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1世间只有人心恶
冬至不仅皇家有祭祀, 各家小祠也有祭祀, 一般由家中主母所主持。
丁府的冬至还替四子举行了冠礼,虽是庶子,但是丁谓还是叫了族中几位有威信的族老。
府中下人郁闷,四公子让家中蒙羞,阿郎没能升迁正相,大郎被贬官, 而这些日子以来阿郎不但不责罚四公子,反而更加优待了。
竟然替这样不学无术之人求了国子监的读书名额, 是期望他能像曾经的薛世康一样改邪归正吗,还是阿郎突然间想起了血肉亲情。
后者他们觉得不可能, 十几年过去都如此, 如何会一下就发生这么大的改变,子嗣一旦多了, 厚此薄彼之事就很常见了。
“季泓,念着倒是挺好听的, 只是泓字”丁绍武思索不出个所以然, “可有什么不同吗?”
“选自元稹的《说剑》留斩泓下蛟,莫试街中狗。而泓字意为水深而广。”
丁绍德为家中第四子,伯,仲, 叔,季,按照此辈分的取字, 以及名字的延伸,她本该取字季德,她否决了这个字,给自己取了一个泓字。水深而广,意在言她自己。
她的处境,就像在深水之中挣扎,也曾真的差点溺水而亡,水面宽广看不到尽头,就像她自己看不到未来一样,一切都是未知。
“季泓。”
少年戴玉冠,说明她已成年取字,着蜀锦袍,说明她出生富贵,纤瘦的人蹲在丰乐楼楼顶的盆火前,木炭被烧得火红,她的脸也被烘得泛着红。
“季泓。”顾氏浅笑,“还是习惯唤你四郎。”
“三娘唤什么,我都爱听,不管何名,我都还是那个我。”丁绍德搓搓手掌起身。
“明儿我就要动身去国子监读书了。”眸光暗了下来。
“这是好事,你不用流露这般神情。”顾氏再次笑了笑,少年正经起来忧伤的样子她颇为不习惯。
“冬至前的案发,爹爹从大内回来后就如变了一人,对我嘘寒问暖,更求以国子监名额,提前替我行了冠礼。”
她头上的玉冠,顾三娘刚刚一眼就看到了,而后她又告诉她家中长辈已经替她取字上了家谱,顾氏心中不安,“你与钱氏的婚约,不是解除了吗?”
“我想,应是有另外婚约,又许是和大内有关。”丁绍德扭紧眉头,但愿心中的推测只是推测。
“四郎无非就是顾及着身份,才这般作践自己,好让满东京的女子都对你”顾三娘说着说着顿住了。
“我记得曾经三娘好像也与他们一样对我嗤之以鼻来着。”丁绍德捏着光滑的下巴,开着玩笑似得,试图调节这沉重的气氛,“第一次随二哥哥来这丰乐楼的时候,二哥哥去挑酒,三娘你还数落我来着。”
丁绍德不学无术开始胡闹是在十一岁的时候,在东京城巷子里与其他少年追逐,十二岁之时便成了小有名气的“混世魔王”再到十三四岁时便常出入红楼,喜好音乐与看戏。
第一次来丰乐楼不过是他十二岁那年,陪同丁绍武来挑酒,被这楼内的繁华所震惊,那时顾氏便已经入住丰乐楼了,知道这个少年便是那街边蹴鞠的小魔王,于是与几位姐妹吟诗嘲笑于她。
丁绍德回忆着从前,让顾氏撇红了脸,“那还不都是怪四郎你吗?”
丁绍德瞪着眼,“怪我?”
“四郎的演技,比那伶人都要好,我哪知十二岁的少年心思竟这般深”顾三娘抬起头,眸中泛着流光,“又哪知,少年竟不是少年。”
“哈哈哈,我自十二岁见你,就觉得这个姐姐好美,像仙子似的,我是因你才成了这丰乐楼的常客。”丁绍德继续蹲下烤火,“可惜,每次都只得远远看着三娘。”
丁绍武带了少年时的她去了一次丰乐楼,从此之后她便常游逛东京的各大酒楼,属丰乐楼来得最多。顾氏名声渐出,更是在跳了一支剑舞后轰动了整个东京,直接让丰乐楼与第一楼的樊楼齐名。
“那是因为我不识真正的你。”
丁绍德眯着眼睛乐呵笑道:“那要多谢那些人推我下水,才让心善的三娘你施救,才让我得以接触你,真正识得你。”
丁绍德细思,“三娘态度大变,可是在识破我女儿身之后”原本的轻松说笑忽然变得沉重起来,丁绍德似乎想明白了什么。
顾氏曾数落她,也从未待见她,一切转变都是在丁绍德十四岁那年,顾氏十七,丰乐楼发贴,伶人登台唱霸王别姬,顾氏三娘赤足踏鼓舞剑,公孙大娘剑舞再次现世。
丁绍德喜好这些,自然也不想错过,顾氏的舞是在汴河跳的,河面上架起特制的皮鼓,她便在鼓上起舞。
此一舞,让一众文豪赞叹不绝,纷纷填词献曲用以讨好结交,却都被她一一所拒。
谁知观舞的少年突然掉入深不见底的汴河中,少年不会水,下人施救不得,眼看要溺亡,顾氏踏水面将她救起。
遂后来又有人传,顾氏三娘身怀绝技,乃是公孙氏的后人,丰乐楼无人应承却也无人否决。
也是那无意的援手才让顾氏发现了丁绍德隐藏了十四年的秘密。
此后顾氏突然对丁绍德态度大变,从冷淡变成无微不至的关怀,多次救丁绍德于危难之际。
许是同为女子,互生怜悯,互诉衷肠,丁绍德视她为红颜知己,更视作亲人。
“三娘与臻臻不一样,不需要我的帮扶,反倒是我屡次连累你。”丁绍德叹着一口气。
“我入国子监,也是仕途的开始。”
一旦进入国子监读书,无论她是否贡举考中,只要能通过国子监的审核,便可充入翰林为官。
“朝堂之上更为凶险,三娘你”红炭也将她白皙的手烤红,不知何时冒了些汗出来,她揉了揉湿润的手,“于你,我无以为报,今许你一诺,待来日功成,任三娘求取。”
“你是怕做官牵连到我吗?”
“与少年装混不同,此乃欺君,是株连之罪。”
“那四郎就不能不涉险吗”顾氏的眼里有乞求,“你若是,害怕这身份被揭穿,我可从这丰乐楼出去回到义父府内,我嫁你也罢,还是你想做”楚王赵元佐膝下只有三子。
顾氏为其养女,几乎无人知道,顾氏身籍是不在红楼的。因替叔叔求情而丢了皇位的赵元佐性情大变后,不再约束膝下子女,又因无女,故极为宠爱放纵这个养女。
“久居人下,我始终是任人宰割的,而且爹爹与我说,这是官家的意思,我,”丁绍德清澈的眸子内印着熊熊燃烧的炭火,“逃不了。”
“官家”意识到此事的严重性后,顾三娘躯身一颤,“怎会这样?”
“其实,做官也没有什么不好,这样我就能找机会去地方任职,借此离开丁家,离开东京。”一方无斗争的小天地,踏踏实实的做官,远离着世道的阴险。
只是这世间,只要有人的地方,总是少不了恶的。
相识五载,丁绍德只字未提过要迎她入府之事,可那予取予求,顾氏能求的,顾三娘缺的,除了她,还有什么呢?
为此,顾三娘神情有些低落。
丁绍德思索着自己刚才的话,似乎连今后去到地方都想好了,“三娘可有想去的地方?”
“顾家祖宅在金陵,秦淮。”
“秦淮”丁绍德起身走出楼阁,望着夜空缺口的月眨了眨眸子,“晚凉天净月华开,想得玉楼瑶殿影,空照秦淮。”
“是,后主的词。”
“是。”
“后主的才华,令人惋惜,世道不公,让其绝后无人承其才,更是令人痛惜,他词中的金陵,我也曾一直想去看看。”丁绍德喜读李重光之词,慕其才华。
顾氏眼里重新燃起希望,喜悦道:“你是说”
空予人希望,这种人才该诛,“三娘,可有喜欢的人?”
“你这是什么意思?”顾氏心中一颤,从温暖的阁内出来,心已经被寒风吹凉。
淡淡的月光下,她的眸子里自始至终只有一个瘦弱的身影,心中苦涩道:你这是,让我如何回答你呢,还是你,想要什么回答呢?
丁绍德的眸子很干净,干净的一尘不染,干净的里面只有一轮弯月。
弯月从眼眶中慢慢上移,变成了灯火映照的宫殿。
“你想要我回答你什么?”
“我”垂在锦袍旁的手颤了一下,连同她眸子内泛着皇宫宣德门前的火光微动了一下。
“喜欢的人,你不知道吗?”
“我不知道。”
“你不知道?”
“我”
转梯上来一个女使,隔着珠帘轻声道:“姑娘,有个女冠求见丁四公子。”
女使的话打破了僵持,得以让丁绍德逃避。
雕刻牡丹的朱漆扶梯响起了轻缓的脚步声,男儿走路大多都是迈着大步,重步,所以踢踏木梯都是发着较急的噔噔噔之声,而女子体轻,漫步,故而木梯发出的声音都是细微柔和的。
而像这般的无声,竟是让人察觉不到有人来。
“是你!”
“你是?”天下道士多乾道,为女冠的坤道不多,大多都居于观内,所以能见到的女道士极少。
像晏璟这般出尘的女冠更是少有,至少,顾氏瞧她这第一眼便被深深吸引了。
被吸引的,可不只是这个凡尘的女子,这个道家高门的传人同样惊醒着眼眸。
明明她是来找丁绍德的,晏璟浅笑,笑自己,“贫道来找蝶,却无意间发现了花。”
顾三娘听了晏璟的话捂着嘴嗔笑,“花是有的,可那蝶不赏花。”顾氏走近她,惯用起了丰乐楼那些女子的手段,“不知,真人可愿赏花否?”
晏璟笑了笑,后退一步,“孤芳,可自赏。”后退一步是觉得太近了不好说话。
话说完了,她走近,还未等顾氏回说便抓起了她的手,手心贴手背,使之被抓的手掌呈现在她眼里,“姑娘这命”
晏璟又瞅了一眼丁绍德。
“你会看手相?”顾氏倒不惊讶,细盯着这个不同寻常的道人。
“她是扶摇子的传人,太清真人的弟子,凌虚真人。”丁绍德缓缓道。
“姑娘心事太重了,何不放一放呢?”
顾氏抽回自己的手,被戳极心思,黯然失色道,“如何,放啊~”
“自然是想,就能。”晏璟从怀中取出一片刻有先天图的玉叶子放到她身旁的桌上,“这是我门中信物,若哪日,姑娘觉得无望了,可到长春观来寻我。”
不得不说,清冷出尘之人无意间撩起人来,很难让人不心动。且她一点都不冷,反在这严寒冬日如暖阳般温暖。
她准备绕开顾氏,却被顾氏伸手拦住,“我不要这个。”
顾三娘放着这玉制的珍贵叶子不要,反倒是对她头上的桃木簪子起了心思。
“我要。”顾三娘转着眼珠,勾嘴一笑,“这个!”说罢就倾身过去取她的簪子。
簪子乃固发所用,而头上的桃木簪子对晏璟来说是自幼所戴,她极为珍视。
自然是不会就这般被她轻易拿走的,晏璟侧身,让顾三娘扑了空,又怕她摔倒,于是伸手去扶,顾三娘却因此又得了机会伸手去夺。
如此,一夺一防,各不相让,两个女子就在阁内打了起来。
只不过晏璟把握着分寸,不曾碰动阁内一桌一椅,就算是因顾氏的不小心碰了桌椅,也能被她圆回来。
顾氏不似她,是一点也不怜惜这阁内精致陈设的,矮几上垫的刺绣绢布被她抽出,上面摆着玉杯,瓷杯,在她拉扯下都将掉落木板地面。
“争强好胜,可不太好。”她似很轻松,杯子不但没有落地,还和绢布一起被重新安置回了桌子上。
丁绍德坐在一旁,吃酒看戏,
几番下来,顾氏自问学武多年,在东京城鲜有对手,今日竟是不敌这个突来的道姑,而且这人对起她来十分游刃有余。
顾氏吃了亏,自知打不过于是服软,喘气道:“难怪你这般年轻就成为了扶摇子的传人。”
晏璟轻挑起眉头,还以为她生气了,于是将桃木簪子取下,换上了原本才符合她身份的玉簪子。
“你想要,给你便是,何必抢。”她走近,将散发着清香的桃木簪子送到她手上,浅笑。
手心余温的木簪碰手的瞬间,顾氏的心是颤动的,卷握起木簪转身,望着晏璟走向丁绍德的背影,欲言又止。
52花应开在人来时
晏璟全然没有注意到身后顾氏的木然, 她没有忘记今日是受人之拖来此的, 缓缓走到丁绍德身前,再次细细打量了她,“气色倒是好了很多。”
少年身姿偏瘦弱,面容姣好,晏璟阅人无数,早在开封府衙门的时候就看出来了。
“我自幼命大, 死不了。”
“你命中三劫,皆已经过了, 暂时是死不了的,不过你要是不爱惜身子, 可就说不准了。”
丁绍德皱起眉头, 不悦,“你是来说教我的?”
她摇头, “我师弟说你的自幼落下病根,若不好好医治, 可是要减寿数载。”
原来是李少怀所挂念, 想到之前自己为保命而置身事外,丁绍德心中惭愧,合手抱拳,作道家之礼, “季泓真是小人之心了,先前还怀疑你们。”躬身赔礼。
盆中的炭火无人加持新炭,渐渐火小变暗, 木炭燃成灰烬。
风吹帘动,阁内只剩少年与一个女冠。
“你这病根,是中毒所致。”
丁绍德没有犹豫的点着头,眼前这个真人的眼睛似乎可以洞察一切,眸中又充满着柔和。
道家人,总是让她看着舒服,喜欢的。
“未能当即妥当医治才落下病根,便是我们也无法,”晏璟瞧着桌上的流,“即便无法根治,你也不能这般不在意,病是需要好好调养的。”
丁绍德笑了笑,“大相国寺的主持替我算过命,说我活不过三十岁。”
见她说得这般淡然,晏璟轻轻摇头,“某些时候,你与我师弟倒是十分相像。”
“不过,不至于三十岁前早逝的,少动怒,少忧思,常与称心之人相处,自然就长寿了。”
“称心之人?”丁绍德玩味的笑了笑,“是真人你吗?”
