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孤认罪
卫舜君身形微晃, 在皇帝如山如岳的威压下,他的脸色惨白如纸, 嘴唇翕动,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在这种情况下,任何辩解都是苍白的,皇上的这一手就没想着能让他安然脱身。
那周雁台上位不过月余,祖上三代秀才,本人胸无大志,只会些之乎者也的大道理,虽然早就知道他有些猫腻, 卫舜君着实没想到, 是由皇帝亲自下手,想要将他从太子之位上拉下去。
说来也好笑,明明自己身为太子, 位置却坐的比皇位还稳。自己装作招猫逗狗的纨绔多年, 朝堂上也没出现过一声反对,没有人比他卫舜君更配这太子之位了。
怪不得, 皇帝会着急。
观礼台上,唐安的心脏如同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 几乎无法呼吸。他看着台上那个孤立无援的玄色身影,看着他被自己的亲生父亲如此当众羞辱与构陷,一股愤怒和心疼几乎要冲破胸膛。他死死咬着牙, 才克制住冲出去的冲动。
他知道, 这是皇帝的局, 一个要将太子彻底打压下去的死局。
琢堇在一旁,优雅地端起茶杯,轻轻吹了吹热气, 嘴角噙着一丝了然的笑意,就好像在欣赏一出精彩绝伦的戏剧,看到精彩的地方,他甚至还会拍手叫好。
而祭坛上,皇帝看着怔愣在原地而哑口无言的太子,眼中闪过一丝冰冷的快意,他缓缓抬起手,准备下达最后的命令。
“父皇,就这些手段吗?”卫舜君突然笑了两声,看着皇帝举起的半手,继续,“父皇对孤的疼爱可真是……厚重啊。”最后一词语句上扬,带着些嘲弄。
卫峥气急,卫舜君突然的笑,就是在嘲讽他这个九五之尊,他眉头紧锁,惊疑不定地看向台下他看向了琢堇。琢堇依旧端着茶杯,神色不变,只几不可查地微微颔首。
卫峥心中稍定,这才将冰冷的目光投向祭天台下,声音带着极大的怒意,“卫舜君!你笑什么?莫非是自知罪责难逃,失心疯了不成?”
卫舜君的笑声戛然而止。他缓缓抬起头,脸上再无之前的苍白与隐忍,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与嘲讽。他甚至没有理会皇帝的质问,而是目光扫过台下噤若寒蝉的百官,以及远处那些正在张望的百姓。
“父皇,”卫舜君的声音清晰而平稳,却带着一股奇异的力量,穿透了广场,“您还在等什么呢?‘不仁不义不孝不悌’的罪证,您不是已经一条条,当着天下人的面,亲自为儿臣罗列清楚了吗?”
他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
“儿臣……认罪。”
“认罪”二字一出,全场皆惊!连皇帝都愣了一下,没想到他会如此干脆。这完全不符合他预想的场景。
难道不是,卫舜君拒不认罪,状若癫狂,皇帝在顺势而为,剥夺太子之位?
“既然认罪,那便……”皇帝下意识接口,准备继续,虽过程有偏差,但只要结果达成,也算话。
“等等!”卫舜君猛地打断了他,声音陡然拔高,如同金玉交击,震人耳膜,“儿臣认罪!但儿臣这些微末‘罪责’,与父皇您相比,又算得了什么?!”
他不再看皇帝,而是猛地转身,面向那高高的祭天台和传国玉玺,更好像是面向那冥冥中的上天,朗声开口,声音如同洪钟,传遍四野,“皇天后土在上!臣,大梁太子卫舜君,今日于此祭天圣地,冒死禀奏!揭发当朝天子卫峥,欺天罔地,罪孽滔天!”
“轰——!”
这话如同九天惊雷,在每一个人头顶炸响!百官骇然失色,平民之间哗然骚动,谁都不知道太子为何会突然冒出这一句话,难不成,太子……这是……要弑君?!
