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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欠金三两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第186章 雨霖铃(四) 不灭的光,不息的风……


    “谁给你传信?”


    太阿剑灵从梁上跃下, 睁着一双无瞳白目看去,倒显出几分懵懂,但她睨见秋瞳神情, 了然于胸。


    “看你这样,必定是昆吾剑主。他问你何时回去?我都差点忘了, 你虽然是妖族,但也是道和宫弟子, 你都下山多久了, 怎么现在才让你回去?”


    秋瞳在见到这句话后,神情并不显得高兴,但在听闻剑灵的话后, 心中更是升起几分古怪。


    她起身, 恍然道:“近来怪事频发,我都忙昏头了。道和宫向来戒律严明, 亲传弟子倒是无所谓,但像我这样的普通弟子, 何时下山、何时回山都要呈报, 怎么一直没人给我传信?”


    太阿剑灵凑上去, 托腮面向她:“难道是你人缘不好?或是长老们都没记起你这号人物?”


    秋瞳双眼圆睁:“怎么可能?我在道和宫可是人见人爱,许多长老对我关爱有加!”


    “可的确没人联系你,除了这个昆吾剑主。”太阿剑灵翻身上梁,倒挂着晃悠,见秋瞳仍旧在沉思,便开口安慰,“或许,其他人知道你们关系亲近,这才让他问你何时归去。”


    秋瞳咬唇, 双目微垂,面上不见喜色。


    “若是以前,他一定会问我何时回,但现在……只是旁人看我们亲近,但我心中知道,我与他其实并未心意相通,他如何在意我什么时候回去?想来也只是替人询问罢了。”


    不期然间,秋瞳又想起那时在妖都,她曾经问过卫常在,若以后需要他出手相助,他愿不愿意,那时他的回答是可以,他愿意陪她回狐族。


    但她也没忘记,那时她见到卫常在望向林斐然的那个眼神。


    秋瞳紧握玉牌,心中很难说没有生怨。


    她怨卫常在的反复无常,怨他的漠冷,怨他的不确定,与前世那个外冷内热的他相比,如何不叫她失落?


    更甚者,面对卫常在无意间透出的郁色与寂冷,她甚至会生出一丝惧意。


    ……他原本不是这样的。


    秋瞳无法否认,面对这样的卫常在,就连她也有些难以招架。


    她举起玉牌,有些赌气道:“我们许久没联络,怎么突然问起这个,是宫中长老让你来问询的?”


    她自觉语气冷硬,玉牌对侧的人也似有所感,沉默良久后才回了一句。


    “是么,有多久?”


    只这一句毫不觉得羞耻、近乎直白的反问,秋瞳瞬间笃定对面之人就是卫常在无疑。


    她开始控诉:“从下山开始罢,不如问问你主动与我联络过几次。”


    一声鹰鸣从山涧掠过,风卷檐铃,落下几撮细雪。


    张春和将雪色从文竹上掸去,凝神看向玉牌上浮现的话语,面色未变,眸光却深邃许多。


    他沉思许久,才回道:“原来我不常与你联系,可若不与你交谈,我又还能与谁倾诉?”


    秋瞳眉头紧拧,咬着唇瓣,气得几乎要跳起来,她转头看向太阿剑灵,气恼道:“他什么意思!”


    太阿剑灵看起来虽然小,但存活于世的时间总比秋瞳多得多,于是她断言。


    “此人有病。”


    秋瞳将玉牌扔到桌上,又饮了一杯冷茶,这才降了些火气。


    太阿剑灵晃了半晌,心中始终觉得有些不对,便翻身跃到桌上,盘腿坐下,抬手回道:“说这些做什么?你突然问我何时回山,是有什么紧要之事吗?”


    等了片刻,对面才回过一句:“你我已互表心意,但关系至今未定……”


    这话并未说完,但话外之意,已不言而喻。


    秋瞳怔然看着这句话,一时五味杂陈,不免想起前世卫常在与自己互通心意那日的情景,于是心神微动,但与此同时,她又难免生出一丝不解和荒谬。


    她接过玉牌,满头雾水:“你我何时互表心意?”


    这一次等了许久,玉牌中也再未传来只言片语。


    秋瞳觉得自己真是越来越不懂卫常在,她倒在床榻中,怅然望向帐顶。


    在她不知道的地方,张春和正抬手结印,掌中飞出一只纸鹤,直直向山下皇宫而去。


    卫常在受人皇相邀,入宫赴宴,至今未归,张春和想让他立即回山,好好问一问个中缘由。


    他以为,卫常在与秋瞳早已私下互明心意,故而今日去信,谁曾想会得到这样一个意料之外的结果?


    纸鹤向山下而去,但在皇宫外围环绕许久,也未能突破重重迷阵入内,只得在阵法外燃烧殆尽。


    张春和这才想起宫中迷阵颇多一事,但就这一点,足以显露出他此时的燥意。


    他当即盘坐,默念清心经,待心绪平复后,这才向丁仪去信一封,拖他代为转交,随后独自起身向书房而去。


    他要去观澜台一探究竟。


    但临走前,他还是取过那枚玉牌,回了三字。


    “我等你。”


    ……


    因卫常在的传信,房中仍旧安静一片。


    太阿剑灵趴到床角,顿了片刻,出声安慰道:“或许是他以为自己已经表明心意,但你没有察觉,说不定你这次回山,他就不会再遮掩了。”


    “别的我不知道,但他绝不是一个含蓄内敛的人。”


    秋瞳转身埋在软被中,不过几息,她又翻身坐起,神色已经恢复如常。


    她转眼看向太阿剑灵:“前辈,我到底什么时候才能将太阿剑中的清光熔炼得足够精纯?”


    太阿剑灵更是迟疑:“这本来就不容易,以你的程度,要是想破除迷障,我估摸着还得一两年。”


    秋瞳捂脸长叹。


    她的确已经破境,但短时间内想让入魇的阆丘清醒片刻,简直是天方夜谭,这太阿剑又只能由剑主操控,其他人无法助力。


    她站起身,又拿起那块玉牌。


    如今之计,要么选择放弃,不再追究,要么选择回道和宫,根据回忆找出当年张春和的那张丹方。


    张春和能找到,她肯定也可以,这至少比熔炼快。


    即便卫常在没再回信,她也仍旧道。


    “此间事了,不日便启程回山。”


    一人一灵相对而坐,沉默半晌。


    太阿剑灵仍旧忍不住开口感慨。


    “一想到昆吾剑心比天高,等了数百年,却择了这样一个脑子不好的剑主,本剑灵剑心甚慰,怕是今晚睡觉都要偷偷笑醒。”


    秋瞳一时无言。


    ……


    咚——


    满室寂静中,卫常在掩唇打了一个喷嚏,不小心碰上书架,那副被三人注视的画卷就这么坠下,直直落到林斐然手中,发出一声清响。


    沈期回头看了一眼,狐疑道:“卫道友,都是修士,难道此间密室冷到你了?”


    “并未。”


    卫常在面上不见一丝窘迫,他看了沈期一眼,上前将那副画半卷又挂回原处。


    “这是你母亲?”


    虽然尾音有些上扬,但他的口吻却像是笃定。


    林斐然仍旧静静地望着那幅画,不知在想什么。


    沈期凑上前去,面色惊讶,但细细打量后,确实能从那撑伞朗笑的女子身上窥出几分相像。


    目似点星,鼻如驼峰。


    只是画中人笑容太过,那是林斐然鲜有的神态,是以很难立即将他们二人连在一处。


    卫常在能立即看出,除了对她足够熟悉外,还因为他也曾见过林斐然这般大笑的模样。


    明亮而无畏。


    “是。”她终于开口。


    林斐然站在那副画前,对于母亲与白露很早以前就认识的事,她其实并不惊讶,早在明月公主与她说起过往时便有过猜测。


    她的目光从母亲面上划过,再缓缓落到那把青罗伞以及机关鸟上。


    她想,母亲确实精于炼器一道。


    沈期见她注目良久,又有这般特殊渊源,心下一软,便抽出腰间老笔,开口道。


    “如果你想留下这幅画,我可以帮你临摹下来。”


    太学府的弟子诗画皆通,能够将这幅画临摹赠出,也算是他送的一份答谢礼。


    林斐然与卫常在一同向他看去,目光却不尽相同。


    沈期看出她的犹豫,径直取出一张纸铺开,笑道:“与平常作画不同,只是临摹的话,不会花费太多心神,也不需很久,一刻钟便足够。”


    林斐然默然片刻,也不再推诿:“多谢。”


    沈期鹿眸微弯,羞赧垂目,提笔在宣纸上描绘。


    卫常在站在一旁,将林斐然的神情尽收眼底,似有触动,于是看向自己的手,他忽然想,自己能做什么?


