快便渗出几滴落下。
纵然身形停滞,卫常在却仍未放弃挪动,即便十分缓慢,他也在这关键一刻移出身形,为她挡下一击。
望着林斐然怔愣的神情,他不合时宜地想,那日在兽窟中,不应当留她一人,无论如何,都不应当留她一人。
几击未中,那偶人再度出手,手中符文大亮,旋流吸力更甚,若说先前还可以挪移分毫,此时便近乎静止,林斐然的动作也慢了几分。
偶人解开腰间芥子袋,从中升起数十只形如沙蝎的灵箭,亮着紫芒,对准了林斐然捏着芥子袋的手。
眼下速度不及,她不打算硬拼,便提起卫常在转身躲避。
行走之间,便有一人忽然现身于前,银纹玉袍,腕缚银环,他不知何时解开这道符咒的影响,右手抓握,数十只灵箭便生生止住攻势,最后如同承受不住一般崩碎。
他回眸看去,视线先是在她面上划过,又直直落到她手上。
林斐然正拖着卫常在的后领。
只是他还未来得及开口,林斐然便已经放手,他默然片刻,又道:“不是还有要做的事?”
林斐然见到他时就已经双目一亮,此时更是露出一个笑,随后纵身跃去,那偶人飞来的法器与黄符尽数被如霰损毁,不会干扰她半分。
在此喘息之际,林斐然观察过四周境况,心神一动,立即抬手结印,按照先前已经熟悉的那本《大音希声》结出一个围困的法阵。
数十道灵线交织,将那偶人定身其中,难以动作。
林斐然趁此时机提剑而去,剑光所指之处,正是众人拥簇在中的人皇!
有人替她定住众人身形,如此良机在前,岂能放任错过?!
她越过所有人冲去,剑光煜煜,映着她竭力镇定的眉眼,百米、五十、三十——
正在此时,丁仪终于蓄力从中脱出片刻,白玉拂尘挥动,顷刻间击碎她的法阵,偶人从束缚中挣脱,木然的双眼一转,不知得了谁的指令,立即攥拳收回符咒功效,众人得以行动。
就在这一息,人皇踉跄后退数步,众人立即合拢在前,将他挡于身后,丁仪举起的拂尘调转向她击去。
只在这一息,林斐然向前甩出手中的金澜剑,避开丁仪的攻击,剑身如同一道迅雷掠过众人,直冲而去,在人皇脖颈处转出一条深深的血痕!
下一刻,林斐然出现在人皇身后,抬手接剑,反手一挥,刃上热血便尽数落下,不沾分毫。
修剑者,百步便可飞剑,何况这样的距离。
这时机实在太过巧妙,早一刻晚一刻,都无法在多方围困下顺利出剑,这速度同样太过迅疾,快一分慢一分,都无法在层层叠叠的遮挡下靠近人皇。
她立于人皇身后,挥去剑上鲜血,足下电光仍未熄灭。
霎时间,热血喷涌而出,溅洒在周围每一个修士身上,他们倒吸口气,抹去这份黏腻,近乎惊恐地看向趔趄倒地的人皇,又很快望向林斐然,眼中带着不可思议。
落雨之中,她回身看去,一双清目足以容纳所有人的神色,却又折射出一种不同的微光。
她掸去剑上雨滴,清声开口。
“现在,你们有充足的理由向天下昭告,我林斐然的确是逆贼。”——
作者有话说:帅就一个字……
有的人又要第N次爱上了
第192章 混战 至此,她再也不能回到人界。……
一时间周遭阒然无声。
此时竟然无人敢走上钟楼, 敲响那口在今日震响无数次的天地黄钟。
谁也没想到林斐然竟然真的敢这么做,就连站在白露身旁的沈期都心头一颤,不由得为她捏了把汗。
人皇的确只是一个无法修行的凡人, 但他所代表的并非自己,而是整个人界, 是千千万万无法修行的普通人,是数百年来恒久不变的秩序。
此事一经传出, 天下人不会去深究其中的缘由。
林斐然身份特殊, 在众人眼中,便是叛逃到妖界、做了妖族使臣的她出手杀了人界之皇。
一个人族为了妖族倒戈相向,恐怕会成为天下人之敌!
然而在众人的注目下, 林斐然只是收剑, 掸落的雨珠洒到人皇脸上,冲淡了他面上的血色。
丁仪面上终于现出一丝怒容, 但眼下之急不是林斐然,而是人皇。
他当即持着拂尘上前, 荡出的灵力包裹着人皇脖颈的伤口, 他又从袖口中取出一枚天青色的丹药喂入, 为他运功治伤。
余下参星域修士终于反应过来,一边防备林斐然,一边为丁仪护法。
在此混乱之中,林斐然并未出手,而是站在远处静静看着。
人皇越过众人与她对视,齿间渗出血色,面色惨白,俊雅的容貌此刻也变得扭曲起来。
“告诉我……她为何不肯服药……”
丁仪眉头微蹙,但终究没有开口, 只是继续运功助他炼化天青丹药。
林斐然的目光扫过丁仪等人,又打量起他的脖颈,伤口缓缓愈合,人皇自己似乎也以为得救,故而挣扎着要向她问个明白。
她微微叹息:“你们心中明明都有答案,却仍旧喜欢追根究底。
她想要离开,却无法做到,心中早就生出死志,若不是为了完成她师父的遗愿,著出名作,她也不会苟延残喘至今。
如今心愿已了,自然是她离去之时。”
人皇仍旧不甘:“她为何、不曾看我一眼……”
丁仪修为不浅,为一个凡人炼化丹丸也不过几刻之间,时至此时,人皇脖颈处的伤痕逐渐相连,就连嗓音也不再像先前那般沙哑。
林斐然心中默算,缓步后退:“为何要看你?临死之际,她怀念的唯有师父、唯有我母亲,她说若有来世,只愿做河边草,与他们日日相伴。
这其中,倒是未曾听闻你的名姓。”
“她不会……她不会……”
人皇的呼吸顿时急促起来,原本逐渐愈合的伤口再度崩裂,极淡的血色迸溅在丁仪的面上,不再像先前那般温热。
“我与她约定好,此生不弃……长生与共……”
丁仪目露惊疑,立即伸手探上他的脉搏,除了有些虚弱外,再无其他异样。
他立即看向林斐然,面色骤沉:“你动了手脚!”
