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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110

作者:芒鞋女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第101章


    难道又是人贱自有天收?谭振兴像领悟到什么不得了的事,咧嘴大笑,“小妹说的是。”


    花无百日红,方举人不修德行,迟早落得和刘明章同样的下场,哪儿用得着他费尽心思戳穿他啊,晃了晃茶杯里的茶,他又嘻嘻嘻的笑起来,眨眼道,“还是小妹你聪慧。”


    谭盛礼和谭振学不和人计较是为人宽厚心胸豁达,可世间总有些坏心肠的人,宽容他们只会让他们变本加厉得寸进尺,谭佩珠的处事方法就很好,既不脏自己的手,又能让对方得到报应,家里的人怎么个个深藏不漏呢,不是他往自己脸上贴金,全家老少,除了汪氏,都是聪明人哪。


    尤其是父亲和小妹,两人境界最为高深,简直堪称谭家典范,有他们在,任何妖魔鬼怪都无处遁形且下场凄惨,他仰头抿了口茶,喟然长叹,“好茶,好茶。”


    谭佩珠:“……”


    “此事父亲怎么说?”


    谭振兴摇头说不知,谭盛礼宽厚大度,必不会为难方举人的,要不然他也不会觉得憋屈了,他道,“父亲虽未明说,观其态度,恐怕不予理会罢。”


    谭佩珠望了眼屋外,有人经过,偏头好奇的打量,谭佩珠弯唇浅笑,说道,“父亲恪守仁道,岿然卓立,他处事和寻常人不同,大哥听父亲的话总不会有错的。”


    待屋外的人走开,她忽然压低了声音,“不过,防人之心不可无,父亲与世无争,如高山,人们抬头仰望就会惊叹其巍峨壮观,可不是所有人站在山前都抬头仰望的……”就像江老举人,到他们离开绵州前江老举人都在坚持写文章讽刺他们……


    谦逊温和克己复礼如谭盛礼都不是所有读书人都敬重他,遇事提防些总没错。


    谭振兴赞同她的说法,“那怎么办?”


    谭佩珠凑到谭振兴耳朵边,小声耳语了几句,谭振兴先是怒目圆瞪义愤填膺,慢慢的,嘴角扶起丝笑意来,不住的点头说好,论机智,还得属谭佩珠,进可攻退可守,他由衷佩服,“小妹,咱家多亏有你啊。”


    “大哥说什么呢,咱们家,多亏有父亲。”


    没有谭盛礼,她们还窝在惠明村,整天为点鸡毛蒜皮的小事算计着,哪有机会出来见识这世间繁华呢,谭佩珠道,“大哥,要好好听父亲的话,别惹他生气。”


    能得他教诲,真的是几辈子修来的福气。


    “我知道。”他哪儿敢惹父亲生气啊,巴不得整日逗得父亲眉开眼笑心情舒畅,可是太难了,真想父亲开心,恐怕只有用功读书努力考上进士了。


    回到房舍,谭振兴已收敛了不满情绪,看谭振学和谭生隐写功课,他掩嘴轻咳了两声,“写功课呢?”


    两人抬眸,问他去哪儿了,谭生隐追着跑出去就不见谭振兴人影,担心他和方举人针尖对麦芒闹起来,问人打听方举人的去处,得知方举人和几个读书人到进士府上请教文章去了,他出门追了两条街,没看到谭振兴影儿又回来了。


    此时见谭振兴眉目舒展,眉眼含喜,两人心里都不得劲,总觉得谭振兴又会闯出祸来,担忧不已。


    谭振兴浑然不觉,漫声道,“我在楼下花园凉亭吹风,顺便听听外人眼里的方举人是什么样的。”知己知彼百战不殆,谭佩珠说多了解方举人的为人处事没有坏处。


    他发现,方举人心思玲珑剔透,人缘极好,读书人提到他要么称赞其文章要么夸其待人和善,不骄傲自满,不捧高踩低,也不趋炎附势,在追捧吹嘘面前冷静克制,极为难得,总而言之,在读书人眼里,这位方举人是个值得佩服的人。


    他如实转述众人的评价,谭振学和谭生隐像看陌生人似的看着他,谭振兴愣住,“怎么了?”


    “大哥不生气?”他们以为谭振兴会摩拳擦掌咬牙切齿呢。


    谭振兴翻了个白眼,“我生气作甚,方举人能得别人称赞是他的能耐,我若因此生气,还以为我眼红嫉妒呢。”他不生气,小妹说了,方举人越受读书人推崇,将来他们名声更响,方举人在为他们做嫁衣而已,他有什么好生气的。


    谭振学和谭生隐对视眼,好奇谭振兴经历了什么以致于心境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谭振学开门见山的问,谭振兴不乐意了,“我是有很多缺点,不至于这么浅显的道理都不懂吧,方举人毕竟是绵州人,咱们不依不饶像什么样子……”


    说着,他又安慰谭振学,“大哥知道你受了委屈,文章是你写的,所有的赞誉都该是你的,不过事已至此,追究着不放容易两败俱伤,来年就会试了,咱们专心读书,等会试后再说。”


    这也正是谭振学想和他的,谭振学松了口气,“大哥说的是。”


    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方举人品性如何将来自会显露,此时和他争论,耽误读书不说,还影响心情,道理父亲和自己说明白了,谭振学不准备追究。


    “写功课吧。”


    这件事就算过去了,再听外人称赞方举人,谭振兴会笑眯眯地附和两句,有意无意地冲谭振学挑眉,眼神意味深长,读书人们不曾多想,谭家人在绵州很有威望,来京后深居简出,无缘拜读他们的文章,读书人纷纷开口借阅文章。


    毕竟,谭盛礼在绵州乡试的文章看哭了多少人啊,人上了年纪后的焦虑担忧被谭盛礼温柔细腻的写入文章,太能引起共鸣了,看到谭盛礼,抓心挠肺的想再拜读他其他作品。


    “怕是要让诸位失望了,父亲整日研究古籍,少有写文章了。”谭振兴没有半句谎话,谭盛礼平时不怎么写文章,他记得最近次谭盛礼提笔写文章还是进京那日,写了篇《祭先祖文》,文章悲痛,沉闷压抑,隐隐觉得读书人不会喜欢的,那篇文章是父亲看到祖宗刻下的石碑有感而发,谭家人更能体会那种心酸无助。


    “不知大公子……”


    “在下才疏学浅,不敢拿篇浅陋的文章侮众人的眼……”


    谭振兴说这话时,谭振学和谭生隐再次震惊了,何时起大哥如此谦虚低调了,真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啊。


    无论谁来,都借不到文章,渐渐就没人开口了,谭振兴他们的生活没什么改变,清晨去码头扛麻袋挣钱,累习惯后,三十斤的麻袋对他们来说不难了,且速度提升,每天上午能扛不少麻袋,偶尔运气好碰到出手阔绰的东家会打赏他们银钱,每人都有,谭振兴拿不定主意,回来问谭盛礼要还是不要,虽说其他人都高兴地收下,他们却迟疑,毕竟是读书人,将来要入仕为官的,行错半步都有可能成为将来御史弹劾他们的理由。


    思来想去,还得问过谭盛礼决定。


    这天,谭振兴上缴工钱,顺势说起这个事情,“那位东家父亲也熟悉,就是给咱们多算工钱的那位……”那位东家也是可怜,摊上个不会算账的管事和账房先生就算了,还时不时就打赏杂工银钱,最后能不能挣到钱都不好说,出于同情,他不忍心收那赏钱。


    “杨府管事?”谭盛礼问。


    谭振兴记得管事衣领上绣着杨字,“是的。”


    那位管事是码头的熟人,好多杂工摊贩都认识他,说他算学何等厉害,曾有举人和他比试都没赢,经历过平州土匪的事情后,谭振兴再不敢相信人们的话了,尤其如果人们对某个人某件事都持同样的说法,那真的得好好观察再做评价,平州土匪猖獗,凶狠残暴,到头来不过是些狐假虎威的软柿子,想来这位管事也是如此。


    传闻他算学好,其实经常出纰漏,亏得东家能忍,换了他,非让他走人不可,谭振兴叹气,“杨府给的赏钱是最多的。”


    “你们要了吗?”


    “没。”谭振兴如实道,“工钱给的多,不好意思再要赏钱了。”


    以前扛五十斤的麻袋是六文钱,不知怎么今天涨到了十文,听管事口气说没准还会涨……靠扛麻袋,他们挣的钱比砍柴多得多,谭振兴隐隐觉得不踏实,在绵州写文章抄书卖挣的钱和砍柴差不多,扛麻袋多出太多,他有点不安,思及此,把涨钱的事儿也说了。


    “突然涨的?”


    “是啊,结算工钱时管事才说的。”因为这个,好多杂工为没来的人遗憾呢。


    谭盛礼皱眉,掂着手里的碎银问,“你们扛了多少麻袋?”


    谭振兴以为谭盛礼担心他们偷懒,挺直脊背,把他们的表现老老实实说给谭盛礼听,谁知看到谭盛礼布置的功课感觉自己想多了。


    谭盛礼的功课很简单:管事为什么涨工钱。


    还能为什么,人傻钱多呗。


    谭振兴觉得这道题没什么好说的,作为功课太简单了点,秉着虚心严谨的态度,他不着急回答,翌日到码头后,装模作样的先去问码头的杂工摊贩询问,哪晓得问了十来个人都说不清楚原因,且他们也奇怪,好多年没有出现过这种情况,工钱暴涨四文,太突然了。


    谭振兴隐隐嗅到不同寻常的味道,看来姜还是老的辣,谭盛礼随意出个问题都可能牵扯到很多事儿啊。


    涨工钱的事情传开,今天来了很多杂工,男女都有,甚至还有牵着孩子的妇人,妇人想法很简单,工钱高,再没力气上午总能扛个几袋吧,几十文银钱呢,不挣白不挣。


    人多的后果就是队伍太长,等谭振兴意识到这个问题,前边管事说先来后到,排前边的五十名有资格扛麻袋。


    谭振兴粗略的数了数,郁闷得不行。


    “怎么办,咱们今天挣不到钱了。”


    第102章


    码头天天有货船靠岸,但时辰不同,且货物多少不等,错过这个机会,不知要等什么时候去,谭振兴埋着头,怨念极深地凝望着排起长龙的队伍,漆黑幽怨的眼神快把人瞪出个窟窿来,谭振学四下张望了眼,道,“错过就错过罢,去问问涨工钱的事。”


    杂工和摊贩道不清楚原因,其他管事总该知道点什么,谭振学走向登记名字的管事,他拿着笔,低头专心记名,眼神扫过牵着孩子的妇人时,握笔的手微微顿住,“带着孩子来扛麻袋?”


    扛麻袋的队伍里有女子,管事们找杂工不分男女,扛得动就行,面前的妇人身材娇小纤细,不像能干重活的人,管事问,“以前来过吗?”


    如果没有经验,不如挑个身轻力壮的汉子来,体力好,动作麻溜,能尽快完成任务,管事看了眼她身后,不肯给她记名,妇人脸红成了柿子,“管事,我……我能行。”


    声音娇弱,管事公事公办的口吻,“扛麻袋是个体力活,你带着孩子怎么做?”假如麻袋摔下来砸着孩子,他们就背上官司了,管事最怕给主子招黑惹上麻烦,扯着嗓门冲队伍喊,“如有带着孩子来的人直接家去罢。”


    妇人脸色由红转白,推开手边的孩子,祈求道,“请给我个机会吧,我让他在角落里待着,不会添麻烦的。”


    管事不听,问妇人后边男子的名字,“姓名。”


    “大庸,五十斤麻袋。”扛麻袋前要给管事报备,接下来每趟都要报自己的名字和麻袋数,方便管事记账,经常在码头扛麻袋的杂工都知道。


    管事摆手,“后边。”


    “二狗子,三十斤麻袋……”


    报了名字和重量,杂工们就往货船走了,妇人被排挤在外,仓皇无助的牵着孩子的手,脸红了又白,白了又红,直到管事登记好五十个人,她失魂落魄的牵着孩子走了。


    管事也走向不远处的马车,在那儿等着给杂工们计数,谭振学上前拱手见礼,管事怔然,回眸瞅了瞅身后,“请问这位公子有何事?”


    谭振学注意到他衣领绣有柳字,但不知他真正姓什么,他先介绍自己,直截了当地问今日工钱,管事面露戒备,“不知公子打听工钱所谓何事?”工钱是定好的,每家每户都给这么多,偶尔主子心情好会给赏钱,看谭振学书生打扮,面相和善,他说了工钱。


    五十斤麻袋六文钱,三十斤麻袋四文钱。


    和以前相同,谭振学拧眉,管事看他神色不对劲,“可是有何不妥?”


    “没有。”都是这么给的,是杨府管事多给了,他道,“昨天工钱突然涨了,在下心生好奇问两句而已,没有其他意思,还请管事别多想。”


    同为管事,杨府管事涨工钱的事管事自然有听说,出门时也曾和主子提过此事,主子说杨府有意讨好某些人而变着法子更改规则,他们用不着效仿,维持原状即可,想到这,管事瞳仁骤然放大,他差点忘了,杨府想讨好的人或许就是眼前的书生。


    谭振学,帝师后人,杨府有如今的地位都是托帝师的福。


    他拱手作揖,“见过振学公子,小的有眼不识泰山,还请振学公子见谅。”


    “管事认识我?”谭振学愕然。


    管事点头,想说京里各大府邸恐怕没人不知道谭家人罢,帝师去世,谭家迅速的没落搬离京城,最后回归乡野,几十年间不曾出过人才,朝堂政权更迭,像谭家自然没落的寥寥无几,数十年过去,老人教育子孙最爱以谭家人为例……


    谁知,谭家又出了个品行高洁,受人敬仰的人物,据说所到之处,尽是百姓和读书人的赞美声,其文章更是登峰造极,不输当年的帝师,别看京城风平浪静,私底波涛汹涌着呢,众人都在观望,观望谭家人在会试的表现,又或者将掀起怎样的波澜。


    出乎意料的是,谭家人低调不张扬,进京后就安心学习……以及扛麻袋挣钱。


    管事拱手,“振学公子文采斐然,风姿卓越,小的怎会不知道呢?”


    明显的客套话,谭振学还礼,“管事谬赞了。”


    管事不知谭振学是否清楚杨府涨工钱的目的,抱着交好的态度,他委婉地提了两句,谭振学若有所思,后边的谭振兴则满脸困惑,待两人交谈完,谭振兴拉着谭振学去凉亭,“他什么意思啊,杨府是看在我们的面上涨工钱?”怎么回事啊?


