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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芒鞋女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第91章


    孙婉娘的热络众人看在眼里,举人们还好点,平日专心读书不会太八卦,随行的家眷就不同,凑堆就聊孙婉娘心仪谭盛礼而死缠烂打的事儿,不知谁说了句,‘谭老爷风度翩翩,前途无量,怎么会在这时候续弦,等他日高中后再娶不好吗?’,毕竟她们也算有点见识,金榜题名时洞房花烛夜乃读书人最向往的。


    以谭盛礼的姿容和才华,进京后不知会得多少人亲睐喜欢,孙婉娘保养得再好都不如京里贵人,她做个妾室还差不多,做正妻身份有点低了。


    话传到孙婉娘耳朵里,她怒不可止,在屋里摔了通茶具,又去找孙姨娘商量对策,好几日都没往谭佩珠和汪氏跟前凑,但那么多双眼睛看着,知道她没死心,这个年纪的寡妇,难得能有看入眼的男人,除非谭盛礼另娶他人,否则孙婉娘不会放弃的。


    就在她们暗搓搓等着看孙婉娘怎么再被谭家人拒绝时,马车慢悠悠驶入了平州境内,去过京城的人都知,平州是最乱的,山里土匪横行,经常抢劫过往的商队路人。


    亲生经历过土匪抢劫事情的陆举人自马车到了平州境内就不曾阖眼睡过好觉,琢磨来琢磨去,还是决定事先提醒随行的举人,哪怕这次他们人多,保不齐土匪们更多,真要遇上,得有个心理准备,他让陆从把举人叫到屋里来商量此事。


    “老爷,不如我去吧。”孙姨娘在旁边,眼珠转了转,主动揽下跑路的活儿。


    陆举人还不了解她的心思?知道谭盛礼要过来,想给娘家姐妹露个口信呢,他皱眉,“你去作甚,我们有要事相商,真以为是平日呢?”


    他为人识趣,纵使想和谭盛礼攀关系,但不至于用些不入流的手段,况且谭盛礼态度明确,说了无心再娶,他再劝未免就过分了点,朝陆从道,“你去吧。”


    陆从拱手,慢慢退了出去,孙姨娘心里不太舒服,但看自家老爷情绪不佳,悻悻的没有说话。


    片刻功夫,随行的举人们都来了,谭家只有谭盛礼出面,陆举人招呼大家坐,眉头紧锁,“我请大家来是有事想提醒大家。”


    平州土匪残暴,他们需需提前备些银两,真要遇到,表明身份然后给钱消灾,只要乖乖给钱,不多话不抵抗,土匪不至于为难他们,他叮嘱大家,“碰到他们,尤其不能硬碰硬。”


    举人们面面相觑,不太赞成陆举人的说法,“咱们人多,还怕群土匪不成?”


    “是啊,咱们是举人,乃天下读书人表率,如果向他们跪地求饶不是辱没举人的身份吗?”


    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依照陆举人的说法,他们完全丢了读书人的气节,会被天下人耻笑的。


    陆举人沉眉,抓着茶杯的手泛白,隐有青筋凸显,切齿道,“他们是群混不吝的土匪,只认钱不认其他,你和他们谈气节不过是白白送命而已。”


    提到送命,那人不说话了,陆举人看向周围坐着的人,都露出凝重之色,尤其是谭盛礼,他低着眉,不知在想些什么,陆举人问他,“谭老爷有何高见?”


    众人齐齐望向谭盛礼,他端着茶杯,表情沉着而冷静,看到他,众人像有了主心骨,纷纷问,“谭老爷以为该怎么做?”说实话,他们不太赞同陆举人的做法,纵使保得短暂平安,他日高中,向土匪低头的事传开亦会被贻笑大方,又有何颜面入仕为官。


    他们人多,遇到土匪不见得会输。


    “谭某以为不妥。”


    众人点头,谭盛礼的回答在意料之中,帝师后人,被群土匪吓得缴械投降委实丢脸,他们无法想象这样清风雅正的人在土匪面前低下头颅时的模样,真有那天,就到读书人没落的时候了。


    “谭老爷想怎么做,我们定鼎力支持,绝不退缩!”有人拱手,斩钉截铁的附和。


    谭盛礼扫了圈在场坐着的人,最后,视线定格在陆举人身上,陆举人被看得心慌,隐隐猜到谭盛礼想问什么,他心虚的移开了目光,谭盛礼将视线落向别处,低低道,“谭某还没想到办法,想到了再和大家说如何?”


    “好。”


    各自回屋和身边人说起此事,换来极大的反对,“陆举人说得对,花钱消灾,咱们手里又不是没钱,能保住命就行,你还想硬碰硬?光脚的不怕穿鞋的,他们那些人命不值钱,咱们拿什么和他们拼?”


    “你懂什么?”如果是以往,花钱保命他再赞成不过,这次不同,这次有谭家人在,谭盛礼品德为天下知,所到之处无不受人景仰敬重,他们如果向土匪低了头,会让多少人心寒,他们代表的不仅仅是他们,还有其他读书人,怎么能和土匪低头。


    妇人家哪儿懂那些,撇嘴道,“我不懂,我只要活命。”


    “……”


    他们在房间里争吵的时候,谭盛礼重新叩响了陆举人的门,陆举人似乎有所感觉,哪儿没去,就在屋里等着,开门见到谭盛礼的刹那,他嘴角扯出个笑,笑容苦涩,“我就知道谭老爷会来。”


    没错,花钱消灾的事儿他做过,是八年前了吧,他赴京赶考,和绵州商队的马车同去京城,经过平州时碰到土匪打劫,和他一块的还有其他举人,他们都把身上大半的钱拿了出来,像群可怜落难的百姓央求土匪放过他们,就差没跪地磕头求饶了,时隔多年再回想那时,陆举人仍觉得心像被针刺似的疼,不仅仅疼,还有屈辱。


    可要他不掏钱,他不敢,当时马车里有个举人故作聪明的把钱缝进衣衫里藏着,咬定说没钱,结果被土匪扒得干干净净,连里衣都没给他留下的挂在树上,他们也不敢救,只能无助的等,等土匪们吆喝着离开,他们才敢上前帮忙,想到那日的情形,他胸口剧烈起伏着,额头青筋直跳,在谭盛礼波澜不惊的注视下,慢慢归于平静,声音仍带着愤怒的沙哑,“谭老爷可会嘲笑我?”


    说实话,那次后,每每经过平州,他就会显得焦虑暴躁,睡不着觉,就说这两日他心绪不宁,听到脚步声心就莫名揪紧,心有余悸得慌,他是想放弃会试的,然而又舍不得,人到他这个岁数,再不抓紧时间做自己想做的事,将来即使有心也没力气了,他道,“那些人凶残,蛮不讲理,我与你们说是真心。”


    “我知道陆兄是为所有人的安全着想。”谭盛礼说得诚恳,“多谢陆兄。”


    站在陆举人的角度,完全不用特意提醒了又提醒,甚至冒着揭开自己屈辱的过去把法子告诉他们,这份气度不是谁都有的,谭盛礼沉吟道,“不瞒陆兄说,谭某此来是想问问陆兄还记得上次在哪儿遇到土匪的,土匪横行抢劫不是法子啊。”


    他们这次或许好运能躲开,以后进京赶考的人呢?他想到了谭振业,依着谭振业的脾气,将来途径此地,定然会想方设法报复回去的。


    是啊,陆举人叹气,可有什么办法,山路陡峭,当地衙门都拿那些人没办法,他们就更没法子了,他问谭盛礼,“谭老爷问这事是要……”


    “谭某觉得世道不坏,不该有土匪横行霸道……”纵观历史至今,土匪盛行多为朝局不稳,或起战事,或遇皇上昏庸无能,百姓们民不聊生,只能落草为寇,占山为匪,眼下这世道,不该存在这样的现象,谭盛礼说给陆举人听。


    陆举人不吭声,觉得谭盛礼要做的事很危险,他是亲眼看到那些土匪怎么伤人的,残暴至极,谭盛礼手无缚鸡之力,怎么能和他们为敌,他想了想,劝道,“咱们人多,或许不会碰到那些土匪呢。”


    他去京城两次,经过平州四次,只遇到他们两回,没准这次运气好,不会碰到的。


    “总要做好最坏的打算。”谭盛礼道。


    陆举人无法,认真回想平州境内的山路,给谭盛礼绘了张弯弯曲曲的图,地形他是绘制不出来的,只记得马车是怎么行驶的,经过了哪些岔口,他圈出遇到土匪的地方,以及其他人告诉他遇到过土匪出现的地方,谭盛礼拱手,“多谢。”


    平州土匪横行几十年,衙门想管也无法,那些人凶残狡猾,躲进山里就找不到人,衙门进山搜寻好几次都无果,只能放弃。


    谭盛礼拿着陆举人绘制的道路回屋,谭振兴迎上来,被他手里的图吸引,“父亲,这是什么?”


    “是陆兄之前进京走的山路。”谭盛礼没有隐瞒,他相信凡事总有因果,乱世土匪盗贼横行是为活命,如今世道好,不该有土匪为乱的,他问谭振兴,“平州有土匪,害怕不?”


    谭振兴挺了挺胸脯,“不怕。”


    怎么说也是帝师后人,几个土匪有什么好害怕的,比起土匪,他更怕孙婉娘,据说她好些天没来过了,不知道是不是想什么大招,他提醒谭盛礼,“父亲,你平时多注意点,别小心掉进别人圈套了啊。”真娶个后娘回来,他就没好日子过了。


    谭盛礼会错了意,以为他担心自己,“好。”


    他细细研究了下陆举人绘制的图,准备先去拜访当地衙门,了解了解情况,谁知道衙门的人主动找到客栈来,说是护送他们的,为首的衙役是个身材高大的汉子,“大人说谭老爷德高望重,如果在平州出事,他良心不安,特差我们护送诸位出平州。”


    谭盛礼在西南也算是个有声望的人,品行为读书人敬重,他如果在平州出事,日后天下人说起平州,恐怕人人避之不及,别的人大人不管,谭家人不能在平州出事,否则会被天底下读书人和百姓唾弃的。


    听闻有衙役护送,其他人纷纷松了口气,谭盛礼拱手道谢,衙役拱手,“谭老爷客气了,大人说西南能出位谭老爷是西南读书人之光。”


    南北文化差异大,提到读书人,天下人只知江南和鲁州,在这两地的读书人眼里,其他州城都和蛮荒无异,谭盛礼能出山考科举,为西南读书人洗清身上的野蛮特征,是好事,绵州和梁州的巡抚大人都有来信,要他们务必保护好谭盛礼的安全。


    “大人严重了。”


    从平州境内过大概要十来天,谭盛礼问衙役要了份平州地形图,对照陆举人画的官道行驶路线,从中标出土匪以往出没的地点,桌边还坐着谭振兴他们,不懂谭盛礼的意思,“父亲,还看这地形图作甚?”


    有衙役官差在,土匪是不敢露面的。


    谭盛礼低着头,细细的看,不答反问,“明日去砍柴不?”


    谭振兴:“……”山里有土匪,砍柴碰到土匪怎么办,他瞄了眼岿然不动的谭振学,又去看谭生隐,小声道,“不去了吧。”


    被抓走怎么办,听说那些土匪凶残成性,他怕。


    谭盛礼抬起头,语气平静,“你害怕吗?”


    谭振兴扯着嘴角笑了笑,笑容勉强,“有点。”说来奇怪,衙役们没来时他没那么害怕,他们来了后自己反倒害怕起来,而且总觉得气氛怪怪的,好像随时会有危险降临似的,不止他,其他人也收敛好多,说话走路都没什么声音,怪怪的。


    “别害怕,你想想,如果没有其他举人同行,没有衙役官差护送,就我们途径平州会怎么做?”谭盛礼着重圈出土匪出没最频繁的山头,算了算路程,约莫还有两天左右的时间,他抬起头,细细打量着谭振兴,从惠明村出来,谭振兴性格没什么变化,但人前稳重许多,他问,“如果有天我死了,你们会怎样?”


    这个问题,从他决定带他们参加科举时他就在想,如果他死了,谭振兴他们的命运会怎样,谭振兴遇事太过斤斤计较,没有大局观,谭振学沉迷读书性格有点懦弱,而谭振业剑走偏锋容易掉入万劫不复之地,没有他看着,他们将来会怎么做。


    谭振兴脸色微变,“好好的父亲怎么问这种问题,你身体康健,定能长命百岁的。”


    “我若死了呢?”


    这下不止谭振兴慌了,桌边坐着的人都抬起头来,谭振兴看向谭振学,谭振学阖上书,白着脸道,“好好读书,不辜负父亲的教诲,撑起谭家,不让其继续没落下去。”谭振学想过了,他不是心思活络面面俱到的人,科举再屡考不中,他就寻个私塾教书,过得清贫些没什么,不游手好闲不碌碌无为就好,他知道父亲想让他们成为什么样的人,无论在什么地方,活得坦荡,无愧于心。


    谭振兴慌张,“父亲不会死的,父亲,你是不是哪儿不舒服啊,我……我待会出门找大夫。”


    他揉了揉眼,眼泪啪嗒啪嗒往下掉,谭盛礼无奈,“没事,我就问问,你是兄长,遇到事总要想得长远些,我就问问,莫哭了。”


    谭振兴鼻酸,眼泪愈发汹涌,“父亲……”


    “好了,再想想我刚刚问的,如果没有其他举人同行,没有衙役官差护送,就我们全家人经过平州会怎么做?”


    谭振兴擦干泪,心里明白了,谭盛礼要他们进山砍柴,知己知彼百战不殆,摸清楚形势总没错的。


    “父亲,我们明日就去。”


    “嗯。”谭盛礼鼓励他,“别怕,想想我平时和你们讲的课,把这次作为功课来完成就好……”


    说着,他顿了顿,缓缓道,“我们或许能侥幸避开土匪,振业呢……”


    谭振业年轻气盛,别人不招惹他还好,真惹到他头上,他是受不得半点委屈的,谭振兴明白了,擦干眼泪,“父亲,我们会做好的。”


    是啊,他们人多不怕土匪,谭振业呢?


    翌日清晨,天不亮他们就起了,洗漱后拿了两个包子就拎着绳子出门,有衙役看到,纷纷追上来劝,“平州不如绵州太平,几位公子就不去山里砍柴了罢。”


    “没事的,我们很快就回来。”谭振兴摸向腰间的刀,他们带了刀,真遇到土匪也不怕,况且谭盛礼说得对,有人同行是他们运气好,如果没人呢,他们就干坐着等抢劫吗,他们家没什么钱的,真要被土匪抢去,到时候全家喝西北风吗?还有在绵州的谭振业……


    作为兄长,这些危险理应由他肃清的,他叫着谭振学他们走了,衙役急得跺脚,忙回去告诉谭盛礼,谭盛礼道,“无碍,他们有数的。”


    连续两天,谭振兴他们都会在山里转悠半日,他们还听谭盛礼的话悄悄去前边探了探路,这天,他们发现个让人心惊胆战的事儿,那些土匪真是吃了豹子胆,竟然在官道上挖坑设了埋伏,山里树木掩映,道路坑坑洼洼,官道中央被挖了两个大坑,坑上盖着稻草,草上铺着薄薄的土,别问他们为什么看出来的,毕竟经常进山砍柴,对猎户挖陷阱的方式在熟悉不过了。


    谭振兴脊背直冒冷汗,“怎么办,是不是土匪故意跟咱们过不去啊。”


    不远处的大树后,谭振兴四下张望,声音很轻,生怕周围有人惊动了他们,谭振学眉头拧成了川字,谭盛礼他们的马车就在几里外的客栈,算起来下午会经过此地,如果马车掉入坑里,少说要费些功夫把人弄上来。


    谭振学望了眼四周,小声道,“我们再看看,乞儿,你回家和我父亲说说此事,让他们不着急赶路,等我们打探清楚形势再说。”


    乞儿是跟着来摘菌子的,谭振兴担心危险让他别跟着,乞儿跃跃欲试的极为兴奋,拦不住他要找死,谭振兴只能带着他,想不到此时竟然派上了用场,谭振兴叮嘱乞儿,“你动静小点,别被土匪抓住了啊,如果被抓住要我们拿钱赎你的话我是拿不出钱的。”


    乞儿:“……”


    他提着篮子,从旁边扯了把杂草盖在自己头上,让谭振兴他们也稍微打扮打扮,这是谭盛礼告诉他的,以前战场上,士兵为了刺探情报,常常穿着和草相同颜色的衣服混进山里溜进敌方阵营,谭振兴他们也听过这个,关乎到性命,他不敢犹豫,不仅在头上带上草,还将草编成衣服挂在身上。


    半个时辰里,他们都在做这件事。


    谭振兴问谭振学,“你说周围有土匪吗?”


    肯定有,毕竟等着到时候抢劫呢,谭振学没有回答,幽幽注视着山林,他们砍来的柴已经被藏到树丛里了,这会他们跟着趴在树丛里,眼睛黑漆漆的注视着官道上的陷阱,谭振学回答,“肯定有人守着,到时候好通风报信,不过人应该不会很多。”


    人多容易被随行的衙役官差发现,到时候陷阱就白挖了。


    “我们怎么办?”


    “等着吧,父亲他们应该不会来,咱们跟着他们去窝里看看。”


    谭振兴腿软,去土匪窝是什么意思,他会死的,“要不还是算了吧?”


    话刚说出口,就看官道对面侧有树丛颤了颤,然后钻出两个穿着草缝制的衣衫的男子来,他们手里握着出头,走到陷阱旁,轻轻跺了跺脚,呲着牙,面相凶狠,“以为有衙役官差护送咱们就怕了?”


    “是啊,据说是绵州梁州两地的举人,不说有多少钱财,光是那些书就值不少银子,咱们抢完这次,足够过个好年了。”


    “哈哈哈……不是有位帝师后人吗,我倒要看看帝师后人长什么模样,你说他给我磕两个头我是不是也能做皇帝了?”


    谭振兴:“……”就这副鬼样子还想做皇帝,做猪都没人吃的,敢嘲笑他父亲,谭振兴抖了抖腿,突然啊啊啊啊尖叫着冲了出去,叫声尖锐,吓得陷阱旁的两个男子惊了跳,没反应过来呢,但看一只腿飞过来,噗通声,两人被踹进了陷阱里。


    两人:“……”


    陷阱足足有两米多深,里边还有碎石,掉下去的两人清晰地听到嘎吱腿断的声音,而头顶,那尖叫声还在持续,两人脸色乌青,直接吓得晕厥过去。


    谭振兴甩了甩自己腿,掉头嗖的下就跑回树丛,速度迅猛,像山间活跃的野鹿,加上身上又披着草做的衣衫,循声而来的几个土匪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谁啊,也不好好教教,这么大的嗓门引来其他人怎么办?”


    说话的是个握着棒槌的胖子,后边跟着四个点头哈腰的瘦子,四人连连点头,“四当家说的是,回去我就训训他。”


    而靠腿就解决两个土匪的谭振兴显得尤为兴奋,回到树丛里趴好,不住地朝身边两人邀功,“我厉害不?”


    两人语噎,捂住他的嘴,谭振兴不满,正欲说点什么,就看旁边又窜出五个人来,没错,是他们旁边,因为他闻到男人的汗臭味了。


    谭振兴:“……”


    第92章


    他浑身绷紧,意识到自己暴露了,额头的冷汗不止,摸向腰间砍刀的手不受控制的颤抖着,屏住呼吸,感觉有人在踹他们的树丛,“藏好了,别芝麻大点事就咋咋呼呼的,吓跑了人要你们好看。”


    谭振兴浑身颤了颤,吓得眼泪不自主的蓄满了眼眶,听到树丛又被踹了两下,那人粗声粗气的,“听到没?”