不,这要比弑君更加疯狂,在上达天听的祭祀大典上,被人举证,举证的还是血脉相连的太子。这几千年来,从未出现过的事情,就连前朝的昏庸至极的帝王,也没有通过这么大的篓子。
皇帝卫峥的脸色瞬间铁青,勃然大怒,“逆子!你敢……”
“我有何不敢!”卫舜君豁然转身,目光如电,直刺皇帝,将他后面的话硬生生逼了回去。他不再给对方打断的机会,语速极快,字字如刀,“其一,卫峥为谋帝位,与前朝权臣勾结,更与北方帝国暗通款曲,约定假意入侵,制造乱局!以此夺位,实为卖国!”
“其二,二十余年前,帝都那场改朝换代的前朝叛乱与外族入侵,根本就是卫峥自导自演的一场大戏。交战双方,皆是他麾下兵马!无数将士枉死,帝都百姓惨遭兵燹,尸横遍野,血流成河。这一切,不过是为了成全他名,为他的篡位铺路。后而弑君,前朝昌汉帝,孤有证据,死于毒杀。卫峥身为朝臣,勾结外藩卖国,弑君篡位,戕害军民!”
“其三,为掩盖真相,巩固权位,他建立紫黎殿,罗织罪名,残害忠良,监控朝野,生杀予夺,视律法如无物,此乃暴政,此乃祸国之源!”
他每说一句,皇帝卫峥的脸色就阴沉一分,但那眼神中的暴怒反而渐渐平息,化作一种冰冷的平静,甚至嘴角还扯出了一丝噬笑,仿佛在嘲笑卫舜君的天真。
“说完了?”待卫舜君话音落下,卫峥才冷冷开口,声音不大,却带着一股令人心悸的威压,“舜君,朕教过你,成王败寇,历史由胜利者书写。你所说的这些……就算有几分是事实,那又如何?谁能证明?就凭你空口白牙?”
他环视台下,目光所及,百官纷纷低头,无人敢与他对视。
“至于手段……”卫峥嗤笑一声,带着毫不掩饰的轻蔑,“你以为,在这里,当着这些蝼蚁的面,说几句所谓的真相,就能扳倒朕?就能赢得人心?你身为太子,手段……还是太弱了些。”
他挥了挥手,如同拂去尘埃:“拿下这个疯癫逆子!”
侍卫应声而动。
然而,卫舜君却猛地一撩衣袍,再次面向祭台,重重跪倒在地。他无视逼近的侍卫,用尽全身力气,发出震天动地的呐喊,“上天为证!我卫舜君所言,句句属实!卫峥为登帝位,不惜勾结外敌,自编自导兵祸,致使帝都生灵涂炭,忠良蒙冤!其罪孽,罄竹难书!今日玉玺在此,此等无德无行、欺天骗世之人,有何资格执掌这‘受命于天’之玺!有何面目祭拜这煌煌上天!”
“住口!”皇帝终于色变,厉声喝止。卫舜君这番话,尤其是提及帝都生灵涂炭,勾起了许多年纪稍长的百姓和官员尘封的记忆,台下开始出现更大的骚动和议论声。
“是真的……我记得那年,城里确实死了好多人……”
“原来那场仗是假的?”
“陛下他……竟然……”
窃窃私语声如同瘟疫般蔓延。皇帝苦心营造的‘天命所归’、‘普天同庆’的氛围,在这一刻,被太子豁出性命的控诉,撕开了一道血淋淋的口子。
局面的走向,卫峥渐渐无法掌控了。他死死盯着跪在祭台前那个决绝的背影,眼中第一次露出了冰冷的杀意。
皇帝卫峥抬起的右手,狠狠挥下,这不再是示意,而是带着杀伐血腥之气的决断。
侧后观礼台上,一直悠然品茗,仿佛置身事外的琢堇,缓缓放下了手中的茶杯。他站起身,深紫色的袍袖无风自动,周身开始弥漫出一股阴冷而强大的气息。他的目光,锁定了祭台前那个玄色身影。
唐安在琢堇身后,将这一切看得分明。
皇帝动了杀心!琢堇要出手了!目标直指卫舜君!