    沈期在妙笔一道确有天赋,蘸墨混色,加上功法辅助,将这幅画临摹了个十成十,就连右下角的几行小字也一并添了上去。


    “小姑娘,钗裙香,同携手,游三江。金陵渡,泥畔堂,粉荷妆,雨慌慌。


    石桥之上二人渡,酥风吹烟波,雨霖铃上房——


    十月初七,金陵渡中遇雨,遂留此作。”


    沈期收笔,或许是刚刚画完这一幅,心中也荡起一些“若只如初见”的感怀。


    “我从来没想过,圣宫娘娘还有这样的过去。”


    过去的终究过去,不会再来,就像再也不会在圣宫娘娘面上见到这样的神情。


    “我也没想过,母亲还有这样的过去。”


    林斐然收下这幅画,再次道过一声谢后,这才解开此间法阵。


    出了那间书房后,三人并未回到原来的花厅附近,而是到了另一处宫殿。


    殿外传来一阵整齐的脚步声,以及两位侍女匆忙的声音,二人正提及接风宴上慕容秋荻与群臣辩经一事。


    如今宴上哄闹,众人也分为两派,一派同意铲除密教,另一派却觉得神女宗有猫腻,提议先将神女宗控制在手。


    期间,人皇却一言不发,只让他们不停奉菜又撤菜,忙得晕头转向。


    “还好在最吵闹的时候,丁仪尊者进殿了,若不然有些修士动起手来,我们岂不是要遭殃?”


    “不过说来也怪,尊者进殿后也一言不发,只是寻了个角落坐着,也不知他想做什么。”


    “大人物的事,你我莫问,上菜就好。”


    林斐然动作一顿,将宴上情况听进耳中,心思微动。


    脚步声越来越近,似是往此处而来。


    林斐然看了两人一眼,卫常在立即举起万象罗盘,结印汇入灵力后,其上的兽首再次转动起来,直直指向南方。


    与此同时,她也窥过此间法阵,从书卷中寻出移转之法,在来人推开房门之前,三人已经消失在原地。


    有了万象罗盘指路,林斐然便不需要分神去辨别方向,只用翻阅手中这三卷《大音希声》。


    宫中法阵运转极快,他们转过一间又一间殿宇,踏入一处又一处密室,期间约莫用了半个时辰,眼前之景一直在不停变换。


    在林斐然几乎要熟悉这三卷典籍后,他们终于停在一处暗室中。


    卫常在身旁的萤火飘起,却什么也照不出来,只有一片空旷浓稠的黑。


    沈期打量四周,不由得道:“这是何处?”


    “这是一处全然由法阵组成无间地。”卫常在开口解释,又看向定定停住的罗盘。


    “什么是无间地?”


    “阵法一道,修至极致,便能开辟出一方自己的天地,但与剑境和小世界不同,无间地没有光,没有风,只有一片无际的虚无。”


    林斐然走到卫常在身旁,同样看向万象罗盘。


    她道:“白露就在这里。”


    沈期捧过萤火,顺着罗盘指向的方向走了许久,却仍旧什么也没有,又很快跑回,疑惑道:“难道还要破阵?”


    林斐然将书收起,摇了摇头:“她就在阵中,我们出去了,未必还能再回来。这是她的无间地,她此时就在某处看着我们。”


    “……那要怎么找到她?”


    沈期平日里苦读诗书典籍,闲暇之时也是赏诗作画,故而他对阵法道可谓是一窍不通。


    “会不会永远把我们困在这里?”


    “不会。”


    卫常在抬起手,只听到一声细微的兵戈之音,他身后那把潋滟雪剑便已出鞘。


    林斐然道:“想要解开无间地的虚妄,只需要让这里有不灭的光、不息的风便好。”


    沈期见两人似乎都成竹在胸,像是早有应对之法,忍不住靠近林斐然,探头看向四周:“难道是用这萤火之光?可风又从何来?”


    “我们曾经也遇过这样的无间地。”


    出乎意料的,竟是卫常在向他回答,他看了林斐然一眼,道:“有人曾说过,不论是日月之辉,还是萤火微光,都有消亡熄灭的时候,唯一不灭的——”


    取出潋滟后,他从善如流地将剑递给了林斐然,随即又从芥子袋中取出另一把长剑,那是常常被他埋没在内的昆吾剑,如今终于有了出鞘之日。


    林斐然长臂一伸,娴熟而利落地挽了个剑花,明明动作随意,却带着一种令人无法移开视线的吸引力。


    萤火之下,是她随意动作的身形,忽然间,就连这点微光也寂灭而去,只余黑暗。


    一片空旷虚无中,卫常在清冷的声音响起,却又带着一点与往常不同的波动,那是一种近乎痴迷与赞叹的起伏。


    他说:“你看——”


    一声剑鸣响过,在这方寂无的天地中,竟忽然亮起一抹光。


    不同于灼目的烈日、温冷的月辉,不同于粼粼的波光、微弱的萤火,它十分浅淡,却又无法忽视。


    ——那是一抹存于眼中的光。


    就像父母凝视孩子、幼童望向天际、轻盈的翠鸟伏于山顶等待日出,出巢的小兽窥向落雨之地。


    此时,那抹光自林斐然眼中而出,亮于这片无边暗色。


    她右手持剑,从眼前横斜而过,于是光彩便照于剑身,映出她澄净的双眸,随后一剑挥出,其上的光亮不弱反强,迅速向四周扩散而去。


    不出一息,这里便成为一片纯白之地。


    卫常在开口,视线紧紧盯着那道身影。


    “她告诉我,世上唯一不灭的,是眼中那抹生生不息的希冀之光。”


    但这样一道光彩,却不是人人都有。


    沈期怔然望去,凝视着那道背影,眼中还留有初见那抹光的惊艳,一时间似有滴水入心海,波澜不止。


    下一刻,林斐然纵身而起,卫常在也持剑而去,与她在一处比试,二人并未言语,却又十分默契。


    对过约莫十招后,只见剑中忽然旋起一道凌风,带有令人为之一颤的兵戈之音,哗然间向四周劈去,久久不息。


    二人虽然没有开口,沈期却也想通其中的缘由。


    ——战意不止,剑风不息。


    剑风带着一种一往无前的阵势,横劈而过,像是将这片蒙白全都刮去一般,无间地终于有了颜色。


    黑瓦白檐的屋宇林立在旁,但房屋之间隔着的不是小巷,而是一座座从中生出的玉山,山与山,房与房之间又有许多牡丹扎根生出,红白粉绿都有,却并不繁杂。


    这是一处布满嶙峋山石的江南水乡。


    然而这河中流淌的并非清水,而是一条蜿蜒而去、倒映出天际的星河。


    星河之中,正有一根擎天玉柱,彻地通天,如同树木根系一般虬结,又拧紧向上。


    白露就坐在一座玉山上,身前是一方案几,凛冽的剑风吹过她逶迤的裙袍,猎猎飞舞,她却全然不在意,只伏案而作,不停在纸上写着什么,手边是一堆略显散乱的纸稿。


    似是画完最后一张,她才收手,垂目看向站在中间的林斐然。


    “你还是来了。”


    林斐然右手一转,潋滟剑便径直回鞘,在卫常在身后响起一声鸣音。


    她静静看向那处,眸中映着的星光微动,开口道:“没有你引路,我怎么能到这里?”


    白露笑而不语。


    沈期小声吸气:“卫道友,这是什么意思?”


    卫常在看去,不解他如此惊讶,问道:“你以为我们是怎么撞进那间书房的?”