他想动手,却又不得不维持人皇这即将崩溃的身体,于是只能抬眸怒视。
林斐然纵身跃上屋沿,阔风拂过她的衣摆,及肩高的长剑持于一旁,极明的刃光上透出一道青浅的淡影。
她忽然露出一个笑,兀自感慨:“人果然还是什么都要懂一些才好,那颗被我碾碎的天青丸并未落地,而是被我抹到了剑刃,现在,应当在他的脖颈中。”
先前如霰闲来无事,便带着她学了不少药理,与寻常的医道修士不同,他并未从最基础的草药教起,而是选了最为珍贵的丹药。
哪个最为稀有,他便爱说哪个。
这枚天青丸便是其中之一。
故而先前于无间地中,她在白露的案牍上看到了这枚丹丸,心中便生出了许多猜测,只是她没有想到,白露至死都未曾服下。
一枚天青丸足以救回一个濒死的修士,足以让一个凡人转死为生,炼制也极其困难,即便是如霰,一年或许也只能炼出三枚。
“一枚足以新生,但再多一枚,便是仙人难救的巨毒。”
她记得这句话,于是在出了无间地,见到人皇的那一刹那,她心中便定下这个后手。
那时许多人将他维护其中,林斐然或许只有一击的机会,她甚至并不确定自己能否一击毙命,但她可以笃定,如果白露有这样一枚天青丸,那么他也一定有。
人皇到底是一个凡人,在最脆弱的地方受上一击,除了灵药救治之外,别无他法,那么他一定会服下另一枚天青丸。
到时即便一击未能毙命,他也绝无活路。
这是她的后手。
为了这准确的一击,她原本准备了许多法子,但没想到,密教之人的出现竟为她提供了这样一个天赐良机。
谁曾想,原本用来抢灵脉的宵小手段,竟然成了她的最大助力。
人皇的身体不停在颤抖,吐出的血也成了浅色,净白无瑕的面庞开始溶解,如同一滴滴肉色的汗滑落,垂放在一旁的手同样软如面团,甲面一点点碎成屑状——
他的身体在溃散。
由皮至肉,由肉至血,由血至骨。
旁人想要扶起他,却无处着力,动手间不慎拉起那尚有些许韧性的皮,豁然提起,竟展成长长一片,这样被展长的皮肉,如同他以前撕开后又钻入的每一具身体。
他的子嗣们嘶吼的痛苦,他也应当尝一尝。
“母亲当年去世时,也是这样痛苦……”她垂目看去,“不必这样看我,今日是你,待我查清密教为何追杀她后,下一个便是他们。”
闻言,丁仪深深看了她一眼,心知回天乏力,便也渐渐撤回手。
“亚父……”人皇想要抬手拉住他,却有心无力,于是只能开口呼唤。
丁仪长叹一声,眼中有着惋惜与不舍,却唯独没有痛苦,他没有暴怒,反而是在原地坐了许久,不知在想些什么,随后才念诵一段往生咒,面色渐渐缓和下来。
他看着人皇道:“至少你做得很好,林斐然杀了你,她在人界不会再有容身之处。”
他站起身,袖袍轻甩,溅洒在上面的红痕便全都褪去,他不再理会身后虚弱的呼唤,只看着林斐然道。
“你的仇,我会替你报。”
他抬起手,苍老而浑厚的声音传入每个人耳中:“诸位宗门弟子在场,敬请作为见证,林斐然同妖尊一道现身,亲手杀了人皇,已然非我族类,如此邪恶之人,已是罪无可恕,还请诸位出手,助我参星域将她拿下!”
短短几句话便点了几拨人,话音刚落,丁仪便如一道离弦之箭冲向林斐然!
在见到人皇确实融化大半后,林斐然才翻身脱逃而去,身形如电,难以拦截。
丁仪当即扬起手中拂尘,丝丝散落,泻如银河,纵然她已经足够快,却还是在须臾间被围困其中,恰在此时,一道幽蓝焰火奇袭而来,顷刻间将这拂尘烧去大半。
丁仪凝神看去,只见在火焰中似有活物在动,他探手一抓,竟握住一只油光水滑的碧眼狐狸!
他当即收紧右手,却发现不论施用多大的力,竟都无法在那身皮毛上陷入半分。
夯货没能感受到这样的握力,见林斐然从千丝中脱身而出后,它转头咬下一口,随即化作一条难以抓握的细线游离而去,直奔林斐然身侧。
那边厢,一心想要夺走灵脉的偶人正与如霰相斗。
他只是一个偶人,但全身上下由咒文连接,可以说每一处都是法宝,每一招都带有巨大的威势,但对如霰来说,这实在不算什么。
他看了林斐然一眼,并指而出,指腹缓缓从其中几道咒文上抚过,所过之处,皆流过一道隐光。
他抱臂在前,低声问道:“为何对她出手?”
偶人动作迟钝,残留的一条手臂高高举起,却打了个空,他断断续续开口。
“为了、她身上的灵脉。”
如霰闻言眉头微蹙,思及林斐然那满是咒文的灵脉,不由得道:“你们要她的灵脉做什么?”
偶人因为出声回答,身体竟然开始崩散,说出的话也越发含糊:“不是、她的灵脉,是她身上的、属于朝圣谷的灵脉。我们要……用来……”
话还未落,眼前已然只剩一副散落的空架。
朝圣谷的灵脉?
如霰回头看向林斐然,指尖有一下没一下地敲击,不知在想些什么,随后勾起唇,纵身而去,抬手拦下丁仪。
他们几人在屋脊之上追击,已是眼花缭乱,而在下方的广场中央,更是因为丁仪方才的命令而乱成一锅。
原本在旁观望的宗门弟子收起心中的震惊,投身入局,一拨人想要去抓林斐然,另一拨人却仿佛有意阻拦,双方当即搅在一处,灵光乱飞,抱怨声此起彼伏。
想要动身的参星域修士全都被卫常在牵制一处,他的发髻也乱了大半,乌发披散,只有一根梅簪堪堪并入发中。
场中冰雪如镜,映着乱飞的流光,竟也迸发出一种莫名的绚烂。
在众人乱斗之时,不远处的三个大监早已三魂失了两魄,怔愣当场,直到一道灵光飞过,击碎三人身后的石柱,他们才猛然回神一般,抱头鼠窜。
三人一时间冲到钟楼之下,思及人皇及丁仪,其中一人咬咬牙,还是准备上去敲响黄钟,将今日之事广而告之!
钟楼极高,只有一处尤为狭窄的长梯,三人刚刚挤入,还未上得几阶,便听到身后传来一阵细碎的脚步声。
他们一同转头看去,只见沈期奋力奔来,不知跑了多久,面上浮着一层红晕,呼吸微促,一双鹿眼不停眨动,抖去细汗。
他喘|息道:“等等我!”
“十三皇子!”
三人又立即从长梯钻出,情真意切地呼唤,但视线一定,便见沈期手中抱着一块堪比兽头的石块。
“等等……”
沈期停下脚步,抱着石头,眼带歉疚地看向三人,“我是来锤你们的。”
话音刚落,他咬牙举起石头,毫不犹豫地将三人拍晕,随后如释重负一般将石头丢出,低头蹭了蹭薄汗,又顺着爬上钟楼,将钟槌解下,一边念叨着有辱斯文,一边悄悄偷走。
局势混乱至此,主心骨与话事人正与如霰及林斐然缠斗,一时无暇顾及其他。
在这“乱粥”之中,忽见一道紫云自东向西而来,甚至还未靠近,附近的雨云便尽数退散,只投出一道虹光。
林斐然率先注意到,她立即退身数步,转头向那处看去。
这并非是一道普通的云彩,在这紫云之中,她依稀窥见一道身影,似是要赶往此处,速度竟与奔雷无异!
只看这一眼,林斐然便心如擂鼓,那是一种极度危险即将靠近的慌乱。
如此威势,又洛阳城而来,她不得不怀疑是密教之人,思及灵脉在身,如今并不安全,她立即纵身上前,以剑挡开丁仪,拉住如霰的手,当机立断道。
“久留不得,回妖界!”
如霰同样看向那方紫云,心中思忖,但还是点头:“既然事了,便回罢。”
“休想逃!”
丁仪立即出手拦下二人,如霰先将林斐然推走,随后翻身而起,接下丁仪这一招,又立即双手结印——
一个翎羽绕出的法阵立即拔地而起,看似柔软,却牢牢将他困在原地,一时进出不得。
丁仪要破开他的阵法并不难,但这一段时间,已经足够林斐然与如霰脱身。
他见势不对,略显苍老的手抬起、紧握,一道道浑厚的钟声当即遍布洛阳城。
这是羽卫军的暗号,铜钟响起,便意味着要启动护城法阵,封锁洛阳城,拦下试图逃窜之人。
守城的卫兵展开舆图,法阵大启,天幕及地面立即伸出一条条星线,纵横交错,如一面倒扣的棋枰倾盖而下。
林斐然与如霰疾行于洛阳城街道,夯货化作一只青鸟振翅在旁,众多百姓在城中惊呼观望,无数羽卫军从四面八方追赶而去,参星域的修士亦在后方紧追不舍,一如潮涌。
不远处的紫云袅袅而来,速度极快,此时已然能依稀从中窥到一抹倩影。
那是一个修为极高的女修,衣裙飞扬,钗环浮荡,她所带来的压迫感竟比丁仪更甚!
