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1叶叶声声是别离
东京西郊外的山林被风吹得草木皆动, 泛黄的枯叶从树上掉落, 吹至东京城上空,翩翩起舞。
枯黄的浅草末过了马蹄,山脚下与林中枯黄与之对应的是,麦穗地的一片金黄。
西华门的城楼上立着两个身姿单薄的人,离她们不远处的檐角下立候着一干不敢靠前打扰的内侍。
“人已经走远了,城楼上风大。”不再燥热的秋风带着些许清凉, 一遍遍拂在人脸上,她将自己肩上的披风解下披到红衣女子身上。
丁府昨夜大闹了一场, 动静都闹到了旁边的驸马府,赵静姝在不厌其烦便一早带着驸马回了宫。
实际上的提议是丁绍德所提, 昨夜长嫂在府上大闹, 一气之下回了城西的娘家,她只怕这动静会闹到宫里去, 到时候丁家便不好收场了,若再遭有心人弹劾恐怕又是一桩麻烦事, 她想着以父亲的为人, 定然会让身为公主的四郎新妇出面调节。她不愿蹚家中的浑水,也不愿把自家琐事与烦恼带给赵静姝,便早早同她一起入了宫,反正只领了一个散官, 赋闲在家也不怕谁弹劾。
又逢今日朝议上提及李少怀要出使西夏之事,晌午西夏的信来的匆匆,出使的也匆匆, 现在又陪同着她到这西华门的城楼上目送。
任府上的内侍与宫女如何看,三公主与驸马都是一对天造地设的金玉良缘。
“东京至西夏有多远?”
“三路十二府,途经数州,渡黄河至陕西路的保安军!此去千万里远。”见她凝着的眉眼紧凑,“如今秋季,风从北来,不冷也不热正适合赶路,天下安定,四海称臣,边境诸国不敢觊觎,官家前后共派了一千禁军护卫,文令也下达到了各州,出使队伍在途中都会有各路官员接应,山野小贼是不敢劫禁军与朝廷作对的。”
“已是无瓜葛的人,你和我说这么多做什么。”一番多余的解释,倒让赵静姝愧疚了起来。
“我以为公主想听。”丁绍德瞧着西边出城的街道,浩浩荡荡的队伍上空红黄旗帜飘扬,城下繁华一片。“公主来这城楼上不就是,放不下么!”
“你往万胜门上方瞧!”
顺着赵静姝的话,丁绍德侧抬头望去,城楼上空一望无际的天空下残阳没半,金黄色的光芒照耀着整个东京城,连看过去的眼底都泛着金光,亦如燃烧炽热的燎原之火,寸寸烧至心头。
“高城满夕阳,何事欲沾裳。”赵静姝回过头,看着夕阳打在她轮廓清晰的侧脸上,让那原本的惨白变成闪耀的华光,“我只不过,想来和驸马一同赏这城楼上的夕阳罢了。”
“迁客蓬蒿暮,游人道路长。”
“晴湖胜镜碧,寒柳似金黄。”
“若有相思梦,殷勤载八行。”丁绍德顺着念完,又重复了最后一句,“若有相思梦,殷勤载八行!”
“西华门城楼上可以看到东京城最后一抹残阳,可以最先看到城下夜幕后的华灯初上,可以看到飞鸿,雁过,是我最喜欢来的地方。”
丁绍德将头侧回时,对上的是残阳照耀下一双会发光的明眸,她想啊,何时,这眸子里会有一个她,连同心里,“殿下若喜欢,季泓可以每日都陪殿下来。”
赵静姝转过身,慢步至城楼上的梯口下楼打道回去,金线绣的牡丹靴子踏在石阶上,缓缓道:“夕阳不是每日都有的。”
丁绍德向前跨了一步似追赶,“但是季泓日日都在。”
扶梯已没过了她半个身子,侧身抬头看时,才发现丁绍德的目光一直在自己,“”
马蹄压塌泛黄的矮草,抖动的铁甲发着咔咔咔的声响,队伍中间押送着几车红木箱子,内侍省与吏部也随行跟来了一些官员,按着级别分别骑在颜色不一的马上。转运使是从三司中委派来的文官所以坐在马车内。
队伍前后是共计一千多名的禁军,李少怀作为大宋皇帝长女的驸马,也算等同皇亲,替宗室去西夏迎亲也并未有什么不妥,路途遥远,疲于奔波,所以这次便没有派遣其它宗室跟随。
“何人竟敢阻拦朝廷命官的去路?”
刚出城没多久在前往西京的官道上就被一辆马车挡住了去路,马车前的几匹骏马粗喘着气,马车的轮子上还夹着几束金黄色的稻穗。
张庆夹着马肚子上前,怒瞪一眼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殿前步军都虞侯,“不认得本将,难道还不认得座驾内的殿下吗!”
马车内下来的两个女子将车帘掀起,马上的禁军将领瞧见后瞪大了眼睛连忙从马上翻滚下来,双膝跪地俯首,旋即身后所有穿铜甲的军士也随头领一同,齐刷刷的跪倒了一片。
“臣不知是公主的座驾,言语冲撞,还请公主恕罪。”
赶路的人突然停下,前面跪了一大片人,使得中间的一众朱色公服的官员心生疑惑。
张庆轻视了一眼,开声道:“去将你们的安抚司事请来,就说是惠宁公主在车内等候。”
他们当然不敢懈怠,也没有任何质疑,出使队伍中主官员之一的安抚司事便是如今马车内惠宁公主的驸马,夫君外出,妻子相送,理所当然。
“前方可是出了什么事?”李少怀从停下的马车内探出头问道。
正逢前头的禁军打马过来传话,“司事,惠宁公主的车架挡住了去路,唤您过去相见。”
李少怀睁圆眸子,从马车内飞速跳下,跑了两步后又回头,“十三,马给我!”
“阿郎,您轻点儿,”她将孙常直接从马上拽下,孙常摸着自己被拽疼的胳膊,“平日里多温柔的一个人,一提到公主就毛毛糙糙,像变了一个人似的!”
棕色的骏马上坐着一个朱服玉带的年轻人,马儿跑的飞快,在队伍旁穿梭,只用了片刻就赶到了队伍前头,急拉之下骏马抬高前肢,马上的人轻轻夹着马肚子靠近马车。
隔着车厢的木板,马儿的响鼻声越来越近,人的呼吸声也越来越清楚。
“元贞,我刚刚去了坤宁殿,可是她们说你正与圣人在谈话,我便等了一会儿,谁知枢密院的人拖内侍省的人过来唤我,说一千多人都在等我出发。”
喘息渐平,马车内迟迟没有动静,她便再次握紧了缰绳,轻驱马儿贴近车窗,“我能进来吗?”
见还是未有动静,她便跳下了马,黑色的朝靴踩到了枯枝上,枯枝断裂发出了声响。
“站住!”
听到似命令的声音,她欣喜不已,因为这声音太过熟悉,太过悦耳,她竟不知,才不过半日而已,就已经如此思念了。
“就这样说吧。”
李少怀愣住,“为什么?”
“阿怀可还记得从江南去往唐州回东京路上发生的事情。”
“记得,怎会不记得!”时隔一年多,这一年多发生了太多事情,“酷暑难耐,李少怀谢元贞赠红豆汤之恩。”
赵宛如接道:“说相思为甜的是你。”
李少怀轻泛着眸子,“可告诉我此意的却是元贞你呀。”深深直视着一窗之阁的车厢,“甜也好,苦也罢,皆是因为我心里镌刻着你,时时恋你,你在哪儿,我的心就在哪儿,你所在,便是我的归处。”
“所以阿怀要平安回来。”
“好。”
纤细五指贴在左侧车厢的隔板上,试图离得近些,“届时无论你提何要求,我都应你,但今日我要你留着心中这份思念。”
原是留一个不得的念想,有了念想,那归心便更盛,李少怀退后几步,忍住心中所思与那一份冲动,理智道:“我明白了。”
于是转身拉过缰绳,几声踩踏枯枝的脚步声响起,车内的人攒着腹前的小手,“秋画!”
“是。”车旁立候的秋画从银壶中倒出一杯酒,端至李少怀身前,“驸马!”
李少怀接过盘中的酒侧头看着马车,“元贞?”
车内轻起颤唇之音,“春草明年绿,王孙归不归?”
她将玉杯中的酒一饮而尽,跃身跨上马,扯了扯缰绳侧身道:“功名万里外,心事一杯中。”
“归!”
“归来百花开,株株是情深。”轻握的手心一紧,骏马似感受到了主人的命令迈出前肢,消失在人群之中。
车帘掀开时,早已没了人影,掀帘人不由的暗自伤神,“聚散匆匆,不知相见要何年。”
张庆骑着马走近,“云烟与秋画就不用跟去了吧,姑娘您已经将这么多暗卫编进了禁军中,就让她二人留在府上保护您,庆恨不为女儿,不能贴身护在主子身边。”
“她不能有差池”西夏不惧,契丹人也不怕,山野小贼更是,赵宛如怕的是内鬼,怕的是自己人。
“驸马的武功并不弱于她们二人,反倒是姑娘您身边需要人照顾。”张庆大着胆子进一步道:“说句不该说的,虽是您派去保护的,可毕竟男女有别,在外人看来,还以为是殿下您用来监视驸马的。”
大公主驸马惧内一事,人尽皆知,东京百姓只要想到惠宁公主的性子也能猜到驸马的处境了。东京城早有流言,李驸马节节高升,实则是表面风光,回了府,家中一切皆有公主做主,以至驸马行事谨小慎微,规规矩矩,不聚众,不饮酒,不在外过夜,即便公事再忙也要搬回家中。
赵宛如长叹一口气,“罢了,倒像是我的不信任,她也需些自由!”
挡在路中间的马车驶离,李少怀回到队伍中间,高声道:“启程!”
坐回马车内后唤道孙常,“十三!”
“哎~”孙常驱使着马靠近车窗。
“传令下去,加快赶路的速度,务必在半月之内赶到西夏。”
“这么着急”孙常看着徒步的禁军吞了口唾沫,“您这儿刚出门呢,就归心似箭了?”
“适才公主殿下与您说了些什么让您这般的”
“传你的令去吧!”
开封府甜水巷的丁府,丁绍文坐在椅子上一筹莫展。
“大娘子还是不肯回来么?”宝剑斜靠在矮案上,年轻人不紧不慢的喝着温茶。
丁绍文负手站在窗边,望着空空鸟笼,“钱怀演倒是不要紧。”
“钱氏商行占据整个江南,亦扩至天下,区区三十万两又岂会放在心上,大娘子也不在乎哪些钱,在乎的只是殿帅您。”
丁绍文轻轻撇笑,“我与她联姻本就是因为利益,我官居正二品,紫袍金鱼,位极人臣,对她,我已是尽夫道,护顺之,不纳妾,她还有什么不满!”
——咚咚——
“大郎,丁必回来了。”
“进来!”
开门间,一个青衣窄袖的男子入了内,身长,面目狰狞极凶,“殿帅,出使的队伍已经出了东京城,不过咱们的人在附近巡查时发现了一辆在小道上的马上,旁边还有一个骑马的护卫。”
“何人?”
“惠宁公主身旁的翊卫,云麾将军张庆。”
听及此,丁绍文勾起嘴角,“还真是,情深意切!”旋即挥了挥手。
房门被带上。
“李若君此人自入仕以来官运亨通,从秘书郎一跃成为枢密承旨,如今兼任安司事,只怕是回来又要升迁。”
“他是寇准的学生,却不似寇准那般莽撞,反而处事圆滑,又有惠宁公主做后盾,朝中人不敢说闲言,若放任下去,迟早是个祸患!”
“属下听说昨日惠宁公主请百日宴,他救了已故郑国公主的宗室出女,获得了王贻永的青睐,王贻永如今圣眷正隆,有拜枢密使的趋向。”
丁绍文回过头,“如此,这个人就更不能久留了!”
“殿帅打算怎么做?”
“这禁军都是我的人,若途中出了什么事,定然是要牵连与我的,公主真是好打算!”他泛着深幽的鹰眸,“倘若是归程,西夏的公主出了什么意外,那么这罪,又该怪谁呢!”揣起手,轻轻勾笑嘴角,“天灾,人祸,什么时候会来,你不知道,来了你逃不掉。”
92李郎医术得人心
景德三年秋。
“一切都还顺利, 朝中奏报, 驸马已经到了延安府与曹玮汇合交代置办榷场之事,现已经启程前往西夏了不日将抵达西夏东京兴庆府。”张庆将驿站直达的书信呈上,“队伍应该会在西夏停留几日。”
“沈家大姑娘现在在延安府吧?”
“是,沈家大姑娘因担心曹玮早在月前就已经到了延安府。”提到延安府曹家将的事情,张庆想了想,“不过前阵子各州奏报中曹玮还添报了一下内事, 说是妻子在途中染了病,如今与夏和解, 想要回朝被官家驳回了。”
“李继迁死的时候,曹玮就曾上疏请求出兵攻灭李氏政权, 但那会儿契丹人正在攻宋, 未获准许,后来亲率大军带回了归降的河西大族, 让西夏恐惧,如今他坐镇西夏边境震慑, 使得李德明不敢妄动而急于与宋和解称臣。”
上一世的记忆中, 曹玮是被征召回朝的,回朝后屡立战功,深受皇帝器重,可回朝之后没有过多久就被丁氏诬陷遭贬, 她之所以无比清楚这些,是因为当年她也参与了这不分黑白的诬陷。
“曹玮此人胆识过人,仅他一人便使得河西诸族归降, 复河西之地,尽为他功,功高盖主为君王所忌惮,但西夏的野心爹爹岂会不知,他想要明哲保身,可如今却还不到他还朝之时,不过”说着说着,赵宛如侧头看向张庆,“妻子染病?”
张庆点头,“姑娘有所不知,沈家两个姑娘相差十多岁,容貌格外相近,但性子与体子却是反的,不过也是因沈大姑娘的生母是书香门第的文人之家,比不得沈四姑娘的生母曹氏出生虎门。”
比李少怀加快赶路的预期还早了两日到达延安府,事关两国出使之重,便不能在此停留太久,匆匆了拿了调令与文书就下车直奔营寨。
军队驻扎在延安府与西夏接壤的边境,山下的平地上围建了一个横宽数里的营寨,寨子内搭建了大大小小的帐篷,营地周围随处可见操练的军士。
洛水纵穿整个延安府,营寨就建在洛水边,除了操练的军士外,河边还可见洗衣服的妇人。
“军营重地,闲杂人等不得入内!”寨口,他们被几个穿戴整齐的军士所拦。
“你可瞧仔细我家阿郎身着何衣?”
除伶人可着偏色的戏服以及婚时可着一次官服外寻常老百姓便是家财万贯者也不得穿朝官的衣服,眼前少年一身朱红,气度不凡,见惯官场阅人无数的戍卒只瞧了一眼便明白了,少年应是朝廷派来的高官,不过他并没有因此卑躬屈膝,反而比之前的态度还要更加强硬,“此乃边境戍卫重地,军营之中自有军规,官人即是朝廷命官自也应该懂,若无口令,军中重地不可擅闯,若非要见,需待我通禀将军得到准许后方可。”
京官与地方官,以京官为大,李少怀是朝官,但凡朝官委派出去都要比地方官大上不少,更何况李少怀还是皇婿。
就好比高官之子总会被人尊称为衙内,虽无一官半职,却胜在一个有权势的爹作为后台。
李少怀点头笑了笑,“曹将军治军严明,实乃大宋之福,通禀时小将军就说是安抚司事李若君奉旨巡查西北,有劳。”
惠宁公主下嫁新科榜眼李若君的消息出来时轰动天下,那段时间整个大宋的饭后谈论都是这个,大婚那日天下各路州府纷纷上表祝贺,延安府为重府消息灵通。
那名戍卒顿时瞪大了眼睛,恍然大悟道:“怪不得是朱服玉带,末将冲撞了,这便去回禀将军。”
帅帐内一个白胡子的大夫隔床帘正在诊脉,收回手起身摇头道:“已过了七日还不见好转,老朽也无能为力呀。”
“连您都不能治,那我娘子她”
“术业有攻,老朽虽行医多年,但大娘子之病古怪的很,非我钻研之术,若要救,恐要请黄冠出山。”
“我若知道黄冠道人在哪儿,又岂会在这儿看着娘子难受!”