    “难道不是凭我倒霉?”沈期声如蚊呐。


    卫常在移开视线:“倒霉的人,是进不去那间书房的。”


    恰在此时,此间又响起她轻轻柔柔的声音:“小期,许久未见,你长大很多。”


    沈期举目看去,女人神色浅淡,带着一点微不可查的笑,虽然只穿了一件白纱裙,但乌发如木,眉眼盈盈,实在是风姿倾城,一如幼时初见。


    那时他们一群孩童被带往殿中,她就这样站在花丛中,不浅不淡地笑着,矮身将他们拥入怀中。


    “白、白娘娘。”他下意识喊道。


    白露略略颔首,但视线还是移到林斐然身上。


    “你还是解开了我的封印,但我并不意外。当初我就与你母亲说过,你一定会记起来的,不论有怎样的阻碍,你都会记起来。


    因为,你很像她。


    在你解开封印的时候,我就知道,你会来这里找我。”


    她转目看去:“但我没有想到,无间地就这样被你轻易解开。”


    她抬起手,一点光芒从星河中飞出,落入她的指间:“你的这道光,我很喜欢。”


    “怎么一直不说话,只看着我呢,小慢慢。”


    “到书房的那一刻,你便知道这是请君入瓮,但你没有回头,还是来了,若什么都没问出便逝去,岂不是抱憾?”


    第187章 雨霖铃(五) 只可惜,这是一条错误的……


    两相对峙间, 却并没有寻常的煞气,只是一脉温和,白露的话语也不似威胁, 就像是在闲聊一般。


    但越是平静,林斐然便越觉得不对。


    她望向玉山上的人影, 心中繁杂的疑问太多,竟一时不知从何说起。


    看着白露此时的模样, 再想起那幅挂画, 心中只生出一点怅惋。


    “这里并没有埋伏。”林斐然终究还是开了口,笃定道,“你没有将我解开封印的事告诉人皇。”


    “如果我告诉他, 你今日走不到这里。”


    白露站起身, 纱裙在夜色中飞扬,雪白的缎布上映着星河流光, 一如九天神女。


    她垂目看去,抬起手, 便见道道流光组成法阵, 它们迅速在林斐然身下展开, 她想要撤身,却只觉得脚下如坠千斤,难动分毫!


    卫常在当即并指作剑劈去,但灵光只闪过瞬息,便又归于沉寂。


    不止如此,甚至连他和沈期都被定在原地,无法动作。


    “在这个无间地中,我想应当还是我说了算。”


    白露样貌倾城,大方雍容, 叫人见之难忘,但她的声音却与模样不大相符,反倒有些清冷,带着一点哑意,像是午后簌雨。


    “不必担心,我只是想让她来帮我个忙。”


    林斐然身侧灵光环绕,如同一阵柔风般将她托起,送上玉山,与白露相对而坐。


    刚一落地,她便下意识打量四周,沉静中带着几分警惕,视线绕了一圈才落到身前。


    漆木桌案堆有一叠手稿,略显杂乱,旁侧放有几团五彩斑斓的丝线,以及一根穿书粗针,在这些堆叠的纸稿上覆着一张封皮,书名并不陌生。


    《大音希声·终卷》。


    她视线微顿,又转眸看向桌角处,那里立着一个牡丹灯盏,但中间放着的却不是灯芯与灯油,而是一枚天青色的丹丸。


    就这么直白的放在那里,毫不遮掩。


    林斐然眸光微动,很快收回视线。


    此时除了眼与口之外,她其余地方都动弹不得,如同一具偶人,只能端坐在蒲团之上。


    “若要论我与你母亲的关系,你本该唤我一声白姨,但我还未曾厚颜至此,你叫我名姓就好。”


    白露矮身坐下,将那些杂乱无章的纸稿推到林斐然身前。


    “《大音希声》前面三卷你已经翻了数遍,想来是了然于胸,你按照那三卷的顺序装订成册,替我完成这最后一卷罢。


    在这期间,我可以回答你任何问题。”


    林斐然的手不自然地抬起,落到纸稿上,她此时才抬眸看去,与白露四目相对。


    离得近了,才发现她的面色并不似远观那般神采飞扬。


    眉眼间带着些倦意,唇色微白,双手平放于桌上时会有些微不可查的颤意。


    那并非是害怕,而是由于体内亏空,她已经无法很好地控制身体。


    林斐然从未想到,自己与白露的初见,会是这样一副平静的场面。


    她能够感受到欲来的风雨,但还是垂目翻起纸稿,慢慢整理起来,但话语却半点不客气。


    “我六岁那年,母亲在洛阳城外被人截杀,其中就有人皇派去的修士,这件事你知道吗?”


    玉山之下,星河簌簌,卷起的浪花不停拍打着两岸的牡丹,发出淅淅沥沥的声响。


    白露并不否认:“……我知道。”


    她略显无力地靠在椅背上,双目却在打量着眼前这个少女的神情。


    听到自己的回答后,她也只是动作微顿,垂下的睫羽遮掩着她的眸光,纵然能从她抿起的唇角看出几分怒意,但她大体上仍旧冷静。


    从这一点上看,她与她母亲又不大像。


    “若是你母亲听到我的回答,早就提起她的玉尺,气愤得要与我斗上三天三夜。”


    白露抬手,又有一抹流光从星河中飞出,凝于她的指尖。


    “这是她愤然的目光,我留到现在。”


    林斐然停下动作,定定看向她:“我心中有怒意,是因为你对我母亲轻视。我对你不够气愤,是因为你心中如何想的,我不在乎。


    你不应该这样对一个在乎你的人。”


    白露神色微怔,又凝视着指尖的光亮,近乎沉默了半晌,她才将这抹光放回星河。


    “你之所以来此,就是想知道我与你母亲的过往,是么?如今世上还记得她的,怕是只我一人。”


    “你应当知道,我是妖族人。


    境界低微,悟性不高,除了喜欢看书之外,我便只会坐着发呆。


    灵花一族的领地就在际海附近,那日我在岸边坐着,一个胡子编成麻花辫的人族老者从海中冒出头来,问我这里是不是妖界。


    他穿得十分滑稽,在海中还要带着一个斗笠,背着一个竹筐,筐里全是浸满海水的馒头。


    我那时很怕人族,呆坐了许久,才终于反应过来,于是发出一声尖叫,转身欲逃,怕他将我捉去结成契妖。


    但他告诉我,他没有恶意,只是想找一种可以储存灵力的石头或是宝玉。”


    白露说到此处,目露怀念,又看向林斐然:“你应当知道,毕竟你去找过我妹妹了,这个老者就是艮乾圣者,我的师父。”


    那时她不知天高地厚,从没想过这个貌不出众、扎着五条辫子的怪老头会是圣者。


    他确定这里是妖界后,就在际海附近定居下来,白露心中好奇,她还从未见过人族,便时时去附近呆坐着观察,一看就是一整日。


    先是远远坐着,后来便到他院中一起啃馒头,再后来,他们成了师徒。


    彼时妖界并无修行阵法一道的修士,这是人族精通的道法,他们既不屑、也看不懂,但向来笨拙呆愣的白露却十分感兴趣。


    布阵需要推算、需要结合天时地利、灵线交织更是让人眼花缭乱,但她在艮乾的指导下,几乎是每日都钻在法阵中,颇有些痴迷之意。


    “师父在妖界待了很多年,寻遍南部,却一直无果。有一日,我问他为何要寻找能够储存灵力的石头,我们自己不就能吐息纳灵吗?


    他说,世间还有许多与我们不同的人,他是为他们而寻。”


    说到此处,白露终于按捺不住,掩唇咳嗽起来,于是簌雨般的声音变得越发沙哑,但她仍旧未停,像是终于能找到一个倾诉的人,忍不住将过往埋藏的事翻出,不让它们蒙尘。


    “那时我还不懂这句话的意思,因为妖界没有凡人。


    后来有人传信,请他一见,师父征求我的意见后,便带上我一道启程回人界,暂时定居在南瓶洲金陵渡,也是在那里,我遇见了你的母亲。”


    林斐然目光微动,整理纸稿的手也停下,只抬眸看去。


    白露看向她,又仿佛是在透过她寻找她母亲的影子。


    “你有一双很像她的眼睛。”


    “你应该还不知道,她无父无母,自小在金陵渡流浪,为了混口饭吃,这才进了荷香馆,成了一名舞女。但我遇到她的时候,她已经是一个小有所成的修士。”


    “你母亲是我见过最聪明的人,她的入道引灵之法,是从破烂书摊上捡来学成的。不论什么道法书籍,只要她看过几遍,便能铭记在心,再过一段时日,便可以融会贯通。


    金陵渡的不少小宗门,全被她偷学了个遍。


    她是个与我全然不同的人。


    她说自己修道就是为了造物,想要什么都能凭双手造出,这才是她眼中无所不能的境界,但我却不知道自己修道为何,我只是喜欢结阵、解阵而已。”


