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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4章 雪债

作者:灶边闲客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九十年代末的东北平山林场,冬天来得早,去得晚,像是老天爷把一整年的寒气压都灌在了这五个月里。刚进腊月,雪就没断过,先是米粒子似的霰雪,打着旋儿砸在林场的砖瓦房上,噼啪响得人心烦;后来就成了鹅毛大雪,整片林子都被裹进白茫茫的混沌里,连平日里最显眼的红松尖子都埋进了雪窝子,只剩下起伏的雪峦,像蹲在山边的白兽,喘着冰冷的气。


    老王头揣着冻得硬邦邦的玉米面饼子,蹲在自家门槛上啃,牙口不好,饼子硌得腮帮子发酸。他六十出头,脸膛是常年在山里晒出来的酱红色,褶子深得能夹住雪沫子,下巴上的山羊胡沾着白霜,一说话就冒白气,在鼻尖凝成小冰粒。院坝里的雪已经没过膝盖,儿子王强拿着扫帚扫出一条道,扫几下就直起腰往手上哈气,嘴里嘟囔着:“这鬼天气,再这么下,年后的婚车都进不来。”


    老王头没接话,咬着饼子的牙更用力了。婚,又是婚。王强处了个邻村的姑娘,模样周正,可女方家开口就要三万彩礼,外加三金一钻。在这林场,家家户户靠砍树、拉木头过活,好年成全家忙活一整年也就能攒下几千块,三万块简直是把老王头的骨头都要抽出来熬油。为了这笔钱,老王头把家里的老黄牛卖了,又托人把攒了半辈子的樟木箱当了,凑来凑去,还差一万二。


    “爹,张媒婆又来问了,说女方家那边催得紧,要是年前凑不齐,人家就另寻人家了。”王强把扫帚往雪堆里一戳,声音带着急火,“我都三十了,再打光棍,您老脸上也无光不是?”


    老王头把最后一口饼子咽下去,梗得喉咙发疼,他掏出烟袋锅,在烟荷包里挖了半天,才挖出点碎烟丝。“急啥?天无绝人之路。”话虽这么说,他的手却在抖——烟丝撒了不少在雪地上,瞬间就被冻住了。他知道儿子急,他比儿子更急。夜里躺在床上,老伴总在旁边抹眼泪,说对不住儿子,没能给他攒下家底。老王头翻来覆去睡不着,脑子里就像有群马在跑,全是“钱”“彩礼”“老桦树”这几个词在打转。


    老桦树在平山林场的最深处,过了三道梁,绕着黑瞎子沟走半里地才能看着。那树有多少年了,没人说得清,林场的老人都说,他们爷爷辈的时候,那树就已经粗得要两个人合抱。更邪乎的是,这树是林场的禁忌,没人敢碰。老人们说,那树底下住着黄大仙,也就是黄皮子,谁动了树,就是动了黄大仙的家,要遭报应的。老王头年轻的时候,就见过邻村一个愣头青,为了给病重的娘凑药钱,偷偷砍了老桦树旁边的一棵小树,结果没出三天,就掉在冰窟窿里淹死了,捞上来的时候,脸上还沾着几根黄澄澄的毛。


    可现在,那棵老桦树在老王头眼里,不是什么禁忌,是一沓沓的票子。老桦树的木材坚硬,纹理又好看,拉到山外的家具厂,怎么也能卖个一万五,足够补上彩礼的窟窿,还能给儿子置备点新家具。这个念头刚冒出来的时候,老王头自己都吓了一跳,夜里睡觉总觉得窗外有东西在叫,尖尖的,像小孩子哭。可一想到儿子娶不上媳妇的憋屈样,想到女方家那副嫌贫爱富的嘴脸,那点恐惧就被贪念压了下去。他想,都九十年代了,哪有什么鬼神?那些老人的话,不过是吓唬人的。