晏璟上杨起眉,“你怎和方才那姑娘一样…”看到丁绍德的笑脸,“怪不得你的纨绔,装的如此真。”
丁绍德再次大笑,“季泓,不敢有称心之人,即便存,也不敢求。”
门楣下的珠帘被风吹起,豪无规则的摆动,珠子相互碰撞,发着嗒嗒嗒的声音。
晏璟摇头,“你不知道风何时会来,她来了,你也不知道她何时会走,又或许她来了,你不知道而已。”
“可我,抓不住。”
“可你,没试过。”
被风卷暗的灯笼被换下,阁中瞬间明亮很多。
转梯的楼下是一个空旷的隔层,顾氏在楼下等着上面的人谈话完,也是在等着楼上的女子。
捏着细细的长针挑弄灯芯,烛火时而明亮时而暗淡,墙上映衬着她的身影,由浅到深。长针被放下,桃木簪子在烛光下似有些油光,看得出来这簪子是有些年头了的,虽是木制,但被保护的十分好。
簪子的样式很特殊,因为戴此簪的人是出家人。
安静的楼阁内总生有一种微妙的感觉,突然多了什么,让她一下子紧了心。
顾氏自幼习武,阁内安静得无声,即便走路不曾发声,她能察觉到微弱的呼吸。
阁层卧榻上的女子身段妖娆,侧躺着身子直直的盯着她,“你是在等我?还是,”晏璟微一抬头望着明亮的楼上。
“她我不需要等。”
“那你是在等我,为何?”
顾氏拿着簪子起身,抬头注视着她头上的玉簪,想着玉簪才是她应该戴的吧,至于这桃木簪子,“这簪子对你来说,很重要吧?”
簪子静静的横在女子的掌心中,晏璟泛着平淡的眸子,“入山门时,师祖所赐,此簪共有七支。”
“你师祖扶摇子?”顾氏走近,“既然重要,怎随意赠人。”她欲将簪子还她。
“不是你说的不要信物只要簪子吗?”
顾氏呆愣了一会儿,“晏真人,你可知,赠人簪子的意思是什么吗?”
晏璟并非居于深山不出世之人,怎会不知,不过见顾氏这般认真在意,她兴起了玩笑,故作不懂道:“何意?”
“你真不懂?”顾氏见她不像是那种天真不懂世俗的姑娘,即便她不涉凡俗,但起码应该是知道的。
“簪子尤以女子所戴居多,在我们丰乐楼,若郎君有称心之人,想要带走,便会赠簪子,若那女子接了,则表示愿意与他走,皆大欢喜。若是拒还…”
她故作深沉,“若是拒还,如何?”
“当然是表示不愿意了,不过红楼女子都是卑贱之人,能够博得某家郎君喜爱被带走,就是脱离这苦海了,自然不会有人拒绝,且一般能替姑娘赎身并带走的郎君不是富甲一方的员外老爷,就是家世显赫的勋爵子弟,被贱籍女子拒了,又怎会善罢甘休呢。”
晏璟拱起细细长眉,不曾想这花红柳绿之地的是非这般多。
顾氏俯身笑着,“这红楼内,真人不知道的水深,多着呢。”
“簪子,就赠你吧,你我同为女子,就当是我给你的信物。”簪子很重要,可于她眼里,这些都是身外之物,“大道三千,殊途同归,你不属于这些是非之地,楼上那人非你良人。”
顾三娘握起簪子,转过身背对着她,侧头道:“你们道家人,都喜欢这般擅自揣测别人的心思么?”
晏璟摇摇头,“你早日放下,早日脱离苦海,你还这般年轻,莫要葬送了。”
“相传扶摇子能通人心,测将来,你看到了我什么?”
回头时,四目相对,顾氏看到晏璟眸子里的是安静,祥和,不兴波澜的江海,江海本是宽广汹涌的。而晏璟看到的却是一双充满执念的幽暗眸子。
“执念是没有尽头的,她只会害了你。”情深不寿,慧极必伤,是晏璟所认为的。
她通的不是人心,也不能预测未来,只是比一般人懂的要多,观察要仔细。丁绍德并不是不值得托付之人,恰恰相反,是长情之人,可长情之人,很难动情。
方才她要离去时,丁绍德托付她一件事,她只是沉默着未答应。
喜欢是喜,赶也赶不走,不喜欢是不喜,强求也强求不来。
有情的女子,值得更好的人,情是相互的,她希望她能够自爱。
晏璟的话,她只听懂了一半,“许我,真该孤芳自赏。”
“不,”晏璟否决,“花,应该开在人来的时候。”
漆黑的夜路,可用明灯照亮,但人心中的黑暗,是要由点灯人牵引。
谁会进入内心,成为点灯人,往往取决于自己。
楼下庭院内的寒梅,一夜开尽,等待着次日天明,懂花之人的到来。
东京国子监乃宋最高学府,总国子,太学,广文,四门,律,书,算凡七学,除此外还增设医学,武学。学府内亭台楼阁房舍一应俱全,但学府内的学生却寥寥无几,诺大的书院,不足二百人。插班补缺,旁听者屡见不鲜。
人虽少,但胜在都是世家中品学兼优的贤良子弟,才学自不用说,礼仪规则都是自幼受教,尊师重道,不过也不乏顽劣之徒。
冬日寒冷本是休学的,皇帝嗜学,继位初便给自己定制了经筵时间,避开酷暑与严冬。不过因为明年开的恩科即将到临,国子监便从礼部与翰林院特调了几个直讲与教授过来。
赵静姝回东京不满一年,又居住在禁中,所以认识她的人不多,国子监没有女子入学一说,即便是王公贵女,不过皇帝若实在想让自己的女儿入学也不是可能的。
只不过这样一来太过招摇,不仅授课的老师变得拘谨,就连同窗的学生怕也是要恭恭敬敬的了。
皇帝的意思,杜贵妃就是不愿意也不敢如何,只得反复叮嘱着赵静姝要小心,毕竟书院里都是男子。
赵静姝做书生打扮,洗净脸上的粉黛的人变得格外清秀。
原本她就生得貌美,着这书生的长衫不失为一个美少年。
冬至几日的假期早就过去了,国子学已经在上课了,赵静姝本就晚去了几天,今日头一天上课她还迟到了。
国子监内只有杨亿与判监事知道她的身份,判监事原先给她安置了一座独立的别院,赵静姝觉得太特殊,拒绝了,于是将其安置在了上等官员子弟住的宿舍之中。一院两个房间,一个房间住一人,房间很大可以与侍从一起住。
杜贵妃派给她的贴身宫女如今也做一个书生打扮为她的伴读。
“千凝,你快帮我看看,头发正了没有?”
宫女将赵静姝头上插歪的玉簪取下,重新插好,带上帽子,“好了,姑娘我们走吧。”
赵静姝与侍女千凝抱着今日要学的书一路飞奔在学府错综复杂的路上,如今换下红妆她便不再拘谨,边跑边笑着,“我已经好久没有这样跑过了,没人管真是自在。”
到了冬日,学府学生不足百人,有时候分堂讲课,若有德高望重的老师来讲课时,生徒们便全聚在一颗大槐树下听讲。
国子监太大了,足足跑了好久也没有找到书院入口,最后好不容易找到了授课的讲室,她还入错了讲室。
“对不起,学正,学生迟到了~”赵静姝抱着书喘着大气抵在门口。
她是等老学正讲完话才进去的,只顾着焦急进去了,忘了看讲堂外面的门牌子。
学正正在教习贡举内可能会考到的诗书,被这个突然来的小生给惊了一下,“你是谁的学生?”
赵静姝挑起眉头,“谁的学生?”
“哪里来的小少年,长得倒是白白嫩嫩的,我们这儿可都是明年参加省试的举子。”
听课的学生里有人说道,惹来哄堂大笑。
赵静姝本想反驳,“若新生入学第一天,讲堂是在甲一室。”怕赵静姝不知道在哪儿,继续道:“就在前头那颗槐树左边,离这儿不远,你出门左转一直走就是了。”
赵静姝的怒火被这突然来的温和之言给浇灭了,只是那说话之人让她木讷,“你”
“我?”少年呆愣愣的指着自己,细细瞧了瞧前头的身姿比较瘦弱的赵静姝,突然觉得他有些熟悉,“我是不是见过你?”
“没有!”赵静姝抱着书,朝学正躬身致歉后退出了讲室。
赵静姝走后学正继续教书,“凡考试,皆有翰林院与礼部共同商讨出题,而审题看题都在于各翰林学士,学士皆是学识渊博之人,所喜好的文章风格也不一…”
少年身旁坐着的是李公武,“四郎,你是识得那小生?”
丁绍德十分犹豫的摇着头,“很眼熟,但是说不上来。”
老学正边说从讲室后面慢慢走至前,“熟悉风格,投其所好只是为当时之应考…”
李公武继续翻看着自己书,“劝你,今后最好不要去招惹她。”
“殿试中,官家问话前会有一道诗赋,对诗,填诗,作诗,殿试登第的进士都是为官的,所考诗赋也都与家国大事息息相关,你们翻到”
“公武兄,认得他?”
“不认得。”李公武摇头,“但我见过!”
“公武兄说的这般神秘,他该不会是什么了不得的人吧”
“她”
“李公武,由你来背诵杜少陵的《奉酬薛十二丈判官见赠》。”老学正走到他们身前厉声道。
53玉不琢何以成器
李公武侧头看着丁绍德, 瞪着眼珠子, 丁绍德则捂着嘴幸灾乐祸笑道,“学生,洗耳恭听。”
李公武盖书起身,“忽忽峡中睡,悲风方一醒自云帝里女千秋一拭泪吾闻聪明主,治国用轻刑荣华贵少壮, 岂食楚江萍。”全诗共六十句,他一字不漏无差错的背了出来。
李公武坐下后, 丁绍德打趣他,“公武哥哥过目不忘, 泓佩服至极。”
“丁季泓, 你来说一下此诗全诗的意思。”花白胡子老学正,怒睁着眼睛凝着他们二人。
“丁教授, 学生也,洗耳恭听。”
“我”丁绍德踩了他一下, “你”
老学正大怒, “放肆,春闱在即,你二人却在此荒废度日,李公武你是仰仗自己天资聪颖吗?丁季泓是觉得身为大相公息子, 家中恩荫候补就不用学习了?”
李公武羞愧的站起躬身,“学生知错了。”
丁绍德不为所动,李公武便用手肘推了推她, 她合起手躬身,“学生知错,但学生若考不中,即使一生不为官也绝不会用家中候补名额。”
丁绍德的话让讲堂其他学生哄笑了起来,因为在此之前,几乎无人看好她,他们的目光中充满了鄙夷与不屑。
这些学生不过都是十七八的少年,家中父辈皆是朝官,自幼受资历老道的学究先生的教授,纵使不好学但那肚子里总会有些墨水的。
老学正在国子监教学多年,威望极高,眼光也十分厉害,成不成才,有没有才,他看一眼便知,丁绍德并非真的不学无术,像乐律这样极为复杂难懂的东西她能够在此年纪就有极高的造诣,已不是聪慧二字能够表她的了。
而且此人年纪轻轻便有这样深的城府,难道不是一个做官的好苗子?
至少老学正觉得,她该是生而在朝堂的,该是成为皇帝的心腹,“你倒是硬气。”
“下堂后,你二人到槐树下顶书三刻,作为惩罚。”
李公武为杨亿徒,颇受杨亿喜爱,杨亿与老学正交好,丁绍德没来之前,李公武可是国子监的表率,出身高贵,却为人宽和,与其他师兄弟相处的融洽,为各大老师称赞。
丁绍德刚来没几日,李公武就随着她一同受罚了。
槐树是一颗老树,树干宽广到要由十几人张臂环抱才能抱住,树下有一个圆形的讲坛,丁绍德与李公武便罚在此处顶书。
“你不是比我这个老师还看好公武吗,怎的也舍得罚他了?”杨亿今日来国子监巡查,一来便看到了槐树下围观的场面。
“《孟子·梁惠王下》中言:‘今有璞玉于此,虽万镒,必使玉人雕琢之。’”
杨亿笑了笑,“玉不琢,不成器,这可是一块好玉啊!”
从槐树空缝中杨亿看到了李公武身旁那个同样顶着书瘦弱的少年,惊讶的问道:“他是”
杨亿有些眼熟,但是想不起来了,老学正摸着花白胡子眯眼一笑,“璞玉。”
杨亿覆上自己的下巴,摸着那一小撮胡子,深邃的望着,“璞玉吗?”
槐树下来往的人很多,且旁边长廊内的讲堂是最近新生授课的第一堂教室。
“这不是杨教授的弟子,李公武吗”
“公武兄,你怎的”李公武的少年玩伴惊讶的上前搭话。
李公武顶着书,不能动,只能无奈的眨着眼睛。
“今儿太阳可是打西边出来了,贤弟居然也被老师罚了。”也有些人落井下石。
“旁边那个是谁,怎么从未见过?”
国子监的学生,都是规矩的世家子弟,多是家规严厉不允外出的,因此很多人都不认识丁绍德,也没有见过她。
“这你们就不知道了吧,不过我说出来,肯定让你们大吃一惊。”监生人群里有人故意卖弄玄虚。
“这人是谁?”
“就是那东京最有名的混混,丁参政家的四郎,丁季泓。”
他们不认识,但都听过其名,有些家中长辈教书时还会拿丁绍德出来做说教,告诫着族中子弟,莫要像丁四郎那般不学好,让家中蒙羞。
“这人怎也可到国子监来读书?”
“大将军的儿子怎和这个混混到一起了?”
“少言几句吧,人家可是副相的息子,又有做殿帅的哥哥,是朝中大贵。”
着长衫的监生们听罢言止,不过私下还是有些小声音在讨论着。
随着讲室旁水漏的水装了一半,竹筒倾倒,敲击在另外一块竹片上发出清脆的响声,这堂课就结束了。
“赵容,今日你迟到了,罚你抄《文苑英华》第二册。”
赵静姝站立桌子上嘟起嘴躬身道:“是。”
教授走后赵静姝翻开书,“我的天呀,这第二册是全诗。”翻了翻后皱起眉头,“这么多,我得抄到何时呀!”
“姑”千凝想了想如今她们的身份,于是改口,“三郎君,这书还是您翁翁下令编纂的,主两万篇文章,教授只让您抄诗,算是罚得轻的了。”
赵静姝抱起书,“这还轻?不管了,咱们去抓几个字写的好的,”心中想着该到哪里找倒霉鬼,“我可不想真的一个人抄完。”
千凝跟在她身后摸着头,“可是咱们人生地不熟的”
厚厚的诗集顶在头上使得他们不能做大幅度动作,“都怪你,非要找我说话!”
李公武睁开闭着的眼睛,一侧头,头顶的书差点掉了下来,赶忙用手扶着,“怎的赖我了,明明是你”想了会儿,好像是自己先找丁绍德搭话的,“我”
“折四哥,你瞧那儿?”讲堂长廊栏杆处,三五个少年围在一起,以一个身才略魁梧的少年为首,他们称呼他为折四哥。
除他之外,其他几个少年都长得俊美,其中一个亦如女子那般,看着弱不禁风。
折四卷身躺在栏杆旁,微眯着眼睛看着前面走过来的人,手指轻轻敲打着栏杆,“楚腰纤细掌中轻。”
折四身后站着那个白脸少年,如今正抚弄着他肩头上的发带,“四郎可是看上了?”
折四将自己铜黄的手搭上少年白皙纤细的手拍了拍,“怎么,你吃醋了?”
“千凝,他们那么多人围在树底下是在看什么?”
