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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0-90

作者:芒鞋女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第81章


    成亲这日,天不亮谭家院里就响起了悲痛的哭声,哭声来得猝不及防,后边的谭振学和谭振业吓得哆嗦了下,回过神,颇为无奈地看着谭振兴,“好端端地怎么又哭了?”


    从昨晚到现在,谭振兴哭了不知多少回,碍于是谭佩玉大喜的日子,谭盛礼不曾出声苛责,他倒愈发收不住了,顺着谭振兴的视线,两人上前,看清了坐在梳妆台前的谭佩玉,穿着身红色嫁衣,桃面粉腮,面似芙蓉,比任何时候都好看,唯有那双粗糙的手,仍如从前般……


    谭振兴低头,肩膀抽抽搭搭的哭着,“我害怕。”


    记得长姐嫁给刘明章那日,她也是穿着身大红的嫁衣,那时比这会更好看,他欢喜的上前恭贺她,叮嘱她往后好好过日子,别挂心家里,那日他比自己成亲还开心,以为长姐终于找到了好归宿,哪晓得碰到那样的人家。


    此时再看那满身红,谭振兴眼泪如决堤的水喷涌而来,他躲去旁边,抬手擦拭眼角的泪,垂头丧气地低头啜泣,“我害怕长姐过得不好。”


    天光未明,树上传来几声叽叽喳喳的鸟叫,谭振业掏出帕子替他擦去脸上的泪,“徐冬山为人善良憨厚,会善待长姐的,假如长姐真过得不好,就接她回来罢,徐家离得近,你若想长姐了,去徐家便是。”


    少有见他眉眼如此柔和,谭振兴又抽泣了两声,“你是不是也害怕。”


    谭振业:“……”


    “不害怕。”谭振业眉眼坚定,捏了捏谭振兴的肩,“莫哭了,长姐妆容精致,看到你哭她也会难受的。”


    然而好哭的性子哪是说收就能收的,谭振兴答应得漂亮,进屋和谭佩玉说话就绷不住了,眼泪哗哗往下掉,吓得两个丫头跟着他嚎哭,还是谭盛礼过来止住了父女的哭声。


    “打湿衣衫很好看是不是?”谭盛礼说了句,谭振兴立即不哭了,擦干泪,低头整理自己的新衣,衣服是谭佩玉做的,家里每个人都有,胸口绣着他喜欢的牡丹,确有几滴眼泪落在衣衫上,他狠劲擦了擦,谭盛礼叹息,“待会就干了。”


    见到他,谭佩玉起身给他磕头,谭盛礼抬手,“坐着吧。”


    说话间,唤家里几个子女,“长姐自幼照顾你们长大,如父母般的存在,今日她出嫁,给她磕个头吧。”


    谭佩玉震惊,“父亲,这如何使得?”


    谭盛礼看向屋里的几人,谭振兴他们缓缓上前,屈膝跪下,垂目敛去湿润的眼角,规规矩矩地给谭佩玉磕头。


    “长姐,你坐着罢,父亲说得对,多亏你照顾我们,我们才有今日。”


    虽说他们不是同个母亲生的,但感情很好,幼时母亲忙碌,都是长姐照顾他们,读书累了,长姐就拿过书读给他们听,饿着了,长姐去灶房煮面,那会她还没有灶台高,生火都不会,但却央着母亲教她做家务,村里小姑娘漫山遍野摘花玩耍时,她已经会做所有家务了,母亲过世后,她得带小妹,小妹年纪小,夜里想念母亲哭哭啼啼不睡觉,长姐就给她讲故事,整夜整夜的陪着,天亮后小妹睡着了,她就起床干活……有两次病得厉害,仍强撑着外出洗衣服,差点晕倒栽进河里,邻居婶子背她回家,她却还惦记盆里的衣服,说那是他们最喜欢的衣衫。


    那时他们不懂事,哪有什么最喜欢,不过是刚买不久爱穿着出门显摆而已。


    回忆过往,只觉得自己混蛋不是人,如果能稍微体谅长姐的辛苦,她就不会那般劳累了。


    他们连磕了三个头,谭振兴再次呜呜咽咽哭出声来,“长姐,我……我对不住你。”他是谭家长子,风风雨雨理应是他承受的,却让长姐扛了所有,呜呜呜……


    “大弟,没有,你们出息就好,出息就好。”她搀扶着他们起身,“都是长姐应该做的。”


    “父亲。”谭佩玉转身,面朝着谭盛礼,深深鞠了个躬,“谢父亲养育之恩。”


    她明白父亲的用意,弟弟们出息,让他们敬重自己不要忘记自己的好,日后父亲不在了,遇到事情弟弟们会为自己出头,父亲虽未言明,她都懂。


    不多时,迎亲的队伍来了,纵使两家离得近,该有的礼数不能少,谭盛礼亲自为谭佩玉盖上大红丝绸,柔声道,“去吧。”


    外边敲锣打鼓的,谭振兴背着谭佩玉出门,谭振学和谭振业在两侧帮着搀扶着,但听谭振兴说,“长姐,咱们离得近,徐冬山欺负你的话记得回来和我们说,他看着魁梧高大,我们人多不怕的。”这番话,谭佩玉嫁给刘明章时他就该说的,可是他没有,如果那天清晨,刘家迎亲的队伍上门,他背着谭佩玉出门时能和她说这话,接下来的几年里,谭佩玉会不会轻松得多。


    他再次红了眼,呜咽道,“长姐,你会不会觉得我没用。”


    “不会。”谭佩玉趴在他肩头,“大弟很出息了,比很多人都强。”


    送走谭佩玉,谭家院子就冷清下来,谭家在绵州没有亲戚,邻里都去徐家贺喜了,酒席长桌摆满了整条巷子,谭振兴他们在门口站了很久,伸长脖子往里边张望,奈何徐家在最里边,什么都看不到,谭振兴有些担忧,“我们要不要去看看?”