    连着三天,老王头都在琢磨这事。他去林场的小卖部买烟,碰到了老伙计李大叔。李大叔叼着烟,往地上啐了口唾沫,说:“听说你家强子彩礼还差不少?”老王头点点头,没说话。李大叔压低声音:“我可告诉你,别打那老桦树的主意,前几天我进山拉柴,就看见那树底下有黄皮子跑,大白天的,敢在人前晃悠,说明那地方邪性。”老王头心里一紧,嘴上却硬:“啥邪性不邪性的,就是棵树。”李大叔摇摇头,叹口气:“老王啊,人为财死鸟为食亡,可有些钱,是带血的,不能碰。”


    李大叔的话,让老王头犹豫了两天。可第五天,女方家托张媒婆带话,说再给最后一个礼拜,凑不齐彩礼,就彻底断了这门亲事。那天晚上,老王头把自己关在柴房里,磨了一夜的斧头。斧头是他爹传下来的,刃口锋利,磨得能照见人影。他看着斧刃上自己的脸,皱纹堆在一起,像老树皮,突然就觉得豁出去了。不就是棵树吗?就算真有黄大仙,他一把老骨头了,还能怕什么?大不了,报应都冲他来,别连累儿子。


    第二天一早,天还没亮,老王头就揣了两个冻硬的馒头,背了斧头,裹着厚厚的棉袄,往山里走。雪还在下,风像刀子似的刮在脸上,生疼。他踩着没过膝盖的雪,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前走,积雪灌进裤腿,很快就冻成了冰碴子,磨得小腿又冷又疼。山里静得可怕,除了他自己的脚步声和风雪声,什么都听不见。平日里熟悉的山路,被大雪盖得严严实实,只能凭着记忆往前走。走了两个多小时,天蒙蒙亮的时候,他终于看到了那棵老桦树。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老桦树比他记忆中更粗,更壮。树干得三个他这样的老人才能合抱过来,树皮是深褐色的,裂开一道道深深的纹路,像老人脸上的褶子。树枝向四周伸展着,上面挂满了积雪,远远看去,像一个披着重甲的巨人,蹲在雪地里,冷冷地盯着他。老王头的心跳突然就快了起来,他停下脚步,从怀里掏出旱烟,想抽一口定定神,可手却抖得厉害,划了三根火柴都没点着。风里似乎传来了一阵尖尖的叫声,很轻,像是从树顶上飘下来的。老王头抬头看了看,树顶上全是积雪,什么都没有。他骂了自己一句“怂货”,攥紧了手里的斧头,一步步朝老桦树走过去。


    走到树底下,他才发现,老桦树的树干有些地方是空的,用手一敲,发出“咚咚”的闷响。他绕着树走了一圈,选了一个最粗的树干处,举起了斧头。斧头举到头顶的时候,他又犹豫了,脑子里闪过李大叔的话,闪过邻村愣头青的下场。可一想到儿子的婚事,他咬了咬牙,猛地把斧头砍了下去。“嘭”的一声,斧头砍进了树干里,震得他虎口发麻。树干很坚硬,斧头只进去了一小半。老王头深吸一口气,拔出斧头,又砍了下去。一下,两下,三下……斧头撞击树干的声音,在寂静的山里格外清晰,像敲在鼓上,震得雪沫子从树枝上簌簌往下掉。


    砍了没一会儿,老王头就汗流浃背了。他把棉袄的扣子解开,露出里面的粗布褂子,继续砍。雪越下越大,落在他的头上、脸上,很快就化成了水,顺着脸颊往下流,凉冰冰的。他的胳膊又酸又疼,每砍一下都要使出全身的力气。树干上的伤口越来越深,露出里面淡黄色的木芯,散发出一股淡淡的清香。就在他觉得手臂快要抬不起来的时候,突然听到“咔嚓”一声脆响,树干从中间裂开了一道缝。老王头精神一振,加大了力气,又是几斧头下去,裂缝越来越大。