    “是。”他回答得急切,被口水呛了下,谭振学和谭生隐侧目对视眼,待那些人走到前侧,突然窜起,“动手。”


    兀自咳嗽不止的谭振兴:“……”


    等他抬头,只看面前突然倒下两人,睁着大眼,嘴唇发青,“你……你们是谁……”


    不待他再开口,谭振兴再次啊啊啊啊尖叫,起身抬腿,毫不犹豫的踹向那两人胸口,“啊啊啊……”


    尖叫声吓得林中鸟雀乱飞。


    五个人,眨眼的功夫就被他们用腿制服了,谭振学和谭生隐快速揉草塞进几人嘴里堵住他们的嘴,其实堵不堵用处不大,因为他们都晕过去了,谭振兴小心翼翼的打量着四周,看着地上横排躺着的五人,“二弟,怎么办。”


    不小心就干掉了七个土匪,他心里害怕,紧张的抓着谭振学衣角。


    谭振学生平也头次经历这样的事儿,捡起地上的铁棒槌,藏进树丛,问谭生隐,“怎么办?”


    “我……我也不知。”


    五个土匪,委实有点难为人,谭振兴想想,商量道,“不如扔陷阱里躺着吧,这样他们真醒过来也威胁不了咱们。”都说土匪凶残,他是真怕,怕他们醒过来后解开束缚和他们拼命,还是扔陷阱里安全。


    于是,三人合力把他们抬去陷阱旁,可怜里边的人,好不容易醒过来,只感觉头顶阴暗,仰头望去,就看偌大的尸体砸了进来,直直砸到他身上,啊的声,又晕了过去。


    收拾好他们,谭振兴拍拍手,摸向腰间的砍刀,唯有砍刀能让他感觉到安全。


    陷阱被他们弄破了,老远就看得出是个洞,谭振学提议把陷阱补上,以免被土匪发现端倪,只是土匪用的草是枯萎的黄色杂草,这个时节草木茂盛,哪儿有枯萎的草,便扯了颜色偏黄的草替代,把陷阱补好,他们又找地藏着,被刚刚那么吓过后,他们不敢再回树丛了,找了个离官道近位置又高的地方。


    有的选,谭振兴更想躲去树上。


    三个人分开躲起来的,害怕被发现就全遭殃了,分开藏,其中有个人出了事另外两个能支援。想到自己靠腿收拾了七个土匪,心里的恐惧在慢慢消失,取而代之的兴奋,谭振兴兴奋得快抑制不住长啸了,衙役官差上山搜寻无果的事,被他轻轻松松就搞定了。


    谁说读书人柔弱的,帝师后人,个个文武双全好吗?


    树丛里又闷又热,汗水顺着脸颊像流水似的流下,等了很久很久,久到他打瞌睡快睡过去了才听到有窸窸窣窣的动静响起,他竖着耳朵听,有两人。


    “怎么没看到四当家他们?”


    “莫不是躲在哪儿睡着了吧。”


    “咦,那陷阱好像变得不同了。”有人发现了陷阱的区别。


    谭振兴紧张,但听另外个人道,“难道有小鹿兔子跑进去了?”


    “嘻嘻嘻,真要是那样,咱们又能打牙祭了。”


    两人急急忙的奔向陷阱,看他们到旁边时,谭振兴拎起棒槌啊啊啊的尖叫着冲了过去,谭振学说了,棒槌是土匪的,土匪自己人看到棒槌肯定会放松戒备,加上他的尖叫,土匪定会被吓得失魂落魄,这不,他尖叫着冲过去,两人还像个傻子似的喊自己四当家,谭振兴抬起腿,以劈柴的方式,毫不留情把他们踹进了陷阱里。


    “哈哈哈哈……”谭振兴弯着腰,发出阴恻恻的笑,笑声像被鬼附身似的,而掉到同伴身上的两人看到坑里的四当家,只觉得大白天撞了鬼,两眼一掀,晕了过去。


    不怪土匪没有防备,实在没料到有人不怕他们敢堂而皇之的面对面找茬,他们占山为匪多年,令人闻风丧胆,路过的商队无不胆战心惊跪地求饶,只有他们抢劫陷害别人的份儿,从来没有人敢揍他们,更不用说拿他们挖的坑设计陷害他们了,因此没往活人身上想,以为自己大白天碰到鬼,就是那些冤死的人们魂魄出来作怪,这才被吓晕过去。


    谭振兴收了棒槌,回到刚刚位置继续等,被这几个土匪激得信心大增,不是他吹牛,哪用衙役官差帮忙,就他们自己就能收拾这群土匪。


    太阳渐渐掉进西山,又有土匪蹿出,谭振兴他们不补陷阱了,看到有人靠近陷阱就尖叫着冲过来踹人,得亏他们这两年没有荒废腿上的功夫,这些土匪看着凶悍,脑子蠢得像朽木,其中有两人竟然称呼他们为兄弟,也不睁大狗眼瞧瞧,有这么英俊帅气的土匪吗?又收拾两拨土匪后,谭振兴问谭振学要不要回客栈,再不回去天儿就黑了,就这些个土匪,愚昧无知,明天再过来收拾他们。


    也算为民除害了。


    谭振学不如他乐观,死死盯着山林,“大哥,咱们这次怕是摊上事儿了。”


    谭振兴没弄明白,谭振学与他道,“突然少了这么多人,你说土匪他们会不会来寻人?”


    他们不能回去,回去的话容易暴露自己,没准会给谭盛礼他们添麻烦,眼下他们在暗处土匪在暗处,只能想办法将其全部打尽,否则等他们到了明处,就没办法了,他示意谭振兴回去候着,再看看情形,谭振兴觉得有理,看他绷着脸,目光黑沉,安慰他,“别害怕,凡事有我呢。”


    谭盛礼说得对,兄弟间互相扶持,取长补短就能天下无敌,他已经彻底懂这话的含义了,当年在街上碰到刘明章,他如果能厉害点,骂得刘明章羞愤离去,谭振业就不会冲过去打刘明章,这次他如果不把土匪解决了,将来谭振业进京碰到,不知会发生什么。


    谭振业受不得委屈,他就不让他受委屈,这样就不怕谭振业做出什么冲动的事儿来。


    “二弟,你别怕。”


    谭振学望着明明害怕却极其镇定的谭振兴,点头,“大哥,我不怕。”父亲说将这次当做平时的功课,他知道,无论完成得好与不好,父亲都不会批评他们的,他望向夕阳下背着光的树林,心里突然有什么变得不同了,他道,“我不怕。”


    “好。”


    如谭振学所料,天擦黑时,又有土匪喊着名字过来,没错,他们拿着木棍,嘴里大声喊着名字,其中还有女人的声音,谭振兴抖擞起精神,显得很是亢奋,他听到土匪说,“是不是猎到兔子偷偷藏起来烤兔子吃去了啊。”


    “不会,今天是大日子,据小舟回来说,那些人已经启程过来了,他们再混也不敢这时候出岔子。”


    谭振兴看了眼,共有二十几个土匪,其中有两个很是高大,脸上还有刀疤,说话时脸上刀疤扭曲的抽搐着,瞧着分外触目惊心,谭振兴磨了磨脚,不确认自己有没有胜算,他咬咬牙,幽幽打量着他们,他的腿功了得,要想赢,必须踹中他们的要害,矮个子的踹胸口没问题,高个子的有点难度,他的视线慢慢往下,落到高个子的裤裆处。


    随即,他嘿嘿笑了起来。


    但听其中个人指挥,“去看看他们是不是藏在哪儿睡觉。”


    声音粗犷,莫名让人胆寒,其他人纷纷散开,有人朝自己的方向过来,谭振兴动了下,就听他们说,“四当家,大当家千叮万嘱不能出岔子,你咋就不记事呢?”话刚说完,隐隐觉得不对劲,棒槌是四当家的,这张脸过于好看了点,不待他们惊呼叫人,只觉得迎面吹来股疾风,然后嘭的声,什么落向自己胸口,身体麻木得不像自己的,直直后仰晕倒过去。


    旁边人看到这幕,蹙着眉过来,然而不等走近,扫堂腿果然踹向自己心窝,是张陌生的脸,他尖叫声喊救命,可惜迟了,谭振兴的腿功不是浪得虚名,一脚就让其闭上了嘴。


    谭振学和谭生隐用同样的方法收拾了两个人,底下的土匪惊觉不对劲,失声大喊,“有官差,有官差啊。”


    其他人慌了神,忙往山里逃窜,为首的高个子也发现了坑里的人,呐喊,“回来,都回来。”


    往回遇到土匪,他们都往山里跑,官差不熟悉地形,加上他们有草衣遮掩,官差根本抓不到他们,但这次不同,他们的对手是谭振兴他们,他们日日上山砍柴,真假火眼金睛扫扫就知,他们人群分散,更容易被他们追赶,没用多长时间,谭振兴他们就把跑进山里的人踹晕过去。


    如此,就剩下官道陷阱旁边站着的几个土匪了。


    发号施令的土匪是高个子,他望向灰蒙蒙的山里,咆哮,“谁,给老子出来。”


    谭振兴抖抖身上的草衣,心下回答,你让我出来我就偏不出来,他拉住身旁的谭振学和谭生隐,“咱们别出去啊。”


    从小到大,他们从没想过有生之年会和土匪较上劲,且还赢了,他们躲在树后,认真听官道上的人骂脏话,什么脏话都骂,换作以往,谭振兴早被激怒了,这次他却异常平静,任对方说什么,他就是不出去,甚至还吆喝,“有种你上来啊……”


    谭振学:“……”


    “有人,真的有人,二当家,山里有人……”


    “老子有耳朵自己会听,拿我的弓箭来。”


    土匪们平时打劫不到钱财就在山里打猎,听到说弓箭,谭振兴悔得肠子都青了,怎么办,他腿功厉害,比不过对方的弓箭啊,拉着谭振学和谭生隐的手又开始颤抖了,谭振学安慰他,“别怕,我们在树后躲着,他射不到人的。”


    他们说的没错,底下的人虽知道他们的方向,但闻声射人的本事却是没有的,许是受了激怒,那位拿过弓箭后狠狠射了两箭,位置偏了,谭振兴又得意起来,果然没射中。


    谭振学心思微动,示意谭振兴再说两句刺激他,谭振兴会意,扯着嗓门又喊,“你有本事射啊,怎么着,老眼昏花不中用了啊……”


    谭振学给谭生隐打手势,两人沿着旁边树丛分散开走,他们长久待在这不是法子,得想办法把下边的人收拾了,就他猜测,还有土匪没来,如果等那些土匪聚过来,他们就成瓮中之鳖了,谭振兴还在和那人对骂,“就你这副样子还想做土匪呢,别是过路的商队看你可怜丢些钱给你用吧。”


    谭振兴骂人,要多刻薄有多刻薄,不过平日有谭盛礼在,他不敢骂人,难得这次谭振学让他骂,他不可劲的骂,“要我说啊,你做什么土匪,不如去街上乞讨呢……”


    那人被谭振兴激得五官扭曲,丢了弓箭,急冲冲朝谭振兴的方向冲,“出来,给老子出来。”


    “你要我出来我就出来啊,你以为你谁啊,我偏不,你要是有种你就上来……”


    其他人看形势不对劲,纷纷伸手拉,“二当家别去,有陷阱。”肯定有陷阱,别看坑里躺着好多兄弟吗?


    “放开。”那人甩开衣袖,径直往声音的位置冲上山,而满心以为有兄弟掩护的谭振兴根本不知道危险靠近,大着嗓门骂得格外起劲,骂着骂着,感觉头顶罩上曾黑暗,他蹙眉看去,只看到脸上那道疤像夜空里的闪电,要劈死他似的朝他扑过来,他张嘴啊啊啊啊尖叫,然后抬脚,声音刺破天际,“我踹。”


    “奥……”那人万万没想到谭振兴会踢他要害,且力道惊人,他捂着裤裆,冷汗淋漓地跪下,谭振兴还在飞速的踢腿,“我踹,我踹,我踹……”


    连踹了不知道多少脚,反应过来后,忙用绳子绑住男子的手脚,唤谭振学,“二弟,快来,帮忙拖到下边扔坑里。”


    底下的土匪俱慌了神,要知道,二当家是最孔武有力的人,竟被陌生男子轻而易举就解决了,他们害怕了,害怕到不敢逃窜,齐齐跪地求饶,“饶命啊,饶命啊,这片山头我们给你们了,还请大侠饶命啊。”


    他们是土匪,土匪最怕两类人,官差和更厉害的土匪,在他们眼里,这群也是土匪,估计是黑吃黑的,毕竟这些年他们遇到过不少来黑吃黑的,但因他们人多,都被赶走了,没想到这次碰到铁钉子了,两位当家的都不是对手,有人已经回去给大当家报信,顺便通知其他人,让他们赶紧撤离,否则都得完蛋。


    大当家今年已经六十多岁了,这片山头就是他当时占下的,要他拱手让人怎么可能,他拎起自己发家时的木棍,叫上人,要去找他们拼命。


    土匪怕了,“大当家啊,四当家的铁棒槌人家都不怕,如何会怕你这木棍,咱们还是快逃吧,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啊。”


    这木棍是大当家做土匪那天砍的,据说曾用这根木棍拦截了四辆马车,抢劫到了上百两银钱,那家人为了活命,要把箱子里的书全部给他,他嫌重只要了两本,据那家人说那是里边最值钱的书,谁知拿去卖没人肯要,说他的书没有用,两文钱都舍不得给,到现在他还留着那两本书,意在警醒自己不能相信白面书生的话。


    书生狡猾,最爱骗人了。


    他挥了挥手里的木棍,不着急道,“慌什么,三当家呢,把他喊来,我倒要看看谁敢在我的地盘上撒野。”


    月色清明,寂静的官道上,只余风吹树叶的声响,还有……坑里惊恐万分的土匪。


    “大当家会不会来救我们?”


    众人看看旁边被绑了手脚的二当家,面如死灰,沮丧道,“不来还好。”


    二当家都不是那些人的对手,就大当家的岁数,来了也是送死,“他们到底是哪儿来的土匪?”同为土匪,他们平时有关注其他州府的情况,不曾听闻有这么厉害的土匪啊,那身手和速度,想想他们就害怕。


    “你问我我问谁啊。”做土匪这么多年,他也第一次碰到这种人。


    “呜呜呜……”旁边被堵了嘴巴的土匪不住呜咽,试图他们把自己的绳子解开。


    没错,坑里蹲着的好几个土匪都被绑住手脚堵了嘴的呢,任他们怎么呜咽,没土匪敢帮忙,生平头次遭遇这种事,他们心里害怕恐慌,结巴道,“我……我不敢,被他们发现会杀了我的。”


    那群人比他们残暴多了,龇牙咧嘴,好不恐怖,土匪朝边上挪,奈何身下尽是碎石,疼得他们直吸冷气。


    谁能想到,土匪也怕死,怕得连同伴都不敢救,藏在暗处的谭振兴嗤鼻出声,抵了抵身侧的谭振学,“他们是土匪吗?”


    不敢相信这群人吓得过往的商队书生屁股尿流,谈匪色变,太他娘的丢脸了。


    大当家扛着木棍,召集兄弟来的时候,暴徒没看到,只听到坑里嘀嘀咕咕的说话声,他怒斥,“不中用的,丢老子的脸,还不赶紧给老子爬起来。”


    坑里的土匪:“……”他们也想爬出去,奈何伤得太重,根本没力气。


    “大当家,你当心点,他们太凶残了。”坑里的土匪温馨提醒。


    “他娘的老子就是土匪,谁能比老子凶残,还不赶紧给老子爬起来。”


    坑里的土匪:“……”别说爬,胸口痛得呼吸都艰难,真没力气动啊。


    月亮照着,谭振兴他们看不清土匪的脸,不过听旁人喊他大当家,知道他就是土匪头子了,谭振兴跃跃欲试的要冲下去,谭振学拉住他,“人太多,咱们赢不了。”


    “怕啥,听他声音就知道是个老头子,咱还怕个老头子不成?”


    “骄兵必败,不可掉以轻心。”谭振学小声道。


    官道上,久等不见底下的人爬出坑的大当家动怒了,走向陷阱,怒声吼道,“老子让你们爬起来没听到是不是?”


    “大当家,我们也想啊,没力气了。”不仅没力气,身上还有多处伤,尤其最先遭殃的两个土匪,腿都断了,脑袋被后面掉坑的兄弟硬生生撞到石子上,脑袋流的血都凝固了,“大当家,那些人狡猾,肯定在哪处藏着,你要小心啊。”


    大当家要出了事,真的没人给他们收尸了。


    有两个是这两天刚进山做土匪的,闻言,当即退缩了,左右搀扶着大当家,“大当家,我们……我们先逃命吧。”


    “没出息的,老子们是土匪,土匪……你们不知道什么是土匪是不是……”只有别人怕他们的份儿,没有他怕别人的,他重重杵着木棍,歇斯底里的咆哮,“哪儿来的毛头小儿,给老子滚出来。”


    谭振兴不动,脚在树丛里摩擦了又摩擦。


    他们能制服那些土匪靠的是单挑,而眼下官道上的土匪多,他如果冲下去,腿功再厉害,但双拳难敌四手,他哑声和谭振学说,“他们如果上来咱们就挨个收拾他们……”


    语声刚落,就听坑里的土匪提醒大当家别往山林走,他们再熟悉地形,不抵对方跑得快,官差追逐他们时他们躲进山有优势,可眼前的人动作迅速,他们跑不赢的。


    大当家不信邪,当即吩咐几个土匪去山里走,然而没人动,大当家火冒三丈,“老子的话不管用了是不是?”


    土匪们不敢吭声,低着头,眼观鼻鼻观心就是不肯进山,月亮照着,山里树影斑驳,幽深恐怖,他们看了两眼,害怕地往后缩,没注意踩到后边人的脚,惊得啊啊啊大叫起来。


    大当家:“……”


    “没出息的。”大当家挥起木棍就揍人,撵他们去山里找人,他们常年住在山里,对这片地形极为熟悉,只要不碰到野猪老虎类的大物,走夜路完全不是问题,大当家怒吼,“还不赶紧给老子去。”


    仍然没有人动,刚进山做土匪的两人嘀咕道,“大当家,要不你去吧。”


    说完,转身就跑,边跑边喊,“我不做土匪了,我不做土匪了……”随着他们的喊叫,人瞬间跑没了影儿。


    大当家:“……”


    然后,就在大当家的骂骂咧咧声中,远处打着火把的官差们吆喝而来,声势浩大,剩下的土匪大惊失色,扯着大当家衣袖,“逃吧,快逃吧。”


    眨眼的功夫,土匪们四处逃窜得没了影儿,就剩下大当家和他孙子,大当家:“……”


    谭振兴不害怕了,拍拍手,尖叫着冲下去,“我踹……”伸出的腿没踹到对方胸口呢,木棍挥过来,恰好打到他脚腕上,他疼得哎哟声尖叫,掉头就跑,边跑边喊救命,声音振聋发聩,吓得坑里的土匪们惊恐地捂住了耳朵。


    谭振学和谭生隐:“……”


    跑回山林的谭振兴捂着腿,骤然想起腰间佩戴了砍刀,深吸口气,又冲了下去。


    “我和你拼了。”


    第93章


    谭振兴摘了头上的草,解了身上的草衣,颤抖地挥起砍刀欲和土匪拼个死活,哪晓得老土匪见了自己后,怒目圆瞪,啊啊啊怒吼两声后,倒地不起了。


    谭振兴:“……”


    他摸摸自己的脸,莫不是自己长相太好看把老土匪迷晕了?