    谭振学:“……”哪有长姐成亲小舅子跑过去凑热闹的,他收回目光,喉咙酸涩道,“不了吧,过两日长姐就回来了。”


    徐冬山人缘好,贺喜的人非常多,直到天黑都能听得到客人的笑声。


    这顿晚饭,唯有谭盛礼和乞儿兴致高些,其他人食不下咽,心情低落,叹气声此起彼伏,乞儿眨了眨眼,待吃完饭,不解的问谭振兴,“佩玉姐出嫁乃好事,你为何这般沮丧?”


    “我与你说了也不明白……”


    “你不说怎么知道我不明白。”乞儿又问。


    谭振兴张了张嘴,“长姐是女孩,嫁去旁人家,总是害怕被人欺负了去。”说完,又抽搭了两声。


    乞儿明白了,了然地看了眼大丫头,“日后大丫头出嫁你岂不哭得更惨?”


    “那如何能相提并论……”长姐与他的感情不是大丫头能比的,再说了,就大丫头这性格,巴不得早点把她嫁出去,最好现在就嫁给人做童养媳……然而意识到不对劲,后边的话没敢说出来,叹气道,“嫁女和嫁姐姐是不同的。”


    语毕,偷偷瞄了眼谭盛礼,看他没有动怒,不由自主地吐了口气。


    谭家嫁女是件喜事,谁知隔天云尖书铺的掌柜又卖力吆喝江守信的文章,讲的是士农工商,听文章名以为是科普类的文章,谁知说的是狡猾的商人利用某些读书人的愚蠢帮自己摆脱商籍的故事,其心险恶,看得人磨牙凿齿,痛恨万分,又有人跑到谭振兴跟前说这事。


    双眼浮肿的谭振兴不答反问,“又是江老太爷的文章吗?”


    几个学生点头。


    “他是不是江郎才尽了啊,做学问就做学问,整天写这些故事博人眼球未免有失身份,不是说江家很有声望吗?怎么轮到写故事养家糊口的地步啊……”谭振兴说这话神色无比迷茫,几个学生听听,还真是很有道理,论辈分,江老太爷比谭老爷辈分高,隔三差五的讽刺人家,太小气了点。


    范良拱手,诧异,“大公子不生气?”


    “我生气作甚,江谭两家没有往来,江老太爷写故事贴补家用与我何干。”谭振兴云淡风轻,很是没将其当回事。


    范良等人汗颜,论胸襟,江家人比谭家人差远了,谭家人出文章,必是佳作,且价格低廉,江太老爷倚老卖老,委实不该。


    谭振兴急着去其他地方卖水,和范良道,“昨日父亲出了几道算学题,去酒楼等我们,待会与你们说说。”


    不知哪日讨论书院老师布置的课业,慢慢的,在酒楼讨论功课都成了习惯,谭振兴他们也会分享谭盛礼给他们布置的功课,难度大,前几天没人敢吭声,慢慢的,好像有所悟,能张口聊几句,尤其是算学,不愧是乡试明算答题这门全部正确的案首,题五花八门,完全不枯燥,别说他们,就是街边摊贩都感兴趣得很,鸡兔同笼更是不知厌倦,为了答题,有人真的去集市买题目里的鸡兔放进笼子里数。


    听说又有算学题,范良等人笑逐颜开,“是。”


    他们结伴而去,谭振兴回眸,确认他们听不到自己声音才变了脸,和谭振业抱怨,“听到没听到没,江家人简直英魂不散,咱们与他无冤无仇,为什么非盯着咱们不放啊。”


    谭振学:“……”亏他刚刚纳闷谭振兴为何不生气,竟是忍着的,他解释,“各人自扫门前雪,休管他人瓦上霜,任他想怎样,咱做好自己的事就行。”


    谭振兴歪嘴,“我这不是心里憋屈吗?他拿读书人举例,怎么不拿他自己举例,徐冬山虽是商籍,为人光明磊落,倒是他江家,和书铺勾结挣读书人的钱,其心可诛。”让谭振兴最气愤地是江守信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说徐冬山会巴着他们家跳出商籍,简直往他们身上泼脏水。


    以父亲的为人,万不会徇私枉法!


    第82章


    谭振兴歪嘴絮絮叨叨数落江守信许久,完了,注意谭振业直勾勾盯着自己看,眸黑如墨,无端令人发毛,他问,“怎么了?”


    “大哥怎么不和范良等人唠叨几句?”谭振业问。


    谭振兴动了动唇,心虚地别开脸,小声嘟哝,“和他们斤斤计较人家还以为咱把他当回事了,江家虽一门三举,但比咱家差远了,长江后浪推前浪,咱们年轻,年轻就是机会,江老太爷嫉妒心作祟罢了,咱搭理他作甚?”


    有的人你越搭理他越来劲,何必呢?像刘明章老娘,他们不搭理她照样过得不好?


    难得他分析得头头是道,且不还嘴,谭振业眼眸渐深,戏谑道,“大哥自己领会到的?”


    谭振兴自信挺了挺胸膛,得瑟道,“那是。”


    “大哥总算开窍了。”谭振学由衷地感慨,“父亲若知晓,必会为你感到欣慰的。”


    谭振兴:“……”这道理很难吗?怎么看谭振学一副他好像做了什么了不起的大事似的,平心而论,他心情并不是很美妙。


    谭振业若有所思地看着谭振兴,但笑不语。


    谭振兴:“……”好吧,比起谭振学,谭振业的神色更让他不爽!