大夫长叹一口气,“如今老朽只能开些药,可也坚持不了多久,将军您还是早做打算吧。”
穿铁甲的人握着佩剑走近,强捏着大夫的手腕,“他人道我曹四郎有克妻之命,潘氏嫁我不久后殒命,自此,因我曹家为皇亲故无人敢避,可那背后的闲言我自是明白的,唯娘子不惧,我常年戍边于娘子已是有愧,还望大夫救她,就算用尽家财,不惜一切!”
大夫摇着头,“是老朽医术不精,若能赶回东京或许还就法子,可这边塞荒芜之地距东京万里,大娘子经不起波折。”
“东京的御医正在来的途中!”曹玮急道。
“报!安抚司事李若君已抵达营寨求见将军!”
听到帐外的传唤声时曹玮大喜的松开了老先生,年初回京述职之时就曾听过李若君医术精湛,师从黄冠道人。
“快,请他过来!”曹玮出帐朝左右大喊,“不用了,我亲自去请!”
年轻的将领将迈着箭步,整理着自己的盔甲,临到寨口见到朱色公服的年轻人时他并没有显得很惊讶,早听闻安抚司事李若君年少英才,能得惠宁公主青睐之人,定然不会相貌丑陋。
且得公主厚爱之的人,定然是有出众的一面,如今看来,容貌算吗?加上才学。
“司事远道而来,旅途辛苦,下官未能亲迎,失敬!”原本算着时日东京的队伍经过延安府应该还要不少日才对,不过提早来了倒是让他分外高兴。
李少怀见到曹玮时不由的在心中惊讶,震慑西北的戍边守将竟是这般的年轻,看着才不到三十的年纪,“曹知州,某奉”
“驸马快入帐说话,下官有事相求!”曹玮在作揖一番后不等李少怀话完就急切的拉着她往营寨内走。
“知州,此次我来是奉命置办榷场的。”李少怀被拽着走快步,嚷道。
“不瞒驸马,此事西北早已接到消息,下官自有安排,无须驸马操心。”
被人一路拉扯着快步行走,徒遇士卒皆作揖,人走后又继续训练,李少怀疑惑道:“既如此,知州这是?”
一路紧赶抵达了帐口曹玮才撒手,掀帘入帐,李少怀也随之,“内人从东京赶来看我,结果途中染了怪病,请了数名大夫皆医治无果,都道回天乏力,我知驸马你入东京前是太清真人的弟子又求学医术于黄冠道人,便想求驸马出手救治下官的内人!”说罢,帐内无人,曹玮不顾身份的跪了下来,“还请驸马施以援手,东京的御医要数日才能抵达,内人的病不能再拖了。”
曹玮原配妻子,乃是开国名将潘美之女,与当今皇帝原配妻子章怀皇后潘氏是姐妹,故曹玮曾与帝为连襟。曹玮也是曹彬最钟爱的儿子,年少之时就受到太宗器重,后被今上器重,为继曹彬之后的当世之名将,身份之尊,李少怀见此举慌忙托扶起,“医术本就是用来治病救人的,将军乃国之栋梁,大娘子抱恙,我岂能袖手旁观。”
见驸马答应救治,曹玮才起身,“驸马随我来。”
他将李少怀带至设有屏风的内帐处,床帘垂下的卧榻内躺着一个年轻消瘦的妇人,至曹玮掀开床帘时李少怀大惊,“沈四姑娘”
“驸马误会了,您口中的四姑娘是内人的四妹。”
李少怀这才想起来赵宛如和她说过曹玮的续弦妻子是沈四姑娘的长姐,这样一来的话,她若能直接救下沈大姑娘,那么她也算是对曹沈两家都有恩了,不用通过四姑娘让她为难。
坐下探脉时,李少怀又拿不定注意了,看着沈大姑娘的病情她不知道是喜还是忧。
“如何?”见驸马脸色苍白,曹玮紧凑面目,心急如焚。
“可治!”
两字一出,曹玮像在战场上以少胜多一样转忧为喜,“还请驸马全力救治。”
“只是”
见她好像有些扭捏顾虑,曹玮曲解了意思,连忙道:“不管驸马有何要求,只要救得了内人,这天下间只要是我能办到的,任君提之。”转念一想,如今李少怀为惠宁公主的驸马,惠宁公主是六皇子的胞姐,将来定是要扶持六皇子登基的,“臣也定当力守这大宋的天下,安定西北。”
西北若得曹家衷心镇守,加之东北与辽签和,平定了外患后赵宛如才敢在朝堂上施展,肃清朝野,进一步的将奸佞之人铲除。
“某不是这个意思,只是令夫人之病急不得,夫人体弱,是否刚生产完没有多久?”
“是,两月前下官的幼女诞生,取名苗芯。”曹玮说得有些愧疚,名字还是他写在纸条上传回的东京,至今还不曾见过女儿。
“思夫心切夫人对知州还真是情深。”李少怀起身朝帐外唤道:“十三,把我的医箱拿来,救人用。”
“好咧!”
听及李少怀的前言,曹玮情深的看着榻上昏迷不醒的女子,“同生死,共患难,我孤身率军入敌营时,夫人欲陪同被我呵回,归后才得知她几日不思茶饭持匕首跪在佛祖面前,幸而我成功收复了河西之地,方有今日的安稳。”
沙场上杀伐果断之人,在这内房中亦是柔情千万,愈加苦涩道;“她时常叹息,又极为自卑,道弱女子不能为我分忧,百般迁就容忍我,殊不知,我能数次得胜归来皆是因有她所支持。”
听着曹玮的话,李少怀似有感触,“情深使人生勇,天下人皆有自己所要做的事情,彼此之间的在乎胜于世间。”
“阿郎,您的药箱!”孙常一路跑着将药箱送到,救人要紧,生怕慢了耽误了时辰。
李少怀取出银针放在烛火上烤,几抹相思泛上心头,如这被烘烤的银针一样炽热滚烫,“知州的经历,就像给某上了一课,让某如梦初醒。”
“我接下来要告诉知州两个消息,一好一坏。”
“驸马请言!”
李少坏小心的卷起沈氏的袖子,扎上针,“大娘子能救,不会有性命之忧!”
曹玮大喜,旋即又皱紧眉头,“想必这是好的。”
“是的,坏的便是,大娘子今后不不能再生育了。”
这坏消息对曹玮来说并不算坏消息,在这个妻妾通房成群的时代,曹玮的原配妻子潘氏离世之前就留下一子,如今的长子曹僖。
“子嗣什么的,曹家儿郎这么多,不缺我曹宝臣的,只要娘子她得以平安便好。”
两情相悦,岂会在乎身后之事,若为子嗣所困,不称为情,亦称不上情。
她觉得榻上这个女子如今虽生死一线,与夫君聚散无常,但实际可要比外头那些因夫获封诰命而风光无限的女子好太多了。
李少怀卷起袖子,“那好,我先替大娘子扎针运功,一会儿配些药,”又看着帐外的天色,“一会儿还要启程赶往西夏,不过无须担心,待我回来后再做进一步调理,不会有大碍。”
扎针半刻,榻上奄奄一息的人便有了反应,曹玮大惊,“先生真是神人!”
李少怀摇头,“术业有专攻,恰巧所精内病罢了!”这恰巧,可帮了她不少忙,她有些庆幸因幼年时亲眼瞧见贫苦百姓因为没钱看病而被病痛折磨而死让她下定了决心要学医,治病救人。
与云中大族折家不同,曹家是满门仕宦,先祖仕后周,曹家几兄弟皆成为开国将军,如今在朝者之众,任高官者就有曹玮的族叔,刘皇后一党的右.派将领曹利用。
“西北的大军就驻扎在此,驸马只管去,若是西夏狼子野心,驸马便报我曹四郎的名讳,他们胆敢不敬,我便率大军攻之,官家要怪罪便怪罪!”
“将军严重了,某此次是去是迎亲与封赏称臣的李德明。”
曹玮摇头,“切莫掉以轻心,李氏原姓拓跋,乃是党项人,生性刚猛,不乏一些不知天高地厚之人。”
“多谢将军提醒。”
93凄凉别后两应同
一个多月以来河西到东京的书信来往不断, 几乎每日都有快马从东京郊外的驿站直奔惠国公主府, 这些都是从西京传来的信,隔段时间便成了从河南府来的回信了,再隔段时间就到了河中府,虽越来越远,却从不曾断过,有时候收到的信里只写了只言片语, 有时候又长的写满了一整张作画的宣纸,无论信中是寥寥数语的报平安, 还是沉长的思念,她收到信时总是不藏于心的欢喜。
“官人已顺利抵达西平府, 比计划之期早了数日!”若照这个速度下去, 即便李德明强留李少怀她们也能在次年春天的时候回来,但是赵宛如心中却格外不安, “太过安宁反而让人害怕!”
“姑娘就是怕丁绍文会在途中动手,才向官家提议让丁绍文拨派人马护送, 若驸马出了事情他怎能拖得了干系?”
“不能大意, 丁绍文这个人阴险狡诈!”赵宛如又想到了前世的恩怨,咬牙切齿,“我铺陈一路,如今暗控半个朝堂, 是时候要讨债了!”
侧头道:“吩咐厨房备好晚宴,去将我那三妹妹与妹夫一同喊来府上,就说是上次宴会没能见到妹妹, 我这个做长姐甚是思念,想要私下聚聚。”
张庆走了几步又回头,问道:“若三公主还是不愿来呢?”
“元容的任性就由她,但是三驸马丁绍德,你们给我想办法让他来!”
“是。”
西夏·都城西平府
“听说了吗,宋朝的使者已经到了王廷。”
“王上真的要把四公主送去宋朝成为宋皇的妃子吗?”
“宋朝迎亲队伍都入了王都,岂能有假。”
问话的人将手中的啃了一半的馕放下,道:“听说宋皇比先首领只小了几岁。”
“哎,想我们四公主为党项第一丽人,乃多少党项儿郎梦寐求之的。”
西平府本为宋朝的灵州,李继迁攻占后着手复建都城,在保留唐宋风格下融合了番族特色,礼仪方面也是蕃汉并尊,贵族带冠,大多的党项百姓还是披散头发。
西夏王将写满密密麻麻文字的文书合起,交给亲信,冷哼了一声,“本是想将玥儿送去东京为妃的…”鹰眼聚视,“老奸巨猾!”
“此次来使宣读诏书与迎亲的竟是同一个人。”亲信接过文书打开后惊讶道,“大宋今年春闱的榜眼…惠宁公主的驸马。”
“惠宁公主为大宋皇帝最喜爱的长女,爱屋及乌,想必那驸马也会因公主受到皇帝青睐,皇帝此举,恰巧证明他们也想修养生息。”李德明将大宋皇帝的心性揣摩得清清楚楚,一个懦弱的守成之主。
“雍熙北伐惨败,以至于宋太宗负伤至驾崩都未曾伤好。”太宗继位后一心想要收复幽云十六州,两次举兵北伐,在雍熙北伐上惨败,还曾在混乱之中失踪使得军心大乱,军中误传太宗战死,为稳住阵脚欲立□□之子为帝,而后太宗平安归来,腿上中了箭但无性命之忧。
“虽与辽议和然其心各异也,小国牵大国,权衡之策也。”
“王上是想?”
“汉人先祖有卧薪尝胆,三千越甲可吞吴,我西夏未尝不可三足鼎立共分天下!”
——啪嗒—— 李德明铿锵之话刚落音,外房就响起了率碗之声。
雍熙二年李继迁设计攻占灵川,设官授职称王,次年向辽称臣抗宋,淳化五年赵恒登基,登基之初,内忧外患的情况下忙于与辽作战而疏忽了河西,李继迁趁机向外扩张,咸平五年攻占灵州改为西平府,次年迁都于此。
自此,北魏皇室拓跋氏的后裔重新在河西之地建立起了独立的政权,李继迁称王后建设王宫,遵用“汉法”,效仿唐宋官制建置军事,行政官职。
“公主您不能进去,王上正在内厅与丞相议政。”
争吵间,一个头戴金起云冠的年轻女子脚踏丝靴气冲冲的闯入了内,“王兄!!!”
几名寺人与宫女慌张跟随入内,委屈着一张脸跪下,“王上恕罪,公主她”
“好了,你们都下去吧。”
李继迁原配妻子罔氏生长子李德明,在四女李瑾玥诞下没多久时就被宋所俘虏,被安置于延州,如今的延安府,最终病死在延州。李继迁有愧,所以李瑾玥自幼便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父亲在位时对她百般顺从,李德明也对这个妹妹疼爱有加,任由其任性刁蛮也不加以管束。
西北内陆的秋日要比中原冷,女子身上已披着野兽的皮毛了,她将折叠起的马鞭随手扔到兄长的案桌上,“我不去宋廷,汉人不仅胆子小,长得还短小,况且那老皇帝只比阿爹小五岁,哥哥,我可是你的亲妹妹,你怎任性让你的妹妹嫁给一个糟老头子!”
万邦来朝的宗主竟被桌前这个烈性女子说成了糟老头子,李德明心下一惊,忙的起身捂住了妹妹的嘴,“阿四,有些话心里明白就行,自曹玮带走了河西诸族后,我们的实力就大不如从前,本就是微末,非常之时,当行非常之事。”
李德明松开手,长叹一口气,“党项族人随父亲反宋,历经千辛才取得的疆土,我更要好好守住,强弩之末,能周旋几时,都靠这与强国的建交之中了。”
西夏只是河西的一个割据势力,说大不大,但也坐拥诸州成为了一个独立的政权。
李瑾玥环抱起手顺着旁边的虎皮椅子坐下,“哥哥和阿爹还真是像极了呀!”
不耻道:“因为你们的野心,便可以置妻儿于不顾,便可以在妻儿死后娶他国公主?”
罔氏被俘后,李继迁为拉拢人心,与野利氏联姻娶野利氏之女,因此她与兄长都记在野利氏名下,辽圣宗七年时李继迁又娶辽国义成公主耶律汀,母亲被俘时李德明三四岁,恰逢记忆之时,“阿四,我们都是身不由己!”
“宋皇的意思是在宗室中挑选一位青年才俊与你完婚,并非要让你入宫。”
“可哥哥你不就是想要我入宫吗?美人蚀骨!”
李瑾玥若能入宫取得宋皇的欢心,西夏便可以向南扩张。
不仅李继迁与党项诸多大族联姻,就连成年后的李德明也如父亲一般娶了银、夏一带的党项大族卫慕氏为妻。
“咸平五年十一月阿爹攻下西凉府,潘罗支伪降,阿爹大败,中箭逃回,不到一年时间,阿爹便因此伤撒手人寰,弥留之际的话,你与我都是在的”
“好了!”一股酸涩涌上鼻头,“我去宋廷便是!”李瑾玥起身朝门外走着,临到门口时顿住玉步,侧头道:“我入宋廷,不是为了你,不是为了阿爹,不是为了你们的野心抱负,而是为了选择相信与跟随我们的党项子民!”
李瑾玥左脚刚跨出,殿外就匆匆来了几个若宋宦官打扮的寺人,“王上!”
“少主!”他们先是朝李瑾玥行了礼,“王上!”
李德明坐回自己的椅子上,“何事这般慌张?”
“宋廷的使者到了,已入了王宫在正殿门口等候。”
惊的刚坐下的李德明又坐起,连忙朝殿外走去,“这么快?”还未入冬,足足比预期提前了半个月!
李德明匆匆问道外殿等候的大臣,“司礼那边准备的怎么样了?”
“月前就开始备置,就是怕使时会提前到达,已经准备妥当了。”
“来使是大宋当朝驸马,传令下去,让众酋长到大殿前同本王一起去迎接,吩咐膳房备置晚宴。”
“是。”
李德明走了两步又回头,“阿四你先回自己的寝宫,记得精心准备一番,晚宴之时我派人来唤你。”说完跨出了殿门。
“大宋的驸马?”李瑾玥深深注视着王兄离去的背影,侧头问道亲信,“可是前不久遣使去宋祝贺的驸马?”