千凝踮起脚伸长脖子瞧了瞧,摇头道:“人太多了,小底看不到。”
怀揣着好奇,赵静姝往树底走去,却不知自己已经被几个人盯住了。
自魏晋来男风盛行,青楼中不仅有女娼妓,也有长得俏丽若女子的男娼,到如今东京城青楼遍布,男风达到前所未有的鼎盛,豢养娈童之事普遍,许多高官子弟纷纷效仿。虽也有相关的禁娼法令,但却没有真正的执行。
“两位郎君长得这般俊俏,这是要去哪儿呀?”
赵静姝被三两个少年堵住了去路,千凝见状将主子挡在身后,直挺着小身板,警惕道:“你们是什么人,要做什么?”
“小公子不要害怕,我们都是好人~”
听着身后想起的阴阳怪气之声,赵静姝耸肩转身,“你是内侍说话这般阴阳怪气的。”
对于赵静姝错把他当成了净身的阉人,那少年的白脸瞬间涨红,“你!”
折四将少年拉扯到身后,握着扇子拱手道:“我这小弟幼时伤了嗓子,才这般,在下没有别的意思,只想与小郎君结交结交。”
眼前的人虽然说的很有礼貌,可是赵静姝看着他打量着自己的眼神,就如一个老色鬼一般,她深思,莫不是被拆穿了身份?
“我不想和你们结交,请你们让开。”赵静姝准备绕开他们。
“不识抬举!小子,你可知道你眼前的是谁!”白脸少年不让路,叉腰抬手呵斥。
“我管你是谁!”赵静姝没好气道,觉得今日真是运气不佳。
“在下乃云中折氏,名惟信,先父折御卿。”
“折家”赵静姝深皱起眉头。
千凝拉了拉赵静姝的袖子,俯耳压低声音道:“三公子,折家是云中大族,也是和杨家齐名并列朝中的武将世家。”
少年们见二人脸色突变,于是昂首蔑视了起来,“怎么,怕了?怕了就”
赵静姝不想惹事生非,也不想惹到这种权臣的弟子,只是这些人实在让她厌恶,厉声道:“让开!”
“哎,你别不识抬举”见说的没用,少年们便推搡着出手。
赵静姝将书堆给千凝,撸起了袖子,与这群出身仕宦的世家子弟扭打在了一块。
此番若是被她母亲杜氏瞧见,估计得训斥到次日天明。皇家礼仪下,少烈女,多是赵衿那种温婉贤淑,像赵静姝这般的,怕是也只有她自己了。
天性不喜权势争斗,但是性子烈,连道观十余年的清修都不能将她的性子磨平,何况是宫闱里嬷嬷半年的教导呢。
三五少年围拢,为表示君子作风,先只是由一个人出手,只不过貌似这些世家子弟的手只拿得动书本。
竟然被一个瘦弱的小少年给轻松打趴下了
长廊就在槐树底下,打斗的动静声太大,将槐树下监生们的注意力都吸引了过去,有人议论有人喝彩,还有一些修养极高的子弟叹息摇头或者是去找教授。
李公武爱打抱不平,对这种欺负幼小之事最不能忍受,“贤弟,那儿好像有人在打架,听着声音有点像折惟信。”
丁绍德顶书打着哈莫不在意道:“折四啊”
“定是那折四在欺负人了!”说罢将头顶的书拿下箭步冲了过去。
“公武兄”丁绍德很是无奈,也只得放下书跟了上去。
嘴里念叨着,“折四不是出了名的国子监霸主吗,管那么多作甚”挤进人群站定时丁绍德僵住。
走廊与栏杆上趴着两个叫苦的人,将门出身的折惟正与一个孱弱的少年动着手,仔细一看他竟然处于下风,再瞧仔细了那个少年,不正是今日那个迟到的新监生吗。
丁绍德越看越觉得眼熟,直到少年身上的佩玉因交手时掉落出来。
旁边蹲着查探伤情的人见老大折惟信快要打不过的样子,准备起身一起上。
“折四,你莫要欺人太甚!”丁绍德比李公武还要早开口。
闻这一声不算大的呵斥,折惟信停了手,栽在一个新生手里他极为不甘,于是将这不甘转移到了丁绍德身上。
他一向不喜丁绍德,多年前就不喜,如今来了国子监他的地盘便处处挤兑她。
“哟,这不是我家三娘看上的丁四公子嘛?”折惟信竖着眼睛,咬牙切齿。
东京城无论哪家公子都想迎回府的顾三娘,却偏偏只钟意一个不学无术的浪荡子弟。
折惟信的话一出,众人唏嘘不已。
“原来顾氏,真与丁绍德有染!”顾三娘与折家是表亲,折惟信的话在他们眼里,应是最可信的消息了。
丁绍德拾起那块玉佩,拂去上面的灰尘,它虽质地一般,可也在这冬日暖阳照耀下散发着璀璨的光芒。
54不识庐山真面目
四合的小院里, 寒梅开的正盛。
—咚咚—咚咚—
门窗被轻轻敲响颤动, 承接而来的是少年清润之声,“赵赵容贤弟,我能进来吗?”
—吱—
开门的是千凝,望着憨厚的丁绍德捂嘴笑了笑,转头回禀,“三公子, 是您同舍的丁季泓丁公子。”
赵静姝将袖子放下,“让他进来!”
得了主人发话, 丁绍德这才敢入屋,只不过进去站在屏风后面犹豫了一番, 拘谨道:“可方便我进来?”
“你都进来了, 方便不方便,你不知道吗?”
“额”丁绍德轻挑起眉头, 怎个身边的女子都爱说这种反问的话。
“这是伤药,活络胫骨, 治瘀伤。”她将两个白色的小瓷瓶轻轻放到榻上的矮几上。
丁绍德向后看了一眼千凝, 俯身道:“我真见过你,你不记得了吗,冬至前在外城西的金水河畔。”
赵静姝当然记得,眼前这个和师兄一样有清秀容貌的人, 但若她承认了,则等于告诉了他她是女扮男装进来的,“城西, 什么城西,我没去过城西。”赵静姝转身不去看丁绍德。
纵使换了装扮不曾一眼认出,但那块玉她记得尤为清楚,丁绍德将玉一起放上,“你不记得也没关系,我记得就行,你放心吧,我不会拆穿你的!”
“谁要你好心了!”赵静姝见玉瞪着红了脸,傲娇道。
丁绍德摸着后脑勺,莫非这女子也是与那些人一样听说了自己的光荣事迹,不想与她交谈?放她进来只是因为刚刚她和李公武出手化解了先前的纠纷,“你是不是也觉得,我和那折惟信一般。”折惟信仗势欺人,但是善伪装,且不会在东京街上这种引人注目的地方,国子监的世家子弟们就算知道的也不敢外传。
折家虽低调,但与杨家都是掌权的重臣,受皇帝所敬重。
入国子监时除了杜贵妃的嘱咐,还有皇帝的嘱咐,爹爹告诉她可多多留意国子监内有才学的世家子弟,也提到了丁家四子。
“你会不会写字?”
“嗯?”眼前人问的很奇怪,“不会写字我怎能来此读书”
丁绍德支吾说完后,一旁的千凝捂着嘴偷笑,也不知是笑谁。
赵静姝将一本书和一叠宣纸堆到他身前,眼珠打转,“帮我抄诗,兴许我们还能交个朋友。”
丁绍德瞪看着那本厚厚的《文苑英华二册》皱起了眉。
她们本都是女子,如今又都为监生,共处一室是无妨的,只是…
这朋友交的也太辛苦了吧!
今日折惟信对丁绍德说的话让赵静姝充满了好奇,闺中趣事听多了,也好奇起了宫外红楼内的风流韵事,不禁问道:“折惟信说的顾三娘,是何许人也?”
“我知道我知道!”千凝握着墨笔举手道,“她呀,可是丰乐楼的花魁,当年以一曲剑舞轰动京城,让各大文豪赞口不绝,说她是“孤峰独秀”有国之独秀之称。”
千凝的话让赵静姝诧异的看着丁绍德,“那折惟信说她钟意你?”既是国之独秀,眼光岂会差。
握笔的手突然颤动,丁绍德盯着眼前僵了许久,“我与她只是知己。”
“只是知己吗?”赵静姝不信,因为丁绍德此时给她的感觉是一种从心中发出来的无力与愧疚。
“你可信,一眼定终生吗?”丁绍德侧头看着她,“他山之石,可以攻玉。而她人之心,却不可以换心,亦如徐庶入曹营。我心不在你,自也不会爱你。”
这么深沉的话,居然出自一个纨绔之口,这样的话,竟然直逼入赵静姝的内心,我用此心,却不能换你彼心,是不能换,也不敢换。
丁绍德自嘲一笑,低头喃喃自语道:“这么说来,我倒是个不折不扣的负心人了。”
丁绍德不知道,她的话同样深深刺痛了赵静姝。
也许,名声好的人,不一定就是正人君子,而那种被千万人指责唾弃的人,或许也有他的苦衷,或许并没有那么怀。
书桌旁盏灯内的白烛慢慢变矮,烛油胀满灯芯向外溢出,干凝。灯烛散发的火光照亮着整个房间,千凝与丁绍德一同抄着诗书。
赵静姝卧在榻上昏昏欲睡。
她将兔毫笔轻轻搁至在快要干涸的砚台,小心翼翼的起身,却发现千凝坐住了自己的衣角。
丁绍德扭头看着,“难不成我要断袖了?”遂轻柔的将衣服拉了出来,再从衣架上拿了两件厚厚的披风给赵静姝盖上。
人睡着了,她才敢仔细看她,“明明就是你!”
将衣服轻轻盖至她身上时,丁绍德杨起了嘴角,露出了从未有过的笑容,“你们这般没有防备,就不怕我我是坏人吗。”
血脉相连的兄弟竟不如一个只认识了一天的女子。
思及此,她轻轻皱着不算浓的眉毛,“小丫头的纯真,又该需要怎样的大人物来保护呢!”
她摇着头,这不是她该考虑的,重回到座上继续抄书,犯了咳嗽她也是强忍着,怕惊醒榻上熟睡的两位姑娘。灯烛慢慢燃尽,沾湿的砚台再次干涸,窗外天边漆黑的夜也逐渐被白日划破。
碧瓦之上林立的大公鸡扯开嗓子鸣叫。
赵静姝从榻上起身,伸着懒腰,厚厚的披风从身上滑落,半晌之后她才反应过来,“我怎么睡着了”慌忙看了看自己,除了多了一件盖着的披风并无异样,遂松了口气。
抬头时,看见桌上趴着两个人。
厚厚一叠宣纸抄满了诗词,她拿起其中一张,虽不是很大气,但秀外慧中,“果然,人长得秀气,字也是的…他们说的字如其人,可你,很不一样啊!”
丁绍德写的字秀气,不如她自己的洒脱,不过教授没见过赵静姝的字,她因此拿着丁绍德代抄的字蒙混过了关。
由于李公武的出头,折惟信不敢在明面骚扰赵静姝。
没能得到垂涎的人,折惟信心中很是不甘。
“四郎看上的那人叫赵容,跟着的书童叫赵千凝,是洛阳人,好像无父无母,是杨内翰推荐来读书的。”书生说着自己私下打探的消息。
折惟信深眯着眼睛。
“四郎可是怕了那个李公武?”
“笑话!”折惟信愤怒的拍着桌子,“我会怕他?”
同是将门出身,但是折惟信每次都打不过李公武,而李家门庭显耀,他是不敢暗地里耍花招的,输的次数多了,他怕丢了脸面,每次都刻意避开。
“等我做了官,有他好看的!”他知道,李公武今年也是递了状投,不论出身,就说当今的朝堂,皆是武将世家,但云中折家势大要比李家兴盛。
丁绍德与赵静姝走得近了,更让折惟信憎恨,“还有那丁绍德,不过区区一个庶子!”幽暗的眸子深不见底,仿佛能将人吞噬。
冬日接连着几个大日子,冬至过后是除夕,除夕一过便是元旦,元旦举行大朝会,天下十五路,九州四海来朝。
大朝会之后过半个月便是元宵,接着就要举行贡举。礼部贡举设进士,九经,五经,开元礼,三史,三礼,三传,学究,明经等科,但历朝皆只侧重进士一科,故天下士子趋之若鹙。
《论语》《春秋》礼记》弃置桌边,这些是她少时背的滚瓜烂熟的,恰恰好进士科考这些。
李少怀捧着《国策》“时务策五道,观唐时科举,以儒家与史相结合作论”
“官家虽好道,但儒家终是国教,你想提名金榜,就不能意气用事。”她将一杯冒着热气的茶递给李少怀。
“诸子百家,不管哪家,皆有利弊,只有权衡利弊,取长补短用之方才长久,秦以法夺天下,天下定仍以法治天下,焚书坑儒,梁木倾倒便使得巨屋塌陷,又如当今重文轻武,致使雍熙北伐惨败,不仅燕云十六州未能收回,且使得杨业老将军绝食而死。”满腔怒火,已无心于茶。
就知道李少怀一旦有入仕之心就不会安于现状,晏璟将茶杯稳稳放下,直视着她,“所以呢?”
“你想收复燕云十六州?”
她将桌上的茶具推至一边,摊开了一张羊皮卷,“燕云十六州皆为险要之地,乃我中原北部的屏障,失去这一屏障,意味着门户大开,使我整个中原都裸露在他族的铁骑下。”
“自高粱河一战宋军惨败后,败的不仅战争,更是人心,燕云百姓的心。想要收复,谈何容易!”
“不试一试,如何知道?”李少怀注视着地图上的东京城,□□裸露在了契丹版图之下。
“你,看到了什么?”晏璟看着她有所思的样子,神凝,眼中生有惶恐。
“若不收回北方,契丹人的铁骑终会有一日踏入东京,我看到了东京的沦陷。”
突然,李少怀失真一笑,“东京城破,宋亡,我应该高兴才对!”
李少怀沉着呼吸,颤道:“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酣睡!”
这句话,以及李少怀伤秋之心,让晏璟不禁替她深深担忧起来,“这些陈年往事,皆化作古,当初李刺史将你送入长春观只是希望你能平安的成长,师父不让你入仕,不让你来东京,就是怕你执念太深。”
东京只是一座城,皇宫也只是一座宫殿,任时间流逝他都不会变动,可以阻止李少怀入城,却阻止不了城内的人出来。
“如今,困住你的不是执念了。”
困住她的是爱恨交织的矛盾,这比执念更令人痛苦,“开宝八年二月,宋师攻克金陵关城,三月,吴越逼进常州,六月会师灭南唐外援,同月围金陵,昼夜攻城,致使金陵尸横遍野,十二月冬,金陵失守。”
“当年,祖父欲求和以缓金陵百姓安危,赵光义说的便是这句话!”寒冷的风从独开的东窗吹来,将她额前的几根发丝吹乱,凌乱下的眸子里,泪光闪烁,“三十年的今日,是金陵城破,南唐国灭之时。”
“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酣睡!”李少怀皱起眉冷笑,笑得让人发凉,渐渐笑止,闪动着眸光,“这句话真是…”
“你与你父亲太像了!”情深不寿,多愁之人亦是。
金陵城破已隔三十年李少怀尚且不能走出来,那么她的父亲呢,南唐太子李仲寓幼年丧母,弱冠之年丧父,其壮年时嫡子李正言早猝。
至道二年李仲寓在郢州猝亡,江南百姓闻后父老皆巷哭,后主嗣续殄绝,遗民犹为之兴悼云。
李少怀似乎重走了一遍父亲的路,幼年丧生母,少年丧父。只是她的处境比父亲要好太多,不用寄人篱下,不用整日过着担惊受怕的日子。
晏璟想起了师祖扶摇子的预言,“她可是你的良药呢!”