    江家在绵州有声望,其他人都把放在云尖书铺的文章收回,唯有江守信不为所动,这种行为在读书人看来也算有几分傲骨,故而江守信的文章仍然有人买,谭振兴是舍不得花冤枉钱的,就那些捕风捉影的事江老太爷说得天花乱坠跟真的一样,还是个举人?自辱身份遭人笑话罢了。


    别问谭振兴为什么开窍了,谭佩珠告诉他的,谭佩珠说自己是举人了,在外要注意言行,世人多怜悯柔弱,多敬重圣贤,他做不到圣贤,就尽量宽容大度些,读书人心思通透,是非对错,读书人心里自有定论,她的话谭振兴深信不疑,那时刘家何等嚣张,结果还不是名声尽毁遭读书人唾弃?


    江家,且等着吧。


    被谭振业看得不爽,他板着脸警告谭振业,“江老太爷阴阳怪气就由着他罢,千万莫动什么歪脑筋。”


    他怕谭振业意气用事,明面上不和江家杠,背地使什么花招,传到谭盛礼耳朵里,又是挨打的事,毕竟谭家三个举人,周围又住着读书人,挨打总不好听,哭就更丢脸了。


    江守信的文章意有所指,城里读书人没有人不觉得他在讽刺谭家,然而看谭家几位公子气定神闲,似乎完全不把这件事放心上,再比较江家那位年事已高不依不挠的老太爷,高低立见,待得知谭振兴还极力帮江老太爷澄清此事,对谭家人更为钦佩,反观江家,德高望重的老举人,整日靠讽刺别人的文章牟利,行径和商人有什么两样?


    而且那些文章像极了坊间不入流的故事,不该是正经读书人写的!


    他们的评价传到江守信耳朵里,他一口气没缓过来,给气晕过去了,士农工商,谭家为读书人,竟和商户联姻,不是有利可图是什么,他本意在肃清社会不良风气,谁知得来如此评价,世风日下啊。


    他晕倒,江家上下都乱了套,大病初愈的江仁劝他,“谭家确有祖上帝师的修养品德,父亲与他们争锋相对作甚。”他虽在家里养病,平安街的事听说了不少,谭家几位公子经常和读书人探讨功课,众读书人的策论诗文算学进步迅速,以致于慕名而来的读书人越来越多,江守信和谭家为敌,无异于把那些读书人也得罪完了,别说读书人,就是街上摊贩和乞丐提到江守信都骂他倚老卖老,是个糟老头子。


    何苦呢。


    “有你这么和父亲说话的?”病床上的江守信磨牙,“谭家祖上帝师又如何,早已没落。”


    江仁叹气,“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帝师后人,论天赋就比寻常人强,更别说谭老爷饱读诗书了。”


    他读过谭盛礼的文章,朴实不失大气,发人深省又不失童趣,和乡试的文章风格迥异,要知道,文人写文章,多有自己的风格,或文采斐然,或语言犀利,或以物喻理,但他读了谭盛礼的文章后,完全不知他的风格,巡抚大人说谭盛礼的才学能做乡试主考官不是没有道理的。


    历届科举,不乏有人为了讨好主考官,私底下收集主考官人选的文章诗文,从中揣摩主考官的风格喜好,而谭盛礼没有特别偏重,他做主考官,考生们根本无从揣摩,单论这点,别说乡试,会试主考官都没问题。


    “父亲,谭举人若没真才实学怎么可能被评为新科案首……”


    他知道父亲心高气傲,嫉妒谭家人来绵州短短时日就受人推崇敬重,那种敬重,不是学生对老师的忌惮和巴结讨好,而是发自心底的尊敬,不是真正的贤者做不到,再看平安街的风气,小偷进院子偷窃,半夜又还回去了,说谭老爷教诲的不仅仅是读书人,还有天下百姓,他再偷也不能偷谭老爷身边。


    连小偷进了平安街都改过自新,谭盛礼品德高尚得令人景仰,“父亲……”


    江守信怒目而瞪,“滚。”


    知道又惹父亲不快,江仁弯腰作揖,脸色苍白地走了,出门碰到匆匆忙回来的江同,小厮搀扶着他,脸颊红扑扑的,又出门与人喝酒了,江仁皱眉,“学习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往后少出门,多在家温习功课。”


    “是。”醉醺醺的江同颔首,舌头打结,“祖父如何了?”


    “醒了,进去看看吧。”


    江守信生病请大夫的事不时就传开了,说是怒火攻心,大夫还神秘兮兮的说和谭家有关,城里读书人就不明白了,江守信写了好几篇讽刺人家的文章,人家没生气呢,自己先把自己气出病来,心胸委实太过狭隘了,想到江守信可能会是绵州书院下届山长,就有人偷偷给韩博源写信,把这几月以来江谭两家的事提了提,包括江同与友人说了哪些谭家的坏话,谭家人有是何反应,写得清清楚楚……


    最末,着重写道:有此心胸狭隘不容人者为山长,吾甚患书院名兮!


    韩博源收到好几封类似的信,说实话,除了谭盛礼,他确实考虑江守信做山长,毕竟教出两个举人儿子,江守信此人是有些能耐的,然而发生这种事,他犹豫起来,关乎书院名声,由不得他逞私人情谊,和书院其他几位老师商量,最后,韩博源书信去梁州,请梁州曾夫子来绵州书院做山长。


    可怜喝了两副药刚好的江守信听到这事,又气病来,这次较为严重,据说气得吐了血,中风了。


    他和谭盛礼理念不同,谭盛礼倾向于寒门学子,他自以为能代表富家学生,官场尚分阵营,文人分派系没什么大惊小怪的,谁知韩博源最后请了曾夫子,曾夫子何许人,中举后回村种田办私塾,两耳不闻窗外事,请那样的人来做山长,不是明晃晃打自己的脸吗?