    “后来,我与师父离开金陵渡,于人界云游,仍旧是为了寻找那样一颗石头。


    我与你母亲仍旧保有联系,在我们离开三年后,她也离开金陵渡,彻底踏上造物之路。”


    寻找途中,当时的人皇听闻此事,便差人将艮乾圣者请入宫中,与他共商此法的可行之处,但在那时,最为震荡的其实是丁仪。


    他与艮乾圣者坐论了三天三夜。


    无人在旁,白露又变得沉默起来,整日就在宫中秋千上看书,或是坐在花丛中发呆。


    直至有一日,一个身量及腰、玉雪可爱的孩子走到花厅中,好奇地看向这个整日呆坐的女子,上前和她说了第一句话。


    白露沉默片刻,不大会应付,便干巴巴问他叫什么。


    孩童神色灵巧,玉颜漆目,脆声道:“姐姐,我叫申屠蘅,你可以叫我阿蘅。”


    从那之后,这个孩子便缠了上来,直至白露随艮乾圣者离宫而去,他也仍旧想方设法与白露联系,就这样联系了十年,到他长大。


    这是唯一一个与白露保有牵连的凡人。


    那时,她与艮乾圣者正待在妖界西部,意外寻到了一块可以短暂容纳灵力的宝玉,细问之下,这才知道白玉来自落玉城。


    在他们动身前往落玉城之前,不知为何,白露心中微动,带着这块玉去了申屠蘅的封地,将他从睡梦中叫醒,让他试着用了一个小小术法。


    看到申屠蘅施用术法后不可置信的模样,看到他眼中的光彩,那一刻,她似乎体会到了师父的心绪。


    这样的一块玉,可以让一个人眼中迸发出希望,见到不一样的世界。


    “后来,便没什么特殊的,十年间,我与阿蘅交流愈发增多,如同话本子一般,我与他相爱,师父也在落玉城找到了可以完美储灵的法子。


    再后来,我与阿蘅成亲,便向你母亲去信一封,盼她能来赴宴,但我在三月后才收到回信。


    信中内容十分含糊,她只说自己发现了什么异样,还在查探,过几月一定回来向我道喜。”


    说到这里,白露微微阖目,似是十分困倦。


    “后面的事,便没什么好说的。


    无非是人皇一族四十而殁,阿蘅心有不甘,便四处寻找法子,也是那时,丁仪敲响了我们的府门。


    他说,他也在寻找解救天下人的办法,问阿蘅愿不愿为他试药……”


    白露微微叹息:“当年师父与他坐谈三日,却又很快带我离去,他告诉我,丁仪此人已然失智癫狂,不可深交,要我以后遇见就走远些。


    但那时候,阿蘅很高兴,所以我还是答应了。”


    林斐然已经将手稿整理清楚,正拾起桌案上的针线,将它们合拢在书皮间,开始穿针引线。


    她道:“你很喜欢他?”


    “会觉得奇怪吗?”


    白露竟然给出这样一个答案。


    “我对他总有一份怜爱在……就像那个妖尊对你一般,如果你告诉他,你想长生、你想修行,甚至不必告诉,你只要看着他,他便说不出一句拒绝。”


    白露站起身,俯瞰那条星河,沉默许久,又开口道。


    “但是,我近年来却发现不是这样的。


    师父的夙愿一直是凡人亦能修行,世人平等,这与丁仪不谋而合,但师父还未见到这样的世界,便坐化而去,这便成了他一生的憾事。


    或许,我最初答应,也只是想替他看一看这样的世界。


    只可惜,这是一条错误的路。”


    白露背对林斐然,声音缥缈于猎猎剑风中。


    “近年来,我总是会梦见他,梦见那筐馒头,梦见他那编成辫子的长胡。


    ……我想他了。


    抱歉,我说了太多不该说的话,但我想这样的故事应当有人知道。师父的所作所为,应当有人知道。”


    她回过身,看向林斐然,她已经将那卷典籍装订成册。


    “听了这样可笑的故事,你想问我什么?”


    林斐然身上的禁制终于解除,她揉了揉手腕起身,剑风刮过,拂起她明亮的双目。


    “我想知道,我母亲叫什么名字。”


    白露有些讶异,随后问道:“她从没有告诉过你吗?”


    林斐然静静站在玉山之上,望向那条流转的星河,摇了摇头。


    “她啊,她无父无母,名字也是自己取的。


    她说自己生于金陵渡,便以金为姓,长于盘泥间,就像那随处可见的泥点一般散下,便以澜为名。


    她说,金澜便是溅开的泥点,随处可见,四洒天下,却生机勃勃。”


    剑风从耳旁呼啸而过,林斐然心神微震,垂于身侧的手缓缓握紧,却又什么都没握住。


    “她叫金澜。”


    第188章 雨霖铃(六) “若我要走呢。”……


    林斐然并非木石, 先前便察觉金澜剑灵对自己的态度有些奇怪。


    后来又无意中得知母亲精于炼器一道,而剑灵又总是对先剑主避而不谈,以致于她连剑主是男是女都不知晓。


    零零散散连起来, 竟让她生出一个大胆的猜测。


    今日,这个猜测终于得以证实。


    金澜剑主就是她母亲。


    林斐然忽然觉得有些目热。


    她实在很难形容此时翻涌回荡的心绪, 只能缓缓阖目,将那点酸楚涩意压下。


    玉山之下, 卫常在与沈期听了这段过往, 又看向那道孤身立于峰顶的身影,一时间也是各有感慨。


    他们都知道林斐然在朝圣谷中选了一柄灵剑,但无人知其来历, 这两人回去也翻过其他古籍, 却都没有记载。


    今日方才知晓,那柄剑原来是林斐然的母亲所铸。


    但比起沈期此时的惊讶, 卫常在的目光中更添一分触动。


    林斐然曾经说过自己的往事。


    她幼时心血来潮,立誓要做李长风那样的剑侠, 便提着一根木棍乱练。


    母亲见状便为她做了一柄木剑, 十分轻巧, 但及肩高,寻常宝剑甚少有这样的长度,但林斐然用起来却十分合手。


    那时母亲说:“你个子比旁人要高些,又习惯从腰背发力,动作大开大合,寻常的剑不适合你。现在先用木剑,等你长大后,母亲送你一柄真正称手的宝剑。”


    可惜她母亲走得太早,那柄未送出的剑也成了憾事。


    他看向林斐然的背影, 看到她缓缓收紧的双手,看似平静,可她心中的波涛起伏尽数传来,竟也让他有些眼热。


    ……究竟从何时起,她学会了将一切掩在平静之下。


    玉山之上,白露见林斐然神色变幻,心中更是疑惑,她如今鲜有好奇之事,不由开口问道。


    “为何你母亲的名字能让你感触如此深切?”


    林斐然顿了顿,才哑着嗓音道:“我在朝圣谷寻得一柄灵剑,剑名便是金澜。”


    白露这才想起来,那时她曾背着一把红伞而出。


    “原来这伞是她所做……是了,她曾经说过,即便铸剑,也要铸出最独特的一柄。”


    “你不知道?”林斐然疑惑问道。


    白露摇头,掩唇咳嗽一会儿后,才缓缓在案几后坐下。


    “我与你母亲……已经很久没有见过面,只是隐约知道她在外间游历,后来林朗回京述职,我这才与她在洛阳城相逢。


    你母亲做的事,不仅是我,或许连你父亲也不清楚。”


    林斐然仍旧站在玉山之上,目光微闪,却只是看着她。


    “你不清楚她在做什么,那她呢,她知道你在做什么吗?”


    “她不知道。她若是知道舍身夺舍一事,早就杀进宫中……”


    白露看见林斐然摇头,于是话语微顿,随后意识到她是在问城外截杀一事。


    她垂目:“不论你信或不信,截杀一事,我事先并不知情。就连阿蘅他们,也是前两日才收到密教圣女的传信,信中提及金澜功法修为不俗,为免截杀不成,要他们派人襄助。


    我知晓后,第一时间给你母亲传信,她收到了,但她还是来了。


    就如你今日这般。”


    林斐然双拳微紧,又想起母亲去世的那一夜。


    在众人围堵截杀之前,她便已经身受重伤,是知道自己时日无多,这才毅然回转,迎上密教早就备好的最后一击。


    她是为了见他们最后一面,才回到洛阳城的。


    在回城之前,母亲到底在做什么?