“出使重任,宋皇应不会随意委派人,想必是的。”
“遣使回来的时候说大婚当日的两位驸马都是当世之才,才貌兼备,尤其是那位还俗为驸马的大公主夫君。”自说至此李瑾玥浅笑了笑,“闻不如亲见,我倒要看看你究竟有多好看!”派往宋朝东京宋贺礼的使者回来时对惠宁公主的驸马赞口不绝,直道她是一副祸国殃民的皮囊,女慕,男怜,天下绝色。
李少怀带领着宋朝的队伍一路到达灵州西平府,直到西夏的王宫内,见及城中井然有序,宫中尊卑明确,俨然是一个独立的朝廷。
李德明着黄色长衫的汉服,携手下各个部族首领亲自出来迎接。
门下省将诏书搬出递给李少怀,护送的禁军被留于城外,李德明见到一众朱紫服的宋官之中,唯领头手捧圣旨的人最为年轻。
李德明身为夏银党项首领并未因是在自己的领地就气焰嚣张,而是极为诚恳的率众跪拜下接旨。
“门下,定难军节度使李继迁之子李德明,悟父之过顺宋,朕心大悦,特授为定难军节度使,封西平王,赐银一万两、绢一万匹、钱两万贯、茶两万斤,继以治河西之地,望汝克己,忠义之。”
王城的城楼上,李瑾玥带着亲信站在离殿前最近又不容易被发现的一角,灵州今日刮的是北风,北风寒冷,她亦不觉,“那人虽穿的是宋廷官袍,可是看着却不像是个做官的人。”
“不似做官之人?”侍从惊异,顺着视线瞧过去。
“昔日宋使来河西,皆是肥头大耳满面油光之人,且一个个视己为宗主国使姿态骄横,目中无人,此人倒是与我哥哥有些相像,但要出尘一些,我说他不似做官之人,是觉得他像个修道者。”
拓跋部为鲜卑族里最为复杂的一支,是鲜卑皇室后裔,原信萨满教,融汉后大兴佛法,又兼信道,佛道曾一度兴盛于北方,随着朝代更迭不断,鲜卑族自北魏之后到隋唐渐渐销声匿迹,被赐李姓的党项拓跋氏于河西一代割据势力,渐渐壮大。
亲信瞧仔细了些,轻挑起眉头道:“经主子这么一说,阿奴倒是觉得那人有公辅的气量。”
“何时起,你也学会这些汉人的官话了?”
亲信微低头,“公主时常打探中原消息,又时常骑马去边塞,阿奴以为公主喜欢中原。”
“我喜欢中原是不假,但不喜欢他们哪些拐弯抹角的言语以及虚伪的作派。”
党项人为北方游牧民族,率性,不阿,今虽学汉礼定尊卑,但却没有那般的拘束。
礼部将准备好的紫色官服,玉带,爵印官印一并呈上授予,装有银钱与茶叶等漆木箱子也都被抬到了跟前,李少怀宣读完诏书后将李德明扶起。
“司事远道而来,想必是累坏了,小王已经命膳房准备夜宴了,这几日还望司事赏脸,安心在我这西平府住下,待小妹送嫁之事办妥再启程也不迟。”
李德明开口说的是东京的官话,她记得没错的话此人自出生起就在河西,方才宣读诏书的时候也无人翻译,但可见他脸上的变化的表情,如此想来也就不奇怪了。
李少怀本想找什么说辞留在西平府观察一段时间,没有想到这西平王直接顺了她的意,“下官倒还好,只是随从们跟着我赶路,舟车劳顿,人和马都需要休息。本是奉陛下之命来迎郡主入东京的,既郡主还未准备妥当,那么我便留下等候郡主,还望西平王莫嫌弃叨扰了!”
“哎,司事哪儿的话,我西平府能得司事前来,乃毕生之荣。”
入夜,西平府王宫的宴厅内灯火辉煌,歌舞升平,宋使与西夏官员沉浸在一片欢声笑语中。
酒过三巡后一个女奴走近李德明,俯耳嘀咕了一阵子。
只见李德明突然放声道:“中原礼乐为小王所慕,小王内眷以及几个胞妹皆爱中原舞,司事要迎的乃小王的幼妹,小妹尤善歌舞,今献舞一曲,以酬诸使长途跋涉接送之劳。”
同夜,东京城被烛火照亮,惠国公主府内亮起灯烛,如白昼,府中奴仆虽多,但行走过道皆有秩序,府邸又大,故而显得安静。
满桌佳肴有些都不曾去筷子,家宴之上人不多,言语也不多,一来是宫中规矩,食不言,持筷也不许有声,二来是只有一方问,另一方答,问则答,有时候还会犹豫,不问则寂然无声。
一来二去,赵宛如就瞧出了三妹与妹夫之间不似东京街头传得那般,就是逢场作戏也不该这样的淡漠。今日她是特意找丁绍德过来的,至于三妹,她知道自己不必去和她说什么,想让长情之人换情,关键还是在于另外一个与之相处的人。
“长姐。”
“我家元容的性子,可还受得了?”
“三公主她很好。”
赵宛如端坐在榻上,轻抬头凝视道:“三公主,可不是你该称呼的。”
丁绍德低头不语。
赵宛如起身走至她身旁,“可是觉得委屈了?”
她忙的摇头,“不”
“你不必解释!”她冷声打断,“你从国子监出来,以一纨绔之名举进士第七,深受官家喜爱凭己之力得以入御史台,成为台官,本是大好的前程,只因为我那妹妹任性一闹纳你为驸马,让你葬送了仕途。”
“你若不想入仕举高位,便不会两榜名次皆在前,与官家面前说起话来不比那些久立朝堂的宰执弱,如此,可证明你是想要掌权的!”
惠宁公主的话震慑入丁绍德心中,让她顿时紧张与不安了起来,眼前人不是长姐,分明就是大宋的惠宁公主,“公主你”
侧头间,赵宛如瞧见丁绍德玉冠中间的簪子很是别致,上面有划痕应该是有些年岁了的旧物,眼珠打着转,轻轻勾起嘴角将那簪子拔下。
因事先就用发带固定了头发,所以即使赵宛如拔了簪子也不会影响什么,“三驸马这簪子好别致啊!”
丁绍德伸出手,可又不能抢回,一时间张手无措,“这簪子自幼便跟随于我,虽不是贵重之物,但是我极为喜爱的物事。”
“哦?”赵宛如仔细瞧了瞧这簪子,“桃花簪子”笑了笑,“元容喜爱桃花,你可知道?”
“明年季泓府上若结了桃子,一定挑最好的送到长姐府上。”
丁绍德的回话倒是打了赵宛如一个措不及防,她瞥笑道:“元容是个性情纯良的姑娘,最容易痴情,长情,却也容易动情!”
“你,明白吗?”
丁绍德吸了一口长气,“实不动情,举家和睦也未尝不好。”
“那你甘心么?”
甘心么,丁绍德自己都不知道,矛盾的内心,答案无从得知,“我是至阴至阳正中所生,天生命缺,药石无医,宗正寺的薄子我看了,元容是至阳之时”
“没脑子的东西!”赵宛如厉声道,“你的命是你自己的,不是道观寺庙里那些出家人的!”
赵宛如突然有些心酸,上一世丁绍德死的时候才不过二十出头,死因离奇,但也离不开她的病弱之身,李少怀也曾说过,丁绍德是先天体弱加之后天重创,就是她老师来了恐怕也无能为力,只能试着调理。
“夜已经深了,季”
“我会安排人将你调离东京城,在朝为官是官,在地方也是,只希望你离开了东京后,依然会好好对待元容。”
这话从惠宁公主口中说出,丁绍德并未觉得惊讶,也没有觉得不可能,但是对方安的心,绝对不在自己,丁绍德知道,抛开亲情之后看似的关怀其实都是利益。于是也让她明白了,原来自己一直都在惠宁公主赵宛如的掌控监视之下,轻勾起嘴角,“即便长姐没有提醒,季泓也明白的。”
车马来往,有归家的轿子,有离家的马车,还有去往各大花酒楼,花茶坊的华丽马车,使得东京城的夜晚比白日更加繁华。
开封府,丰乐楼。
“三娘,楼里来了个贵客说要见您。”
“叫什么?”
“姓赵,名君。”
“赵君”顾三娘念着名字,想了半天也不曾记得东京城里有过这个人,想着许是外地某个商贾慕名来的吧,于是翻着白眼道:“打发了吧,不见。”
女使愣着神的拿起手中物事,“那人说姑娘您见了这个簪子一定会见他的!”
顾氏漫不经心的微低头,惊瞪双目拿起簪子,走至飞廊朝楼下望去轻皱眉头道:“让他上楼来!”
94塞外一曲风骨傲
汉人崇文, 边疆游牧民族尚武, 连这女子起舞的舞姿中都舍去了几分娇柔多了几分飒爽。
西平府王宫宴厅中间退下一干舞毕的舞女,又来一个带着面纱身段姣好的女子,不知是谁拍响的巴掌,只见随着声音落下殿后几名弯刀护卫抬来六面大鼓,分立于舞台周围形成一个圈。
随着皮鼓摆放好,伴奏的鼓声便停了下来, 此时只剩琴弦与管乐之声,听着曲律, 不像唐调,也不似宋音, 是极为浓厚异域风情。
女子的袖子足有两个人身般长, 就像那梨园里唱戏的伶人所穿衣物上的一般,但区别真是一个天地, 足下还赤.裸着,白皙的脚踝以及骨瘦的脚掌轻贴在那刺绣的地毯上, 使那一干宋使内资历深厚读书数载的老臣纷纷摇头羞视, 拥一处坐在后头的几个年长朱服官员窃窃私语,“女子的足怎可以随意裸露,何况她还是要入我大宋成为宗室新妇的!”
杯酒下肚,眼前女子舞随步起, 长袖煽动,鼓声便也起,紧凑而不乱, 快而不失律,不仅赏心悦目更是声声入耳探人心魂,这舞,舞的是风骨,女子的柔,女子的刚,以及女子的傲。李少怀放下酒杯侧头冷道:“诸位可听过,入乡随俗?”
“自诩礼仪之帮,可不是连尊重二字都要人手把手教的!”
听及此,两位大臣羞愧的涨红了脸,抬手低头道:“司事教诲,我等惭愧。”
对坐的党项族人见着宋朝官员们平常甚至带有不耻的表情,强压怒火,“这些个宋人真是些榆木疙瘩,喝个酒也这般拘谨。”
长袖击响最后一面鼓,余音绕梁三刻,率先拍掌的是宋廷使臣,先是一人,片刻下来所有宋官跟随着一同。
亲信端来事先准备好的酒,女子斟满一杯,红色的酒咕噜咕噜倒入银杯之中,她端拾起杯子赤脚走近李少怀。
刚走近还没站定就被李少怀身旁的武将横身拦住,“站住!”殿前步军都虞侯是丁绍文派来保护李少怀的。
“这是我们党项的公主,宋使这也要防吗?”对坐的党项大族沉不住气的吼道。
“安抚司事乃我大宋的皇婿,贵胄之身,岂能有半点差池!”
都虞侯此言让对坐的党项人皆不敢接话,意思为,李少怀是天下宗主国皇帝的女婿,身份尊贵,若有差池,恐怕这西夏就再没有太平的日子了。
李少怀从座上起身,语气温和,“将军无须紧张,请退下吧,我自由分寸。”
“那酒”都虞侯的意思是要试酒,以保万全。
不等话完,女子横勾凤眼举杯将酒吞下,让身前几人直愣了神,原又是一个听得懂中原官话的党项人。
李少怀便拱手惭愧道:“今日有幸见郡主之舞,实乃下官之幸。”
“你们汉人就是这么扭扭捏捏,一点都不痛快,可惜了这葡萄酒,你没有机会喝了!”
“是,郡主是豪爽之人,自与我们中原的拘谨不同。”
“你们汉人规矩繁多,是不是女子连马都不能骑?”
女子不能骑马是没有这个规定的,但是一般大户人家的女儿出阁前连门都难得出,就是出行也都是轿子,骑马当然能,女子从德,像草原儿郎这般纵马肆意奔跑怕是隔日闲话就要传遍整个城市。
“大抵是的,不过下官认为,礼教束缚反而让人丧失天性。”
女子将酒杯放下,扫视了一圈宋官,又盯回李少怀,“果然,这一堆人里我就看你比较顺眼。”
“”
宋,东京城。
站在临东北的飞廊往下看,可以看见横贯开封府的汴河,汴河经甜水巷,巷子里时不时有行人与马车经过,停留,驶离。
“呵,我道什么时候东京城有个叫赵君的大官人是我不认识的!”顾三娘淡漠的瞧着身旁的纤瘦少年,“原来这君,还真的是君!”
赵宛如不为所动,平常道:“我该如何称呼你呢。”她比她年长,“阿姐?”
顾氏发白着脸色冷笑,“堂堂惠国公主,竟要唤一个酒楼娼妓为阿姐吗?”
“娼妓?”赵宛如浅笑,“我问过丰乐楼的掌柜了,你的身籍从来就不在丰乐楼!”
顾氏轻皱起眉头瞥向赵宛如,疑惑全在眉头,却没有开口,想是心中有了答案。
赵宛如便又道:“若当年之事没有发生,或许阿姐也会成为大宋百姓人人敬仰的公主。”
顾氏笑的可怜,“若是如此,恐怕这世间便再不会有我。”她暗垂下眸子,失了颜色,“若是这样,该有多好!”
“不管怎么说,楚王与爹爹是一母同胞的亲兄弟,你是楚王的女儿,便也是”
失色的眸子复起深幽与冷漠,“够了,我不想与你们赵家有任何关系!”
探子的消息,以及在如今的交谈之中赵宛如发现这个顾氏并非等闲之辈,与平常女子不同,她说不出什么感觉,明明可怜,却让人生不出怜惜。
她向来不喜欢人拒绝,遂一改柔和,以上位者的态度冷道:“你不想卷入赵家的事与之有牵连,那么他的事呢?”
赵宛如再度拿起那根簪子,“丁家的四郎,大宋的三驸马,丁绍德。”
“你敢?”簪子上雕刻的桃花灼人双目,顾氏惊恐。
“有何不敢?”赵宛如冷漠道:“他敢入朝堂,便是入了我囊中,即便为驸马,我亦可掌控于他,纵是让他从此在大宋消失,只要我想,便也是轻而易举的事情!”
这凌厉恐吓的话让顾氏深思极恐,这恐惧来自于深埋心底的爱,以及她的亲身经历,原来权力,真的可以主导一切!
“你要我做什么?”
灵州,西平府。
女子在李少怀跟前取下面纱,直让身后一众宋廷官员傻了眼,唯李少怀似平常,艳若桃李的女子她自幼司空见惯,眼前女子只是五官特别了一些,大致与那些西夏女子是差不多的,至少在李少怀眼里是这么认为的,异域女子,眉眼间总是带着几分勾人的妩媚,就像樊楼内那些施加了粉黛的浓妆女子一样。
“党项第一绝色,果然名不虚传。”
让诸臣吃惊的还在后面,往年边境诸国遣使拜访大宋的多是男使,就算有女子,也大多都是进献给君王享用的,留在西平府的这几日,他们算是开了眼界。
西平府城外是开阔的草原,时常可见牛羊与骏马,广阔的蓝天之下,纵马狂奔的男女无数。
既已来到西北,草原儿郎善骑射,自然少不了马上狩猎,李德明自也不会放过这个一展党项武力的机会,便精心安排了一场围猎,事先备好从市集上买来的活物,挑选了党项武艺最好几大世家公子参与围猎。
帷帐设在平坦的草地上,北方刮来的风肆虐草原,吹乱了草原儿女们的头发,写有两种文字的长幡高高飘扬在空中。
主台座上的李德明正在用鲜卑语讲话,随行的翻译立候在李少怀身侧一字一句的转给她听,“北风起,正是我党项”忽然间不知道从哪儿冒出来了一个三四岁小孩,秃着头顶只有两边留有头发,小孩穿的是锦缎,圆滚滚的愣盯着李少怀头上的帽子,表现的十分好奇。
李少怀在这个圆圆的面孔,炯炯的目光注视下有些惊讶,“这个孩子”
“昊儿!”
冷峻的声音响起后小孩顺着声音回头,有些胆怯,用着稚嫩的声音喊道:“舅。”
李少怀这才注意到前方站了一个二十来岁的年轻人,没多久后就来了几个侍从打扮的妇人与侍卫赶来跪地求饶。
他们的言语李少怀听不懂,于是问道属下,“他们是什么关系?”