早逝的命劫,不是因为她有这个劫难,或许扶摇子早就知道,这个孩子一出生就背负着国仇家恨,若顺利长成,待到懂得情感之时,会被这些触及内心之事所伤。
对于内心积郁的人,解心之人才是良药呀。
晏璟走至窗边,连那风都停住了脚步。
扶摇子于十余年前在石室仙逝,生前爱极了晏璟这个徒孙,认为她将来会像极自己,于是亲赐道号,选自屈原《国殇》中的一句,终刚强兮不可凌。
或许又因她是介于对弈人中间的提点之人,所以她比谁都看得透彻。
55一梦千年醒时空
除了寒食节, 冬至, 元宵规定的七日假外,国子监在除夕之前也会放数日的假,假后便要为年春前的贡举做准备。
——咚咚——
四合院里的门窗如往常一样被人敲响。
“容公子,四公子约您到国子学的藏书楼见面。”敲门的喊话人是李公武与丁绍德身边的玩伴。
国子监内藏书阁很多,有放书的楼阁,也有供人看书的书房。
千凝刚刚出去了, 赵静姝怕她回来没见到人会着急,于是留了一张纸条。
“在过不久就是正月初一的大朝会了~”一年一度的大朝会, 李公武极为期待今年。
“公武哥哥今年取字,按例也是可以入宫参加的吧?”大朝会后的礼宴高官可携家眷参加。
李公武点点头, “幼时祖父尚在, 曾被他抱于膝上观赏过大朝会的场面。”
“大朝会啊”丁绍德凝着一双深邃的眸子,突然怔问道:“惟温呢?”
“今日晌午过后就不见他了, 想是有事去了吧。”李公武与光禄少卿沈继宗之子惟温住同院,三人交情甚好。
沈继宗乃太.祖时期宰相沈伦之子, 沈继宗有三子一女, 沈惟温为嫡长子。
“平常他总是不离你半步的”丁绍德皱着眉,突觉得事情不对,“最近折惟信倒是意外安分了。”
“好像是折老夫人一同训话了折杨两家,特赶在了新年之前。”
“即便如此, 可那折四也并非是个懂进退之人。”
折御卿英年早逝,留下四子,当时的折惟信还十分年幼, 年幼丧父,折家几个兄长以及当家的主母便溺爱他,就连一向公正的折老夫人也对这个外甥格外宠爱,以至于养成了他娇纵的性子。
“说及此,惟温前几日惹到了折四,不过折四居然没对他发火…”
就在李公武说话的同时,沈惟温回来了。
沈惟温人如其名,为人温厚,虽为名门之后但却无折惟信那般娇纵跋扈。
来人神色有些慌张,眼里无神,又似刻意躲避着什么,内疚藏于心,自责露于眸。
丁绍德从这慌张里预感不妙,“可是折四唤你去了?他可是对你做什么了?”
沈惟温只是摇头不作声。
“惟温,你好歹也是沈相公嫡孙,怎能如此畏畏缩缩?”李公武见不惯他唯唯诺诺的样子。
沈家不似当年沈伦为相时昌盛,而折杨两家联姻使之成为军事上的第一大家族,折家军与杨家军的名声,海外皆闻。
“季泓!”沈惟温突然放声大哭。
丁绍德忽然明白了什么,呵斥道:“折惟信是不是去找赵容了?”只是厉声问及,也没有等沈惟温回答,拔腿就跑。
箭步回到自己的四合院里,丁绍德破开隔壁的房门,“小容…”
入内时趴在桌子上的千凝揉了揉眼睛,她从下午睡至如今天色都黑了,见着丁绍德颇为惊讶,“哎?丁季泓,我家郎君不是找你去了吗?”
“找我?”
“下午太阳落山的时候我回来,发现郎君不在,留了一个纸条,说是和四郎有约,让我不用去寻…”
“四郎,四郎,哪个四郎,天底下这么多四郎,你家郎君笨,你也笨吗?”丁绍德凝紧着自己的眉头,“可有说去哪儿吗?”
“是说藏书阁!”
丁绍德垂手跺着脚,“哎呀!” 咬着牙关扭头飞奔。
跑到院口时撞到了李公武,丁绍德倒退两步,怒瞪李公武身后的沈惟温,“天底下哪有这般巧的事,知我丁四郎常去藏书阁的你…沈惟温!”
沈惟温懦弱的低下了头,李公武看着一怒一怯的两个人,“这到底是怎么了?”
“哎!你问他!”她不敢再耽误下去,没给李公武解释就又提着步子匆匆跑了。
知折惟信为人的人,国子监之中莫若丁绍德。
藏书楼一共有好几座,若每一座每一个房间寻找,怕是一夜也找不完。
来国子监也有数日,藏书楼是她来得最多最熟悉的地方,脑中不断思索着折四的行事做派,思考着哪儿是最为可能的地方。
“人少,隐蔽…”丁绍德侧动着耳朵,朝西英阁奔去。
李公武看着丁绍德怒气冲冲的跑走,转而问道沈惟温,“到底是发生了什么?”
沈惟温瘫软到地上,痛哭流涕道:“折惟信不仅好女色,也好男风,他看上了季泓院里的那个赵容!”
“赵容只与季泓交好,他便逼迫于我…以季泓的名义将赵容约出去!”
“逼迫你,你堂堂一个光禄卿的长子,如何要怕他呀?”
“我…他说,若我不应,便到我家向四娘提亲…”
沈惟温两个弟弟一个幼妹,沈四娘今年才不过十一岁,因书香门第的名门之后,出落的大方,已有不少世家欲有联姻之意。
“这个畜生!”李公武生怒的同时还想起了赵容,“坏了,坏了!”
“你这个呆瓜,你晓不晓得,你这般的软弱,不但保护不了你家四娘,还会连累你整个沈家!”
从犯也是犯,犯到了这天下主人的头上去了,他岂能不替沈惟温担忧。
沈惟温哭止,惶恐问,“这…”
“折惟信这厮不知天高地厚,哎呀!”李公武扭紧英眉,朝着丁绍德去的方向追去。
国子监幽暗的石子路上飞奔着一个少年,石柱灯的灯罩上面都布着满雾气。
寒风凛冽,少年的鼻头都被冻得通红。
太阳下山了,天色越来越暗,临了,夜幕悄然而至,冬阳带来的温暖也消失殆尽,随之而来的是冬夜里刺骨的寒冷。
木制的台阶被踏得极响,蠕动着干裂的朱唇,她猛的推开书阁的房门。
刚入门,她便感到一阵晕厥,幼年中毒,以毒攻毒才得以解毒,如今尽管这些烟雾已经消散的差不多,敏感如她,恐惧如她,心慌如她,捂着自己的嘴,一刻也不敢停,一刻也不敢回头。
书阁偌大,书柜错落,期间还有供阅览的小房间,她一路寻找着,焦急,害怕,从光明走向黑暗,从宽敞走向狭隘,压迫的不仅是呼吸,也是恐慌所致的神经。
阴暗的房间里透着寒冷的月光,内房的火烛被人吹灭,闯入房间的人露着洁白的牙齿。
似是露齿的淫.笑,又是得意的狂笑,通过微弱的月光,被堵塞着嘴的人看到了他眼里暴露无疑的兽性。
“我就就知道,你不是男人!”阅人无数,赏花这方面折惟信比丁绍德在行得多了。
迷烟里有让人短暂失去内力的药物,药效能让她安分一段时间,此时赵静姝越是挣扎,便越是无力。
初入东京看到的灯火阑珊下尽是人心的贪婪与万千丑态,入了禁中则是那朱红深墙下难以窥测的丑陋人心,以及那一张张如花的皮囊之下藏尽阴谋诡计。
她想逃离,想逃,可是她生来就该注定在红墙内,若不是那些阿谀之人胡乱测她的命,许她连之前十余年的安乐都不会有。
她想到了这个读书人来的地方,能够远离红墙,远离心机…可如今她才明白,原来只要有人的地方,就会有恶。
当眼前人用丑陋的眼神看她时,她是心如死灰的,不敢去想下一刻会发生什么。
也许她还会有命活着,可活着之后呢,就算能将他千刀万剐,还有什么用呢?
她想到了死,可是如今她连去死的力气都没有。
房门被一道道破开,里面全是陈旧的藏书,丁绍德碰了一鼻子灰,脸色煞白难堪极了。
她撑着腰,喘气不过来,脚步却始终不敢停下。
藏书楼有很多层,天越来越黑,她的脚步越来越快,如她的心跳一般。
国子监在外城与五岳观相连,离皇宫相距较远,城西北京郊宅地往下是区别与宫内的大金明池,池子北是琼林苑,为皇家的别苑,金明池附近常有禁军操练。
这些顶着冬日寒风操练以及巡逻的禁军,不少是折家军,杨家守宋辽边境,杨家守西夏边境,如今天下太平,各国贸易往来。
金水河从西郊一分为二,往南注入金水河,往东流入东京城注入大内后苑的鱼池,临近大朝会,连一向纤尘不染的移情殿都添置了一些彩绸变得喜庆了些。
这些时日困于禁中不能出宫,她总爱到后苑旁的移清殿来问道。
月光透过纸窗洒在明亮的地板上,赵宛如静静注视着眼前双手合在腹前的女子,安静而祥和。
“静女其姝,倒是很适用于小娘娘。”赵宛如眨着柔和的眼睛,攒着手中先前李舒赠她的红梅帕子,“娴静姑娘好容颜,送我一枝红彤管。鲜红彤管有光彩,爱它颜色真鲜艳。郊野采荑送给我,荑草美好又珍异。不是荑草长得美,美人相赠厚情意。”
便是她这般娴好容颜,惹来人妒,招来祸患。天命如此,造化弄人,赵宛如心中五味杂陈,矛盾也困于她心。
李舒也不将眼睛睁开,闭着心平气和道:“花虽鲜艳,可也只是一时,昙花一现后”
“昙花一现后,她会存于欣赏人的心中。”
李舒言止忽顿,缓缓睁开温和的眸子,即使睁眸子也只是静静滞住。
“宸妃娘子,宛如最近晚上睡觉时总也睡不好,时常有梦,可又不知梦了什么,梦醒时心中只剩一片空白,白则荒凉。”
“晓人性,我不及师父,通人心,后辈之中以长春的凌虚最有天资。”
赵宛如渴求答案的目光真切,李舒摇着头,“你在乎的东西太多了。”
温和眸子里的少女才不过十八.九岁的年纪,正如那迎着朝露盛开的花一般,“这样,不累么?”
“如果让小娘娘您做一个选择,一念之差,死亡与痛苦,您会怎么选?”
赵宛如的话猛然的触痛了李舒原本平静的心,这颗心已静躺多年不曾触动,充满神色的眸子瞬间黯然,“选择么”
“我会选死亡,可我不会去死!”
“因为死了,就什么都没了,爱不了她,护不了她。”莹莹双眸闪烁着,“苦尽总会甘来!”
张庆急匆匆站定偏殿门口,“姑娘,国子监出事了!”
56山河图的一缕光
李公武呵斥着沈惟温擦干净眼泪, 随着一同去找丁绍德了。
紧赶慢赶, 沈惟温跟随着他的步伐,生来就只会提笔诗书的他跑的有些吃力,“你们都这般着急…那赵容?”
连李公武都这般紧张的人,沈惟温突然意识到了什么,“他姓赵,莫不是赵氏皇族的人?”
天下姓赵的人有很多, 不单单只有赵氏皇族,而且赵静姝来读书的时候并没有特殊化, 也就没有人起疑心。
“她是官家的女儿!”
沈惟温以为赵容是哪个王爷国公的息子,却没有想到赵容是个女子, 更没有想到…她是皇帝的女儿。
“官家!”沈惟温跑着跑着腿突然一软, 两眼一抹黑,栽倒在地。
丁绍德幼时的毒造成她无缘武学, 而折惟信出身将门,又以赵静姝相要挟, 丁绍德只得想办法拖延时间等李公武找到。
恶贼行窃的时候遇到了人, 自然是恼羞成怒的,何况这是采花的贼,眼看自己将要如愿以偿,突然冒出来一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家伙, 偏偏这个家伙还是他最为讨厌的人。
折惟信先前饮了些酒,心中极其怨恨,以前忌惮着丁绍德是副相之子, 只敢暗中排挤打压着她,今日坏了他好事,新账旧账便都要一起算了。
“啧啧啧,原来你们早就相好了?”折惟信鄙夷的看着丁绍德,“你们这对狗男女!”
房门破开的一瞬间,房外烛光照进,赵静姝被死死的捆绑在椅子上,如今就是恢复了力气也挣脱不了,死寂的眼睛里印着丁绍德瘦弱的身影,眼珠随着她的脑袋轻轻转动,好似在说让他走。
丁绍德睁眼看着微弱烛光下,女子绝望的眼神,笃定心中,上前一步,“你要做什么?”
折惟信见她不跑,又十分紧张的样子,回头看了一眼赵静姝,颤身一笑,“真情,假意,用你的命一试便知。”
折惟信的手托起赵静姝的下颚,锋利的匕首游走在她白皙的脖颈间,丁绍德见状走上前慌忙吼道,“住手!”
“停住!”折惟信眼睛里充满戏虐,侧眼看着丁绍德。
丁绍德伸手顿住脚步。
“你不是在乎她吗?”折惟信将手放下,毫不担心的将匕首扔到丁绍德脚前。
“既然你不想她有事,就让我看看你的真心!”
匕首滑碰到了丁绍德的鞋子,轻轻的触碰,颤动着她整个人,整颗心。
随后被她颤巍的拾起,锋利的匕首在烛火下发着光,丁绍德睁着发亮的眸子看着眼前的锋芒。
折惟信早就想她死了,只是一直不敢罢了,今日得此机会他岂会放过,“怎么,怕了?”
丁绍德颤笑一声,“终究是活不过,三十岁吗。”
“你若是怕”
“好!”丁绍德抬头睁大眼睛道。
或许唯有见血,折惟信才会感到后怕,感到事态的严重,她不知道自己死后折惟信会不会杀人灭口,将赵容也一起杀害。
又要赌吗。
赌,他不喜欢赌,却无时无刻不在赌,她不想赌这些看不到结果的事情,“折四你记住,我与三娘的事情你最清楚,我死了,三娘不会不知道原因的,但我今日把话放这,请阿容姑娘作证,我丁季泓是自愿去死,与你没有半点关系!”