    还剩下老土匪的孙子,是个有自知之明的人,谭振兴没动手呢,他转身就往坑里跳去了,谭振兴:“……”


    谭振学和谭生隐没有露面,仔细在山里搜寻,确认没有土匪埋伏后才走向官道,谭振兴夺了老土匪手里的木棍,借着月光看向坑里的土匪们,有点不敢相信,“凭我们就把平州的土匪给灭了?”


    说好的暴虐成性,残暴狠辣呢?传言不可信也。


    等官差们举着火把浩浩荡荡的跑来,就看谭振兴他们弯着腰在捆绑个老头,还温声提醒他们,“中间有坑,小心点。”


    “大公子,你们在做什么啊?”


    “没看到在绑土匪大当家吗?”


    官差:“……”明明是个老头子,怎么看都不像土匪,几位公子莫不是眼睛出了问题。


    他们沿着官道两侧走,惊讶的发现坑里有好多人,横七竖八的躺着,哀叫连连,见到他们,仿佛见到救苦救难的菩萨,呜呜呜哭泣,“官差大人,救命啊官差大人。”


    “你们是何人?”官差举高火把,仔细的盯着他们看。


    “我们乃山里土匪……”


    官差:“……”


    山里土匪向他们求救,怕不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犹记得他们以前来追,土匪很凶残嚣张来着,怎么突然成这样了?他们指着坑里横七竖八躺着的人问谭振兴,“真是土匪?”


    回想从前追逐土匪被树林里的枝桠刮得惨不忍睹的情形,再看如今恹恹不能动弹的土匪们,官差们幸灾乐祸的同时又心有不甘,他们日日操练,在捉匪方面竟不如读书人,传出去不是丢脸吗?他们不甘心的俯身问,“你们怎么被捉住的啊?”


    不是跑得像泥鳅吗,钻进山林就没了踪影,到头来连读书人都跑不赢。


    土匪们仰着头,接收到官差们‘你们特太没用了吧’的眼神,只能露出苦涩的笑来,因为他们也不知道自己怎么被捉住的,没留神就被踹得心窝痛不能动弹了,他们有什么法子啊。


    后边几辆马车徐徐驶来,为谭盛礼他们赶马车的是其他举人的侍从,听说谭振兴他们抓到了土匪,激动地向谭盛礼报告。


    “谭老爷,振兴哥他们真的没事。”乞儿掀起车帘,探出身子,好奇地望向前边,他回去告诉谭盛礼土匪在官道挖了坑,其他举人脸色大变惊慌失措,陆从直接收拾包袱劝陆举人回绵州,土匪来势汹汹,他们肯定会栽大跟头,回绵州是最好的法子,谭盛礼劝陆举人再等等,等谭振兴他们回来就有法子了。


    哪晓得左等右等不见人,他有些担忧,谭盛礼则镇定自若,和其他举人商量,直接动身过来,让官差举着火把在前走。


    “谭老爷,你是不是料到振兴哥他们有法子脱身啊。”所以才胸有成竹完全不担心。


    谭盛礼望了眼窗外,缓缓道,“危险面前,人会格外冷静,你振兴哥他们不会冲动行事的。”若谭振业在,他会担心他们跟对方硬碰硬,但谭振兴完全不是那样的人,谭振兴胆小怕死,没有十足的把握不敢乱来,不过他们的表现超出他预料,他以为顶多摸清楚土匪的窝,不想他们还动上手了。


    这时候,有官差跑来,要他去前边看看怎么办,谭盛礼看了眼天色,温声询问,“不知能否去衙门喊知府大人来。”


    他没有官身,不好插手这种事,具体怎么处理还是得知府大人说了算,官差反应过来,拱手行礼,骑上马就朝衙门方向去了。


    官差们想法子把坑里的土匪弄上来,同行的举人们纷纷过来瞧,场面壮观,令人心惊,借着火把的光,陆举人认出几张熟面孔来,心底久藏的屈辱涌上心头,捡起路边的石头,毫不犹豫砸过去,切齿道,“是你们,就是你们,就是你们这群土匪……”


    他抿着唇,双手颤抖,握着石头的手青筋直跳,那个土匪被砸得嗷嗷直叫,血顺着脸往下淌,在晕红的光照下触目惊心,陆从害怕砸死人,忙过去阻拦,“父亲,再砸就砸死人了。”


    “让开……”陆举人像疯魔似的,高高的举着石头,石头上沾了土匪的血,一滴两滴的往下掉,陆从害怕地往后缩,后边谭盛礼上前抓住陆举人衣衫,“人已经抓住了,等知府大人来了后再说吧。”


    “你……”陆举人侧目,看清是谭盛礼,动作僵了瞬,谭盛礼拿了他手里的石头,“问问情况吧。”


    换作以往,土匪最瞧不起的就是读书人,性格懦弱贪生怕死,用不着他们出声恐吓,读书人老老实实就交上银钱,比孝敬父母还积极,谁知道到头来竟栽到最瞧不起的读书人手里,土匪们再不敢说百无一用是书生了,因此,谭盛礼问什么答什么。


    尤其是刚入土匪窝没两天的新土匪,知无不言言无不尽,顺便把土匪的窝也供了出来。


    土匪们的房子是建在树上的,就在旁边那座山头,为求将功补过,他们愿意带他们去,那有女人有孩子,女人是土匪花钱买的婆娘,儿子是自己生的,新土匪给谭盛礼他们磕头,“求诸位老爷饶了小的啊,小的虽是土匪,从没参与过打砸抢劫。”


    “去他娘的,敢出卖老子,看老子逃过这劫将来怎么收拾你。”有土匪恐吓道。


    新土匪吓得瑟瑟发抖,陆举人抬脚踹向说话的土匪,“你以为你能逃得掉,根据律法,在场的谁都别想逃。”


    律法是什么土匪们不清楚,但他们知道,落到官差手里是凶多吉少了,陆举人要新土匪接着说,唤官差他们跟过去把剩下的人全抓了,为首的官差有些为难,看向谭盛礼,“谭老爷以为如何?”


    都是举人,但他该听谁的心里还是有数的,谭盛礼沉吟,“等知府大人过来再做定夺吧。”


    官差暗暗松了口气,天都黑了,要他领着人去土匪窝,心里终究没底,假如有埋伏等着,他们不是自投罗网吗,不知谭振兴他们怎么抓到的人,提到剿匪,他心里突突跳个不停,隐隐觉得有事要发生。


    陆举人不满谭盛礼的说法,虎着眼道,“等知府大人来剩下的土匪都不知逃到哪儿去了,趁胜追击,该把其他土匪先抓住再说。”


    “该逃的早逃了。”谭盛礼叹气。


    谭盛礼说的没错,等知府大人带着人追到土匪窝,该逃的都逃了,剩下的都是老弱妇孺,她们甚是惊慌,跪地给知府大人磕头,知府大人将她们带下山,期间,和两个不知道往哪儿逃的土匪撞着个正着,知府大人吓破了胆儿,忙躲去官差身后,谁知对方乖乖跪地求饶,束手就擒。


    知府大人:“……”


    这场剿匪,没有任何伤亡。


    而官道旁,所有举人都了无睡意,燃了堆篝火,围坐着聊土匪的事儿,不敢相信谭振兴他们有这等魄力,尤其是私下偷偷备好银钱的举人们觉得自惭形秽,嘴上说着威武不能屈,谭盛礼真让他们启程时,谁没有在钱袋多放点钱呢?


    “谭老爷,你是不是料到几位公子有能耐将土匪们制服啊?”


    “谭某没有未卜先知的本事,不知会成这样。”谭盛礼如实回答,而谭振兴听得心花怒放,凑到谭盛礼跟前,笑得好不得意,“父亲,我们表现得怎样?”


    谭盛礼斜眼,“可圈可点。”


    那就是好了,谭振兴心里欢喜,挨了一棍的脚也不疼了,喜滋滋的偏头,看向谭振学和谭生隐,“父亲夸我们呢。”


    语毕,但听谭盛礼道,“不否认有运气的成分。”


    许是土匪派人盯着客栈,知道他们在客栈没有倾巢出动,如若不然,谭振兴他们是没有胜算的,谭振兴抑制不住上扬的嘴角,尽量克制心底的得意道,“父亲说的是。”不管怎么说,他们抓到土匪是事实,嘻嘻嘻……


    谭盛礼:“……”


    天亮时,知府大人带着土匪窝里的人来了,老弱妇孺,被官差驱赶着,地上的土匪们看红了眼,然而被堵着嘴,什么话都说不出来,知府大人走向谭盛礼,拱手道,“多谢谭老爷帮忙除掉了平州隐患,本官感激不尽。”


    要知道,平州土匪猖獗是出了名的,多少官员都拿那些土匪没法子,后来索性不管了,这次清剿土匪,年底吏部考核是算他政绩的,他真感谢谭盛礼。


    “大人严重了,此事乃犬子他们运气好而已,谭某不敢居功。”土匪是谭振兴他们捉的,谭盛礼怎好往自己身上揽功。


    知府大人抬眸,看向两步外的年轻人,“令公子文武双全足智多谋,必将是朝廷栋梁啊。”


    谭盛礼拱手,“谢大人赞誉。”他看向官道上发髻凌乱衣衫狼狈的老弱妇孺,她们奔向地上躺着的土匪,抱头呜呜呜哭泣,谭盛礼问,“谭某冒昧地问句,不知大人准备怎么处理这些人?”


    依知府大人的意思,自是按律法处置,以儆效尤,然而人数众多,真依照律法格杀勿论未免太过残忍,毕竟还有好些小孩,他皱眉,“不知谭老爷有何高见?”


    “大人,此事还有什么可商量的吗?自该秉公执法,全族人判死刑啊。”旁边,陆举人磨着牙,眼神愤恨地瞪向欺辱过他的土匪,手里若有刀,恨不得亲手杀了他们以解仇恨,听知府大人的意思,竟是要网开一面放过他们?


    知府大人蹙眉,看了陆举人眼,没有吱声。


    “本官问过她们了,她们多是周围村里的姑娘,爹娘为了钱财把她们卖给了土匪……”土匪有罪,但那些妇人孩子何其无辜,知府大人转身,顺着谭盛礼的视线望去,有个穿着薄衫的妇人捏着袖子,替土匪擦拭额头的血渍,她怀里还抱着个几个月大的孩子,妇人边擦血渍边抹泪,怀里的孩子什么都不懂,睁着眼睛到处看。


    “罪不至死啊。”谭盛礼感慨了句。


    陆举人怒火中烧,“谭老爷,你这是何意?”他前两次受的屈辱就白受了?


    知府大人眉头蹙得更紧,不悦地看了眼陆举人,忍着没发作,“谭老爷说的是。”


    平州境内乱,土匪横行的地方有好几处,若处死这么多人,难保其他土匪不会联合做出更疯狂的事儿来,到时候乱起来,他作为平州知府难逃其咎,“不知能否请谭老爷去旁边说几句?”


    谭盛礼拱手,往前走了两步,却看抱着孩子的妇人跪着爬了过来,求谭盛礼救救她丈夫,“谭老爷你心地善良,求你救救他吧……”


    她哭声凄厉,吓着怀里的孩子,孩子跟着她哭了起来,其他人见状,纷纷跪着围了过来,官差们怕出事,忙过来拦着,妇人磕头,“我给你磕头了,给你磕头了。”


    妇人出身农家,因爹娘重男轻女,自幼不受待见,十四岁就被卖进山给土匪做媳妇,“我知道他在刀口上舔血,是人们嘴里的恶人,但这世上就他对我最好了,我在家没有吃过口米饭,嫁给他后,他有什么好吃的都紧着我,进了山,才感觉自己像个人……”而不是牲口,从早到晚都在干活。


    妇人悲痛,其他人跟着抹泪,土匪们看红了眼,不住的挣扎,谭盛礼看向知府大人,“不知能否解了他们嘴里的布条。”


    知府大人会意,吩咐官差去办,后边的陆举人又激动起来,“你们要作甚,难不成真要放了他们?他们是土匪啊,做了多少伤天害理的事儿……”


    知府大人面露不耐,怎么做他心里自有主张,他是地方知府,还用不着个举人来教。


    谭盛礼回眸朝陆举人解释,“陆兄,谭某就问他们几句话而已。”


    嘴里塞的布条被解开,土匪们纷纷靠过来,“祸不及妻儿,我们做的事我们认,和他们无关。”


    “无关,说的轻巧,按照朝廷律法,凡占山为匪祸害百姓者诛全家,你们都别想跑。”


    “陆甘通是吧……”知府大人忍无可忍,“本官在此,用不着你来提醒本官什么是朝廷律法。”


    陆举人自知言行过当惹知府不满,他张了张嘴,想解释两句,岂料知府大人根本不理他,而是邀请谭盛礼,“谭老爷请问。”


    谭盛礼问他们的问题很简单,为什么要做土匪,有没有杀过人,妻儿都在,他们不敢有所隐瞒,老老实实交代所有,做土匪是觉得挣钱容易,活得更轻松点,人是没杀过的,没少恐吓人就是了,听到他的回答,陆举人又激动起来,“满嘴谎言,被你们杀的人还少吗?”


    “陆甘通……”知府大人再次连名带姓的唤陆举人,陆举人白了脸,嗫喏道,“我……我是怕大人被他们蒙蔽了。”


    “本官像是愚昧无知的人?”


    陆举人不敢说话了,看向土匪的眼神凶狠,恨不得刮他们层皮下来。


    谭盛礼看土匪年纪不大,问他是哪里人士,其中有在山里长大的,父亲是土匪,他们自然也是,也有半路做匪的,所有人里,老土匪大当家年纪是最大的,谭盛礼看向他,他不服气的翻了个冷眼,“老子杀过人又怎么样。”说话间,他看向其他土匪,“不中用的,丢老子的脸,做土匪要有土匪的样子,老子平时怎么教你们的啊?”


    其他土匪悻悻的低下头,想起什么,又抬起头,争先恐后道,“不不不,大当家没杀过,大当家真没杀过人,他的武器是木棍,杀不死人的。”


    老土匪:“……”日他娘的!


    他暴吼,“老子杀过人,杀过人!”没有杀过人的土匪不是好当家,老土匪信誓旦旦,“老子不仅杀过人,杀的还是帝师子孙。”


    “不不不,大当家吹牛的,大当家最爱吹牛了,他还说他有帝师的书呢。”


    老土匪:“……”日他娘的,要知道有今天,他自己单干,绝不收他们入伙,想他几十年的土匪威名,毁于一旦啊。


    “真的,真的……”


    有土匪担心知府大人不信,把藏书的位置都说了,土匪窝点抢劫得来的赃物已有官差们去清理,还真找到那两本书,谭盛礼只看封皮就认了出来,是他祖父和父亲的,他道,“没有说谎,那的确是谭家的书。”


    其他土匪忙解释,“谭老爷,我们大当家骗人的,这书两文钱都没人买的。”怎么可能是帝师的书,定是谭盛礼认错了。


    谭振兴上前拿起,翻了几页,陌生的字迹,但谭盛礼不会认错,谭家祖宗们藏书多,许是哪位祖宗的也说不定,他翻开另外本书,字迹又有不同,不过他也算有些眼力,这两本书的字迹,和谭盛礼不相上下,没准还真是谭家的。


    毕竟,从平州到绵州,写得出这种字的人寥寥无几。


    看他表情,其他土匪震惊了,他们大当家真的有帝师的书,竟然没有骗人,那为何两文钱都没人要,土匪们不明白了,也没人给他们解惑,只听知府大人道,“既是谭家的书,那就物归原主吧,至于你们……”


    所有土匪都绷直了身体,心悬在半空,像等着盼死刑的囚犯,大气都不敢出。


    在静默中,知府大人缓缓开口,“通通押入大牢,本官禀明朝廷再做定夺。”不教而杀谓之虐,谭盛礼说得很对,这些人罪不至死,比起酷刑,教化他们改过自新去恶从善更有意义,只是怎么教化,他自认没这个本事,还得请教谭盛礼。


    “让他们心有所想所望所得,便不会重蹈覆辙。”这些土匪多贪图挣钱轻松容易而以匪为荣,要教化这种人,需约以刑罚,然后教他们礼节荣辱,人知荣辱后就不会再生出占不义之财的想法来,再教以不劳不获的道理就行了。


    知府大人思索,“仓廪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谭老爷所言,怕是有些难。”


    “礼节荣辱非无也。”谭盛礼垂眸,看向地上抱着孩子的妇人,知府大人如醍醐灌顶,拱手,“还是谭老爷明察秋毫。”


    真要是那顽固无法教化的人,如何会善待妻儿,由此可见,还算他们良心未泯,知府大人又问,“谭老爷,如遇到那屡教不改的人朝廷放过他们岂不放虎归山?”平州境内土匪猖獗,稍有不慎就后患无穷,知府大人不得不问明白了。


    谭盛礼低眉,声音小了下去,知府大人凑过去,听得眉头舒展,不远处,谭佩珠走向谭振兴,翻了翻他手里的书,漆黑的眼眸淡淡扫过老土匪,“谁与你说是我谭家的?”


    老土匪冷哼,高傲地别开脸。


    谭佩珠低头又翻了几页,转身走了,老土匪咆哮,“老子杀了人,老子杀的是帝师子孙,你们不给他报仇吗?”


    有土匪听不下去了,“大当家,你就别吹牛了,就你那木棍,杀得了谁啊。”


    老土匪:“……”


    “给老子闭嘴。”


    老土匪声音沙哑,谭振兴担心吓着谭佩珠,拉着她朝马车去,“你想看书唤我拿给你便是,都是些杀人不眨眼的土匪,小心晚上做噩梦……”


    话没说完呢,就被土匪们反驳,“我们没有杀人。”


    谭振兴:“……”有没有杀人衙门会查,在他眼里,土匪不是什么好人,谭佩珠离远点是好的,谭佩珠垂着头,声音软糯糯的,“我就好奇而已。”


    见她这样,谭振兴不由得放软了声音,“拿着书快进车里吧。”


    “好。”谭佩珠紧紧攥着手里的书,望了眼和知府大人说话的谭盛礼,若有所思的撩起车帘坐了进去。


    坑已经填平了,谭盛礼和知府大人告辞,乞儿跟在谭盛礼身侧,细细琢磨谭盛礼说的法子,对于那些屡教不改的人严惩不贷,乞儿觉得自己看到的谭老爷又不同了,赏罚分明,很好,他望着老实跟在官差身后的土匪们,还有土匪们的家眷,“谭老爷和以前不同。”


    他见过谭盛礼教人,多是以礼节约束,教他们孝顺父母尊重长辈修身养性,从没谈过刑罚。


    谭盛礼叹气,“明知为匪非也,却因钱财容易而入山,不能守住清贫,难保日后不会再犯……”若是因瞬间贪婪而进山为匪,这类人还算好教化,怕的是有人冥顽不灵。


    “乞儿以为如何?”谭盛礼问他。


    乞儿想想,“谭老爷说的很对。”


    马车里的谭振兴听到这话,探出头来,“什么很对?”