    白露见她不语,便以为林斐然心中怨怼,于是唇角微弯,露出一点苦笑。


    “你大抵在想,我既然早就知道这件事,也身处洛阳城中,为何不出手相助,你或许觉得我是一个伪君子。”


    林斐然的心绪仍未平复,她微微吐息,只道:“我说过,我的看法不重要,重要的是我母亲,她才是与你相知之人。”


    白露闻言并没有回答,她只是看着林斐然,沉默了许久,眸光却不停闪动。


    “……你母亲来到洛阳城后,与我在宫宴上相遇,即便隔着帷幔,她的目光仍旧如利刀一般穿过,将我看得一清二楚。


    只一眼,她便剖出了我的郁沉,察觉到了我的疲累。


    她后来潜入宫中数次,是想带我离开,带我回妖界,带我回师父身边,但我没有答应。”


    说到此处,白露心绪起伏极大,忍不住地咳嗽起来,甚至有些脱力到颤抖,震得那灯盏中的丹丸不停打转。


    林斐然只是站在一旁,看着她扶着案几,好一会儿才站起身来。


    她走到玉山边沿,面朝下方涌动的星河,嘶哑而平静道:“但她不知道,我已经走不了了。”


    忽然间,身后传来花苞抽条的声音,若是只有一枝,那便微乎其微,但若是有千万朵一同生长,便似断骨挣扎一般,令人不寒而栗。


    林斐然立即回身看去。


    在这座幻境捏造的江南水城中,墙缝砖檐处都挤满了牡丹,花盘如斗大,红白黄绿一应俱全,它们一同抽条,挤破屋檐与高墙,碾碎砖瓦,径直向上生长。


    花枝越发粗大,叶片越发肥厚——


    高至半空时,又互相勾缠虬结在一处,绕成一个个足以顶天彻地的花柱。


    上方繁杂的花瓣不断铺展,托举起了整片星空,下方的根系不断蔓延,伏在每一寸土地中,不过几息,便已经无处不在。


    每一根柱子都十分柔软,中间偶有起伏,如同心脏搏动。


    细细看去,每一朵花瓣上都凝着晶莹的白露,如同即将落雨一般。


    林斐然望见眼前异状,扣着腰间的压裙刀,神色警惕,白露回首看她,却只是柔然一笑。


    “且不说我不想对你做什么,就算我想,现在的我也做不到了。”


    她又看向眼前之景,神色莫辨。


    “要让一个凡人夺舍成人,需要极为庞大的灵气支撑,要将它们汇聚在一处,只有法阵才能做到。


    布阵,却又需要我亲自动手,那些灵力也会侵入我的体内。


    因为常年吞吐无法承受的灵气,我的灵脉在不知不觉间从体内蔓延而出,根植在这座城……但我之所以能活着,亦是因为这些法阵。


    斐然,我已经同这座王城融在一处,再也无法离开。”


    沈期神色震撼,几乎要呆滞原地,他转头看向这一处处承托的花柱,一时不知如何开口。


    林斐然亦是看着远处,有惊讶,却不感怀。


    “难怪,如霰说你胸中空无一物,却仍能存活于世,原来是你的心早已搏动到别处……种因得果罢了。”


    白露垂目低笑,姣好的容颜上带着一丝畅快:“是啊,以前我便不停在想,我犯下的罪孽,要如何承担?直到发现这件事时,我心中才终于安稳。”


    助人夺身,又以己身为偿,如何不是果报?


    “你母亲若是知道,定然要指着我的头说我是根木头,然后为我寻找解除之法。


    我不想再把她牵扯进来,这是我的罪孽,应当我自己去赎,所以只是告诉她,我不想离开。”


    “截杀那日,我当然想去救金澜,可我如何能出城?”


    说到这里,她的眼中浮现出难言的悲辛。


    “若非如此,密教又何必在城外截杀,既然是拿你与你父亲作饵,入城控住你们岂不更好?但我终究是个无法出城的废人,只能眼睁睁看着。”


    林斐然眉头紧拧:“但我曾在朝圣谷见过你。”


    白露叹息:“那不是我,只是一具略能动作的偶人,不过是借它一双假目罢了。若非如此,我又何必时时遮着容颜,怕人看出异样。”


    林斐然只觉得有些晕眩:“密教到底为何要致我母亲于死地?”


    “我不知道。”白露掩唇咳嗽。


    “我曾经探查过、追问过,就连丁仪都不知道密教追杀的缘由,我又能从何处得知……


    不过,你母亲去世那年,她曾离开洛阳城,去了一个地方,去之前,她到宫中与我相见,请我护住你们。”


    林斐然立即上前一步,神色急切:“她去了哪?”


    “她说,她要去天之涯、海之角,寻一处云顶,破一道风——”


    白露微顿。


    “我不知道这是何处,但一定是众人都不知晓的地方,不然,她不会这么描述。她离开那日,是向北而去的。”


    天之涯,海之角……


    林斐然目光闪动,不停回想自己以前看过的书,但不论是古书经典,还是杂谈游记,都从未有人提到过这样一个地方。


    至于破风,她曾经听金澜剑灵说过,《定风波》这套剑法著出,原本就是为了斩风……


    为何要斩风?


    林斐然只觉得心中迷雾萦绕,勘破一关,又有一关,但时至今日,她总觉得自己离真相很近了。


    心中又掠过几许思绪,林斐然渐渐平复下来,她抚上压裙刀,侧目向后方看了一眼,问出最后一个问题。


    “我想知道,肆意蔓延的寒症是否与你们有关?”


    “寒症?”白露思索片刻,才知道指的是城中怪病,她略微叹气,不知想起什么,看向林斐然的目光也变得复杂起来。


    “你是想问我丹方一事罢?”


    白露五指微动,便有一张泛黄的信纸现于指间,她将它递给林斐然。


    “这病症与我无关,我修的也不是医道,那里懂什么治病救人,这张方子,是密教送来的。”


    林斐然立即接过细看,丹方上的灵药与如霰剖析的别无二致,甚至并没有多出来一味药。


    她忽然抬头问道:“除了这些灵药外,丹丸中可还加了什么?”


    白露抬起手,无间地中阵法变幻,一朵金丝贯顶从天幕垂下,柔嫩的花瓣上几乎能看清脉络,而在这花叶之间,凝有几滴浑圆如珠的清露。


    “除了那些药材外,一炉丹丸需得加上这样三滴甘露,这是密教之人口传的。”


    这滴甘露团在一处,色泽蒙白,如同晨间清雾,林斐然仅仅是靠近,嗅到一点潮湿的水汽,便觉得神清气爽,方才的眩晕与杂思全都消散一空。


    这样的感觉,她曾经在际海感受过,不必白露开口,她便知道这是什么。


    “这是由灵气凝结而成的?”


    白露闻言颔首:“我的法阵可以汇聚灵气,流动时,便会有灵气凝结为水珠,这是最为精纯的部分。”


    所以,能够缓解寒症的其实并不是扶桑木一类的灵物,而是灵气?


    为什么?


    林斐然的眉心几乎要打结。


    但由不得细思,只听得玉山之下传来一声起伏的哨音,林斐然定定看了白露一眼,猝不及防地翻身而下,玄黑的衣袍当即隐没于夜色中。


    玉山并不算高,林斐然悬佩的压裙刀也出鞘在手,深深刻入玉山峭壁缓速,不过几息,她便落到一处矮石上,随后短匕翻转压下,震碎一块芒玉。


    而在另一边,卫常在已然位于法阵交接处,在她动手的瞬间,自己也持剑坠下,无间地中立即传出一声镜碎般的轻响,刹那间,灵力再次于体内运转流动。


    林斐然看向玉山之上,白露同样与她对望,只听一声铮鸣传来,她翻身抬手,再站定时,雪色潋滟已横于身前。


    “该知道的都已经知道,我该出去了。”


    白露的神情看不清晰,她只是立于剑风中,开口道:“我以为,你今日会杀我。”


    “在未明真相前,我不会随意定罪,我今日来此,只是想要知道答案。”


    林斐然手腕一转,将剑背于身后。


    “若你当年一同参与截杀,我不会停手,但你没有……母亲不知晓你的所作所为,临走前愿意请你护佑,心中定是不怨的,我也没有资格替她定罪。


    但人皇,我杀定了。”


    不远处的沈期双目圆睁,似是听到什么惊世骇俗之言。


    白露缓缓闭目,顿了许久,才终于道:“既然让你进了无间地,便是不想你出去。”


    林斐然不为所动:“既然不想我出去,便不该让我看到四卷完整的《大音希声》,你分明知道我全都能记下,这可不像是要把我困在这里。”


    白露抬手,几条枝干便旋转而去,将她从玉山上接下,与三人相对而立。


    她注视林斐然许久,眼中带着不忍:“他们为你设了一个死局,即便是我也无法阻止,不论是人皇还是丁仪,他们也不过是这局中的一枚棋子,左右不了局势。”


    林斐然目光一凛:“你是想说服我不要去杀人皇?”