    “轰隆——”一声巨响,老桦树终于倒了下去,砸在雪地上,扬起漫天的雪雾。老王头被震得后退了几步,一屁股坐在雪地里,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雪雾慢慢散开,他看着躺在雪地里的老桦树,心里一阵狂喜。可还没等他高兴多久,就听到了一阵细细的、尖尖的叫声,从树干断裂的地方传了出来。那声音很弱,像是刚出生的小猫在叫,又带着点奇怪的尖利。老王头心里一沉,爬起来,走到树干旁边,朝断裂的地方看去。


    树干是空的,里面铺着一层厚厚的干草,干草上,躺着一窝黄皮子幼崽。一共有五只,都只有巴掌大小,浑身光秃秃的,皮肤是粉红色的,眼睛还没睁开,小小的鼻子一抽一抽的,发出细细的叫声。它们挤在一起,瑟瑟发抖,看起来可怜巴巴的。老王头的脑子“嗡”的一下就炸了,他怎么也没想到,这树干里竟然藏着黄皮子的窝。他的第一反应是惊慌,然后是一股莫名的晦气涌上心头——砍树就砍树,怎么还捅了黄大仙的窝?这也太不吉利了。


    他站在那里,看着那些幼崽,脑子里一片混乱。按理说,他应该把它们抱出来,找个暖和的地方放了,或者带回家养着。可他一想到这些东西是黄皮子,是山里的邪物,心里就发怵。而且,他砍了它们的家,要是把它们留下,万一它们的爹娘回来找他麻烦怎么办?一种莫名的恐惧和烦躁,让他失去了理智。他蹲下身,伸出手,粗暴地把那些幼崽从树干里扒拉出来,扔进了旁边的一个雪窝子里。雪窝子很深,积雪没过了幼崽的身体,它们的叫声一下子就弱了下去,很快就没了声息。


    做完这一切,老王头像是丢了魂似的,转身就往山下跑。他不敢回头,也不敢再看那棵倒在雪地里的老桦树,只觉得身后有无数双眼睛在盯着他,那些眼睛里充满了怨恨和冰冷。他跑得很快,积雪溅得满身都是,棉袄都湿透了,冷得刺骨。直到跑回林场,看到自家的砖瓦房,他那颗悬着的心才稍微放了下来。老伴看到他满身是雪,脸色苍白,吓了一跳,问他怎么了。老王头没敢说砍了老桦树,也没说扔了黄皮子幼崽,只说进山拉柴,不小心摔了一跤。


    那天晚上,老王头睡得很沉。也许是白天太累了,也许是心里的石头落了地,他躺下没多久就睡着了。迷迷糊糊中,他梦见自己站在雪地里,面前站着一个穿着灰袄的小老头。小老头个子很矮,也就到他的腰那么高,脸尖尖的,眼睛很小,闪着幽绿的光。他的嘴巴很尖,说话的时候,嘴角往两边扯着,露出尖尖的牙齿。“你砍了我的家,”小老头的声音阴冷冷的,像冰碴子刮过铁皮,“还杀了我的娃,这笔账,怎么算?”老王头想说话,可嘴巴像是被冻住了,怎么也张不开。小老头又笑了,笑声尖尖的,像黄皮子叫:“别急,我会来找你的。”


    老王头猛地从梦里惊醒,浑身都是冷汗。窗外的雪还在下,月光透过窗户纸,照在地上,一片惨白。他摸了摸自己的额头,全是冷汗,棉袄都湿透了。他喘着粗气,坐在床上,脑子里全是梦里那个灰袄小老头的样子。过了好一会儿,他才缓过神来,觉得是自己白天太累了,才做了这么个噩梦。他骂了一句“胡扯”,倒头又睡了过去。这一次,他睡得很安稳,没再做梦。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第二天一早,老王头是被老伴的哭声吵醒的。他一骨碌爬起来,跑到外屋,就看到老伴坐在地上,哭天抢地。王强蹲在墙角,抱着头,嘴里发出“吱吱”的叫声,像黄皮子似的。老王头心里一紧,走过去,拍了拍王强的肩膀:“强子,你咋了?”王强猛地抬起头,眼睛瞪得大大的,瞳孔很小,像猫的眼睛。他的嘴角流着口水,脸上带着一种诡异的笑容,看着老王头,突然就扑了过来,伸出手,想去抓老王头的脸。老王头吓了一跳,赶紧躲开。王强扑了个空,趴在地上,手脚并用地往前爬,嘴里还“吱吱”叫着,动作灵活得不像个人,倒像一只黄鼠狼。