    乞儿坐上马车,将知府大人和谭盛礼的谈话说了。


    谭盛礼告诉知府大人,朝廷真放过这群人的话,得先约好刑罚,告诉他们,再进山为匪,被捉到的话就绝不姑息,百姓们不懂刑罚,只知杀人偿命,打人坐监,知府大人好好普及朝廷律法,让他们心中有所惧,再教他们守法守礼,他们再犯的几率就会小很多。


    世间多俗人,能活着没人愿意死。


    “还是父亲想得周到。”


    乞儿赞同,就是纳闷谭盛礼会把刑罚先提出来,与谭盛礼以前大相径庭,谭盛礼道,“许是子孙不争气吧。”


    谭振兴:“……”


    谭盛礼是被那两本书勾起了往事,作为父亲,他无疑是失败的,以为子孙读的书多了,自然而然会领悟到许多道理,殊不知高估了他们,以致于全家人碰到个拿着木棍的土匪就吓破了胆,子不教父之过啊。


    平州遇土匪这事,谭盛礼让谭振兴他们以此为题目写篇策论。


    谭振兴非常振奋,他们能大获全胜,除了勤砍柴练腿功,再者就是土匪太蠢了,听着凶残无比,动起手连读书人都不如,传言不可信,唯有怀着勇敢无畏的心方能成大事,他是还想讽刺衙门官员官差几句的,就那些个狐假虎威的土匪也能让他们焦头烂额?


    不是有损朝廷颜面吗?


    但知道谭盛礼不喜欢他讽刺别人,没有将其写进文章。


    谁知谭盛礼却问他,“为何不提衙门的作为?”以谭振兴的水准,针砭时弊已经拿捏得住尺寸了,不会犯忌讳的。


    谭振兴歪嘴道,“能写吗?”谭盛礼不是最不喜欢他落井下石吗?好端端的怎么突然同意他讽刺人了?


    “拿回去重新写吧。”会试的策论远比乡试更难,谭振兴这篇文章诙谐有趣,立意不够深刻,谭盛礼道,“好好写。”


    谭振兴哦了声。落笔时就发现不如他想的简单,衙门官员做得有好有差,单是讽刺好像太片面……


    第94章


    除去这篇文章,谭盛礼还让他们誊抄从土匪那拿回来的书,是书铺没有流通的书籍,阐述的中庸之道,众所周知,天下国家可均也,爵禄可辞也,白刃可蹈也,中庸不可能也,人至中庸且牢记于心何其困难,连谭盛礼都自认达不到,何况是他们了,因此誊抄学习格外艰难,加上谭盛礼布置的功课多,他们都没功夫享受剿匪的喜悦以及旁人的恭维。


    边砍柴挣钱边读书写功课,作息规律,日子平静和顺,和以往没有任何不同,真要说出点不同来的话,就是算学太难了,学完《九章算术》的他们仍然有些题不会,读书人写文章作诗是与生俱来的,但算学不同,哪怕当时明白,过段时间就忘了,让他们心惊地是,谭盛礼偷偷改了那年舒乐府的试题给他们做,结果没有全部正确,太丢脸了。


    因为这事,几人兴致都不高,连平州剿匪的事都懒得听了,后来,还是客栈掌柜告诉他们的,平州境内的土匪已经被清剿完毕了,朝廷下令,凡是没有谋害性命的土匪得以给其改过自新的机会,无心悔改者,按律法处置,好些娶妻生子的土匪怕了,主动去衙门自首,争取重新做人的机会,有那拒不从良的,朝廷派官兵进山,将其全部捉了。


    换作以往,官兵们进山后两眼睁瞎,不是土匪的对手,如今有土匪内部人和他们里应外合,轻而易举就把土匪剿灭了。


    听到这话,谭振兴唏嘘不已,尤其掌柜说那些土匪杀过人的没几个,瞧着凶神恶煞,实则胆小如鼠,他想,幸亏那天没转身逃命,否则事情传开,真是丢读书人的脸啊。


    经过这件事,他倒是明白了个道理,人们言之凿凿仍不见得为真,需自己去观察,众口砾金,积非成是,唯有自己不被混淆才能看清楚真相,再写官府在剿匪此事上的作为,他有了想法,当地官府多年剿匪无功而返,多少和心中忌惮有关,提及土匪便认定为残暴狠戾之徒,与匪徒搏斗,存有半分怕死就输了,和勇者无敌,懦者必输无疑是同样的道理。


    他剖析的是人心,把文章给谭盛礼看,谭盛礼难得露出满意的神色,谭振学讲述的是仁德,上老老而民兴孝,上长长而民兴弟,上恤孤而民不悖,若官府能普及仁德,从小教以为人之道,必不会有进山为匪的情况,谭振学提到土匪的出身,有些是村里的地痞无赖,有些好吃懒惰贪图享乐懵懵懂懂进山做了土匪,还有些则是穷途末路无可奈何做了土匪的,如果能教这些人为善,彰显君王仁德,世间再不会有匪存在,比起谭振兴的文章,谭振学注重儒学,而谭生隐又有不同。


    谭盛礼让他们交换看各自的文章,看完后都有不小收获,而且明显感觉谭振学的文章更震撼人心,君子恪守中庸之道,岿然卓立,何其幸哉,看得人心激荡,谭振兴问,“二弟,你怎么想出来的啊?”


    “读祖宗的书有感吧。”读《论语》《中庸》多了解圣人言论,能释其意却难以达到其广厚渊博,祖宗留下的书里详尽阐述了各朝代的君子和小人,更有感触。


    谭振兴沉吟许久,他也读的那两本书,为何所获得的就不同呢,谭盛礼道,“心有不同,从书里获得的自然不同,做文章如做人,唯愿你们不摒弃仁德,不为富贵腐蚀,不改变气节,保持上进足矣。”求同存异,几兄弟性情大有不同,何须要求他们事事按照他的意愿行事呢。


    只要遵循正道而行事足矣。


    这个道理,是谭盛礼同他们的相处中悟来的,那次回府城,在望父客栈里,谭振业为洪氏母子出头让他看到了品性的良善,哪怕谭振业行事乖戾,遇到弱小时能奋然挺身而出,这份勇气不是谁都有的,谭盛礼又道,“读书明理,遇事多思考多反省,道理就在其中了。”


    “是。”


    谭盛礼又问他们抄书的情况,抽了其中几段考察他们,料到会有这关,谭振兴他们抄书时就认真学习,因此能回答谭盛礼的问题,不过谭盛礼提了两个偏僻的问题,三人语言零碎缺少逻辑,谭盛礼不着急,“再看,书读百遍其义自现。”


    “是。”


    其他举人和谭振兴他们打交道,发现几人明显比在平州时更豁达通透,得知他们在抄书,纷纷向谭盛礼借阅,但因谭振兴他们要誊抄要看,只有他们出门砍柴的功夫不看书,顾及借还不方便,谭盛礼提议他们在屋里看,谁知此举惹得几个举人不满,以陆甘通为首,拉拢几个举人背后说谭盛礼坏话。


    在平州时陆甘通就对谭盛礼心存怨怼,土匪抢劫,恶行昭昭,谭盛礼心慈手软为他们说情,全然不顾他的感受,想到平州知府大人在谭盛礼面前的态度,他心里火苗窜得更甚,以往抓不住谭盛礼把柄,可不得拿他不借书之事可劲说?


    出发前明明说好互相照顾赴京赶考为绵州增光,眼下就变了,队伍分成了三拨,背后说谭盛礼坏话的,敬佩谭盛礼为人而虚心学习的,还有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


    气氛怪异,经常能听到陆举人阴阳怪气的声音,还有孙婉娘,求而不得,性情阴郁,两人看谭家人的眼神活像看杀父仇人似的,谭盛礼不计较,谭振兴是忍了又忍,恨不得与之对骂三百回合,骂得他吐血中风,谭振学还不了解他?每次经过陆举人身边,谭振兴就歪着嘴嘀嘀咕咕自言自语。


    他劝谭振兴,“道不同不相为谋,犯不着事事论个对错输赢。”


    “我就是看不惯他因嫉妒而面目全非的嘴脸,别以为我看不出他嫉妒父亲聪慧明哲虔诚正直受人敬重,就他那德行,再读几十年书都比不上父亲。”离开平州境内,他们又遇到很多人,有黎民百姓,有官府官员,无不请教谭盛礼学问,百姓问农事问父母之道子女之道,官员问为官之道,他们问什么谭盛礼答什么,但克己复礼从不越矩,不像陆甘通,仗着年纪大就摆出副指点江山的架势,看得人反胃。


    谭振学提醒他小点声,传到陆举人耳朵里终归不太好。


    然而还是被陆举人听到了,他们原本明早启程的,上楼后不久,就听到外边传来动静,说陆举人他们决定马上就走。


    “走就走呗,眼不见心不烦……”谭振兴小声嘟哝了句,很小声,只有他自己听得到。


    队伍里少了几辆马车没什么不同,住客栈时也清静多了,有两个举人过来找谭盛礼时松了口气,他们和陆甘通认识十几年了,碍于陆甘通的态度,不好明目张胆的和谭盛礼走太近,此番是来向谭盛礼赔罪的,这桩事里,他们觉得陆甘通过于偏激了,不教而杀谓之虐,《论语》陆甘通是白读了。


    尽管他们承认陆甘通不对,却不敢表现出来,只有等人离开后敢和谭盛礼道明实情,送走他们,谭盛礼叹了口气,乞儿不懂,“他们心里是向着谭老爷你的,谭老爷为何还叹气呢?”


    “只是略有感慨罢了,此事哪有什么对错,陆兄曾被土匪欺负,我为他们说话,陆兄难免认为我有益包庇纵容,和我生分乃情理之中,他们这般隆重的说来给我赔罪,倒是有些不妥……”


    跟着谭盛礼这么久,乞儿看得明白,在土匪这事上谭盛礼没有做错任何事,谭盛礼没有官身,决定宽恕土匪的罪行还是格杀勿论都是朝廷的命令,谭盛礼和知府大人说的话是建立在饶恕土匪罪行上的,君子做事不偏不倚,那些土匪确实罪不至死,倒是陆举人无故迁怒谭盛礼心胸太过狭隘,心里格局远不及谭盛礼,至于眼前这几人,乞儿道,“他们或许不是陆举人真正的朋友吧。”


    真正的朋友,敢于规劝友人的不足,他们明面不说,背过身和谭盛礼交好,确实不妥。


    听他唉声叹气,老气横秋的,谭盛礼忍俊不禁,“走吧,回去接着练字。”


    大丫头她们也开始写字了,许是姑娘家手巧,大丫头刚开始握笔写的字比乞儿那时候好看得多,二丫头力道不够,比起写字她更喜欢画画,弯弯曲曲的线条更好把握,谭盛礼坐下,她就把面前的纸推给谭盛礼,“祖父看,是树。”


    “好。”谭盛礼表扬两句,二丫头笑眯眯地拿回纸再往上边画,姐妹两节省,每张纸都占得满满当当的才舍得换新纸,尤其是大丫头,她喜欢小字,用的纸是乞儿练过大字的,要是找出乞儿练过的大字纸张,你会发现大字周围是密密麻麻的小字。


    姐妹两每天都会抽时间练字画画,别人家赴京赶考是何情形谭盛礼不知,谭家老少都在学习,等到京城时,大丫头已经读完两本书了。


    京城繁华,远比他们想象的更为热闹,城门威严庄重,守城的官兵们庄严肃穆,让人望而生畏,车里的谭振兴望了眼城门,心不自主的沉淀许多,“父亲,咱们到京城了。”


    “嗯。”谭盛礼侧着身,透过撩起的车帘,清晰的看到了京都二字,石刻的城门,黑漆的大字,整洁大气,他定定地仰头望着,面上罩了层似曾相识的愁绪,这种愁绪,谭振兴看到过,在他翻阅旁人归还的谭家书籍时就是这般,除了难过悲伤叹息还有许多情绪交织,谭振兴说不上来,亦不敢说话,找出备好的路引和文书递给外边赶马车的谭生隐,让他给守城的官兵。


    城门宽敞,不多时马车就进了城,谭盛礼偏着头,认真打量着街上的行人,时过境迁,都不是他记忆里的模样,不知让其欢喜忧愁的是否还如以往相同。


    “停车罢,我下车走走。”他朝谭生隐道。


    双脚踩地的刹那,他轻轻摩了磨脚底,脚下的石板路更为平坦宽敞,他往前走到岔口,竟找不着方向了,还有街道两侧的商铺,外墙新灿灿的,在阳光下散发着锃亮又陌生的光,耳边喧嚣,行人光彩明艳,都和他记忆里的京城不同。


    时过境迁,物是人非。


    他站在岔口,像个迷路的老人左右张望着,还是谭振兴提醒他,“父亲,我们先找地方安顿好吧。”


    为鼓励天下读书人科举,朝廷专门设有酒楼安顿赴京赶考的考生,考生凭文书可免费住宿,随行家眷住宿也极为便宜,来的路上就和其他举人约好去那住,那有很多读书人,有益于探讨学问,谭生隐赶着马车,顺着街道往前,过两个路口后往右,酒楼在湖边,非常醒目的匾额,大学。


    两侧竖有石碑,风雨飘摇中,石碑上的字不如匾额醒目,“大学者以其记博学可以为正也”,字迹恢宏磅礴,谭振兴难以置信地瞪大了眼,这字迹,太过眼熟了,侧目望向旁边的谭盛礼,只见他神情恍惚,鼻尖颜色微红,眼眶隐有水光闪烁着,他顿觉酸涩,伸手扶住谭盛礼,“父亲。”


    这是老祖宗的字,字迹和土匪归还的书字迹相同。


    “父亲……”


    “振兴可认识这字迹?”太多年了,进城后所有的陌生都在这石碑重新熟悉起来,他挣脱谭振兴的双手,慢慢走上前,这是他父亲的字迹啊,他的父亲,是他的父亲。


    阳光炙热,照在石碑上透出些许耀眼的光,谭盛礼就站在那,许久许久……


    大学是朝廷的,有负责接待各地考生的下人,看几辆马车停靠,主动迎了出来,看到个穿着青衫的老人颤巍巍立在石碑旁,隐隐猜到他们身份,招呼他们去里边,谭振兴笑笑,笑容腼腆,让谭振学陪着谭振兴,他去里边瞧瞧。


    大学分前后院,前院安置读书人,后院安置家眷,前院类似于书院房舍,两人一间房,后院是单独的小院,每间小院都是独立的正厅厢房,住多少户人家根据随行的家眷多少来安排,许是依先来后到的顺序排的,谭佩珠她们和孙氏在同个小院,孙婉娘也在其中,见着谭佩珠她们,鼻孔哼了哼,手挽着手走了。


    汪氏想和她们打招呼,见其态度冷淡,硬生生把到嘴的话咽了下去,谭佩珠牵着谭世柔,盯着孙婉娘的背影看了两眼,漫不经心道,“大嫂,我们先进屋收拾行李吧。”


    前院,缓过神来的谭盛礼进了房舍,谭振兴跃跃欲试的要和谭盛礼同房,奈何谭振学说他夜里打呼噜影响谭盛礼休息,让他和谭生隐住隔壁,他和乞儿则挨着谭盛礼,为此,谭振兴怨念不小,他怎么不知道自己打呼噜,明显是谭振学想挨着谭盛礼故意说的。


    “振兴哥,振学哥没冤枉你。”谭生隐说公道话,就谭振兴的呼噜声,能震得地动山摇。


    谭振兴:“……”


    大学共五楼,谭盛礼他们住的四楼,据说五楼是留给江南和鲁州读书人的,初来乍到,谭盛礼不放心谭佩珠她们,收拾好后,就请了个丫鬟领着去后边看看她们,男女有别,横冲直撞去后边不好,有丫鬟领路自在得多,穿过走廊,两侧是假山水榭,假山有凉亭,里边有男有女,笑声不断,谭盛礼看了眼就收回了视线,再往里是座半圆形的拱门,里边是花园,姹紫嫣红的花,香味扑鼻,走过两座花园才是女眷住处,然后就看到了孙氏姐妹,她们坐在院里石桌旁聊天,看到他,两人不自然的别开脸。


    谭盛礼拱手,由丫鬟领着进了屋,屋里有座落地鲤鱼跃龙门的插屏,里边安置了张圆桌,圆桌旁摆放着四张椅凳,再往里靠墙是张柜子,大丫头姐妹两仰着脑袋看柜子上放的花瓶,四个颜色不同的花瓶,插有不同的花,两人够不着,只能踮着脚看。


    听到脚步声,两人转过身来,看到谭盛礼,呜呜呜地抹泪,边抹泪边跑向谭盛礼,“祖父。”


    “怎么了?”谭盛礼蹲身,“好好的怎么哭了?”


    “大丫头住这是不是看不到祖父了啊。”这只有两间睡房,母亲住了左边那间,小姑住了右边那间,都没祖父他们的了。


    谭盛礼以为多大的事,说道,“能看到的,大丫头要是想祖父了,就给这位姐姐说……”谭盛礼看向身侧的丫鬟,丫鬟诚惶诚恐,“奴婢碧儿,老爷唤奴婢碧儿即可。”


    她已经知道这些是帝师后人,哪儿担得起姐姐的称呼,要知道,谭家人还没进京,京城已有很多他们的故事了,都说来年会试,谭老爷极有可能连中三元,那样光风霁月的人,碧儿不敢乱攀关系,她恭恭敬敬的朝大丫头请安,大丫头不好意思,忙学谭盛礼以往给读书人拱手的模样还礼。


    谭盛礼好笑,“大丫头忘记祖父教的了?”


    男女行礼各有不同,在来京的路上他教过大丫头她们的。


    大丫头吸了吸鼻涕,要给碧儿还礼,碧儿忙屈膝,“别折煞奴婢了。”她是下人,担不起这般厚礼,传到主子耳朵里会被责罚的,谭盛礼也反应过来,拉过大丫头,叮嘱她别到处跑,听母亲和小姑的话。


    “好,祖父,以后我们就一直住在这里了吗?”大丫头望了眼屋里摆设,远比她们在绵州的家要华丽,但她不喜欢。


    谭盛礼道,“找到宅子了就搬出去。”


    人多嘈杂,大丫头姐妹两年纪小,安静的环境更适合成长。


    见他们有话说,丫鬟站去门外,谭盛礼只交代了谭佩珠几句,让她们有事记得让丫鬟送信,刚来京城,总会有些不适应的。


    “父亲不必忧心我们,我们会照顾好自己的。”谭佩珠拿着蒲扇,为大丫头她们扇风,京城比绵州热得多,大丫头脸蛋红扑扑的,谭佩珠要她坐着别乱动,和谭盛礼道,“父亲,我问过了,这儿有浣洗院,到时候问人领个木盆,贴上名字,你们把换洗的衣服放进盆里,端到浣洗院那头放好,我每天过去拿。”


    第95章


    尽管刚来,谭佩珠已经问清楚了诸多事儿,只为照顾他们让他们腾出时间读书,谭盛礼心里暖暖的,柔声道,“前院有浣洗院,衣服你大哥他们洗,京里热,小心别中了暑。”


    秋老虎正厉害,谭盛礼叮嘱她们好好待着,有什么事等适应京城气候再说。


    坐了小半会谭盛礼就回了前边,天气炎热,谭振兴坐在镂空雕花的窗户边,用力摇着蒲扇,望着远处波光粼粼的湖面,湖上有画舫,五颜六色的,顺着水荡来荡去,谭振兴看得心神荡漾,绵州北上至京,不曾看到大江大河,无法领会太白“登高壮阔天地间,大江茫茫去不返”的壮阔,此时居高临下,竟有点明白“孤帆远影碧空尽,惟见长江天际流”的伤感来了。


    京城的湖,在他眼里可与江水比肩,看谭盛礼回来,他问,“父亲,我们能坐船游湖吗?”