    梁州离绵州远,曾夫子赶路需要些时日,期间,韩博源开始重塑书院学风,首先降低了束脩,对求学者考察其学问,有天赋者优先,除此外,还郑重邀请其他有清名的人坐馆,不论功名,饱学之士即可,消息传开,城里炸开了锅。


    在曾夫子到绵州时,绵州书院已经换了门庭,金碧辉煌的大门撤掉,装了简单的木门,门前的石狮子换成了常青树,乍眼瞧着,和普通私塾没什么两样,谭盛礼没见过那位曾夫子,因为他已经在回府城的路上了,谭振业过了县试,明年有府试和院试,谭盛礼不放心他独自回去,带着乞儿给他做伴儿,他问乞儿,“离开私塾会不会不舍?”


    乞儿摇头,“私塾没有谭老爷好。”他喜欢去私塾是因为知道谭盛礼在家里等着他,回家如果看不到谭盛礼他会难过,乞儿扁了扁嘴,“谭老爷,以后你去哪儿乞儿都跟着你。”


    他喜欢听谭盛礼讲稀奇古怪的事,比如打家具,比如修堤坝,比如筑城墙。


    谭盛礼会心笑道,“好,到了府城,时间充裕的话就再给你找个私塾如何?”


    乞儿想想,“好。”


    外边赶车的谭振业听到老少对话,脸上有了笑,他知道父亲为何坚持陪他回府城,他怂恿书院学生给韩博源写信的事被他发现了端倪,虽不知自己哪儿露出了破绽,谭盛礼想问,必然能问到源头。


    入冬了,某些山路结了冰,马车行驶得尤为缓慢,傍晚,绕过某座山头,谭振业被前边不远处的客栈定住了视线,客栈外竖着匾额,歪歪扭扭的字刻着望父两字,他皱了皱眉,回眸道,“父亲,今日就先歇下罢。”


    府试和院试三年两考,都在明年,眼下时间充裕,用不着紧张赶路。


    谭盛礼撩起车帘,冬天雾气重,隐隐看到前边有家客栈,来时有走官道,住的是集市客栈或农户家,很少歇在路边客栈,他被客栈名吸引,“好。”


    客栈冷清,老板娘接待的他们,院子里有个七八岁的小男孩蹲在地上玩泥巴,他们进院时,他目光阴狠地瞪了他们好几眼,老板娘过去安抚他,“是新来的客栈,他们是读书人,会识字。”


    男孩眼神立刻柔和下来。


    谭盛礼他们要了间上房,谭振业去院里卸马车,谭盛礼背着包袱上楼收拾行李,乞儿跟着他,约莫以为乞儿和他同龄,小男孩跟在他们后边,乞儿回眸,看小男孩在流鼻涕,他上前,掏出手帕将其擦干净,“你想和我玩吗?”


    小男孩点点头,乞儿问他,“我叫乞儿,你叫什么名字?”


    “望儿。”小男孩又吸了吸鼻涕,这时候,旁边房间有人出来,看见小男孩,咧着嘴笑得夸张,“望儿,和叔出门掏鸟蛋去不去?”


    只见望儿拎起手里的泥巴就朝男子扔了过去,目光幽暗,完全不是七八岁孩子该有的眼神,乞儿挡在望儿身前,抬头看向男子,贼眉鼠眼,模样不讨人喜欢,尤其是那双眼,乞儿在很多地痞无赖脸上看到过,他伸手抓着望儿,喊了声谭老爷。


    “何事。”房门口,谭盛礼偏头,只看到男子驼背的背影,乞儿急急走过去,“咱们要不还是去前边集市住店吧。”


    见他面露忧色,谭盛礼望了眼空荡荡的楼梯口的,“怎么了?”


    望儿眼神已经恢复了平静,乞儿牵着他进屋,说了那人的事,“我觉得他是个坏人。”


    望儿攥紧拳头,恨得跺脚,“那人坏。”


    谭盛礼蹙眉,“乞儿认识他?”他以为是住店的客人,竟是熟人?他蹲下身,替望儿摘掉衣服上的草屑,问他几句,望儿神色怔怔的,回答得不是很清楚,联系他的话,谭盛礼隐隐明白了,那人是周围的地痞无赖,经常过来白吃白住,看店里有客就讹诈人钱,抱着息事宁人的态度,望儿爹娘从不与其起争执,谭盛礼对乞儿说,“不碍事的。”


    乞儿仍然有些担心,趁谭盛礼铺床,他下楼找谭振业。


    其实不用他告诉谭振业,谭振业和那人打过照面了,谭振业卸马车,那人就围着马车转圈,啧啧啧称奇,贪婪的眼神暴露无遗,再者,望儿没有爹,这间客栈是望儿娘在打理,望儿爹几年前被人杀死了,寡妇带着他独自生活,孤儿寡母,生活可想而知。


    乞儿不知道短短时间谭振业就摸清楚了底细,四下看了看,“谁和你说的?”


    “他自己。”


    许是看自己书生打扮没什么威胁,那人言语颇为嚣张,问什么答什么,他看上寡妇,想娶她,奈何寡妇嫌他名声不好,跟着他会连累儿子,无论如何都不肯,于是才有望儿口中要钱的说法。


    “那怎么办?”乞儿担忧。


    难得看他露出忧色,谭振业故意逗他,“不知道,你说怎么办得好?”


    乞儿摇摇头,想不出来,“那人会伤害我们吗?”


    谭振业眼里闪过戾色,面上却轻松道,“不知道。”


    “不如换家客栈吧。”乞儿心里毛毛的,他以前碰到过很多地痞无赖,他们抢自己的铜板,把自己的馒头扔在地上踩,踩了吐口水要自己捡来吃,以前的他觉得能填饱肚子就行,可跟着谭老爷后,他知道那些人在羞辱他。


    谭振业望了眼灰蒙蒙的大堂,“我父亲怎么说?”