林斐然甚至不必多思,当即便猜到她是为灵脉而来。
眼下后有追兵拦截,前方法阵也逐渐靠近,林斐然只能加快速度,一时间,拂过的风甚至都快成为利刃,沙沙搅动她的碎发。
突然间,身后传来一道悚然的寒意,她回目看去,只见那女修已然打出一击,正凌空而来!
周遭的瓦檐全被掀飞,观望的人群也翻倒在地。
“你先去。”
如霰当即回身抬手,挡住林斐然,碧色眼眸沉沉,五指微握,无数片光羽虚空化出,汇聚一处,又骤然绽开,直直向那一击打回!
霎时间,一声巨响从空中荡开,并不震耳,只是一道沉闷的声响,却足够让在场不少人晕倒在地。
此时的风吹得狂乱,众人口中的话语听不分明。
混战之时,两道身影从一条暗巷中跃出,林斐然侧目看去,竟是李长风和张思我!
他们一人持剑,一人抡锤,推了她一把,说出的“快走”二字被风吹散,他们又看向那个女修,纵身而去,出手拦截!
紫云之上,那女修离得越来越近,众人甚至能看到她手中所持之物,那是一把碧林长弓,刚才那震天彻底的一击便是她的一只箭羽。
她原本连发三箭,第一支被如霰拦下,第二支越空而过,如流星坠,又被李长风与张思我奋力化解!
直至第三支——
第三支直冲林斐然而去,她当即伏低身形,以手下撑,在屋脊之上滑了半段,避开荡来的灵力,但那只箭羽仍旧紧追不舍,速度大概比她快上一倍!
即将坠落之时,赶来的卫常在飞身而去,如霰身形闪动,但在二人赶到之前,林斐然手中的长剑便散出一道灵光——
金澜剑灵化身而出,跃空而起,以指作剑,旋身划过,那一支箭羽不知被点中何处,骤然溃散开来!
被人如此三番两次侵扰,林斐然几人的速度慢了下来,此时离外城还有一段距离,但交织出的法阵只剩两三尺便要汇合一处。
那女修身形微滞,随即更快速地奔袭而至!
恰在此时,空中传来一声天马嘶鸣,林斐然奔逃间抬目看去,马上之人穿着一身银龙服,乌发盘起,披风猎猎!
来人正是慕容秋荻!
她驾驭天马到城门处,翻身落下,撩袍举出令牌,沉声道:“停阵!”
守城的羽卫军不明所以,讷讷道:“可铜钟响起……”
“我说,停阵。”慕容秋荻直直看他。
她原本就是羽卫军之首,她的话自然比那传讯的铜钟更有威慑,守城之人忙不迭点头,随即展开舆图,在那繁复的图文中点上某处。
顷刻间,半空中传来一点吱呀声,护城大阵就这样生生停在原处。
林斐然与如霰离城门越来越近,正是这时,城中无数绽开的牡丹冲顶而上,为他们遮蔽出一条通路。
紫云将至之时,二人纵身而出!
临走前,林斐然回目看了慕容秋荻一眼,她仍旧是那样肃穆的神容,却微不可察地对她点了点头。
见他们离去后,慕容秋荻一把夺过舆图,长指微动,护城大阵再度靠近,终于合拢在一处,发出一声古朴的落锁声。
护城大阵关闭,进出不得,那女修停在原地,看向慕容秋荻,眸光微沉。
洛阳城外,林斐然回目看去,这座古老的城池笼罩在一片星线中,城中花瓣簌簌,飘着一片雪色,如雨而落。
城门之上,正有两人对峙而立,城门之后,同样立着数道身影。
他们一同望向此处,望向自己。
咚然一声,天地黄钟再度响起,林斐然弑杀人皇的消息传出,回荡在每一处城池,每一座村庄,甚至每一片山谷。
至此,她再也不能回到人界。
第193章 沉眠(增补) “我的月亮好看吗?”……
洛阳城中, 飘花如絮。
高垒的城墙之上,一白一紫两道身形对立。
慕容秋荻立于左边,手握腰上的长横刀, 神容肃穆,正打量着眼前之人。
右边则是那位女修, 她穿着一身绛紫纱裙,肩负皮甲, 面遮轻纱, 露出的眉眼清丽脱俗,眉中点着一粒朱砂红,宝光煜煜, 不似凡间人物。
慕容秋荻开口道:“阁下是?”
女修并不答话, 她扬手一挥,手中银弓散去, 打量慕容秋荻几眼后,便嗤笑一声, 侧目看向城中众人。
“丁仪何在。”
妙柔的声音借助灵力荡开, 并未响彻洛阳城, 但城中稍微有些境界的人都能听到这一句。
一方残损的屋脊之上,李长风抱剑而立,凌乱的发丝在风中飞扬,遮向他微眯的双目,衣袍因为拦截方才那一箭而破烂不堪,一眼看去,倒比先前还要落拓。
他看着城上之人,拔开壶口,饮了一口烈酒, 抻了个懒腰,怀中长剑顿时出鞘飞去,只见一道厉光闪过,那道传出的声音便被拦截下来。
他也懒散开口:“这么目中无人的样子,倒是颇有我年轻时候的风范。不如回一回慕容大人的话,阁下是?”
女修甚至没有看向李长风。
三人鼎立之下,净是大片废墟。
那三支箭如同飞星坠落一般,击毁众多宅邸,好在追来的参星域弟子、宗门天骄之流并非铁石心肠之人,早在第一支箭坠落时,不少人便放弃追逐林斐然,转向周遭,为被殃及的百姓撑起一片防护法阵,这才免了大片伤亡。
此时,他们同样看向高处。
张思我从人群中钻出,兜里装满了猫猫狗狗,头上还顶着一只。
他没有救人,他也不会救人,但这些猫狗是无辜的。
他将它们放下,手中巨锤一甩,便飞身至李长风身旁,两人四目相对时,他捻着胡子点了点头,于是李长风恍然一般看向那处。
“原来她就是密教圣女。
还以为是什么千拥万簇的人物,原来也和寻常修士没有两样。
待我会一会她!”
张思我的头还没点下,便见李长风飞身而起,四周荡起清风,无数旋流回涌,尽落于剑尖一点。
这便是他的浩然剑。
“哎呀!”张思我急得大喊一声,但终究没能将人拦下。
如此一剑西来,啸风呼涌,带着摧枯拉朽之势而去!
那女修不避不闪,面纱轻轻浮动,清丽的双目中凝着冷意,浅色的瞳孔映着那道剑锋——
倏然间,几枚星子在她身前浮起,灵线交错间连成一张罗网,将李长风剑上的浩然气尽数吸纳,未留分毫。
那是丁仪常用的天星。
李长风的剑势瞬间倒转,向后而去,毫不犹豫地劈向来人!
“师弟。”丁仪微微闭目,停在半空,神色中带着一点疲惫,“莫要胡闹了,你如今的剑势已经远远不如当年,怎可能一剑劈开我的功法?
不过,你此时能出剑了,是个好兆头。”
李长风静静看着他,目光十分复杂,但还欲动手,张思我便已经纵身而来,将他猛然拉住,小声念叨:“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丁仪看了二人一眼,了然道:“师弟,你这是准备离开参星域,同张思我这样的怯懦之辈厮混?”
张思我一顿,刚想开口回嘴,但见眼下局势不妙,他只得生生咽下,用手点着丁仪:“好好好,你等着!”
放完狠话,他当即掏出一个法宝,霎时间光芒大绽,众人下意识闭目侧首,但再睁眼时,已不见二人踪迹。
那女修刚要开口,丁仪便飞身落于城墙之上,立于慕容秋荻之前,将二人隔绝开来,随后抬手结印,将慕容秋荻五感暂封。
他不疾不徐开口,神色略有哀戚,但还是足够温和无波。
“圣女,看在我的面子上,今日之事便翻页罢,他们都与我颇有渊源,又不知情,何必枉死。
阿蘅一死,轮转珠一事需得暂停一段时日,容我观察一下沈期的身体,看看修行一事如今到何地步。
至于灵脉——尚有回转之地,不知可否愿听老朽一言?”