“回司事,这孩子是西平王的嫡子李元昊,刚刚那位是他的舅舅。”
元贞给她的西夏名册与资料中写了李德明如今的王妃是银夏一带的大族,党项羌族卫慕氏,还曾提到过这一代年轻人里最为杰出的就要数王妃的弟弟,卫慕山喜。
“尽情享受这草原所赋予给我们党项儿郎的馈赠。”
卫慕山喜吩咐人将李元昊带走后朝李少怀瞪了一眼飞身上马,拉扯着缰绳离去。
那眼神如同仇家见面,亦或情敌仇视!
侍从牵来一匹骏马,上面放有弓箭,李德明朝李少怀道:“司事文武双全,想必这马上”
“多谢西平王盛情之邀。”李少怀起身作揖,“下官入仕之前于道家山门内清修十余载,虽已入尘俗,但诚有此心向道,不愿违之。”
李德明是想看看李少怀的功夫如何的,据他所知,李少怀尚了公主由文官转为武将,进入了宋廷的中枢机构,是极有可能成为领军的将领,所以他才设此一场围猎试探,如今被他以无法勉强的理由回绝,李德明心中便拿捏不准了。
“如此,就不免有些遗憾了。”
李少怀微侧头,“将军。”
都虞侯听到李少怀的叫唤走至身旁躬身应道:“末将在。”
“有劳!”
于是原先给李少怀准备的马,马背上换成了禁军领头的都虞侯,连同几个副将一起组成一队为宋廷代表参加此次狩猎。
西平王一声令下,传令的侍卫骑着快马离开,旋即草原上响起口哨声,山林灌木处放置的笼子被打开,飞禽鸟兽被驱赶至各处逃窜。
李瑾玥一身戎装,纵马赶来,西平王不怒反喜,“阿四来得正好,你若能赢得喜山,本王便把那把你一直想要的弓赐你!”
于是又朝众人道:“谁若能赢得头筹,本王这把弓便赐给谁!”
两个侍卫抬来一把比平常弓箭还大上一倍的弓,样式像辽弓,但那雕刻却是宋雕,腰腹中间的朱漆被擦去,应是用了许久的陈物。
宋廷官员骑在马上回头看着那把老弓,丝毫提不起兴趣,反观另外一边的党项儿郎沸腾热血,都想要一争头筹。
李瑾玥骑马走至李少怀跟前,“他们说你是读书人,手无缚鸡之力,连那鸟兽都不敢杀。”
“”西夏公主的话并没有激怒李少怀,柔笑道:“某是读书人不假,他们说我手无缚鸡之力,那便手无缚鸡之力好了,只要我手能写,嘴能说,就无碍。”
“你们中原的儿郎个个都是这样的么?”马儿晃动,李瑾玥握着缰绳拉转着马头调整方向,绕着她转了一圈,从上至下将她全身打量了一个遍,“你只是长得比他们好看一些罢了。”
公主的直言不讳依然没有让李少怀生气,“上苍有好生之德,所赠自然以馈世人,当取之有度,用之思量,且这芸芸众生,万般皆是命,非食不果腹之时,猎杀何忍。”
“果然!”中原人说话总是那样拐弯抹角的,她会说汉话,听得懂汉言,最不喜这嚼文嚼字的言语。
“驾!”一声鞭挞,马群奔腾四散开来,很快就消失在草原上,李瑾玥进入了一片山林,紧跟其后的是卫慕山喜。
“公主!”
“兄长现在是西平王,你不要叫我公主,而且我马上要入宋了。”李瑾玥骑着马。
卫慕山喜横在弦上箭射出后,射中了一只灰色兔子,侍从便骑着马顺着箭矢发出的地方找去。
“阿四”
“山喜哥哥可有事?”
卫慕山喜一手握着弓的手紧了紧,“你为什么,不答应我的求婚,这样一来你就不用入宋了。”
——嗖——
羽箭离弦,但未中,反引得树梢上的山鸡受惊扑腾翅膀飞离,卫慕山喜见此开弓取箭。
弦声响起后,那扑腾翅膀的山鸡便掉落到了树杈上,侍卫一并将其带回。
“你走神了不然以你的箭法是不可能失手的。”
“芸芸众生,万般皆是命!”李瑾玥突然想起了出发前宋朝驸马的话,不自觉的就说出了口。
“嗯?”
“若慕山哥哥娶了我,就不怕野利旺荣记恨吗?野利氏与索氏交好,你敢拿你族人的安危来做赌注吗?”早在李瑾玥十五岁之时野利旺荣就曾让父亲向党项首领李继迁求娶过,但是李继迁以女儿年幼为由没有答应。
众人皆知,李瑾玥天生丽质,受到河西各大族的公子倾慕,几年来提亲不断,但李继迁爱女心切,学汉人降年岁也不愿将女儿出嫁。直到受伤离世,其子李德明嗣位才张罗起妹妹的婚事。
索氏也为河西大族,与卫慕几大家族所对。
“我敢!”
“我不敢。”李瑾玥驱马向前,“党项割据河西,以小国之力维持数年已是不易,我不能拿我的臣民做赌注。”又道:“这么多年来,我与山喜哥哥只有兄妹之情,并无它意,这是我一早就告知过你的。”
年轻男子横起双眼,将弓拉到最外,只见弓弦抖动间数百步远的一头野鹿应声倒下。
“知枢密院事告老,官家与丞相商议替补人选。”
“枢密使是三宰之一,商议如何?”
“官家的意思是授曹利用。”
“不妥,曹此人虽有能力,但任枢密使一职太过重要,如今丁氏权利未削,不能再助长曹!”
“是,所以王相公让我来问问姑娘您的意思。”
百官的名册中,熟悉的还是那几个,“陈尧叟!”
张庆还以为赵宛如会安插自己的人,“陈尧叟…此人太过正直,恐不能为姑娘所用。”
“怕什么,陈尧叟的母亲燕国夫人喜爱驸马,陈尧叟孝谨,自也有便利在其中。”
张庆才惊醒,“臣倒是忘了,驸马是陈家的恩人。”
“还有一事。”女眷不得参与朝政,于是朝中的消息都由张庆传回,“今日殿前都指挥使突然上疏请求追封清源郡公李仲寓之子李正言。”
“李正言早卒无子,不知哪儿冒出来了一个幼女,言其是他的遗孤,官家垂怜,下令追封官职,又赐绢百匹与钱二百万,备作来日的嫁妆。”
“丁绍文上疏南唐后主之事?”赵宛如皱起了眉头。
张庆也是一头雾水,“是呀,也不知为何,殿前那边有人私语说丁绍文的生母原先是南唐旧族。”
“丁谓祖上本就是仕南唐,你去查一下丁绍文的生母。”
“是。”
“那孩子是怎么回事?”
张庆摇头,“李仲寓死时撼动京城,可之后便再无李氏任何消息,别说是其子的去向了,就是李仲寓夫人死时都没人知晓,如今突然传来早卒的消息还有个遗孤…”
早些年就已传后主绝后了,只是东京朝堂内忙于对外的战争疏忽了这些事情而已。
“那个孩子呢?”
“赐了宅子,如今派遣内臣将其安置在开封府。”
“我要见见这个孩子!”
95金陵故国不堪回
景德三年, 特补供奉官于清源郡公李仲寓之子李正言。遗孤女李氏, 帝赐其绢百匹、钱二百万,以备聘财,又遣内臣主其事宜。
同年,迁陈尧叟与王钦若并任知枢密院事,总理全国军务。
三年冬,宋使启程回朝, 快马文书入东京奏报皇帝,一切如常。
“此信务必派武艺高强之人亲自送到驸马手里。”
“是。”张庆接过密封的青铜匣子转身离去。
没过多久又迈着快步回来了, 事情办妥,他今日来是禀报密探消息的。
赵宛如端坐在庭院内朝着西边乌云密布的天空发呆, 冬日北方刮来的风寒冷刺骨, 吹凉了那石桌上原本滚烫的茶水。
“丁家的先祖原为江南吴越节度使钱文奉的幕僚,吴越曾助我朝举兵南唐, 丁绍文的生母似乎就是在那个时候被俘入了丁府。”为搜寻查探这些,张庆派了数名探子快马至江南, 又分批人马去了金陵, 差将整个南唐旧都城翻了个遍。
“南唐旧部困陷在于李重光入了东京后身亡,曾一度时间,让那些被仕宦们藏于府中的女俘从此抛去了原有的姓名,害怕更甚者甚至将其改籍发卖至青楼。”
“丁家还算好, 丁谓一生顺遂,在中进士之后更是官运亨通,中进士与之前就被太宗的重臣窦偁看重, 聘媒将女儿许配于他,而在此之前他就与府内的家妓有染。”赵宛如冷笑,“可笑的是他自诩清流,定死家规族中子弟不与娼妓同流。”
“窦氏嫁过去才知还有丁绍文的存在,起初是闹了的,但丁谓仕途顺遂,加之窦偁在太平兴国八年时就已经病逝,便也就作罢了。”
“丁谓宠妾,与妻不和,到后来因为一个女子怀其子嗣出现,妾氏以为失宠,留下长子抑郁而终,丁谓愧疚,故偏爱长子。”张庆算是把丁家摸了个透,各家都有风流韵事,只要不闹大,便也无人问津。
“那女子可是丁绍德的生母?”前世赵宛如嫁给丁绍文,竟对他家中内宅一无所知。
“是,是民间世代学医的孙氏之女,家道中落,靠孙氏入丁府才支撑起,其兄如今还在马行街开着药铺,以表亲相称,实是嫡亲兄妹。”
“怪不得,他这般的厌恶丁绍德。”
“说了半天,最重要的事情呢?”赵宛如抬头凝视。
张庆上前一步躬身,压低声音道:“此妾氏身份实令人惊讶,原先是查遍金陵都追寻不到踪迹,后探子在秦淮河畔的角楼内无意间听见有几个老人家在论南唐的陈年往事,南唐文献太子死因蹊跷,无病无灾突然暴亡,死后不久府上所有人皆销声匿迹,私下谈论这些事情的人也都被官府抓去,没过几天就莫名失踪了,自此南唐不敢再有人提起此事。”
张庆再度压低声音,“据说李弘冀有一个遗腹女不为人知。”
圆桌上的茶碗差点倾倒,“丁绍文的生母吗?”红润的双眸,不知因何而起,赵宛如颤笑一口气,“呵!”
“怪不得呢,怪不得你位极人臣还不够,怪不得你恨透了柴氏,原都是我助纣为虐,一念是贪。”
野心与欲望的背后,原来还是离不开不甘与复仇,赵宛如冷笑,“有人说,当年南唐若继位的是李弘冀,那么这个天下或许姓李。”
张庆则不以为然,“当年事已过当年,彼时之事今时而论为时已晚,朝代更迭,自有命数,□□顺应天下立宋,便是天命所归。”
“姑娘!”阿柔站在长廊处远远唤道:“去开封府的马车已备好,是否动身?”
“不必了,我先入一趟宫。”
“是。”
东京皇城脚下的商王府前,车夫赶来一辆朴素的马车。
“母亲可安好?”
带绒的帽子被他取下放置在案上,抱过二弟递来的汤婆子点头道:“别院中一应俱全,炭火也充足,我时常探望,谅那些人也不敢对母亲不敬,等再过些时年我便请求官家将母亲接回。”
太宗第六子商王赵元份娶李汉斌之女为妻,李氏获封楚国夫人,李氏悍妒惨酷,目无尊长,赵元份死后皇帝将李氏的封国削撤,命其搬出王府,安置于别处。
“爹爹前年病逝,孝期还未满三年,官家让我娶西平王的胞妹,与西夏结亲!”
愁苦着一张脸的人身穿蜀锦,面容枯槁,惨白无血色,捂嘴咳嗽了一番接着道:“听闻那党项的拓跋氏,个个刁蛮跋扈。”
“二郎莫要听信他人胡言。”赵允宁抱着汤婆子坐下,从怀中掏出一张帖子,推移至弟弟桌前,“今日顺道去问了都亭西驿留宋的西夏使者,李德明既已授封,那他妹妹入了宋应当会事先得一个封号再嫁于你,他们也学中原文化,而且据说她还是党项第一美人。”
赵允怀并没有因此而高兴,反而更加担忧道:“兄长不是不知我”
“大哥回来了!”廊道处快步走来一个十一二岁的少年,年纪虽不大,但显然已经褪去稚嫩,颇具大人模样,火红的靴子踏入站定,拱手躬身大礼道:“大哥,二哥。”
“大内几年的生活,倒是将允让培养成一个小大人了。”大哥赵允宁打量着弟弟道。
“三郎像极爹爹。”赵允怀声音温柔,因缺少了力气。
赵允让走到二哥身侧,“二哥旧病可是又犯了?”
赵允怀捂着嘴咳嗽了几声后抬起手挥了挥,“无碍。”
少年眉间紧凑脸色平淡,“大内来人了,官家召二哥入宫。”
西夏臣民送嫁之日迎来了河西的一场雪,大雪连下了三日,西平府被一片白色覆盖,车轮碾压松软的雪地,留下两道深长的车轮印子,中间还有拳头宽般的马蹄印。
马车出了城,驻守在城外的禁军整装随行,带绒的铁靴子嵌入雪地,蓬松的雪被踩压紧凑发着呲呲呲的声音。
长长的队伍走在白茫茫的雪地中,有披甲带绒的宋军,穿蜀锦棉袍的宋官,以及穿兽皮窄服的党项侍从。
数面旗帜杨丽回旋在竹竿上,宋旗为火红色,党项的旗帜则以黄色与黑色为主。
“你不冷吗?”华丽宽敞的马车内探出一个脑袋,金银的首饰晃动。
骑在马上护送的人摇头,“高山上的冬日比这个还要冷。”
雪路难走,四面有山,为确保万无一失她舍弃了马车顶风骑马亲自护在西夏公主车架旁。
“幼年倒是见过一些大宋的道士,不过我们接触的更多是佛家,如今西域奉佛的于阗国都已经不存在了。”
“于阗?”她记得与元贞大婚时于阗还遣使来贺了,“于阗之远,东去长安七千七百里,与宋之关系也都在他们的来朝,怎会突然灭国?”
“突然…”李瑾玥看着李少怀,“怎么会突然啊,当然不是突然!”
“大宋未曾听过于阗之危!”
“宋是大国,于阗所治才不过□□里之地,不关心也在理。”
经李瑾玥一说,她顿悟道:“非也,于阗乃中原佛源地之一,大乘佛教的中心,儒释道各有千秋,只不过是如今的大宋,自顾不暇罢了!”
李瑾玥将头搁置车窗上呆呆的看着马上的颠簸,“你是山门道士出身,不应该替道家说话,抵制佛儒吗?”
听到这样的问话,李少怀一手握着缰绳,侧头回视,“这是偏激,偏见,各家都有其道,我信道,却也尊佛,习儒,不是因为喜,而是因我知道可以取长补短,凡益身之卷,皆可开卷读之。”
“可是像你这样想的人,怕是没有几个,我所见到的,无论是佛还是道,大都是只论己道,抵触其它,又或者是闭口不言,不惹是非,但若牵扯到利益,便会水火不容,一方欲灭一方。”
“因为不是圣人。”因为人皆有私欲,“依我看来这天下是没有圣人的,或者说,是没有可以称的上是圣人的人。”
“阿爹曾让宋朝的先生教授过我,先生第一篇文章讲的便是《师说》”
李少怀侧转回身注视着前方马匹留下的蹄印,“是故圣益圣,愚益愚。韩愈的《师说》确是一篇好文章。”
雪渐渐变薄,地上的白色也逐渐成了枯黄,两旁长满灌木的路上因为冰雪融化变得泥泞,军士们被冻得面红耳赤,脚下已无知觉,途中也有伤者。
并非李少怀不知道体恤,因怕大雪封山所以加快脚步赶在天黑前到达下一个落脚点,途中还曾下马将自己的马车给伤员乘坐。
枯草遮掩的一块大石头上雕刻了几个字,延安府。
“已到延安府,在向东走几里便到延州了!”