    “再问问吧。”知道缘由,再问摊贩打听杨府的事就容易多了,万万没料到当今户部尚书杨明诀受益于谭家书籍,可和他们有什么关系,祖宗的书是杨家人堂堂正正花钱买的,从中悟到道理是他们有本事,完全没必要想方设法的来讨好他们,比起梁州拿祖宗的书垫桌脚,平州两文钱都没人要的情况,祖宗应该乐于看到有人融会贯通凭本事改换本庭的罢。


    对杨府管事的做派,谭振兴感慨,“是个实诚人啊,不愧是尚书,其远见卓识不是旁人能比的。”


    谭振学道,“再问问吧。”以他对谭盛礼的了解,轻易就问出的答案必不是事实。


    谭振兴也觉得不像表面简单,“问吧。”


    又问了许多人,聊到杨谭两家的恩怨,他们滔滔不绝,众说纷纭,谭振兴竟然听到有人说祖宗死后,谭家人遭奸人算计不得已卖书给杨家的,那人虽未明说,但奸人就是杨家人无疑了,问到最后,谭振兴都分不清是真是假了。


    “二弟,你觉得他们的话可信吗?”


    谭振学迟疑,“不好说。”


    这时候,扛完麻袋的杂工们排队领工钱了,发觉工钱没涨,好些人交头接耳,胆大的直接询问管事原因,管事板着脸,不苟言笑道,“工钱向来这么多。”又不是遇到天灾人祸,平白无故的怎么会涨工钱。


    奔着高工钱来的杂工心有抱怨,五十斤麻袋的十文钱很好算,突然变成六文,又有人算不清楚了,只得向谭振兴他们求助,没错,谭振兴他们成为码头的长期杂工后,其他杂工开始信任他们了,经常问他们自己该拿多少工钱,尤其是算学不好的,为图省事,经常昨天扛多少麻袋今天就扛多少麻袋,天天扛同样的麻袋数就不怕算错工钱,谭家兄弟来了后,他们想扛多少麻袋就扛多少,完全不怕被管事忽悠克扣了工钱。


    他们问,谭振兴就给他们算,他算学厉害,有那想昧工钱的管事彻底不敢乱来,杂工们身份低微,可狠起来不是好相处的,加上贪污工钱传出去不光鲜,传到主人耳朵里更是吃不了兜着走,谭振兴恐怕自己都没发现,有他们算工钱,杂工们领工钱更快更准确了。


    待领了工钱,江面又有货船来,杂工们惊喜走向新的管事,谭振兴眼疾脚快,像升空的烟火,嗖嗖嗖的冲了过去,大喊,“我,我们兄弟,谭振兴谭振学谭生隐,五十斤麻袋。”


    这艘船的货多,麻袋多,他们搬到下午才搬完,除了工钱,每个人有五文钱赏钱,谭振兴只要了工钱,赏钱如数还给管事了,后边人不解,几乎每次,有管事给赏钱谭振兴他们都不要,不禁问他们,“大公子为何不要赏钱啊。”


    街边乞丐都看得骂他们是蠢货了。


    “在我们眼底,工钱是我们该得的,赏钱不是。”


    “可是害怕被其他读书人知道了嘲笑?”他们已经知道谭振兴几兄弟是帝师后人了,不知谁先传出来的,说帝师后人沦落到扛麻袋养家糊口,帝师如果活着,恐怕会羞愤跳江吧,读书人间的事儿杂工们不懂,靠体力挣钱,遇到心好的人打赏银钱是运气,运气来了,没有拒之门外的道理。


    也是看谭振兴他们人好,真心和他们说这些。


    谭振兴道,“读书人不需要运气,需要的是勤奋和刻苦,我们不怕读书人嘲笑……”是怕回家挨打,是怕日后遭御史弹劾,谨慎行事绝对没错。


    忙到现在,三人饿得前胸贴后背,等不及回去用膳,他们决定找间面馆吃面填饱肚子再说,岂料,在街上遇到两个锦衣华服五官精致的男子,他们邀请自己去酒楼小坐,不认识的人,谭振兴如何会和他们走,拱手道,“多谢兄台美意,家父还等着,就不多耽搁了。”


    看得出来,男子身份很尊贵,因为后边跟着几个训练有素的护卫,个个身形魁梧,凶神恶煞,让谭振兴想到科举进场时负责搜身的衙役,双腿哆嗦,不受控制的站去谭振学身后,谭振学上前,彬彬有礼道,“不知兄台怎么称呼?”


    “杨严谨……”穿着藏蓝子祥云纹直缀的男子道,“这是胞弟杨严峰。”


    杨府人,谭振学拱手,“见过两位少爷。”


    “免礼吧,我们有事要说,去酒楼吧。”街上人多口杂,传到父亲耳朵里,免不得又骂他们做事不过脑丢杨家脸面,他们晌午就在街边茶馆里坐着等,谁知左等右等不见谭家人来,担心他们抄其他路回了大学,特意派人去码头盯着,确认谭家人过来才从茶馆出来,装作偶遇的样子。


    杨家兄弟常在酒楼混,进门后直直上了楼去了包间,谭振学他们跟在后边,酒楼装潢华丽,是他们生平看到过最富丽堂皇的酒楼了,哪晓得包间更甚……杨家兄弟的表现更更甚……


    杨家兄弟行事简单粗暴,落座后,直接掏出几张银票给谭振学,要他们拿着随便花,只要不去码头就好。


    豪爽阔绰得像个傻子!


    第103章


    “不知两位少爷是何意?”君子爱财取之有道,无论出于什么目的,这钱都不能收,谭振学垂眸,声音润润的。


    去码头是谭盛礼的意思,在那儿,他们看到了形形色色的人,有权势滔天的皇亲国戚,有奸诈狡猾的商人,也有走街串巷的摊贩乞丐,勤劳朴实的杂工,身份不同,为人处事不同,他们学到了很多,并不纯碎为了挣钱,杨家少爷的要求他们办不到。


    谭振学不卑不亢,谈吐从容,钱财面前,没有露出丁点贪婪之色,杨严谨和杨严峰皱眉,人心不足蛇吞象,不怕人贪,就怕人不贪,又从怀里掏出几张银票,“这样呢?”


    被护卫吓得心软腿抖的谭振兴慢慢恢复了神智,满满贪色的望向桌上的银票,双手发痒,不受控制地往前伸去,就快摸着银票时,突然射来道灼热的目光,他抬眸,迎上谭振学不赞同而略微警告的眼神,慢慢缩回了手,挺起胸膛,大义凛然道,“廉者不受嗟来之食,还望两位少爷体谅。”


    谭家祖上清贵,纵然老祖宗身为帝师,但府里积蓄并不丰厚,众所周知,谭家仅有藏书值钱而已,这么多的钱,谭振兴还是头次看到。


    他知道,不能要。


    “你们扛麻袋不就是为挣钱吗?给钱都不要?”杨严谨是杨府长子,生得眉目俊朗,脸色红润,和肤色暗淡的读书人比,他明显有精气神得多,言行举止更是尊贵,看着就是大户人家养尊处优的少爷,不懂人间疾苦,就桌上的银票,够寻常百姓花两辈子了,他眼睛都不带眨的给了他们。


    自己傻就算了,身边兄弟还跟着傻,杨府怕是要没落了啊……谭振兴正有此感叹,却见杨严谨伸手进怀里,又掏出两张纸来,这不是普通的纸,而是房契,谭振兴:“……”


    比起杨府将来是否没落,他更在意另外件事,书中自有黄金屋,谭家祖宗留的黄金屋要比他想象的壮观啊,本该是他们的,怎么就落到外姓人手里去了,祖宗不开眼啊,谭振兴算明白父亲往年为何常醉酒在祠堂里失声痛哭了,他们惨啊。


    他心情复杂,谭振学则坦然得多,说道,“杨少爷何须如此,我们兄弟在码头扛麻袋仅想贴补家用而已,你这么做,真是折煞我们了。”无亲无故的,又给银票又给房契,无功还不受禄,何况彼此是毫无交集的人,谭振学直言,“请杨少爷把钱拿回去吧。”


    这话拉回谭振兴思绪,再看杨家兄弟,总觉得他们居心不良,傻子给钱不挑人,杨少爷指明钱是给他们的摆明了里边有事,他心里警钟大作,附和谭振学道,“收回去吧。”


    杨严谨:“听说你们是靠着砍柴维持生计进京的,我们兄弟体谅你们不容易,帮衬一二罢了,用不着太过感激,只要往后不去码头,银票和房契就是你们的。”


    不等谭振学回答,谭振兴为难地抢答,“怕是不行。”


    扛麻袋是他们在京里仅能想到挣钱的路子,岂能说不去就不去,况且他好奇杨家兄弟为何介意此事,谭家没落,杨家买书无可厚非,而且几十年过去,两家长辈都不在了,以前的事就不用再提了,各过各的生活,哪怕日后有往来,也是他们为官后了。


    他们想不到杨家少爷用意何在,殊不知杨严谨也不懂他们在想什么,寻常人看到银票早两眼放光有求必应了,谭家几位竟无动于衷,反应让人费解,杨严谨问,“是嫌钱少吗?”


    谭振兴摇头,“和钱无关,杨少爷,我们砍柴挑水扛麻袋贴补家用,挣多挣少是我们兄弟的能耐,我们欣然接受,收了你的钱,我们就无法再心安理得的继续读书咯……”读书明理,安贫且乐道,哪能为钱财而折腰呢,再者,他不相信天上有掉馅饼的好事砸到他们身上,他有这个自知之明。


    踏踏实实读书走科举是他们振兴家业的途径,其他都是旁门左道。


    “迂腐。”杨严谨皱眉,“我们兄弟是看在旧人情分上帮衬你们,何须介怀?”


    君子之交淡如水,旧人情分不该如此。


    没有达成共识,谭振兴他们势必还要去码头的,离开酒楼时,谭振兴回眸望了眼雕梁画栋的房顶,问谭振学,“我没丢谭家的脸吧。”


    “没有,大哥做得很好。”


    “快找间面馆吃点东西吧,饿死人了。”谭振兴低着头,飞快的走了出去,谭振学和谭生隐迅速跟上,这条街富贵繁华,没有面馆,谭振兴又忍不住骂人了,要不是看杨府少爷有情有义,怕是会将两人骂得狗血淋头,不管怎么说,能看往昔情分施以援手的情谊难能可贵,回去和谭盛礼说起,谭振兴很是动容,世间还是重情重义的人多,穷者独善其身达者兼济天下,杨家人做到了,难怪莫名奇妙的涨工钱,是变着法子贴补他们呢。


    “父亲,祖宗的书寓意无穷啊。”他进京后,功课进步明显多亏祖宗的书,梁州读书人归还谭家祖宗的书他们都有认真读,受益颇丰,他不禁纳闷,像他这样的人读过祖宗留下的书都能收获许多,以他祖父他们的才学,不说媲及祖宗,不至于没落到靠嫁女过日子的地步啊。


    难道受奸人所害?


    谭振兴想不明白,问谭盛礼是否明白,若是明白,务必要告诉他们,好让他们引以为戒,防止子孙后代重蹈覆辙,可是等了半晌都不见谭盛礼回答,直到谭盛礼的视线落向别处,他顺着谭盛礼的目光偏头看到床头悬挂的木棍才恍然大悟,谭家没落是祖宗不打人造成的啊。


    别问谭振兴为何知道,以谭家人的孝顺,祖宗真要留了木棍,势必要传到他手里的,然而他祖父,他父亲都不曾有,就说明谭家没有木棍!


    由此来看,木棍何等重要啊,棍棒底下不仅出孝子,还出才子,回到屋里,他急急拖出床底的箱子,箱子蒙了灰,他胡乱的擦两下然后打开,最面上是层用布料包裹的物件,他小心翼翼的取出,抽出里边的东西,木棍没有灰,只是颜色不如以前有光泽了,这是他为儿子准备的,奈何汪氏肚子一直没有动静,谭振业又在耳边说女儿如何好,以致于他好久都没摸摸这根木棍。


    此时重新握在手里,他差点热泪盈眶,劝桌边读书的谭振学和谭生隐,“父亲说谭家没落是祖宗没打子孙的缘故,咱们要谨记这个教训啊。”


    两人歪头,看看他,又看看他手里的木棍,平静地转开头,充耳不闻,继续写功课。


    谭振兴:“……”


    “你们别不信,扪心自问,咱们有今天是不是父亲打出来的啊?”谭振兴抱着木棍,轻轻来回抚摸,像在抚摸婴儿的脸,两人起了身鸡皮疙瘩,埋着头,再不敢东张西望了,因为谭振兴的动作表情看得他们汗毛倒竖,心里发毛。


    谭振兴抚摸片刻,学谭盛礼那般找绳子将木棍悬挂在床头,天天看着,心里更踏实更欢喜更有干劲。


    由木棍引发的情感远比杨少爷带来的更为澎湃,隔天就把见过杨少爷的事忘了,耐不住楼里的读书人眼神好,不知谁撞到他们和杨府少爷进了酒楼,大肆宣扬开,弄得他们又成了香饽饽,天天有人来拐弯抹角的打听那天发生的事儿,且每人都问到了件事:杨府少爷有没有送请帖给他们。


    杨府少爷乃杨尚书之子,身份尊贵,几岁就进国子监求学,了解国子监的情况,要知道,国子监为天下最高学府,人才济济,春试夏试秋试冬试的四季考试更是天下读书人的重点关注,因为这四季考试,除国子监里的学生,凡收到请帖的读书人都能去考,考试不分高低不排名次,但会选出精妙绝伦的考卷供读书人观摩,以便了解自己的情况,做到心里有数,更用功读书。


    这楼里,收到请帖的除了五楼的读书人,三楼以下就方举人收到了请帖,底楼所有读书人都给方举人打气,如果方举人能在国子监举办的考试里脱颖而出,会试就真的没有问题,毕竟全国各地,国子监人才济济,实力是最强的。


    谭振兴他们日日去码头,哪清楚国子监四季考试的事儿啊,且没有听谭盛礼说过,如实回答,“不清楚,要等问过父亲才知。”


    想来是没有的,否则谭盛礼不会不提。


    其他人诧异,再看谭振兴他们,眼神有点变了,但不好表现太过,狐疑道,“谭老爷博古通今,不矜不乏,在绵州有很高的威望,应该收到请帖了罢。”


    方举人的帖子是翰林院的人送的,收到帖子后,方举人面不改色,没有刻意多花时间看书,也没疏远旁人,为此很是赢得了片赞誉,想到方举人出身绵州,而绵州读书人里,谭家人名气最大,听说杨府少爷约谭振兴他们,以为会聊国子监考试的事,不曾想杨府少爷没有提,众人不由得有些失望,要知道,大学说大不大,请帖都是由楼下侍从转交的,他们并没看到有侍从敲谭盛礼房间的门。


    也就说,谭家人没有收到请帖。


    不仅他们失望,绵州来的其他举人们心情也有些微妙,谭盛礼在绵州备受推崇,本以为进京后会受到优待,可除了住进四楼外,没有和任何进士往来,闭门造车无异于坐井观天,哪怕他们看谭家几位公子的文章认为进步大,和更有才学的人相比是远远不够的。


    蒋举人上门,和谭盛礼坦诚布公的聊起这事。


    “我知道谭老爷为人低调不爱出风头,可京城不比绵州,多出去见识结交些朋友总是好的。”就说方举人,整日在屋里看书的话哪儿有机会收到国子监邀请,论才华,谭盛礼在其之上,可论人脉关系,谭盛礼是不及方举人的。


    方举人最开始借用谭振学的文章确实不妥,但他并非沽名钓誉之人,凭其他进士待他的态度就知道,方举人来年有很大的机会能中进士,目前方举人已经打破了绵州读书人受忽略的状况,谭盛礼他们该施展才华,让绵州读书人更上层楼才是。


    他看向谭盛礼面前放着的文章,字迹拙劣,语句不通,他不懂谭盛礼花大量时间帮人看这些文章有什么用,有这个功夫,不如参加文会诗会,和其他人交流探讨助益更大,他斟酌道,“方举人有人脉,谭老爷可以托他要份请帖……国子监考试,多少人梦寐以求啊。”蒋举人请方举人帮忙要了份请帖,虽然没有考试资格,但能进国子监感受天下顶流学府的氛围,和他们交流心得,他很满足了。


    窗外的风带着丝丝凉气,吹动桌上的文章,谭盛礼找砚台将其压住,眼神落在为他担忧的蒋举人脸上,蒋举人和他同龄,前几年中举后就安心读书,没有来京参加会试,这次肯来,约莫是有些把握了,他道,“不瞒蒋兄说,国子监的考试谭某已经收到请帖了。”


    清晨收到的,薛夫子送的,乞儿在学堂读书,许是聊起过自己,薛夫子经常托他看文章,是薛家族学的学生所写,那些学生年纪还小,写文章逻辑混乱,立意模糊,薛夫子让他帮帮忙,最近他都在做这件事。


    至于国子监考试,他没想到几十年过去,习俗还在,国子监的四季考试邀请天下读书人还是他父亲像高祖帝提议的,读书人赴京赶考,经历途中各种磨难,猛地来到安逸舒适的环境容易懈怠,邀请他们和国子监的学生考试,有助于他们认清自己的位置,及时醒悟,发愤图强,也便国子监的学生明白何谓天外有天人外有人。


    几十年过去,纵然物是人非,习俗却延续下来,他说,“蒋兄可想去?”