“不必你说,我也已经放了他们一马。”
那女修抬眸看去,出口的声音却十分空灵,如同谷中清风,山涧溪水,悦耳清神。
“但就在方才,你已经失手一次。若不是那具偶人对你太过相信,也不会晚一刻向我传信,她今日也带不走灵脉,错在你。
你的功绩不由我算,但今日种种,我会原样回禀,听道主发落。”
对方威势赫赫,寻常人甚至难以直视,可丁仪不卑不亢看回,甚至开口道:“事已至此,何必再说这些话。现下有一个补救之法,还请圣女移步,随我前去商议。”
女修再度侧身看了慕容秋荻一眼,轻哼一声,转身随他而去。
二人全然不顾下方崩塌的废墟,呼救的百姓,只高高悬于半空,如同仙人般乘风而去。
到了宫中,女修越过来往匆匆、面色悲戚的宫中侍从,与丁仪一道踏入浑天殿,端坐于一方蒲团之上。
宫人虽然慌乱,但有丁仪坐镇,也乱不到哪里去。
他做了太久的亚父,宫中即便没有人皇,也一定有他。
女修不管外间如何混乱,也不在意丁仪日后要如何安抚朝臣,太吾国之事,她浑不在意,但却直直看向对坐之人,问出了一个风马牛不相及的问题。
“刚才那个……林斐然。”
她思忖片刻,才想起这个名字。
“我见她身上有一把奇武,形制十分特殊,巧合的是,我曾经见过——阁下可知,那把剑是从何而来?”
丁仪垂目,似乎也没想到她会突然问起这个,清明而沉静的双眼看向对座,心中在思索缘由,口上却从善如流回答。
“这个倒是知晓,这是那孩子从朝圣谷剑山所得。”
“不可能!”几乎是话音刚落,那双清丽的眼便猛然睁圆,厉声否认,“朝圣谷中只会遗留圣人之物,那人怎么可能破入归真境,成为圣者!”
这还是丁仪第一次见到她这样失态,于是神色微顿,兀自倒出壶中热茶。
“不知圣女口中之人是谁,我亦不好评判。不如谈一谈灵脉,以及人皇功绩一事。”
窗外花瓣还在簌簌飘落,一片一片掩盖下商议的声音。
城中,慕容秋荻身上的禁制解去,她朝皇宫之处深深看了一眼,随后望向北边,眸光不定。
城下,卫常在还立于城门之后,望向门外那片长道,静然收剑入鞘。
他垂眸看向潋滟剑,长指缓缓抚过,凤目微阖,唇边竟然带起一丝极为浅淡的笑容。
“不必着急,我会带你去找她,我会与你一道,去往她身边。”
不论何时,不论哪刻,他不会再让她消失于眼中。
……
林斐然不敢耽误片刻,同如霰一道疾行至无尽海边,界门如同碎开的冰层一般铺散在海面,盈盈流光。
然而在海岸之上,同样立着一道纯白的身影,远远看去,他正抱着琵琶自娱自乐。
那是谢看花。
他原本就是守界人,如今界门破碎,他却依旧伫立此处。
察觉到二人到来,他拨弦的手微顿,于是抬眼看去,与林斐然四目相对。
他就这么静静看着,看着二人飞身而过,坠入海面,却又立即被界门弹回。
谢看花默默不语,抱着琵琶站在岸边,指尖轻动,几声奇怪嘲哳的弦音传来,不成曲调,却像是在说话。
“门封了,过不去。”
他挪动两步,蹲在岸边某处,奇怪的琵琶音又传来:“走这边。”
林斐然无言,如霰却没忍住轻笑出声,他抬手搭在林斐然肩上,低声道:“看来是认出你了。如今界门大封,想来是有的人为了遏制灵气四溢,走罢。”
再严密的阵法也有漏洞,谢看花在这里待了数年,寻出一两处破绽不是难事。
两人顺着他的指向走去,临入界门前,林斐然不禁回首看去。
人人皆知谢看花是守界人,明面上,但是为了观察界门异动,防止妖族再度生事而来,但今日一看,似乎并非如此。
而且自己当初与他相见是换了容貌的,他又如何能一眼认出?
林斐然回首看了半晌,谢看花与她直视,仍旧是那般波澜不惊的神色,让人看不出半点异样。
“走罢。”他突然开口,又意有所指道,“我会一直守在界门这里。”
于是林斐然也不再纠结,微微颔首道谢后,转身走入妖界,与如霰一道消失于界门之后。
天幕斗转,如今妖界正值黑夜。
林斐然同如霰一道回往妖都兰城,许是深夜,又入了冬,城中寒风凛凛,虽有几处亮着灯盏,但却远远不及以前热闹,街上半个人影都无。
回至行止宫,她却仍旧觉得心中有一块悬而未决的大石,始终惴惴在上,令人难以心安。
如霰侧目看她,静静打量片刻,还是伸手勾住了她的后领:“去哪?”
林斐然回神,有些不解:“回房休息?”
看着他的神情,她不确定自己是不是在先前的慌忙中遗忘了什么事。
如霰眉梢微挑,发丝在风中飘扬,他无声看了她许久,看得林斐然缓缓直起腰背,甚至低头打量起自己。
衣衫破败,虽然露出半截手臂,裤腿也划破一尺长,但露出的线条还算漂亮,芥子袋尚在,金澜剑未失……
她顿了一刻,下意识抬手抹了抹自己的脸。
“打成这样,灰头土脸也是正常……”
如霰悠悠叹息,逸出一声轻笑,随后抬手,指尖将将触上她的额头,点了三下,又轻又快,温凉的触感还未停留,他的身形便已经远去。
林斐然满头雾水在原地停留片刻,带着疑问缓缓回房,一番洗漱过后,她心中仍在想他什么意思。
恰在此时,金澜剑灵现身而出,立于林斐然身前,将她上下打量过后才开口:“有受伤吗?”
林斐然看到剑灵,思绪骤然收回,她抿唇默然片刻后,才摇了摇头:“我这里还留有不少如霰的灵药,用过后便无碍了。”
金澜剑灵见她神色不对,便上前些许,两人间只隔了一步:“怎么这样看我?”
林斐然静静立于原地,乌发披散身后,神色专注,此时的她,终于有了一份少年人该有的纯然与松弛。
她说:“我知道先剑主是谁了。”
金澜剑灵微顿,似乎是一时间没有反应过来,窗外的风吹落她的披帛,身上皮甲光泽略淡,显出一种莫名的迟钝。
“……什么?”
林斐然笃定道:“先剑主是我母亲,对吗。”
吹入房中的风似乎都突然停滞,剑灵立于身前,虽然看不到神情,却仍旧能从她细小的肢体动作上看出一点无措。
林斐然甚至能听到她略显紧张的吞咽声。
几乎是许久后,她才开口:“你问了白露,对么?”
林斐然毫不犹豫点头。
她在期待剑灵说些什么,但剑灵又沉默了许久,随后才重重点了下头,话语中带着难掩的歉意。
“抱歉,我不是故意要瞒你……只是剑主一事,我实在不知如何开口。”
林斐然的态度十分温和,甚至能算得上镇定,她并没有责怪的意思,只是抿抿唇,双手握住衣角,罕见的有些紧张。
“我从未见过金澜剑,你应该也没有见过我,当时在朝圣谷中,为何会向我而来?”
二人如此面对而立,始终隔着一步之遥,像是初见之人,有些拘束,却又透着熟稔。
剑灵微微叹息,她的肩膀终于松下,定了片刻后才回答。
“其实从你入谷开始,我便在剑山之上注意到了你,也一直在观察你。
你很有天资,也足够优秀,比剑主还要厉害,我当然会向你而来。”
林斐然却仍旧看着她,唇角紧抿,透出一点难以察觉的固执。
金澜剑灵抬起手,别起她耳后的长发,还是道:“好罢,我听剑主提过你太多次,即便从未见过,我也还是一眼就认出了你。
你长成了一个好孩子,斐然。”
她的声音是如此柔和,足以消解冬日的夜风。
林斐然透出一个笑:“她和你想的一样吗?”
