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的太和殿,庄严肃穆,连门口石狮子都仿佛比平时更板正了几分。
贡士们一个个穿着统一的“考试专用皮肤”——青色襕衫,正襟危坐,大气都不敢喘。
罗栀坐在帘子后,她慢条斯理地用杯盖撇着茶沫,眼神跟X光似的,扫视着下面那群未来的“国家打工人”。
嗯,左边第三个在抖腿,心理素质不行;右边那个眼神飘忽,估计肚子里墨水不多;中间那几个看着还算沉稳……看来看去,还是秦昭最养眼。
“时辰到…”
未等太监说完,罗栀便打断了他。
“开始之前,说个规矩,糊名。”
监考老师面面相觑。
“这是为何?”
罗栀一笑。
她还不知道他们这群老东西心里想的什么,一个两个的都有自己的算盘,想卖人情提拔自己人,门也没有。
“公平。糊吧。”
太监赶紧重复:“糊名——!”
话音刚落,只见小太监们鱼贯而入,给每人发了一张裁剪好的厚实棉纸条。
“都把自己的名字、籍贯,清清楚楚写在这纸条上,贴到卷子最前头。”罗栀解释道,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公平,“等墨迹干了,就给你们糊起来,封得严严实实。到时候阅卷的老大人们,只能看到文章,不知道是谁写的。是骡子是马,拉出来遛遛,全凭真本事!”
底下众人心里明镜似的:得,想靠家世、靠名气走点旁门左道,没戏了!公主殿下这是要玩真的!
大家赶紧埋头写名字,贴条子,生怕慢了一步。殿内只剩下细微的纸张摩擦声。
等所有名字都被糊得一点痕迹都没有后,罗栀才微微颔首。
司礼太监会意,深吸一口气,展开明黄绢帛,用尽丹田力气高声宣布:
“策问题:漕运乃国之命脉,然今积弊丛生,耗损巨大,尔等有何良策,可革除弊端,使漕运畅通,利国利民?”
“嗡……”题目一出,底下跟炸了窝的马蜂似的,响起一片压抑的惊呼和抽气声。
连罗栀心里都替他们捏了把汗。
漕运!这可是个超级大坑!水深王八多!说轻了,等于放屁,屁用没有;说重了,好家伙,不知道要得罪多少沿途的官员、胥吏、豪强!这简直是把他们架在火上烤啊!
不少人的脸瞬间就垮了,开始疯狂挠头。也有人强装镇定,但紧握的笔杆暴露了内心的慌乱。
罗栀在帘子后面,嘴角几不可察地弯了一下。要的就是这个效果!她需要的是能解决问题、敢于捅马蜂窝的实干派,不是只会写彩虹屁的应声虫!
“考试开始——限时三个时辰——”太监的声音再次响起。
刹那间,太和殿内只剩下笔尖划过宣纸的沙沙声,偶尔夹杂着几声苦恼的叹息和清嗓子的声音。时间一分一秒过去,日头从头顶,又渐渐西斜。有人文思如泉涌,下笔如有神;有人抓耳挠腮,半天憋不出一个字;还有人写着写着,额头上冒出了细密的汗珠。
三个时辰,终于熬到了头。
“时辰到——停笔——收卷——”
贡士们如释重负,又或恋恋不舍地交上卷子。那厚厚的试卷,承载着他们的野心、才华,或许还有未来的官运亨通,被内侍们小心翼翼地收走,送往文华殿去阅卷。
文华殿里,以礼部尚书张承为首,几位阅卷官已经就位。
一株香后。
“妙啊!妙极了!”张承老大人猛地一拍大腿,差点把旁边的茶盏震翻。他捧着一份试卷,激动得老花镜都滑到了鼻梁上,胡子一翘一翘,“此子大才!大才啊!”
旁边的礼部侍郎李大人和翰林院王学士赶紧凑过来:“张大人,何事如此激动?”
“你们快看!快看这份卷子!”张承把试卷递过去,手指点着上面的文字,“看看这思路!‘清运分责,分段考核’——把漕运路线分成几段,每段指定负责人,出了事就找他,看谁还敢把沉船当借口贪墨!‘改良漕船,兴修水利’——从工具和道路上提升效率!还有这‘漕粮折色,平抑粮价’——把部分粮食税折成银子交,减轻百姓运粮负担,还能用银子调节市场!这这这……条条切中要害,而且看起来都可行啊!”
李侍郎和王学士细细读下来,眼睛也越来越亮。
“确实!文笔或许不算顶尖华丽,但这份务实和锐气,实在难得!”李侍郎抚掌赞叹,“此子若用于地方或部院实务,必是一把好手!”