赵静姝就像要咬断堵塞在嘴中的绢布一样,睁着血红的眼睛看着眼前发生的一切。
烛光下散发着寒芒的匕首从白衣出入的一刹那染满了鲜红的血,“我曾活在不见天日的地狱里,却也曾见过最温暖的太阳,与野兽夺食,却也有傲骨铮铮。”她眼里仿佛真的有太阳,灼灼目光闪烁着。
匕首掉落在木制的地板上,上面的鲜血溅到了靴子以及桌角上,读书人所穿的素色长衫被一泊红色渲染开,顺着颜色最深处,刺眼的鲜红一滴滴往下落至地板。
“阿容”她才想起来,山河图中还缺少一的缕阳光,因赵静姝的出现,山河才得以入画,初见时,如划破黑暗的明日,“笑着才好看!”
泉涌的鲜血从她指缝中不断流出,四肢再无力气支撑她。
“季泓!”李公武箭步飞奔闯入,却看到了丁绍德躺在血泊中一动不动。
被捆在椅子上的赵静姝,失神的双目泪流满面。
李公武怒睁着眼睛,“你这厮!”气急败坏的冲过去揍了折惟信一拳。
而折惟信此时还愣在刚刚丁绍德倒下前的那一幕,他不敢信自己所见,这世间怎会有这样蠢的人,甘愿为了她人去死,为了一个女子去死。
李公武没有忘记地上的丁绍德,但还是拿着布满鲜血的匕首先替赵静姝松绑,“臣救驾来迟,望公主恕罪!”
李公武颤抖着扑跪下来。
折惟信趴在地上,翻手之间碰到了丁绍德身旁的血迹,他望着自己沾满了鲜血的手,心中生起了一丝惶恐,“公主?”
已感受不到四肢温度的丁绍德,原本是放心不下折四会对赵容胡来,于是强撑着,在听到李公武跪下的喊话后,她觉得自己幻听了,觉得自己应该是死了吧。
赵静姝从椅子上起身,药效渐渐消失,她催动着内力站在折惟信身前,怒视他一眼后没做其他,而是将躺在血泊中的丁绍德横抱起。
这事惊动了判监事,沈惟温自首,将判监事找来了。
进士出身,读了一辈子书的判监事领着几个教授跪在了赵静姝跟前。
恰好挡了她出去的路,“滚开!”
国子监乃国之学府,里面的老师,教授,判监事,却因为惧怕而纵容学子为非作歹,也让赵静姝明白了。
逃避不了的东西,就用强逼来解决吧!
两个字将老判监吓得一哆嗦,忙的朝旁边挪了挪,俯首趴在地上的折惟信颤抖着身体,在这呼口热气都能冻僵的冬日,折惟信出了一背的汗,脑中一片空白。
公主是天子的女儿,是君,绑架她便是谋反,天下罪责有三,谋反之罪最为严重,天下可诛。
摊上弑君谋反之罪,他可还有活路?折家可还有活路,如今天下太平,不是战时皇帝需要仰仗武将,折家也不似后周的柴家是中原前朝宗主之国,有丹书铁劵免死。
折家原先只是云中的一个小王族,仕于周,后归顺宋,是宋臣。
赵静姝不愿舍丁点时间去教训折惟信这种恶心的人,因为丁四的命危在旦夕,折四的事情有的是时间处理。
将丁绍德抱起来的时候,赵静姝是诧异的,一个男人,怎会如此之轻?虽是少年,可怎会比女子还要轻。
千凝一把鼻涕一把泪的跑到她身前见如此场面,哭喊道:“姑娘!”
还没等千凝自责,赵静姝命令道:“快去叫太医!”
“叫张则茂!”她添道。
被抱起来的一瞬间,像感受到了冬阳的温暖,她才明白,自己没有死,“不要~”她的伤在胸口往下的位置,若是请宫中那些老太医,恐怕要暴露她的身份,“马行街有个孙记药铺,找孙大夫!”她强撑着力气,她还活着是真的,但痛也是真实的,公主不公主的,她已经没有功夫再去想。
赵静姝在道观中清修十余年,听师父教诲,在一旁学师父替人摸骨看像,她也知道男女的骨像是不一样的。
粗心之人可能不会察觉,但是丁绍德拒绝太医治伤,赵静姝心中便有了猜测。
不管怎么样,张则茂是被叫过去了,惊动了大内,马行街的孙大夫也被请到了国子监。
此消息很快由殿中省的内侍传到赵恒耳中。
临近大朝会,各国来朝,是非常之期,出了这样的事,皇帝为之震怒。
国子监被禁军所围,乱成一锅粥。城东的折宅也被禁军所围,折家上下人心惶惶。
“被绑的是三公主,被伤的是参知政事之子丁绍德。折家,估计有难了。”张庆紧跟着快步出去的赵宛如。
“折家怎么在这个节骨眼上出了差池!”赵宛如扭着眉头,“折家其他人呢?”
“折惟信入狱,折家被围,折惟昌应该已经从兴州赶回了。”
赵宛如深思着,“你去将此消息全权压下,不过要让丁谓知晓,另外喊王丞相来见我。”
“是。”
张庆走后片刻,赵宛如在外朝的集英殿见了王旦。
此刻国子监内,判监事守候在院外,脸色煞白。各直讲与监生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后日国子监便要放年假,如今却被禁军包围不得出入,不明所以的世家子弟们紧张之余又叹着倒霉。
张则茂被叫过来,但只是在门外等候,赵静姝不知道这个孙大夫是何人。
屏退所有人后,她放心不下,于是自己守在了房内。
“小德这伤,老朽不便处理,您?”慈眉善目的老先生看着赵静姝。
他这般称呼,和不便的说辞想必是知道丁绍德的身份,赵静姝得以放心,“先生您只要告诉我如何做,我来!”
老先生点头,“有劳了。”
丁绍文率禁军围折家,皇帝气得只差亲自从大内出去了。
禁军将两处地方围了一夜,直到次日天亮,国子监的课都停了。
朝堂上,以副相丁谓为首的御史台各官员联名上书弹劾折家。
折子上写满了一本的罪行,其中一条谋逆之罪便可以查抄折家满门。
折惟信绑了公主,已是不公的事实,折家罪责难逃。
除弹劾之外,同平章事王旦与枢密院院使及各翰林学士力保折家。
一个要强拆一个要力保,朝堂之上争执不休,而皇帝的怒火直接导致退朝。
既没说要放折家,也没说要治罪。
禁中的风声很紧,事关皇家,官员们即便知道实情也不敢胡乱言语。
折惟昌从兴州连夜赶回,快马入城,衣服未换,丢了配剑,脱了头盔,头发凌乱的跪在垂拱殿前。
折家一向行事低调,深受皇帝信任器重。
一些中立的官员纷纷摇头,他们觉得这次的事,连王旦和枢密院这么多人上书都没有用,副相铁了心要治罪,看来折家应该是到尽头了。
赵宛如最清楚皇帝的心性,一来是他如此器重的折家居然做出这种事,二来杜贵妃在他耳边梨花带雨的哭喊求公道。
杜氏委屈的哭声,能让人铁石心软!赵宛如上一世就见识过了。
这让皇帝十分纠结,夹在中间,他是想治罪的,可又觉得不妥当。
多年前折御卿带病出征,战死沙场,年仅三十七岁,太宗痛心疾首,以长子折惟正继任,折惟正患疾,遂由折惟昌代替。
咸平二年,李继迁勾结河西黄女族反叛,折惟昌的叔叔折海超与堂弟皆阵亡,折惟昌平乱。
景德元年攻破敌寨,十月,辽军伐宋,折惟昌率部自火山攻辽朔州界,攻破大浪水寨,生擒数百人。
曾叱咤风云英姿飒爽的年轻将军,如今面瘦枯黄头发凌乱的跪在殿前。
赵宛如走近,在他身旁停下,“折将军。”
折惟昌已经跪了大半天,见赵宛如过来扣首道:“罪臣叩见惠宁公主!”
他像苍老了几十岁的人一般,赵宛如看着心有不忍,“折将军是大宋的功臣,折家为我赵氏出生入死,请将军放心,官家并非是那种不明事理之人。”
言罢,赵宛如入了殿,王旦与众臣求情给折家点燃了希望之火,而赵宛如则要加大这把火。
她要保折家。
“官家,惠宁公主来了。”周怀政小声道。
赵宛如入内,见地上撒了一地的折子,御史台的,翰林院的,昭文馆,集贤殿等多位大臣的联名奏章。
赵宛如拾起御史台中丞写的折子,看了一眼后折起,轻笑了笑,“外省那些大臣怎又惹爹爹生这么大的气。”
“别提他们,一个个都只会张嘴说话!”
殿内的宫人随周怀政一一退下。
此时只剩父女二人,赵宛如走近,替父亲捏着肩膀,“昨夜的事,女儿也听说了。”
赵恒沉呼了一口气,“折惟正温厚,折惟昌忠正,折惟忠机敏,你说折惟信怎就…”
“女儿有一言。”
“你说!”
“折家在云中声望极高,且自折御勋归顺之后,折家衷心为国,折家将战死沙场,为国捐躯的能将甚多,若为此事治罪,九泉之下,英灵难以安息。折御卿之死,翁翁痛心疾首,折惟昌兄弟几人的将才爹爹您也是亲眼目睹,这天下可还有几个世家子弟十几岁上战场就能如折惟昌这般的?”
赵宛如的话,莫要因小失大,字字句句都在关键,也都戳中了皇帝的心思。
“且大朝会在即,各国使臣都在看着大宋。”而最有用的,是这句话。
真正的意思是,皇帝的脸,大于天,大宋的安稳,重于一切。
赵恒登时醒悟,窃喜道:“元贞要是个男儿,该有多好!”
折惟昌不知道惠宁公主和皇帝说了什么,但是他知道一定是公主替折家求了情。这天底下能说动皇帝的人,就只有皇后与惠宁公主赵宛如。
围了一夜的禁军,在次日下午时分撤去,折惟信从狱释放,皇帝下了斥诏。
只说是折惟信差点误伤三公主赵静姝,不过念其不知情,不知者不怪,以及念在折家往日的功劳上,开恩将他放回,取消其入仕的资格。
以此展现天子仁德的胸襟,以及赵氏皇族对有功之臣的宽厚。
57此情无计可消除
赵静姝以前跟随师父下山也见过师父给人处理伤口, 她强装镇定, 汇报伤口情势后按着老先生的吩咐清理伤口,生疏,紧张,都让她神经紧绷着。
因为力度的把控不好,时不时可听见丁绍德因为痛楚而发出的低吟。
刀子入肉的伤口触目惊心,不过更令她震惊的还是丁绍德身上的旧伤, 白皙的女子之身,身上除了新增的伤口, 还有几道刺眼的疤痕。
思及丁绍德之前的话,赵静姝喃喃着, “太阳吗”
至夜深, 再至次日天亮,赵静姝忙了一夜, 忙出了一头汗水。老先生把脉之后松了一口气,“所幸未伤及要害, 以及, 小德想要活下去的意念真是令人吃惊。”
“老先生,您很熟悉她吗?”
“我与她母亲是表亲,她是个命苦的之人。”老先生细细打量着赵静姝,白眉倒勾起, 不知是忧还是喜,“您是公主,您如今又知晓了她的秘密, 她的生死,皆在您的一念之间。”
“我既叫先生过来救治,又亲力而为,自然不会害她。”她不曾有过害人之心,且丁绍德于她有救命之恩,恩将仇报之事她如何做得出。
孙大夫走后,房内只剩下两个人,活在黑暗中,恐惧下,常担惊受怕导致丁绍德对外界环境异常敏感,意识强迫她从昏迷中醒来。
丁绍德无力的侧着头,微睁的眼睛看着赵静姝滞住,她还没死,“公主?”
“你”赵静姝咬着字,“为什么要以男子身份欺骗世人”
眼前的人,眼里充满着不解,也充满着天真,“为了活命。”
赵静姝忽怔,“既是为了活下去,那你又为何要舍命救我”丁绍德刚开口的质疑,说明她是不知道自己身份的。
“以不知何时会死的贱命,换一个活在阳光下的笑容,不好吗?”
赵静姝凝滞,“可我,也快要见不到太阳了。”
皇帝派亲王诸宫使李神福接赵静姝回宫,斥责了折家,但是未降罪。
内侍省的人来接赵静姝,赵静姝则将他们骂了回去,“不知者不怪?”赵静姝心冷的颤笑,“非要等我死了,才会治折惟信的罪吗?”
四合的院子里跪着一班内侍与宫人,赵静姝问及李神福才得知皇帝仁德的裁决。
李神福和周怀政一样是皇帝的宠臣,只不过李神福原先是太宗的内臣,随太宗出征深入战场,深受太宗信任。赵恒登基后宠爱更甚,特赐其一座皇城边的府邸,如今周怀政在入内省皇帝身边当差,李神福则在内侍省任职。
李神福躬着身子站在赵静姝身边,“官家说大朝会在即,不宜张扬,知公主您委屈,故而让臣传话,今年朝贡皆已经送往了钦明殿。”李神福走近一步,压低声音道:“姑娘,此事官家是生了大气的,只是云中的折家,即便是贵为皇帝的官家,处置起来也是要慎之又慎的。”
云中折家,这些千凝之前就和赵静姝说过了。
“丁绍德都差点死了,就只革了折惟信的功名?”赵静姝对大内失望透顶,心中极为难过,“早知道,我之前就该一掌劈死他!”虽不杀生,可要除恶,除恶务尽。
皇帝力排众议,将此事压了下来,折家虽得以安然,但也因丁绍德一事得罪了丁家。
就算丁绍德在怎么不被丁谓看重,但毕竟是他儿子,父子同体,也是丢的他的颜面。这口气,一向睚眦必报的丁谓如何忍得下去。
集英殿平常不用时很少会有人来,赵宛如在此等人向她谢恩。
“您就这么放过折惟信了?”张庆觉得这不像是赵宛如的作风,况且受辱之人还是她的妹妹。
赵宛如冷冷一笑,“我保的只是折家罢了!”
“姑娘,折刺史来了。”秋画快步上前通传道。
张庆与云烟秋画朝折惟昌作礼后退至远处侯着。
“折将军,这几日可安好?”
噗通一声,折惟昌跪在了赵宛如跟前,“公主救我全族之恩,臣无以为报。”
太.祖有训,不杀士大夫,而御史台的弹劾,历来受重视,折家不在士大夫之列,折家兄弟几人皆是受荫补为官,唯一一个有功名的还是祸首折惟信。
折惟信之行,牵一发而动全身,朝中党派争斗由来已久,想挤走折氏的人也不少,如今他们便是算计着,以折惟信之事要将折氏重挫。
在折惟昌求见惠宁公主之前,王旦找过他,提点过他。
“将军这是做什么?”赵宛如连忙将他扶起,笑道:“我都说了,官家他不会那么不明白事理的,折家几代人守御边疆,为国为民,大宋的天下不能少了折家。”
赵宛如的话里,似乎有话,折惟昌不敢眨眼的试问着,“还请公主,指点。”
赵宛如走至栅栏旁俯视着集英殿庭院内的老树,“将军您看,那树坏了枝干,若害怕蔓延全身的话,砍了它的枝干不就好了吗,或许它会比以往生长的更茂盛,又何必连根拔起呢,您说是吧?”