    蒋举人愣住,怎么也没想到谭盛礼有了请帖,还邀请他,不想去是假的,只是他有所迟疑,“我能去吗?”


    “嗯。”


    谭盛礼让蒋举人再去楼里问问,谁若想去就来找他,薛夫子给了他份请帖,没有落名,谁想去添上名字即可。


    第104章


    此事传开,在楼里引起不小的轰动,国子监什么地方,谭盛礼有请帖不足为奇,能随意添名字就震撼了,几十年来从未听闻此事,众人觉得匪夷所思,质疑其请帖是否为真,却又忍不住找谭盛礼添上自己名字,真假也要试过才知。


    请帖放在桌上,和方举人的山竹画请帖不同,谭盛礼的请帖镶了圈金色,最上边写着龙飞凤舞的几个字:国子监。


    即使以前没见过,也知道给谭盛礼请帖的人地位崇高,非京中勋贵无疑了。


    “谭老爷,请帖是送给你和几位公子的,添上我们名字是否不妥?”


    机会来之不易,他们不想谭盛礼为此惹得贵人不快,谭盛礼记着他们已算荣幸,哪能给他添麻烦呢。


    问这话的是个三十岁出头的男子,章州人,身体似乎不太好,直咳嗽。


    因他的话,屋里骤然安静下来,阳光透过西窗,照亮了半张桌子,谭盛礼坐在暗处,目光清亮,和蔼可亲,他扫了眼在场的人,掷地有声地说,“不会,放心罢。”


    在场的人纵使没作声,却能听到松口气的声音,想到自己脑海里刚刚闪过的念头,面色赧然,他们只顾自己能否进国子监考试,未曾考虑过谭盛礼的处境,羞愧地拱手,“多谢谭老爷给此机会。”


    “举手之劳而已。”


    楼里的人几乎都在请帖落了名字,少数几人没信心,害怕丢脸,畏畏缩缩不敢参加,但凡是总有例外,陆甘通就是少数人里有信心不怕丢脸非常想参加考试又拉不下脸找谭盛礼的人,整日哼哼唧唧的,像谁欠了他的钱没还,脸色要多难看有多难看。


    其余人不知两人恩怨,以为陆家后院起火败坏了陆甘通心情,孙婉娘怀孕后,和孙氏关系斗转直下,心情郁闷差点流产,陆甘通迁怒孙氏,有心打发其回绵州,孙氏抱着其大腿哭哭啼啼半个时辰才求得留京的机会,令人唏嘘。


    虽说女眷住后院,但离得近,谁家有点风吹草动就会闹得人尽皆知。


    真说低调神秘的话还得属谭家女眷,她们日日忙自己的事,从不和其他女眷过多往来,人去她们礼貌地欢迎,人不去她们做自己的事儿,群而不党,静而不嫌,姑嫂相处和睦,亲如姐妹,甚是融洽,看过谭家女眷,再看陆家后宅姐妹鱼死网破的局面,读书人愈发能体会何谓家和万事兴。


    有人劝陆甘通,“前程要紧,如何能拘束于后宅而错过入国子监考试的机会……”


    了解双方恩怨的绵州读书人也劝,“谭老爷宅心仁厚,必不会耿耿于怀,你和他好好说说罢。”


    机会可遇而不可求,为了逞一时之气错过大好的机会不值得,陆甘通过于执拗了。


    “谭老爷此时就在屋里,你上楼找他罢。”


    陆甘通昂着头,倨傲骄矜高不可攀的模样,正欲转身朝楼上走,但听人叹息道,“罢了,你若不愿我强求你作甚。”


    陆甘通:“……”


    好不容易找到台阶的陆甘通没抬脚下呢,人家就把台阶收了,陆甘通脸色铁青,哼哼了好几声,谁晓得周围人都不再吭声,连在他面前提也不提此事了。


    陆甘通:“……”


    眼看离国子监的考试越来越近,楼里的读书人躁动起来,早晚拿着书在屋里来回踱步,陆甘通被同房的李举人晃得头昏脑胀,“你不能坐着看书吗?”


    不就是个国子监考试,用得着慌张成这样吗?


    陆甘通瞄了眼李举人看的书,心里默默背诵遍,想到什么,气得跺脚。


    李举人:“两位姨娘又出事了?”


    陆甘通:“……”话不投机半句多,他忿忿地起身走出房门,啪的声把门关得震天响,哪晓得冤家路窄,在楼梯口碰到了准备出去的谭盛礼,陆甘通气结,轻嗤了声,转身又气冲冲回了房间。


    谭盛礼莫名,望着陆甘通怒气滔天的背影,慢慢下了楼,他去学堂找薛夫子的,随着各地考生来京,学堂又收了几个学生,薛夫子要比以前忙碌,也不敢带着他们走太远,最小的学生五岁,事事要人照顾的年纪,出行极为不便,见着谭盛礼,他邀请谭盛礼过几日出城赏花,深秋的花别有番孤寂苍凉,这份景象,同龄人感触更深,学生们不会懂。


    国子监的四季考试就在几日后,谭盛礼低声询问,“薛夫子笃定谭某不会去国子监?”


    薛夫子拿过文章翻了几张,点评恰到好处,他笑了,“能把乞儿教得如此好的人又怎会为名利所累。”他问过乞儿跟着谭盛礼学了什么,乞儿想了许久答不上来,最后念了句诗,‘安得广夏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乞儿说他这是他正在学的。


    谭盛礼的胸襟,非常人所能达也。


    故而,对国子监考试从不感兴趣的他托人要了张请帖,任由谭盛礼自己写的请帖,乞儿说谭盛礼邀请了很多人,连对其不屑一顾的人谭盛礼都邀请了。


    这样豁达的人,岂会在意名次。


    他问谭盛礼,“那位陆举人性情高傲,你贸然添上他名字他也不见得会感激你。”


    “我尽到情分即可,去与不去还得他自己拿主意。”


    薛夫子稍稍想想,“还是你品德更高尚。”宽柔以教,不报无道,何其难也,世间能做到此的,恐怕也就眼前人了,薛夫子自愧不如,拿起手里的文章,“不知谭老爷得空时能否去薛家族学讲授两课?”


    族里孩子性格骄纵,任性妄为,不喜读书,怎么惩戒都不管用,谭盛礼如果能指导几句对他们大有裨益,尤其是写文章,任何人刚开始写文章都有词句混乱不知所云的地步,若能找个精通文章诗词的先生教,定好开篇立意,以后他们自己读书也会比旁人更轻松。


    “他们调皮,族学先生常常被气得愤然离去,谭老爷若肯帮忙,在下感激不尽。”


    “薛夫子严重了,谭某能力卑微,承蒙你看得起,便去瞧瞧吧。”


    谭盛礼问了几句孩子们的情况,把日子定在国子监考试后,薛夫子拱手应下,欣喜之余又倍感歉意,以谭盛礼的品行,入国子监做老师都绰绰有余,被自己邀请去教那些个不争气的纨绔,他道,“有件事还望谭老爷知,在下赠与请帖实属钦佩你品行,和此事无关。”


    “我明白。”


    谭盛礼对薛夫子并不是一无所知,薛夫子少年得志,意气风发,突遇意外后如坠云端,换了旁人许是承受不住此种打击的,他很快振作起来,然后辞官进学堂教书,心气平和,坚韧不拔,不是谁都能做到的,而且从乞儿口里得知,比起教人学问,薛夫子更注重实际,带乞儿他们出门就是涨见识去的。


    对普通读书人子孙来说,认字算数不难,难的是开拓眼界。


    薛夫子因材施教,做得很好。


    以防谭盛礼误会,薛夫子又道,“说来惭愧,我虽为夫子,能教天下人却不能教子嗣近亲。”


    他小儿子今年六岁,也在族学,许是老来得子,自己平日难免纵容些,哪晓得养出个无法无天的性子来,伙同他几个堂兄差点把族学烧了,委实令人烦忧。


    “谭某亦是。”谭盛礼深感其无奈。


    和薛夫子约定好出城赏花的时间就回去了,谭振兴几兄弟要参加国子监考试,甚是紧张,尤其是谭振兴,生怕考差了给谭盛礼丢脸,若有排名还好,再差总不至于倒数,怎么说自己也是举人,国子监里还有没过乡试的秀才,论才学肯定在自己之下,不用担心倒数出糗。偏偏没有排名,也就说他哪怕不是最差劲的,但可能因为国子监老师护短包庇自己学生,而说些似是而非的评价引导旁人误会自己是倒数。


    人心难测,谁知道国子监的老师是否公允。


    于是,他又发出考前必问问题了,这次不能问过或不过,他只能问,“父亲,你说我会不会是倒数啊。”


    楼里所有举人里他只看过谭振学和谭生隐的文章,虽有看过方举人文章,在他眼里那和谭振学的没差,水平在他之上,除去这三人,其他人水平如何他不知,难保不会是倒数。


    如果是倒数,打死他都不去,在绵州丢过脸了,犯不着把脸丢到京城来。


    谭盛礼研墨,歪头看他,认真道,“不会。”


    啊?谭振兴错愕,随即狂喜,“真的吗?”他真的不会是倒数?


    “嗯。”


    谭振兴信心骤起,豪迈道,“那我要去。”只要不是倒数就不怕,嘿嘿嘿。


    刚还苦大仇深,突然又笑容灿烂如花,谭盛礼嘴角直抽搐,叮嘱谭振兴,“国子监的老师德高望重,你需恭敬待之,莫一惊一乍失了分寸。”谭振兴的文章,惊艳四座也有可能,以他喜怒于形的性子,谭盛礼担心他嘻嘻嘻嘿嘿嘿笑得背过气晕倒了。


    要是那样才丢脸呢。


    “是。”谭振兴沉浸在自己不是倒数的喜悦中,贪心地又问,“父亲,你说我会试能过吗?”


    会试考倒数他不在意,过了就是进士,比天下很多读书人都强,谁会在意名次呢。


    谭盛礼动作微滞,眸色深沉下来,谭振兴惊觉不对劲,瞬间老实,“不问了不问了。”会试考试就要等考前再问,现在离会试还有好几个月呢。


    谭盛礼不再看他,研好墨提笔写信,完了让托谭振兴给陆甘通送去,陆甘通固执认死理,自己如果亲口和他说此事,哪怕心里愿意嘴上也不会承认,谭盛礼想让蒋举人去劝,又怕不小心连累两人关系,思来想去,还是自己写了信送去。


    谭振兴不喜欢陆甘通,但心情好,哪怕不喜欢脸上也乐呵呵的,信里内容他没看,送完信回楼上,到四楼时被陆甘通叫住,“大……大公子……”


    陆甘通结巴了。


    谭振兴回眸,居高临下的看着神色复杂难辨的人,“何事?”


    “我……”陆甘通手里还捏着信,是谭盛礼写给他的,谭盛礼向他赔罪,说当时行事没有顾及他情绪,郑重地邀请他去国子监考试,字里行间态度诚恳,陆甘通反倒不好意思,其实他也有错,土匪行为恶劣但罪不至死,比起斩尽杀绝,给他们改过自新的机会确实更好。


    他因私怨犯了杀戮,有违仁德。


    谭盛礼没错。


    楼梯口有风,吹得他衣袍翩翩,等半晌都不见他继续说,谭振兴指着楼上,“不说我先走了啊。”


    他瞧不起陆甘通不可一世的嘴脸,然而谭盛礼说他有可取的地方,当时在平州,其他举人缄默不言,是陆甘通再三劝他们提前备好银两,哪怕宁肯被人知道自己不堪向土匪俯首低头的过去也要提醒他们,冲着这点,陆甘通心里还是存有善意仁德的。


    但性格真不招人喜欢,谭振兴咚咚咚的跑上楼,和谭盛礼说了此事,谭盛礼看了眼门口,“无事,看书吧。”


    国子监四季考试的内容和会试差不多,四门功课,经义策论诗文明算,第一场是明算,照以前的经验来看,最难的会放在后面,听说最先考明算,谭振兴暗自松了口气,他明算不差,可和写文章作诗比,明显更擅长后者,越是他擅长的就恨不得越难,这样就能彰显他得天独厚的优势。


    他心里窃喜,再看试题,从第一道到最后一道,都是能做的,心里大石落地,父亲说得对,他绝不是倒数。


    第105章


    国子监的考棚宽敞,监考官是国子监的骑射先生,据说此人眼里揉不得沙,谁在他眼皮子底下作弊,拉去做箭靶被人射,听闻他监考,国子监的学生们连呼吸都比平日轻,落座后就规规矩矩地等着,目不斜视,连左右人都不敢瞅。


    试题发到手里,监考官开始巡视了,他身形宽大,两步远外都能感受到头顶罩下层阴影,所到之处,考生们噤若寒蝉,目不斜视,脸上露出惊惧之色来。


    唯有谭振兴,沉浸在喜悦里的他咧着嘴,无声大笑,监考官蹙眉,试题面前,能笑逐颜开的人寥寥无几,无外乎前夜醉酒未醒晕晕乎乎的傻乐,然而他不曾闻到酒味,不由得低头细看。


    考卷崭新,连名都不曾署上,完全不知此人笑些什么,他握拳捂嘴轻咳两声,示意谭振兴清醒些,能入国子监参加四季试是多少读书人梦寐以求的事,既然来了,就该谦逊谨慎,力求发挥自己的水准。


    谭振兴兀自乐得合不拢嘴,并没注意头顶上方的视线,倒是不远处的杨府少爷吸引了他的目光。


    杨府少爷气质出尘,极为惹眼,心地善良的人面相不会差,在杨府少爷看过来的时候,他浅笑颔首,像给朋友打招呼般热络,杨严谨像受到了什么惊吓,脸色发白的低下头去。


    谭振兴疑惑,但看杨严谨轻车熟路的研墨,动作优雅流畅,他回过神来,考棚里眉来眼去有失妥当,忙端正态度,准备答题,笔墨纸砚是他们带的,纸张不算好,用笔不当就易在纸上晕染开,因此谭振兴落笔时格外小心,尽量不拖沓,不顿笔。


    共四十道题,什么类型的题都有,和谭盛礼讲的大同小异,即使有难度也难不倒他,谁让谭盛礼博学呢,除了《九章算术》还讲了其他算经类的古籍,内容深奥难懂都能被讲得浅显易懂,这四十道题的难度,远不及谭盛礼布置的功课,难怪父亲答应薛夫子出城赏秋,怕是料到题不会太难。


    想想也是,各地的读书人齐聚,试题太难打击到众人信心怎么办?不愧是最高学府,有教无类,考虑事情周全,他轻轻展开纸,提笔开始答题,题难比的是学问高低,题易比的是心细与否,他全神贯注,聚精会神,务必做到没有丁点存有争议的地方。


    他不知道时辰,停笔时,纸张写了满满当当的字,为节省纸张,他的字稍稍偏小,但字迹工整,看着甚是赏心悦目,搁下笔,但听旁边咚的声,有人栽倒了,直直栽倒某人的脚边,而那某人,站在自己旁边,谭振兴下意识的抬眸,就看那人肤色黑如炭,眼神沉如水,不是主考官又是谁?