    白露微怔,随后苦笑着摇头,睫羽轻垂,眼中已不见波澜。


    “我很累了,这些年来,我一直在赎罪,早已经没有心力去关心别的人,思考别的事。愿意为他们炼丹,也是不忍城中百姓受难,能多做一些是一些。


    你想对他如何,我已没有心力在乎。”


    林斐然仍旧持剑,对这番话不置可否。


    白露看向天幕中的繁花,轻叹道。


    “这是密教为你设的局,但我以那座铜鼎为筹码,为你争取了另一条路——


    斐然,留在这里,永远不再出去……


    至少百年之内不再出去,你会安然无虞。”


    林斐然垂目,锋刃芒芒:“若我要走呢。”——


    作者有话说:本章还有点尾巴,但考虑到作者明天还要上班,实在熬不了夜,白天再补吧[爆哭][爆哭][爆哭]下章雨霖铃结束


    第189章 雨霖铃 落幕


    白露回首:“阿蘅说, 你若出去,只会是死路。你还这么小,何必面对那些事……


    金澜当年那番话, 如今看来便是托孤,我又怎么忍心看她的孩子去送死。”


    林斐然没有接话, 只是并指抚过剑身,足下隐隐生风:“那座铜鼎为什么能做筹码?”


    白露退后半步, 脚下的青砖地立即旋起道道法阵:“因为轮转珠。世上唯有我一人能够操纵这些法阵, 帮助他们以凡人之身夺舍,蕴养轮转珠。”


    “如果我一定要出去呢。”


    “我不会让你去送死,如果你一定要出去, 只有斗败我, 破开这处无间地。”


    林斐然微微一叹,指尖轻弹, 剑身立即荡出一阵悦耳的嗡鸣:“你们都喜欢为我做决定,但有没有问过, 我想怎么做。”


    闻言, 卫常在神色微动, 侧目看向她,不知为何,他蓦然想起自己隐瞒夺骨一事。


    “我不是瓷偶,我也有自己的路,我有自己想做的事。”


    林斐然微微闭目,剑刃上一道光华流转,映出满夜星河。


    “如果我走的路注定坎坷,我亦会欣然接受,因为这是我的选择。刀剑在手, 岂有不平路。”


    刹那间,白露退回玉山之上,神情不明,她抬起手,这座江南夜城当即裂开道道细光,无数法阵一同运转,合纵锁向林斐然三人。


    她凝神看去,后退三步,提起沈期的后领,将他挂在其中一座屋脊之上,自己弓身而去,手中潋滟悬起,如一道流光般击向前方。


    “巽三乾五,迷踪步第三式退,无垢剑法第五式,东击!”


    在开口之时,卫常在便已随她而动,她说什么,他便怎么做,林斐然话音刚落,他手中的昆吾剑便利落击向东方!


    那里分明无物,落剑时却处上一处坚硬所在,发出一声清脆的叮声,如击钟磬。


    第一道法阵就此破开。


    林斐然的目标十分明确。


    如霰曾同她说过,如今的白露心中无物,虽然是修士,却已经没有灵脉,她又说自己已然与洛阳城融为一体,那么想要斗败她,破开这处无间地,只需要斩去那些通天彻地的花柱。


    法阵破开的瞬间,潋滟剑疾驰而出,林斐然足下电光乍起,在剑刃触及第一根柱子时,她恰巧闪身而至,于是右手紧握剑柄,旋身劈去——


    砰砰。


    那是心脏搏动的声音,不算微弱,正从那碧绿的茎杆中传出,但一道剑光划过,深处便归于寂静。


    无数株魏紫纠缠而成的花柱崩裂倾倒,片片烟紫从空中飘落,在这夜色中愈加暗艳。


    沈期站在屋脊之上,怔然望着这景色,蓦然间,他回头看去,看向玉山上的那道身影。


    白露只是站在那里,控着一道又一道法阵而去,安静地看着林斐然解开一道又一道。


    他心中觉得有些怪异,又看向下方游移的法阵,总觉得这样的行为十分熟悉。


    就像他初到太学府时,堪比文盲,师父便将书一页一页喂给他,从头教导。


    ……


    林斐然的确如她自己所说,有剑在手,便一往无前。


    她斩断一根又一根支撑起这方无间地的花柱,于是夜色微明,天际中透出一点曦光,空中落英纷纷,谢幕一般铺了满地。


    直至其中一处,林斐然解阵慢了许多,动作也有些犹豫,卫常在只静静等她。


    恰在此时,白露手印一变,迎上二人的法阵再度变换,林斐然顿了片刻,再度提剑而去。


    第一根、第二根、第三根……花柱中传来的搏动越发明显,声音也渐渐带有回响。


    林斐然破阵越发熟练,几乎解了近百道,再也没有滞涩,但她的面色却越来越沉,眉心微拧。


    白露在教她如何变阵、解阵。


    每一道袭来的法阵都如《大音希声》编纂的目录一般,由易到难,层层递进,最后又归于至简。


    阵法的本质就是围困与连同,这是大音希声卷首所言,所以最后一道法阵,只是个一笔连成圆。


    简单到三岁小孩都会画,但它没有破绽,阵眼不见。


    林斐然立于圆圈内,卫常在执剑在侧,他道:“这也是法阵?”


    林斐然点头,默然看向前方。


    天幕上只剩有鱼鳞般的黑云,十分浅淡,其余的便都是灿白的天色。


    最后一处是一枝金丝灌顶,洁白的花瓣在暮云中招摇,丝丝黄缕透出天光,柔嫩而安静。


    安稳的搏动声传来,如同婴孩沉睡在母亲的怀抱,如此平稳安宁。


    林斐然缓缓呼出口气,回忆起方才遇见的所有法阵,忽然明白什么。


    于是她纵身而起,提剑作笔,道道剑光在这法阵上交织而去,一个原本无缺的圆便有了破绽,不出一息便再度碎开。


    圆是一切阵法的开始,的确没有缺陷,但它同样也可以连同,只要将其连成另一个法阵,便可迎刃而解。


    林斐然身形极快,如一道明亮的锐光向长柱破去——


    轰然一声,这方无间地剧烈震动起来,如同一个失衡的浑天仪转动一般,浓黑的星河与灿白的天色不停颠倒转动,最终停在一个均衡处。


    天际中半黑半白,洒落在地的花瓣也再度漂浮腾飞,整座城池废墟顿时花如雨下。


    花柱被斩断,耳边搏动声不再,林斐然的剑还未收势,便蓦然刺入一处柔软之地。


    霎时间,点点温热喷洒在她面上,带着馥郁的馨香。


    林斐然瞳孔微缩,神色惊异。


    不知何时,他们又再度踏回方才那座玉山之上,潋滟剑直直从白露胸前穿过,她喷出点点腥血后,颓然后退,跌坐在圈椅中。


    她心中无物,心脏俱都分在这些通天彻底的花柱上,如今花柱被断,阵法全破,她自然也受其牵连。


    但这一剑,是她自己愿意受的。


    只有这样的一剑,才能将她的一切终结在此。


    林斐然立即收剑,转目看向那张案几,上方那粒不起眼的丹丸仍在原处,她的神色立即复杂起来


    “……你没服药?”


    白露倒伏在座椅中,神色微怔,旋即笑开,丝丝艳血从嘴角落下,哑声道。


    “真是个眼尖又聪明的孩子,金澜若是在世,一定倍感欣慰。”


    卫常在凝神看去,疑道:“那是什么丹丸?”


