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的初冬,比盛京更冷。
多铎站在新修缮的豫亲王府正堂,看着满堂的红烛,鼻尖萦绕着陌生的沉水香。这里的一切都比盛京的王府更大、更奢华,可他却觉得,这偌大的府邸,像一座金碧辉煌的笼子,把他和她,都关了进来。
乌云珠是昨日到的。
她没有像其他福晋那样,一进府就忙着安顿家什、拜见主母,而是径直进了后院的偏厢,关上门,一整天都没出来。多铎知道,她不喜欢这里,不喜欢这满眼的朱红琉璃,不喜欢这空气里挥之不去的脂粉气。他甚至能想象出她此刻的样子——坐在窗前,看着院子里那棵光秃秃的槐树,眼神像一潭深不见底的寒水。
“王爷,”心腹侍从在门外低声禀报,“侧福晋的行李已经搬进偏厢了,青岚小心翼翼的说,侧福晋让您……别去打扰她。”
多铎握着酒杯的手一顿,杯中的杏花酒洒出几滴,落在他崭新的蟒袍上,像几滴干涸的血。他笑了,笑声里带着一丝自嘲:“她倒是会给自己找地方。这府里,除了那间偏厢,还有哪里是她能待的?”
他推开窗,冷风裹挟着细碎的雪粒子吹进来,打在脸上,生疼。他望着后院的方向,仿佛能穿透那几重院墙,看到她清瘦的背影。他想立刻就去见她,想推开那扇门,把她紧紧抱在怀里,告诉她,他有多想她。可他的脚,却像被钉在地上一样,动不了。
他怕。
他怕看到她眼里的冷漠,怕听到她那句“王爷,您能把我怎么样呢?”。他更怕,自己会在这座笼子里,彻底失去她。
乌云珠确实不喜欢这里。
她不喜欢这间偏厢的雕花拔步床,不喜欢那绣着百蝶穿花的锦被,不喜欢桌上那套官窑的青瓷茶具。她甚至不喜欢青岚给她换上的那件织金云锦的旗装,觉得那繁复的花纹,像一张密不透风的网,把她裹得喘不过气。
“格格,喝口参汤吧。”青岚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汤进来,轻声劝道,“这是王爷特意吩咐厨房给您熬的,百年老参,说是能驱寒。”
乌云珠看着那碗参汤,汤面上浮着几颗枸杞,像几滴凝固的血。她忽然想起,多铎走时留下的那张字条——“等我回来,给你熬参汤”。那时的他,眼里还有温度,还有她能读懂的牵挂。如今,他回来了,带着整个天下回来了,可他给她的,却只是一碗用百年老参熬的、带着疏离和讨好的参汤。
“倒了吧。”她别过头,声音冷得像冰。
青岚的手一抖,汤碗差点掉在地上:“格格,这……这是王爷的心意啊。”
“我的心意,他从来都不懂。”乌云珠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绝。
她走到窗前,推开窗。雪下得大了些,院子里的槐树上,积了薄薄一层雪。她伸出手,接住一片飘落的雪花,雪花在她的掌心迅速融化,变成一滴冰凉的水,顺着她的指尖滑落,像一滴无声的眼泪。
她知道,从她踏进这座王府的那一刻起,她就再也回不去了。回不到盛京的梧桐树下,回不到那个能让她自由呼吸的院子。她的笼子,从盛京搬到了北京,而那只雀,终究是飞不出去了。
多铎终究还是没去那间偏厢。
他坐在正堂里,一杯接一杯地喝着杏花酒,直到天色擦黑,直到满堂的红烛燃尽,只剩下一片昏黄。
他想起在盛京的那些日子,想起她站在梧桐树下,仰头看着天上的风筝,笑得眉眼弯弯的样子;想起她抄《心经》时,指尖轻轻拂过纸页的温柔;想起她在他怀里,流着泪,却一声不吭的倔强。
他忽然觉得,这座王府,这个天下,都不过是他的执念。他想要的,从来都不是这些金碧辉煌的笼子,而是那只在笼子里,不肯低头的雀。
“来人!”他猛地站起来,脚步有些踉跄。
“王爷?”侍从连忙上前扶住他。
“备马!”多铎的声音带着一丝酒后的沙哑,“去……去紫禁城!”
他要去找多尔衮,他要告诉他,他不想做这个亲王了,他想带着乌云珠,回盛京,回他们的家。可他的脚,刚迈出正堂的门,就被一阵冷风吹得一个激灵。他看着满院的飞雪,忽然笑了。
他想起自己走时,对乌云珠说的那句“等我回来”。那时的他,意气风发,以为天下尽在掌握。如今,他回来了,却发现自己,连推开一扇门的勇气,都没有了。
“罢了。”他挥了挥手,转身回了正堂。
风雪中,豫亲王府的大门缓缓关上,隔绝了外面的世界,也隔绝了他所有的念想。
偏厢里,乌云珠坐在窗前,看着窗外的飞雪,一夜未眠。
她知道,这座笼子,她要待一辈子了。而那只雀,或许早已在风雪中,冻僵了翅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