    他抖了个激灵,佯装低头整理笔砚,朗声道,“交卷。”


    边说话边拿起自己写的考卷使劲吹,生怕墨水晕染拖累他成绩,不是倒数,卷面亦不能太难看了。


    然而无人理会他,主考官抽回腿,目光冰冷地看向地上的人,怒斥道,“做什么呢?”


    主考官姓孟,箭法高明据说能百步穿杨,出了名的严厉,国子监就没学生不怕他的,听闻他的声音,倒地的人惊慌失措爬起来,双腿不受控制的战栗,害怕说实情落得个剽窃的名声,低若蚊吟道,“没,没事,打瞌睡。”


    孟先生:“……”


    再去看其他人,个个埋头审题,安静非常。


    偌大的考棚,在他注视下就剩下笔落纸上的沙沙声,谭振兴心头侥幸,得亏自己运气好,题已经答完了,否则被主考官这么吓,别想静心答题了。


    孟先生垂眸,视线重新落在谭振兴的考卷上,他识字不多,算学平平,不敢相信自己会守着个人看他落笔到收笔答完所有试题,太不可思议了,竟忽视了周围还有其他考生,视线往上,孟先生看向谭振兴的嘴角,微微上扬着,难掩喜色,他做了无数次的监考官,生平头次碰到含笑答完所有题的。


    谭家人,学问深不可测,品行高不可攀。孟先生想起这句话来,不知谁说的,国子监有人深信不疑,有人嗤之以鼻,此刻看谭振兴的考卷,他隐隐相信是前者,望了眼高处记时燃着的香,看了眼周围人的考卷,不偏不倚,恰好看到栽倒在地的考生的考卷。


    仅做了两题,孟先生皱眉,题很难吗?


    他看着,考生更是紧张,从孟先生站来边上他就紧张了,紧张得浑身颤抖,字迹歪歪扭扭难以入眼,脑子更像浆糊无法转动,四十道题,答完两题已是极限,有心硬着头皮请孟先生去别处瞧瞧,哪晓得发现孟先生在看隔壁考生答题,顺势望去,他发现谭振兴神情专注奋笔疾书,按耐不住好奇想窥视他考卷写了什么引得孟先生驻足不去,哪晓得没坐稳,栽了。


    注意到头顶的灼灼眼神,他更紧张了,连握笔的手都剧烈颤了起来。


    孟先生:“……”


    隔壁考生下笔如有神,作为东道主的国子监学生不好好思考试题竟有心情打瞌睡,只怕难以成材,再细看其考卷,字迹不如人就算了,速度也比不上,丢国子监的脸。


    他阴沉着脸,又去看其他学生,着重看国子监学生的考卷,然而转了圈,没有找到比谭振兴考卷更好的,他作为骑射课的先生,不精通算学,却也了解点门道,论算学好与不好要比看文章容易,试题会不会做,学生自己心里门清,能连续的答完所有题,谭振兴必然是成竹在胸的,他走了圈,最后又停在谭振兴身侧,弯腰收他的考卷。


    考试采取不糊名的方式,谭振兴交完卷就收拾起笔墨纸砚走了,走前还把桌椅板凳擦拭了遍,安安静静的沿着走廊走到最前边弄堂,回眸静望,等谭振学和谭生隐过来,才和他们说说笑笑的离去。


    “我看到杨府少爷了。”谭振兴说,“他给我打招呼来着。”


    甬道上,谭振兴回想杨府少爷礼貌又不失警告的眼神,赞道,“陌上人如玉公子世无双,杨府少爷出身富贵却没半点架子,待人彬彬有礼,不愧是读祖宗的书滋养出的性子啊……”


    换了他都不见得能做到那般勤学好文谦恭有礼,不怪父亲总想打他们,相较而言,杨府少爷更符合谭家子孙的气度,自己终究是差了些的。


    “杨尚书睿智通达,杨少爷耳濡目染有此气度乃属自然。”谭振学觉得不仅仅是读书的缘故,天下读书人众多,且自幼研读四书五经但受圣人熏陶,言行高洁之人少之又少,杨少爷的行事作风,该是和杨尚书学的。


    “哎……”谭振兴叹气,同样是耳濡目染,他怎么就没学到父亲的端庄淳朴高洁淡雅呢,“还是去码头扛麻袋罢。”


    没有继承父亲的聪明才智,修养又不如杨府少爷,只能在其他方面多下功夫了,何以取长补短,唯有扛麻袋,他看了眼天色,催促道,“走快些罢。”


    三人低着头,健步如飞,以致闻声追出来的书童气喘吁吁也没追到人。


    成绩出来了,谭家几位公子四十道题全部正确,几位先生想见见他们,哪晓得听到声音了却连个影儿都没看到。


    真是奇怪。


    兴致冲冲跑向码头的三人不知,待他们走后,考棚哀嚎遍野,众考生挠头抓额,痛不欲生,后边的题太难了,难得他们想破头也答不上来,除了有商贾之道的题,还有船顺风顺水逆风逆水的问题,虽懂皮毛却无从落笔,又不敢交卷,只能坐在那磨时间。


    磨到最后时刻,孟先生扬声要求他们交卷才苦着脸交了卷。


    这次考试,难度不亚于当年各府府试,杨严谨有几道题凭感觉答的,不知是否正确,也是谭振兴早早交卷离场让他心头郁闷乱了阵脚,以致于后边静不下心读题,心浮气躁,题答得自然不好。


    他拿起桌底的书箱装笔墨纸砚,突然肩膀被人拍了下,他转身,是同窗楚天,“何事?”


    “谭家人果然非同凡响,先生那边的成绩出了,四十道题,他们全部答对。且其中有几题方法还不同。”楚天凑到他耳朵边,声音很小。


    杨严谨瞠目,“全部?”


    杨严谨太了解国子监的试题了,为显先生学识渊博,常常最后几道题都特别难,有时连出题的先生自己都不能作答,谭家兄弟竟然全部答对了?想到谭振兴交卷后脚步轻快的背影,他眉头紧皱,确认道,“真全答对了?”


    “骗你作甚,国子监的同窗们都知道了。”


    碍于明后几天还有考试,成绩没有公布,但国子监的学生什么身份,没有打听不到的,谭家几位公子提前交卷,等候阅卷的先生最先看他们考卷,破题准备,思路清晰,解法详尽的写在考卷上,没有丁点错误,说到这,楚天神秘兮兮道,“最后道题无解,先生出题时不知,直到看了谭家兄弟的解法才恍然……”


    照此说法,谭家兄弟的才学岂不在先生之上?


    此事关乎先生名声,楚天不敢乱说,杨严谨却是听懂了,眼底情绪翻涌,顾不得寒暄,急急收拾书箱回府了。


    待他走后,有个穿白衣长袍的少年过来,“你和他说那么多作甚,杨府爬得再高,终究不是正主,眼下谭家人回京,哪有杨府的立足之地。”杨府有今天靠的是捡便宜,难听点就是趁火打劫,手段为人不耻,“等着罢,会试过后,谭家声名鹊起,几年就能超过杨家去。”


    杨家目前最厉害的是杨明诀,任户部尚书,掌管国库钱财,等杨明诀百年,杨府就无人能撑起门楣了。


    不像谭家,父子同场登科,荣耀无限。


    “杨府根基深厚,岂是谭家能比的?”楚天漫不经心。


    少年不说话了,确实,谭家和杨家不同,谭家人清贵,帝师为人宽柔,门生众多却不参与党争,不理朝事,专研古籍。想到此,少年唇动,“虽是不同,但谭家人更受人敬重。”


    谭家为何没落他不知,但有帝师积攒的名气,谭家子孙德行有损仍从京都全身而退,无人为难谭家后人给其难堪,杨府则不同,杨明诀能爬上尚书的位置背地做了多少肮脏事,他若不在了,杨家势必会风雨飘摇,任人宰割,生在官宦人家,类似的事见得还少吗?


    “清贵之流,必然有值得人敬重的地方,但为官者,我更敬重杨尚书。”说到这,楚天不欲继续聊此话题,看杨严谨已经走远,他道,“杨严谨和谭家人的关系好像并不僵。”


    落座后,谭振兴给杨严谨打招呼来着。


    “杨严谨就会吹嘘而已。”少年嗤鼻。


    他们是杨严谨同窗,平时玩得好,儿时是真好,待大了后知道朝堂水深,哪有什么玩得好,不过利益所趋而已,杨尚书掌管国库钱财,算得上六部之首,其他人都让着杨严谨兄弟两,杨严谨两兄弟没心眼,什么事都和他们说,前段时间,随着谭家人进京消息的传开,杨严谨兄弟的心情就不好,尤其得知谭家兄弟去码头扛麻袋营生,脸色更差,问他们给出个主意摆脱‘鸠占鹊巢’的名声,秉着有钱能使鬼推磨的原则,他们就建议杨严谨给对方笔钱。


    不说让他们放弃科举,至少别天天在人前晃悠。


    经常说大不大,谭家人露面的次数越多,人们就越容易想起杨谭两家的恩怨,就越会嘲笑杨家霸占了属于谭家人的地位和名声。


    杨严谨嘴上说着好好好,谁知道是不是怂了,这样的事儿又不是没发生过,他懒得多问,问楚天,“晚上要不要出来游湖?”


    “不了,明天有策论,得好生准备。”


    “无趣,真不知你家老爷子怎么想的,以咱们这样的条件,纵使落榜也能谋个官职吧,何须像寒门学子那般头悬梁锥刺股……”


    楚天掀了下眼皮,没有作声,沉默的拎着书箱走了,少年耸耸肩,又去和旁人说谭家兄弟答对所有题的事儿,大抵被其他读书人听了去,纷纷回去转告谭家人这个好消息,然而敲门里边没人应,问楼里侍从,说谭老爷随薛夫子的马车出城了,谭家几位公子还没回来。


    众人恍然,怕是去码头扛麻袋去了。


    考完就去干活,怕没有比谭家几位公子更勤劳的人了罢,众读书人不由得汗颜,与此同时,好奇谭振兴他们在码头怎么扛麻袋的。


    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劳其筋骨饿其体肤……


    城郊,薛夫子抚着自己残疾的腿,诵读出声。


    第106章


    登高望远,薛夫子极有雅兴,接连读了好几篇文章,声音高昂兴奋,响彻山林,谭盛礼静静地立其身旁,肃然倾听,沉默不言。


    秋深天寒,薛夫子足足读了两个多时辰,待夕阳落山,层林尽染,在‘夕阳无限好’的喟叹声里,薛夫子止了声,眺目望向烟雾缭绕如耸云间,浩瀚而孤独…


    山上清幽寂静,薛夫子就这么眺望着远处,淡然的脸渐渐染上晚霞的红晕,直至太阳落下山头,独留天际深邃的红浸头半边山头,薛夫子尽兴道,“谭老爷,回了罢。”


    到城里时天色已晚,薛夫子面露倦色,但那双眼却神采奕奕的,“多谢谭老爷作陪。”


    “夫子客气了,谭某不曾做什么。”他搀扶薛夫子走了段路而已。


    薛夫子失笑,“正因这样,薛某更为感激。”真正的智者,无须他言也知懂他所想,感他所感,今天两人不论学问,不聊人生,只赏山中秋色,晚阳西坠,风光平淡,心情却畅快淋漓,“数年来,当属今天最高兴,有幸遇到谭老爷,是薛某之福。”


    “谭某亦如是。”谭盛礼真挚道,重生后,从不曾像今日这般欣赏湖光山色,景还在,心境已改,谭盛礼道,“谢夫子邀请谭某。”


    两人相视而笑,许久不曾这般开怀,快到大学时,谭盛礼告辞离去,薛夫子坐在马车里,久久不肯离去,服侍他的小厮不懂,“老爷登山可是遇到了什么喜事?”


    赏花后,老爷突然兴起要登山,遣退了所有人,单独和谭老爷。


    “人生得一知己足矣,走吧。”


    小厮茫然,望向人流里那袭月白色长衫的身影,纤尘不染,气质独特,他道,“能得老爷敬重,谭老爷定有与众不同之处。”


    “是啊……”


    主仆两感慨的时候,谭盛礼回了大学,未进门,就有人和他说了国子监的考试成绩,谭振兴他们拔得头筹,四十道算学题全部正确,整个国子监也就四个人而已,试想,如果谭盛礼也去了,谭家四人就能媲美整个国子监了,楼里的读书人既震惊又羡慕,谭家人没有参加过任何文会,经过这次考试,名声定为为天下人知。


    故而,巴结的有之,讨好的有之,诚心请教学问的亦有之,不过更多的人是问谭盛礼参不参加明天考试。


    谭盛礼的文章登峰造极,去了更为谭家锦上添花,多好的事!


    “谭某就不凑热闹了吧。”谭盛礼淡声回答。


    众人遗憾,多少年来,除去江南鲁州两地的书生,少有能赢过国子监学生的,谭家几位公子深藏不漏,明算这场已经震惊四座,明后两天不知还会有怎样精妙绝伦的文章问世,他们已经忍不住期待了。


    谭盛礼仍是那副荣辱不惊的模样,上楼时,远远听到房间里传来说话声,谭振兴声音洪亮,声线特别,隔着距离谭盛礼也能分辨出来,他步伐微滞,不动声色地上了楼。


    房间里坐着很多人,七嘴八舌的谈天说地,谭振兴坐在中央,春风得意,谭振学和谭生隐则坐在旁边圆桌看书,乞儿夹在两人中间,时不时的朝谭振兴投去无奈的目光,众人高谈阔论,除了聊诗词文章,还问谭振兴他们平时怎么学习的,谭振兴张嘴就来,从惠明村砍柴,绵州挑水,平州打土匪……没有和学习有关的任何事儿。


    就他那抑扬顿挫的语调,比说书人还富有情感,乞儿问,“谭老爷什么时候回来啊。”


    谭振学想说不知,无意间抬头看到门口的身影,起身问候,“父亲回来了?”