    “他爹,你快想想办法啊!强子这是咋了?”老伴哭着抓住老王头的胳膊,“今天一早我叫他起来吃饭,他就成这样了,又抓又咬,还学黄皮子叫,这可咋整啊!”老王头的脑子“嗡”的一下,昨天的噩梦、老桦树、黄皮子幼崽,一下子全涌上了心头。他的腿一软,差点坐在地上。难道……难道真的是黄大仙找上门了?


    老王头不敢多想,赶紧找了根绳子,和邻居们一起,把王强捆在了床上。王强挣扎得很厉害,嘴里“吱吱”叫着,牙齿咬得咯咯响,还试图用头去撞墙。老王头让人去镇上请医生,医生来了之后,给王强做了检查,摇摇头,说没查出什么毛病,可能是精神出了问题,让赶紧送城里的大医院。老王头又凑钱,把王强送到了城里的医院,做了脑电图、CT,检查结果都显示正常。医生说,这是突发性的精神失常,只能住院观察。


    王强在医院里住了三天,情况越来越严重。他不吃饭,不喝水,只要一看到活物,就像疯了一样扑上去。有一次,医院食堂的师傅提着一只活鸡经过病房,王强一下子就挣脱了护士的手,扑上去,一口咬住了鸡的脖子,生咬活嚼起来,鸡血溅得满脸都是,看得医生和护士都脸色发白。老王头看着儿子这副模样,心都碎了。他知道,这不是普通的精神失常,这是黄大仙在报复他。


    从城里回来的那天晚上,老王头找到了村里的出马仙,李婆婆。李婆婆是个孤寡老人,住在村子最东头的一间小土房里。据说她年轻时被狐仙附了身,能和鬼神对话,村里谁家有邪乎事,都来找她。老王头揣了二斤烧酒,两斤猪肉,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到了李婆婆家。李婆婆正在纺线,看到老王头进来,抬起头,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了然。“你是为你儿子的事来的吧?”她开口说道,声音沙哑。


    老王头点点头,把东西放在桌子上,“噗通”一声跪在了地上:“李婆婆,求您救救我儿子吧!他现在成了那副模样,我实在是没办法了!”李婆婆放下手里的纺车,拿起烟袋锅,装上烟丝,点燃,抽了一口,慢慢说道:“你是不是动了平山林场深处的那棵老桦树?”老王头心里一惊,抬起头,看着李婆婆,结结巴巴地说:“您……您怎么知道?”李婆婆笑了笑,笑容里带着一丝苦涩:“那树是黄大仙的家,你砍了树,还杀了她的崽,她能饶了你?”


    老王头的脸一下子就白了,他把自己砍树、发现黄皮子幼崽、把幼崽扔进雪窝子的事,一五一十地说了出来,说完之后,他趴在地上,不停地磕头:“李婆婆,我知道错了,求您帮我想想办法,只要能救我儿子,让我做什么都行!”李婆婆叹了口气,说:“黄大仙最记仇,也最护犊子。你伤了她的子孙,她就要你的子孙来偿。你儿子现在这样,就是被黄大仙附了身,要是再晚几天,魂儿被勾走了,就彻底没救了。”


    “那您快说说,有什么办法能解?”老王头急切地问。李婆婆抽了口烟,沉默了半天,才缓缓说道:“办法倒是有,就是太损了,对你来说,代价太大。”老王头连忙说:“只要能救我儿子,多大的代价我都能承受!”李婆婆看了他一眼,说:“黄大仙要的是‘亲生骨血肉缘’和‘十年阳寿’。‘亲生骨血肉缘’,就是你儿子的一件贴身之物,要他天天穿着的,带着他的气息。‘十年阳寿’,就是你得给她十年的阳寿,用你的阳寿,换你儿子的命。”


