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落了一夜,压弯了窗前的竹枝,簌地一声轻响,像是谁在暗处无声地叹了口气。
多铎终究没有回答乌云珠的反问。他只是在窗前站了很久,久到烛火将尽,灯花噼啪爆开,将他孤独的影子拉得又细又长,投在冰冷的地面上。那影子不像个凯旋的英雄,倒像个迷路的孩子,茫然地寻找着出口。
乌云珠没有再说话,她只是默默地重新添了茶,又将一件厚实的玄色披风搭在了他肩上。她的指尖不经意地擦过他的脖颈,那温度不高,却让他浑身一颤,像被一道微弱的电流击中。
他猛地转过身,动作有些粗鲁,眼中翻涌着乌云珠看不懂的激烈情绪。是烦躁?是痛苦?还是某种深埋的渴望?她分不清,也从未看清过。
“你总是这样,”他终于开口,声音低沉而沙哑,像是从喉咙深处挤出来的,“不问,不说,不哭,也不笑。你到底想要什么?”
他的目光逼视着她,带着一贯的强势,却又掺杂了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慌乱。他想要一个答案,一个能让他抓住的东西。无论是恨,是怨,还是爱,只要不是这种无边无际的平静。
乌云珠迎着他的目光,那双清澈的眸子里映出他略显狰狞的脸。“王爷给什么,云珠就要什么。”她的声音很轻,却像一根针,精准地刺破了他强撑的气焰。
这是她的生存之道,也是她最锋利的武器。她从不反抗,便让他无从下手;她从不索取,便让他无从施舍。她像一捧温润的水,任他如何用力,都抓不住,握不牢。
多铎的肩膀垮了下来,眼中的火焰熄灭了,只剩下灰烬般的疲惫。他想要的,从来都不是她的顺从。他想要她挣脱,想要她反抗,想要她哪怕对他发一次脾气,流一次眼泪。可她没有。她只是静静地待在那里,待在他为她打造的、这座名为“珍视”的囚笼里,用她的沉默,反向囚禁了他。
他忽然觉得烦躁,转身大步流星地走了出去,披风从他肩上滑落,掉在冰冷的地上。他没有回头去捡。
接下来的几日,他没有再踏入乌云珠的院子,却也没有去金玉妍的东院。他把自己关在书房里,整日整夜地对着一幅巨大的地图,那上面插满了红蓝两色的小旗。他的手指在山川河流间游走,像是在排兵布阵,又像是在寻找一条出路。
乌云珠偶尔会从窗外经过,看见他伏案的身影。烛火将他的影子投在墙上,时而清晰,时而模糊,像一头被困在笼中的猛兽,焦躁地寻找着突破口。她知道,他困住了别人,也困住了自己。
一天夜里,乌云珠被一阵压抑的呻吟惊醒。声音来自书房。她犹豫了很久,最终还是披衣起身,端了一碗温热的参茶过去。
书房的门没有关严,透出一线昏黄的光。她推门进去,看见多铎倒在书案旁,脸色苍白如纸,额头布满冷汗,牙关紧咬,似乎在忍受着巨大的痛苦。那幅巨大的地图从案头垂落,盖在他身上,像一张裹尸布。
“王爷!”乌云珠惊呼一声,放下参茶,想要扶他起来。
她的手刚触到他的手臂,就被他猛地抓住。他的手烫得吓人,力气大得惊人,眼神却一片涣散,显然已经陷入了半昏迷的状态。
“别走……”他喃喃地呓语着,声音里带着一丝孩童般的脆弱,“别丢下我……”
乌云珠的心猛地一揪。这个在战场上杀人如麻、在朝堂上翻云覆雨的男人,在梦魇中,竟也只是一个害怕被抛弃的孩子。他筑起高墙,囚禁他人,或许只是因为他自己,也深陷在一座看不见的囚笼之中。
她放弃了挣扎,任由他抓着自己的手,用另一只手轻轻拭去他额头的冷汗。窗外,风雪呼啸,而室内,两人以一种奇异的姿态依偎着。一个在梦中寻求着慰藉,一个在清醒中给予着救赎。
或许,他们都是彼此的囚徒。
天快亮时,多铎的烧退了些。他悠悠转醒,发现自己躺在乌云珠的腿上,而她,靠着椅背,已经沉沉睡去,脸色疲惫。
他静静地看着她熟睡的脸,晨曦的微光透过窗棂,为她镀上了一层柔和的金边。他抬起手,想要触碰她的脸颊,却在半空中停住了。最终,他只是轻轻抽回了自己的手,悄无声息地站了起来。
他捡起地上的地图,重新挂回墙上。然后,他拿起案头的一支朱笔,在代表江南的一片区域,重重地画了一个圈。
风雪已停,新的一天开始了。囚笼依旧,但笼中的人,似乎有了一些微妙的变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