    他的声音不大,极容易淹没在嘈杂的人声里,然而旁边霎时安静下来,谭振兴从凳子上跳了起来,高亢的声音瞬间沉淀下去,悻悻道,“父亲……”


    谭盛礼没听清,望向桌上的纸,问谭振学,“今日功课写得怎么样了?”


    谭振学道,“在写。”


    谭盛礼歪头,看向被簇拥在正中央的谭振兴,后者心咚咚直跳,语气磕巴起来,“没……没来得及呢。”


    谭盛礼出门前留了功课,最初他们打算考试完就回来做,后来去了码头,奈何楼里的读书人找去码头,死缠着要请教他学问,秉着乐于助人的态度,他知无不言言无不尽,谁知他们不满足,又问自己平时怎么做学问的,做学问不难,难的是身体康健,唯有身体康健做学问才不会觉得累。


    于是他就大公无私的分享秘诀了,还是得劳作,在惠明村时,不砍柴不挑水,早晚读书,结果什么都读不懂,后来砍柴挑水,神思清明,读书反倒轻松容易了。


    谭振兴观察着谭盛礼神色,惴惴不安地朝众人拱手,“我还有功课要做,来日再说罢。”


    “去罢去罢。”


    谭盛礼回来,他们也不好久留,起身和谭盛礼告辞,循规蹈矩和刚刚判若两人,乞儿觉得神奇,待人离去后说,“谭老爷,他们害怕你。”


    在谭振兴面前,他们口若悬河滔滔不绝,到了谭盛礼跟前,人人变得沉默寡言,不敢贸然出声,谭振兴也发现了,不以为然,“父亲学问广博如天下大儒,他们态度自是要谦卑慎重些。”


    乞儿认为不是这个原因,那些人看谭盛礼的眼神带着敬畏,敬畏之余又有忐忑,像极了学生们做错事后在夫子面前的表现,但要问他们做错什么,乞儿却是不知,谭盛礼没有多言,“写功课吧。”


    只字不提明算考试结果的事儿。


    谭振兴张了张嘴,多次想主动说,又怕被认为骄傲,忍着没说,还有三场考试,等考试完再说罢,假如这场考得好,明天那场表现不佳,岂不被说是骄兵必败?想到众人轻视嘲笑的眼神,谭振兴打起精神,再不敢为这场考试考得好而沾沾自喜,而是更谦虚的准备明日考试。


    第二场是诗文,主考官不再是骑射课的先生,而是个身形矮小,体态偏胖的老头子,经过谭振兴身边时没有驻足,径直去了别处。


    诗文的题有点难,提笔时谭振兴以为自己能凭这场考试扬名立万,哪晓得他想多了,他还没写好呢就有人交卷了,且还不是三五人,谭振兴低头看自己写在黄纸的诗,心里不太好受,在绵州时,少有人能在诗文上超过他,这场考试他是很有信心的,谁知人外有人,他厉害,别人比他更厉害。


    谭振学位置离谭振兴很远,他做事认真,不怎么关注周围情形,但交卷时考生要扯着嗓门喊人,时不时就有喊交卷的,思路被打断,他诗文不太流畅,搁下笔,按谭盛礼教的办法深呼吸,待心里的急躁散去,再打磨写好的诗文。


    这场提前交卷的人多,谭振学到弄堂等候时,面前走过几拨读书人,聊到自己做的诗,有人自信有人自卑,谭振学听了几句,诗文水平参差不齐,但确实有好诗。


    京城文风鼎盛,文人不是浪得虚名,难怪进京后其他读书人只温习功课父亲仍日日给他们布置新的功课,在这些人面前,他们真的还要很努力才行。


    等了没多久,谭生隐来了,“振兴哥没出来?”


    “没呢。”


    约好了交卷后在弄堂等,谭振兴不会先离开的,只能是还在考棚没出来,谭生隐望了眼远处人走了不少的考棚,“振学哥考得怎么样?”


    “不好说。”强中自有强中手,他无法估算自己考得好还是不好,问谭生隐,“你呢?”


    “不太好。”前两题还行,听到周围人喊交卷心就乱了,诗文连平时功课的水平都达不到,“愧对辰清叔教诲。”


    写文章作诗靠的是心,心都乱了,哪能好呢。


    谭振学安慰他,“无事,调整好心态,以后就好了。”他心也慌了瞬,记起父亲和他说的办法,试了试,效果不错,他教谭生隐下次遇到类似的事儿怎么处理,“深呼吸,然后背书,如果背不出来就想其他……”


    以前院试屡考不中,他以为受了诅咒,又或学艺不精的缘故,后来父亲告诉他是紧张所致,承载了家人太多希望,承担不起失败的后果,以致于急躁焦虑,“生隐弟,咱们还年轻,失败两次也没什么不好。”父亲说谭家有他,自己无须将失败得失看得太重,年轻人经历挫折是好事,总好过上了年纪再栽个跟头爬不起来……


    谭家祖上便是如此,祖宗在世,谭家子孙顺风顺水,无忧无虑,祖宗过世,他们没了庇佑,又禁不住诱惑,很快就把家业给败了。


    “嗯,我记住了。”


    又等了会儿,谭振兴姗姗来迟,周围没人,他大大咧咧道,“这次的题也太难了吧。”


    谭振学:“……”


    “不过难不倒我。”


    谭振学问他答得怎么样,谭振兴嘿嘿笑了,搂过谭振学胳膊,把他写的诗读了出来,谭振学诧异如遭雷劈,看向同样神色僵硬嘴角抽搐的谭生隐,两人语噎。


    为彰显自己的才华,谭振兴每道题写了五首诗,五首诗,难怪谭振兴交卷得晚……


    “他们先交卷又怎样,多少是私下备好精雕细琢过的啊,我不同,我有临场发挥的诗,嘻嘻嘻……”


    谭振学和谭生隐:“……”


    谭振兴的诗文在众多诗文里排名情况他们不知,但以数量来算,谭振兴是赢了的,谭振学无奈,“你写五首作甚?”


    “题目只说作诗,又没说只能写一首,我写五首怎么了,五首不同的诗,胜算更大啊。”谭振兴也是无意间想到这个法子的,喜出望外道,“走吧,咱们不去码头了,回家看书,我想过了,明天策论我写两篇文章。”


    谭振学:“……”


    诗文不像明算片刻就能出成绩,到傍晚时分,国子监考试的成绩才公布出来,如谭振兴所料,他凭借每题五首诗赚足了眼球,人们聊的不是谁的诗好,而是他在短短时间里,同样的题目写了五首诗,奇人啊!


    纵观古今,没人会在考卷上以同一题做五首诗,谭振兴好功名的心不要太明显!


    无论如何,谭家凭借这两场考试名声大震,哪怕夜色降临,谭振兴房间里仍挤满了人。


    多是年岁和谭振兴差不多的,围坐在桌边,和谭振兴聊韵律,谭盛礼在隔壁,谭振兴不敢太得意,边写功课边和他们聊天,多是听,很少说。


    到半夜,众人才悉数散去,谭振兴竖着耳朵听了眼隔壁动静,哑声问,“父亲睡下没?”


    莫名地,回想这两日表现,隐隐心慌。


    第107章


    夜深人静,外边偶有几声细碎的脚步,间或有低低的诵读,谭振兴心里没底,猫着腰,蹑手蹑脚的拉开房门出去,未抬头,就感觉门外罩过来片阴影,入眼是黑色鞋面,往上是月白色的长衫。


    谭振兴:“……”


    “父亲……”他颤巍巍的抬眸,迎上谭盛礼波澜不惊的眼眸,强颜欢笑地解释,“我……我开门透透风。”


    走廊亮着灯,照得谭盛礼脸色温柔,谭振兴愈发不得劲,慢慢直起身,干巴巴地说起读书人找他的缘由,自己以每题五首诗惊艳国子监,他们来问自己取经的,总不好端着架子拒人于门外,他絮絮叨叨解释了很多,谭盛礼喜怒不露分毫,最末,谭振兴自己怕了,主动面墙而跪,认错道,“父亲,我错了。”


    “明天还有考试,早点休息吧。”半晌,谭盛礼提醒。


    他没有动怒,亦不曾呵斥谭振兴说他不对,而是担心他们晚睡影响明日考试,谭振兴感动至极,泫然欲泣地喊,“父亲。”


    世上唯有父亲好,谭振兴呜呜呜啜泣了两声,但听谭盛礼道,“什么事考试结束再说。”


    谭振兴:“……”


    哭声戛然而止,谭振兴身形颤了颤,再也哭不出来了,谭盛礼没再说什么,翻了翻他们的功课,谭振兴字迹略微浮躁,谭振学和谭生隐同以往没差别,他和谭振兴说,“平心静气,遇事多思多想,不管做什么,做好就行。”要和人聊天就尽兴的聊,别三心二意做其他。


    哪晓得谭振兴会错了意,以为谭盛礼嫌他五首诗不够出彩,数量虽然赢过所有人,但文采方面输了,他咬牙,“是。”


    于是,素来不屑回顾以前所做文章的他通宵翻阅自己写的文章,记住被谭盛礼称赞过的句子,准备明日大放异彩。


    没错,策论考试,谭振兴足足写了三篇文章,立意不同,风格迥异的三篇文章,就这样他还不是最后交卷的,谭振兴也是奇了怪了,“来年会试考生水平差得也太多了吧。”


    足足等了半个多时辰的谭振学:“……”


    不好意思告诉谭振兴,众多读书人效仿他出名的方式,就策论题洋洋洒洒写了两篇文章,真不知那些人脑子里想什么,他问谭振兴,“你写了两篇文章?”


    要不然以谭振兴的速度不会拖到现在。


    “嘻嘻嘻……”谭振兴意味深长的掩嘴,凑到谭振学耳朵边,竖起三根手指头,得意道,“两篇怎么够,我写了三篇。”


    谭振学:“……”怕不是要累死阅卷先生哦,哪怕是亲兄弟,谭振学到现在都猜不透谭振兴脑子里想的是些啥,三篇策论,亏谭振兴想得出来,他深深吐出口浊气,扶额,“走吧,去码头扛麻袋。”


    直接回大学,恐怕又会引起轰动,他想耳根子清净清净。


    码头的人都对他们很熟了,前天看很多读书人来找三兄弟,知道他们是帝师后人,待他们的态度明显不同了,便是共同竞争的杂工都让着他们,弄得他们不好意思。


    “有什么不好意思的,你们是读书人,肯放下身段和我们扛麻袋多难得啊,以前不知道你们是帝师后人,多有冒犯还请见谅啊……”这话他们听很多杂工摊贩和百姓说过,说实话,听到他们这么说,谭振兴他们很有感触,无论做什么事,更能引起相同经历的人的共鸣,故而,杂工们不会算账,他们都会帮忙。


    结账时,他们沿着队伍挨个帮他们算工钱,要他们好好记住,谭振学心细,还教他们怎么算,算学说难不难,找到窍门,谁都能做账房先生。


    有感兴趣的杂工细心听,边听边算,完了问谭振学对不对。


    “对的。”


    杂工惊喜,“真的吗,我也能算数了?”说话的汉子就是那天的壮汉,他天天在码头扛麻袋,从早上待到晚上,挣的钱多,但也是真辛苦,要不是委实无聊,也不会学算数。


    谭振学鼓励他,“算学不难,熟能生巧,很容易就掌握了。”


    其他杂工看壮汉有进步,也稀罕得很,包括头发花白的老者也感兴趣得很,“振学公子,你看我这个岁数还能学吗?”


    他已经七十多了,家里四世同堂,外人都劝他在家待着颐养天年,他闲不住,不找点事做浑身难受,他觉得到他这个岁数还能活在世上,没准就是天天干活的缘故,说话时,他拽了拽身上褶皱的衣衫,顺了顺风吹乱的发髻,极力挺直佝偻的背,让自己看上去精神矍铄。


    谭振学拱手,微微一笑,“能的。”


    “不拿算盘也能?”


    各大私塾都有教算数,但夫子要求得背着算盘去,说拨算盘是算学的基础,算盘都不会拨算学肯定学不好,老者说给谭振学听,谭振学道,“夫子的话不无道理,但平时要扛麻袋,拿算盘不方便,不过算工钱不难,不用算盘也行。”


    “那你与我说说罢。”


    谭振学被人围绕其中,场面有些熟悉,谭振兴抵了抵同样无事可做的谭生隐,“生隐弟,你有没有发现啊……”围着谭振学的人都是诚心想学习的人,而这两日围在自己周围的读书人……都是寻求读书走捷径的人,没错,那些人问的最多的就是自己怎么写出五首诗来的,怎么缓解读书的疲惫等等,而不问自己读了那些书,读书时遇到不懂的怎么办……


    “生隐弟,你有没有感觉……”考试完后他就会挨打。


    谭生隐不懂,“什么感觉?”


    谭振兴抖了个激灵,愁苦道,“我好像又做错事了。”细想围绕他的读书人,年轻气盛,急功近利,不静心读书就想着怎么和他攀关系,俗话说苍蝇不叮无缝的蛋,谭振兴感觉这次是逃不掉顿打了,想起那根木棍,以及他那振聋发聩的哭声,谭振兴眼眶微红,“生隐弟,我……我……”


    扛完麻袋回去时,楼里的读书人都在讨论策论,在场的人,不乏有学谭振兴想以数量取胜的,写了两篇文章,但不好大张旗鼓的说出来,看到谭振兴就不同了,谭振兴乃同道中人,他们眉开眼笑的迎上前,笑得眼角堆出了褶子,“大公子回来了啊,我们有点事想和你讨论。”


    看看他们,再看看不远处坐着看书的老实人,谭振兴猛烈的摇头,抬脚就往楼上跑,活像身后有狗追似的。


    读书人:“……”


    “大公子怎么了?”是不是知道他们写了两篇策论心生嫉妒而不痛快啊,说实话,他们猜到会有人写两篇策论博眼球,要不是学问有限,恨不得写他个五篇十篇的。


    谭振学哪儿知道啊,彬彬有礼道,“许是累着了想上楼先休息吧,不知诸位找我大哥何事。”


    见谭振学雅正,几人顿了顿,尴尬地笑道,“没事没事。”


    他们不说,谭振学也不多问,慢慢上了楼,然后就听到了谭振兴独有的哭声,哭声很压抑,像被人堵住嘴而发出来的,谭振学推门而入,就看谭振兴咬着块布,双手举着木棍要谭盛礼揍他。


    谭盛礼坐在桌边,脸色青紫,谭振兴眼泪如泉涌,呜呜呜的大哭。


    谭振学:“父亲,发生何事了?”