金澜剑灵上前一步,缓缓揽住她:“当然,我与先剑主心灵相通……如果她还在世,一定会一直这样看着你。”
……
林斐然与金澜剑灵说过无间地的事后,还想问关于母亲的事,可她只是叹息。
“我没有办法告诉你。”
不是不能,而是无法。
“从一开始,她便只希望你做一个无忧无虑的孩子,不必为她报仇,也不必去做她该做的事。
你有自己的人生。
但你今日仍旧走到了这里……
如果想知道更多的话,去她曾经停留的地方看一看,或许会有答案。”
林斐然沉默片刻,道:“是金陵渡吗?”
“是。”金澜剑灵颔首,她拉着林斐然坐到桌旁,还是开口道,“为何先前没有将人皇的事公诸于世?你又何必背上这样的冤名?”
林斐然却静静看她,眼神中没有半点委屈的不甘,透出一种深思后的平和。
“声名不过身外事,让众人知道他的恶行又如何?
凡人可以夺舍转生一事,并不算小,若是广而告之,让天下人知道还有这等邪术能够延寿修道……这样的惨剧,一定会在某处再次发生。”
金澜剑灵并不太意外,但她的语气中却有着难掩的复杂:“像你这样的年纪,本该是不必顾虑过多,肆意闯祸的年纪,却在道和宫如此受欺,又遭受密教围剿。
若你父母未曾离去……”
“未曾离去,我也会这样。”林斐然主动开口,“他们都和我是一样的人。”
金澜剑灵握住她的手微紧,但她没有再开口,而是长长吸了口气,似在缓和情绪——
终于,她还是站起身,道了声抱歉后,化身回到剑中。
林斐然知道她此时心绪复杂,便也不再打扰,只是起身坐到书桌旁,趴在案上,抬眸看向漆黑的夜空,心中升不起半点困意。
她在想,或许母亲离开之后,也在一日又一日同金澜剑灵说起他们家中的趣事。
她也在思念他们,只是如她所说,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事要做。
她往日的思念能够传到今日,已经足够。
恰在此时,她又想起如霰临走前点了三下,心中算了算时间,于是推开房门,向他的居所而去。
如霰蓦然回宫,参童子们自然是忙着准备热水与香露,以供他能够好好沐浴修养。
林斐然去之前已经想象出了他们的身影,但真正到了,却不见参童子,只见到一片明亮的灯火,但房中却空无一人。
她站在院中看了看,甚至疑心自己找错了居所,会错了意。
或许他只是随手点了三下,而不是让自己三刻钟后来寻他。
正要离开时,上方忽然落下一片枯叶,她抬头看去,恰巧对上如霰带笑的双眸。
原来他在房顶。
林斐然纵身而上,只见如霰盘坐在上,托着下颌,身上只穿着一件缎袍,看起来像是坐了许久。
他看着她,带着一点夜色下难言的柔和,林斐然坐到他身侧,相比起他的游刃有余,她看起来还是有些紧张。
如霰看她:“我猜你今夜肯定睡不着。”
“人界之事还没过去多久,我确实睡不着。”林斐然又问,“所以先前点那三下,是要我三刻钟后来找你吗?”
如霰轻笑一声:“你一直在想这个,足足想了三刻钟?”
林斐然点头。
他弯眸,毫不避讳、十分坦荡道:“那便对了。那三下并没有什么意义,只是以你的性子,总忍不住找出些缘由来。
你思索三刻钟,便是想了我三刻钟,琢磨一夜,那更要想一夜。”
原本是打趣,但林斐然却不解看他,认真道:“可我不想这个,也会想你。”
沙沙声响,是落叶盘旋于夜风中,缱绻而起。
这个时候,他自然不会提起方才在人界经历的糟心事,而是抬了抬手,等林斐然挪坐到身旁,感受到她传来的温热后,他才靠近,低声道:“——,我喜欢你想我。”
林斐然顿时觉得浑身汗毛都竖了起来。
不是因为害怕,而是一种莫名的感觉流过脊背,细小、微弱,却又如此不可忽视。
她甚至直起身,给如霰挡了半片风,试图用这点冷意缓解这种麻痒。
“这应当是你在妖界度过的第一个冬日。”他又开口,望向漆黑无垠的天际,意有所指般开口,“你累了很久,应当好好睡一觉。”
林斐然知道他又在催自己睡觉,但她只是睁着眼睛看向那片黑:“但我真的睡不着。”
如霰侧目看她,眸光在夜色中流转,带着一点若有似无的笑意。
“我少年时也像你这般,因为心中牵挂许多,故而翻来覆去都睡不着。
后来在某个夜晚,我发现了一件奇特的事。”
林斐然转头看她,披散的发在夜风中打卷,眼神透着清澈的好奇:“什么事?”
“我发现——”
他抬起手,点点灵光凝于指尖,又随着他的动作连成一道法诀。
“我发现,冬日的月亮就隐在云层的最深处,它一直都在,只要呼唤,便会有月色从中泄出。”
林斐然双目微睁,立即抬头看去,只见墨黑的天幕中渐渐透出一点天光,净白而柔慈,那正是掩藏许久的月光。
它们先是透过云层,缕缕洒下,后来乌云竟又退散,露出一个硕大的冷白玉盘,盈盈于空。
但那样的月光并不洒向四周,而是独独投下一个光柱,只将他们二人笼罩其中。
林斐然不禁感慨:“改变天象,这就是神游境的厉害所在吗!”
如霰心中实在觉得好笑,忍不住弯唇起身,掌心放到她肩头缓缓转了一圈,随后用力将她提起扔出——
还未待林斐然出声,便有一只白毛羽翅鸟从檐下飞出,朝空中仰冲而去,翅长约莫三丈,飞至月光下方,稳稳接住林斐然。
她低头看去,见这鸟双目青碧,心中便有了数,于是也安心趴在绒羽中。
夯货飞向空中,慢慢绕着这方月光盘旋起来,如霰就这样在屋顶仰头看着,唇畔微扬。
鸟身微动,温暖又安心,盘旋时如同秋千般在空中打转,四周的云,明亮的月,像打年糕般,在她眼中慢慢搅作一团,你中有我,我中有你。
不知飞了多久,林斐然终于闭目睡去。
夯货听她呼吸平稳后,转身向屋顶落下,如霰早已起身等在那里。
他抬手接过睡得正熟的少女,旋身坐下,顺手解下腰间玉囊,扔给它,凉声道:“别吃撑了。”
夯货欢呼一声,半个头都钻了进去,咔嚓咔嚓咬个不停。
如霰坐在屋顶,看着林斐然,随手拂去她脸上的碎发。
拂着拂着,指腹一转,慢慢落到她的眼睑、鼻梁、脸颊,然后是下唇,久久停驻,不舍离去。
夜风拂动,吹乱他的长发,遮掩住那奇异的神情,只露出一点微张的唇。
他摩挲着,慢慢俯身,在离她的唇约莫一指时忽然顿住。他打量着她,唇角扬起,最后也只是移开。
天幕之上,仍旧漆黑一片。
他少年时没有见到月亮,只是一时无聊,故而琢磨出了一种幻术。
林斐然方才所见,并非真月。
这不过是幻象,是他心中的月亮,让她看到了。
“我的月亮好看吗?”
林斐然埋首怀中,抵着他胸前那处柔韧,周身放松,她的确太累,正睡得不知天昏地暗,无法回答,但看她神情,定然也是满意的。
他抱着她站起身,望向一片寂静的妖都兰城,面上已然没有方才的笑意。
往年的妖都并没有这么安静,前来侍奉的参童子也欲言又止,却始终没有开口。
他知道有些不对。
“没关系,不论有什么,都不会吵到你。”
“在我这里,你只需要好好休息。”
“夜安,——。”——
作者有话说:林斐然:刚出新手村就遇到顶级大佬,拼尽全力无法抵抗……
[比心][比心][比心]
第194章 回山 什么?我睡了三日!