    老王头愣住了。十年阳寿,对他这个六十多岁的老人来说,意味着什么,他很清楚。也许,他本来能活七十多岁,现在,就只能活六十多了。可看着儿子那副疯疯癫癫的模样,看着老伴哭红的眼睛,他没有犹豫。“我换!”他斩钉截铁地说,“只要能让强子好起来,我这十年阳寿,给她就是了!”李婆婆点了点头,说:“你可想好了,这阳寿一给,就再也收不回来了。而且,黄大仙记仇,就算这次了事了,以后也可能会找你麻烦。”老王头说:“我想好了,我一个老头子,死了就死了,不能让我儿子毁了。”


    李婆婆从抽屉里拿出一张黄纸,一支毛笔,一瓶朱砂,在黄纸上画了一道符。“你拿着这道符,再准备一斤烧酒,二斤熟猪肉,一叠纸钱,还有你儿子的贴身之物。今天晚上三更天,你一个人去平山林场的老桦树桩那里,把这些东西摆好,点燃纸钱,把符烧了,然后磕头赔罪。黄大仙会来取东西,到时候,你什么都别问,什么都别做,等她走了,你就回来。记住,一定要一个人去,不能让别人跟着,也不能回头看,不然,就前功尽弃了。”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老王头接过符,小心翼翼地揣在怀里,千恩万谢地离开了李婆婆家。回到家,他从王强的衣柜里,找出了一件王强天天穿的粗布汗衫,那汗衫上还带着王强的体温和气息。然后,他让老伴煮了二斤猪肉,又去小卖部买了一斤烧酒和一叠纸钱。一切准备就绪,他坐在家里,等着三更天的到来。老伴坐在他旁边,不停地掉眼泪,说:“他爹,要不别去了,太危险了。”老王头拍了拍她的手,说:“没事,为了强子,我不怕。”


    夜里十一点多,老王头背上东西,又一次走进了深山。雪比上次更大了,风也更烈了,刮在脸上,像刀子割一样。山里一片漆黑,只有他手里的手电筒发出微弱的光,照亮了眼前的一小片雪地。他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前走,心里既害怕,又坚定。他知道,这是他唯一的机会,也是他为自己的贪念付出的代价。


    走到老桦树桩那里的时候,正好是三更天。老桦树桩孤零零地立在雪地里,断裂的地方参差不齐,像一张咧开的嘴,在黑暗中无声地笑着。老王头按照李婆婆说的,把烧酒、熟猪肉放在树桩前,又把纸钱铺在雪地上,点燃了。火光在雪地里跳跃着,映亮了周围的一片区域。他把那张符拿出来,放在火上烧了,符纸很快就化成了灰烬,被风吹散在雪地里。


    然后,他“噗通”一声跪在雪地上,对着树桩,不停地磕头。“黄大仙,我知道错了,我不该砍你的家,不该杀你的崽,求你大人有大量,饶了我儿子吧。我把我的十年阳寿给你,把我儿子的贴身汗衫给你,求你放过他……”他一边磕头,一边说着,额头磕在雪地上,又冷又疼,很快就磕出了血。


    雪还在下,风还在刮,火光越来越弱。就在纸钱快要烧完的时候,老王头听到了一阵轻微的脚步声,从树桩后面传来。那脚步声很轻,像是踩在棉花上,又像是某种小动物在走路。他屏住呼吸,不敢抬头,也不敢回头,只能跪在地上,身体不停地发抖。


    一个阴冷冷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和他梦里听到的一模一样:“你倒是识相。”老王头感觉到一个身影走到了他的面前,那身影很矮,和梦里的灰袄小老头一样。他能闻到一股淡淡的骚味,像是黄皮子身上的味道。他看到一双穿着黑布鞋的脚,停在他的面前,那鞋子很小,鞋面上沾着雪。