    “问他罢。”


    谭振兴摇头不肯说,等哭过这阵后才反省自己这两日的不足,反省时,他眼神频频看向谭盛礼,“父亲,你打我吧。”


    谭盛礼没有打他。


    然后,谭振兴夜里睡不着,索性挤到谭生隐床上,吓得睡熟的谭生隐惊坐起来,只听身边道,“生隐弟,你说父亲为什么不揍我啊,是不是对我失望了啊。”


    谭生隐望了眼窗外夜色,重新躺下,昏昏欲睡道,“振兴哥,什么事明日说行不?”


    “你是不是困了啊,你睡吧。”谭振兴叹气,然后又问,“生隐弟,你说父亲为什么就不打我呢,难道是年纪大挥不动木棍了?”


    不等谭生隐回答,他自己否认,“父亲老当益壮,爬山都不是问题,挥木棍不难吧,生隐弟,你说父亲为什么不打我……”


    谭生隐:“……”


    “我不知道。”


    “是哦,你又不是父亲肚里的蛔虫,怎么会知道父亲想什么呢,哎……”


    谭生隐翻身,拿手捂住耳朵,“振兴哥,能回你床上睡不?”


    “我睡不着,生隐弟,我们聊聊天吧,算日子,惠明村的信要来了吧,你思念爹娘兄长不……”提到爹娘兄长,谭振兴又道,“你爹对你寄予厚望,没少打你罢,父亲也经常打我的,现在怎么就不打了呢……”


    谭振兴絮絮叨叨念着,谭生隐都不知自己怎么睡不过去的,醒来时,谭振兴已经不在了,但他笑声分外洪亮,震得楼都在颤动,“哈哈哈哈,我就知道国子监的先生慧眼独到,我三篇文章总有篇文章能入他们的眼吧,没想到我猜中了,哈哈哈哈。”


    谭生隐望向窗外,天色未明,湖上的画舫还亮着光,五颜六色的光,冲破雾气照亮了湖面。


    他翻身坐起,就听得外边响起脚步声,经过门前时没有逗留,径直去了隔壁。


    不出意外的,谭振兴挨了打,时隔数月,谭振兴终于迎来了他喜闻乐见的时刻,跪下后,不紧不慢地掏出手帕,揉成团塞进嘴里,闭上眼,五官紧张又兴奋,谭盛礼身上套着外衫,利落的挥起棍子,揍得咬着手帕的谭振兴惊叫出声,手帕滑落,哭声更是惊破天际,连墙都在晃动,“啊啊啊啊,父亲,我错了啊。”


    谭盛礼:“……”


    今天还有场经义,楼里的人精神都不太好,原因无他,正准备起床看书,突然传出几声杀猪般的嚎叫,吓得他们以为出事了,仓皇的往外跑,结果只是谭老爷教训儿子。


    他们就不懂了,谭老爷怎么会不满意谭振兴的表现,明算答对所有题不说,诗文以每题五首诗赢得国子监先生赞赏,策论更是拼,短短时间写了三篇文章,每篇文章都入了不同先生的眼,为谭家赢得无上光荣,谭老爷怎么会打人。


    而谭振兴的反应更让所有人吃惊,二十几岁的人,被揍得痛哭流涕,几乎楼里所有人都知道了,任谁都没脸出门,谭振兴却昂首挺胸的,脸上的泪痕未干但笑得比谁都高兴。


    谭家父子,无论还是学问还是性子,都是个迷啊。


    四门考试,经义题最多,谭振兴不再想方设法的争最好,前三场考试他已表现最佳,最后场总要给其他人出名的机会,他老老实实答完能做的题,有那不会做的就以诗文代替……


    谁知,他竟然凭那几道不会的题又被国子监的先生称赞了。


    谭振兴:“……”


    莫不是谭家祖宗显灵了?


    第108章


    那谭家祖宗真是显错了人,谭家谁不比他强啊,父亲就不说了,满腹经纶德高年劭,二弟师承父亲学问品行无须多言,三弟天资聪颖足智多谋,祖宗显灵在他们任何身上都能让谭家声名远扬,比显灵在他身上强多了……


    莫不是祖宗喜欢显灵在弱的人身上?那也该是汪氏啊,汪氏生了世柔都多久了,肚子到现在也没个动静,不孝有三无后为大,没有祖宗不关心子嗣的。


    祖宗真要显灵,怎么也轮不到他身上。


    可此事此事不是祖宗显灵的话,也就说,国子监的先生眼神有问题了。


    等再看谭盛礼桌上的信,他心情就很复杂了,谭盛礼收到了国子监祭酒的信,祭酒邀请谭盛礼入国子监做先生,教哪门任由谭盛礼选,诚意满满,要不是信封镶金印着国子监三个大字,他以为是哪间私塾呢,要知道,国子监乃朝廷所建,能入国子监做先生,何等荣耀啊,换作以往,谭振兴会为谭盛礼拍手欢呼。


    而此刻,他高兴不起来。


    他给谭盛礼研墨,试探地问了句,“父亲要去吗?”


    他觉得国子监名不副实,谭盛礼去教书简直砸自己招牌,谭家一步一步走来不容易,名声于他们极为重要,此事需三思而后行。


    “振兴觉得不妥?”谭盛礼抽出白色宣纸,准备给祭酒回信,随口问了句。


    谭振兴低下头,实话道,“儿子觉得读书人过于捧高国子监了。”作为最高府学,国子监的学生才高八斗显而易见,但先生似乎差了点,就冲他们评自己的经义考卷为最优就看得出来,经义有几道题他不懂,依着习惯写了些诗上去,莫名奇妙竟是最优,阅卷官再喜欢自己的诗也不该在这种大事上偏袒他吧。


    弄得他到现在都不敢出门,不怕其他人质疑,就怕其他人深信不疑来问他那几道难题,答不上来不是丢脸吗?


    “哎……”他叹了口气。


    谭盛礼放下笔,来了兴趣,“此话怎讲?”


    国子监凡五品及其以上官家子弟才可入学,旨在研求实学,经世致用,继承父业,报效朝廷,然而随着文官当道,科举成为国子监的目的,学生们追名逐利,先生亦为科举名声所累,再无往昔纯粹,否则以薛夫子的才学人脉,怎会拘于学堂而不入国子监呢?


    谭盛礼诧异谭振兴竟看出些苗头,这可是谭振学和谭生隐都没看出来的呢。


    谭振兴脸红,羞赧地看向别处,低低道,“这场经义考试,儿子答得不好,有几道题不会做,不想留白,就写了几首诗文作答,国子监先生竟评我为最佳,想来沽名钓誉没有真才实学。”


    考卷不留白是他的习惯,不会做的题以诗文作答也是他的习惯,最初他是抱着侥幸,希望他的诗文能得阅卷官亲睐从而给他个好的名次,谁知愿望成真,他反倒瞧不起阅卷官做派了,大抵他骨子里还是有谭家人那份正直吧,不喜欢弄虚作假。


    谭盛礼:“……”他怎么就以为谭振兴开窍变聪明细心了,宁肯信大阳打西边出来也不该信谭振兴会留意这些,他深吸口气,完全不想搭理他,然而又怕谭振兴喜怒形于色让人误会,摆手道,“去把你不会做的题以及你写的诗默下来我看看。”


    国子监的先生们饱读诗书,祭酒学识更是无人能及,岂能让谭振兴看轻。


    不多时,谭振兴就默了试题和‘答案’来,谭盛礼扫了眼,“这诗是临场发挥?”


    “是。”


    谭盛礼再认真看,大概明白经义先生为什么称赞谭振兴了,不是谭振兴回答得多准确,而是他以诗作答很巧妙,这几道题,让陌生的私塾夫子看绝对会被判回答错误,但国子监的经义先生博览群书才华横溢,不拘泥于任何形式的考卷,且谭振兴的诗说和题沾边又不沾边,模凌两可,这样仁者见仁智者见智的回答,正确错误全根据阅卷官的胸襟学识来。


    只能说,谭振兴运气好,遇到个胸襟豁达学识渊博的阅卷官。


    亦或者,阅卷官结合谭振兴前两场考试,以为谭振兴又在炫耀显摆自己的才学,故意不好好答题,以诗作答吸引人注意而已……


    谭盛礼隐隐觉得是后者。


    这不,随着谭振兴的考卷传递开,众读书人无不钦佩谭振兴答题新颖,严肃又严谨的试题,谭振兴答得五花八门,算是今年国子监考试的亮点,无论是每题五首诗,还是策论三篇文,不得不让人心悦诚服,几十年来,不是每个人都想得出这种法子,即使有人想到了,也不是每道题能想出五首诗,策论能写三篇文章。


    肚里没墨水的人办不到,谭振兴不愧是谭家长子,帝师后人,很有帝师当年的风范呢。


    没有任何意外,这次考试谭振兴的风头盖过了所有人,诗文和策论还好,经义这门谭振兴毫无自信,且十分心虚,见着读书人他就躲,真躲不过就硬着头皮聊,但只聊生活趣事,不涉及任何读书相关的内容,言行成熟稳重,轻声细语得像变了个人,谭振学担心他又憋着什么没说,问他,“我看他们手里拿着文章,许是想和你探讨两句,你怎么不给他们机会就走了?”


    “我多大能耐我不知道你还不知道?经义考试莫名奇妙就成最佳了,到现在我都没缓过神来,还是离他们远点。”免得被他们发现自己欺世盗名胸无点墨,不能说胸无点墨,就是还达不到国子监先生称赞的那样而已,说话间,他偏头张望两眼,问谭振学对这才考试有何看法。


    谭振学的文章自成一派,在众文章里绝对让人眼前一亮然后爱不释手,同风格的文章里,谭振学的文章属佼佼者,然而这次考试似乎不太好,诗文得到了先生赞赏,文章没有半点动静,他找很多人问,才知方举人这次考试风格和谭振学相同,先生选了方举人,必不会选谭振学了。


    要不他怎么说国子监先生眼睛有问题呢,就方举人的那篇文章,赶谭振学差远了。


    谭振学不知谭振兴所指何事,道,“天子脚下,才华者众多……”


    谭振兴打断他,“我问你失望不?”谭振学在他们当中各门功课都最好,这次却没冒尖。


    都是方举人,谭振兴恨得磨牙。


    谭振学愣住,“不失望。”京城不比绵州,能人辈出,他由此成绩乃情理之中。


    “肯定是方举人偷偷贿赂了阅卷官,否则怎么选他不选你,就这么算了?”要不是方举人偷偷把谭振学的文章署上自己的名字,众人知晓那是谭振学的文章,必会细看他的文章,这次谭振学的名字也会被其他人知的。


    谭振学叹息声,“好好努力,准备来年会试吧。”


    谭振兴:“……”不是他说,以谭振学这性子,将来很容易吃闷亏,小妹说了,方举人是踩着谭振学往上爬,之前不追究是为撒网,眼下时机成熟,该收网了。


    属于谭振学的该拿回来。


    “二弟啊,你该感激你是我二弟……”遇到事情他做兄长的能给他撑腰,谭振学若是他父亲,长辈的话他没胆反驳,恐怕只能看着他吃下这记闷亏,捏捏谭振学的肩,谭振兴斜嘴笑,“等着吧,大哥为你出头。”


    谭振学心底升起不好的感觉,“大哥要做什么?”


    方举人文章入阅卷官的眼是他文章好,两人风格看着很像,字里行间措辞大相径庭,他看过方举人的文章,乍眼像他的文风,细看则差别很大,再说了,即使像也没什么,他不在意,天下读书人多,文风相同是很稀松平常的事儿,无须介怀,做好自己就行。


    谭振兴小心眼,哪儿容得了方举人霸占谭振学名声,他道,“方举人左右逢源,作为同乡,总该上门恭贺他几句啊。”挑眉嘿嘿笑了两声,等到傍晚乞儿回来,怂恿乞儿去楼下道贺,乞儿看他眼,拒绝,“夫子要我多练字,我哪儿都不想去。”


    沾了谭振兴和谭振业就没好事,他到现在都记得这个道理。


    谭振兴拉过他,“楼下又不远,传两句话而已。”害怕墙不隔音,他小声道,“一句话也行,乞儿啊,振兴哥对你不错吧,难得请你帮个忙,你不会不给面子吧。”


    乞儿:“……”


    “什么话?”乞儿戒备地问。


    谭振兴又笑了,“我就知道,关键时刻还得靠乞儿。”


    乞儿心下不安,青涩的脸皱成了一团,好在谭振兴要他传的话很简单:恭贺方举人文章小有所成。


    确实是道贺的话,乞儿下楼时反复琢磨谭这话,想破头也想不出有什么不对劲,故而如实转达给方举人听,只见方举人眼神微变,笑意僵在了脸上,知道还是上了谭振兴的当,乞儿上楼问谭振兴,谭振兴故作高深,“没事,振兴哥是为他高兴,咱绵州少有出人才,方举人能走到这步不容易啊。”


    看他表情可不是为方举人高兴,乞儿索性不问了,左右最后会传到谭老爷耳朵里的,等着便是。


    哪晓得他不问,耐不住谭振兴自己要说,“我是给你振学哥出头呢。”


    乞儿忙捂住耳朵,惊恐万分的退到桌边,让谭振兴不用告诉他,他害怕挨打。


    谭振兴:“……”


    也太小看他了,小妹出的主意怎会被识破,谭振兴半点不担心传到谭盛礼耳朵里,因为小妹给他想好了说辞,不会出问题的。


    这不,乞儿下楼不到半个时辰就有读书人来打听方举人和谭振学文风相似之事,方举人凭文会一举成名,文风细腻婉约又不失大气,但那次后,方举人的文章虽好,始终略有不及。


    起初他们猜测是那篇文章乃方举人细心打磨过的原因,参加文会,都会精挑细选自己认为满意的诗和文章撑场面,以为方举人也是如此,但看过谭振学的文章后又听乞儿那句话,隐隐觉得里边有事。


    面对众人的询问,谭振兴笑而不语,只是那上挑的眉让大家想起前些日子,似乎每次提到方举人,谭振兴都会露出这般神色,像是孩子成材后父亲脸上欣慰又愉悦的笑…


    是了,谭振兴的表情就是这样,但两人无亲无故,照理说谭振兴不该有此神色,除非…


    众人想到什么,若有所思地看向了谭振学。


    然后得出个结论:方举人的文章是学谭振学的!