距那日接风宴已然过去三日。
洛阳城百姓均不知那日到底发生何事, 亦不敢探问,他们只知晓人皇被杀。
虽然坊间对此传出诸多流言,但众人更在意的仍旧是那蔓延在城中的疫病。
寒症。
这样一个听起来平平无奇的名字, 却令人束手无策。
原本众人只能靠宫中救济的丹丸度日,但那日林斐然公开药方后, 许多患病之人启程离开洛阳城,南下去往药草之乡, 寻求庇护或是制药自救。
期间, 慕容秋荻始终没有收到丁仪的惩处,但她也并未日日待在家中,而是在外调兵, 同工部的人一起重建洛阳城。
其中又有参星域御兽的修士帮助, 不过三日便构建好了大半。
三日后,她将自己的令牌及辞书上呈, 如今朝外内务均由丁仪及其余老臣代管。
她上午送出,下午收到批复, 晚间便收拾好行李, 同羽卫军同僚吃过一顿将散的筵席后, 便于夜间驾驭天马彻底离开了洛阳城。
其中来来往往的人无数,并无人注意这样一道坚定的身影。
人皇故去,如今朝中首要之事,除却办理丧宴、抓住林斐然外,便是选出新皇。
只是那事发生得太过突然,人皇尚未定下太子便撒手而去,各派党羽又各有推崇,一时间未有定论,仍旧有针尖麦芒对峙之势。
在众人的争执中, 丁仪只是每日按时来朝,按时下朝,谁也不知他在背后做些什么。
与此同时,在洛阳城之外的千里之地,寒症之事已经借由天地黄钟传开。
西乡大泽府处,琅嬛门作为医道之首,当即与各地专修医道的宗门联络,门内弟子陆续下山问诊治病,钻研寒症解法,一时间也算奇景。
人界百姓自危,日日观察天象,警惕身上异状,虽然心有余悸,却也没有太过慌乱。
他们在医修的指点下,去往各处溪谷宝地,一锄一锄种下灵草种,以期来年能收。
除此之外,药方中提及的灵草一时间也被炒上天价,乱象频起。
林斐然这一举动,就像奋力往池中扔下一块巨石,虽然无法溅起惊涛骇浪的架势,但涌出的波澜却一层一层向外传递,不深但远。
除此之外,她还留下了一道难以磨灭的痕迹。
或许是那一日天地黄钟被频频击响,又或许是它们也预感到了风暴将至,每逢午时,人界各地便会一同响起三道钟声。
浑厚而低沉,那是天地黄钟自己的声音,无风而动,无人能停。
那或许是先辈的示警。
咚——
钟鸣而起,惊飞檐上雀鸟。
下方来人步履匆匆,左行右拐转入宁荷居,绕过那方暖池,他顿了顿,鼓起勇气,敲响了卫常在的房门。
“小师兄,首座命我来唤你,你已闭关三日,如今可一切安好?”
门内并无回应,他怕自己打扰卫常在闭关,但又怕话传不到位,一时间也有些犹豫。
谁能想到,小师兄离上次破境没有几月,今次竟然又在闭关,这等天资,谁能望其项背?
……
小弟子心中一顿,又添补一句,这等天资,除却林师姐外,谁能望其项背?
他又叩了叩门,低声呼唤,门内依旧没有回应,反倒是旁侧的偏殿传出一点轻响,他转头看去,恰巧与推门而出的卫常在对上视线。
在他身后的那间偏殿中,隔着开合的缝隙,隐隐几道流光一闪而过。
“小师兄,你怎么住到偏殿去了?”他又上前几步,走到卫常在身前。
“我只有在这里才能闭关。”卫常在开口回答,也不管这小弟子能不能听懂,“你寻我有事?”
小弟子讷讷点头:“是首座让我来的。”
他应了一声,随即看着这小弟子,静静等了半晌,疑惑歪头:“不说吗?”
“哦!”小弟子猛然回神,“首座说,如果小师兄现在尚且没有悟道之兆,还请去往他的大殿,有事相商。”
卫常在倒是有些不解,师尊一般都是直接用信鸟传唤,甚少让人带话,如今却……
他向小弟子点头道谢后,回身在偏殿处结了一个法印,这才不急不缓离去。
到得张春和院中,他听到厅堂处传来一点谈话声,便径直而去,先叩了叩房门,随后才抬腿步入。
“师尊。”
他行了一个道礼后直起身,最先见到的是立在张春和身后的蓟常英,那个妖界一行从未露过面的师兄。
乌发随意挽着一根长簪,几缕碎发落下,唇下小痣瞩目,清隽疏朗,带着惯常的笑意。
“师弟来啦。”
卫常在敛下思绪,照常颔首:“师兄。”
且不论两人私下关系如何,至少在张春和面前,还算是一副兄友弟恭的模样。
蓟常英意味深长看他一眼,眼神微动,看向旁侧:“今日秋瞳师妹回山,师弟境界也大有进益,可谓是双喜临门。”
卫常在一顿,转身看去,这才注意到厅堂右侧同样立有一人。
秋瞳穿着一身桃粉纱裙,身披雪色狐裘,腰悬长剑,一张俏容埋在松软的绒围中,正抿唇看他,目光不可谓不复杂。
卫常在心中一动,似是想起什么,转目看了张春和一眼,又对她道:“秋瞳师妹。”
这个称呼出口,秋瞳的目光当即黯了下去,她轻咬唇瓣,只点头笑了一笑。
张春和在旁边默不作声看着,一时间无人开口,刚要显出几分凝滞,蓟常英便道:“怎么一个两个在长辈面前倒是拘束得如同初见?”
有他开口,气氛当即缓和不少。
秋瞳略略弯唇:“大师兄说笑,不过是离山门已久,一直未曾回禀,秋瞳心中自知惭愧,无颜面对众人罢了。”
“这个倒是无甚大碍。”蓟常英含笑开口,令人如沐春风,“我也经常离山数月,左右不过被师长骂一顿,你是家中有事,他们不会苛责。”
秋瞳这才展颜,她又暗暗看了卫常在一眼,下意识攥紧裙摆,抿唇道:“弟子如今已经回山,待会儿便得向各位师长告罪,便不叨扰了。”
“秋瞳。”
在秋瞳转身离去前,卫常在出声叫住她,乌瞳泠泠看去,在另外两人的注目下,他上前递出一枚萱草佩。
“如今已经入冬,三清山的雪不比其他各处,纵然是修士,也得悬上这枚长佩。”
秋瞳有些讶然,望着这枚玉佩,想起前世也是这般,心中更是五味杂陈,一番翻涌下来,竟然还是甜蜜更多。
她伸手接过,又抬眸看他一眼:“多谢卫师兄。”
少顷,秋瞳的身影消失在风雪中,屋中只留三人。
张春和却在此时站起身,臂间拂尘轻扬,飘然走向外间:“你二人同我一道,去往观澜台,为师有些事想要看一看。”
二人听到观澜台一次,目光闪动,神情各异,但还是跟了上去。
……
妖都兰城,旭日高升,林斐然埋首在软被中,睡得酣然,直至窗外银雀振翅而过时,她终于眼皮一动,睁开了眼。
房中冷香浮动,装点精致而熟悉,一看便知道是谁的房间。
她坐起身,捂着昏沉的脑袋,拖着沉重的身躯下床,足下铺就的毯子极软,从踩在云巅,她走起来更加发虚。
不过是睡了一觉,怎么会虚弱成这样?