不行!绝对不行!
一股前所未有的恐慌与决绝瞬间冲垮了唐安所有的理智与权衡。他不能眼睁睁看着卫舜君死在这里,什么潜伏,什么计划,什么陆家重任,都不如卫舜君重要。
他几乎本能地要往上冲,就在这时,一只手拽住了他的手腕,唐安回头,没等看清来人。
异变,发生了!
原本碧空如洗,阳光灿烂的天空,毫无征兆地骤然暗了下来!仿佛有一只无形的巨手,将浓重的乌云从四面八方汇聚起来,乌云翻腾,短短几吸间就吞噬了所有的光线,白昼宛如黑夜!
这突如其来的天地异象,让所有人都惊呆了,连正准备出手的琢堇都动作一滞,惊疑不定地抬头望天。
“天怎么黑了?!”
“是日食吗?”
“不对!这云来得太怪了!”
“老天爷生气了!”不知从什么地方冒出这一句话,随后百姓之中的声讨声逐渐大了起来,惊呼声与骚乱声瞬间取代了之前的死寂。
卫峥眉头紧皱,他的右手握拳,藏在身后,面上是令人胆寒的恨意。
紧接着,“咔嚓——!!!”
一道惨白刺目,粗壮如蟒的闪电,撕裂了浓重的黑暗,带着毁天灭地的威势,自九霄云外直劈而下!它的目标,并非别处,赫然正是那高高耸立的汉白玉祭天台!
第92章 你是要造反吗?
轰隆——!!!
震耳欲聋的霹雳巨响紧随其后, 几乎要震破所有人的耳膜,气浪以祭台为中心扩散, 吹得台下百官东倒西歪,旌旗猎猎作响,甚至于远处观礼台的帷幔都被狠狠的掀了起来。
电光石火之间,所有人的目光都死死盯住了那被雷光围住的祭天台顶。
皇帝卫峥脸上志在必得的冷笑僵住了,目光中满是不可置信的惊骇。
琢堇的气息被打断,眼中首次出现了凝重。
台下的百官百姓,站的更近,飓风裹挟着他们, 甚至连眼睛都睁不开, 这种场景更是让多人骇得魂飞魄散。
而唐安,他的心在那一瞬间几乎停止了跳动!他眼睁睁看着那道恐怖的天雷,不偏不倚, 正正砸在了卫舜君所在的位置。
卫舜君……他还在祭台之上!
他焦急的就要冲出去, 没想到又被拽住了手腕,那人在他耳边低语, “你冷静点,太子没事。”
唐安这才反应过来, 他侧头去看,拉住他的是冯九,是紫黎殿地级刺客的冯九, 还是太子贴身侍卫的冯九?
他不得而知, 唐安愤怒的甩开冯九的手, 但行动停了下来。
冯九太笃定了。
雷光散去,烟尘弥漫,整个祭天台顶一片狼藉, 焦黑处处,那象征着“受命于天”的玉玺连同紫檀案几,皆不知所踪,唯有那巨大的香鼎歪倒在一旁,兀自冒着青烟。
台上,皇帝的身影有些踉跄,被眼疾手快的侍卫扶住,他死死盯着那片烟尘的中心。
烟尘缓缓沉降。
一道身影,依旧跪立在祭台中央。
是卫舜君!