    “振兴想游湖?”谭盛礼语调平平问了句,谭振兴身躯一凜,忙讪讪地摇头,“不,不想。”


    也是他看入了迷不曾联系家里情况,从绵州到京城,他们最大的开销就是笔墨纸砚,衣食住行尤为节省,哪有钱花在坐船上,他站起身,替谭盛礼扇风,“父亲,天热,你有什么事吩咐我们去做罢。”


    从绵州到京城,谭盛礼不敢懈怠半分,现在到京城了,他绷着的神经能稍微放松了,谭振兴道,“你不放心小妹她们,我日日过去看看……”


    别的举人收拾好行李就约着外出闲逛领会京都繁华,唯有谭盛礼惦记着后边的谭佩珠她们。


    “好。”


    谭盛礼落座,自己拿了蒲扇扇风,待凉快些后,叫上乞儿出门逛逛,走前叮嘱谭振兴他们完成这两日的功课。


    谭振兴眼巴巴的送他们出门,回眸看桌边研墨的谭振学两人,“你们不想出去逛逛?”街上热闹,来来往往的人衣衫华丽,款式新颖,便是街边摊贩的衣服布料都比他们的好,可见其富裕到何种程度,他迫不及待的想上街开开眼界,心急程度不亚于等待院试成绩。


    但谭振学和谭生隐如老僧坐定,似乎对逛街没有半点兴趣,谭振学摊开纸,朝谭振兴道,“大哥,先完成功课吧。”做学问需静心,初到京城就被其浮华所吸引,欢呼雀跃乐不思蜀,迟早会被其他事物迷惑,他劝谭振兴先静心,左右已经到京城了,不急于这两日闲逛。


    谭振兴想想有道理,再看晚霞映红的湖面,轻轻吸口气,又慢慢吐出来,直到眼里的画舫如同那山林树木般寻常后才翻出自己的功课做。


    屋里寂静,只余笔落纸上的沙沙声,偶尔外间响起几声脚步,几句闲谈,聊的都是京城趣事,谭振兴却是没什么兴致,偶尔钻入耳朵里有刺耳的话他就听听,和顺的就算了,作为谭家长子,他致力于维护谭家名声,因此对旁人说的坏话更敏感。


    这厢谭振兴听读书人嘀咕他人坏话,那厢,谭盛礼带乞儿去了书铺,柳树成荫,离大学几十米外就有书铺,书有贵的有便宜的,相较而言,科举类的书籍文章更贵,其他书便宜些,沿街共有好几间书铺,离大学越远,书籍文章的价格变化很大,在离大学两条街的巷子里,书籍文章类的价格明显不同,科举类的书籍文章便宜,其他书籍反倒更贵,乞儿稀罕不已。


    其他地方,都是科举类的书籍文章贵,其他书放在犄角旮旯里,徐冬山开的书铺是他见过的最地道实惠的书铺,却不想京城也有人秉持着造福人读书的准则而开书铺,谭盛礼买了几沓纸,和掌柜聊起京中趣事,掌柜耳通目明,不止京里趣事,还知道很多读书人的事情,听谭盛礼口音偏南边,问他,“老爷听说过谭家人没?”


    谭家乃帝师后人,几十年前没落了,帝师子孙变卖书籍回了祖籍,偌大的府邸也卖给了旁人。


    掌柜自顾说道,“帝师后人回京了,好多贵人们都盯着呢,来年会试,谭家人极有可能要高中的。”


    掌柜是土生土长的京里人,自从平州剿匪的事儿传到京城,人们都在谈论那位谭老爷,顺势将谭家旧事翻了出来,帝师在时,受万人景仰,门生更是遍布天下,其子孙不用走科举亦能在朝堂站稳脚跟,但帝师品行正直,不曾托任何人关照子孙,待他死后,子孙丁忧三年起复,却没半点帝师的品行,贪图享乐,变卖书籍,到后边连宅子都卖了。


    说到谭家的没落,少不得要说到朝中大臣,杨明诀,杨家是武将世家,天下太平后,朝廷渐渐重文轻武,武将在朝堂没什么话语权,杨明诀祖宗毅然决然的耗费大半家产买下谭家几百本书籍,逼迫年幼的孙子读书,结果,孙子读成了探花,不小心做了文官,还官拜二品……


    说起这件事,无人不觉得讽刺,帝师藏书万卷,交不出个撑起门楣的儿子,武将不过得其少数书籍,却教出个文官,不讽刺吗?


    掌柜说得唾沫横飞,谭盛礼没有作声,他死后的事儿只晓得大概,不明具体缘由,他道,“真能帮到人倒是幸事。”经历平州的事谭盛礼就想明白了,与其任由那些书蒙了尘,被拿去垫桌脚,被鼠蚁啃噬,这样的结果好太多了。


    “是啊,好多人都这么说。”掌柜唏嘘了句,问谭盛礼来自哪儿,谭盛礼如实回答,“绵州。”


    “绵州?”掌柜后知后觉反应过来,谭家祖籍貌似就在绵州,想多问两句,只看谭盛礼牵着个男孩走远了,乞儿问谭盛礼,“谭老爷难过吗?”


    杨家的荣耀,照理说该说谭家的,要是那样,谭盛礼就不会这么辛苦了,谭盛礼道,“不难过,事已至此,难过又能如何呢,走吧,再去其他书铺转转。”


    接下来几天,他天天带着乞儿逛各街的书铺,乞儿发现,和私塾学堂离得近的书铺多卖科举相关类的书籍,且价格略高,除开这几个地方的书铺,其他书铺的书以纸张墨水好差论价,纸越好墨越好的书更贵,和绵州大不相同,和郡城更千差万别,他和谭振兴说,后者露出副‘你才知道啊’的神情,京里达官显贵多,他们读书写文章,笔墨纸砚极其讲究,这些天他们虽在屋里写功课,但耳朵时时刻刻在听外面人讨论京城物价呢。


    天子脚下,寸土寸金,同样的四书五经,能卖到几十上百两高价,不稀奇。


    “乞儿,咱们是从小地方来的,你在外表现稳重些,别动不动就露出副没见过世面的样子,看着很丢脸呐!”谭振兴道,“关起门咱们自家人没什么,人前万万不能丢了分寸。”


    这是谭佩珠和他说的话,从他成为举人的那天起,他就格外注意言行了。


    “是。”乞儿颔首,又和谭振兴说起这几日的见闻来,除了书铺,他们还逛了好多铺子,整体而言,柴米油盐肉相对稳定,布料首饰字画价差显著,这点和绵州不同,绵州物价是根据街道的繁华程度来定的,价格不稳定,他问谭振兴,“振兴哥知道原因吗?”


    谭振兴:“……”他怎么知道,他又没出门,他反问乞儿,“你知道?”


    乞儿笑了,故作神秘地拉开凳子坐下,旁边谭振学道,“和朝廷有关吧。”


    柴米油盐是百姓生存生活的根本,任由商人哄抬物价容易引起百姓暴动,首饰字画则不同,买得起金银首饰古玩字画的人家多家境富裕,朝廷放宽管束能多征不少税,何乐而不为。


    皇上励精图治,以百姓利益为先,是明君。


    乞儿点头,“振学哥说的有理,不过谭老爷还说了个原因。”现户部尚书姓杨,出身武将世家,哪怕其弃武从文,但他仍坚持武不可废,朝中有官员不满在军营将士方面贴补大量钱财,联名奏请皇上削减兵力,杨尚书坚决反对,在金銮殿上直接和他们吵了起来,文数并重就是吵架提出来的,国库是否充盈和户部息息相关,皇上有心改革税制呢。


    后边的话谭盛礼没说,乞儿却有所感觉,因为谭盛礼给他讲了算学的用处,世人对算学的印象停留在账房先生,实则不然,算学和身边很多事都息息相关,不仅仅是算账,朝廷重视算学,必然有其道理,绵州离得远,读书人是为科举而学算学,京里人更为敏锐,几岁大的孩子就开始学算学了,比起背书读文章,他们走路背的算学,街边玩石子的孩童不会背诗也会算学,这种洞察力不是谁都有的。


    京城的氛围,和绵州完全不同。


    他转述谭盛礼说的理由,谭振兴眉头紧皱,“长此以往,十几年后,京城的读书人岂不比其他州府的更有优势?”


    这是必然的,天子脚下,权势更重,与生俱来的敏锐力不是乡野书生能比的,关于这件事,谭盛礼早就说过,官家子弟走科举要比寒门学子轻松,想到自己乃帝师后人,谭振兴觉得无比庆幸,如果他生在普通人家,穷尽毕生精力能考个秀才就顶天了,哪有机会来京城啊。


    更不会有机会看到老祖宗威风凛凛的过往,身为谭家长子,不敢再让谭家没落了,至少,见过京城的繁华,没办法再回到惠明村做个游手好闲混吃等死的少爷了。


    呜呜呜……他祖父他们到底都错过了什么啊,谭家无限荣光,就被他们给埋没了啊,呜呜呜。


    刚刚还好好的,突然就泪如泉涌,乞儿和谭振学莫名,“大哥,又哭什么啊?”


    “呜呜呜,就觉得我们太不争气了。”以前的谭家何等风光啊,怎么会落得那步田地,没有他父亲,他不敢想象现在的谭家成什么样子了,“呜呜呜,我们不肖啊。”


    谭振学:“……”


    这话谭盛礼说过很多次,谭振兴从来没有如此深刻的认识,他们确实不肖啊,父亲没有打错他们。


    反省后的结果就是他整晚没睡,看了通宵书,头悬梁锥刺股,连续几天都如此,勤快得其他举人望尘莫及,谭振学担心他承受不住,偷偷将此事告诉谭盛礼,本意是让谭盛礼劝劝,不等谭盛礼找谭振兴谈话,他自己看书看晕过去了。


    晕过去前,抱着桌上的书笑得像个傻子,“嘻嘻嘻,嘻嘻嘻……”


    然后就是沉重冗长的鼾声。


    谭盛礼:“……”


    谭振兴的鼾声堪比打雷,好几个举人敲门询问发生何事,得知谭振兴睡着了,几人哭笑不得,结伴来京,他们对谭振兴的鼾声略有耳闻,有人劝谭盛礼,“离会试还有很长时间,绷太紧不好,谭老爷,我们傍晚要去游湖,你可要去?”


    谭家人低调,进京后不曾拉帮结派参加文会诗会,谭老爷出门转悠,几位公子在屋里做功课,不受外界干扰,极为刻苦。


    来年会试,谭家还是有机会高中的。


    谭盛礼拱手,“谭某傍晚有事,就不去了,祝诸位玩得尽兴。”


    谭盛礼答应大丫头傍晚去看她,小院人多,谭佩珠害怕出事,日日拘着姐妹两在房间里练字画画,偶尔有其他小姑娘找她们玩,谭佩珠也不让她们离开小院,连续几次,其他人觉得无趣就不怎么和她们走动了,姐妹两天天盼着谭盛礼去看她们。


    不止谭盛礼,谭振兴他们也去了,睡到傍晚,谭振兴突然从床上坐起,嘴里喃喃念着文章,得知自己从早上睡到傍晚,很是发了通牢骚,抱怨谭振学不叫醒他,白白浪费了几个时辰,不读书,对不起谭家祖宗传承下来的血脉啊。


    为振兴家业而读书,谭振兴已然能深刻体会祖宗们死前留下家祭无忘告乃翁时的心情了,换了他,他也会这般叮嘱后人的……转而想想自己到现在还没有儿子,不禁悲从中来,尽管谭振业告诉他女儿如何好,不知为何,他发现自己还是更喜欢儿子。


    “父亲,二弟年纪不小了,是否该为其张罗亲事了?”他没有儿子,弟弟们不能没有儿子啊。


    无辜被提到婚事的谭振学:“……”


    谭盛礼侧目,看向脸颊微红的谭振学,又看了眼不远处的两抹身影,“稍后再说罢。”


    石桌旁,听得谭盛礼回答的孙婉娘面露哀怨,她对面的孙氏鼓着眼,脸色亦不怎么好看,不过不是因为谭盛礼,而是她的好姐妹,当时允许她跟着进京是有意撮合孙婉娘和谭盛礼,意在拉拢谭盛礼,却不想到头来自己引狼入室,进京后,孙婉娘先是在陆甘通面前装柔弱,求他想法子找个住处,众所周知,大学后院只有考生家眷能住,两人竟暗通款曲有了首尾……姐妹相互照顾扶持,孙氏忍了,哪晓得孙婉娘会有身孕。


    孙氏心里就不太好受了。


    而孙婉娘心里又何其好受,她心仪的是谭盛礼,守寡多年就谭盛礼入了她的眼,到头来被陆甘通威逼利诱给他做妾,心里何尝甘心。


    此番看到谭盛礼,孙婉娘心里不适,强打起精神上前给谭盛礼见礼,刚屈膝,止不住心里反胃,背过身干呕起来。


    谭家众人:“……”


    不就拒绝她的爱慕,犯不着见人就呕吧,谭振兴他们对视眼,心里都不舒服,谭盛礼似乎并不介意,拱手,“可是身体不适?初来京城易水土不服,请个大夫瞧瞧吧。”


    房间里的谭佩珠听到谭盛礼声音,忙迎出来,大丫头更是哭红了眼,拉着谭盛礼进屋时不忘给谭盛礼行礼,看得谭盛礼好笑,倒是不再看孙婉娘了,待听说孙婉娘有了身孕,他感叹了句造化弄人然后没了下文,问谭佩珠她们是否习惯,有没有麻烦。


    谭佩珠事无巨细的回答,完了说起另外件事,“父亲,后边有灶台,我们能自己煮饭烧菜吗?”


    京里物价贵,即使衣食住行已算便宜,但仍不少,她看有人自己在灶房煮吃食,开支能节省大半,灶房有灶,架上她们自己的锅就能用。


    “好,你们烧火,我和二弟他们出城砍柴!”谭振兴插进话来,不砍柴的日子是太空虚了……


    第96章


    不砍柴就没法活动筋骨,不活动筋骨就没法施展腿功,他日再遇到土匪要怎么应对?腿功如同学业,都不可荒废。


    要不是谭佩珠说起此事,谭振兴都没想起已经好多天不曾砍柴挣钱了,坐山吃山空,长此以往不行的,谭振兴焦急道,“父亲,砍柴吧。”砍柴刻不容缓。


    谭盛礼扫了他眼,他瞬间噤若寒蝉,小心翼翼地望向谭盛礼,眨了下眼睛,楚楚可怜的咬住了下唇,却听谭盛礼道,“来京多日,不曾去街上转过,明日去吧。”


    谭振兴喜出望外,可想到京城物价,喜色荡然无存,毕恭毕敬地回答,“是。”


    他们手里没有多少银钱,来京时,长姐偷偷往他们衣服里缝了银票,而那钱毕竟是徐冬山的,他们有什么脸面花徐家的钱,但若要花他们的钱,谭振兴宁肯不出门,省出银子在京里租个宅子,他们人多,住在大学开销并不算小,而且不知为何,住这他不踏实,说话做事束手束脚的,继续下去,难保他不会闷出病来。


    越想脸色就越挂不住了,谭盛礼懒得看他,和谭佩珠说,“你们想生火做饭就做吧,忙不过来的话让你大哥帮忙。”


    想到自己那无与伦比的糟糕的厨艺,谭振兴深吸口气,欣然应下,家人不嫌弃,他又何须拒绝,他的厨艺不及谭佩珠和汪氏,比其他读书人强多了,没有什么问题的,他问谭盛礼,“要不要砍柴?”


    谭盛礼睨他眼,他又不吭声了。


    “等几天再看。”谭盛礼说了句,转而问起谭佩珠是否结交了朋友,小院日子枯燥,认识两个朋友是好事,聊及这个问题,汪氏深深地看了谭佩珠眼,进京后,谭佩珠像变了个人,主意正,雷厉风行,极为强势,旁家小姐姑娘来,她看似笑盈盈的,实则疏离又淡漠,大丫头她们要出门玩耍,谭佩珠总会找千奇百怪的理由将她们留在屋里,仿佛大丫头她们出门会出事似的,整个人变得疑神疑鬼起来。


    谭佩珠垂着头,唇边挂着浅浅的笑,“父亲,佩珠心里明白,你和哥哥们安心读书,不用担心我们。”


    表情自然,谭盛礼顿了下,叮嘱道,“遇到事要说。”他怕谭佩珠学她长姐,什么事都闷在心里,报喜不报忧,他毕竟是男子,没法天天过来。


    “是。”谭佩珠从善如流。


    和谭佩珠聊完,谭盛礼才拉过大丫头,“大丫头怎么了?”


    大丫头随谭振兴,眼泪像洪水,说来就来,她揉了揉眼睛,红嘟嘟的唇抿成了条直线,“大丫头想祖父了。”绵州的家好,院子宽敞,想去哪儿都行,天天都能看到谭盛礼。


    她哭,二丫头就跟着哭了起来,“二丫头也想祖父了。”


    二丫头的哭没有眼泪,扁着嘴,腮帮子鼓鼓的,看得谭盛礼软了心,大抵上了年纪,他愈发喜欢小孩子,没法对她们说重话,他道,“以后祖父有空了就看你们。”


    姐妹两收起委屈,顿时笑容灿烂起来,翻脸比翻书还快,谭振兴叹为观止,不敢相信两个闺女是自己的种,太诡异了,更诡异的还在后边,两个丫头竟给自己备了礼物,是她们写的字,字大如箩筐,他有,谭振学有,谭生隐也有。


    八个字:天道酬勤,勤能补拙!


    以他在襁褓就启蒙的几十年资历来看,这八个字不是鼓励人的,而是明晃晃地骂他们蠢,他脸色僵硬地接过,佯装欢喜非常的模样道,“写得真好看,谁教你们的?”


    就那酬字和勤字,快成糊成坨的面团了,他能认出来全靠他学识渊博见微而知著。


    “小姑教的,小姑说把这副字挂在墙上,父亲和二叔生隐叔会更勤奋刻苦的。”大丫头铿锵有力道。


    刚熬完几个通宵的谭振兴:“……”天底下的读书人恐怕没有比他更刻苦的了,再刻苦,只能挤吃喝拉撒的时间了,想到此,他朝大丫头竖起大拇指,这个办法都想得到,天资聪颖,好像是他亲生的无疑了。


    坐了半个多时辰,待外边亮起灯笼谭盛礼才离开,回到房舍,和谭振学说起他的亲事来,会试就在明年,等会试后再说,提及亲事,谭振学脸红,“任凭父亲做主。”


    “还有生隐……”谭盛礼说,“你也该想想自己的亲事了,你爹娘就盼着你能成家了。”


    谭生隐脸颊滚烫,“是。”


    说实话,两人心思都放在读书上,不怎么考虑成亲的事,都怪谭振兴,来京途中逮着机会就分享他成功生女的经验,女儿虽好,但不能继承祖宗遗志,告诉他们,要想生儿子,饮食起居生活习惯就得和他不同,其中还聊到些让人脸红心跳的事,以致于忽然听谭盛礼说起成亲,两人不由自主就想歪了。


    “记得给你爹娘写信报平安。”


    谭生隐颔首,“是。”


    “夜里早点睡,明天出去转转吧。”谭盛礼又交代了句,谭生隐应声回答。


    他们出门闲逛,谭盛礼则带着乞儿去了朝廷办的学堂,学堂是专门为远道而来的考生子弟备的,束脩少,夫子曾在礼部为官,因意外双腿落下残疾后辞官做了学堂夫子,夫子姓薛,年纪和谭盛礼相仿,他考察乞儿功课后,开门见山的问谭盛礼,“谭老爷何不亲自教导呢?”


    帝师后人,学问广博,性情宽厚,在民间颇受读书人敬重,世间没有比他更好的老师了。


    谭盛礼拱手,“谭某虽能教他学问,却教不了和同龄人相处的乐趣,再者,受教于不同的老师更有益思考进步。”谭盛礼坚信老师对学生有很深的影响,自始至终受教于同个老师,容易将其所有的优点缺点都学了去,等行为处事的观念养成就不容易纠正了,像乞儿这样年纪大的孩子,他希望能拜不同的老师,学习他们身上的长处,反思他们身上的短处。


    他如实告知自己的想法,薛重若有所思,“近朱者赤近墨者黑,谭老爷不怕我把人教坏了?”