折惟昌千里迢迢奔回,就是要保折家,满朝大臣都要治罪折家,皇帝力排众议,折家才得以安然,痛定思痛,折惟昌躬身抱拳,闭眼道:“多谢公主提点,惟昌代折家满门,”折惟昌再次跪伏,“叩谢公主大恩。”
赵宛如没有再次扶他,长叹了一口气,“对于你家四郎,我也为之奈何,此事不单单只关乎静姝,还牵扯到了丁参政家的四郎,丁季泓如今还昏迷在国子监中,大朝会在即,各退一步。”
折惟昌抬头仰视着惠宁公主,忽有一种君临的感觉,叩首重声道:“臣明白!”
折惟昌抬起头,“今后,公主若有用得着折家的地方,尽管吩咐。”因起誓声音之重,隆椎棘突下凹陷出大椎穴,“纵使刀山火海,惟昌定拼死也要护着公主您。”
保折家,是她的真心,拉拢折家,也是她的本心。
折惟昌在见过惠宁公主后,与皇帝的想法是一致的,若赵宛如是个皇子,悬空的东宫储君之位,非她莫属。
折惟昌回去后聚集了折家所有有声望的长辈,并将折老夫人折赛花请回来主持。
折惟信骄纵至此,败坏家风,差害全族,已不配惟信二字,遂将折四改名从折家族谱中去除,以咸平二年战死的庶支堂弟为继。
至于被家族除名,功名被革,朝廷永世不录的折四,折惟昌将其关押在折氏在京郊的庄园内。
因为此事,折家受其影响,皇帝的信任不如从前,朝臣避忌,折家行事只得小心谨慎,以此来挽回皇帝的信任。
不到几日,庄园传来折四悬梁自尽的消息,其真正的死因没多少人知道。因为是罪人之身,折家不敢办丧事,只是草草的取了方寸地安葬,下葬时,折惟昌兄弟几人面无表情,最后连碑都不敢立。
与前年折惟正因病亡故与折海超的战死皇帝下旨厚葬相比,折四的死令折府的下人们唏嘘。
只有现在折家当家夫人,继室梁氏躲在房中偷偷哭泣,折四为她所生,在她之前,折惟昌兄弟几人分别为折御卿其他三任妻子所生。
大朝会的前一天,李神福带着圣旨第二次去请赵静姝回宫。
“折四死了噢不对,现在的折惟信是大宋为国捐躯的英雄,那贼人死了,虽然自缢算是很便宜他了。”
丁绍德没记错的话,三公主赵静姝年幼的时候是出家为道,佛道两家皆忌杀生,眼前这个公主
“嗯。”
“我要回宫了。”
“嗯。”
丁绍德合起手,与她保持着距离,“恭送殿下。”
好生分,这是赵静姝心里的感觉,果然这身份就是会压得人喘不过气来,“因为这件事,我今后再也不能随意出宫了。”
赵静姝瞥着她,“但是你,还有很多事情没有告诉我。”
“公主与微臣,是两种人,臣的事情,臣自己会处理,公主回宫后,就将国子监之事忘了吧。”她们是两类人,丁绍德所处环境复杂,她不希望将赵静姝牵扯进去。
先前大内要各高官家郎君的画册,替三公主物色夫婿人选,丁家交的就是丁绍德。皇帝不知道丁家府内的情况,这入国子监读书和应贡举,怕也是别有用意,丁绍德深想此,突然害怕了起来。
赵静姝有皇帝的庇佑,有这帝姬的身份,将来如何,都会比跟她呆在一块要好。
丁绍德这恭恭敬敬的态度以及拒人千里之外的态度让赵静姝很是不悦,“丁季泓,你的命是我救的”
“臣叩谢公主的救命之恩,”丁绍德拖着孱弱之身跪下。
她贴着地面,看不见赵静姝气的发白的脸色,“你你别忘了你还有把柄在我手里。”
丁绍德微动着耳朵,“要杀要剐,皆由公主做主,臣无怨言。”
地上这块木头的言语,将她今日知道折四死了后的开心全给浇灭了。
片刻后,丁绍德抬头看着一行人匆匆离去的背影,“臣最终也只是希望,公主能永远开开心心的。”因为她明白,内心真实的自己太让人压抑。
夹缝中生存,她给不了任何人庇佑。
赵静姝走后丁家也派人将丁绍德接回了府。经朱雀门交错的街道人来人往,望着熙熙攘攘的人群,折家之事仿佛没有发生过一般,“先在丰乐楼停一下。”
“是。”
而宫内,此时正忙碌的准备着今日的除夕之夜,除夕之夜要守岁。
谁又还会在意几日前的国子监,丁绍德差点命丧此。
国子监往北一直走,入朱雀门之后旁边就是丰乐楼,今夜是除夕之夜,丰乐楼不歇业。
“你的伤可还要紧?”顾氏攒紧手中的帕子,连说话的语气都带着几分心疼。
丁绍德这个受伤的人倒是不要紧似的轻轻笑着,“三娘忘了吗,我一点武功都不会,就是拿着刀子也使不上什么力气,我穿的衣服厚,没有扎太深,就是血流的有点多。”她摸着自己脑袋,有些憨傻。
不过天下哪有人会这样说自己,顾氏除了揪心,也只剩埋怨,“你也知道,你本就比一般人身子骨弱,你…”她忽顿,将心中疑问埋回。
丁绍德知道她想问什么,“我与三公主…”她再次笑了笑,“我并不知晓她是公主,她…”眸子泛起的光芒渐渐消失,“折四是你”
“他罪有应得!”顾氏转身覆手上栏杆。
丁绍德凝神顿在原地。
“救出折家的看似是王丞相,但实际上是惠宁公主赵宛如向官家求了情,官家才网开一面,而折四之死怕也是官家或者惠宁公主授意的。”禁中封锁了消息,顾氏将她想要知道的消息告诉她,“你父亲与我二哥哥这仇,怕是解不了了。”
丁绍德背起双手,倒吸一口气,“惠宁公主,好盘算。”
丰乐楼后楼可看外城城南,前楼则视宣德门后的皇宫。
今日除夕,宫中举行大傩仪,也就是驱邪的傩戏。是由亲事官与殿前禁军所主持,由他们充当戏子带着面具扮演着各类小鬼。
门神,判官,钟馗,小妹,土地爷等等,由禁军扮成的一千多人在宫中驱逐邪祟。
这热闹场面并没有让第一次见的赵静姝停下半步,这喧哗也引不起赵宛如的兴趣,年年如此,她年年见。
坤宁殿的暖房内处处充满着新年的喜庆,滚烫的茶水冒着热气,“我去问了爹爹,爹爹说是阿姐你替折家求了情。”
“折四已经死了,此事没必要牵连折家其他人。”
“丁季泓差一点就死了,刑部,大理寺都不曾立案他的罪行,他还是清白之人,这样的人”赵静姝深皱起眉头。
“我知你不悦,可有些事情,远没有你看的这般简单。”折四的事情,只能由私下解决,赵静姝不明白其中的道理,赵宛如心平气和的看着她,“三娘的性子还是那般单纯。”
“我只是不明白”
“安心呆在大内吧,我知道你讨厌这里,但是至少现在它是最安全的地方。”赵宛如害怕,三娘的单纯难以在这个人心险恶的世道生存。
人去茶温,白瓷杯中满满的茶由热到温,未曾被动过。
暖房内的红炭燃新炭,燃烧着小火苗,赵宛如抿了一口温茶,“秋画,你觉得丁绍德如何?”
“此人装纨绔,在国子监之时,不知三公主身份对三公主格外好,折四一事甘为其自残…但在知道三公主身份后突然变得拘谨。”秋画能看出丁绍德极为聪明,“如此年纪,知进退,城府极深,是个聪明人。”
赵宛如撑着头,“这一世,又为三娘死一次吗!”她叹一口气笑了笑,“情这个东西,来了,就逃不过啊。”
“姑娘是说,丁绍德喜欢三公主?”
赵宛如侧抬头凝着秋画,“我再问你,你觉得三娘如何?”
“三公主性子单纯,而这大内人心太深。大内之外的各个世家相互勾结,不论是皇家还是仕宦之家,皆用联姻来巩固自己,三公主不懂周旋,容易遭人利用算计。”
秋画突然明白了什么,“若丁绍德是真心喜欢三姑娘,许可护着三公主,可若她自身都难保呢,况且世家子弟的真心”秋画担忧着,“也许丁绍德只是看中了三公主的容貌。”
赵宛如拿出一直带于身上的玉,“这个世间,能因别人舍弃一切甚至去死的人,可不多呀。”
低头看着样式特别的玉,目光如炬,“前世的死因,我大概能猜出来了,只不过很抱歉,我当初心中的焦急都放在这个愣头青身上了。”
58周公遗训四海朝
这是从有记忆以来赵静姝在禁中的第一个除夕夜, 宫内热闹, 她心中却凉。
“世上不公道的事情很多,折四也受到了他应有的报应。”这是杜氏给她的话,折四的死,多半是大内的默许。
赵静姝呆坐在钦明殿长廊的护栏上,入了禁中,这结局她早就猜到了。
“有什么办法, 能让我逃离吗?”
千凝也替主子心寒,“姑娘是觉得皇宫不好吗?”
“笼子罢了!”
千凝和她年岁差不多, 但是自幼就在宫中,十岁就在钦明殿当差, 所知这禁中的风浪甚多。后宫女子的得失, 皆在君王一念之间。
坤宁殿院中的竹梢上挂着一轮弯月,三两枝红梅延伸过来, 青砖地上印着浅浅的倒影,细细的竹节反衬着微冷的光, 分不清究竟是天边洒下的月光, 还是长廊内照射出的火光。
赵宛如独自一人坐在偏院竹林旁的石凳上,侧撑着头,呆呆的凝视着夜空中那轮弯月。月明星稀,夜空不见星辰, 却见她眸中,浩瀚星河。
一般的百姓以及官员此夜都会在火炉边,与家人团团圆圆的围坐在一起, 一起守岁,一起等待着新年的到来。
禁中则不同,今夜过后便是正月初一,今年正月初一有大朝会,大朝会自先秦时就设立,延续至今,并非每年都有,大宋以仁孝治国,每逢重大丧事,以及祭祀,皇子公主的嫁娶都会停罢。
早在前几日殿中省,内外诸司就已经开始为大朝会做准备了,诸州县驻京使馆陆续抵达京都,这几日东京城的各个邸店的房价物价飞涨。
大朝会的前几日,诸国使者也都相继达东京,由鸿胪寺负责接待,东京内设置了接待外使的驿馆,有为边境大国专设的,都亭驿接待辽使,都亭西驿接待西夏,梁门外安州巷子内的同文馆接待高丽使者,礼宾院接待回纥,于阗国。另有班荆馆、瞻云驿两座驿馆负责接待其他边境诸国。
驿馆内配备着翻译的官员,以及从翰林医官院派去的医官。
太史局的官员依旧在钟鼓楼上计时敲钟。
—哐—
“子时!”
今日的风比较柔和,使得除夕夜晚并没有之前那般冷,石凳上的人独自坐了多久她们不知道,圆石桌上的温酒直至变凉都没有被动过。
如今这个时分大家都赶往了集英殿,使得坤宁殿的侧殿格外安静。一阵清风拂过,墙边枝干往外探的红梅轻轻晃动了几下,花瓣吹落在她眼前。
赵宛如望着平地而起的红墙,它比人还要高,这道墙,阻隔了太多,她越不过去,别人也走不进来。
眼里的红色慢慢下移,眸子中再次呈现出明月,这是唯一,红墙内外,都能看到的光。
—哐—
—轰—碰—啪— 除弯月发的光外,宫内升起了飞天的爆竹,迎着一声铜钟在空中炸响。
“子时正!” 瞬间宫内宫外都欢呼了起来,整个东京城被欢呼与爆竹声充斥着。
赵宛如静静立在月下,眸中的星河在闪闪发光,嘴角处浮现出两个浅涡。
“新年快乐。”同夜,同时而语。
是窗外的一声炸响。
烛光下闪烁的眸子中印着从夜空中升起的焰火,如一颗流星,在其炸开后变成许多颗小流星划下,光芒偷入她眼眸,消失后眸子里剩下一轮明月,“想见你,见不到你,所幸我们还能一起看着月。”
禁中的风沿着金水河一路吹向京郊,吹动着院外那颗探进墙的红梅。
次日天亮,正月初一新的一年,开封府下令开观扑三日,这三日中想赌什么都可以,就算你因此赌得倾家荡产官府也不会管。
各个街道旁都有人吆喝招人进去关扑,所赌物事没有严格规定,小到食物,用具,大到房产田契都有。舞场与歌馆在这几日昼夜开张,表演不会停下,让人纵情观看。
到了夜晚之时,富贵人家后院的女眷们也会出来观赏关扑。
宫外热闹,宫内更盛。
大朝会第一日是朝贺,皇帝着朝服高座于大庆殿之上,殿内排列着法驾与仪仗,大殿四角都有一位高大威武的镇殿将军耸立着 。
两旁的文武百官穿的的也是朝服,大朝会还有一项特例,以表示大宋极为看重文人。
李迪为濮州解元,得以参加此次大朝会,头戴二梁冠,着镶着青边的白袍官服依次站立旁边。
周怀政站在皇帝高座之下,下面还有几个入内省的昭宣使。
百官入席,大朝会不比寻常之宴,寂静许久后引来一阵哗然。来人气势之盛,让他们震惊,却并不意外。
“看,惠宁公主来了!”
朝贺不似上寿,朝贺接见各国使臣,宣读贡礼,上寿则设宴,各高官的家眷也能够随之一同。
赵宛如着朱色的命妇服,走至一群白衣士子旁停下,望着站在最前面已经目瞪口呆的李迪,轻笑道:“李解元!”
“你,你!”李迪差点错愕的伸出手指向赵宛如,所幸身旁的人扯了他一下,他才反应过来,连忙和他们一样合起大袖微微躬身。
李迪忍不住的微微抬起广袖内的二梁冠,眼中充满的复杂如他心中,匪夷所思道:惠宁公主,她怎么会是惠宁公主,不是许国公家的小娘子吗?难道少怀知晓,但是不敢说?
后宫干政,惠宁公主笼络世家与权臣,皇帝又对其爱之甚笃,朝中无人不尊的惠宁公主怎会看上一个无心于权势的道士。
“道士”李迪忽然一怔,“怪不得礼部允道士入举,我还以为他是榆木脑袋开窍了,原来…”放下袖子后,李迪注视着走远了的惠宁公主,“原来你李少怀,竟是被我言中了!”
