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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2章 第四十三章 铁甲裹尘霜

作者:莲遇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顺治三年的北京城,春风还带着料峭寒意,豫亲王府的朱漆大门却日日敞开,车马喧嚣。


    多铎回来了。


    不是那个意气风发的少年将军,而是一个被江南烟雨洗过、又被扬州血色浸透的“德豫亲王”。顺治帝亲迎南苑,晋封亲王,赐金册金印,他成了仅次于多尔衮的“辅政叔德豫亲王”,权势如日中天。


    可他心里清楚,他带回来的不只是弘光帝和伪太子,还有八十万扬州亡魂的诅咒,和一个再也捂不热的人心。


    一、权柄的枷锁


    朝堂之上,他是“定江南”的功臣。顺治帝倚重他,满朝文武巴结他。他坐在议政王大臣会议的首席,听着汉臣们歌颂“王爷仁德,止杀安民”,听着满洲老将们夸耀“扬州大捷,震慑南蛮”。


    他只是沉默,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腰间那柄“定国”刀的刀柄。刀柄上,乌云珠早年缝的那块科尔沁蓝布套,边缘已经磨得发白。他能感觉到布套里藏着的那一小撮土——扬州城的土,混着血和灰的土。


    散朝后,他不去正院见大福晋,也不去新纳侧福晋的院子,而是直接去了书房。他命人取来江南送来的密报,一份份翻看。有南明残余势力的动向,有江南士绅暗中串联的名单,也有……一封夹在其中的、用汉文写的控诉书,控诉清军在扬州的暴行。


    他看完,一言不发,将那封控诉书投入烛火。火舌舔舐着纸页,他看见火光中,仿佛有无数双眼睛在看着他。


    “王爷,”图尔坤(他的私募)低声劝道,“江南不稳,还需安抚人心。”


    “安抚?”多铎冷笑一声,声音沙哑,“怎么安抚?告诉他们,本王杀的人够多了,不会再杀了?还是告诉他们,本王……后悔了?”


    他后悔吗?


    他不知道。他只知道,每晚闭上眼,那些画面就涌上来。城楼上冲天的火光,街道上横陈的尸体,还有……乌云珠那双空洞的眼睛。


    他拿起案上的酒壶,猛灌了一口。烈酒灼烧着喉咙,却烧不掉心头的那股寒意。


    二、府邸的牢笼


    豫亲王府,成了他另一个战场。


    大福晋每日笑盈盈地向他汇报府里的喜事:新添了几个小阿哥,哪个庄子又送来了好收成,哪位王爷送来了贺礼……她说着,眼睛里闪着光,仿佛真的沉浸在“夫荣妻贵”的幸福里。


    多铎只是听着,偶尔“嗯”一声。他知道,大福晋不是不懂,而是不敢懂。她用这些琐碎的喜乐,为他、也为她自己,筑起一道隔绝外界风雨和内心罪孽的墙。


    新纳的侧福晋们,年轻、美貌、温柔。她们会为他弹奏江南小调,会为他研墨铺纸,会用娇滴滴的声音说“王爷辛苦了”。她们试图用温柔乡,抚平他眉宇间的疲惫和暴戾。


    可每当她们靠近,多铎闻到的,却是她们身上浓郁的脂粉香,这香味让他想起扬州那些被战火摧毁的园林,想起那些被践踏的鲜花。


    他会不耐烦地挥手让她们退下,然后独自一人,坐在乌云珠曾住过的偏厢里。


    偏厢早已人去楼空,乌云珠被他“请”到了王府最偏僻的“听雪苑”,名义上是“静养”,实则是软禁。可多铎还是习惯来这里。


    他坐在她曾坐过的窗前,看着院子里那棵光秃秃的槐树。他想起她坐在窗前的样子,想起她看着他时,眼里曾经有过的光。


    他命人将江南搜罗来的孤本诗集、苏绣屏风、景德镇的瓷器,一箱箱地往听雪苑送。可第二天,那些东西又会被原封不动地退回来。


    有一次,他实在忍不住,趁着夜色,偷偷去了听雪苑。


    他站在她院外的墙根下,听着里面毫无声息。他想翻墙进去,却又怕惊扰了她,更怕看到她眼里的厌恶。


    他在墙外站了一夜,直到天亮,才拖着僵硬的身子离开。


    三、身体的崩坏


    从江南回来后,多铎的身体就开始出问题。


    起初只是偶尔的头痛,他以为是政务繁忙,不以为意。后来,开始咳嗽,有时会咳出一丝血丝。他更不在意,在他看来,战场上留下的暗伤,咳点血算什么。


    可渐渐地,他发现自己的力气在流失。曾经能轻松举起的百斤石锁,现在举起来会气喘吁吁。曾经能纵马奔驰一天,现在骑半个时辰就觉得腰背酸痛。


    太医来诊脉,说是“操劳过度,心脾两虚”,开了些补药。


    他喝着那些苦涩的药,心里却明白,他不是身体虚,是心虚了。是那八十万亡魂的重量,压得他喘不过气,压垮了他的身子。


    他开始频繁地做噩梦。梦见扬州城的火,梦见那些伸向他的手,梦见乌云珠转身离去的背影。每次从梦中惊醒,他都是满身冷汗,心跳如鼓。


    他会立刻命人备马,冲出王府,在空无一人的街道上狂奔,直到精疲力竭,才停下来,对着漆黑的夜空,发出一声野兽般的嘶吼。


    四、最后的执念


    顺治五年,北方传来叛将姜瓖复叛的消息。


    朝堂上,有人主张招抚,有人主张暂缓用兵。多铎却力排众议,坚持亲自出征。


    “叔王身体要紧!”有大臣劝道。


    多铎冷笑:“本王还没老到拿不动刀!”


    他知道,他需要一场战争,需要鲜血和杀戮,来麻痹自己,来证明自己还活着,还是那个所向披靡的豫亲王。


    出征前夜,他去了听雪苑。


    这一次,他没有站在墙外。他让侍卫撞开了门,闯了进去。


    乌云珠正在灯下看书,见到他,只是淡淡地抬了抬眼皮,又低下头去。


    “我要去大同了。”他站在她面前,声音干涩。


    她没有说话,仿佛他只是一个无关紧要的陌生人。


    “等我回来。”他说,像是命令,又像是祈求。


    她依旧没有反应。


    他盯着她看了许久,久到以为时间都静止了。最后,他转身,大步走出听雪苑。


    走到门口时,他停下脚步,没有回头,只是低声说了一句:“乌云珠,等我回来……这一次,我一定会让你……重新看我一眼。”


    他说完,便头也不回地走了。


    乌云珠握着书的手,微微颤抖了一下。她抬起头,看着他消失在夜色中的背影,眼里闪过一丝极淡的、连她自己都未察觉的波动。


    多铎骑在马上,离开了北京城。


    春风拂过他的脸,带着一丝暖意。他抬头看了看天,天很蓝,蓝得像乌云珠的眼睛。


    他夹了夹马腹,战马嘶鸣一声,向前奔去。


    他不知道,这将是他最后一次出征。


    他更不知道,一场比战争更可怕的灾难(天花),已经在前方等着他。


    而他心中那个“让她重新看我一眼”的执念,将成为他生命最后时刻,唯一的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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