    谭振兴半个字没说,读书人心底已经“捋清”了高低,出门就交头接耳起来。


    谭振兴:“……”不愧是小妹,几个字就让二弟名声高于方举人,小妹说得对,人心善妒,站得越高嫉妒的人就越多,稍不注意就会落下话柄。


    虽不至于让方举人名声扫地,但他越不过谭振学去了,两全其美啊…


    而且过了两天谭盛礼都没问起此事,谭振兴更对谭佩珠佩服得五体投地,绝了。


    读书人对方举人的质疑谭盛礼留意到了但不曾多想,他回信拒绝了祭酒的邀请,当天傍晚,祭酒就亲自上门来。


    国子监祭酒大人姓廖,五十不到却已满头白发了,两鬓布满了褐色的斑,面容消瘦而憔悴,脸上皱纹横生,谭盛礼震动,拱手见礼,“见过祭酒大人。


    第109章


    “无须见礼。”廖逊单手杵着拐杖,另外只手颤抖地托住谭盛礼,浑浊而深邃的眼深深注视着他,说道,“我看过几位公子的文章诗词,风格迥异但志向远大,你教得很好。”


    兄弟自幼相处,文风却截然不同,世间少见,而且那些文章没有阅历是写不出来的,他感慨,“从绵州到京城不容易吧。”


    廖逊祖父曾入帝师门下,甚是敬重其品行,帝师过世时他祖父外放出京,后听闻帝师子孙变卖书籍搬离出京就再未回来过,直至重病过世……


    祖父说,老师对他有恩,他却任其子孙糟蹋其书籍,愧对其厚爱,临死时都耿耿于怀放心不下。


    不仅放不下,还写信斥骂了老师其他学生,骂他们忘恩负义,眼睁睁看谭家没落而冷眼旁观,冷漠无情,枉为读书人,祖父性情刚直,为此事和昔日同窗好友断了往来,也因为此事,到死都不曾去帝师坟前祭拜,谭家衰败,他无力回天,自觉无颜面对老师。


    “祖父知道你们来京也会为你们高兴的。”祖父生平唯念两件事,南境百姓,老师子孙,他死在南境也算为南境百姓鞠躬尽瘁,但老师子孙,他爱莫能助成为他此生遗憾。


    若知老师后人凭着步步科举踏入京城,遗憾会少很多吧。


    提及旧人,谭盛礼垂眸不语,半晌,落寞地颔首,扶着廖逊进屋道,“我知道。”


    自己教出来的学生如何会不知呢,他叹气,“你很像你祖父。”


    初见的刹那,他以为学生像他一样死而复生了呢。


    学生志存高远,忧国忧民,少年就白了头,科举入仕后,最想去边境为官教化那儿的百姓,他说皇上是明君,朝局稳定天下太平,读书人该去往未开化的地方教百姓忠孝仁义,他说‘老师,你品德高尚,心怀仁德,能教皇上却无法教天下人,你去不到的地方学生替你去’,然后,他上奏皇上自请出京去了南边。


    死不瞑目的那些年里,听长子说他到过梁州,曾门口破口大骂,谈吐粗鄙,完全没有以往的谦和儒雅,长子说他去蛮地太久沾染了不好的风气。


    他怎么会是那样轻易动摇心志的人,抛开读书人的文雅也要骂人,是真被子孙给气着了罢。


    那次后,就再没听到过他的消息了。


    廖逊很像他,尤其那双眼,既有明亮的光,又有无尽的黑暗,谭盛礼扶着他坐下,转身给他倒茶,茶味苦涩,苦味蔓延整间屋,不知是受其影响还是被谭盛礼那句‘你很像你祖父’勾起了往事,他回忆起很多事儿来。


    胸口剧烈地震了下,他问,“你听说过我祖父?”


    谭盛礼目光微滞,顿道,“听说过,廖大人忧国忧民,在南境为官的十几年里很受当地百姓爱戴,据说百姓们还为其立了碑。”


    说到祖父,廖逊心情复杂,“享朝廷俸禄,受帝师教诲,祖父做了他该做的事而已。”


    廖逊不记得祖父的模样了,几岁时常听祖母抱怨祖父不顾身体,自己死得洒脱留下她们孤儿寡母被人欺负……有段时间,他认为祖父薄情寡义不配为人,直至祖母过世那年留给他一个箱子,里边装的是祖父写的家书,有写给祖母的,有写给父亲的。


    信不长,除了报平安多是讲南境的风土人情,看得出来,字里行间常提到那位帝师,说多亏得他教诲有生之年能到南境为百姓做事,独乐乐不如众乐乐,有朝一日南境民风能如京都开化,何愁民心不向呢。


    看完那些信,他才知道祖父多年不回家的原因。


    “谭……”


    “唤我辰清吧。”谭盛礼把茶杯放到他面前,没忘记自己如今的身份。


    廖逊愣了下,他比他长几岁,但看着老很多,唤名没什么不妥,他却没有,“读书人都唤你为谭老爷,是钦佩你为人,我亦如此。”


    “谭老爷,我此来是为公事,要说的话已经在信里言明,还望你再考虑考虑吧。”国子监为天下最高学府,齐聚了京城大官子弟,若能教他们懂仁义知耻辱,京城能太平许多,再者,他隐隐感觉国子监过于追求科举功名而有违朝廷建学初衷,他想纠正其学风也力不从心了。


    但谭盛礼年轻,他有的是机会。


    “国子监为读书人向往,风气不正,有失其风范。”他直白地说出自己忧虑,希望谭盛礼能肃清国子监不良风气,读书人为天下人表率,如果读书只为名利未免太过肤浅。


    “纸上得来终觉浅,我虽为国子监祭酒,却有心无力,你跋山涉水而来,受你教化的人数不胜数,在教书育人方面,我自认比不上你,还望你再考虑考虑。”廖逊语速很慢,如墨的眼落在谭盛礼脸上舍不得挪开,像在看谭盛礼,又像透过他在看其他人。


    谭盛礼没有像上次出言拒绝,低眉思索,轻声道,“我想想吧。”


    廖逊的身体比他的年纪要差,看到熟人的影子,谭盛礼无法无动于衷,尤其在身体羸弱的老人面前,他道,“等会试后吧。”


    国子监不像普通书院,受邀就能进,学生聪慧过人,要做他们的先生总得有几分能耐,会试是关键。


    “好。”即使是会试后,廖逊仍松了口气,他知道谭盛礼无心教书,绵州书院的山长亲自上门邀请他几次谭盛礼都没答应,儿子没教好没脸教别人是他的理由,眼下廖逊不知他是为自己破了例,还是谭家几位公子稳重不需他操心了,无论如何,他都感激谭盛礼能答应。


    “你……”心情放松,廖逊眉间的沟壑浅了许多,他心里还有所惦记,问道,,“你说我像我祖父,可是有听说过什么?”


    记忆里的祖父是模糊的,倒是祖母的委屈抱怨记忆犹新,在家里,父亲也对祖父三缄其口,无话可说,父子感情很不好。


    但后来,祖父死后,父亲守孝三年,起复后义无反顾去了南境,说是想瞧瞧祖父为之坚持的目的在何,没几年父亲也过世了,母亲害怕自己走他们的老路,要自己发誓说这辈子不离开京城。


    他为宽母亲的心,进国子监做了监丞,母亲看他安分,把父亲留给他的东西给了他,不是家书,而是字迹泛黄的手札,从手扎里他才知父亲去南境是受祖父影响……


    他不禁好奇祖父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能让父亲毅然决然的奔赴南境,也好奇那位帝师到底有何本事能让祖父抛妻弃子离开京城。


    帝师门生无数,要了解他轻而易举,但祖父和许多人交恶,了解他就难多了,此时听,谭盛礼说他像祖父,定是从谭家长辈那听了些什么,只言片语也足以勾起他的兴趣。


    “你祖父……”谭盛礼道,“他刚正无私,值得人敬重。”


    看得出廖逊很想知道,谭盛礼努力回忆学生的点点滴滴,抿了口茶,细细说了起来……


    廖逊肃然敬畏,听得津津有味。


    两人不知要聊到什么时候。


    国子监祭酒大人学问广博,楼里的读书人听闻他到访,欣喜若狂的拿出自己写的文章诗词想请他指点,虽说谭盛礼满腹经纶,然而同为会试考生,避免发生剽窃之事,谨慎起见,私底下不敢把文章给谭盛礼看,祭酒大人就不同了,他声名赫赫,身正学高,请他看文章是莫大的荣幸。


    谁知左等右等不见人出来,又不好直接敲门询问,不由得急躁,去隔壁屋请谭振兴过去瞧瞧吧,谭振兴说课业繁忙没空,高冷得很,完全不肯帮忙,他们无法,只得老老实实在外边候着。


    谭家人在京城也算小有名气了,不是谭振兴端着架子不肯跑腿,而是害怕挨打,方举人的那件事还没彻底过去,这时候去找谭盛礼难保不会引起他疑心,俗话是反常即为妖,频频往谭盛礼跟前跑更是有猫腻。


    以谭盛礼的敏锐,很容易就察觉到的。


    他不敢冒险。


    屋里,两人聊到月上柳梢,直至外间有人敲门说廖逊该回府吃药了谭盛礼才收住声,“祭酒大人身体抱恙?”


    “陈年旧疾了,不值得一提。”廖逊轻描淡写,朝外说了句等会,和谭盛礼道,“多谢告知祖父生平。”


    帝师应该很满足有祖父这样刚正不阿的学生罢,否则不会说给子孙后人听,他真心感激谭盛礼告诉他这些事。


    一叶障目,祖母眼里的祖父千般不好,但他为官清廉,无愧于心,他们该以其为荣的。


    世间事两难全,祖父怕祖母她们跟着去南境吃苦不得已留她们在京里的罢。


    离开时,他脸上带着多年来疑惑解开的愉悦,送其出门,谭盛礼看到了楼道里等候的读书人,约莫顾及祭酒大人身体不好,众人拱手相送,却不提文章的事儿。


    观众人表现,谭盛礼为学生高兴,品行好的人走到哪儿都会受到尊敬,学生虽未陪在子孙身边,但他们没有长歪。


    不像谭家子孙…谭盛礼叹气,转身欲去隔壁看看谭振兴他们,被道低沉的声音叫住。


    “谭老爷,方某有事想请教。”


    谭盛礼转身,看到了过道边抱着文章的方举人,据说他的文章大放异彩,得好几个国子监先生称赞,谭盛礼纳闷,“不知所为何事?”


    过道安安静静的,方举人的声音不大,隔壁的谭振兴听得清清楚楚,顾不得会不会挨打,他搁下笔就冲了出去。


    生怕慢了被方举人恶人先告状。


    动作太急,以致于没刹住脚,直直冲出门撞在了墙上。咚的声,疼得他龇牙。


    “祭酒大人饱读诗书,能驾驭各种类型的文章,不知谭老爷能否为在下引荐,有两篇文章想请他指点。”


    谭振兴:“……”竟不是告黑状?高估方举人了啊。


    等等,要父亲为他引荐祭酒大人,亏他有脸说,怎么不让父亲引荐老祖宗给他呢,老祖宗比祭酒大人更渊博。


    说话也不过过脑子,祭酒大人是说引荐就能引荐的?


    担心谭盛礼不好意思拒绝而答应下来,忙给谭盛礼挤眼色,在他挤得眼睛干燥难忍时,谭盛礼总算拒绝了方举人。


    “谭某和祭酒大人并无多少交情,引荐怕是不妥。”廖逊身体不好,如果因他引荐人给他而撑着身体应酬,谭盛礼良心难安。


    他少有义正言辞的拒绝人,方举人脸白了瞬,拱手道,“是方某没思虑周全,还望谭老爷别往心里去,也是看祭酒大人和谭老爷相谈甚欢,心生私念而已。”


    在场的人谁没有私念啊,能得祭酒大人指点,会试能走很多弯路,只是谭盛礼推辞,他们不好强求,离去时,面上都带了丝惋惜。


    依依不舍的,像是有什么话要说,欲言又止。


    谭盛礼斜眼,清淡地扫过几步远外的谭振兴,后者身躯一凛,脸色灰白地扯了扯嘴角,惶惶地喊,“父亲。”


    第110章


    “功课写完了?”


    谭振兴僵住,支支吾吾道,“还……还差点……我……这就回去……”捂住撞疼的胳膊,战战兢兢回了房间,到门口时偷偷歪头,见谭盛礼身形笔直的站在那望着自己,他打了个哆嗦,再不敢迟疑,嗖的进了房间。


    待房门关上,谭盛礼摇头叹气的回了屋。


    几十年过去,他无心打听故人旧友府上的情况,但随着廖逊的到来,又有几个学生的后人来访,寒暄客套,只聊祖上旧情不聊身份现状,看得出来,他们身份尊贵,态度礼貌又疏离,但带来的礼物丰厚贵重,绫罗绸缎金银珠宝应有尽有,而谭盛礼无动于衷,将他们送来的礼悉数退了回去,更不多问他们的官职。


    倒是从其他读书人那听说了些,或位高或权重,相较而言,廖逊倒是最清贫的了。


    不过和他没什么关系了,学生皆已不在人世,后人或堕落或青出于蓝,于他都是陌生的,但很多读书人不懂他,既认识朝中大臣,就该趁机巴结依附才是,谭盛礼竟把贵人们送的礼全还回去了,此举只怕会让贵人们脸上蒙羞,不再与之往来了。


    说起此事,蒋举人不赞同谭盛礼的做法,“会试不比乡试,各地读书人齐聚,想要出人头地更难,那些贵人既肯上门拜访是念祖上情谊,谭老爷何不把握机会,请他们看看几位公子的文章诗词?”不为自己着想也得想想儿子啊,谭振兴他们的文章虽好,但那些大人在朝为官,更懂朝事利弊,有他们指点,成效事半功倍。


    尤其是楚家那位,在朝堂有着举足轻重的位置,他若肯为谭家人撑腰,来年即使落榜,谭家照样能在京城站稳脚跟,谭盛礼怎么就想不明白呢?


    谭家人的心思,都猜不透啊。


    听他叹气,谭盛礼淡淡地说,“交情浅,不好多叨扰。”


    他在收拾书箱,答应薛夫子去族学,今天有空就想把这件事给办了,看蒋举人长吁短叹,惋惜不已的样子,他问蒋举人此来是不是有什么事,天气渐凉,楼里的读书人不怎么外出应酬了,日日关门读书,像在书院里似的,从早到晚都静悄悄的,唯有读书声响起。


    想起正事,蒋举人面露苦色,难以启齿道,“我是为方举人的事儿而来。”


    方举人借用谭振学的文章为自己扬名确实为人不耻,但他并非沽名钓誉,文章不如谭振学精炼,也算朴实流畅,可自从国子监考试后就有人私底下说方举人师承谭振学,故而文章有谭振学的影子,为此方举人心里不舒服,虽说读书人以学问论高低,年长者拜入年少者门下的情况亦不在少数,不过那是两厢情愿的事实,方举人和谭振学……


    完全不是那么回事。


    方举人问他能否来请谭振学澄清此事,拜名师是所有读书人的愿望,方举人不想无缘无故多了个不相干的老师,碍于年纪,他不好意思直接和谭振学说此事,故而来找谭盛礼。


    “都是绵州人,不看僧面看佛面,不瞒你说,要不是看方举人态度诚恳,我是不太想来的。”为人办事最难了,尤其这种两头不讨好的事,蒋举人道,“明年就会试,绵州若能出几个进士乃多大的荣耀啊……”


    江南读书人为何地位崇高,不就是每次会试中进士的人吗?听到江南,想到的就是文人墨客,宁静致远,而绵州呢?