马车内的女子听后从车走至踏板上,冬日的延安府一片荒凉,正是这荒凉,再一次的触动了这个草原女子久埋心底那颗再没也生过情的心。
悲伤涌上心头,酸涩弥漫至鼻间,颤抖着红唇,“延州!”
“忘了与郡主说,此次走延安府的原因是关于榷场的设立还有一些事要交代。”李少怀突然呆愣,“郡主你”踏板上的人迎风而立,不薄的衣衫也在风吹之下紧贴人身,显得人身量单薄了,此时像极了李少怀心中的人,出神喃喃道:“胭脂泪,相留醉,几时重。”
摸了摸身后披着的白狐裘,从马上跃下,唤来内侍省的人私语了几句。
“郡主可是曾经在这延州有什么伤心之事?”
李瑾玥眨着偏蓝的眸子,摇头道:“都是些过往的陈年旧事了。”
接下来去往延州山脚的一段路要步行,亲信扶着她下车,李少怀接过内侍捧来的狐裘随之给她披上,“五花马,千金裘。”玉壶中所倒出的药酒酒香独特,持杯至前,“呼儿将出换美酒,与尔同消万古愁。”
酒香将喜酒女子心头的积郁消除,“这是什么酒,好香啊!”
“这是下官自制的药酒,可除百病,去毒御寒之用。”
“有果香!”李瑾玥接过一杯闻了闻亮着眼睛道。
“因放几颗青梅,是故有果香。”
因眼前人缘故,她学着汉人一般轻轻浅尝,蓝色的眸子睁圆,“入时涩,酸,现在是甜的了,酒却是是酒,可太不同了,就和那马奶酒一样味道多变,但这个要比马奶酒好喝。”
“郡主喜欢便好。”
停下的人马又开始赶路,车马留于原地着一部分禁军看守着,一路沿途欣赏这延安山间的风景。
“你这个人好奇怪。”
“奇怪?”
“连我也变得奇怪了,竟然觉得你这种木头也有趣。”
“木头”李少怀停顿下来,旋即又追赶上,“这般说我的,你是第二个。”
李瑾玥侧转身子看道李少怀,突然明白,“我差点忘了,你是宋廷的驸马。”
话间,山间马蹄响动,听这声音是从前方传来的,李少怀扬起脖子问道:“前方出了何事?”
斥候骑马回报,“回禀报司事,是曹玮将军率军来迎接您了!”
96古来贤达多寂寞
大庆殿前。
从钟鼓楼旁边走来的年轻人身着浅色的绒袍, 体型消瘦, 大庆殿前是数十丈宽的平地使得狂风长驱直入,走在路上年轻似要被这狂风吹倒一般,路遇入宫的惠宁公主,年轻人便合起了双袖躬身敬道:“公主。”
那弱不禁风的少年走近了后赵宛如才看清了他惨白的脸,明明是个男儿,可脸上却涂着厚厚的脂粉, 她愣了愣,侧看到张庆。
张庆低身附耳小声道:“这是商王嫡次子赵允怀。”
赵宛如挑起眉头, 六叔父的三个儿子中她熟悉的只有自幼养在宫中的赵允让,长子赵允宁出阁读书她也是见过几回的, 唯独这个次子她没见过也不知晓, 又或是见过没有映像罢了。
按照关系,赵允怀也是要称呼她一声阿姐的, “你脸上是怎么回事?”
赵允怀遂将抬起的头埋进合起的双袖中,“病弱之态, 恐惊圣驾, 故出门时让嬷嬷替我涂了这些脂粉。”
即便涂了这些脂粉,赵允怀的气色也没有好到哪儿去,若那些脂粉擦下,赵宛如想了想, “可有让医官院的人瞧过?”
“瞧过了。”
“若是身体不适,告个假便是,官家不是那般不通情达理之人, 天下万般,哪有比身子更重要的。”
赵宛如及笄那年他是进宫见过的,不过他自出生起大部分时间都是在府中静养,关于自己这个阿姐惠宁公主的事情,他所知最多的都是东京城里那些传闻,今日与之亲身对话却不似那些传闻,“是,多谢阿姐关心,允怀记下了。”
赵宛如便也没有再多说什么,带着随从朝文德殿走去,赵允怀目送着,直到有些距离后才放下袖子。
“郎君,小底瞧着这惠宁公主不仅人长得好看,也是个善心之人。”
“是啊!”说罢,赵允怀用帕子捂嘴咳嗽了良久,“想来传闻也只是传闻吧。”
厮儿抚着他的背,试图让他好受些,“传闻终是不可信的。”
赵宛如端持着手进入右太和门进入宫廊,“商王的次子是怎么回事?”
张庆紧跟其后,“赵允怀天生体弱,一直在家中静养,不曾出阁读书,连府门都很少出。”
赵宛如放慢脚步,“景德初的时候官家亲征,商王留守东京,可不久后就病逝了如今孝期未过,是将他选为了联姻的宗室吗?”
张庆点头,“是,原先是选了楚王的次子,赵允言,但赵允言的性子,怕是婚后会不得安宁,且官家对楚王也是迁就至极。”
“都是次子!”赵宛如深思,“也只能是次子。”
“宗室中长子袭爵,不但是爵位,还有人脉声望,娶一异域女子终归是不便的。”
入夜,军中架起篝火,将士们开怀畅饮。
“先生真乃神人!”从帅帐中与苏醒的妻子寒暄了几句后曹玮出帐寻到李少怀,改用敬称连连道谢,颤声道:“若不是先生,我与内人,恐要天人永隔了。”
李少怀连忙扶起,“应是某谢将军才对,久置不动的榷场在将军的帮忙下建成,又制定这般好的规矩,它日我回朝一定禀明官家。”
“举手之劳,且边境本就是我负责之地,先生太过客气了。”
“报!”寨口的戍卫疾奔而来。
“何事?”
戍卫奉上一个金色的鱼牌,“寨口有个人要求见安抚司事,说是奉惠宁公主之命。”
“元贞!”李少怀瞪起双目,提步转身朝寨口跑去。
“先生”曹玮拿着金鱼端详确认,只见李少怀已经走了,“这金鱼不假,快迎人入内。”
“是!”
寂静的帐内,李少怀独自一人捧着一只青铜匣子在盏灯前端详。
匣子为方形,六面皆一模一样,且密不透风,其中玄机就暗藏于内,李少怀侧头看着桌上小木盒里堆放齐整的信封皱起了眉头。
从东京城到河西已过去两月,信件来来回回寄送已经堆满檀木小盒,望回这个特殊的匣子,李少怀率先想到了什么,“莫不是东京出什么事了!”
担忧涌上心头,让已处在归途的人归心似箭,“这个匣子!”翻阅着脑海中的记忆,她似乎见过这个匣子。
“这个盒子好独特,叫什么?”看书的人,将书放下,好奇的盯着卧在她怀中的人手上把玩的木盒。
“这个叫孔明盒。”
若是孔明盒她怎会不认得的,只因这个盒子实在过于独特,女子便将盒子递给她,“是我在苏杭之地偶然得到的,据说是吴越工匠喻皓所设。”
“那位造塔的工匠?”
“嗯,这个盒子我派了数名御匠用了数月才解开。”
“有什么特别之处吗?”
女子躺在她的腿上,伸出手,衣袖顺着手臂滑落,指尖指在盒子凸起的末端,“若是所解方法不对,内设有火石,若存放纸张等易燃之物,便会自燃,强行破开便会自毁,盒中之物也是!”
经赵宛如这么一说,这个小小的盒子引起了她的好奇,于是覆上另外一只手准备一试,“罢了,盒子来之不易,是娘子你心爱之物。”
“你看着末尾那根凸起的木条。”
“左侧半寸之间有一指之地可以按下去。”
顺着她话中的地方,拿着盒子的人用手指按下。
黯淡的盏灯下,盒子呈黑红色,盒面还有些发亮,李少怀找到盒子左侧半寸之间的位置按下。
“再将对面出来的横木朝右勾到一寸处。”
盒子对侧横出一块半指长的木条,李少怀用右手将其轻勾回。
“按下反其道行之。”
“两对侧横木同时按下!”
“好了。”
于是在两块横木一起按下后,盒子顶面出来一个小按钮,李少怀轻呼一口气,将盒子放置在桌子上,轻按下按钮。
盒子里静躺着一封信,她怀着忐忑的心情将其拆封,见到字迹与内容时放了心,与之前小心存放好的信不一样,这封信在她读完后就被她放到了灯芯上点燃,随之又扔到了炭盆里。
她只将盒子关上收好,研墨提笔,只见盏灯照得发黄的纸上墨染出了两个不大的字。
东京城,雨后初阳。
从宫中出来的内侍省车马停在了甜水巷的参政府门前,使得府中上下一干人从东南西北几个院子纷纷赶往前院。
相比丁府的热闹,紧挨在旁边的驸马府则要冷清的多,诺大的府邸奴仆众多,竟没有几人说话,许是因为冬日的严寒,又许是因为琴亭内传出了悠扬的琴声。
亭子呈八角,设在院内,与书斋相连,两边有长廊连接,廊道栏杆处坐下可观赏到亭子内的景色。
案桌上放有香炉,飘出的烟雾是青色的,随着这琴声缠绕在梁柱上,桌旁的小火炉上温着一壶酒。
“这是什么曲子,从未曾听你弹奏过。”顾氏倚在栏杆处,望着弹琴忘我之人,见她没有回话,又见波动琴弦的指法特殊,“跪指,五徽六分”不懂弹奏之人只会觉得这曲子好听,却不知弹奏之难,偏偏顾氏懂琴也懂她,就是看着也觉得疼。
丁绍德停下手,琴音落下,“这是阮籍所作的《酒狂》”
原是酒狂一曲,如今的文人偏爱词曲,小令,以琵琶伴乐居多,“据传阮籍曾为三国时期魏国的官员,然当时魏国朝堂黑暗,君王昏庸,阮籍深感与时不合,为避免祸患,便辞官隐居山林,弹琴吟诗,乐酒忘忧,引以为乐。”
“举世皆醉,我岂独醒。三杯一斗,撞破愁城,古来多少贤达皆寂寞。惟有饮者留其名,醉翁之意端不在乎酒。”丁绍德倒出一杯温酒,递上,“药酒,从惠宁公主府带回的,御寒。”
顾氏没有接她的酒,而是皱起了眉头,“赵宛如来找过我了!”
丁绍德便自己将那杯酒喝了,放杯侧视道:“然后呢?”
“她以你相挟,要我助她,扳倒丁家!”顾氏颤着泛红的眼,“丁家是你的族家,可我不应,你便有危险,但若丁家倒了,与你也没有半分好处!”
纵是丁家对丁绍德无情,可她出身于此,根源于此,若真当丁家有危难之际,她或许还会伸手拉一把。
“你应下她是对的,不过你”
“好雅兴!”
顺着廊道阶梯口走出一个与丁绍德年岁差不多的女子,“这雨才刚停没多久,顾三姑娘就到了。”
顾氏是自己来的,往常都是丁绍德去寻她,这是她第一次登门入府,也是因为有事要告知,“三公主!”顾氏福身道。
三个人一台戏,一场大戏,内侍们从树下偷偷往亭处瞧着,预感到府上将有大事了。
“都说这丰乐楼的顾三娘从不出楼献艺,也从不踏足显贵人家的府第,如今竟来了我们驸马府!”
“可知这街头的传闻是真了。”
“什么传闻?”
“据说阿郎还未成驸马之前,就与那丰乐楼的顾氏就相好了!”
亭内原只有两个坐着的人,如今所站四人,赵静姝带着千凝过来,本也没有什么恶意,只是想来瞧瞧这丰乐楼顾氏究竟有和惊为天人的容貌。
千凝以为,东京城丽人这么多,唯她的主子三公主赵静姝最为好看,如今见了这个国枝独秀依然这么觉得。
顾氏见着赵静姝倒是有些意外,怎么看赵静姝都不像是出身皇家之人,不是指没有那分凌人的气质,而是觉得她太不一样了,不像宫廷内哪些俗人,将利益熏心都刻在了嘴角,眼角,眉角,她只一眼便可以瞧出。
纯碎,干净!又带有那么一点脱离世俗。
“三娘先回吧,别担心,没有人可以害我!”
顾氏看回丁绍德,突然明白了什么,蝶不赏花,许是因为慕阳吧,“好,那你多加小心。”
顾氏走后,千凝替自家主子生气,“谁害你了,姑爷,我们家姑娘怎会害你,你”
对于宫女曲解她话中意思,丁绍德并没有做解释,“殿下来此是?”
“我是听见了琴声才过来的,赶巧,那顾氏居然也在!”
“她来”
“喜欢便喜欢,何必遮遮掩掩,纵你不喜欢顾氏,可人家对你的心思,我看不是知己那般简单吧!”赵静姝看得清楚,顾氏看丁绍德的眼神,那不是一种爱慕,又是什么呢!
丁绍德转身,将那半壶温酒倒出,青梅的果香登时溢出,端持到赵静姝身前,道:“惠宁公主府的药酒,你师兄亲手酿制的!”
赵静姝没有说话,也没有接,她以为她也和顾氏一样,于是准备又自己喝下,冰裂的瓷碗刚碰到红唇时就被人夺了。
赵静姝将酒饮尽,口中登时充满一股酸涩之味。
手中突然一空,唇边微湿是刚刚碰到的薄酒,抿唇的人顺着案桌坐下,琴弦拨动,看着赵静姝柔声道:“公主可想学琴?”
她因静不下来,六艺中唯学通了射、御,至于礼乐,懂而不精。
“门下,前有惠宁公主驸马,管勾安抚司事李若君为使臣入西夏,迎李德明之妹与宗室联姻,然东京此去河西千里,山高路远,朕忧之。殿前都指挥使丁绍文,智勇双全,恪守本职,常为朕分忧,朕心甚慰,今以派卿前去接应按抚事,兼河西巡查使,望卿勿要辜负朕之期望。”
李神福念完圣旨,卷起给了门下省官员,官员便将此诏书递给丁绍文。
“官家呢,还有话让我转达殿帅,李若君是惠宁公主的驸马,公主是官家的爱女,所以前去接应务必要确保其安全,万不能有任何闪失。”
“臣明白,有劳李使!”
李神福注视着丁绍文,“官家宠爱公主,殿帅您也是知道的,小底呢也就是个传旨的人,既然这旨已经传达完毕,那小底便回大内复命去了。”
“谢李使,慢走!”
李神福走后,丁绍文攒着的圣旨都攒出了手印窝子,“巡查使!”眼神深幽的望着皇城方向的东侧道:“这棋,下的妙!”
书房内,持剑的年轻人见着圣旨的内容,轻挑起了眉头,滚动着喉咙,“惠宁公主是猜到了咱们会在归途动手么,所以特意去了大内让官家下旨封您为巡查使接应李若君!”
“若是李若君在归途出了意外,那么这罪您是无论如何也撇不开的!”
他将圣旨合起放下,“恕属下直言,殿帅贵为殿前都指挥使,那李若君不过是个小小的安抚司事,连安抚使都不是,若说是派大将军去接它国公主这还说得通,可这诏书里”
丁绍文勾起鹰眼,盯死着案桌上的诏书,低沉声音道:“想用此牵制我,未免也太小看我了!”
97东窗发白初雪来
延州
帐外吹来一股寒风, 冷得让人直打颤, 一眼望去,山脚的军营与山林都融为一色了,一夜过后,整个延州被一片雪白所覆盖,“延州也下雪了啊!”
见李少怀掀开了帐帘,外头守值的孙常问道:“阿郎您起身了, 可要用早膳?”
李少怀摇头,放下了帐帘又折回了帐内, 书桌上昨夜磨的墨都已经干凝,好在尖嘴壶内的水还没有冻结成冰。
研磨了好一会儿, 直到水清变墨浓, 直到脑中空白布满情长,直到皑皑白雪变成刻骨相思李少怀才提起笔。
“将这个”她递上印有一方小印的信。
“下官明白, 是驸马您的家书!”驿站士卒笑眯眯的心领神会道。
延州驿站的几个士卒都替她送过信,“那就有劳了!”
“娘子你看, 这便是延州的雪, 李安抚真是来的及时,咱们的救命稻草呀!”