他周身的衣物有些焦黑破损,发冠也被震落,墨发披散,他面目更显消瘦,但有一种令人惊异的美色,让人移不开眼。他依旧保持着跪姿,身形挺拔,并未被那天雷击垮。甚至,在他抬起的脸上,那双眸子在昏暗的天光下,亮得惊人,里面没有恐惧,只有一种悲悯而决然的神情。
天地一片死寂。
唯有卫舜君缓缓抬起头,望向脸色煞白的皇帝,声音平静,却带着一种来自九幽的寒意,清晰地传入每一个人耳中,“父皇,您看……上天,怒了。”
皇帝卫峥脸上的从容与冰冷彻底碎裂,被一种近乎癫狂的惊骇与暴怒取代。他指着祭台上那道在昏暗天光下,于雷击余烬中依旧挺立的身影,手指剧烈颤抖,声音因极致的恐惧和愤怒而扭曲,结巴,“逆……逆子。妖孽,快,快给他弄下来。碎尸万段!碎尸万段——!!”
天降异象,雷霆劈击祭台,太子却安然无恙,这无疑是对他“天命所归”最直接的否定,他绝对不允许卫舜君多活一刻!
今日,他必须死。
琢堇眼神一凛,不再迟疑。他脚步轻移,身形飘忽而起,正准备直扑祭天台顶。他指尖萦绕着幽暗的光,不知是什么暗器,带着致命的杀机,目标明确,太子卫舜君。
然而,就在他身形刚动的刹那,一道青灰色的身影比他更快,如同扑火的飞蛾,带着决绝不顾一切的姿态,猛地窜出,几个起落,竟抢在琢堇之前,踉跄着冲上了那片尚弥漫着焦糊气息的祭天台顶。
是唐安!
他再也无法忍耐,在看到琢堇动杀机的瞬间,唐安脑中名为“理智”的弦彻底崩断。什么天杀的紫黎殿,什么狗屁皇帝,什么自身安危,都被抛到了九霄云外。
他只有一个念头……到殿下身边去。
“什么人?!”
“拦住他!”
台下的惊呼和侍卫的呵斥被他全然无视。他眼中只有那个跪在废墟中央,墨发披散,身影孤绝的身影。
三步并作两步,唐安甚至能感觉到背后琢堇那冰冷刺骨的目光,但他管不了那么多了,用尽了全身力气,终于冲到了卫舜君身旁,张开双臂,以一种保护者的姿态,挡在了他与琢堇之间。
他背对着琢堇,这在杀手中是最忌讳的事,就好像他已经放弃了生命,只为护住卫舜君,唐安急促地喘息着,胸口剧烈起伏,抬眼看向卫舜君。
四目相对。
卫舜君显然也怔住了,他抬起头,看向这个不顾一切冲到他面前,并替他挡住了死亡的人。
是唐安!当他的目光触及唐安带着决绝的脸庞,卫舜君的眼中,瞬间掀起了滔天巨浪。
之前刻意伪装的平静与陌生,再也绷不住了,瞬间爆发的情绪要将卫舜君的心撕裂了。
“你来干什么!”卫舜君嘴唇轻颤,原本指责的话,却带着动容。
“来守着你。”唐安直勾勾的盯着卫舜君的眼睛,开口。
那份关切,那是在这充满杀戮的祭台上,唯一真实不虚的温度。
仿佛卫舜君之前所有的试探,所有在孤独中滋生的不确定,都在这一眼对视中,得到了最坚实的回应。
他的嘴唇微微动了一下,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没有发出声音。
只是那双深邃的眸子里,沉淀成几乎要将人溺毙的温柔。
他看着他,仿佛要将他的模样,刻进灵魂深处去。
唐安迎着太子的目光,微不可查地点了一下头,仿佛在说:我在。
就在这时,琢堇不屑的笑了一声,声音在唐安身后响起,“叙旧够了?嗯?”
‘嗯’的一声,告诉了唐安,他此时的心情十分差劲,他一把拽开唐安,掌风,毫不留情地向着太子拍下。
“找死!”
轰隆一声,又一雷霆劈了下来,那雷霆之身挡在了太子身前,为太子当下这一杀招,琢堇身形俱退,若是再慢一点,就要被劈在祭台之上了。琢堇眼神冰冷,内心却泛起一丝疑惑,难不成卫舜君真是天命所归?