她捂着头走到桌边,壶中清茶尚有余温,她倒了一杯饮下,却仍旧觉得有些目眩。
恰在这时,一个参童子推门而入,手中端着一碗汤药,见她醒来后恍然大惊,连忙撂下药盘,上前搀扶着比他高出大半截的林斐然。
“使臣大人,你身体刚好,又昏睡三日,猛然起身会晕的,快来这里坐着休息!”
林斐然一脸莫名看他,随后惊讶道:“什么?我睡了三日!”
第195章 情期 熟透的青果
林斐然从未有过今日这般的惊讶, 一双眼瞪得极圆,她下意识行灵运气,却感觉除了有些昏沉之外, 并无其他异样。
“的确是三日。”
参童子见她面色有异,眼神微沉, 气鼓鼓看她。
“使臣大人,你怎么能忘了?三日前清晨, 天还未亮, 你从尊主房中翻窗而出,身形匆匆,但还没踏上枝头便差点摔了下去……
你竟然又从尊者房中跑出来, 你这样高的境界, 摔一摔也无碍,我等本想让你吃个教训, 但尊主下一刻便翻窗而出,我们也不得不上前查看, 却发现你满脸红晕, 带着病容。
后来尊主将你带回诊治, 说你是……”
参童子话语一顿,回忆片刻,不大连贯说道:“是积郁已久,劳于神髓,但又一直顶着一口气,直至那日,心中一大忧患终于解决,全身心松弛之下,病气得以发出。
不过他说这是好事, 有益于修行。”
林斐然神色茫然,蹙眉想了许久,才从记忆中找出一点零星碎片。
她隐约记得自己从睡梦中醒来,天色熹微,身旁空无一人,而如霰竟然比她醒得还早,却孤身一人坐在远处,不知在做些什么。
那时她昏成一团浆糊,迷茫收回视线,只觉自己占了别人的床榻,逼得人有床不能回,便准备起身离去。
她依稀记得自己向如霰道了声再会,下意识走上自己最熟悉的路——
窗台。
走这里甚至不必睁眼,“再会”刚刚出口,她便已经翻身落到了那株梧桐之上。
后面倒是记不大清楚,原来后续是这般。
林斐然面色忽红,她捂脸长叹一声,又很快露出一双眼,望向眼前的参童子,耳廓极红。
“这几日我都在昏睡,还要劳烦你们喂药,当真是麻烦诸位!”
听到这话,参童子面色一变,欲言又止。
对于林斐然这样频频闯入如霰房中、甚至于清晨翻窗而出的登徒子,他们本该叱责,可偏偏如霰并未发话,她又是使臣,而且性子也不错……
更何况,如霰对她是何态度,他们心中也有了数,自然不可能指摘。
顿了许久,他终于认命开口。
“药不是我们喂的,你还是去谢该谢的人吧。尊主去为你取药引了,等会儿就来,你莫要乱跑。”
林斐然点头,双手仍未放下,声音便有些发闷:“你们日日为我送药,这声谢也承得。”
参童子轻哼一声,忍不住翘起唇角,嘱咐她好好休息后便转身离去,临走前脚步一顿,回头看向林斐然一眼,又有些支支吾吾,神色古怪。
“你是人族……待会儿尊主回房,你服过药后,若是、若是还清醒,便回自己房里去,不要离他太近。”
林斐然没有多想,只以为这参童子是在提点自己,被如此年幼的孩子旁敲侧击,于是她刚刚撤下的手默默攥紧,面如飞霞,却还是一本正经地点头。
“我喝了药便回,不会做什么。”
见林斐然如此羞涩,参童子心中原本并无异样,但思及如霰的境况,他自己也变得不好意思起来,于是忙不迭点头,飞一般离去。
房中只有林斐然一人,她走到窗边向外看去,这里视野不算窄,足以远眺整个妖都。
青碧的砖瓦鳞次栉比,枝叶还算油绿,日头仍旧悬挂天际,除却有些淡冷之外,几乎与之前无异。
但她总觉得有些安静。
妖都居住的妖族人不少,往常这个时候,各家屋脊之上应当闪过妖族人奔走的身影,街巷中飘起早饭的轻烟,可此时却什么都没有。
她心中觉得不对,便打算去城中看一看。
……不过,是在喝药之后。
林斐然视线一转,清澈的眼瞳中映入一道金白身影,如霰正缓步走入庭院之中,双手抱臂,步伐平稳,夯货在前奔走,口中衔着一串碧蓝的青果。
那应当就是他们所说的药引。
似乎是察觉到她的视线,如霰仰头看来,散下的雪发流泄到身后,双眸微睐,于是林斐然对他露出一个笑,如霰同样弯唇,并不惊讶她此时醒来。
不一会儿,他推门而入,扬扬手,夯货便一跃而上,在桌上蹦了两蹦,其中两颗青果便滚入药碗中,化于无形。
他转身到对面的案几旁坐下,又向林斐然抬了抬下颌:“既然醒了,便将药喝了。”
林斐然顿了一瞬,她应下一声后抬起药碗,忍不住瞟了他一眼。
这的确是如霰的声音,但似乎又与平常不同,低了一些,尾调也长了几分,但没有太多哑意,更像是……
她看了那枝青果一眼。
更像是原本成熟的青果进而熟透,虽然仍旧高坠枝头,却已经滴出些许熟透的浆液,黏稠地挂在薄皮上,欲滴未滴,只散出一阵醇厚的香。
林斐然也确实闻到一阵冷香,那是如霰身上的味道,原本隐秘,只有幽幽一点,此刻却颇为张扬,甚至有些呛人。
她被这香气冲得目眩,一口将药饮下,甚至隐约觉得这苦药也成了那种甜,她下意识卷舌回味,舔了舔唇。
如霰看了她一眼,敛目垂下,手中燃香的动作未停。
原本房内只需要燃一丸疏梅香,但他此时点了三丸。
这种香十分奇怪而珍稀,点得越多,却不会越浓郁,反倒会加深香中的冷意,如同薄荷脑一般提神。
林斐然顿时清醒大半,终于尝到舌尖的苦意,正是奇怪时,她终于听到如霰开口。
“过来诊脉。”
神台清明许多,香味也淡不可闻,但他的声音却仍旧是先前听到那般。
林斐然莫名觉得耳朵有些痒。
她动了动肩头,盘坐到案几之前,伸出手腕,视线却忍不住打量起眼前之人。
如霰罕见地没有与她视线相接,只是仔细地切脉,林斐然却看出了一些不同。
如霰容貌明明没有什么变化,但长眉似乎柔和不少,鼻峰微挺,眼上红痕也不再炽烈惊心,那点弧度上挑微扬,反倒像是利刃收埋于花中,仍旧锋锐,但刃上划出的却是靡艳。
林斐然心中更觉古怪,甚至下意识生出一点戒备,却还是没忍住看直了眼。
这下痒的不仅是耳朵,还有全身。
她几乎有些坐立难安。
少顷,如霰幽幽叹了口气,终于抬起眼来与她对视——
只一眼,林斐然仿佛听到一声潮鸣,令她双目都有些震颤。
耳上、颈后、脊背升起的那点痒意变作酥麻,霎时间流过周身。
那双翠色的眼眸中好似荡着一点绯色,如同碧湖映霞光,其中波光点点,卷积着春水,无声中翻滚而来,差点将她溺入其中——
林斐然当即垂头捂鼻,忽而感到一点湿意,她动作微顿,如临大敌般看向自己的手,竟然看到了几点血色!
心中划过一抹不可置信,她双眼圆瞪,还未抬头看去,便有一张白锦从前方递来。
那张锦帕并非是用来掩住她的口鼻,而是向上遮住了她的双眼,系于脑后,随后才有一道温凉的触感拉开她的手腕,另一块柔软的绸缎将她必须爱、手中的血色擦拭而去。
“尊主!我刚才什么都没想!”
林斐然从震惊中回神,立即出声为自己辩解、不对,解释!
她不是这样龌龊的人!