    “天青丹。”林斐然站在白露身前,衣袍猎猎,“她的心脏早已挪移至整座城中,即便破去那些花柱,伤及她身,她也不会立即死去,只要服下这枚丹药,一切便有转机。”


    白露倚着椅背,不停地咳嗽出鲜血,神情却比先前任何一刻都要轻松,甚至露出一个恬淡的笑。


    “把它拿出来,扔在一旁,就意味着我不会吃。


    助纣为虐,六条无辜的生命在我手中湮灭,我每一日都在想,到底如何才能赎罪,但除了死亡外,别无他法。


    我想过死……但、但我还不能死……师父的夙愿还没有达成……”


    她撑着椅背,鲜血不断涌出,声音越发沙哑,昳丽的面容也如残红一般,带着最后一抹艳色。


    她执着起身,将那四卷《大音希声》推到林斐然身前。


    “我一直以为,师父的夙愿与丁仪相同,只是他暂时找不到办法,后来、我意外发现了一本手札……


    原来他早有想法,他要、编纂这本阵法书籍……”


    她颤抖着翻开终卷的最后一页,那里正写着几行小楷。


    林斐然默然片刻,还是插剑入地,蹲身翻看。


    【吾师有言,凡人生而无力,却善假于物,凭一双手便可造出万物,撬动天地,斗龙吞虎。


    人人为人,却因灵脉有异,囿于其间,如此可惜。


    故而,吾师艮乾之遗愿,便是要这本阵法精要面见世人,借助灵石、灵玉之灵力,阵法之连接,可让天下凡人也一并享受这天地间的奥妙。


    然途中为救逆徒,不期然坐化于天地,抱憾而去,吾悲痛难言。


    为了师之遗愿,吾编纂数十年,终不负所望,得成四卷,谓之大音希声,以告恩师。


    逆徒白露,顿首】


    “三十载光阴,终成此书,如今,我心中已再无留恋。


    我不奢望以此还清我的罪孽,但能无愧于师父,已然足够。


    你和你母亲那么像,我怎么会不知你想离开。


    只是多给你留一条路罢了。


    若你愿意待在这里,那我便再留一百年,如果你不愿意,那我将这卷书全然交给你后,便能解脱而去。”


    她看向林斐然,目光柔和。


    “有了它,凡人亦可调用世间灵气,师父此生便是为此奔波……


    小慢慢,如果是你的话,定然不会独吞其法,愿意将其广散天下。”


    她闭目,一滴如珠的热泪落下。


    “唯有死,才能赎清我的罪孽。


    从此之后,只愿做一株花,一株草,呆呆地生长在际海旁……”


    直到一个背着馒头筐的老者经过,将她摘下。


    又是轰然一声,满天星光坠落,玉山崩塌,林斐然心中不知何许滋味,只纵身而起,将她接入怀中。


    立于废墟之上,林斐然垂目问道:“你想离开这里吗?”


    白露睁眼,黑白交际的天幕映在她眼中,却是如此枯燥与虚幻。


    她已经看过太多遍。


    但此时此刻,她仿佛又看到那一个雨日午后,金澜翻墙而来,隐入宫中,偷偷来到她身前,也是问出这句。


    “你想离开这里吗?”


    那时她说她不会离开,但现在,她抿唇一笑,点了点头。


    “既然带你离开是母亲的愿望,我会替她做到。”


    第三声巨响震彻耳畔,眼前所有法阵崩塌,无间地终于开始剥离,露出洛阳城原本的天色——


    城中正有一轮夕阳将落。


    两界连通,不远处传来一首孩童脆声清吟的童谣。


    “小姑娘,钗裙香,同携手,游三江。池中鱼,肥又长,甩钓竿,泥藕香。


    你我今日共结谊,鬼门也敢闯,素手摇铃铛——”


    白露的身体忽然颤抖起来,一滴滴热泪拍打在林斐然手背,又很快划过,只留下一道道泛着凉意的湿痕。


    “出太阳了。”她看向洛阳城的落日,唇角露出一个笑,“如果我还能见到你母亲,我会告诉她,你现在有多好。”


    她抬起手,不知要触向何处,但伸至半途,终于无力垂落,阖目而去。


    林斐然微微闭目,顿了片刻,继续抱着她前行。


    轰然一声,皇城的某一处无故倒塌,残留的无间地亦崩碎成齑粉,迷茫地飘在这霞色中。


    而在这废墟之外,早有无数双眼睛盯来,他们看着林斐然抱着白露从烟尘中走出,步履缓慢而踏实,足下影子拉得极长,如一柄岿然不动的剑影。


    片刻后,卫常在与沈期匆匆走出,看向眼前之景,立即驻足在广场之中。


    沈期茫然道:“他们不是还在商讨北原之事吗?怎么……”


    林斐然望向拥簇中的人皇,神色未动,只是看了白露一眼。


    “原来,连你也被他放在局中。”


    只听咚然一声响,那尊天地黄钟立即响彻洛阳城,又于瞬息之间传至每一洲。


    “逆贼林斐然,居心叵测,为夺治病丹方,遂潜入宫中暗杀圣宫娘娘,其罪当诛!


    特传追缴令,请天下有志之士一同将其缉拿归案!”


    丁仪原本神色淡淡,并不在意此事,但看向林斐然时目色微凝,不由得看了人皇一眼。


    “陛下,娘娘她似乎……已无搏动之象。”


    人皇目色未变,只道:“亚父不知,白露不会出事,她有一枚天青丸……”


    语罢,他见到那方素白的纱裙上渐渐透染出大片艳红,甚至如同止不住一般,正淅淅沥沥滴落,与洒下的霞光几乎要融为一处。


    他终于停了笑。


    第190章 天地黄钟 “杀人夺药,大逆不道”……


    高垒的城墙上之上, 守城的卫兵低声暗骂这糟鬼天气。


    晨时午间还淅淅沥沥落雨不停,将檐下的牡丹都打得蔫蔫的,吓得他们赶快去呵护遮雨, 到了此时竟又莫名其妙出了太阳。


    “见了鬼了,在洛阳城待了几十年, 还没在冬天见过这样的天景。”


    另一人搓了搓手:“还有城中,今日的花都莫名其妙打蔫, 奇诡得很, 会不会是中了什么术法?”


    事关圣宫娘娘最爱的牡丹,谁也不敢怠慢。


    几个卫兵琢磨片刻,看向孤身站在一旁的参星域修士, 原本想上前询问, 但见他一直凝神盯向城外,眉头越蹙越紧, 忍不住道。


    “仙长,你快站了一天, 是有什么人要盯吗?”


    那修士分神看了他一眼, 揉了揉酸涩的双目, 举起手中灵宝,鹤首顿顿转动。


    他语气有些不安:“诸位来得正好,我本是奉命的蹲守此处,不让某人进城,只要他靠近,这宝物便会有动静。”


    几人讶异:“这、这不是动了吗?难道那人就在附近?”


    修士双手抱头,神色烦躁:“原本该是这样,可这半个时辰前就在转动,他明明就在附近, 却迟迟不现身,我甚至不知道他到底有没有进城,该不该去回禀。


    他在折磨我,他一定在折磨我!”


    卫兵队领沉思片刻,开口道:“大人勿急,城墙处有一个探寻法阵,再厉害的修士也隐蔽不了,传令戒备!”


    修士看到救星一般大喜:“原来还有法阵,这法阵必定是宫中传出!哎呀,我应当早和你们说!”


    他三两步上前,只见队领取出一份卷轴,其上法阵轮转,他又将鹤形灵宝放入,卷轴之中立即现出一道天地轮盘,不出片刻便定在一处。


    队领道:“有了有了,坎水位白虎处,向东十里!”


    修士立即转头看去,蒙蒙日色下,东十里处就是一座略显低矮的小山。


    卫兵疑惑道:“此人一直就在那里?难道是有什么埋伏?”


    这话听得修士心里一惊,算一算,如霰至少在那里待了半个时辰,可他先前分明走远,为何又突然折回来?


    修士心中越发不安,他迟疑地拔出自己的长剑,对几人道:“那人身份特殊,我怕他想对洛阳城不利,故而先去探查一番,这个灵宝便放在你们这里,时时监视他的位置。”


    言罢,他又给参星域同门送了一只信鸟,这才咬牙起身。


    那座山确实不远,御剑只需几刻,修士悄然在山顶处落下,隐于一处巨石后,探头远远看去。


    只一眼,便瞳孔紧缩,心如擂鼓。


    那本该是一处种满青松的平坦山顶,此时却像是被什么利物扫荡过一般,全都倒塌断裂,只突兀地露出尖锐的半截枝干,于是空中散着一阵浓烈的松香。


    然而在这遍布的枝干中,又堆叠着难以清点的尸身,血色遍布,这腥甜便与松香纠缠起来,越发浓厚,嗅得人心神震荡,竟有些迷醉的醺意。


    但最令人心惊的不是这尸山血海,而是伫立其上的那道身影。


    尸山之上,有一人持枪而立。


    左手袖袍在风中微扬,右手却十分利落,腰间以柔韧的金丝缠缚,下摆处却溅着红痕,轻重不一的血色晕开,如同一幅踏雪寻梅图。


    他垂目看来,发丝稍显凌乱,几缕落上眼睫,衬得翠眸越发深碧。


    而在他眼下颊上,却又透出一点奇诡的红晕,带着几分餍足酣畅之色。


    他抬指擦去下颌处的温热,低声道:“看够了吗?”