    “薛夫子严重了,谭某见过不少夫子,谦逊的夫子害怕教坏学生因此只教学问而私底下和学生没有往来,贪婪的夫子追逐名利教学问时多和学生相处传播自己的美名,自信从容的夫子教学问又教做人却不在意旁人评价……”


    谭盛礼不偏不倚,回答却有奉承之意,薛夫子挑眉,直言,“谭老爷是在恭维我吗?”传言谭盛礼并不是谄媚之人,面前的人,谈吐上乘,气质上乘,不像深藏不露的人。


    “非也。”谭盛礼道,“谭某论述现状而已。”


    薛夫子笑了,谭家人未到京城时他就听过谭盛礼的事儿了,也知道乞儿是他收留的乞丐,此举在巴西郡大受读书人赞赏,据说由此巴西郡风气极好,进京不久就急着给乞儿找老师,可见不是为博名声而虚情假意之人,薛夫子看向五官稚嫩却已有几分风骨的乞儿,“你运气很好。”


    多少人活到百岁都遇不到这样的贵人,乞儿在这么小的年纪却遇到了,是运气,也是缘分。


    乞儿拱手,“先生说的是。”


    学堂里只有四个学生,两人比乞儿年纪小,上午在学堂听课,下午随薛夫子外出,他去了很多地方,做了什么事说了哪些话回来都悉数说给谭盛礼听,问谭盛礼他有没有做错,虚心得很,让旁边的谭振兴汗颜,他像乞儿这么大时,哪儿懂得反省己身啊,天天盼着长快点,成亲就不用读书了。


    比起乞儿,礼节方面他好像稍逊些,论诚实也不如乞儿。


    回想过往,他就是个坐井观天自得其乐的无知小人,给谭家列祖列宗蒙羞了啊,幸亏他迷途知返,振作起来,否则死后有何颜面去见谭家祖宗啊,难得的,他鼓励乞儿,“薛夫子教学别致,你跟着他多看多观察,以后能少走许多弯路。”


    至少不用等长大后要拿棍子才掰得过来,这么想想,自己真是个不肖子啊。


    就说他兴致勃勃的说砍柴贴补家用,想得简单,完全没注意是否可行,京外有山,出城后要走几里路不说,且那些山都是有主人的,不允许百姓进,听说有片山还是猎场,皇上组织秋猎的地方……他们想砍柴?不想被当成刺客抓起来的话少说得走十几里地……有那个功夫,做什么事不好啊。


    说来遗憾,谭振兴甩了甩自己腿,哀叹连连,多好的腿功啊,不得不荒废了,既然砍柴行不通,他决定去挑水,哪晓得京里大户人家不缺井,小户人家多是自己提水喝,或许是京里民风开放,男女老少都自己拎着桶在井边排队提水,挣钱的路子又断了。


    最后就剩下抄书……在谭振兴眼里,那是读书人走投无路无计可施穷途末路能想到的法子,作为帝师后人,不该是这样的,他和谭振学说,“要不我们再看看吧。”


    “好。”


    抄书需要久坐,坐久了身体吃不消,谭振学更倾向于找个能强身健体的活儿。


    他们商量,谭盛礼并不插话,直到谭振学问,他才说,“如果没有好的路子,我给你们介绍个活儿,先写功课,待会我和你们说。”


    针对他们诉求,谭盛礼介绍个很适合他们的活儿,去码头扛麻袋。


    谭振兴:“……”想想好像还是抄书更有志向,每抄本书就能重新读,挣钱的同时又能达到温故而知新的目的,两全其美啊。


    “这儿离码头说远不远,每天忙半日就够了。”谭盛礼道,“你们以为如何?”


    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他们还能说什么,硬着头皮上啊。


    翌日清晨,天蒙蒙亮他们就收拾好出门,不知是不是害怕他们阳奉阴违,谭盛礼也跟着,哪怕谭振兴再三保证不会偷懒,谭盛礼仍跟去了码头,雾气笼罩的江面,看不到尽头,生平第一次看到江的谭振兴难掩兴奋,正欲吟诗两首表达他心里的激动,余光扫到街边蹲着的汉子们时,诗卡在嗓子眼,吟不出来了。


    都是来干活的,那些人穿着粗布短衣,脖子上挂着擦拭汗水的帕子,没有船来,他们有秩序的蹲在角落里,手里捏着块馒头……乍眼瞧着,莫名心酸,因为其中还有几个白发苍苍的老人,身材矮小,身形单薄,不像能做苦力活的。


    还有身材魁梧的壮汉,身量颀长的女子,没错,他没有眼花,是女子。


    谭振兴瞠目,“父亲……”


    “勿妄议她人,待会有管事过来登记……”谭盛礼抬眉,目光望向平静无波的江面,温声提醒,“用不着逞强,能扛多少扛多少。”


    谭振兴咽了咽口水,“是。”


    东边缓缓跳出轮圆日,照亮了江上雾气,管事来了,蹲着的人们像难民扑食的跑了过去,在离管事几步远时,忙依着秩序排队站好,管事拿出纸笔,问人名字开始登记,谭振兴看了眼队伍,和谭盛礼说,“父亲,我们去了。”


    “去吧。”


    轮到他们时,管事目光微滞,“名字……”


    “谭振兴。”


    “谭振学。”


    “谭生隐。”


    报出三个名字,管事拧眉,偏头看向不远处站着的谭盛礼,迟疑道,“读书人,有力气吗?”


    被人质疑,谭振兴挺起胸膛,身体站直,大声道,“有。”心里却诽谤,读书人怎么了,他们打过土匪,在场的人打过吗?


    “麻袋重量不等,不知几位能扛多重的?”管事语气凝重,频频看向视线落在江面的谭盛礼,心思快速转着,随即招呼身侧的小厮过来,小声叮嘱着什么。


    谭振兴站在他身前耐心等着,尽管心里不悦,面上硬是没表现出分毫,待小厮离开,他才道,“五十斤罢。”


    管事的登记好,让他们去边上站着,待会船只靠岸,有人负责卸货,他们将麻袋搬上马车即可,担心谭振兴听不懂,管事细致地讲解了遍。


    谭振兴:“……”连这点事都看不明白,好意思说他是谭家长子帝师后人吗?管事太瞧不起人了吧。


    等待的间隙,他走到谭盛礼身旁,“父亲,码头风大,你先回去吧。”


    “无碍,我在边上看着。”


    第97章


    码头热闹,有做苦力活的杂工,有吆喝叫卖的摊贩,有南下经商的商人,也有送别友人的书生,还有依偎在父母身旁的孩童,以及等客船靠岸后涌过去行乞的乞丐,人生百态,在这码头都能看到,谭盛礼观察着过往行人,鱼龙混杂,人们不曾起争执,各司其职的忙活着。


    江面的雾慢慢散开,喧嚣声更大了,谭盛礼站在那,像颗树,再刺眼的阳光都无法撼动他分毫,他身长玉立,气质出众,即使穿着身素色长衫也难掩贵气,登记好杂工名字的管事安排他们去前边候着等货船来,他望了眼身后宽敞的街道,思索片刻,抬脚走了过来。


    谭盛礼注视着凉亭里依依惜别的几个读书人,忽然听到人搭讪,“谭老爷……”


    是刚刚的管事,他俯首,腰间玉佩的流苏随着他的动作晃了晃,恭顺道,“小的是杨府管事。”


    杨家和谭家渊源深厚,京里人都说杨府有今天是托谭家帝师藏书的福,老爷深以为然,提到谭家既敬畏又轻视,敬畏帝师学识深厚,哪怕学点皮毛都能在朝堂有这般建树,如果能熟读其所有书籍,又该登峰造极到何种程度啊,至于轻视,则轻视帝师子孙,家有藏书却不懂珍惜,为了享乐连父辈遗志都舍弃了,不配为谭家子弟。


    故而听闻谭家出了位风骨清奇光风霁月的人物,老爷很是关注,派人盯着谭家人的动静,不曾想他们会找到码头来,想到老爷书房的藏书,管事感叹冤家路窄,怀疑谭家是冲着祖宗书籍来的,毕竟京城上下的人都知道谭家藏书在杨府,他们如果上门让老爷归还书籍,老爷就难做了。


    他已经派人通知少爷去了,此番先来探探谭盛礼的动机。


    “杨管事。”谭盛礼身量比管事稍高,眼神不期然的落在他图纹繁复的衣领上,衣领右边,绣着小小的杨字,他恍然,“可是给管事添麻烦了?”


    载货的船只已经靠岸,谭振兴站在岸边等待扛麻袋,阳光明媚,三人站在人堆里格外显眼,谭盛礼解释,“还望管事别多想,犬子整日在屋里读书,有心给他找点事做而已。”纸上得来终觉浅,唯有亲眼去看,亲耳去听,亲眼去看,才不会纸上谈兵,泛泛而谈。


    他神色坦然,管事倒不知说什么了,沉吟片刻,低眉顺目道,“不麻烦,小的问问而已,扛麻袋辛苦,害怕几位少爷承受不住。”


    养家靠谭家的书从武将转成文官,谭家人却沦落到给杨府做苦力活的地步,传出去对杨府名声不好。


    “多谢管事提醒,他们天天砍柴贴补家用,习惯了。”


    管事语塞,好在他派去知会少爷的小厮回来了,他行礼,“小的还有事处理,先行告退。”


    说着,他大步走向小厮,“少爷怎么说?”


    “少爷说给谭家人两百两银子,让他们以后别在咱面前晃了。”


    管事皱眉,看了眼目光平视着前方的谭盛礼,直接给钱谭家人怕不会接受,他想了想,“去问问老爷的意思吧。”京里多少双眼睛盯着,行错半步就被惹来话柄,杨府好不容易摆脱武将的头衔,如果因此事又被人们品头论足说是武夫出身,老爷不得气死啊。


    小厮瞟了眼岸边扛麻袋的读书人,“是。”


    谁能想到,堂堂户部尚书府,会因谭家人的到来乱了阵脚呢,谭盛礼亦不知,他走向扛着麻袋走路颤巍巍的谭振兴他们,问他们,“重不重?”


    谭振兴嘴角勉强扯出抹笑意,想说不重,可不争气,眼泪哗哗的往外涌,啜泣道,“重。”


    五十斤比想象中要重得多,麻袋落在肩头的刹那,连人带麻袋差点撞地上,顾及周围有很多人看着硬生生憋住了,“父亲……京里人的钱不好挣啊。”谁说的遍地是黄金,骗人呢。


    “没事,慢慢就习惯了,五十斤太重就三十斤罢。”谭盛礼跟着他们,说话分散他们的注意,奈何几人动作慢吞吞的,被后边人赶超……


    等谭振兴他们把麻袋扛到马车旁卸下,刚刚排他们后边的汉子又扛着麻袋来了,也就说,他们走一趟,人家走了两趟,而且人家肩膀扛的两个麻袋,谭振兴:“……”


    明明他们天天进山砍柴练腿功,速度怎么就如此慢呢?他低头,目光灼灼的看向汉子双腿,汉子将长袍系在腰带里,露出的腿并不算粗壮,他磨了磨自己脚底,心想没理由会差劲这么多啊,他的腿可是踹过土匪的,怎么连个扛麻袋的汉子都比不过,所谓敏而好学不耻下问,他问汉子,“这位兄台,你以前是练过吗?”


    汉子茫然的啊了声,看看谭振兴,又看看谭盛礼,知道他们是读书人,和自己不同,局促道,“是。”


    谭振兴又问,“怎么练出来的?”他也天天练,怎么就练不出来呢?


    汉子摸头,“天天来。”


    谭振兴了然,简单的说就是熟能生巧,天天扛麻袋,越扛速度越快,他踢踢腿,坚决不能落于人后,唤揉肩的谭振学道,“二弟,咱们也快点罢。”


    话完,嗖的下就冲了出去,冲到半路,回眸催谭振学他们快点,大有和汉子比个高低的阵仗,这不服输的劲儿看得谭振学扶额,回了句,“来了。”


    然后就看谭振兴跑得更快了,步伐紧张轻快,比那日在土匪面前表现得还激动。


    谭振学:“……”


    “他怎么了?”汉子云里雾里,他在码头扛了几年麻袋,从没遇到过读书人主动来扛麻袋的,更不曾看到流着泪扛了个麻袋后又欢呼狂奔的,他眼里充满了困惑。


    谭振学不知怎么向他解释,礼貌地笑了笑,“无事。”他解释道,“以前没有扛过麻袋,刚开始,总会有点激动。”


    熟悉谭振兴如他们,当他振兴的眼神落在汉子腿上那刻他们就知道谭振兴想什么,谭振学不好明说,不着痕迹望向面露无奈的谭盛礼,心下庆幸他来了,要不然谁压制得住谭振兴啊,他说,“父亲,五十斤太重了。”


    身体吃不消。


    “五十斤太重就三十斤罢,我与管事说说,量力而行。”谭盛礼没有丁点指责之意。


    谭振学颔首,“是。”


    待谭盛礼和管事说明,谭振学和谭生走向货船,却看谭振兴扛着个五十斤的麻袋,还让人往上再加个麻袋,他咬着牙,双腿止不住地颤抖,后边的人看他吃力,摆手道,“先走吧,扛两个麻袋会要你老命的。”


    对做体力活的人来说,身体是出不得岔子的,但凡受点伤就得养很久才能恢复,他们不知道读书人怎么跑到码头搬货,却是善意地提醒。


    哪晓得谭振兴不肯,放低重心,喘着粗气道,“我能行。”


    不知是汗还是泪,大滴大滴的顺着脸庞滑落,担心他逞强受了伤,谭振学和谭生隐忙上前劝他,“大哥,来日方长,咱们今天累狠了,明早起不来不是就耽误了吗?父亲和管事说了,咱们扛三十斤的麻袋就好。”


    “三十斤?”谭振兴仰起头,汗水眼泪糊了整张脸,“那就搬三十斤?”


    “嗯。”


    “呼。”谭振兴挺直腰,直直将麻袋摔下,工钱是根据麻袋重量给的,重量越重,扛的麻袋越多工钱越高,既说好三十斤,扛五十斤的麻袋就不划算了,他长长地吐出口气,揉揉肩,走向三十斤麻袋的队伍,“给我两麻袋。”


    谭振学:“……”他的话是白说了?


    好在有谭盛礼,他劝谭振兴,“扛一个罢。”


    声音清润,疲惫不堪的谭振兴猛地没听出来,爽快的说不用,偏头看是谭盛礼,忙把话收了回去,“父亲说的是。”


    可能扛过五十斤麻袋的缘故,三十斤的麻袋扛在肩上轻松得多,简直健步如飞……然而两趟就坚持不住了,速度越来越慢,慢到后边,步履蹒跚像个老人,谭盛礼不催他们,跟着他们来回走,时不时找话题和他们聊。


    太阳慢慢升高,在几个汉子同时冲向最后个麻袋后,活儿终于完成了。


    后背衣衫早已打湿,汗水像雨唰唰唰的往下淌,谭振兴精疲力竭,其他汉子们就地坐在阴凉的地儿休息,他害怕丢读书人的脸,硬是拼着最后口气冲进凉亭,在亭边围栏边的长凳才坐下,脸贴着冰凉的柱子,呜呜呜失声啜泣。


    亭里有路过乘凉的人们,被谭振兴吓得抓起包袱就走。


    谭振兴是真顾不上了,屁股贴着长凳就挪不动了,谭盛礼提着壶茶来给他们解渴,久旱逢甘霖,谭振兴恨不得仰天长啸。


    麻袋装上马车已经运走了,管事大声吆喝着排队领工钱,听到工钱二字,瘫坐着的谭振兴双眼亮了亮,站起时双腿不听使唤的软了下去。


    “父亲,好像走不动了。”


    累,太累了,简直不是人干的活儿,真不知其他汉子是故作轻松还是真不知道累,他撑着围栏,麻木地抖了抖腿。


    “无事,休息会再去。”谭盛礼去茶铺还了水壶,和茶铺老板聊了几句,他风度翩翩,谈吐高雅,再看累得衣容狼狈的谭振兴他们,完全不像父子,缓过劲来的谭振兴也意识到这个问题了,正了正衣冠,问谭振学,“好看点没?”


    “嗯。”


    领工钱的队伍排得很长了,谭振兴满意地往外走,“领工钱吧。”


    扛个五十斤的麻袋给六文工钱,扛个三十斤的麻袋给四文工钱,谭振兴边过去排队边计算自己该领多少工钱,队伍里的人和他差不多,嘴里不住的念叨着,“二十九个麻袋,五十斤的十四个,三十斤的十五个,十个五十斤的麻袋六十文钱,四个是二十四文钱,加起来就是……”


    谭振兴前边的是个体型壮硕的汉子,手臂比徐冬山的手臂还粗,看看他,再看看自己,谭振兴识趣的闭嘴不说话,倒是他后边的谭振学和那人说,“一百二十四文钱,兄台该领的工钱。”


    汉子回眸,眼神带着被人打断后的不满,然而看到谭振学的打扮,脸上的不满敛了去,怔怔地问,“你是读书人?”


    谭振学拱手,“是。”


    汉子没作声,眼皮上掀,嘴里嘀嘀咕咕的仍自己算,可他算学不好,到管事面前都没算出个数,管事报他的麻袋数和工钱和谭振学说的相同,领了工钱后,他不着急走,而是在等什么。


    他后边就是谭振兴,谭振兴算学不差,多少工钱早算清楚了,哪晓得和管事报的数有偏差,麻袋数翻倍不说,工钱更是多得离奇,谭振兴回眸张望,谭盛礼还在茶铺前和老板在聊天,他心下窃喜,然而又怕出事,半晌,按耐不住狂喜躁动的心,决定老老实实提醒管事弄错了……谭盛礼耳聪目明,要知道他昧着良心多收钱肯定不会放过自己的,他虽然很想多挣点钱,但害怕挨打。


    管事像没听到,吩咐账房先生数钱,谭振兴深吸口气,大声道,“管事,你给算错了。”


    对杂工而言,最怕的就是算错工钱,听闻工钱不对劲,后边排队的汉子们纷纷走上前来,管事面不改色,“账本上记着呢,谭振兴,五十斤的麻袋十个,三十斤的麻袋一百一十二个,工钱总计五百零八文……”


    谭振学嘴角抽了抽,想说不知谁记的账,五十斤麻袋十个?他能扛十个就好了。他道,“五十斤的麻袋我只扛了一个,三十斤的麻袋扛了十二个,你们记错了。”他自己干的活还能记不清楚?