    “谭老爷不曾察觉有异,在铺床呢。”


    谭振业蹙眉,“住着吧。”父亲仁慈,必是担心他们走后那家人刁难老板娘母子,他与乞儿道,“你看紧点望儿,别让他跟人走了。”


    等卸下马车,他将马牵去后院,老板娘在灶房煮晚饭了,不大的年纪,脸上起了细细密密的褶子,谭振业顿了顿,抬脚走了进去。


    见到他,老板娘吓得颤了下,反应过来后不好意思的笑了笑,“是不是饿了,再等会儿就能开饭了。”


    谭振业眉头紧皱的盯着她眼睛,“那个人经常来?”


    老板娘愣住,朝外看了眼,声音小了许多,“是不是他和你说了什么?”说话间,边擦着手边急急忙忙往外边走,谭振业叫住她,“没事。”


    再不聊这个话题,提了壶水上了楼。


    晚饭有两个菜,清炒冬笋和炒蛋,这儿离集市远,没有备肉,谭盛礼随遇而安,不讲究吃食,倒是乞儿吃得津津有味,谭盛礼给他夹菜,自己吃得少,完了谭振业收拾碗筷下楼,乞儿拿出笔墨练字,谭盛礼在旁边看着他写,有不对的地方即使给他纠正,突然,门边探进来个脑袋,“乞儿哥哥……”


    是望儿,乞儿搁下笔,朝他招手,“这是谭老爷。”


    尽管谭盛礼说过很多次别叫他谭老爷,比起其他称呼,乞儿更喜欢谭老爷,叫着心里暖融融的,特别有力量。


    望儿进门,中规中矩地给谭盛礼作揖,“谭老爷好。”


    “望儿来坐吧。”谭盛礼拉开旁边的凳子,望儿脸红,转身望了眼自己衣服后摆,拍了拍灰,羞赧地上前坐下,说道,“娘让我来找你们说说话,她说你们是读书人,和你们相处我能学到很多……”


    “望儿识字吗?”谭盛礼伸手,替他理了理有点乱的领子,望儿点头,“认识,娘教我的……”


    望儿认识两个字,就是客栈的名字,望父,望是他的名字,父是他的外祖父,谭盛礼摸到他的手有点凉,倒了杯热开水要他捧着暖手,望儿脸红,“谭老爷,你很像我的外祖父呢。”


    他娘说,他很小时,他的外祖父也是这么照顾他的。


    “我的外祖父要不了多久就回来了,望儿都不记得他长什么样子了。”他能记事后就没见过他的外祖父了,娘说他去了很远的地方,要等他长高了才回来看他,他娘说,等外祖父回来就没人能欺负他们了,他外祖父很厉害,人人都害怕他。


    谭盛礼想想,柔声道,“没关系,他记得望儿。”


    “嗯……”


    这时,楼下响起了霹雳哐啷的声响,以及男子骂人的声音,望儿脸色顿时怪异起来,歪着头四处看,看床边竖着根棍子,跑过去抓起就往外边跑,巴掌大的脸,五官扭曲得变形,恨恨地嘶吼,“我打你,我打你。”


    谭盛礼追出去,望儿跑得很快,咚咚咚下了楼,大堂里,傍晚那个男子跌坐在地上,“好啊,找到野男人做靠山就了不起是不是,我看这小白脸毛还没长齐吧。”


    谭盛礼皱眉,而望儿已经挥着棍子扑了上去,声音嘶哑,“我打你,我打你。”他像魔怔似的,不停拿棍子打男子的脑袋。


    护着老板娘的谭振业看出不对劲,忙上前拉他,望儿呲着牙,眼神无比凶狠,“再敢来我还打你。”


    “疯了疯了,不愧是杀人犯的外孙。”男子捂着头,狰狞地冲望儿怒道,“小崽子,给老子等着,哪天拉你去山里要你好看。”


    他爬起来就要跑,谁知谭振业扑过去,抬脚踹向他屁股,男子不察,身体直直前倾,脸朝地摔了个狗吃屎,谭振业麻溜地拿出绳子,以捆柴的方式,迅速捆了他手脚,老板娘看得惊叫连连,“公子,这是作甚,快放了他罢。”


    谭盛礼居高临下地看着楼下这幕,只听谭振业说,“斩草不除根春风吹又生,对付这种人不能心慈手软。”


    作者有话要说:  写谭振业和男主回府城,是因为等男主他们去京城,谭振业会留在绵州乡试,注定不能同行,所以要把谭振业掰正,还有就是让男主看到谭振业为什么会养成这个性格,虽然我是单身狗,但是我觉得孩子的性格和父母环境有关……


    第83章


    谭振业语气寡淡,眸光冰冷,完全不像少年书生该有的神色,男子意识到不对劲,张嘴大喊救命,声嘶力竭地喊了几声都无人应,切齿痛恨道,“洪氏,你与外人串通谋害我,我爹娘不会放过你们母子的,识相的赶紧把我放了,我大人不计小人过说不定还能……”


    后边的字未出口,谭振业直直踹向他心窝,疼得他倒地哀嚎,谭振业嫌他吵,索性撩起他长衫,揉成团塞进他嘴里。


    屋里顿时安静了,男子瞪着眼,呜呜呜大叫,然而谭振业不搭理他,又去后院找了绳子将其绑在房柱上,前后打了好几个结,哪怕他解开手脚的绳子也无法逃走,觉察到自己处境的男子敛了脾气,可怜兮兮的向谭振业求饶。


    无意间扫到楼上那抹灰色长衫,像抓到救命稻草似的,呜呜呜哭了起来,眼泪顺着灰扑扑的脸颊浸湿了衣衫,剧烈挣扎着,谭盛礼回过神,蹙眉唤,“振业,上楼来。”