祭天台顶,烟尘未散,雷击后的焦糊味混合着血腥与硝烟,构成一幅百世难见的场景,这一场景日后被流传千年,名为天命。
唐安搀扶着卫舜君,两人在废墟中央相互倚靠。
台下,皇帝卫峥狰狞的咆哮声,侍卫们试图冲上祭台的呵斥声,以及百姓因天地异变和太子控诉而产生的巨大骚动声,混杂成一片,整个广场沸腾了起来。
“保护太子殿下!!”
一声清越充满决绝的厉喝,如同裂帛,在混乱的人群中炸响。
只见人群一侧,李靖猛地拔出腰间佩剑,他身后那十几名早已按捺不住的崇武院弟子,如同出鞘利剑,毫不犹豫地迎向了试图冲上祭台的皇帝亲卫。
“李靖!你李家要造反吗?!”有官员惊怒交加地呵斥。
李靖一剑劈开一名亲卫的攻势,脸上再无平日倨傲的少年气,“放屁!老子保的是大梁正统!卫的是国之储君!真正造反的,是台上那个弑君杀子,欺天骗世的伪帝!”
他声音洪亮,字字铿锵,在这混乱场面中异常清晰!
几乎同时,在广场另一侧,原本沉寂的陆府阵营中,数名身着陆家核心服饰的主事人越众而出,其中一人,高举着一面旗帜,旗帜上,一个巨大的、气势磅礴的“舜”字迎风招展。
“陆氏一族,誓死拥护太子殿下,清君侧,正朝纲。”那主事人声音嘶哑,却带着一股破釜沉舟的悲壮,他挥舞着旗帜,身后涌出不少看似普通百姓,却眼神锐利,动作矫健的汉子,那是陆家暗中布置的暗卫,他们如同投入油锅的水滴,瞬间引发了更大的混乱。
“是陆家的人!”
“他们竟然敢……”
“快!拦住他们!”
惊呼声、兵刃碰撞声、呐喊声、惨叫声……彻底将祭天大典变成了修罗战场。
李靖带领的崇武院弟子,死死钉住了祭天台的一侧阶梯,与皇帝亲卫杀得难解难分。而陆家的人则从另一侧猛攻,制造混乱,牵制兵力。
这突如其来的变故,琢堇微微一滞,他冰冷的视线扫过台上,他自被雷霆逼下台去,本想再次出手,却被这两方的人马绊住了脚步。琢堇眼中闪过一丝意外,但更多的是一种被蝼蚁挑衅的愠怒。
场面,彻底失控了!
皇帝卫峥站在祭台下方,皇宫的正前方,身边有数重人马将他牢牢的护在内,他看着下方彻底混乱的战场,看着那面刺眼的“舜”字大旗,脸色铁青,气得浑身发抖。他苦心经营的祭天大典,他“天命所归”的完美时刻,竟被太子,彻底搅得天翻地覆!
祭台顶端,烟尘弥漫,混乱不堪。
就在唐安踉跄后退的瞬间,一只沉稳有力的手牢牢攥住了他的手臂。
卫舜君目光如电,迅速扫过台下,李靖正率领亲兵与叛军殊死搏杀,陆家子弟浴血奋战的身影在刀光剑影中若隐若现。
而近处,琢堇手持利刃步步紧逼,远处高台上,皇帝震怒的神情清晰可见。
这一刻,他眼底最后一丝犹豫尽数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
祭天台顶仿佛成了被隔绝的孤岛,四周厮杀声震天,这里却陷入一种诡异的凝滞。
烟尘尚未完全散去,焦黑的地面、歪倒的香鼎、散落的碎石,混乱异常,而在这片狼藉中央,唐安与卫舜君的手,始终紧紧的握在一起。
第93章 并肩
唐安面容白皙, 只在唇边有一丝不知从哪沾到的黑,但眼神灼亮, 耀的人移不开眼。卫舜君侧脸优越的骨相在一片焦土中更加明显,虽然玄色衣袍在混乱中沾染了尘土,但他的身姿依旧挺拔,那是一种历经背叛,构陷,天雷轰击乃至生死一线后,被激发出来的属于真龙储君的傲骨。
两人的目光,越过祭台边缘, 越过眼神冰冷锁定他们的琢堇, 最终,齐齐落在了,那个身着十二章纹衮服, 头戴十二旒冕冠, 此刻却面容扭曲,浑身散发着暴戾气息的皇帝身上。
没有畏惧, 没有退缩,只有一种平静的对峙。
卫舜君的眼神, 彻底斩断了对父子亲情最后一丝幻想,两相对峙之下,卫峥竟不由自主地后退了半步, 他脸上的暴怒僵住了, 他看到了什么?