王学士也连连点头:“张大人说得对,此卷当列一甲!必须一甲!”他说完,像是想起什么,压低声音,带着点促狭的笑意,“有此等见识和格局,绝非那等只知死读诗书的迂腐之人所能及。更不可能是……呵呵,那位了。”
他虽未明说,但在场几人都心照不宣。他们都知道,那个叫秦昭的女子,这次也破天荒地参加了殿试。
虽然长公主殿下力排众议给了她机会,但在他们这些传统士大夫的潜意识里,女人嘛,能通晓诗文就算才女了,怎么可能真正理解漕运这种复杂的国家大事?这等鞭辟入里的策论,绝对、肯定、不可能出自一个闺阁女子之手!
“绝无可能是那秦昭!”张承大学士语气斩钉截铁,仿佛在给自己做心理建设,“观其文风,沉稳老辣,必是江北大儒精心调教出的弟子,或是哪位隐逸高才!”
最终,这份被几位阅卷官一致评为高分试卷,被作为一甲前三的强力候选,恭敬地呈送到了罗栀的长公主府。
罗栀仔细阅罢,眼中也掠过激赏。
不错,这正是她想要的人才!
她抬眸,看向下首几位脸上还带着“发现宝藏”兴奋红光的老臣,故意用平淡的语气问:“几位爱卿都认为此卷极佳?”
“回殿下,此卷见识超卓,切中时弊,实乃万中无一的上上之作!”张承回答得信心满满,唾沫星子都快喷出来了。
罗栀点了点头,纤长的手指在那被糊得严严实实的名字处轻轻一敲,语气带着一丝玩味:“既然如此,那便……揭开看看吧,也让本宫瞧瞧,是哪位贤才。”
司礼太监立刻上前,手持特制的小银刀,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沿着糊名纸张的边缘轻轻一挑,然后,用最缓慢、最折磨人的速度,缓缓揭开……
刹那间,文华殿内的时间仿佛凝固了。
张承老大人脸上的笑容像劣质泥塑一样寸寸裂开,他下意识地把脑袋凑过去,眼睛瞪得像铜铃,几乎要贴到卷子上。
李侍郎倒吸一口凉气,嘴巴张得能塞进一个鸡蛋,却发不出半点声音。
王学士的脸更是“唰”地一下红透,紧接着又变得煞白,如同被人左右开弓扇了十几个大嘴巴子,精彩纷呈。
那糊名纸下,赫然是两个清秀却力透纸背、带着一股不让须眉劲道的字——秦昭。
静。
死一般的寂静。
打脸来得如此迅猛,如此无声,却又如此响亮,仿佛在每个人耳边放了一挂十万响的鞭炮。
罗栀将几位老臣脸上那震惊、尴尬、难以置信、最后转为羞惭的复杂表情尽收眼底,心里简直要乐开了花,但面上依旧稳如老狗。
爽,太爽了。
她拿起那份卷子,语气平静无波:“宣,贡士秦昭。”
当秦昭再次踏入文华殿时,依旧是一身素净的青衣,身形在宽大袍服下显得有些纤细,但背脊挺直如竹,步履沉稳。她目不斜视,走到殿中,向罗栀行了标准的跪拜大礼。
“平身。”罗栀将手中的试卷示于她,目光锐利,“秦昭,此卷,可是你所答?”
“回殿下,是臣女所答。”秦昭的声音清朗坚定,没有丝毫怯懦。
“好。”罗栀直视着她的眼睛,开始了压力面试,“那你便当着朕与诸位大人的面,仔细说说,你为何提出这清运分责,分段考核之策?其关键与难点在何处?还有这漕粮折色,你又如何防范胥吏与奸商勾结,操纵银价、粮价,盘剥百姓?”
这几个问题相当犀利,直指方案的核心漏洞与执行风险,考验的是她是否真有深思熟虑,而非纸上谈兵。
秦昭微微吸了一口气,眸光沉静如水,开始侃侃而谈。她没有丝毫停顿,从漕运现行体制下官员权责不清、互相推诿、“漂没”成为贪墨最佳温床的现状说起,详细阐述了如何划分河段、明确责任、设立独立于地方官的漕运巡察使进行监督考核。
接着,她又分析了“折色”政策的历史沿革与利弊,提出了设定浮动折价区间、建立官府平准仓在粮价低时收购、高时抛售以稳定市场、并严厉查处官商勾结的具体举措……
她的声音不高,但条理清晰,逻辑严密,引经据典却又紧扣实际,不仅完美回答了罗栀的刁钻提问,还补充了许多试卷上因篇幅所限未能尽述的细节。一番论述,如行云流水,足足讲了半柱香的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