赵宛如走过,文武百官无不惊叹,已是新年,年岁渐长,早已脱了稚气的惠宁公主,投手处,婀娜多姿,举步间,仪态万方。
“陛下。”赵宛如合起大袖揖礼。
紧绷着严肃脸的皇帝露出了微微的笑颜,向旁侧的内侍官挥了挥手。显然,赵宛如来此是皇帝的授意。
此番举动引起殿中两侧大臣们心中的猜测,皇帝对惠宁公主的喜爱甚至超过了六皇子寿春郡王。
李迪身旁皆是十五路各州的解元,最有机会登第入朝为官,各举人纷纷翘首明台阶梯下端坐的惠宁公主,娴淑典雅,美的令人神往。
解元乃各州解试第一,都会受到知州,刺史,府尹等高官的接待与器重,取得功名后当地的富豪与世家也都会纷纷拉拢,若人品样貌都不差,或许还会将自家族中未出阁的小娘子嫁与他们,因此他们能见到许多世家女子。
但无论家世多显赫,也不可与天齐,民间传闻,禁中最好看的是三公主,他们也没有见过,只论当下,只看眼前,惠宁公主之貌,乃世家女子不能及,得之从一而终有和不可。于仕途而言,公主出身皇室,是最有可能成为太子的寿春郡王同胞姐姐,皇帝又这般宠爱公主,爱屋及乌,成为了她的驸马,必然青云直上。
举子们芳心暗许。
“哎,听说今年陛下有意在登第的举子里替几位公主挑选驸马。”
这句话无疑是激励,各自暗下决心要取得一个好名次,博得公主青睐。
“也不知道谁有这么好的福气能尚惠宁公主!”
“如果惠宁公主要是选中我了,我一定造一个金屋将公主供奉起来,服侍的妥妥帖帖的。”
“瞧你们那点出息。”
“迪兄怎的不说话了?”他们纷纷望着公认的才子李迪,“适才看见惠宁公主在你身前停了一下,好像还喊了你一句李解元,莫不是”
李迪皱起眉头,苦闷道:“我已娶妻,有柬之,肃之二子。”
“哎,妻可以休了再娶,但,仕途是万万不能不要的。”
李迪只是心中发着笑,笑这些人在此谈天说地,他曾带文章拜见补亡先生柳开,柳开言他是公辅之才。
不以为耻的心道:“结发妻可欺,堂上人不仁!”
—哐— 大殿旁的金钟敲响,诸臣士子皆肃立。
“贺!”
两侧面对站着的百官纷纷端持笏板转身面向皇帝,“万岁!”
“跪!”
跪伏举起笏板至冠处,“恭贺陛下!”
皇帝挥着袖子,宣昭使高扯嗓子,“起!”
“大辽国使臣觐见!”
第一个朝贺自然是兄弟之国的辽国,来使有两人,大使身姿高大雄伟,粗浓的胡子围满下巴,带着后檐又尖又长的金冠,像一个大莲叶,身穿紫色窄袍,腰上佩饰金蹀躞,副使缠金腰带,穿汉人服饰。
使臣迈进殿内走至殿中,大使右脚单膝跪地,两手抱拳放在右肩,此为一拜,乃辽国的礼仪。副使则行汉人的跪拜礼仪。
“西夏国使者觐见!”
西夏国的使者带着短小的金冠,正副使都穿着红色窄袍,腰带上也配饰金蝶躞,叉手行拜礼。
大朝会一年中有三个日子可举行,分别为元正大朝会,五月朔大朝会,冬至大朝会,太.祖在位时间共举行了十一次,太宗在位时也是十一次,赵宛如是端拱元年所生,那年特意举行了冬至的大朝会。至赵恒登基,这是第五次大朝会,也是赵宛如公然坐在此的第一次。
“高丽国觐见!”
高丽国使臣的服饰与所行的礼仪皆与汉人相似。
“回纥使者觐见!”
来使长胡子高鼻梁,用布帛包着头,上衣披的十分随意。
赵宛如倒是觉得回纥人别具一格,“回纥人倒是洒脱。”
“只是这大朝会上这样肆意,终是不妥的。”张庆静静站在他身后立侍。
大朝会,万国来朝宗主之国,将尊卑发展极致,是呈现一个大国的国力,以及各小国态度最直观的体现。
“于阗国使者觐见!”
于阗国此次是由使臣带着夫人以及公子一同前来,使臣头戴小金花毡笠,身穿金丝战袍,腰间束带。
“于阗国”赵宛如看着使臣身旁的小少年。
张庆微躬身道:“《法显传》中记载,其国丰乐,人民殷盛,尽皆奉法,以法乐相娱,僧众数万人,多学大乘。”
“辩机所撰的《大唐西域记》中曾言:此国人性温恭,知礼仪,崇尚佛法,伽蓝百余所,僧徒五千余人,并习学大乘法教。”赵宛如看着温和面善的使者夫人与小公子笑了笑,“举国向佛,焉有不善之理。”
“这次除了于阗国,还有三佛齐国。”
“三佛齐国?”赵宛如听过,却是没有见过的。
咸平六年三佛齐国立佛寺为赵恒祝寿,赵恒赐“承天万寿”钟。
“原先是爪哇国,太宗时一分为三,以东爪哇国最强,后统一了爪哇岛,其势力扩展到三佛齐,与之交战,将三佛齐国都吞并,淳化三年情势逆转,爪哇被三佛齐所灭。”
“三佛齐国使者觐见!”
先前边境诸国来的使者都是高大雄壮的大个,而如今进殿朝拜的三佛齐使臣身材削瘦,头上禅布,身穿红衣,衣上织有佛像。
“蔷薇水是此国所献的吧?”
“是。”
“大理,大食国觐见!”
“朝贺之后,你将李迪寻来见我。”
“是,”
整个一日,光接见来朝的使臣就用去一大半日。
朝贺结束后是上寿宴,宴会散去就基本上没有士子们什么事了。张庆寻人很快,只是将李迪吓得不轻。
面对着原本就不熟的惠宁公主,李迪心中百感交集,您虽贵为公主,可也不能这般随便拉人见面呀。
“李解元可是惊讶”
李迪沉一口气,“是。”
赵宛如含笑,自然得体,“我想你在猜,阿怀为什么不告诉你?”
李迪喉间明显的凸起滚动了一下,“是。”
“阿怀她,不知道呢!”
李迪抬眼,惊讶状,“不知道?”
“我并不打算在春闱的琼林宴之前告诉她,也不喜欢通过别人告诉她。”
至此,李迪才明白赵宛如为什么叫他过来,李少怀是他结义弟,对于弟弟摊上了惠宁公主这么个强势的女子,他不知道是该替他喜还是替他忧,“公主您对少怀可是”
赵宛如突然止住笑,“真心,假意,不是用嘴说的。”
卷三 明代暂遗贤,白衣卿相
59水国寒消春日长
二月开春, 李少怀伤好后早早的就从长公主府谢离回了京郊的宅子, 连那元宵的灯会都未曾出门去看。倒是前几日去找了李迪,不过没找到人,反而撞了三司使刘师道从钱府出来的轿子。
不过刘师道为人慷慨尚气,宽容大度,并未与之计较。
直至九日礼部省试的开始。
贡院,贡院门口, 四更时分就有人在此等候了,此之前礼部的各级官员就奏报皇帝, 皇帝另外临时委派数名考官,考官获任后即赴贡院, 并锁院不得与外界来往。
分堂考试, 省试一共四场。
才是开春,冰雪消融后寒冷散去了大半, 只是天未亮,更深露重, 举子们怀揣着汤婆子与家眷一起卷缩在贡院门口。
“复古兄最近怎总是躲着我?”李迪不是那种见外之人, 这让李少怀很纳闷,“我本想找你论论策略你莫不是怕我将你状元给夺了去吧?故而怀揣高见不肯相授。”她只是开着玩笑。
许是因为参加省试,穿常服的李少怀让他有些适应不过来,别扭道:“那你还千万要把我的状元之位夺了去才好。”
李少怀疑思, “为何?及第必争先,这可不像你。”
李迪拍上她的肩膀,“那祝咱们, 一同好运!”
“好运只是一时,我凭的是真才实学。”
李迪抿着嘴,“怎么着,我长你十多岁,与君共勉!”
“数日前本也想问问你大朝会之事的。”
提及大朝会,正是李迪躲避之由,他转过身背对着李少怀,“倒是没特别的,不过那些个解元见了皇家场面,纷纷都想尚惠宁公主做驸马了。”
李少怀冷笑一声,“惠宁公主的驸马吗!”
——吱—— 天边放白,贡院内钟声敲响,贡院的大门由几个禁军一同开启。
院内十分大,除了陈尧咨钱怀演等几个总知举官外,每个考场也配有专门的知举官。带刀的禁军守候各处,贡院各角落设有装满水的水缸。
考试的人员不一,有童子举,有各州通过州试来的,还有就是高官推荐入试的,以及国子监的举监。分别都坐在不同的考场中,科举之盛,多达数千人。
贡院正院中间设有一张人高的日晷,除此外每个考场都设有莲花状的水漏,称为莲花漏。
李少怀与李迪不在同一个考场,巧的是她与众监生分在了一起,这些都是国子监出来的高官仕宦子弟。
不穿道袍的李少怀也让丁绍德吃惊了一下。
“你我明明喊了师姐去看你,怎气色反倒差了?”
外面的人不知道折家发生的事情,也不知道她丁绍德差点死在国子监,“无碍,死不了就没事。”
还是一惯的淡然,让李少怀无话可说。
“几时能见真人穿回道袍?”丁绍德朝考场四周查看了一圈,笑了笑,“应该是,不知还能否见到真人再穿道袍了。”
李少怀微低头只是浅浅一笑,并未作答。
考生入了贡院便和考官一样不得与外界来往,也不得离场,在此之前礼部已经发了一份“都榜”也就是座次榜。
—哐!—
一声洪亮的钟声敲响,考生凭借都榜座次对号入座。
——哐!——
除了水漏计时外,贡院还摆出了香篆钟。
香篆钟为梅花形黄铜盘,盘子内梅花五瓣,各缭绕着一圈盘香,用以计时焚薰。
第一场试诗赋,在钟声敲响后由各考场的权同知贡举下发试卷。
——哐!——
香篆钟被点燃,由权知贡举拆封考题,将考题写出,举子们观看后答题,若有疑问可以提出。
诗与赋各一首,看到考题后举子们就可以提笔写了。
于读书人而言,这第一场是最容易的,但往往最容易的最难也是最重要的,正因为都会,便要精益求精了。
穿青色公服的权知贡举身后的大榜上只写了一个规整的字。
这个字让众人陷入了思考,不仅要考虑字数,对仗,韵,平仄等,还要考虑题目,如何才能在这几千举子里脱引而出。
作诗作的快,也极为自信的人在看完考题思考片刻后潇洒的挥笔写下。
赋与诗同题,世家子弟知道阅卷官有翰林学士钱怀演,大多都投其所好,将文章写的大气,辞藻华丽。
主考官权知贡举威坐在台上注视着考生们作答,副考官权同知贡举游走于各举子间查视。
考场考官们大多是翰林院与礼部被临时任命来的,李少怀同考场的副考官是刚迁为兵部侍郎升任大学士的王钦若之子王从益,以父荫入仕,如今在钱怀演手底下做事。
王从益虽然年纪轻轻,但极善诗词,也喜研究书法,被钱怀演所看重。
李少怀几乎是此考场中最先写完第一首诗的,王从益过去,用惊奇的目光望着,忍着心中的不解。
他惊奇这个温和之人的自信,第一场的诗敢用绝句之人,他是没有见过的。
写的是行楷,字迹工整,不过王从益钻研书法这么多年,愣是没有看出来李少怀用的是哪位大家的字体,他寻思着,琢磨不出。
赋别于诗者,诗辞情少而声情多,赋声情少而辞情多,宋初时称之为文赋。即类于散文的文章,介于诗与文之间。
除了试卷外,还有稿纸,写赋想词极为伤脑,考生们先在稿纸上写好,修改确认后抄至答卷上。
用于答卷的字体有明确规定,多用楷体,要写的规范工整,而稿纸上的字体就很随意了。
李少怀在稿纸上的字体并不常见,所识的人不多,恰好王从益在翰林任职,得以进入馆阁观看藏书以及各大家的书法字画。
随着香篆燃尽。
——哐!——
一声钟响,王从益走至台上看着众考生道:“都落笔起身,不许再答,不许交头接耳。”
接着将试卷依次收齐送往贡院内院,由里面的官员进行誊录,抄完后糊名,将试卷放入柜中锁上,最后由多位主考官一同阅卷。
连考三天,这三日内考官与考生都不得与贡院外的人有联系,也不得出入。
第一日的诗赋在日落前就会被批阅完毕,之后会淘汰名列末次的一批人。
所以第一场的诗赋是极为重要的。
晌午交卷,至黄昏时由从翰林院与礼部调来主考官们阅卷,日落时张榜。
贡院正院日晷前有一张红榜,临日落时间附近挤满了穿着不一的考生,有寒门士子,也有世家举人。
“你不用挤去看了,你的名次,在一千多人的前几。”王从益着一身绿色走上前,其他考生见之纷纷拱手作揖示好。
“前几是几?”
王从益眼里有敬佩,“比你的左手多一。”
李少怀笑了笑,“倒是个吉利的数字。”
“你的卷子是老师看的,能获得老师的赞赏,可不容易。”
“多谢~”
王从益走进一步,极为欣喜道:“我曾有幸去过大内的太清楼,看过南唐后主写的字,有心想学,却总也写不好,今日见之你书,心生敬佩。”
“金错刀!”李少怀勾起嘴角,“某自幼仰慕后主才学。”朝堂之上人心险恶,万事还是小心为妙,她想着今后还是少用这种字体好了。
“列在你前头之人的名字好耳熟!”李公武看着红榜上的名单。
“玄虚真人,李少怀!”丁绍德回他道,“公武哥哥贡举第一场便这般出彩,看来是要拿文武两试的头筹了!”
贡院最里面密闭的房间是考官阅卷的地方,房间逐级递进,分批次阅卷,房内不敢燃火,考官们都是在严寒下阅的卷子,今日第一试诗赋的结果已经出来了,名册记录在案。
发榜后,试卷被封锁在柜子中,后厨的杂役端来炭火供考官们取暖。
“能得你赞赏的文人可不多,为何将他驱之第六去了?”围炉同坐的另外一个主考官问道钱怀演。
钱怀演搓着生茧的手,“年轻人不可骄纵,好刀细磨。”
“不过今日的名单,太让我吃惊了。”因为糊名,在第一次排名时是不知道试卷上的名字的,之后揭名张榜,“刘计相的弟弟刘几道考了数年省试这次倒是没有落榜~”
贡院四面围高墙,里里外外都有禁军把守,这三日考生们吃睡皆在贡院。
次日考第二场与第三场,整个一日都用来考策论,二三场要与最后一日的试卷一起查阅,之后在淘汰第二批人,先诗赋、后策论的原则,分场淘汰,通过省试的人便获得了参加殿试的资格。
这第一日便淘汰过半,贡院的喧哗减半,第一场便未过的举子们,有的大哭着,有的不肯离去的要找考官理论。
有人寒窗苦读半生直至暮年都未中,临出贡院的门时晕倒,有人看到自己第一场名列前茅而高兴的晕厥过去。
短短一日,李少怀他从这考场中看到了人间百态,考场如战场,朝堂又何尝不是呢,局势瞬息万变,稍有不慎,恐踏入万丈深渊。
人生贵极是王候,名利加身只会让你失去自由。
次日辰时,随着钟声的敲响,贡院开始上午的第二场考试。
副考官发卷,主考官拆封写题。
既是入仕,替天子分忧,为百姓谋福,当属策论最为重要。
第四场试帖经。
连考了三日,贡院剩余的一千多名考生在最后一盘香钟燃尽时放下了笔。
次日黄昏时会在贡院门口张榜,此榜决定殿试人选。
贡院的大门打开,考生们陆陆续续出来,不得在贡院中逗留。考得好的考生,出院时放下了紧张,觉得考砸了的,跑回家中翻书查看第四试的经帖墨义,发现写错时心中懊悔不已。
未到张榜时刻,他们心中的石头仍旧提着。
只身进考场,不得带任何杂物,李少怀独自愣在了贡院的红榜前,她排在第六,在她前面的人与第一名都和她同姓。
丁绍德的名字显眼,昨日这个名字出来时所有人都很意外,贡院上下唏嘘一片,国子监出来的考生都震惊不已。
“咳咳~”钱怀演路过,看见了看着榜单发愣的李少怀。
而李少怀一早就察觉到有人在看着她,她故作不知情,直到穿朱色公服的人发声。
李少怀转身拱起手,“内翰。”
“敢在第一试用绝句的人!”钱怀演露着欣赏的表情,“有才学之人,就该有这份自信!”