那个他一直视为棋子, 竟然用那样一种眼神看着他。
那眼神里,没有臣服,没有乞怜, 甚至还有一丝蔑视。
他怎么敢的?!
卫舜君难道天真的认为,就这点残兵小将,就能威胁到他?
他是九五之尊,是受命于天,万民朝拜的千古一帝。
皇帝他死死盯着下方与叛军厮杀在一起的李靖,转向身旁脸色惨白,持弓僵立的镇北将军李擎,声音嘶哑如同破裂的风箱,“李擎!朕的镇北将军!你还在等什么?!看到那个逆贼了吗?给朕射杀他!取其首级者,封万户侯!”
李擎高大的身躯猛地一颤,握着铁胎弓的手指因过度用力而骨节发白。那张需要巨力才能拉开的强弓,此刻在他手中却重逾千斤,微微颤抖着,弓弦发出细微的呜咽,却始终无法凝聚起足够的力量被拉开。
他的目光,不受控制地追随着战场上那个最为勇猛的身影,他的独子,李靖。
李靖此刻如同出闸的猛虎,一杆长枪舞得泼水不进,浑身浴血,却冲杀在最前方,每一次突刺,每一声怒吼,都带着一股不惜此身的决绝。那眼神中的悍勇与无畏,那冲锋在前的姿态,像极了当年在北疆奋不顾身的自己!
那是他李家的种!是他李擎的骄傲!
忠君……忠君……
这两个字如同烧红的烙铁,烫得他灵魂都在颤抖。李家世代忠良,为将者,马革裹尸是荣耀,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这是刻在李家骨血里的信条。
可是……君要臣杀子啊!
杀的还是如此像他、如此英勇、为了他心中认定的“义”而奋战的独子!
李擎的视线开始模糊,眼前的厮杀声仿佛离他远去了,只剩下了儿子那奋勇拼杀的身影,他忠君了一辈子,从未有过二心,可此刻,那沉重的“忠”字,却化作了最锋利的刀,要剜他的心,断他的根!
弓弦依旧在呜咽,箭镞无力地低垂。
他下不去手。
李家忠君了一辈子,难道最终,要落得一个父子相残、血脉断绝的下场吗?
战场核心,刚刚一枪挑翻一名皇帝亲卫的李靖,猛地回过头,目光穿透混乱的厮杀,精准地那个持弓僵立,面色惨白的父亲身上。
没有质问,没有哀求。
李靖只是用尽全身力气,隔着尸山血海,朝着那个教导他忠勇的男人,发出了一声嘶吼,“爹!!”
就是这一声“爹”,如同最后一根稻草,压垮了李擎心中那名为“忠君”的堤坝。
他脑中那根紧绷到极致的弦,“铮”地一声断了。
李擎猛地闭上了眼睛,复又豁然睁开。
他不再看暴怒的皇帝,他手臂一松,“哐当”一声,那张象征着皇帝命令和无限荣耀的铁胎弓,被他毫不犹豫地扔在了地上,溅起几点尘埃。
在皇帝暴怒的注视和儿子那一声石破天惊的呼唤中,他做出了选择。
然而,世代将门那“忠君”的烙印太深,深到他无法坦然挥刀指向曾经的君主,也无法眼睁睁看着自己背负“叛将”之名。巨大的矛盾与痛苦撕扯着他的灵魂。
在扔下弓,抽刀表明立场之后,李擎最后深深看了一眼在下方奋勇拼杀的儿子,眼中充满了无尽的歉疚、决绝,以及一丝释然。
“陛下……臣……有负皇恩!”