    谭振业浑身一震,拍了拍手,低头看向流鼻涕面露凶光的小男孩,揉揉他的脑袋,“不能放开他,否则会埋下隐患的。”


    小男孩郑重地点点头,攥着木棍的手慢慢收紧,谭振业安慰他,“别害怕,我会替你收拾他的,往后再也无人敢欺负你们母子了。”


    谭振业的声音不大,却让楼上的谭盛礼再次蹙紧了眉,他看了眼依偎进妇人怀里的小男孩,转身进了屋,却见乞儿在旁边站着,不知何时牵着他的手,“谭老爷,别打振业哥好不好。”


    谭盛礼顿了顿,轻声道,“好。”


    门大敞着,屋里的蜡烛熄灭了,借着走廊的光,谭盛礼进了房间,有人先他两步走向桌边,重新点燃了蜡烛,光线渐渐明亮,谭振业噗通声跪了下去,“父亲,儿子自知有错,还望父亲责罚。”


    他跪在那,低眉垂目,浓密的在睫毛在眼睑投下圈阴暗,谭盛礼问他,“怎么回事?”


    谭振业善于钻营算计,少有正面与人起冲突,今晚这般行径,比起路见不平拔刀相助更像与那男子有私仇,仇从何来,想想是谭振业提出露宿客栈的,谭盛礼眉头拢得更紧。


    谭振业轻声开口,“儿子受人之托探望女儿……”他不确认老板娘是不是那人的女儿,但在官道旁边开间望父客栈是那人的心愿,应该不会有错,谭振业道,“父亲可还记得县衙关在最里面牢里的犯人?”


    谭盛礼想了想,“是那个猎户吗?”


    那人踢断了女婿的命根子,被判了十年,现如今还在监牢待着,因他情节最为严重,张县令害怕他欺负其他人,就将其单独关押的。


    “客栈是他的?”


    谭振业诚实道,“儿子不知,后来儿子去监牢,约莫听说了谭家的事,那人要见我,没别的请求,就让我有机会去郡城院试的话,注意官道旁有没有新开的客栈,说他女儿或许在那等着他回家。”


    猎户不是桐梓县人,女儿远嫁,他已万分不舍,因路途远,他少有上门探望,偶然发现女儿手臂上有伤,觉得不对劲,偷偷溜去女儿婆家看个究竟,发现女儿在婆家遭丈夫毒打,受尽虐待,理由是女婿怀疑女儿和别人有染,儿子是别人家的,猎户生得魁梧,进门与其理论,动怒之下伤了人。


    那人报官后,他拒不认错,张县令以态度恶劣为由,将其关押了十年。


    “还有此事?”


    “嗯。”谭振业颔首。


    那人对当官的都存着怨恨,在他看来,读书人成材日后会做官,所以那人瞧不起他们,许是听到他又回监牢的消息,改了他的想法。


    谭盛礼叹气,“你起来罢,明早拿我的帖子去拜访当地县令,世间弱小多为人所欺,咱遇到了就不能坐视不理……”谭盛礼不评价猎户的做法,打人解决不了事儿,若当时能领着女儿回家,自己陪伴在侧,恐怕就不会有今天这些事了,他记得乞儿说老板娘的丈夫已经死了,他问谭振业知道怎么回事不?


    “那人受了伤,受不住外人冷嘲热讽,日日酗酒,跌进河里死了。”世人追究事儿喜欢刨根问题,尽管猎户没有亲自杀了他,但在有心人眼里,他就是杀人犯,男子故意那样说,就是希望老板娘母子被人指指点点,遂了他的意,但老板娘为人刚烈,宁肯施于钱财却不肯就范。


    “父亲,儿子是不是做错了?”谭振业不清楚谭盛礼看到多少,他只是没法眼睁睁的坐视不理,君子有所为有所不为,他懂猎户的做法,得知长姐被休,他最想做的事就是冲去刘家揍人。


    谭盛礼嘴唇微张,只听外边传来敲门声,“谭老爷。”


    “起来罢。”谭盛礼走向门边,打开门,是抱着木棍的望儿,他刚洗了脸,额前的碎发湿哒哒的,“谭老爷,我来还木棍的,娘说不问自取叫偷,我……我没那个意思。”


    想到望儿冲出去时的神情,谭盛礼墩身,视线与之齐平,“没事,我知道你是个好孩子,你娘把你教得很好。”


    望儿有点不好意思,挠挠头,“我娘说我像我外祖,谭老爷,我觉得你很像我外祖呢,虽然我不记得他的模样了,但我娘说外祖和我说话很温柔,有时夜里害怕,我能感觉外祖守在我床侧呢。”


    “望儿的外祖比我还好,他很疼望儿的,望儿,如果看到你外祖,你想和他说什么?”谭盛礼轻轻抚着他的脸,声音更轻了。


    望儿拍了拍胸脯,“让他不要担心,望儿会和娘在家等着他回来的。”


    “好。”


    “谭老爷,这根棍子是你很宝贝的吗?我想送根给我外祖,他会喜欢吗?”望儿摸了摸凹凸不平的木棍,有点膈手,但娘说大人和小孩不同,他不喜欢或许外祖很喜欢呢?