    修士不敢想他为何在这里动手,不敢想他要做什么,第一反应便是逃跑。


    只是刚跨出一步,一杆碧色长枪便从天而降,拦住他的去路,修士顷刻间腿软在地,喉口微动,紧紧抓着手中剑。


    如霰并未靠近,而是抬腿步下,不急不缓地解下外袍,将其焚毁在幽蓝火焰中,随即换上了另一件银纹玉色的袍子,动作行云流水,像是在高阁中,而非尸山里。


    在这危急之时,重压之下,修士脑子一抽,竟然向他身后看去。


    十、二十……他数了起来,为这些不知是哪个教派的弟子默哀。


    但他现在最应该为不知天高地厚的自己默哀!


    “你、你怎么回来了!”他顿了片刻,又立即给了自己一个嘴巴,“不是不是,晚辈无意间闯入,并非故意撞破,还请前辈见谅!”


    如霰面上潮红未退,呼吸间还带着一点微不可查的喘|息,他甚至没有回话的想法,如今余韵仍在,他便只抬起手,随意收紧,那修士便被扼住喉口一般,碎声呜咽起来。


    他想,自己从来没有离开,又遑论一个回字。


    他之所以出城,不过是思及落雨,墓前燃上的长香不能被淋湿,便去了一趟郊外,谁知让他撞上了一些趣事,便索性留在城外,打算清理好后再回。


    但偏偏有人非要往这里闯。


    一声碎响闪过,那是喉骨裂开的声音,正在这人以为自己要一命呜呼时,忽然听到一声昂扬的钟声传来,如同凤鸣龙吟,却又十分端庄沉重。


    这是天地黄钟的声音。


    咚——


    “逆贼林斐然,潜入宫中暗杀圣宫娘娘,其罪当诛!特传追缴令,请天下有志之士一同将其缉拿归案!”


    敲钟人的声音威严而肃穆,凭这一口黄钟,顷刻间便将这道谕令传至大江南北,回荡在每一缕风中,教天下人都知晓这个骇人的消息。


    仅仅是洛阳城,便已如沸水入锅,疑惑、惊讶、愤怒、感慨……道道声音传来,同这钟音共鸣一处,十分聒噪。


    哪怕是面临生死危机的这个修士,闻言也倒吸口气,立即呛咳起来。


    如霰的手微顿,随后向洛阳城看去,面色舒展,迎着霞光,唇边浮起一点笑意,不知是夸赞还是无奈。


    “真是闹了一件大事。”


    这样,以后不就只能待在妖界了吗?


    言罢,他再也无心注意眼前这些,抬手执起金澜伞,纵身而起,顷刻间便不见了身影。


    修士软身倒在地上,不停呼吸,为自己终于捡回一条命而高兴。


    秉承着道友之情,他上前想要看看是哪派弟子,好告知他们门内师长,但翻来翻去也没有找到信物,只有一件件相同而湿红的云纹袍。


    ……


    人界共有五口天地黄钟,分别位于中州王宫、东渝州大松山,南瓶洲壁水泉,西乡沙殴以及北原雪巅,是当年人妖两界混战之时,各州能人异士共同铸造而来,不需捻诀结印,只一击便可传信于天下之人。


    时至今日,这黄钟已然是一道象征。


    林斐然从小到大活了十九年,从未听过这钟磬之音,今日得以听闻,竟然是为自己而鸣。


    为她“杀人夺药,大逆不道”而鸣。


    她心中觉得好笑,却又更觉荒谬,故而只是抿唇看着这肃穆的声浪传远,心中没来由地升起一点郁怒。


    寒症这样诡异的病症由北而来,如今已经能在洛阳城看出些端倪,这才应当是传讯于天下之事,而不仅仅是为了他们这样一个局。


    她立于众人围困的广场中央,直直与人皇对视,目光一瞬不瞬,见他面色忽然惨白,心中似有所觉,于是垂目看向怀中之人。


    在过往那张画像上,白露应当是更为清冷出尘之人,可如今的她闭目而去,眉眼松弛,已然看不出半分坚韧,只有磋磨后的解脱。


    人便是这样。


    过往的爱是真,后来的恨与麻木也是真,以往的狠心是真,过后的忏悔与悲辛也是真。


    每一刻的体味都是真,交织而成,将自己网罗其中,于是有了痛苦。


    林斐然叹息一声,不为她,亦不为谁。


    渐渐的,白露的身体开始消散,像他们这个境界的修士,死亡后便会化为灵气,回归天地,于是手中之人开始变轻。


    她看向天际,今日接风宴的确是个好日子,冬日的洛阳城甚少出阳,更别提这样的霞光,如此难得一见的奇景,也被她遇上了。


    “我有时也会想,如果能做一根无心的竹子,或是墙角生出的野花,便不必再经受这样的痛苦。


    但我们是人,避不开,便只有面对。


    直面每一份苦难,迎接每一份欢欣,然后——”


    她张开握紧的右手,一枚天青色的丹丸静放其中,在见到人皇那怔愣的神色时,缓缓将其捻碎。


    “然后,战胜它。”


    人皇立于众人之间,神色奇怪,他心中惊颤之余,最先升起的竟然是一抹不解。


    白露没有服下这枚丹丸。


    林斐然再是少年天才,对上她,也绝不可能毫发无伤地出来。


    所以,只可能是她没有服用。


    她自己选择了死亡。


    为何?


    人皇心中升起一点迷惘,见惯了亲眷间生死的他,因为麻木,竟然没能第一时间对白露的逝去作出反应,只是站在原地,呆愣地看着。


    丁仪看他一眼,心中已经有了推算,于是暗叹一声,扬声道:“参星域弟子听令,将林斐然捉拿在此,接受惩处,万万不可让她逃回妖界!”


    咚。


    又是一声钟响,震得沈期头脑发蒙,卫常在却沉了目色,扫过众人后,极轻极静地将目光放在林斐然身上。


    下一瞬,在反应过来前,他已然动身挡在她身前,叮然拦下一柄凝光匕首。


    直面苦难,迎接欢欣,刚才的话不停在耳边萦绕,他心中终于有些开悟。


    与其沉湎于她离开的痛苦中,不如直面,将她找回。


    就如同艮乾圣者寻玉、白露著书,只要持之以恒,事不会败,只要他长久地跟随,林斐然也会回来。


    但在此之前——


    “慢慢,你想去妖界吗?”他回首看向林斐然。


    见她神色,他便已经知道答案,于是略略敛眸,手中昆吾剑出鞘半寸。


    “好。”


    剑身上溢出淡淡寒气,锐光逼人,他又道,“今日你还想做什么?”


    他早就见到林斐然眼下埋藏的怒意,他知道她一定会做些什么。


    林斐然注视他片刻,随后视线上移,将手中之人放到一旁,回道:“我要做一件他们早就该做的事,然后——”


    她抬起手,原本要拔出那柄潋滟剑,可有一道更快的剑鸣破空而来,于是她眉梢微动,纵身而起,接过那柄更为称手的长剑,金澜。


    她回头看去,屋脊之上,已然立着一道银白的身影,如霰撑着金澜伞,面色隐在影子下,神色不明。


    林斐然握住剑柄,并指抚过剑身,双唇微抿,随即呼出一道清气。


    刹那间,剑灵的身影一晃而过,由伞中而出,立于剑旁,她回望而来,发现白露时微微一顿,又侧首朝向林斐然。


    只听她继续道:“——然后,为我母亲报一剑之仇。”


    金澜剑灵一怔,身形微滞,但很快便化身入剑,金澜剑上便浮起一道锐光。


    “我明白了。”


    卫常在敛眸,手中昆吾剑出鞘,他踏出一步,足下便有雪色蔓延开来,一阵寂冷的寒意铺出,霎时间扩散至每一处。


    “无论你想做什么,我会助你。”——


    作者有话说:啊啊啊好想立刻写本卷末尾,那是吊了作者好久的胡萝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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