“靖儿……为父……只能到此为止了!”
他猛地发出一声悲怆的长啸,在所有惊愕的目光中,将那柄出鞘的佩刀,调转刀锋,毫不犹豫地刺向自己的胸膛!
“噗——!”
利刃穿透重甲与血肉的闷响,令人心胆俱裂。
鲜血瞬间涌出,染红了征袍。李擎伟岸的身躯剧烈一晃,但他以刀拄地,竟硬生生没有倒下。他脸色惨白如纸,气息急促,目光却依旧死死盯着下方的战局,直至意识彻底被黑暗吞噬,重重栽倒在地。
他以这种最惨烈的方式,偿还了心中那份对君王的忠,也保全了身为人父的义。
将军一倒,手下的兵瞬时就乱了起来。
李靖得以喘息,他拄着剑,不可置信的往台上望去,见到自己父亲如此决绝的护着他,李靖瘫软着半跪在地,一时缓不过来。他身后,还能站立的崇武院弟子已不足半数,个个带伤,却无一人后退。陆家那边,那面“舜”字大旗依旧被一名浑身是血的主事人紧紧握着,旗下聚集着残存的护卫,同样伤亡惨重。
更远处,是惊恐万状的百官百姓。他们看着这尸横遍野的景象,看着高台上那诡异对峙的父子,脸上充满了恐惧以及对未来的绝望。
卫峥气急,他不敢相信,一向忠君爱国的李擎,竟然违背了他的指令,该死,该死!
可此刻,他的身边除了几个瑟瑟发抖的内侍,便是杀意凛然却一时受挫的琢堇。对面是雷击之下安然无恙的太子。这一刻,他体会到了孤家寡人的含义。
李将军的生死未知对太子来说,消除了极大的压力,唐安看的真切,他呼出了长长的一口气。
在高台之下,哪里还有什么普天同庆的盛景?哪里还有山呼万岁的臣民?
映入眼帘的,是一片触目惊心的修罗场。
唐安的目光焦急地扫过台下混乱的人群,忽然,他瞳孔一缩,猛地定在了某个方向,就在那些跪伏官员旁边,有一个穿着不起眼的灰色布衣的中年人,此时正微微抬着头,望向祭台的方向。
那张脸,清癯而熟悉,赫然是传闻中早已遇害身亡的,童文远。
“殿下!你看那是……”唐安心中剧震,下意识就要扯卫舜君的衣袖,急切地指向那个方向。童文远没死?这怎么可能!他当日遇袭重伤,不是已经……
卫舜君却仿佛早已料到他的反应,在他手指刚抬起时,便一把握住了他的手腕,力道温和却不容置疑。他微微侧头,靠近唐安,低沉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慨叹,清晰地传入唐安耳中:“孤看到了。”
他顿了顿,目光也落在那人身上,继续道,“文远……没死。当日坠崖,侥幸被崖下采药的一名姓黄的大夫所救,暗中将养了数月。”
姓黄的大夫?
不会是百草堂的黄大夫吧?
来不及多想,卫舜君的声音再次响起,“这方失而复得的玉玺,正是通过了文远的精心安排,才得以在此刻,重现天日。”
童文远的“死”,玉玺的“现世”,乃至今日祭台上的种种逆转,背后竟都有着如此深的筹谋。
天啊,做储君也太累了,唐安看着台下那道瘦弱却挺直的身影,心中涌起一丝敬意,童文远不愧是太子幕僚之首,竟在暗中,为太子布下了如此惊天动地的一局。
祭天?庆典?