    谭盛礼喉咙发酸,“他会喜欢的。”


    翌日,谭振业拿了谭盛礼的帖子去拜访当地县令,县令年岁和谭盛礼差不多,早听说过谭盛礼的大名,几乎没有丝毫犹豫,当即就让衙役把男子收监,男子的爹娘跑来,站在外边破口大骂,又看衙役威风凛凛,吓得齿贝哆嗦,双腿打颤,谭盛礼走向两位年过半百的老人,拱手道,“你们心疼儿子,可知老板娘的爹娘也会心疼女儿,可怜天下父母心,想想她爹娘看到女儿这般会是如何感受。”


    两人哑口无言。


    男子在地上坐了整夜,又冷又饿,许是顾及他要进监牢,洪氏心善的端了碗面出来给男子,“吃了再走吧,我……我这辈子不想再嫁了,只想抚养望儿长大,给我爹养老,我爹年事已高,已经没有下个十年耗在我身上了。”


    听闻这话,男子沉默地低下头,接过碗,狼吞虎咽的吃起来。


    第84章


    见状,谭盛礼邀请县令进屋说话,对付地痞无赖,收监不是最好的法子,需引导他们向善,孝顺父母,友爱邻里,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加以感化,老弱妇孺得以好好生活,这才是百姓真正的父母官,县令请教他具体怎么做。


    望着外边偷偷打量老板娘的男子,他道,“约以刑罚,教以仁德,久之必达。”


    县令受教,“不知能否和本官细说。”


    谭盛礼拱手,为他倒茶,慢慢说起来。


    半个时辰后,县令深表佩服,不愧是帝师后人,所看所见乃他所不及也,他道,“本官尽力而为。”


    县令叫着衙役他们走了,顺便带走了那名男子,被束缚双手离开时,男子不如最初闹腾,安安静静地扫了眼白发苍苍的父母,沉默地被衙役推着往前走。


    他娘是十里八村出了名的泼妇,自幼最疼小儿,时间长了就无法无天,没少调戏村里寡妇或年轻媳妇,有那碍于颜面的不好说,豁出脸面不要的又惹不起这家,因此,这家人甚是嚣张,名声恶臭,以致于现在都不肯有姑娘嫁给他,洪氏回村,亲戚好友嫌她父亲坐监,避之不及,从不与其往来,孤苦无依的,可不被男子盯上了?


    县令与他男子爹娘道,“养儿不易,你能纵容他半辈子,可想过他下半辈子怎么自处啊,人活于世,不与人为善,到处树敌,他日遇到麻烦,邻里亲戚谁敢帮忙?”说着,他看向个子不及他腰高的小男孩,“宁欺白须翁,莫欺少年穷,今日造的孽,难保他日不会双倍奉还,何苦呢?”


    这话是谭盛礼教他说的,细细想想不无道理。


    语毕,县令扬手,往前走了。留下男子爹娘愣在原地,身后还站着两人其他子女,闻言,俱若有所思的低下了头。


    人散了,院子里清静下来,谭振业装马车准备离开了,洪氏站在边上,有话想说的模样,谭振业心里明了,“不用感激,父亲和县令大人知会过了,日后必不敢有人找你们麻烦。”


    洪氏屈膝,“谢恩人搭救。”


    “不用。”谭振业歪头,看向门边站着的小男孩,他手里抱着不知从哪儿找的木棍,紧紧抱着,谭振业道,“望儿,外边风大,扶你娘进屋吧。”


    望儿抬脚跑出来,伸手扶洪氏起身,谭振业与他说,“棍棒底下出孝子,你把木棍放于床边,他日你外祖回来,看到这木棍定会高兴的。”


    望儿不懂其含义,老老实实的点头,“以后还能见到你们吗?”


    “有缘会碰到的。”谭振业想起昨夜望儿的神色,他还想说点什么,到嘴边又咽下去了,末了,只道,“望儿,和你娘好好在客栈里等你外祖。”


    “好。”


    离开客栈时已是午后了,走出去老远,乞儿撩起车帘回望,烟雾缭绕中,只模糊看得见客栈的影子,以及路旁站着的母子两,他问谭盛礼,“谭老爷和县令大人说的是真的吗?”


    “话是真的,能不能做到我也没底。”


    乞儿放下车帘,“谭老爷能做到的。”


    教化百姓不是件容易的事,到府城后,他们住的以前那间客栈,客栈新请了个掌柜,看到谭盛礼,以为眼睛花了,揉了揉眼,“谭老爷,是你吗?”


    他以前是街上的摊贩,看到过谭盛礼开导落榜的读书人,谭盛礼离开府城后,好多人摇头叹息,恨不能再看到那样高风亮节的人了,没想到时隔两年,他又看到了,他急急迎出门,见他身边跟着的少年和往回的不同,规规矩矩拱手作揖,“这位是小公子吧。”


    据说谭家小公子因受人迫害,错过当年县试,后来再考,得了桐梓县案首。


    谭振业拱手,掌柜欣喜若狂,忙去后院唤老板。


    托谭盛礼的福,客栈已经是府城最有名的客栈了,尽管生意好,老板却不曾抬价,说名声因谭盛礼而起,不能败在他手里,老板非但没变得市侩,反而更谨言慎行了。


    谭盛礼回舒乐府的消息传开,人们再次领着孩子慕名而来,谭振业日日出城砍柴,天气冷了,山里风大霜重,与他同行的还有好些少年和孩子,都是读书人打扮,谭振业绷着脸,神色晦暗,“你们为何跟着我?”


    自昨日起,他身边就跟着人,腰间系着绳子,手里拿着刀,他到哪儿他们跟到哪儿,他速度快,劈断柴抱起走人,他们忙收起刀跟上,行径怪异,要不是看他们是读书人,谭振业只怕没这个耐心问。


    “我们想成材,夫子说谭家几位公子能考上举人,靠的是勤奋,勤奋砍柴……”


    谭振业:“……”


    “哪个夫子与你们说的?砍柴就能考上举人的话,科举状元就该出身樵夫,你们有听说樵夫考上状元的吗?”谭振业放下柴,好以整暇的望着众人,众人面面相觑,诚实道,“闻所未闻。”


    谭振业好笑,“所以啊,夫子骗你们的。要想中举,靠的是发愤图强,勤学苦读。”


    丢下这话,谭振业往山里走,少年和孩子们愣了愣,随即又抬脚跟上,谭振业回眸,“在山里耗时学业就荒废了,你们父母不训斥你们吗?”