    “你的意思是算多了?”有人问。


    得知算多了工钱,刚刚那个汉子偷偷扯谭振兴袖子,谭振兴不懂其意,抽回自己袖子,义正言辞道,“是的,我扛了多少麻袋我都记着的。”实事求是,不该他要的不能要,他们要走科举,得爱惜名声,父亲好不容易带着他们来到京城,怎么能因这点蝇头小利而坏了谭家名声呢。


    想清楚其中利害,他神思清明了许多,“我的工钱五十三文,给我五十三文就行。”


    不义之财万万不能要。


    轮到谭振学和谭生隐,工钱仍然多算了,谭振兴撇嘴,不由得多看管事两眼,瞧着挺精明的人,怎么连账都算不清楚,背后的东家得被他坑成什么样子啊,不禁同情管事背后的东家了,叹了口气,却看领了钱不肯离去的汉子摊开手里的银钱,白着脸道,“我……我的是不是也多了啊。”


    “你的没多,是我们的多了。”难怪他扯自己袖子,是怕自己多拿了钱被旁人说他不诚实?谭振兴道,“你的工钱没有问题,安心收着吧。”


    扛麻袋不容易,扛完麻袋还得算账就更不容易,秉着乐于助人的原则,谭振兴朝后边道,“你们如果算数不好可以问问我们。”


    哪晓得没有人附和他的话,而是自顾在心里盘算,其中那两个白发苍苍的老人宁肯去请教旁边摊贩都不肯请教他们。


    他们是举人哪,有功名的,谭振兴觉得自己在这遭到了鄙视,被鄙视就算了,有人质疑他和管事是同伙,故意做戏给他们看以便将来少算工钱给他们。


    谭振兴:“……”


    人心怎么就这么复杂了,他纯粹想做件好事而已,和谭盛礼说起此事,心里失落。


    “百果必有因,振兴可知他们为何如此?”谭盛礼问他。


    谭振兴摇头,想到某种可能,有些不敢相信,正欲说给谭盛礼听,被谭振学制止了,谭振学道,“许是以前发生过书生伙同管事少算工钱的事儿吧。”


    谭振兴:“……”难道不是那些人嫉妒他们会读书又会干活而故意排斥?


    他识趣地闭上嘴,多说多错,幸亏谭振学拦住他。


    “今日扛麻袋有何心得?”谭盛礼淡淡看了眼谭振兴,低低问道。


    谭振兴不着急回答,看向谭振学,谭振学思索道,“单论扛麻袋的话,不止是力气活,调整身体和角度,能省些力气的,只是寻常人容易忽略罢了……”聊了两句扛麻袋,谭振学又说,“码头人多,但氛围很好,杂工们能相互体谅彼此的艰辛而互相照应,摊贩们能感受他们的不易能帮其算账……”


    谭盛礼认真听着,谭振学观察入微,说的不错,他看向谭生隐,谭生隐低眉回答,“我不及振学哥观察得仔细,从街道停靠马车的地方到货船我们要走六十七步,扛三十斤的麻袋耗时最长,挣的钱最少,我有注意个子最高的那人只要了三十九步,他每趟扛了四个麻袋,速度和普通杂工差不多,他挣的钱是最多的……”


    比起谭振学,谭生隐的关注在算学方面,角度新奇,谭振学极为感兴趣,“难怪你低着头看脚下,竟是在数步子。”


    “也是给累的。”谭生隐不好意思,累是真累,哪怕有谭盛礼说话转移他的注意力也不行,只有数步子能让时间过得快点。


    最后是谭振兴,他咽了咽口水,满脸哀怨,他浑身疲惫,除了累就是累,哪有什么心得啊,真要说心得,他道,“我发现乞丐们只问客船下来的人要钱……”


    第98章


    谭振兴印象最深的就是这件事,细细思考背后原因,他猜测乞丐有气节,不忍讨要杂工们的辛苦钱,因此把目标锁定在客船上的陌生人,心中有道,乞丐值得人敬佩啊。


    他说的头头是道,谭振学和谭生隐都快以为是真的了,不过两人懂得察言观色,见谭盛礼面无表情,认定谭振兴说错了,并不附和他。


    谭振兴越说越兴奋,眉眼都跟着鲜活起来,“父亲以为如何?”


    谭盛礼叹气,“明日问问再下结论吧。”


    “……”亏他慷慨激昂说了这么多,竟然错了?尽管谭盛礼没有明说,这点默契谭振兴还是有的,他绞尽脑汁地再想,想不出比这更好的原因了。


    “时候不早了,我们吃了饭回去罢。”念他们忙活半日早饿了,谭盛礼请他们下馆子,京城口味和绵州略有不同,住在大学,厨子是根据各州府的口味而备的饭菜,今天不同,吃的是地道的京都风味,谭振兴吃得泪流满面,不是热不是累而是给感动的,他泪雨如下,“父亲,多亏有你教诲,否则儿子此生恐怕都没机会品尝这美味佳肴。”


    呜呜呜。


    谭盛礼:“……”


    原来老祖宗是吃这些长大的,难怪性情豁达学识广博无人能及,是和饮食有关,谭振兴边吃边抹泪,邻桌的客人看得捂嘴偷笑,低头窃窃私语,谭盛礼给谭振兴夹菜,“莫哭了,你若喜欢,日后经常来便是。”


    谭振兴剧烈地摇头,带着哭腔道,“不用。”全家人开销大,哪能常来饭馆吃饭,勤俭节约总没错的。


    饭后,他问谭盛礼能否给谭佩珠她们捎些回去,谭佩珠和汪氏来京后没有离开过后院,捎回去让她们也尝尝,还有两个丫头,在屋里都闷坏了。


    “好。”


    谭振兴点了两个特色菜捎给谭佩珠她们,他去后院送菜,谭盛礼他们先回房舍,累了半日,谭盛礼让他们休息半个时辰再看书,说着话,在楼梯间碰到人下楼,谭盛礼侧身颔首,却发现面前的人没动,他抬头望去,却是陆甘通和绵州两个举人,他拱手。


    但听陆甘通轻嗤了声,别开脸望着楼下,别扭道,“我有话与你说。”


    语气僵硬,谭盛礼回眸望了眼身后,确认陆甘通这话是对他说的,邀请他去楼上房舍,陆甘通绷着脸,神色严肃,朝后边人说,“两位先请,我和谭老爷说几句话。”


    趾高气扬,傲慢骄纵,看得谭振学蹙了下眉,抬眉看向自己父亲,眉眼温和如风,不卑不亢,极为从容,他眉头舒展开来。


    往昔秉烛长谈,如今态度千差万别,再难有在绵州时的和气亲近,谭盛礼心底生出几分感慨,面上客客气气的请陆甘通进了房间,四楼视野广阔,看得很远,依稀能看到天空在湖里的倒影,陆甘通的房间在二楼,略微阴暗,他前两次来京也住在二楼,本以为是绵州考生不受重视的缘故,当时他问旁人,那人说三楼以上的房间,是留给文风鼎盛的州府考生的,万万没想到谭盛礼能住到四楼来。


    房间格局差不多,家居摆设亦相同,但在陆甘通眼里就是认为这间屋的家具更好,明明都是从绵州来,凭什么谭盛礼能住到四楼,他肚里直冒酸水,不过想到有事和谭盛礼商量,克制住心底嫉妒,眺望着远处湖面装作不经意的问,“听说你要给振学说亲?”


    谭盛礼愣了下,想起谭振兴说这话时孙氏姐妹在旁边,想来是她们和陆甘通说的,他琢磨陆甘通的用意,沉思道,“来年就会试,我寻思着等会试后再说。”


    陆甘通蹙了蹙眉,又问,“令千金多大了?”


    谭家有两女,谭佩玉已经嫁人了,剩下谭佩珠,年方十四,谭盛礼给陆甘通倒茶,没有回答,而是问陆甘通是否有什么事,女孩不比男孩,名声于她们更为重要,谭佩珠来京后哪儿都不去,恐怕就是担心惹上麻烦,谭佩珠心思透亮,比谭佩玉更甚,从她管束大丫头她们就看得出来。


    “随口问问。”陆甘通生硬道。


    谭盛礼聊起其他,陆甘通欲言又止,那日客栈他先行离开后就变相地和谭盛礼撕破了脸,加上纳了孙婉娘而孙婉娘又心仪谭盛礼,他心里更不服气,暗暗和谭盛礼较劲,绵州读书人来京后,他挨个上门拜访与之结交,故意要谭盛礼看他人缘多好,哪晓得谭盛礼不当回事,天天带着陈乞儿去外边转悠,还送陈乞儿去了学堂,完全不和其他人来往。


    仿佛一拳打在棉花上,陆甘通心里闷闷胀胀的,他端起茶杯抿了口茶,不是以往品尝的苦茶,茶叶清香,是掌柜给他们备的,每间房都有。


    不知为何,陆甘通更不舒服了,他放下茶杯,望着谭盛礼那双和善的眼眸,语气缓和不少,“谭家没有主母,子女亲事可是由你做主?”


    男子不问内宅事,稍微注重名声的人家都不会让男子处理内宅事宜,但谭家不同,谭盛礼妻子去世多年,儿媳汪氏出身乡野理不清事儿,大小事都得谭盛礼拿主意,他这么问,是想确认而已,以免自己拉下脸开口,结果谭盛礼找借口搪塞他。


    谭盛礼隐约猜到陆甘通想说什么,诚实道,“几个孩子手足情深,长幼有序,亲事依着年龄排,会试后就该给振学说亲了。”言外之意还轮不到谭佩珠,佩珠年纪还小,谭盛礼想多留她两年,她年幼失母,过得不好,大些了又帮着做家务活,她的亲事,谭盛礼自是要慎之又慎的。


    他的话诚恳直白,陆甘通脸色煞白,心知谭盛礼猜到他意思了,没错,他想为儿子求娶谭佩珠,他见过谭佩珠,眉清目秀的女孩,天天和侄女待着,安静得很,同行几百里路,他几乎没听到过谭佩珠的声音,想来是个懂分寸知进退的人,儿子娶她。


    岂料人家瞧不上自己,他拂袖走人,谭盛礼起身送他,到门口时,见陆甘通转身,眼神充满怨怼,“陆某以为谭老爷仁爱宽厚,却不想待人市侩至极。”


    谭盛礼一头雾水,却也不作解释,目送他下楼,去隔壁看谭振学他们。


    两人睡着了,衣领半敞,露出磨破皮而红肿的肩,两人能忍,到现在半个字不吭,他打开墙角抽屉,拿出备好的膏药,轻轻替其涂上,真是累着了,他给两人涂完药都不见醒,正准备收起瓷瓶,谭振兴回来了,闻到熟悉的药味,他眉头紧皱,看谭盛礼拿着瓷瓶,忙上前,可怜兮兮道,“父亲,我后背好像也伤着了。”


    “趴着罢。”


    房里有矮塌,谭振兴趴上去,和谭盛礼说起后院的事儿来,孙氏不知起了什么坏心,竟主动找谭佩珠她们说话聊天,他去时孙氏就在屋里坐着,黄鼠狼给鸡拜年肯定没安什么好心。


    “父亲,你说孙姨娘是不是包藏祸心啊。”他提醒谭佩珠小心点,谭佩珠让他用功读书别担心她,他不担心谭佩珠,谭佩珠的能耐他是知晓的,他担心汪氏,汪氏这人唯唯诺诺没有主见,被孙氏带歪了怎么办,谭佩珠总不能时时刻刻盯着她罢。


    “父亲,我们还是趁早找个宅子出去住吧。”周遭环境不好,汪氏妇道人家很容易出事的,而且看面相孙氏就不是省油的灯,假如哪天说服汪氏暗地给自己纳妾怎么办?不是陷自己于不仁不义吗?


    谭盛礼轻轻揉着他发红的肩和后背,“过段时间罢。”


    “好。”


    话完,随之响起的又是振聋发聩的鼾声,谭盛礼手抖差点将瓷瓶扔了出去,稳住双手,他无奈地叹了口气,收好瓷瓶,关上门,然后去了后院,告诉谭佩珠和汪氏陆甘通找他的事,因陆甘通没有把话说明,他不好捅破那层纸,长嫂如母,汪氏留个心眼对谭佩珠有好处。


    汪氏认真听着,待谭盛礼走后,她面露愧色,“小妹,我是不是给你添麻烦了啊。”


    孙氏是她迎进门的,她看得出谭佩珠不喜欢孙氏,她想着老熟人了,能重新交好是好事,谁知差点惹了麻烦。


    “没有,大嫂别多想,和人相处弯弯绕绕多,大嫂别怕事……”谭佩珠安慰汪氏,问给她的书看得如何了,汪氏花容失色,“还剩下几页。”


    谭佩珠给她看的是汉书,里边有几位皇后贵妃的事迹,看得她冷汗涔涔,从来不知后宅争斗如此凶猛,她脸色惨白的看着谭佩珠,“小妹,以后咱们家也会如此吗?”


    “不会,家和万事兴,咱们是家人,要互相依赖互相扶持,但旁人就不同了。”谭佩珠握住汪氏的手,柔声道,“人心难测,后宅关系错综复杂,大嫂要多长个心眼,切忌与外人交心。”


    汪氏猛点头,“好,以后我听小妹的。”


    “不用,大嫂只要记住你是谭家长媳,举人妾室身份低,用不着和她们周旋,对方若是正妻夫人,礼貌上不让人挑出错就好。”


    “嗯。”


    这边谭佩珠教汪氏怎么和后院的人打交道,那边睡醒后的谭振兴他们已经写功课了,不知是不是巧合,谭盛礼布置的算学题和扛麻袋有关,东家有船粮食靠岸,请高矮两人扛麻袋,高个子力气小但步子大,矮个子力气大步子小,高个子扛五十斤的麻袋和矮个子扛三十斤的麻袋同时从码头到卸货的马车旁,但是,扛完所有麻袋后,矮个子的工钱比高个子的工钱多九十文,问高矮个子各扛了多少麻袋……


    不止算学,还有策论,题目很简单:乞丐行乞分人乎?


    这题容易,毕竟身边就有乞丐,等乞儿下学回来,谭振兴就问他乞讨时分人不,乞儿不明其意,回忆半晌,思考道,“分人的。”比如地痞无赖,他见着就跑,不敢上前乞讨,但如果是牵着孩童的老妪妇人他则积极很多,以前他说不出原因,以为她们面善,读了书之后他就懂了,女子心软,弱小面前更易产生怜悯,尤其是生产不久的妇人,爱屋及乌,看到别人家的孩子不自主的会露出善意。


    乞儿经验丰富,从地痞无赖到衙门大人都有讲,谭振兴好奇,“读书人呢?”


    乞儿沉默,碰到读书人,他少有主动上前,怕打扰他们探讨学问,又怕耽误他们时间,识趣的不往读书人面前凑,究其原因,乞儿道,“科举艰难,书价又高,我不问他们要钱,而且他们走路在和人探讨学问,没有心思关注其他人。”


    他看到的读书人都很刻苦,有伴儿的读书人低头问功课,没伴儿的低头看手里的书,很专注的。


    别说,谭振兴想想自己,还真如乞儿所说,他走在街上很少注意其他,卖柴卖水时专心吆喝,除非有人抢他生意博他关注,否则他不注意身边事情的。


    他又问乞儿几个问题,乞儿回答得严肃又仔细,生怕害得谭振兴文章出现偏差。


    不得不说,和乞儿聊过后谭振兴大有收获,要他说,这个问题用不着考策论,做经义题就行了,两刻钟就能完事,他沾沾自喜的研墨铺纸准备写文章,却看谭振学和谭生隐温习以前做过的功课,完全不着急写文章,他顿笔,隐隐觉得不对劲,不是他们不对劲,是谭盛礼,谭盛礼博闻强识,既然指出是策论肯定有他的道理,他提笔就写好像太草率,思忖片刻,决定等明日去码头问问乞丐回来再动笔。


    然后,他就后悔了,因为不同答案背后的原因五花八门,有说兔子不吃窝边草行乞专挑陌生人讨的,有说码头的杂工摊贩没有同情心吝啬的……千奇百怪的原因里,有个最让谭振兴无法接受……有个乞丐竟嫌码头的杂工摊贩皮肤黑长得丑拒不向他们乞讨……


    天子脚下,连乞丐都有自己独特的行乞原则,谭振兴大开眼界。


    “这位公子,你长得好看,我最爱向你这种人行乞了……”说着,乞丐递上自己面前的破碗,歪着嘴笑,“公子,行行好吧。”


    笑容腻歪,吓得谭振兴拔腿就跑,跑到凉亭里,惊魂甫定的拍着胸脯顺气,心想果然是他想简单了,这文章不好写,缓过神来,他去找谭振学和谭生隐,领工钱后两人坐茶铺喝茶,悠闲得很,两人叫他也去,他嫌喝茶要花钱拒绝了,此时口干舌燥顾不上了。


    灌了两杯茶,他说起打听出来的结果,乞丐行乞不就为了有口饭吃吗,怎么挑三拣四的呢,半点没有乞丐的觉悟,像乞儿就很好。


    于是,在文章里,他着重表扬了乞儿……


    谭盛礼看了他的文章后,久久没有说话,谭振兴心里没底,“父亲,不好吗?”


    “文章立意明确,用词流畅,不能单纯以好坏来定……”谭振兴的文章,融入了他的行为处事,从某方面而言,谭振兴做得很好,“看看振学和生隐的文章罢。”


    龙生九子,各有不同,谭振兴的文章成熟许多,且有明显的风格,无论将来走哪条路,不违背正道就行,谭盛礼不吝啬的夸奖他,“你这次的文章可圈可点……”


    “真的吗?”谭振兴震惊,他以为写得不好呢。


    谭振学和谭生隐凑过来看谭振兴的文章,看完后,两人心情复杂,如谭盛礼所说,确实不错,可通篇读完,有种说不出的怪异感。


    第99章


    那种怪异感就是文章行云流畅,热血激昂,震撼人心,然而心里就是觉得有问题,谭振兴文章说乞丐行乞为图温饱,不应挑三拣四眼高手低,认清身份,做符合身份的事儿,引申到百姓商人官员身上,就是在其位谋其职,做好自己分内事怎么还会有世态炎凉世风日下的说法呢?


    文章最后的反问很是引人沉思。


    好文是好文,谭生隐反复看了两遍都说不出哪儿不对劲,看向谭振学,谭振学蹙着眉,神色凝重,张嘴小声读了几行,半晌,问谭振兴,“大哥,若人人都各司其职做好分内事,那谁施舍乞丐呢?”