披着绒袍的消瘦女子被身材魁梧的将军护在怀里,手中抱着暖炉,幸道:“多亏他, 我才得以看到这延州的初雪。”行将就木之人原以为时日无多,害怕撒手人寰,是因依依不舍东京城那几个幼子, 遂卧在病榻上苦苦挣扎着。
“大娘子如今的气色已经好不少,再过些时日,就应该要痊愈了!”李少怀穿着红色的厚绒袍走近,柔声道。
沈氏在曹玮的搀扶下微微侧着身子,“多谢先生的搭救之恩。”
“大娘子快快起身。”李少怀走近示意她不用这般客气。
沈氏抬头注目眼前的红袍年轻人,着便服披发的样子,与她曾经猜想的差不多,或者是更甚。
“想来娘子有感激的话,这外面风大。”曹玮担心夫人的身子,也是方才沈氏嘱咐了他几句入耳之话。
帐内烧着炭盆,小火炉上热着茶,制茶人的手法娴熟,沈氏倚在背靠上轻笑,借此话题先开了口,“先生也喜茶?”
“是,山门弟子少小所学,安神也安心。”
“它也素来为文人雅士所好。”
壶中的水沸腾开,待茶温过半,李少怀才将其端持给沈氏,“初茶苦涩,尾茶淡味,唯有中茶香浓适中,回味无穷。”
自持了一杯,又道:“不过我喜欢喝初茶。”
“初茶即为浓茶,何故?”
“提神!”
沈氏举起李少怀刚递来的茶,抿了一小口,“自来军中,便未饮茶过,先生的茶里,有思乡。”
李少怀柔笑了笑,并未作声。
“我在东京听闻先生之名时就曾想结识,那日母族中办端午击鞠宴因怀有芯儿便未去。”她说的似有些遗憾,“之后马场上便传出先生是那若谪仙般的人,此传言还在东京城盛极一时。”
“神仙被贬下凡称呼谪仙,某不过是一届俗人罢了。”
“先生是名士,善人,我瞧着先生也是一身正气。”沈氏打量着她又道:“先生之名我多是听闻,后来所熟知皆是因为昭儿时常与我提及。”
沈氏看着她,眼睛一转不转,“昭儿赞赏先生,仰慕先生,说先生无论是才学,还是品貌,皆是东京诸士子所不能比的。”
进士榜一出来,李少怀就被沈家看中,沈家四姑娘与李少怀的事情也在京城传的沸沸扬扬,哪知结局却是李少怀成了天子女婿,惠宁公主的驸马,于是之前的事情也就没有人再敢提起了。
“昭儿是个烈女子,出身富贵却不骄奢,妾身知道,虽不该此时与恩人提起,但作为她的长姐,还请先生,放过她!”
李少怀心中苦闷,并非她不愿意放过四姑娘,而是这朝中的形式,沈家想要明哲保身,谈何容易,“自我婚后,便再未与她见过,何来放不放过。”
“模棱两可,最为无情!”茶杯中的温茶尽数喝完,“先生有善心,更有胸怀,心忧天下,为国为民。”
茶杯放置案上,沈氏继续盯着李少怀认真道:“曹家几代人随太.祖太宗奔赴疆场,开国立业,其护国之心早已深入骨髓与血。这天下好的怀的,全凭人一双眼去看,曹家岂会去做那些对不起君王对不起列祖列宗的事情,曹家不会与奸佞同流,不会让敌人的铁骑踏足中原,更不会允许乱臣贼子祸乱朝纲!”
“先生救我,出自于心,妾身知晓,也牵有利益在其中,此道理妾身与官人自也明白。先生之仁,之才,治世足矣,只要东京不乱,赵氏仍为主,曹家将便会坚守国门,寸土不让!”
将沈氏这一番话听入了心里,李少怀也正言回道:“无国不成家,有曹此家,才有赵氏之国安,天下之幸,李少怀,惭愧!”
“私心是人都有的,可关键在于此心用于何道,佛家有佛魔之说,可我不信佛也不信道,只凭己知,一念是善,一念是恶。”不等李少怀回话,沈氏又道:“先生的善,是从心而发,审时度势并未有什么不好,以善治恶,权谋惩恶,终也为善!”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以暴制暴,只要那最终的目的,小恶为之大善。
怪不得,沈四姑娘尤喜长姐,李少怀眨了眨眼,“大娘子,与我的大师姐有些相像。”
沈氏笑了笑,“可是凌虚吗?”很是自然道:“凌虚可比我温柔,比我聪明,单那一双看透人心的慧眼,便不是我能比的。”
“是。”李少怀惊讶,“大娘子怎会知道?”
“难道先生忘了,妾身也姓沈。”
凌虚真人晏璟替师入京,沈秀安与沈家本是同宗,晏璟便也与沈家有来往,多年前沈昭还年幼故不知晓,但是沈大姑娘是知道一些李少怀的,只是李少怀不曾来过京城她没有亲眼见过。
沈氏的厉害,她今日才得见,沈昭再如何聪慧终归是个十几岁的小姑娘,然这个沈大姑娘不一样,年幼丧母,历经波折,所嫁夫家更是东京权贵大族,久处后宅,透析人心。
晌午过后延州上空飘起了雪花,皮制的靴子踩踏松软白雪,“小郡主呢?”
“回司事,刚用完午膳西夏那位主子就带着人离开了营寨,说是晚饭之前就回来,随行的人里还带了一个指路的延州士卒。”
孙常随在她身侧,瞪眼道:“阿郎,她莫不是带着人跑了”
李少怀摇摇头,“绝无可能,此联姻关乎河西与我朝的关系,如今是李德明求于宋,她看中她的部族,在乎她的族人,是断不会敢的。”
“凡是,还是多留个心眼。”
“这个自然!”李少怀侧眼看到方才搭话的下级官员。
“下官派人跟随了,都虞侯也派了军士以保护的名义监视,她们似乎是去了一处墓地!”
“墓地?”李少怀皱起眉,嘴里嘀咕着,“延州延州!”亮眼道:“李继迁的原配正妻罔氏便是客死于此!”
李少怀记得,“李德明记在了野利氏名下后,便没有迎回生母的尸骨。”
“备马!”李少怀朝寨口走去。
顺着雪地里快要被新雪掩埋的脚印,李少怀盯着风雪骑行在路上,身后跟随着几个侍从。
孙常问道:“您是怕她见了亡母的孤坟后产生对宋的抵触么?”
“官家选的联姻宗室子弟那日我见了,是个和三驸马一样的人。”
“三驸马!”孙常想了想,“面如冠玉的公子?”
“是身体!”
“也是个孱弱的病秧子么?”孙常大惊。
“比三驸马要不如太多了,我见了一眼”李少怀紧握着缰绳,抽挞马鞭加快速度,“若她因此生了恨宋之心,对她来说,便是一把杀她的利剑!”
孙常不太明白这句话真正的意思,但是他知道,身处东京,身在宋廷,有恨宋,抵宋,反宋之心,焉能久安,“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河西也是天子之地,李德明也是天子之臣,断不会为了妹妹而反宋的,您是怕她自己会过不去自己”
穿过沟谷席卷而来的狂风肆虐着山林,一颗被白雪压弯的松木枝被这风折断,积雪融化顺流,刚到半空就被冻成了尖尖的冰柱,庭院屋顶檐边的积冰被一阵风卷落,落到了下面的大缸之中与缸面的结冰相碰,冰块碎裂,破碎的冰便没入了水中。
从树叶上滑落的冰块嵌入松软的积雪内,风一吹,被卷雪覆盖住,五更天,主卧的内房便有惊声传来。
“寅正四刻!”钟鼓楼内敲响了鼓声,广场四角持笏板的绿衣官员奏报时辰,奏报依次传递到宫门处。
“亮鼓!”
大内城墙各角击鼓。
“开城门!”
鼓声传遍东京城,城内所有城门应声开启。
五更天时,夜光隐退,署色降临,冬日的夜色褪去的晚,五更天时东海天边才有一线白,而中原之地还是一片黑暗。
但今日的黑白交替似乎白要占据优势。
“姑娘可是又做噩梦了?”
“几时了?”赵宛如撑起身子,看着白亮的窗户。
“才寅时呢,快卯时了,离大臣们上朝还有半个时辰。”
赵宛如泛着眸子从榻上起身,宫女见此便朝房外招手示意。
被握至温热的玉梳一遍一遍的顺梳着如墨的青丝,镜台前静静躺着一封书信,她望着信上所的归心二字,“郊外的驿馆可有书信了?”
小柔挽着头发的手僵住,“姑娘,前几日才收到的信”
于是她不再说话,将担忧与思念埋藏进了心里。
外房门打开的一瞬间,寒风席卷而来,将房中圆桌上的茶杯打翻在地,白色的瓷杯碰撞了几圈竟也没有碎,宫女旋即拾起收好。
寒风吹的人睁不开眼,廊道上的灯笼都灭了好几盏,褐色的眸子中印着白雪皑皑,颤了颤,“东窗发白,道是初雪来。”
刚跨出房门,云烟抱来一件狐裘追赶替她披上,“姑娘,降雪了,外面天冷。”
“云烟总是细心的。”跨下清了雪的石阶,朱色的绒靴踩在雪地,只觉得脚下原本的松软顷刻变得紧凑。
“此深冬之寒入骨,姑娘还是要多多保重自个儿的身子。”云烟将用兽毛包裹的汤婆子抱给她,又撑起了伞,几瓣雪花飘落在墨画的油纸伞上。
“不用担心我,我还不至于孱弱到连今年的初雪都不能赏了。”
听懂了她的意思,云烟只好将伞收回。
雪花飘落至屋顶,树梢,以及,她如玉般白的手心,冰冷的雪花在落入温暖的掌心时瞬间化开,风一吹便连融雪也消失不见了,“东京的雪年年都有。”
小柔搭在秋画的肩膀上,呆呆的望着,“哎,咱们姑娘定是又想姑爷了,再这样下去,都要变成望夫石了!”
“可不知,延州下雪了没有。”
小柔赶忙大声道:“下了下了,各州朝报,就数东京城的雪下的最晚了,延州早在几日前就下了一场大雪!”
朝廷专门下达各州的文令,而民间的小报多是传递各州消息,趣事,而且传递速度也十分快。
皇城脚下驸马府门前的积雪刚刚清扫完,一匹快马就在门口急停了下来。
“延州急件!”
98风雪自西向东来
厚厚的积雪压弯梅枝, 坤宁殿内的红梅开得极盛, 连同驸马府内的梅园,白雪从树枝上滑落,枝丫抖动下降那覆盖在花蕊上的雪散去,露出了火红的梅花。
卷筒内倒出的信比以往都要厚,信封右下角印了一方小小的金粉印,此印为官之人一瞧便知, 出自宫廷。
厚厚的信原来是写了两张纸,其中一张米黄色的宣纸上写了三首词。
雪,
醉卧东窗人未觉。
垂帘起,
竟是照无缺。
雪,
十万天山惊影掠。
凭何碎,
与汝并为珏。
雪,
风粹竹枝人醉约。
红梅映,
万里相思决。
三年十二月初,延州降大雪记。
十六字的小令, 映雪也映人。另外一张是折叠起的信纸, 字迹一致写满了一整张。
传信的士卒还未走,是怕赵宛如看完了之后当即写回信,如此的话他便可以顺手带回去,惠国公主府的家书, 驿站里的驿卒从不敢怠慢。
小柔随在身侧,粗略的一眼看去,耸肩道:“姑爷总算是舍得笔墨多给姑娘写些话了!”
吾妻亲启
见字如晤, 延州初降冬雪,才觉又是一年冬,大雪延绵千里直到东京,黄河阻绝不能渡,想妻执信时,君已赴归程。秋已远去,芳草萋萋白雪覆,泛归舟上,踪影全无,才过千山,又到平原万丈,相见两难,何是归期。降雪已是深冬之寒,元贞体薄,勿要任性而为令我担忧,所信数十封,封封亲笔,笔下皆情,皆道长安,东京事,我在外,真假不得知,非我不信你,你熟知我,我亦悉之你。延州红梅一夜风雪开尽,傲骨犹存。都道踏雪寻梅,梅映雪,雪不如你,梅不如你,雪踏足冷,梅寻人无趣,唯念你之甜,可相思又苦,苦于归期之长。将军之妻沈氏初病愈,夫妻二人举案齐眉羡煞旁人,无人知那帐中私语,将军护妻却也惧妻,细细想来自己,沈氏之厉害,无异乎元贞,便更添思念,匆匆打马离去,不敢久留恐误归程,延州至京三千里,我定安然归家,妻勿担忧,万望珍重。
景德三年冬李若君笔。
往常回信多是对子,或者是几行词,字虽少,却字句珠玑,今日的长信中,道的多是相思,藏的却是朝堂玄机。
“因延州下了雪,这几日从河西一直到河东皆下了大雪,道路阻难,信便延迟了几日才送达,还望公主恕罪。”带着幞头的士卒躬身谢罪道。
“山高路远,途中难保出什么漏子,诸使替我们送信,已经感激不尽,这信,送的刚刚好!”
刚刚好写信的时候延州下了雪,刚刚好信送到的时候东京也降了初雪,今年的雪下的很迟,一直到十二月各路才依次降下雪来,一直到人在归途时,大雪封山!
“公主可要回信?”
“不急!”
信送迟了,但公主没有生气反而和善的道谢,驿卒便松了口气,“若是公主有需要,尽管差遣,臣告退。”
见驿卒走了,小柔惊道:“姑娘,您不给姑爷回信吗?”
赵宛如收起信,“信是要回的,不过不着急。”
朝南的院子刮来北风,略起弧裘上的白毛,赵宛如起身道:“外面风大,回屋吧!”
“看吧,定是姑爷的信里写了什么,姑娘才肯听话的回内房避风!”小柔朝秋画揣测道。
“你看姑娘的眉头。”
赵宛如紧锁着细长的眉毛,边走嘴里边念叨着,“沈氏”
“姑娘可是觉得有什么不妥?”秋画一直随在她身侧。
赵宛如摇头,“这个沈家的大姑娘,不是等闲之辈!”想着前段时间听说的沈家大娘子与沈四姑娘,浅笑道:“沈家的几个女子,倒都是些奇女子!”
秋画曾盯视过沈家,听着公主的话,她若有所思道:“实天下的奇女子数不胜数,然圈于家中,史书也只记男子。”
赵宛如侧头看着秋画,颤了颤眼睛,欲想说什么,临到开口时又将话咽了回去,转而问道:“河西之事可安排妥当了?”
秋画点头,“安排妥当了,是张翊卫亲自派过去的,都是一些没有在东京城露过面的人。”
“丁绍文也该启程了吧!”
“是的,今日一大早,他就率着禁军从万胜门出发了,不过昨夜的积雪使得山路难走,怕是出了城也走不了多远。”
“他家那位如何了?”
“姑娘是说钱氏么?”
“钱氏闹了一阵子,但是被钱怀演劝回去了,因怀有身孕,又加上丁绍文一番虚情假意的讨好,钱氏回了丁家便再没有闹腾了,二人的感情还算和睦。”
“钱氏终归还是蠢笨了些!”
“姑娘,我倒觉得不是钱氏愚蠢。”
“我知道,从钱怀演的态度便可知钱家向着丁家,娘家薄情只看重利益,她以弱女子之身,又如何独自立足。”
“钱氏其实也是个可怜之人。”
赵宛如长叹一口气,“她的可怜,皆是她咎由自取!”
前世钱希芸嫁给了丁绍德,丁绍德虽未走科举,却也凭父萌封任了一个小官,做了官的丁绍德一改往常陋习,政绩还算清明,便也升迁了几级。生活虽平淡,却乐得自在,丁绍德待人温和,婚后二人也没有传出什么不愉快,钱氏安静了不少,在他人眼里看来,这便是所求得的安宁。
盆中的木炭被烧的通红,边缘的木灰上还有些许纸张燃烧的残角。冬日入夜极早,才不过酉时天就已经黑了。
镇尺压着的宣纸只字未写,她提起的笔悬在空中凝固了许久,直到酸涩放下笔也没能落下一个字,望着白日来的家书,再次锁上了眉头,“沈氏的厉害无异乎我,哪有人写家书是你这般写的!”
“十万天山惊影掠,凭何碎,与汝并为珏。”反复念着这几首十六字令,紧锁的眉头不曾舒展过,“阿怀,到底想说什么呢,如今便是我,也猜不得了!”