    蒋举人看着面前的谭盛礼,若谭家人行事高调些,绵州或许有些美名,但谭家人深居简出,不爱和读书人交流走动,认识朝中大臣却为自己谋划,淡名泊利,神秘低调得很,他不知该怎么劝谭盛礼,京城不似绵州,稍有盛名就引得众读书人顶礼膜拜,京城不缺富有才名仁德的人,谭盛礼在绵州是日月是星辰,来京后光芒暗淡,和普通读书人没什么两样,不借祖上情分而想出人头地的话,恐怕比登天还难。


    他张嘴欲再劝劝谭盛礼,哪晓得谭盛礼说,“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读书人又何须分天南海北呢?”


    蒋举人语噎,但听谭盛礼又问,“方举人和振学不曾有来往,怎么会有这种谣言?”


    蒋举人再次无言以对,说实话,他也纳闷得很,方举人心思七窍玲珑,处事圆滑,照理说要传也是传谭振学效仿他,怎么会反了呢,他想,或许是谭振学文章的造诣更高吧,尽管方举人的文章入了国子监先生的眼,但考试不糊名,难保不会有人情的情分,旁的人不了解,他是清楚的,方举人常常外出应酬,结交国子监先生对他来说不难,而且听方举人口吻,若无意外,过些时候就能拜国子监老先生为师呢……


    这也是他希望澄清和谭振学关系的原因。


    因为拜师学艺有讲究,世人眼里,同时拜入两位先生门下是对先生的不尊重,哪怕是谣言也不好,但谣言从何而来蒋举人也不知。


    见他不答,谭盛礼没有再问,而是道,“恶语伤人六月寒,我和振学说说吧。”


    蒋举人暗暗松了口气,说实话,来之前他劝方举人别太在意闲言碎语,清者自清,时间长了旁人总会看清楚两人的关系,费尽心思解释反倒容易适得其反,能在背后诋毁人的人要么嫉妒方举人过得好,要么和他有私仇,无论哪种,解释再多都没用。


    “麻烦谭老爷了。”


    “无事。”


    谭振兴他们这会儿去了码头,屋里没人,谭盛礼亦要出门就没留蒋举人喝茶,哪晓得刚走出楼,就看台阶边站着个少年郎,谭盛礼认得他,廖逊儿子廖谦,气质冷峻,那日过道上的读书人都不敢与之搭讪,谭盛礼看向他身后,不见廖逊。


    廖谦拱手给他行礼,“见过谭老爷。”


    谭盛礼还礼,“不知有何事。”


    “父亲得知你要去薛家族学,能否捎上晚辈。”


    廖逊和薛夫子私下关系不错,薛夫子曾请父亲去族学训教过那些孩子,奈何太过顽劣,父亲也没法子,听说谭盛礼要去,父亲让他跟着去瞧瞧,学学谭老爷的为人处事,父亲说谭老爷有谭家帝师风骨,和那样的人接触受益无穷。


    谭盛礼没有拒绝,“走吧。”


    薛家族学离得不远,两人走路去的,廖谦帮谭盛礼拎书箱,听谭盛礼问起他父亲的身体,他眼神暗了暗,“陈年旧疾了,需天天喝药养着……”说着,他侧目端详起谭盛礼,记得父亲在谭盛礼的岁数时就有白发了,而谭盛礼瞧着很年轻。


    注意到他的目光,谭盛礼偏头,廖谦尴尬,“那日回府后父亲很高兴。”


    吃了药,像个兴奋的孩子睡不着,翻出祖父的手札看了通宵,说以曾祖父和祖父的选择为荣,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比起眼前的欢愉,远处的欢愉更为人向往憧憬,还说起那位帝师,遗憾没有早生几十年,否则真想瞻仰其风姿,到底是何光风霁月的人能教出他祖父那般的人,可惜他自己教书二十余年,状元榜眼探花皆有,却没有谁有他曾祖和祖父的志向了。


    廖谦又看谭盛礼,谭盛礼抿唇微笑,“高兴便好。”许是学生后人的缘故,谭盛礼看廖谦觉得亲切,问他平日读什么书,是入仕为官还是像他父亲般入学教书。


    “在读《庄子》,来年想下场参加会试,为官还是教书我没想过。”语毕,廖谦觉得回答不妥,补充道,“为官吧。”


    做老师太累,父亲最为国子监祭酒,但并不开心,他知道父亲向往的是什么,但因誓言在,他永远不会离开京城的,如果有机会,他想去京外瞧瞧。


    “想做什么样的官?”


    “于民和于朝廷有用的官。”他很好奇,曾祖和祖父客死异乡时是何心情,父亲说客死异乡听着悲惨,实则如将士战死沙场那般是无上的荣誉,但能懂这个道理的人太少,以致很多地方没有人肯去,他问谭盛礼会试后有何打算,谭盛礼道,“答应了你父亲入国子监。”


    “谭老爷并不喜欢罢。”


    谭盛礼道,“于人有益即可。”能做到随心所欲的人太少,人活于世,受诸多事牵绊,他亦是如此。


    廖谦没有作声,他不知道谭盛礼口中的‘人’是指他父亲还是读书人,想到父亲的身体,他停下脚步,恭敬地作揖,“谢过谭老爷。”


    他手里还提着书箱,谭盛礼哭笑不得,“何须谢我,我自己的选择而已。”


    两人闲聊,不知不觉就到了族学,薛夫子在门口候着,旁边站着几个锦衣华服的男子,薛夫子介绍,“这是我堂兄……”都是来看谭盛礼怎么教孩子的,毕竟廖逊来都拿他们没办法,谭盛礼会有办法吗?几人心里没底。


    廖谦认识他们,上前行礼,众人看他拎着书箱,问道,“是谭老爷的?”


    “是。”


    几人心下摇头,觉得谭盛礼这趟是白来了,那些小子顽劣,讲道理根本听不进去的。


    族学是单独的小院,男孩女孩都有,在不同的屋,谭盛礼进去时,孩子们规规矩矩地坐着,双手搭在桌上,齐齐恭敬的喊,“谭老爷。”


    谭盛礼颔首,挨个唤他们名字,被叫到名字的人起身见礼,动作有模有样,若不知内情,或许以为他们循规蹈矩彬彬有礼,然而薛夫子知道他们不同,眼下不过做给谭盛礼看的,先礼后兵,这些孩子机灵得很。


    念过他们名字,谭盛礼走向最前排的男孩,问起他功课,男孩回答得不好,但声若洪钟,甚是响亮。


    “坐下吧。”


    语毕,又走向旁边书桌,“贫而无谄,富而不骄是何意?”


    “我不知。”男孩挺起胸膛,声音铿锵有力,屋外听到自家孩子理直气壮的薛家众人气得不轻,孺子不可教啊。


    接下来,谭盛礼又问了好几个,多是答不上来的,谭盛礼心里有数,最后个问题是问他们所有人的,“谁能说说什么是族学吗?”


    众人不懂,如此简单的问题有什么好问的,这位谭老爷怕不是个傻子,他们摇头,大声道,“不知道。”


    薛夫子:“……”


    谭盛礼站去最前,温声道,“不知就对了,谭某以为,入族学者必潜心读书,学以礼乐,文以诗书,延家族声名,诸位尚且年幼,不知乃情理之中。”


    在座的孩子不乐意了,怎么听这话都感觉谭盛礼在骂他们蠢呢。


    有人站起来,“谭老爷,你不是来给我上课的吗?”


    别以为他不知道,前几天就听母亲说了,族学会来个厉害的夫子。


    “不是。”谭盛礼朝廖谦招手,廖谦心领神会,提着书箱上前,谭盛礼拍着书箱问,“诸位可知里边是何物?”


    刚刚是不乐意,现在所有人看谭盛礼都生出怨念来了,真把他们当成傻子了,书箱里还能是什么,笔墨纸砚呗。


    他们撇着嘴,满脸不痛快又不屑的回答。


    “错了。”谭盛礼让他们再猜。


    “饭菜糕点?”不是没有夫子拿这个法子讨好过他们,谭盛礼太小瞧他们了吧。


    谭盛礼笑而不答,知道猜错了,又猜,“绿植红花?”


    前边有夫子将自己比作常青树来着。


    谭盛礼仍不回答,底下的人连续猜了好几个答案发现都不准确,没了耐性,“总不可能是金银珠宝吧。”


    “不是。”


    谭盛礼打开书箱,底下的人不由自主伸长了脖子。


    是木棍,足有手臂粗,谁遭得住啊,夫子打人的戒尺都让他们痛得哇哇大哭,何况是木棍?


    想不到谭盛礼看着斯斯文文的,竟是爱动手打人的。


    “先礼后兵,谭老爷刚来就打人不好罢。”


    观他们表现没有糟糕到动手的地步吧,不由得看向外边的大人。


    薛家人没料到谭盛礼带着木棍来的,不约而同的看向薛夫子,后者眼里带笑,“是该打打了。”


    他的声音不大,孩子们都听到了,不由得缩了缩脖子,偷偷给小厮使眼色,示意他去搬救兵,祖母疼他们,得把祖母喊来,谁知小厮们低着头,眼观鼻鼻观心,拒不抬头。


    早有预谋的,孩子们想。


    谭盛礼拿起木棍,注意到底下的人都变了脸色,问,“诸位可知谭某为何带这根木棍来?”


    在静默中,谭盛礼道,“因为谭家书籍在几十年前卖完了,没有书籍留给后人,唯有以木棍督促之……所谓族学,家族学堂也,意在培养弟侄子孙学礼仪诵诗书,同心协力,显耀门闾……再添置书籍以传承,让后人承书同德,家族荣耀不断……”


    无人吭声。


    谭盛礼再和他们讲家族兴亡的故事,家族兴盛需要所有人刻苦努力,家族衰亡则只要一两个人就够了,在读书年纪不用功,他日难保不会成为家族蛀虫。


    他举起手里的木棍,“虫蛀梁柱,梁柱腐朽房屋就会倒塌,再想撑起房屋,只得再寻梁柱,诸位以为是护好已有的梁柱容易还是重新寻找梁柱容易呢?”


    这下连薛家大人也沉默了。


    谭盛礼又道,“诸位生来衣食无忧,有享不尽的荣华富贵……可你们好好想想,世间真有享不尽的荣华吗?你这辈子享不尽,子孙后代呢?”


    便是帝王都不敢保证江山永存,何况是王臣……


    “建族学的初衷是希望兄弟互相督促,互相扶持,诸位年纪小,爱玩没什么不好,但要分清轻重,百姓去田野耕种,商人去集市做买卖,而诸位来族学,就该以学业为重 ”


    屋里寂静,孩子们撅着嘴,嘴巴翘得老高,不满谭盛礼前边那句话,“我们又不是蛀虫。”


    “学习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你退他也退,族里所有人都退,退到某种程度就是蛀虫了。”谭盛礼语气温柔,要比任何夫子都和蔼,但说的话却不怎么友善,看所有人都皱着脸,满脸不快,他又说,“诸位乃兄弟,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要谭某说啊,你们不仅要自己学好,还得监督其他人,否则日后容易受其连累……”


    这个道理孩子们懂,平日没少被堂兄堂弟连累挨骂受罚。


    “不是说兄弟有福同享有难同当吗?”有孩子问,既是兄弟,不用计较太多吧。


    谭盛礼笑了,“有福同享多好,为何要想有难同当的时候呢?”


    “古人有言,我们也不知道啊。”天天都是圣人言,古人言,俗话说,有诗云,他们听都听腻了,问谭盛礼,“出人头地只有靠读书吗?”


    谭盛礼想了下,“不是,但读书是最有用的法子,不仅能修己身,还能感他人。”


    “哦。”


    接下来,孩子们没话说了,外边的薛家大人们震惊了,要知道上次廖逊来,被他们气得吹胡子瞪眼的,离去时劝他们取消族学,放他们去外边私塾,不成群结队就掀不起风浪来,不成想谭盛礼竟唬住了他们,谭盛礼拉开凳子坐下,“诸位有什么想问就问吧,今日不讲经史诗文,只聊天。”


    “你的棍子哪儿来的?”


    “自己找的。”


    “能撑起谭家房屋吗?”


    谭盛礼道,“这话我现在还没办法回答,你们还小,这根木棍撑不撑得起你们能看到的。”


    又有孩子问,“你的束脩高吗?”


    谭盛礼看了眼外边张望的众人,笑着解释,“谭某来聊天的,不收束脩。”


    “可母亲说你是很厉害的夫子。”


    “三人行则必有我师,你们也是谭某的老师,谭某交束修了吗?”


    “我们也是老师?”这还是第一次听到人说。


    谭盛礼道,“是啊,择其善者而从之,你们身上有良好的品质值得谭某学习。”


    孩子们被夸得不好意思了,族学换了好多个夫子了,都是被他们气走的,走之前无不找大人抱怨他们的不是,没想到得谭盛礼称赞。


    四周沉默了下,别扭地转移话题,“这木棍是用来打我们的吗?”


    不知何时,孩子们挪着凳子坐到了谭盛礼跟前,眼睛好奇的看着桌上的木棍,谭盛礼递给他们,众人兴奋的抚摸检查,“不平整,也不光滑,你看,都有黑点点了。”


    拿着木棍的孩子拍了下自己左手,痛得赶紧递给旁边人,又问,“你拿木棍打过人吗?”


    “打过。”


    “是几位公子吗?”


    谭盛礼点头。孩子们幸灾乐祸了,“现在还打吗?”


    谭盛礼再点头。


    孩子们话多,围着谭盛礼叽叽喳喳的,廖谦站在边上认真听,多是些生活琐事,但谭盛礼不敷衍任何问题,回答得很仔细,而且脸上没有任何不耐,孩子们把木棍放回书箱,“谭老爷,你说我们会成为蛀虫是吓唬我们的吧,我爹是四品官,我舅舅是四品官……”


    “父辈荣耀是父辈的,你自己的荣耀要靠你自己。”谭盛礼道,“你以父亲和舅舅为荣,等你做了舅舅和父亲可希望也成为他们的荣耀?”


    孩子们好新鲜事又叛逆,顶嘴是常事,但和谭盛礼聊天,无论聊什么都能被谭盛礼说得心服口服。


    谭盛礼离开时已经天黑了,孩子们既希望谭盛礼别走,又希望他赶紧走,情绪复杂得很,但很尊敬他就是了,平日在家无法无天,在谭盛礼面前分外乖巧,尤其听谭盛礼说拿木棍打过谭振兴后,看自家父亲的眼神明显不同起来,要知道谭振兴是谁啊,每题写五首诗,策论写三篇文章的人,在家竟也是挨打的命。


    想想自己的父亲,对自己简直不要太好啊。


    因为谭盛礼和那根木棍,孩子们老实很多,薛夫子说起此事都觉得稀罕,“以前课上打瞌睡,功课请小厮帮忙完成,这两天规规矩矩的,管家说像换了个人,还是谭老爷有办法。”


    “谭某不过占了先入为主的优势而已,其他什么都没做。”其实孩子是最好教的,光讲道理不行,还得以刑罚约束,他带的那根木棍起到很好的警示作用,让他们以为自己会打人,自然而然就老实下来听他说话,他只要聊些有趣的事都能让他们听进去,再让他们问问题彼此交流,很容易就让他们敞开心房了。


    这些经验,都是从谭振兴他们身上学到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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