如霰终于忍不住笑了一声,虽有无奈,但更多的却是恨铁不成钢:“果真是年轻气盛,只是一眼便受不住了。”
如今双眼不能视物,鼻尖又只有提神的冷意,他的声音便更显惑人,但好在林斐然并未失去太多意识。
她听出其中有隐情,便问道:“这是怎么回事?有人给我下药了?”
她现在不甚清醒,只能想到这个可能。
如霰起身去打水,终于将林斐然清理好后,才回道:“先前心中的郁气发出来了,如今身心无阻,吃上十枚清心丸,于修行大有裨益。”
虽然回答了,却不是林斐然想知道的答案。
知道他又在打趣,林斐然心中急切,便撑着身前的案几倾身向前:“那我现在是怎么回事?”
身前之人并未回答。
因目上系着白锦,不能视物,一时间没能把握好距离,林斐然也不知自己是近是远,直到那点浅淡的吐息拂过唇边,冷香再起,她才猛然后仰,带出一阵丁零当啷的声响。
案几上的药瓶与装着疏梅香的兽炉被她拂倒大半。
在她下意识摸索着扶起瓷瓶时,如霰正定定看她,指尖摩挲着那方手帕,视线一错不错地落在她面上,带着一种难以形容的专注。
轻阖的双唇微启,他开口道:“因为我到情期了。”
林斐然动作一顿,虽然曾经听碧磬他们提及,但其实没有亲眼见过,所以只有一个浅淡的印象。
她似懂非懂地颔首,抬手摸了摸脖颈:“原来是这样,方才那些就是对周围人的影响吗?”
不得不说,当真厉害。
当初如霰乱脉之症出现时,周身无力,她曾以情期做借口,在众人眼前为他遮掩过去。
如今看他安然无恙、游刃有余的模样,倒是觉得自己当初有些夸大其实,竟然还敢大放厥词,说情期对人族无用。
如霰看起来并未被影响太多,倒是她反应过大,连一眼都受不住。
……或许因为是人族,以前从未接触过,这才显出一种“如临大敌”的阵势。
林斐然不敢贸然扯下眼上的白锦,便微微侧耳听去,声音也放缓不少:“方才是我反应过大……你现在感觉如何?会不会有些难受?”
如霰喉口微动,在几息沉默之后,他又用那样熟透的声音回答。
“无碍。”
林斐然觉得自己现在应当去翻一翻古籍,或是问问碧磬他们,到底什么是情期。
听说荀飞飞喜欢在情期筑巢,他们都是羽族,会不会也有类似的喜好?
林斐然起身又坐下,问谁都不如问本人,于是她将筑巢一事说出。
“尊主,我如今身体无碍,如果需要的话,我可以去帮你寻一些绒羽、竹叶、或者是……珠宝金银,盈盈流光的东西?”
“你们曾经还聊过情期?”
他此时的尾音又轻轻下压,像绑着的细绒轻轻拂过耳畔,林斐然忍不住抬手揉了揉。
没有了那张面孔的干扰,她竟能从他的声音中听出一点不稳。
或许他并没有看上去这般镇定自若。
林斐然点头:“但只是提过一点,其实我对这个不是很了解……对你而言,它到底是什么?”
听到这个称谓时,她也没忍住想歪,但知晓荀飞飞筑巢之后,便觉得是自己望文生义,情期对于妖族而言并不罕见,人人不同,她也不应当胡思乱想。
“……它什么也不是。”
如霰微微叹息,随后抬手解开她眼上的白锦。
情期时,妖族人会变得潮热无力,忍不住渴求心中所思之物,荀飞飞喜欢筑巢,是因为他喜欢‘家’,但如霰以前并无喜爱之物,每当这样的潮热袭来,把玩一下珠宝玉石便也过去了。
但如今他于林斐然有情,这份渴慕便会影响到她,让她不自觉被吸引靠近。
若是她心中也有情,影响便会被放大。
先前顾虑到她或许一时受不了这样的刺激,便尽可能减少接触,只是他没有想到,竟会放大到这个地步。
——实在是太令人喜欢。
如霰直勾勾看她,没有错过她眼中任何一丝细微的动摇与震颤,又将她那炽热的眼神反复咀嚼,终于品得心满意足。
“不过,同是羽族,你也可以帮我筑巢。”
林斐然看了他一眼,便很快将视线移开,摸了摸鼻子,声音有些瓮,但还是十分热心:“怎么做?你要羽毛还是珠宝?”
如霰眉梢微扬,抬手搭上她的后颈,倾身到她耳边,开口道:“我都不要,我要……”
最后四个字压得极低,仿佛将先前那朵扫过耳畔的绒羽吹入林斐然的耳中,她双眼眨动,偏离半寸,试图缓解这点难言的异样。
在理解他话中之意后,她转头看他一眼,还是点头应下。
……
一刻钟后,如霰倚坐窗台,远远便见到林斐然扛着一个包袱踏空而来,他忍不住弯眸轻笑。
“都在这里了。”
林斐然越过他,将包袱放到榻下,系好的节扣打开,露出内里一片玄色。
这些都是林斐然的衣袍。
她看了片刻,仿佛现在才意识到自己的衣袍大多都是暗色,并没有如霰喜欢的亮色,她当即翻找一番,从中寻出几身或紫或银或白的衣裳。
“这些都是你先前送我的,如今用来正好。”
她回头看去,如霰坐在窗畔,背着天光,一时辨不清他的目光落于何处,但总归是望向自己这个方向。
她展示一番后,回身在软榻上来回比试,以玉石珠串做垒,包以衣袍,按照常见的鸟巢搭出一处,不算精致,但也有模有样。
“如何?”她回身看去,认真拍拍手边之物,“第一次难免有些粗糙,以后我再练一练,保证你每个情期都安心度过!”
天光在后,隐约能见到他扬起的嘴角。
他抬起手,林斐然便走过去,离得近了,背光下的面容也逐渐清晰。
她见到他眼下染就的一点潮红之色。
他俯身揽住林斐然,鼻尖触于她颈侧,细细密密的发丝随之沁下,几乎要将她笼于其中。
他终于喟叹道:“我很喜欢。”
林斐然坦然回拥,虽然觉得用自己的衣袍筑巢有些奇怪,但人各有所好,既然他想,她也可以做到,那又有何不可?
她揽着他的腰与后背,忍不住道:“如霰,这三日还要替我配药喂药,多谢你。”
听到这话,如霰才缓缓睁眼,相拥的手微不可察地收紧,手上移至她后颈,一点点摩挲。
“……我应该做的。”
这三日以来的事,的确是他应该做的,或许是他早就应该做的。
他直起身,看向天际渐冷的冬阳,又侧首望向林斐然,落在后颈的手仍未收回:“睡了三日,你今天定然是闲不下来的,有什么想做的?”
林斐然确实有。
她点了点头:“我想去城中买些宣纸。”
“买这个做什么?”
林斐然这才想起,自己还未来得及告诉他人界一行的见闻,便就着这个姿势,将首尾说出,随后道。
“我既然已经答应他们,要将这本《大音希声》传遍人界,自然要践诺。这几日还算闲暇,我打算将它们多誊抄一些,再寻个时机送到人界,将印本传出。”
如霰静静听完,而后一顿,开口问道:“你想回人界?”
林斐然点头后又摇头:“谈不上想不想回,我在那里原本也没有太多牵绊,论起来,我还是更喜欢妖界。”
“是么。”如霰弯唇,“少年远游……身落而心定。我知道,你把这里当成第二个家。”
“它也很喜欢你。”如霰直起身,带着林斐然走到床榻旁,“日光尚可,有些犯困。看在我情期的份上,便陪上一个午后,试试你做的小巢,如何?”——
作者有话说:剧情写得太多,以致于写感情线的时候有种在水文的不安感,这种感觉不要啊!!戒掉戒掉!
ps:情期至少要亲一个,氛围都到这里了[可怜][可怜]
pps:文里没有明写,但隐晦表明了,对于现在的如霰来说,情期其实就是那种特殊时期[黄心][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