撞碎的门与心
卯时三刻,天光刚透进听雪苑的窗棂,门就在巨响中碎裂了。
那扇乌云珠亲手漆过的木门,连同门框上的科尔沁狼头雕花,都在枣木杠的撞击下裂成碎片。木屑飞溅,落在她素白的裙裾上,像一滩凝固的血。她正将一枝新折的梨花插入瓷瓶,手腕一抖,梨花掉在地上,花瓣散了一地。
她没有惊呼,没有回头,只是静静地看着铜镜。
镜中,多铎站在破败的门框下,玄色铁甲上沾着夜露与草屑,手里还握着那根撞门的枣木杠——杠子的一头包着铁皮,此刻正滴着血,不知是他自己的,还是门框的。
“王爷的铁甲,连门都撞得破,何必在乎我这院子的生死?”她放下空瓷瓶,声音轻得像叹息,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多铎看着她单薄的背影,喉结动了动。他昨夜在院外站了一夜,铁甲冻得像块冰,心却烧得滚烫。可此刻,烫意全消,只剩铁甲的冷,顺着脊梁往骨子里钻。
“我要去大同了。”他说。
乌云珠转过身,指尖抚过门框的裂痕——那里有她昨夜刻下的科尔沁文字,是两句古老的歌谣,此刻已被撞得模糊不清:“王爷撞门,就为说这个?”
她的目光落在他手里的枣木杠上,杠头的血滴在地上,洇开一小片暗红:“这杠子,是准备待会儿绑在我身上,拖我去给你殉葬的么?”
多铎的手猛地一颤。那根枣木杠“哐当”一声落地,砸在碎裂的门板上,像一声沉重的叹息。
“乌云珠……”他向前一步,铁甲摩擦发出冰冷的声响,“这件袍子……”
他从怀里掏出那件缝补过的科尔沁袍子,指尖抚过袍角的狼头刺绣——那是她当年亲手绣的,针脚里藏着科尔沁的风,藏着她少女时代的温柔:“你当年说,科尔沁的男人出征,妻子要为他系上腰带……”
“王爷。”她打断他,伸手接过袍子。
她的指尖不经意触到他的掌心,像块冰。她将袍子披在肩上,慢慢系上腰带——动作很轻,很慢,像在完成一场古老的仪式:“现在,王爷满意了?”
多铎看着她,忽然觉得铁甲更冷了。那冷意渗进骨头,让他忍不住咳嗽起来,咳得撕心裂肺。他捂住嘴,再拿开时,手帕上赫然是一摊鲜血。
乌云珠看着那摊血,眼神终于有了一丝波动。她从袖中取出一方素帕,踮起脚,轻轻擦去他嘴角的血迹:“王爷的铁甲踏遍扬州,踏遍大同,踏遍这天下,可曾想过……”她顿了顿,指尖抚过他胸前的护心镜,“护心镜里,装的是谁的心?”
多铎的心猛地一痛。他想说,是你的。可他张了张嘴,却只发出一声沙哑的低吼。
他抓住她的手,按在自己心口。铁甲的冰冷,透过素帕,渗进她的指尖:“乌云珠……我的心……冷。”
乌云珠抽回手,退后一步:“王爷的心冷,与我何干?”
她转身,走到窗边,折下那枝掉在地上的梨花,递给他:“带着它去大同吧。就当……是科尔沁的雪,送王爷一程。”
多铎接过梨花。花瓣洁白,像科尔沁的雪,像她当年的笑靥。他将梨花插在胸前的护心镜上,花枝卡在铁甲的缝隙里,摇摇欲坠。
“等我回来。”他说,声音沙哑。
乌云珠笑了。那笑里没有温度,像科尔沁冬天的雪:“王爷的铁甲是卫国的利器,不是寻人的线索。王爷,走吧。”
他走了。
风卷着地上的槐花,扫过空荡荡的院子。乌云珠站在原地,手里还握着那方沾血的素帕。她慢慢将素帕按在心口,闭上眼睛。铁甲的冷,顺着指尖,蔓延到心口。
二、铁甲卫冷
多铎走出听雪苑时,图尔坤正在院外等着他。
“王爷。”图尔坤看见他胸前的血迹和护心镜上的梨花,欲言又止。
多铎没有说话,而是从怀里掏出那件科尔沁袍子,裹在身上。袍子是暖的,带着她的体温,可铁甲的冷,却怎么也驱不散。
他向前走着,梨花从护心镜上掉下来,他捡起来,重新插好。
“走。”他说。
他们穿过豫亲王府的长廊,路过摆满江南贡品的偏厅。那些他命人搜罗来的孤本诗集、苏绣屏风、景德镇瓷器,此刻都蒙上了灰尘——那是乌云珠命人退回来的,原封不动地堆在那里。
多铎从那些贡品前走过,看见碎了一只青花瓷瓶。像极了昨夜她的心。
他没有回头。
他知道,多尔衮正在宫里等着他,等着他去请缨出征。他知道,姜瓖的叛军,正在大同等着他,等着他去杀戮。他知道,他的生命,正在一点一点流失,像沙漏里的沙,像科尔沁草原上消逝的风。
但他不在乎。
他在乎的,只有听雪苑里那个女人的眼神。
而那个眼神,此刻正像一把刀,插在他的心上。
他摸了摸胸前的护心镜——那里,还残留着她的指尖的温度。铁甲的冷,顺着指尖,蔓延到心口。
他忽然觉得,这天下,再没有什么,比他的心更冷。
三、伏笔:天花的阴影
军营扎在居庸关外。
多铎的帐篷里,点着浓浓的艾草。他脱了上衣,坐在铜镜前。
镜子里,他的背上,冒出了一片细密的红疹,像一朵朵小小的血梅。图尔坤端着药碗进来,看见那片红疹,手一抖,药碗“哐当”一声掉在地上。
“没事。”多铎穿上衣服,声音平静,“明日……照常行军。”
帐外,北风呼啸。帐内,多铎拿起笔,在纸上写了个“玉”字。
笔尖顿了顿,又添了两个字:“对不起。”
他吹干墨迹,把纸折好,放进怀里。那里,贴着他的心口。
他摸了摸怀里的纸,又摸了摸胸前的护心镜。铁甲的冷,透过衣服,渗进皮肤。
他忽然笑了。
笑得像个终于找到归宿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