这分明是一场用无数生命和献血献祭的……关于权力的葬礼。
高台之上,是携手面对风暴的两人,以及他们身后尸山血海的背景。
高台之下,是孤身立于权力之巅、脚下却已是深渊的皇帝。
卫峥看着这天上地下的强烈反差,暴戾终于彻底吞噬了他最后一丝理智。
他猛地抬起手,不再结巴,不再愤怒,只剩下一种玉石俱焚般的疯狂与冰冷,指向祭台,“给朕……杀!一个不留!!!”
祭台废墟之上,杀机如潮。皇帝那“一个不留”的咆哮,就像点燃爆炸的最后火苗,丧钟今日必将敲响,只看胜者是哪位真龙而已。琢堇周身杀气比之前更盛,已经迫不及待想要取其性命。
唐安此刻与太子并肩站立于祭台的最前方,承受着万民注视,似乎过于醒目和……不合礼数。他手腕微动,想要不着痕迹地往旁边挪开半步,拉开一点距离。
然,他刚有所动作,卫舜君握着他的手却骤然收紧,非但没有松开,反而用力将他往自己身边又拽了拽。两人原本就极近的距离,瞬间被拉至极限,玄色的太子常服与唐安青灰色的布衣几乎贴在了一起,衣袖相叠,体温相侵。
这突如其来的贴近让唐安身体一僵,耳根不受控制地泛起热意。他能清晰地感受到卫舜君胸膛传来的沉稳心跳,以及他身上那冷冽的清香。
“别动。”卫舜君低沉的声音贴着他的耳廓响起,压低了音量,几乎是气音钻入他的耳中,“看到那边,还有那边,焦黑的痕迹了吗?”
唐安顺着卫舜君的视线看去,就在那被天雷轰击的祭台地面上,有几处极其细微的不同,周围皆是汉白玉石搭建的祭台,怎么可能会泛着金属光泽?
那些金属线被巧妙地嵌入石缝,而后又被雷击的焦黑掩盖,若非刻意指点,根本难以察觉。它们如同毒蛇般,蜿蜒着通向祭台的几个特定方位,而他和太子此刻所站的位置,恰好是这些金属线分布的空白区域。
“那是……”唐安心头巨震,一个惊人的猜测浮上心头。
“引雷的引线。”卫舜君的声音带着冰冷的嘲讽,在他耳边确认了他的猜想,“孤这位好父皇,为了坐实他‘天命所归’,当真是……算无遗策。”
唐安瞬间明白了,怪不得那场天雷来得如此诡异,精准地劈在祭台之上。
也怪不得太子能在如此的雷击下安然无恙,这根本不是什么上天震怒,也不是太子的天命硬抗,而是一场精心策划的……戏法!
只有皇帝,有这种本事。
皇帝早在祭台上埋设了引雷装置,通过天气预测引导雷击,就是为了在诉说太子罪证的时候,制造“天雷劈”的异象。毕竟,太子的‘天命’太根深蒂固了。
想来,他原本的计划应是,借此天威来震慑群臣,打压太子,毕竟,一个被上天惩罚的太子,自然不配继承大统。
只是他千算万算,没算到太子早已洞悉了他的计谋,更抢先一步,将这天灾硬生生的边做他的‘罪己诏’。这“天雷”反而成了印证太子“天命”的契机。
想通了这一切,唐安只觉得一股寒意从脚底直窜头顶。皇权争斗,竟已阴险酷烈至此!卫舜君能在这种环境中隐忍至今,想来过的很不容易吧。
唐安不再试图挣脱,他放松了身体,任由自己的手臂与太子的紧紧相贴,低声回应,“属下明白了。”
他抬起头,既然选择了这条路,选择了这个人,那么前方的所有风雨、所有阴谋诡计,他都将与殿下一同面对。
这高处,再寒,也有人并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