她将猜不到隐意的词令放在一边,转而看到檀木盒子中所装着的十余封书信,“你去河西这么久,信中却只字不提西夏郡主之事。”
大雪下了三日,李少怀的队伍便在延州便停留了三日,风雪停后她们才从延州启程,途中又遇风雪,走走停停。
半个多月过去才抵达河中府黄河西岸,入府歇脚,等这雪水消融的水势下去后在东渡黄河。
河中府衙
—咚咚—咚咚—
“谁?”
“是我,安抚司事李若君。”
——吱——
房门被打开,里面的人却没准备让她进去,冷冷道:“有什么事吗?”
“这雪恐怕还要降几日。”
“哦!”
李瑾玥准备顺手关门。
李少怀用手抵在门口连忙道:“河中到西京山路崎岖,我有要事要与郡主商量。”
李瑾玥顿在门口,也没有完全打开让她进来,“赶路的时间与路程都由你们宋军商定,你何须来问我?”
李少怀顿步在门口迟迟不肯离去,她便呼了口气,撒手朝房内走去。
“不都说你们大宋男女都该要避嫌的么,更何况你还是驸马?”
“自是要避嫌的!”说着避嫌,李少怀将房门关紧,又上了锁。
李瑾玥见状大惊,“你你做什么?”
亲信在之前被她遣走了,估计一时半会儿也不会回来,这个院子是她自己挑的,处于县衙较为偏僻的一处,就是大声喊,住在衙门另一边的西夏士卒是听不见的。
难道这人之前的君子温柔都是假的?
他之前是装关心,好让自己放下防备吗!
想到这儿,李瑾玥惊恐的望着李少怀,又看着她走来的步伐沉稳,才注意到她应该也是习武多年的人。
“你别过来!”
李少怀呆愣的站定,见她瞪着一双像看登徒子一样的眼神,“郡主误会在下了!”
景德三年冬,黑韩王朝灭于阗,于阗王战败身亡,消息传至东京引起朝廷震惊。逢年末,各级州官述职,李迪被召回东京,任直史馆,为三司盐铁判官。宜州空缺知州,以刘永规外派任知宜州。保宁军节度使、郓州知州王贻永因修东西水道三十里使得百姓受益,联名至州府谢恩,州府监军上疏朝廷,王贻永因此改定州知州,转成德军长官。
东京城从万胜门出去便是京郊,金明池与琼林苑都在此,金明池水面结了一层厚厚的冰,雪花朝南飘落至琼林苑,天还未亮,城中士卒便纷纷拿着铲子清扫路面上的积雪,以保证城门开启的时候城中道路通畅。
金明池内穿甲的禁军整装待发。
“都说瑞雪才是丰年,可今年的雪降的也太晚了些!”从宫内出来的将领骑着马走在去开封府的路上。
“南方要有异动了!”
“殿帅何以见得?”
“你觉得刘永规这人如何”丁绍文反问。
穿圆领绒袍的年轻人想了想,回道:“他能得到殿帅您的提携,又被官家委派到宜州任知州,应是个能人。”
“能人是不假!”
丁绍文夹了夹马肚子加快了赶路的速度,“然西南之地自古人心异,岂是他以暴制暴能够决定的!”
“大郎君回来了!”
守门的家丁朝宅内高声呼唤,门报叫唤传至内院,钱氏才刚刚睡起。
女使快步至门口,轻声道:“大娘子,郎君回来了。”
“知道了!”
替她梳着头的女使见主子好像没有什么反应,耐不住性子的问道:“姑娘不去送送姑爷么,今儿可是姑爷外出的日子。”
“有什么好送的,他自己有手有脚,回来不过是拿个行礼罢了!”
钱氏的话刚说完,房内的门就开了,外面正刮着寒冷的风,所以门缝没有开很大,开启的门在冰冷的筒靴踏进来的第一刻又给关上了。
其人还是心细的,女使见状放下了手中的梳子,福身提步出了房门。
“西夏的人马此时应快到了河中府,我此去恐怕要开春才能回。”
钱氏没有回话,他又叮嘱道:“我不在,你多加小心些,莫要与再与窦氏争吵,窦氏的为人你也看明白了,她仗着母族之盛跋扈,我非她亲生,厚爱我皆因看我仕途顺遂罢了。”
女使出来还不到半刻钟丁绍文也出来了,下人们本以为分别的夫妻二人应有许多话要说,至少会因不舍而多留一些时间。
“姑爷怎么就走了!”
“不知道,许是被姑娘赶出去了吧!”
“怎么会,姑爷对姑娘这么好。”
“如何不会,他用了姑娘的嫁妆,三十万两,你知道三十万两有多少吗?”女使瞪着眼睛,“咱们赚几辈子窦赚不了这么多!”钱氏一闹,其家丑尽数被人知道,但因丁家之势又与钱家来往密切,这件事就被平息了下来。
鼓声响起后军中竖起旗帜,城西山林里的雪都在抖动,不知是那寒风吹动的,还是山下马蹄所带。
寒风从东南的平原一直向内陆卷去,穿过河中府的黄河波涛汹涌
随着骏马的一声嘶鸣。
“东京城急信!”
99黄河之水天上来
青瓷茶杯压着一张羊皮制的地图, 都虞侯指着河中府道:“各地驿站来报, 如今风雪正盛,山路皆遭大雪所封,能够通行的路太过崎岖,而且这中间多山贼出没。”又依次指向几处傍山路,“自我朝开国来山间盗贼便不曾绝,抑武后山贼更是日益猖狂。”
都虞侯停顿住, 看着李少怀的眼色,压低声音道:“东京来的消息, 殿帅的意思是…走水路,他沿黄河北岸前来接应。”
“水路。”李少怀看着黄河几字末的中转处亮了一下眼睛, 此处为他们如今所在的河中府, 风雪一直逼到年关,她们走走停停至今才渡黄河到达河中府城。
“冬日西风盛行, 刚好水路由西向东路过西京一直到开封府,若途中无差, 春末前可抵达京师。”
顺风而行的水路自然要比陆路快的, 她似故作犹豫一般,“如今是深冬,雨雪交加,水路虽快, 但水势汹涌,黄河之险,是否更为不妥?”
“司事所疑不无道理, 黄河虽险,但如今船业发达,民间私家的船只比朝廷官造的还要精巧,虽多聚在江南,但河中府也有一家造船的大户,转造渡内河的船只。”都虞侯命人拿来一些图纸,“司事请看。”
图纸上画着各种样式的船只,构造一目了然。“民间竟能造出舟轮!”
“是,即便刮的不是西风,凭此船也要比陆路快,下官问过了河中知府,所有私户造的船只皆要经官府检验,只有通过了才能使用。”
李少怀侧眼盯着这个面容有些黑黃的都虞侯,“那便依将军的意思走水路吧,路程有变我需写封家书告知平安后才能动身。”
都虞侯浅笑,“驸马与公主感情深厚,下官明白,既司事已应下,那下官便去托信回应殿帅了。”
“嗯。”
由原先直接向东的陆路,在商议之下继续南下到黄河,走水路至河南府西京,再由西京直达开封府。
“变了行程?”赵宛如重重放下手中的青瓷杯,杯中的水洒了一圈,她皱起细长的眉毛看着张庆。
“是,驸马应该写了家书,不过冬日越来越冷,信应该还在路上。”张庆寻来一张绢画地图,将桌子上的水擦拭干净,指着黄河中游道:“他们改走了水路。”
“西风盛行,不知道那黄河的水湍急吗?”
“驸马此次带去的随行中有司天监观察气候的官员,也有通晓山路的斥候,以及极善水性的水军官员,自然是知道的。”
“知道还要走那水路!”
“是驸马自己应下的。”
“她怎么想的,这样一来计划岂不是全乱了吗,也不安全!”
“许是驸马归心似箭,密探回禀说驸马让他代为转告,让姑娘您不用担心,这一切驸马都自有安排,其他的,稍微变通一下。”
“罢了,将损失降到最小!”如今她人在东京,虽不能亲自赶过去,但尽人事,听天命这种事情她做不到。
“是。”
赵宛如长叹一口气,“我这也算是小人之行了!”
张庆摇头道:“虽可惜,但也是他们心甘情愿为姑娘卖命的,也实是丁绍文过于狡诈,事无巨细他竟都做的滴水不漏,以恶惩恶,姑娘的用心,日后他们会知晓的。”
赵宛如按着自己的额头,声音稍柔和了些,“吏部那边说西南新任命的知宜州刘永规刚上任就把南方的暴动平息了,朝廷因此下诏褒奖。”
“是,江南虽也降雪,但要比中原的气候要好不少,刘永规本在江陵府因勤于政事被派往广南,接到调任的当日便马不停蹄的赶赴,官家也夸赞刘永规是个能人。”
“他是丁绍文离开东京前举荐的人。”赵宛如看着远在西南的宜州,“这个地方距东京几千里,若发生了什么事情,怕是要半月才能传到,着人去盯紧。”
“是。”
看着九曲黄河,前些年也曾到黄河边上看过那浑厚的黄泥,深知跌入其中便是水性极好的人也难有生路,遂不放心的问道:“黄河的地势,你清楚吗?”
张庆点头,“幼时随父乘过一次河中府到京畿路郑州的船,西京往郑州的这一段路两岸途经十万大山,如今降雪之盛,应是有积雪的。”
“十万天山”赵宛如紧皱眉头,“她是想好了要走水路吗!”
张庆好像也明白了什么,“姑娘,会不会风险过于大了,让驸马以身涉险。”
“只能将计就计了,我不能留下丁绍文,他如今还未发现我的敌意,只是认为驸马阻碍了他便就起了杀心,若是他知道了我的意图,恐怕坤宁殿也要不好过了!”
“既起了杀心,焉能再留他!只是”她不放心,“再多派些人过去吧,将府上藏在我身边的暗卫全调过去。”
张庆先是一愣,旋即应道:“是。”
走了几步又回头躬身道:“臣也在家中准备着,若事出有变即赴西京,让云烟与秋画留在姑娘身边吧!”
张庆是她的侍卫,也是朝廷的臣子,更是她的兄长,所在乎所关心的还是以她为多,他如此说了,赵宛如便也不好再反驳什么,只得点头应下,“好。”
丙午年末,宫内张灯结彩以迎接新年,朝中放假官员们得以归家与亲人团圆,比起往年,今年算是最为平淡的一年,没有冬至的大朝会,宫内只办了家宴,这过新年就没有了朝臣们聚拢在一起促膝而谈,对于东京城的百姓而言,这样的平淡最好不过,东京城不会因为各地来使进入东京而陷入拥挤,而它的热闹也并不会因此减少,最重要的是,远在他乡的游子在这个时候也会归家。
炮仗升空炸响天际,白皙的脸上映着焰火的五彩斑斓,望着朝西边焰火出了神的女儿,刘娥开了口,“方才宴上你便心不在焉的。”
焰火暗,红色宫灯笼罩下,大内呈现一片喜庆的红光,此时她们的脸是火红交织的,因为膝下放着一盆烧红的炭火,“他可有来信说什么时候到?”
“她们走的是水路,这几日天气才转好,现在估计还在河中府,等到上元节时应会抵达西京。”抵达西京就差不多到达了京畿路,也就意味着离京城不远了。
刘娥皱起了眉头,似有些懊悔,“怎去这么久”
“圣上到!”声音偏柔,但非女子之声。
内侍女官跨上亭内的台阶提醒道:“圣人,官家来了。”
这座宫殿最大的主人走来,刘娥与赵宛如便坐起福身,将黄袍脱下换了一身常服的赵恒就像东京城内宅里的普通父亲一样,笑眯眯的挥了挥手。
内侍搬来一张裹兔毛的凳子,赵恒就着火炉边坐下。
“爹爹”
“坐,不必惊讶,明儿是正月初一,我是来陪你们母女守岁过年的!”起了老茧的手正反翻来覆去的烘烤着,搓了搓接着道:“是我欠思虑了,选在了年末之时让他出使,方才,委屈你了!”
赵宛如坐在父亲身旁,像普通人家这样围着火炉促膝而谈,已经是很多年轻的事情了,“爹爹器重,女儿与她当感激不尽。”
谁都不喜欢离别,尤其是与挚爱的离别,这一点赵恒尤为明白,他看了一眼刘娥,朝赵宛如温柔道:“驸马虽未回,但是大内还有你的爹娘。”
有那么一刻,赵宛如在想,如果自己不姓赵,不是出生皇家,她们只是东京城街头小巷内的一户普通人家,那该有多好。
这份亲情,是否就不会因为权利变质!
景德四年,丁未年正月,辽圣宗统和二十五年辽国仿照宋都东京城的建制在奚王牙帐地建成中京,改称大定府,宋遣使入辽,辽设大同驿接待宋朝使臣。
西京。
连续行驶多日的舟船靠岸停歇,刚刚好丁绍文也已赶到西京,所率人马三千驻扎城外。
李少怀让河南知府备了一些窖藏的橘子,“郡主晕船怎么不着人与我说?”
几艘大的舟船在西京靠了岸,没过多久后河南知府的家中就挤满了人,知府清廉,又是寒门出身,所以家中宅地不大,士卒们留守在停船上,只有一些官员随李少怀入了府歇脚。
“叨扰知府了。”
“司事亲临寒舍,是下官之幸,若是有何需要,尽管吩咐府中下人便是。”
河南知府带着幕僚退出了房,刚到门口时,城中的守城士卒骑快马来报,“阿郎,西京城外来了一批人马,说是从东京来的禁军,领头的是殿前都指挥使!”
知府一惊,朝房内瞅了一眼,朝下人们道:“伺候好里面那位,不得怠慢!”
“是!”
能让父子同封,备受荣宠的殿前都指挥使亲自来接的人,知府心里清楚。
此次出使西夏有功,又有惠宁公主做后盾,回京之后高升指日可待,为官多年之人,光靠清廉是不能够坐稳的,还需学那圆滑的处世之道。
“有劳殿帅不辞幸苦从东京跑来接下官!”作揖道谢的李少怀露着极为少见的笑容。
这笑令丁绍文看得极为不舒适,“驸马好本事,引得公主殿下如此牵挂,”
李少怀在此浅笑了笑,“下官平生最大的幸运,便是娶了爱妻!”
“殿前都指挥使,是个什么官?”
这时丁绍文才注意到李少怀身后还坐着一个女子,见她吃东西的样子与服饰,心中了然,“这位就是西平王的妹妹吧?”
李瑾玥看着温柔儒雅的人,心中却生不出一丝好感,“我知道你!”
“郡主知道我?”
“辽宋开战之时,你一战成名,兴庆府王帐内传过你的画像。”她细细打量着,“不过你的真人要比画像上的,好看那么一点~”
丁绍文睁着的眼睛一动不动,浅笑道:“郡主谬赞了。”
“我还知道你与惠宁公主的事情!”李瑾玥看了一眼李少怀,“他们说东京城的少年将军是天下女子皆想嫁的郎君,唯皇帝最宠爱的公主可以配之,也有传闻说天之骄子只慕宋宫内的凤凰。”转而用着戏虐的眼神看着丁绍文,沉声道:“可如今惠宁公主却是另嫁他人!”
这是东京城几年前的流言,这个流言遍及天下,以至于所有人都以为惠宁公主的驸马会是丁绍文。
她的话,引起旁侧另一个被忽视之人的恼意,只听得淡莫一笑,“流言终归是流言,不成气候的言语,几时都是当不得真的。”
情敌见面,言语逼人,却始终喜愠不见于色,李瑾玥见这些宋人的争风吃醋倒是格外有趣,离开西平府之前,李德明就告诉她宋廷虽看着日益强大,实则内部矛盾不断,斗争也极为复杂。
大国不安,小国才有喘息,否则一旦软弱的君主下台换成了霸主,小国便再无容身之地。
丁绍文脸色如常,嘴角轻轻勾起了细微的弧度,“郡主。”抬眼不动,缓慢道:“是想,挑拨离间么?”
丁绍文从容的话让李瑾玥惊愣原地,只这么几句对话,她就觉得这个看似温和的人实则城府极深,“不知你信么,可以受到挑拨的人,往往不需要离间,久而久之矛盾自己会出来!”