“多谢内翰赞赏!”李少怀心思,身为主考官,难道不怕人说闲吗。
“三娘之事,待昏榜张贴过后,你到我府上来。”
钱怀演路过,与李少怀说了这么几句话就走了,也不给她拒绝的机会,她皱着眉头苦思。
“为你家儿女,苦兮。”不免又对钱希芸多了几分同情,随之长叹一口气,“与我何干!”
出了贡院,院外整个街道都是人,巷子被围得水泄不通,各举子的家眷,随从皆一早就等候在此。
年轻刚娶妻的举子信誓旦旦的与妻子承诺,也有高傲的世家子弟在随从面前夸夸其谈。
“明日武试,弟弟先恭喜公武哥哥了!”丁绍德在马车上作揖道别。
“等张了榜再恭喜!”李公武不娇纵,也没有因第一试的成绩好而自负。
“帖经不用说,策论考的如何?”李迪抱着一个五六岁的孩子,在人群里找到了李少怀。
“嫂嫂!”
李迪妻子福了福身,“小叔叔文武兼备,想来策论也是难不倒你的。”
李少怀只是抿笑了笑,“哥哥第一场考了第一,这状元非你莫属呀!”
李迪摇了摇头,“且不说还没放榜,就是放榜了还有殿试,咸平三年肃儿出生时我于时殿试便落选了。”
除省试淘汰去大半外,在殿试之中落第的人还会有一大半。
能留下来的人,皆是各州县的翘楚。
60才貌双全的省元
次日才到午时, 贡院门口比省试第一日的人还要多, 密密麻麻挤满了一堆。
“他们都去看名次了,你不急吗?”省试取得殿试的资格,能否中第,省试的排名尤为重要。
李少怀摇头,“名次,岂是你急就有的。”非她不急, 只是知道急一时也是没有用的,“入了东京我才知道, 才子千万,能人亦不少。”
“那你可要努力了, 万人应考, 至东京只剩千人,至大内便只剩百人, 能留下的许不足百人!不复试当即授官的只有中第,能杨名被官家看重的只有金榜三人!”
“是进士及第, 进士出身, 还是同进士出身,又或许落第,皆在皇帝御笔之下。”
黄昏之后,贡院门口有欢呼雀跃之声, 也有垂头丧气之姿。
王从益拿着一份试卷急匆匆的跑到翰林院,呈给了翰林学士钱怀演。
钱怀演看后大惊,奈何已过黄昏, 贡院张榜完毕,于是拿了原卷与誊录,快步朝文德殿面圣。
“姑娘,今年入殿试资格的人少了大半,只有不到四百人”
“哎,翊卫就只要告诉咱们李真人考了第几就好了。”
张庆低头道:“贡院好像出了点事情,不过李真人在第一试中名列第六,入殿试名单中,列第一。”
“第一的李迪在第二,丁绍德名次在后但也得以入殿试了,奇怪的是,李遵勖落榜了。”
听了张庆的叙述,小柔瞪着大眼,似乎比赵宛如还要开心,“李真人考了第一是省元,姑娘!”
赵宛如的情绪没有太大的波动,不过嘴角还是轻轻的弧起,“李遵勖怎会落榜?”
“李遵勖在今日的武试头试中得了第一,钱怀演已经拿了他的卷子去找了官家,官家欣喜的同时更发了怒火!”
钱怀演求见皇帝,将几分试卷原卷与誊录一一呈给了皇帝。
“陛下,若不是从益发现,真恐错失贤才!”说罢,钱怀演跪伏下,“微臣乃此次主考,造成如此重大过错,还请陛下治罪!”
赵恒怒拍桌案,“原卷抄录决定去留乃陈尧咨之事!”
“刘几道无真才实学,却名列前茅,李遵勖乃杨内翰的学生,国子监诸师公认的才子,如今却未能入殿试。”
“陈尧咨与刘计相交情甚好,还请陛下明鉴!”
三司使刘师道是刘几道的哥哥,“你是怀疑,陈尧咨替刘几道作弊?”
“臣不敢妄言!”
“李遵勖今日的武试,名列第一,文采亦不输其师,如此良才臣是觉得太过可惜。”
“周怀政!”
“臣在。”
“去把陈尧咨给朕叫来!”赵恒插着腰,望着头顶上太宗亲题牌匾横皱着眉毛。
“是。”
今上是出了名的脾气好,无论是对着后宫的女子,还是外朝的大臣。
陈尧咨羞愧的低头跪在着黄袍大袖男人的身前。
“你可还记得这是什么?”皇帝将写满条列的文书扔至他脸上。
帽子上细长的直翅颤动着,陈尧咨不敢眨眼的看着地上,文书上写着的“文武七条”,他望着其中一条愣了神,文武七条第二条写道:奉公,要公平正直,自身廉洁。
陈尧咨磕头,颤巍道:“是陛下继位初所颁布告诫臣子们的训言!”
——啪——
桌子震响,周怀政与陈尧咨都被此声吓到心颤,听着声响都觉得手疼。
“那你可做到了?”
“陛下,刘几道自太宗考试时屡次省试不中,咸平三年的殿试中本可选中,您却因”因立后闹得不愉快让那一年殿试落第的人增加了几倍。这话,陈尧咨不敢说,“刘几道已年过半百”
“你住口!”
“他落第,不过是他能力不够罢了,卿,你是状元及第的进士出身啊,身为翰林学士怎可徇私舞弊,你亦是朕亲自委任的知贡举!”
陈尧咨再次磕头拜下,“臣,有负圣恩!”
“单州还缺团练使,你先去哪儿好好反省吧!”
这般重大过错怕是要遭人弹劾,皇帝先行罚他,反让他松了口气,“臣,叩谢圣恩!”
因李遵勖一事牵扯出陈尧咨替三司使刘师道之弟刘几道作弊,陈尧咨因此获罪遭贬至单州。
李遵勖得以参加三月的殿试,于此,第二日的武试皇帝亲临校场,李遵勖以总成绩位列第一。
张庆拿着两份额外誊录的策论呈给赵宛如,“因祸得福,李遵勖的名字被人刻意划去,结果恰巧被钱怀演所看到,钱虽慕虚荣,却极爱有才之士,不失公正。”
李遵勖为她的人,被皇帝赏识特开恩典,三月的殿试中中第是必然,“你不觉得,此事很蹊跷吗?”
“姑娘是觉得,有人刻意安排的?”张庆想了想,“可何人要去提拔李遵勖呢?”
赵宛如摇头,“不是提拔,是让他暴露!”
“庆不明白。”
赵宛如仔细的看了一遍李遵勖的策论,“大内早有风声传出,要在今年春闱的举子里替几位公主挑选驸马,公主历来下嫁世家子弟以武将居多,而李遵勖乃名将之后,若加以进士及第。”
“您的婚事官家说过由您自己做主,长公主官家也是有打算的”张庆凝神住,“丁绍文不愿尚长公主,故用李遵勖来挡替?”
她将誊录的试卷盖起,“好计算,不仅毁了我的棋,还想让我别无选择吗!”
“总归他是没有妨碍着李真人的。”
“他敢吗!”手中紧捏着剩下的一卷。
“陈尧咨一事太可惜了!殿试金榜题名的进士多半是要入翰林的,若陈尧咨在,对于李真人来说是个依靠。”
“怕什么,有钱在呢!估计这会儿,他在想要怎么将李少怀招赘至他家吧!”
“招赘?”张庆看着赵宛如手中李少怀的那份策论,豁然开朗,“李真人省试第一,估计京郊宅院的门槛要被世家踏破了。”又见公主一脸的轻松,张庆轻疑道:“那姑娘您”
赵宛如将试卷打开,一篇论,五道策,与前世一摸一样,如今看着她都已能背下来了,“这一世,结果还会一样吗状元郎!”
见公主低头喃喃着,“姑娘?”
“我怕呀!”轻松不复,眸中重印深邃,“可怕也没有用,我总不能拴着她吧。”
从贡院得知名次回来后李少怀称病闭门不出,以拒钱府幕客的相邀,除了翰林学士钱府,东京各大世家,甚至有王公勋爵人家登门拜访。
贡举考试森严,大都真才实学,在省试中得了第一的省元,就算殿试发挥失常,也不至于落第,极有可能金榜题名甚至状元及第。
“害怕吗?”
“怕什么?”
“名次就是座次,届时崇政殿试进士的混榜也会与这个差不多,皇帝会亲临,你是离皇帝最近的一个。”
“怕,自然是怕的,皇帝是君,我为臣。”李少怀直起身子看向窗外,“可是如此,并不能使我退缩。”
景德三年春,三月初,皇帝在崇政殿亲试进士科举人。
殿廊设置帷幔,下面列置座位,座位上标着各举人的姓名,与省试一样举人要依榜入座,不得调换。
不同的是,殿试是当堂揭榜,榜上列座次。
大庆殿之后是紫宸殿,紫宸殿之后就是崇政殿了,崇政殿左边是福宁殿,崇政、紫宸两殿中间有一条极为宽敞的宫廊,廊道尽头是龙图天章等三阁。
天还未亮,大庆殿前的钟鼓楼钟声敲响,殿中省数名当差的内侍侯在宣德门右边的小门处静候,只待天边放白,领着这些穿戴整齐的举子入宫应试。
至此,宣德门两旁还有不少世家赶来观看这几百名通过省试的举子,宣德门左边的小门陆陆续续有坐轿子或者骑马徒步行走的官员入内,皆是朱紫公服。
李少怀站在最前面,离那些中贵人最近,宣德门前架着的火熊熊燃烧着,三月的春风有些撩人。
“省元可是第一次面圣么?”端站在最前头的内侍笑眯着眼睛问道举子里站在第一的李少怀。
李少怀微点头,“是。”
内侍脸上干干净净的,生了一些皱纹显得慈眉善目,喉间细微突出,应该是自幼在宫内当差。
宋初至今贡举无规定时间,有时候一年一次,有时候隔两年,又或三年,也有时候像今年一样特开恩科。内侍接送举子们多年,亲眼见落第的人无数,也亲眼见进士及第,进士出身之人出将入相,位极人臣。
省试中元之人,几乎都会金榜题名,不出几年便能够任高官,越级升迁是常态,直至最后拜相,内侍弯着眼睛,“圣上是一代仁主,极为看重有才识之人,一会儿去了不必紧张就是。”
“只不过,切忌,省元未来是要入大内做官的,天子门生,国之栋梁,勿要提一些不该提的事情。”
李少怀合起双手,“多谢贵人提点。”
宫内青钟长鸣,内侍高扯嗓音,宣德门楼前登时安静一片。
与各朝相比,东京城的皇宫是历代最小的,但胜在精致,雕梁画栋,大殿外的柱子与房梁都有雕刻与花鸟画。
穿过大庆殿旁的右太和门进入紫宸殿,过合通门来到崇政殿。
举子门先观榜找座位,待今日文德殿的朝议结束后皇帝就会亲临崇政殿。
所谓殿试不过是省试的复试,只是当着皇帝的面重新作答一次,期间还有皇帝的问答。
殿试第一为状元,也就是皇帝钦点于金黄色的榜单上,一共取三位。
天明,举子们被带进了崇政殿,殿郎内的帐幔轻柔的飘动着,两个内侍揭开混榜,举子们一一上前查找自己的座位。
崇政殿的殿廊前设有一张御座,李少怀找到自己的座次时,正如刚才那内侍所说,是离皇帝最近的。
“福祸相依,是福不是祸。”李少怀摆正心态,从帷幔下入座。
辰时日出,春阳从廊道处照进,礼部各考官随同皇帝到了崇政殿,殿廊正中间摆放着都能看得见的漏钟。
“陛下驾到!”
礼仪事先就由内侍们教导完毕,入座的举子们纷纷从帷幔内出到殿廊跪伏下,功名在身见官可不跪,第一次面君,将要成为天子门生的他们,算是师生之礼。
崇政殿的殿廊十分长,赵恒穿着朱色的袍子,双手背着大袖威严视察。身后跟着一众朱紫的官员,内侍。
走到中间时停步,看了一眼座位上的举牌,瞥向丁谓,“你家四郎,可比三郎有出息!”
丁谓只做陪同,并不监考,皇帝的话让他羞愧的低下头。被人认为是纨绔的的丁绍德在省试中取了前一百,而为文豪翰林学士钱怀演学生的丁绍仁却连殿试的资格都未能获得。
举子们跪伏低头,只见皇帝绯色的裙摆晃过,赵恒至御座前第一个座位时站定,侧转身子,眼底白衣少年身形消瘦。
“省元抬起头来。”周怀政见皇帝凝思,柔声道。
李少怀抬起头时,赵恒见及欣喜,大为惊叹的露出了笑容,“今年倒是有意思,我大宋越来越多才貌双全之人了!”
李少怀轻呼一口气,“是陛下恩典福泽万民,臣等方能在此。”额头贴至合起的双手手背,拜下。
披于背上的黑色如泼墨散开,滑落,与鬓发垂至地上,容貌俊秀,尔雅温文之态让赵恒觉得似曾相识,“卿,像朕的一个故人。”
李少怀抬起头,毫不遮掩,从容道:“有人曾言臣像极南唐后主与郢州刺史李叔章,千人千面,实臣之有幸,无奈何臣才不及他们。”
李少怀自谦的话惹皇帝放下疑虑大悦,“朕的朝堂上要是多几个卿这般谦虚之人就好了,卿能在万人之中脱颖而出,今日殿试,朕拭目以待。”
“开始吧!”朱袖挥了挥。
“考试开始!”
举子们纷纷回座,苦读多年,省试过后经过近一月的准备就是为了今日。
由两个内侍张持白绢,皇帝御笔出题。先是诗赋,再由皇帝问策论。
随着殿廊正中间水漏顶端的标尺一点点的往上推移,殿外的东方的春阳随之慢慢往上升起。
三月花开,崇政殿外的庭院鸟语花香,树荫下的女子亭亭玉立,试进士的殿没有隔墙,卷帘下的幔帐飘动空中,“姑娘,您不去内殿看看吗,陛下的御座后有屏风,能瞧见省元的座次。”
帷幔飘动在她眼中,轻泛眸子转身,“不用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