    谭生隐如醍醐灌顶,是了,谭振兴说街边乞丐不该有挑剔之心,以蜜蜂采花蜜为喻,蜜蜂不会挑剔花的颜色不好看,花园太远,它们兢兢业业勤勤恳恳,有花就有蜜蜂……比喻浅显贴切,生动有趣,连他都拍手叫绝,但谭振学一针见血,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唯有广施仁德方能营造安稳盛世。


    “振学哥说得对。”


    谭振兴:“……”父亲都说好,谭振学不是鸡蛋里挑骨头吗?他翻了个白眼,不甚在意道,“策论能自圆其说不违背本心就行,用不着上纲上线罢。”


    写文时候的心境他已经忘了,但他写完后有检查,不得不说,他自己也很满意。


    “大哥说的是。”谭振学中肯道,“大哥的文章又进步不少。”


    谭振兴得意的挑眉,问谭盛礼有没有需要修改的地方,精益求精,来年会试就更有希望些,谭盛礼又看了遍,指出几个他认为换词后更妥的地方,谭振兴专心修改,坐姿端正,比任何时候都认真,谭盛礼又去说谭振学和谭生隐的文章,两人的文章没有大的毛病,不过各有所擅长,宗亲家族类的文章谭振学更出彩,而为官之道类的文章谭生隐更胜,针对两人的风格,谭盛礼点评了几句。


    然后,他们发现即使不看名字也能从文章看出谁写的,以前要看完全篇,慢慢的只看开头就看得出文章属谁。


    他们以为是朝夕相处的缘故,不曾放在心上,照样上午去码头扛麻袋,下午在屋里读书学习,倒是绵州几位举人无意看到他们的文章后惊讶于他们的进步,问谭盛礼是不是又教了什么,和绵州乡试的文章比,他们现在写的文章进步太大了,而且个人风格更重。


    让人看完记忆犹新。


    “父亲已经不再教怎么写文章了。”谭振学如实回答,“只纠正少数不够准确的词或字。”


    到京城后,谭盛礼不再教他们怎么开篇立意,怎么把握文章尺度,只看文章的词和句。


    “这样啊。”几个举人略有些失望,他们知道谭盛礼学问高深,私底下遇到问题都会去请教,可看了他们谭振学他们的文章后,发现自己那点收获远远不够,尤其在文章方面,虽有进步,但不足之处也有,不像谭振学他们的文章,通篇读下来浑然天成,华美精妙。


    “是。”谭振学回答。


    几人惋惜,尤其是方举人,他拿着谭振学的文章爱不释手,连此行目的都忘了,他们是来问谭盛礼是否参加明日文会,前两日,大学又来了人,掌柜安排其住进五楼,众所周知,五楼的读书人学问是最高的,即使有个别滥竽充数,学问也在他们之上,鲁州师承圣人,遍地读书人,江南气候宜人,更是养出大批文人墨客,许是为了恭迎他们,大学包了艘画舫,明日办文会,他们都收到了帖子,据说到时候会有两榜进士参加。


    看了谭振学他们的文章,几人久久不能平静,良久,还是体型微胖的李举人先回过神来,说起明日的事儿。


    他知道谭家人行事低调,不怎么主动和其他读书人来往,便是后院女眷都深居简出,极少和人打交道。


    “咱们绵州少有人在文会上崭露头角,你们能去的话我们心里踏实不少。”绵州偏僻,读书人凋零,据说每次大学办文会诗会,绵州读书人表现都在倒数,谭盛礼能去,必然能改变绵州在众读书人心里的印象。


    谭振学有看到送来的帖子,只是谭盛礼不在,他做不了主,眼神询问谭振兴,父亲不在,长兄如父,谭振兴拱手,“等父亲回来问问他罢。”


    方举人拿着谭振学的文章反复诵读,求知若渴,热泪盈眶,哽咽道,“振学公子,我能把这篇文章拿回房间里读吗?里边提到几位古人,我想翻翻书籍……”


    “好。”


    离去时,方举人步伐急躁,仓促的说了两句就拿着文章噔噔噔下了楼,其他举人笑他,“振学公子的文章虽沉博绝丽,你也犯不着这般急躁罢。”


    将此事当做个笑话不曾放在心上,直到文会上进士称方举人的文章文辞精妙意境深远,传到他们手里,内容让他们恍惚想起谭振学的那篇文章,几人神色都有些微妙,得亏今日谭家人没来,要不然谭振学看到这篇文章不知做何感想。


    文会人多,不多时方举人的文章就传开,清音幽韵妙笔生花,少有读书人能将文章写得细腻又不失大气,得知方举人是绵州乡试第五名,进士离去时叮嘱他戒骄戒躁静心读书,来年会有好事发生,最后句话虽隐晦,但在场的都是考生,太懂这话的含义了,于他们而言,没有比高中更好的事了。


    故而,不少人向方举人贺喜热络的攀关系,仿佛方举人不是举人,而是高高在上的状元郎了,高雅的文会到后来变成了趋炎附势的场所,其他人不觉得有什么,绵州其他几个举人隐隐觉得熟悉,这不就是绵州过去的文会吗?明明是探讨学问交流读书心得的地方,结果就成了巴结讨好人的场所……


    方举人被众多人簇拥其中,意气风发,他们思来想去,到底没有上前说场面话,而是找了借口先行离去,君子有所为有所不为,方举人此举,有失读书人的身份,虽能挣得短暂名声,他日被正主戳穿,名声尽毁,回大学的路上,有举人问,“要不要和振学公子说?”


    方举人虽是绵州人,却不是绵州城里的,许是不知谭家人在绵州的威望,此事传回绵州,读书人的唾沫星子都能将其淹死。


    几人正琢磨着,身后突然有人叫他们,“李兄,蒋兄,等等在下。”


    是方举人,几人面面相觑,眉头皱了起来,他不享受众人的恭维,追他们作甚,想到某种可能,几人脸色有些不好看,都猜方举人是让他们为其保密的,可读书人间哪有什么秘密,方举人太异想天开了,不是他们,也会是别人告诉谭家人的。


    “诸位可是认为方某借振学公子的文章扬名?”方举人堂堂正正的问出这话来。


    几人沉吟不答,方举人拱手,眉间全然没有得进士夸奖后的喜色,“方某确想扬名,不是为自己,而是想为咱绵州读书人扬名。”他抬头,看向岿然屹立于楼前的石碑,声音微哽,“希望有天,绵州人进京能住进高楼。”


    读书人总说以才学论高低,殊不知才学是以州府来论的,江南和鲁州才子多,到京后备受瞩目,他们群而结党,瞧不起其他州府的读书人,往年就算了,如今绵州有帝师后人,德才兼备,绵州读书人的地位应该崇高些了。


    他脸上露出向往之色,其他人不吭声了,他们人里,有来过京城的人,太懂方举人话里的含义了,不是想住高处满足自己的虚荣,而是想让自己在其他人面前不显得那般自卑,蒋举人叹气,“可你也不该……”


    谭家人低调,忧学不忧名,方举人这种做法恕他不能苟同,“谭老爷不是铁石心肠的人,如果和他道明原委,他会考虑的。”


    蒋举人是绵州城里人,领略过谭盛礼的感染力,哪怕天子脚下,谭老爷对读书人来说并不陌生,绵州平安街名声渐显,京城有平安街读书人的文章诗词卖,方举人好好和谭盛礼说,谭盛礼会理解的,不问自取,和偷无异。


    转而想到方举人是想给绵州读书人争口气,他们也不好过多指责,谁不想在其他州府的读书人面前扬眉吐气呢?


    “诸位可能随我去向振学公子负荆请罪?”方举人再次拱手,“方某感激不尽。”


    谭振兴他们扛完麻袋回来,就见屋里坐着好几个人,他们纳闷,今天有文会,照理说这会楼里没人才是,三人拱手见礼,担心影响他们说话,欲去隔壁,谁知被人叫住,“振学公子,方某此番是来向你赔罪的。”


    谭盛礼坐在上首,手里拿着份不知谁写的文章,看得认真,谭振学看他眼,转向方举人,拱手,“不知所谓何事?”


    方举人没有隐瞒,将拿其文章给进士看的事儿说了,声音慢慢低了下去,“方某未署名,文章被认成方某的了。”好文章在读书人间流传得很快,恐怕这会已经传遍了,方举人低头,“方某虚荣,自知做错了事,任打任骂绝不还手。”


    说到‘打’字,谭振兴偏头看向里屋木床边悬挂的木棍,方举人确实该打,谭振学不忍心的话他愿意代劳。


    读书人的文章何其重要,在绵州时,谭盛礼叮嘱他们在酒楼记录读书人的文章诗句前要经过人家同意,在他们允许的情况下署上姓名,他日科举高中,入仕为官有所建树,那些文章和诗词都会成为他们考古的旧作,很有意义。


    方举人拿了谭振学的文章署自己的名,和偷人家文章有何区别?


    第100章


    奈何谭振学面色沉着,喜怒难辨,他站着没动,偷偷打量着谭盛礼神色,然而什么都看不出来,注意到谭盛礼杯里没水了,他去旁边拿茶壶给谭盛礼添茶,弯腰时,斜眼盯着谭盛礼的嘴唇看,生怕谭盛礼喊‘拿木棍’时他反应慢了,看得太入神,茶水溢杯湿了茶几也不知,还是发现谭盛礼红唇微动他才反应过来,忙撩袖子去擦。


    谁知,谭盛礼只是叹气。


    谭振兴:“……”


    谭盛礼是无奈于谭振兴心里那点小心思,从他歪着头朝里屋看就知道谭振兴想什么,碍于人多懒得拆穿他而已,有子如此,谭盛礼仅剩下叹息了。


    低眉思考事情的谭振学以为谭盛礼有话说,上前作揖,“父亲以为如何?”


    “你写的文章,自己拿主意罢。”谭盛礼平和地说,却看方举人屈膝跪了下去,谭振学转身,伸手扶起他,“方举人这是作甚,什么事好好说吧。”


    他不急着表明态度是在想怎么处理,他的文章有独属于他的风格,纵使能蒙蔽人一时,但蒙蔽不了一世,尤其还住在同座楼里,方举人的做法很容易被发现,比起问责,他更好奇方举人这么做的原因,冒着名声尽毁的风险扬名,不怕适得其反被读书人耻笑吗?


    方举人咬着下唇,面色苍白憔悴,鼻翼两侧的细纹愈显深邃,坐着的蒋举人于心不忍,把方举人这么做的原因说了,追根究底,既是想扬眉吐气也是虚荣心作祟,蒋举人不信方举人没有任何私心,这种事,除非谭盛礼和几位公子做,换了其他任何人他都认为目的不纯,只是以他对方举人的认识,私心占少部分原因,更多是被五楼的江南人刺激到了。


    五楼住的是江南书生,来的这天,楼里掌柜侍从笑脸相迎,奉承谄媚,和在他们面前的态度大相径庭,任谁看了都会不舒服,说嫉妒也好,羡慕也罢,总归心里不好受,这点来看,蒋举人是佩服方举人的,至少敢做他梦寐以求的事儿,就是凭文章让其他人对自己刮目相看。


    方举人只是用错了办法而已,他完全能让谭盛礼指导其文章,反复修改,再拿去给进士看,从谭振兴他们的文章水平来看,谭盛礼是有这个能耐的。


    故而,言语间希望谭振学能大人不计小人过,原谅方举人的鲁莽。


    其他举人亦附和。


    闻言,谭振学道,“方举人既已认识到错误,又何须我谴责,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请说。”方举人垂着眼眸,声音沙沙的。


    “我认为君子好学而不好名,笃信好学,名必露,无须费心钻营。”说这话时,谭振学看了眼谭盛礼,见其没有皱眉才接着往下说,“诸事莫如勤学也。”


    方举人脸色煞白,品味谭振学话里的意思,犹如两个耳光拍在自己脸上,他白着脸道,“振学公子说的是。”


    谭振学没有追究此事,让方举人别被此事影响,好好读书准备来年会试才是最要紧的,他语重心长,看得谭振兴眼珠都快瞪到地上去了,怎么会如此愚蠢之人,人家拿他的文章去外边应酬结交进士,谭振学还掏心掏肺的叮嘱其用心读书,对付那种人,就该破口大骂,骂得他体无完肤,心态崩坏收拾包袱回乡得好。


    品行不正,他日为官亦是祸害,谭振学此时纵容他太不为百姓负责为朝廷负责了。


    他撅起嘴,把自己的不赞同表达得淋漓尽致,谭振学想忽略都难,待几个举人离开后,谭振学忐忑地问谭盛礼,“父亲觉得我处理得如何?”


    谭振兴满脸不忿,“不好,昨日你看他真心喜欢那篇文章才借给他,他抄录就算了,还故意带去文会,说什么为绵州读书人博个好名声好待遇,要我说啊,是他自己贪慕虚荣,你和他客气作甚,屋里有木棍,他让你打你就打呗,打坏了也和咱没关系。”


    谭振学就是心太软,甭管方举人出于什么目的,拿谭振学的文章给自己扬名就是错了。他怨气重如深闺怨妇,谭盛礼放下手里的文章,淡淡地问,“你要不要追上去打他?”


    谭振兴顿时不说话了,然而望着谭振学的眼神难掩怒其不争的愤慨,谭盛礼忽略他,问谭振学,“你以为方举人如何?”


    “不可交也。”谭振学深思熟虑后回答。


    “世人以为那是他写的文章而误会你怎么办?”谭盛礼问。


    谭振学从善如流,“君子病无能焉,不病人之不己知也。”君子忧虑自己没有才能,而不是忧虑别人不了解自己,谭振学道,“儿子虽不认同方举人的做法,观其态度,像是真心悔改了,知错能改善莫大焉,儿子若不依不挠反倒不好,父亲可认为儿子处理得不好?”


    他不想刁难方举人,品行于读书人而言很重要,如果传到其他人耳朵里,口口相传,方举人会试的资格会被取消,谭振学不想因为这件事就毁了方举人的前程,而且方举人的理由很充分,他们要是去了,方举人不会把他的文章递给进士看,他不禁反思,“父亲,我们是否也错了?”


    掌柜安排他们住四楼,同来的举人却住在下边,许是方举人认为他们不能感同身受,因此才处心积虑试图为后来的绵州读书人谋个好的待遇。


    谭盛礼没有回答这个问题,问谭振兴,“振兴以为呢?”


    “咱们没错。”错的是方举人,谭振兴就是觉得方举人巧言令色别有用心,想为绵州读书人谋个好的待遇有很多法子,为何要盗用谭振学的文章,这种事连谭振业都不屑做,方举人给绵州读书人蒙羞了,数落人是谭振兴擅长的,方举人的做法在他看来猪狗不如。


    谭盛礼略过他,又问谭生隐,谭生隐思考了很久,尽管方举人情有可原,但的确错了,他能理解方举人在其他州府读书人面前的自卑懦弱,以及急需彰显文采的心情,然而方法错了,因为换了他们,哪怕住底楼谭盛礼也绝不容许他们投机取巧借别人的文章为自己谋好处,谭盛礼不允许的事绝对是错的,谭生隐坚信不疑。


    不过得饶人处且饶人,谭振学处理得很好,如果大张旗鼓的兴师问罪,传出去方举人无缘会试,谭振学亦会落得个行事狠戾的名声,入仕为官,最忌狠戾没有仁德。


    他坚定道,“振学哥没错。”


    “从惠明村到京城,你们有经历了不少事,遇事多思考,事后多反省,不仅仅反省自己是否有错,还得反省通过这事得到了什么,将来再发生类似的事怎么解决……”谭盛礼很少讲道理,谭振学心思敏锐,知道这话是说给他听的,他拱手,“是。”


    下午,楼里的人都在讨论方举人的文章,极尽溢美之词,方举人面含愧疚地朝谭振兴拱手,又不得不笑盈盈和众人寒暄,虚情假意的,去后院看谭佩珠她们的谭振兴在旁边观察了会,方举人可谓左右逢源,好不得意,他窝火得不行,还得谭振学反过来劝他,“事情说开就行,犯不着和人过不去,父亲布置的功课还没做完,别想其他的了。”


    “你……”谭振兴更觉憋屈了,“我该说你什么好啊。”


    “写功课吧。”


    谭振兴:“……”


    傍晚,方举人又来了,再次向谭振学赔罪,顺便归还谭振学的文章,真挚诚恳,就差没给谭振学下跪,观其态度,谭振兴心里好受不少,在方举人离去时告诫他日后不可再这么做了,否则不用谭盛礼喊,他自己拎棍子揍他,方举人再三承诺以后不会了。


    知错能改善莫大焉,关门后,谭振兴冲谭振学道,“这次就原谅他吧,再有下次,大哥替你收拾他。”


    陆陆续续的又有人住进楼,方举人才华显露,经常有人送帖子给他,他算楼里最受欢迎的了,奇怪地是掌柜没有因此给他调换房间,绵州其他读书人也仍住在二楼,说起此事,谭振兴对方举人那点怨怼消贻殆尽,掌柜安排房间是有原则的,岂会因两篇文章好就换房间。


    没错,在后边文会上,方举人又有篇文章入了往年两榜进士的眼,称赞其文章造诣深厚呢。


    蒋举人和他们说起时,谭振兴他们刚从码头回来,累得不轻,嗯了声就不太想说话了,蒋举人又问他们要不要去文会上漏漏脸,五湖四海的读书人齐聚京城,每场文会各州府轮流邀请在京的同州进士,有他们帮忙看文章,对科举很有帮助的。


    “不了罢。”谭振兴揉揉肩,说道,“我们忙,哪儿有空啊。”


    京城四季分明,秋日凉爽,他们想趁这段时间多攒些银钱,天冷后就找宅子搬出去了,谭盛礼答应大丫头在新宅过年,说到做到,不能让谭盛礼失信于人,因此真没功夫参加文会,谭振兴道,“你们去吧。”


    蒋举人不死心地看向谭振学,“振学公子也不去?”


    问这话时,他像有什么难言之隐,欲言又止。


    谭振学拱手,“不去了。”


    他们不去,谭生隐更不会去,他年纪小,虽然乡试名次比谭振兴靠前,但进京后他明显感觉谭振兴功课在他之上,谭振兴像开窍似的,策论和算学突飞猛进,策论立意新颖就算了,算学解题思路更是巧妙,常常能用简单的法子破题,连谭盛礼都惊讶于他的进步。


    这点许是所有人都没想到的。


    “哎。”蒋举人叹了口气,神情耐人寻味,“几位可看过方举人的文章?”


    托方举人的福,绵州确实慢慢为其他人所知,以往说起绵州,其他人多露出不屑的神色,偶尔碰到好相处的人会多询问两句,‘绵州近年出了几个进士,名次如何?’这类问题,但绵州在会试的表现太差劲了,几十年来,进排名前十都没几个,根本没法继续交流,如今出了位进士苗子,那些人像看奇珍异宝似的往方举人面前凑。


    绵州也不再是默默无闻无人问津的州府了。


    “不曾。”谭振兴勾唇,“文章很好?”


    再好能比他们的文章好?谭振兴不信方举人在他们之上,否则也不会拿谭振学的文章给自己充面子了。


    “嗯。”至少看过的人都说方举人明年有望中进士,听口气不是故意奉承而说的。


    谭振兴斜嘴,“那有机会得瞧瞧。”


    然后,谭振兴炸毛了,原因无法,方举人的风格和谭振学很像,且和谭振学那篇文章有异曲同工之妙,他拍自己脑袋,果然,他的感觉不会骗他,方举人目的不纯,是踩着谭振学往上爬呢,他愤怒了,回去抓起木棍就要去问方举人讨要个说法。


    “咱们行事低调而已,真把咱当傻子了,要不给他点厉害瞧瞧,以为咱好欺负呢。”他挥了挥木棍,又抬腿踢了踢,扛麻袋不能练腿功,但他们私下有偷偷练习,他要踹方举人两脚,能踹得他下不来床。


    他怒气冲冲,谭振学拉住他,“楼里人多,真要闹出点事,小心传到官家耳朵里,明年会试都不让你参加。”


    谭振兴:“……”难道就这么算了?


    谭振学抬头去看谭盛礼,后者坐在桌边,在给书籍做批注,谭振学推了推谭振兴,示意他把木棍放回去,谭振兴气得不行,放下木棍,嗖的冲了出去,谭振学担心他找方举人吵,抬脚追了两步,回眸喊,“父亲……”


    谭振兴没去找方举人,而是去后院告诉谭佩珠诉苦去了,父亲为人正派,必不会和方举人撕破脸,想出口恶气,还得请教谭佩珠。


    不巧地是,谭佩珠在教大丫头姐妹两练字,对他爱搭不理的,谭振兴着急,捂着嘴小声道,“小妹,都火烧眉毛啦。”


    谭佩珠:“……”


    房间不大,总不能堂而皇之的在大丫头她们面前聊这种事,汪氏又还没回来,谭佩珠提醒他,“过会再说吧。”


    急得谭振兴在房间里来回踱步,频频捶胸顿足,大丫头没法安心,识趣的停笔,拉着二丫头进屋里去了。


    谭振兴嘿嘿笑了,不愧是他闺女,这眼力随自己,看着她们进了内室,又关了门,谭振兴忙把方举人的事儿说了,“小妹,你想想法子收拾他,否则难解我心头气。”


    谭佩珠:“……”


    “大哥,这是京城,要谨言慎行。”


    谭振兴心领神会,“小妹说的是,你二哥被人利用,还望小妹想个万全的法子为其正名。”方举人得到的称赞都该属于谭振学。


    “大哥,来年就是会试,其他事暂且搁置,安心准备科举吧。”谭佩珠给谭振兴沏茶,来京路上自己摘的花茶,谭佩珠很喜欢,她啜了小口,浅笑地说,“等会试结束就好了。”


    谭振兴撅嘴,方举人的事儿不追究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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