    “你的阳寿,我收了。”那个声音又说,“你儿子的东西,我也拿走了。这笔账,暂时先记下。要是以后你再敢招惹我,我定不饶你。”老王头感觉到一只冰冷的手,拿走了他放在旁边的汗衫,那只手很细,很长,指甲尖尖的,像爪子。然后,脚步声又响了起来,慢慢朝树桩后面走去,越来越远,最后消失在了风雪中。


    老王头跪在地上,一动不动,直到火彻底熄灭,他才敢慢慢抬起头。树桩前的烧酒和猪肉都还在,只有汗衫不见了。雪地上,留下了一串小小的脚印,那脚印不是人的,是黄皮子的,尖尖的,带着四个小爪印,一直延伸到树桩后面的密林里,很快就被新的积雪覆盖了。


    老王头站起身,踉踉跄跄地往山下走。他觉得浑身发冷,不是因为雪,而是从骨头缝里透出来的冷。他的头很晕,脚步也很虚,像是一下子老了十岁。回到家的时候,天已经蒙蒙亮了。他推开门,就看到老伴站在门口,眼睛红红的。“强子……强子他好了!”老伴看到他,激动地说。


    老王头赶紧走进屋里,就看到王强坐在床上,眼神清明,正大口大口地吃着馒头。看到老王头进来,他愣了一下,说:“爹,你去哪了?我怎么一觉醒来,浑身都疼。”老王头看着儿子,眼泪一下子就流了下来。他走过去,抱住儿子,哽咽着说:“没事就好,没事就好。”


    王强的病好了,就像从来没有疯过一样。只是,他对自己疯癫的那几天,一点记忆都没有。彩礼的钱,老王头后来找亲戚朋友凑了凑,终于凑齐了。开春的时候,王强和那个姑娘结了婚,办了一场热热闹闹的婚礼。老王头看着儿子幸福的样子,心里既高兴,又隐隐有些不安。


    从那以后,老王头就再也没进过平山林场的深处。他辞掉了伐木工的工作,在林场的小卖部帮忙看店。可奇怪的是,自从那天晚上从山里回来之后,他就变得特别怕冷。尤其是下雪天,哪怕穿着厚厚的棉袄,他也觉得浑身冰冷,像是有寒气钻进了骨头里。他的皱纹也突然多了很多,头发也白了大半,看起来比实际年龄老了十岁不止。


    而且,每逢下雪天,他总会在自家的院坝里,或者门口的小路上,看到一串小小的黄皮子脚印。那脚印和他在老桦树桩那里看到的一模一样,尖尖的,带着四个小爪印,从院坝的一头延伸到另一头,或者从门口延伸到屋里的门槛前,像是有人来过一样。可每次他喊人来看的时候,那些脚印就会被新的积雪覆盖,或者消失得无影无踪。


    有一次,雪下得很大,他又看到了那些脚印。他顺着脚印往前走,一直走到了村外的路口,脚印突然消失了。他抬头一看,远处的平山林场,被大雪覆盖着,像一个巨大的白色坟墓。风从山里吹过来,带着一阵尖尖的叫声,像是黄皮子在笑,又像是在哭。


    老王头打了个寒颤,赶紧往回走。他知道,黄大仙没有忘记他,那笔雪债,也没有真正还清。那串脚印,会一直跟着他,直到他把剩下的阳寿都用完。以后的每一个冬天,每一场雪,都会是他的煎熬。他的贪念,让他付出了代价,而这代价,会伴随他一辈子,直到他离开这个世界。


    又到了腊月,平山林场又下起了鹅毛大雪。老王头坐在小卖部的火炉旁,裹着厚厚的棉袄,还是觉得冷。他看着窗外的雪,雪地上,一串小小的黄皮子脚印,正慢慢地从门口延伸过来,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晰。他知道,那个穿着灰袄的小老头,又来“看”他了。这一次,她会要什么呢?老王头不敢想,也不敢问。他只能缩在火炉旁,瑟瑟发抖,等待着下一次的报应。雪,还在不停地下着,像是要把整个世界都掩埋在这片白色的恐怖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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