“这道理”丁绍文看一眼李少怀,朝李瑾玥温笑了笑,“看来河西的郡主不仅为党项第一丽人容貌出众,这才智也是过人的。”
李瑾玥回笑,丁绍文握了握腰上的佩剑,转身跨出,随从替他卷起门楣下的珠帘,随着几声珠子的碰撞声起,他停下脚步侧头道:“河西不过是一个小小的割据势力,既想保全部落,就应当安分守己,莫要想着一个巴掌,能掠起惊涛骇浪。”
说罢便离去,剩下李瑾玥在屋内心头一荡,她还以为宋人皆是一些软弱之人。
比起李瑾玥这个异域女子的突然害怕,李少怀则是从容的喝着茶,将心头的不满与那温茶一同喝下,见人走后开口道:“此人,适合在乱世为君。”转而一笑,“可我要的是太平盛世!”
“我看得出,他好像挺讨厌你的,是那种情敌的讨厌,看来,惠宁公主”
“只是我的妻!”李少怀将茶杯重重放下。
“好好好,你的妻你的妻”对谈及公主色变的人,一改往常的生气样子让李瑾玥有些吃惊,猜想这两个人的仇视,不是一日两日了吧。
相处这么多月,还是头一回见他这样,她原以为这个人是不会生气的,不禁好奇起了东京城内那个皇长女到底是一个怎样的女子,让这么多人改变本性趋之若鹫!
“山下积雪刚化,黄河此时涨水,不如大相公就在西京多留几日吧。”春日冰雪消融,河南知府劝留。
因为上元节快到了,每逢大祭祀之时皇帝圣驾都会从东京启程到西京,祭祀后土庙,所以西京极为受重视,其繁华不弱于东京。
“几日后就是上元节,殿帅怎么看?”
“驸马既然提了,定是有想留下的意思,本官又怎好夺了驸马的雅兴呢!”
100鼓声响是天边雷
“八百里加急!”
东京城内, 从万胜门一直向东的街道上一匹千里马飞驰而过, 惊得行人纷纷避让,听到大声呼叫的车辆也都向路靠行。
手中举着印有金火漆木牌的士卒骑着快马穿梭在宫中禁马的廊道。
“郑州水贼出没,黄河沿岸天山雪崩!”
两日前
上元节刚过,西京到东京这一路连着下了好几日的雨,直到前日天气好转久留停船才启程,京畿路一带比较安全, 除了几百人随丁绍文上了船,其余两千人皆走沿河最近的陆路。
“若此时李若君出事了, 恐官家要怪罪您,也会让惠宁公主记恨, 届时与坤宁殿的关系”
“与坤宁殿无妨, 圣上爱的是才,圣人宠的只是自己的女儿, 至于那李若君!”说及此,丁绍文横起了深邃的眼睛, “他能有今天, 皆是仰仗了惠宁公主罢了。”
“不过这样直接杀了他的话,太过便宜了!”
“殿帅是想?”
“这些日子不是密探回消息说驸马与那西夏郡主走得格外近吗?”
侍从点头,“是,这几日通过属下的观察也发现了, 驸马好像对那西夏来的郡主格外殷勤。”
丁绍文笑了笑,“西夏的郡主为党项第一美人,你以为那李若君是什么真君子吗?”
侍从意会, 不耻道:“与多名女子有染,却还能夺得惠宁公主之心的人,想也不是什么好人”
“女子善妒,尤是惠宁公主这样的女人,我便不信,丈夫与她人有染,她还能坐怀不乱,还能容忍!”他将桌子上把玩的金印推倒,起身,“就算她可以,宗室也顶不住这东京城的流言,顶不住朝臣的弹劾!”
几艘大舟船稳当的行驶在黄河之上,山林间都没了声响,暗淡的月光下只可见高山上白白的雪,“这几日风平浪静,倒是安逸的很!”
方圆数里的河岸皆是山,缺了一口的明月也藏进了乌云中,只剩下一眼望不到尽头的漆黑,“这是,暴风雨前的安静!”
“阿郎您”
东京城惠国公主府
“晚膳用的可还好?”赵宛如在后院的亭内与一个黃衣妇人和善的说着话。
“蒙公主厚爱,妾身不胜惶恐。”
“大娘子哪里的话,夫君这一路都是由都虞侯所护送,我一个女子也不能做什么,便想着要好好谢谢都虞侯。”
黄衣女子知道自己的丈夫虽在殿帅手下当差,可是与那坤宁殿却是没有牵扯的,如今惠宁公主请自己过来,绝不是吃一顿晚饭答谢这么简单。
“素来听闻大娘子与都虞侯二人自幼相识,是青梅竹马,婚后也是举案齐眉。”
“是,幼时官人曾来我家中读过书,两家人也素有交情。”
“愿得一人心,在这个男子风流的东京城,都虞侯这种只爱大娘子一年的可不多见,真叫人羡慕。”
“驸马少年英才,生的也是俊俏,一心只有公主,这才是让闺中女子们所羡慕的。”
对于妇人附和之言,赵宛如倒也不否认,轻轻一笑道:“出使一事害得大娘子与都虞侯分离,就连这上元节也只能独自赏灯,实在抱歉。”
“不过细细想来,我与你是一样的,所以我便差人叫你一起过来作伴赏灯!”
宫灯将妇人煞白的脸色照的红润,也遮掩了心中的忐忑不安,她将身旁吃着糕点一脸天真的男孩搂了过来,“多谢公主挂念,替官家与公主分忧是官人职责所在,也是我们一家人的荣幸。”
赵宛如笑了笑,问道她怀中的孩子,“这枣糕好不好吃?”
小男孩侧着圆圆的脑袋,眯眼笑着点头。
“阿柔,再去拿一些送到西院心清阁去。”西院是公主府的客房所在,一般人家的厢房也都设在西院。
妇人自然听得明白,搂紧了儿子睁大眼睛慌张道:“公主?”
院中的月光慢慢散去,渐渐的寒芒不复,只剩下红烛发出的暖光,京畿路下起了由西向东的雨,只一个时辰,雨便从西京一直降到了东京。
“灯会怕是去不成了,司天监那边说京畿路上空近日乌云密布,怕是会连续降几日的大雨,雨天路滑,晚上赶路也不安全,二郎还这么年幼,不如暂且留在我这公主府避避雨,待雨过天晴了再回去不迟。”
妇人欲开口,看着惠宁公主温而威严的脸色,登时闭了嘴,公主的意图很明显,她一个妇人带着几个孩子如何能走,如何敢走!
京畿路的雨一直延绵到西京,使得上元节灯会的热闹都消减了不少,被扫了兴的外来人在黄河的水刚稳定下便离开了。
从西京城带来的栀子灯悬在放衣服的架子上,船身轻轻晃动,那灯笼也随之晃动。
“你常我这跑,就不怕人说闲话,不怕你妻子吃醋么?”
“甲板上有你们宋兵在议论,我可是听得懂你们中原人的汉话!”
“我怕,我怕她伤心,怕她心疼,可我…她会明白的,我也就是要让别人说闲话!”
李瑾玥耸了耸肩,“我帮了你,有什么好处?”
李少怀负手背对,侧头道:“西夏的安宁!”
又坐回了椅子上给自己倒了一杯茶,添道:“只要你们,安分守己。”
“哼,这样看来,区别何在?”李瑾玥冷笑。
“郡主,得了李若君一个人情,它日有求时,若在我的能力范围内,我自会帮忙。”
“哦?”李瑾玥转着眼珠子,“听说我日后的丈夫是皇帝的侄子,既为皇帝的宗亲,若日后我与他发生争执,你也要帮我和宗室对抗吗?”
她将茶杯放下,浅笑道:“我想,不会有这么一日的!”
“”
“阿郎,殿前都指挥使请您与郡主过去。”
“好,知道了。”
李少怀起身,看着李瑾玥,“郡主不是一直想喝酒吗,这下,有酒喝了!”
李瑾玥抬头与之对视,“你就不担心吗?”
“担心什么?”
“就像你说的,那个人真的那么坏的话,那么你不是随时都会有危险吗?”
李少怀背起双手朝舱内的房门走去,“我是朝廷命官,他的职责是保护我,他不敢,我不怕!”
走至房门时,孙常候在门旁,见主子出来上前跟随,“阿郎”
“不必担忧。”说着便将一个小瓷瓶给了他,“照顾好郡主就是。”
孙常心思不在她交代的李瑾玥,而是想着出门前大娘子的吩咐,“才是开春,那黄河的水冷得刺人,而且黄河之中的泥沙”
“你们护好西夏的这位郡主就行了,你瞧见了两岸雪山上映的光了吗?”从船舱下上来,上到甲板上李少怀抬头望着两岸耸立的山,山顶白色一片,是冬日还没有消融的冰雪,“今日,我是躲,也躲不掉了!”
最大的一艘舟轮甲板的最顶层上有一个宴厅,厅内可容纳数十人,着甲的禁军威严齐整的列在厅内靠船板处,外面的栏杆附近也有十几个甲士把守。
“殿帅,唤下官?”李少怀瞅了一眼摆满佳肴的长桌。
“这可是从大内带出来的葡萄酒”
“竟是葡萄酒!”李瑾玥只身走进,她与李少怀的亲信都被拦在了厅外。
这船是李少怀下令租借的河中府商户船,但实际这些都是下面的官员操办的。
京畿路这一带丁绍文自幼所熟,每逢大的祭祀也都是由他护驾在君王左右。
丁绍文明知故问道:“郡主也知葡萄酒么?”
“吐蕃盛产葡萄,以葡萄制作美酒,除马奶酒之外,葡萄酒是我们帐内最喜爱喝的酒!”
“今年冬至虽未举行大朝会,但仍有诸国来朝,西域便进贡了一批上等的葡萄酒,本官临行前被官家召进宫,交予我这些酒,说回城路途中转赐驸马。”
“官家知道驸马不饮酒,这葡萄酒虽也是酒,却不似烧喉的烈酒,饮者无醉。”
抬出了东京城那位至尊,这酒,怕是不喝不行了,李少怀轻轻一笑。“辛苦殿帅。”
“驸马客气了,我们也是拖了驸马的荣光,才有此口福。”丁绍文招手示意。
李少怀看了一眼窗外,月色黯淡,“光饮酒岂不无趣,不知殿帅可喜欢看戏,我到河中府时得知那里杂剧极有特色,回东京之路遥远,恐郡主无聊,便请了一家戏班子上船演出。”
“明明是李安抚喜欢看戏,怎还赖在我身上了!”李瑾玥调侃道,绕过桌子随意的坐下,倒了一杯酒。
紫红的葡萄酒在红烛灯的照耀下有些暗黑,葡萄酒的芳香缓缓溢出,流窜在整个船厅。
厅内还有其它官员在,李少怀微红着脸,涩道:“惭愧惭愧。”
丁绍文看着李少怀露出的神情,“没有想到东京城的谪仙,也爱看那些杂剧!”
人分三六九等,梨园内唱戏的优伶地位低下,与那娼妓同等,东京城教坊内就有不少优伶,而民间也有许多私家戏班子。娼妓与戏子多是识文断字的文化人,但都遭到读书人与士子的不认同与鄙夷。
李少怀笑了笑,“我还是那句话,人不分贵贱,戏子懂书识文,何输士人。”
“驸马可曾记得,曾经在我府上说过的话,出身!”
李少怀并未立即回答,而是坐下拍了拍手掌,“十三,让他们进来!”
入厅来的后行与戏子们被拦在了门外,守门的士卒看着丁绍文。
李少怀皱起眉头坐下,抬头道:“我不曾忘记,倘若我不是李若君,倘若我没有入山门,没有成为太清真人的弟子,恐怕我今日,便不会坐在此!”
丁绍文勾起嘴角,朝门外使了一个眼色。
后行们选了大厅的一角将各种乐器摆放好,厅内有足够大的空间作戏台,戏班的领头是一个花白胡子的老头,躬着腰问道:“不知诸位大官人今儿想听什么?”
“殿帅?”
丁绍文坐下,双手搭在椅边,打量着那些摆弄器乐的平常人,“我不懂戏。”
李少怀招来班头,在耳侧嘀咕了几句,班头点着头从厅内退了出去,没过多久后就带着戏班内画好了妆的沫泥,引戏,副净,副末,装狐等主演入了内。
“霸王!”见一人身穿铠甲,身材魁梧,胡须粗浓英武不凡,丁绍文泛了泛眼睛。
“殿帅也识得?”
“霸王英姿,谁人不识!”
念词随着鼓声而起,几个女使上前倒酒,“郡主,上元节逢雨未能作陪,我自罚一杯!”
“殿帅客气了,我们党项没有独自喝酒一说!”
见西夏郡主举起了透红的玉杯,丁绍文浅笑了笑,“郡主豪爽,在下佩服!”
都虞侯看着丁绍文微变的脸色也举起了杯子,“拖安抚之福,我等也有幸品尝到这贡酒。”
早已垂涎欲滴的官员们便也纷纷举了杯向李少怀敬酒。
鼓声充斥在整个船厅内,随着剧情进展由念变成了唱,鼓声也越来越来大,使得这艘舟轮之上只听得到击鼓的声音。
——砰砰,砰砰——
喝得快的玉壶内的酒已经见了底,喝得慢的如李少怀,女使也为她斟了好几次酒。
——咚咚,咚咚——
“呀呀呀读书识字只记人名,学剑只能敌一人,吾要学就学万人敌!”
从东京城出发至现在返回已经过去数月,大部分时间都在赶路,早已是身心俱疲,如今闲暇安坐在船上,让这些自诩文人不与戏子来往的官员们也兴致勃勃的观看着。
教坊内规矩甚多,限制也颇多,不似民间的风格多变,富有心意,极具大胆的讽刺让人观之意味深长。
——砰砰砰砰——,鼓声速度加快。
——砰——仿真的刀剑在舱内的灯笼火下闪动,剑身折射出的光划过窗户照在了丁绍文双目之上,光芒刺眼不能睁。
几支飞剑从窗外射出,直朝丁绍文,即便光照刺眼,也让她听到了箭声,躲闪下箭矢只是划到了他的脸。
“雪崩了!”
“雪!”
登时船内乱成一片。
一声轰响震耳欲聋,旋即船身摇晃,寒风呼啸入窗,使得船内温度瞬间降的极低,突然船中一震,山上滑落的冰雪将船破开撞进了舱内。
“此处怎会雪崩!”丁绍文从地上爬起,擦了脸上的流血,扶了扶歪斜的帽子。
“船底漏水了,快弃船!”黑夜之中,惨叫声四起。
“水贼!”恐慌!
“有水贼!”害怕!
船上的油灯倒塌起了火,船帆也着了火失去控制。
“殿帅,南岸雪崩!”扶着船板的人入内禀报,“后方出现了不知从何来的几艘小船,似是水…”侍从的话还未说完,眼前就抹了黑。
“临郑州这一带”丁绍文拔剑,看着外面进来的几个黑衣人,“你们究竟是何人?”
船身晃动将要沉下,奈何被人拖住,这些人身手不差,在铜剑陆续见了血之后,他似觉得自己也有些体力有些不支,
朝四周看了看,官员们早已经逃窜出了舱,而李少怀也已不见了踪影。
“你想要玉石俱焚,便不要怪我”
“杀!”船舱被破,进来几个蒙着脸的黑衣人,怒目圆睁的看着大火中的人。
丁绍文粗喘了几口气,大吼道:“张都虞!”
“末将在!”
“你该知道如何做的!”
船身一个晃动,大火蔓延至舱内,都虞侯晃了一下身子,扶稳道:“是!”
于是匆匆摔一队人马离去。
“保护殿帅!”
丁绍文提着带血的剑一路逃倒了船后,后面的几艘船似乎也被牵绊住了,“殿帅,现下要不要将那两千人”距离几艘大船不足半里的弯口缓慢行驶着几艘似商船的大船,长幡上写着一个酒字,粗略一看,甲板上皆是一些穿长衫或窄袖服饰的百姓。
早有防备的人抬起手,“让他们的船不要靠过来,水贼有多少?”
“好像不足二百人。”
“这些人熟知水性,但一定不是水贼!”丁绍文紧握着佩剑,“等杀了李若君之后再让他们过来!”
“可是那水贼好像是冲着您来的,以李若君的武功”
“他的武功废了!”
“给你春宵你不度,偏要择那黄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