    “父亲赞成夫子的话。”


    谭振业:“……”为师不正,祸害的是天底下读书人。


    “他被夫子蒙蔽了。”谭振业道。


    而少年和孩子们仍坚持,“夫子说谭老爷如圣贤转世,不会骗人的。”


    谭振业:“……”


    于是,连续几天,他身后总有群人跟着,他进城卖柴,他们就抱着柴各自散了,散去时还与谭振业拱手道别,谭振业撇撇嘴,只觉得迂腐透顶了,回客栈和谭盛礼聊起此事,“大哥他们中举,外人只看到他们外出砍柴,不曾看到他们读书写功课,会不会为府城读书人做了不好的表率?”


    人性贪婪自私,效仿他们是为自己私利,如果他日发现学业荒废,离科举目标越来越远,定会反过来指责他们害人,攒好名声很难,败坏名声则容易得多。


    谭盛礼不曾想到会发生这事,他问谭振业,“你知道为父让你们砍柴所为何意吗?”


    谭振业面露沉吟,贴补家用是很小部分原因,更多是让他们懂生活不易吧,人在艰难困苦中最能看清自己的欲望,百姓种地渴望丰收,乞丐行乞渴望吃饱穿暖,学子寒窗苦读渴望高中,他们不曾吃过苦,整日游手好闲碌碌无为,不曾想过自己到底要什么。


    整个谭家,唯有谭佩玉和谭振学是明白的,谭佩玉求的是家人平安弟弟出息,谭振学求的是读书走科举振兴家业,而他呢……


    谭振业低头,“还请父亲赐教。”


    “惩罚之余,望你们身体康健,文人体弱,此去京城千里迢迢,诸多人途中感染风寒丧了命,为父亦有此担忧。”


    谭振业震惊,不曾想还包涵着父亲的期许,他又想起谭盛礼不辞辛苦日日来县衙监牢给他讲课之事,他羞愧地低下头,有的事,他终究是让父亲失望的罢,“父亲……”


    “振业,你对父亲是不是很失望?”这句话,在客栈那晚他就想问了,他和谭辰清两人于谭振业而言都是失望的罢,望儿在男子的勒索压迫中性格温和又暴戾,看到望儿,他不禁想,当时街上,谭振业是抱着什么心情冲向刘明章的。


    谭家人懦弱,没有人撑得起门户,谭佩玉被休,也是他自作主张。


    再想想,谭振业是失望的。


    谭振业心里闷闷胀胀的,喉咙像被大石堵住,他艰难的咽了咽口水,如实道,“失望过,但也真正臣服于父亲为人。”


    幼时读书,听父亲长篇大论,将振兴家业托付于他们,那时的谭振业斗志昂扬,如谭振学那般刻苦,慢慢的,他发现父亲并不如想象中的正直伟岸,他冠冕堂皇,歪理邪说,明面上教育他们好好读书,自己却格外懒惰,为人父母理应以身作则,而他并非如此……机缘巧合下,他发现父亲不为人知的那面,经常躲在祠堂吃独食……


    那天,他在祠堂外站了许久,听父亲痛哭流涕埋怨祖宗不公,既给了谭家三个儿子,如何不多给些银钱,骂骂咧咧的,完全不像他认识的父亲。


    后来他发现,他的父亲满嘴谎言,口蜜腹剑,与谭家祖宗相去甚远……失望了吧,他才做出后边那些事来……


    直到父亲落水,醒来后完全变了个人,说实话,他觉得陌生,偷偷观察过谭盛礼好多次,他改正了陋习,品德高尚,和记忆里的父亲不同了,他想,或许是祖宗显灵将为帝师最重要的品行给了他。


    “父亲……”


    谭盛礼道,“为人父,所盼不过子孙出息,而出息二字,仁者见仁智者见智,为父只盼你立身于世,无愧于心。”


    谭振业拱手,“是。”


    至于城里读书人跟着谭振业砍柴之事,翌日,谭盛礼和上门拜访的人解释清楚缘由,以免众人想岔了,走科举除了多读书没有捷径可走,其他消遣,都是为更专注更坚定目标在打基础。


    听了谭盛礼的话,谭振业身后的人非但没减少,反倒更多了,约莫为了更靠近谭家公子的生活,他们不带刀了,学谭振业抬脚踹劈,然后,整个山林都充斥着尖锐的惊叫呐喊,以及脚疼得哭泣的声音,哭声此起彼伏,和谭振兴能较高下。


    许是哭声和谭振兴很像,谭振业待他们亲近不少。


    年前,谭盛礼回了趟桐梓县,去监牢探望猎户,光线昏暗的牢房,猎户从最里的牢房搬了出来,经他提议,张县令时不时会给囚犯们找点活做,修桌椅板凳之类的,除此外,张县令还会抽空来陪他们聊天,监牢里的人都不是死囚犯,教化他们,以免日后出去再祸害人。


    时间长了,张县令生出几分自豪来,他派人去村里走访过,出狱后的人洗心革面重新做人,踏实得很。


    今年来,犯事的少了很多。


    好友归来,张县令喜不自胜,他这官当年算是捐来的,升是升不上去的,但随着谭家父子中举的消息传回来,他也算功德圆满,没人敢质疑他的功名。


    谭盛礼见到猎户,他人与老板娘形容的完全不同,要瘦很多,头发也白了,谭盛礼道,“老板娘和望儿在村外的官道旁修了间客栈等着你回去,你好好保重,等你出狱,她们会来接你的。”


    老板娘天天算着日子,连望儿都记得清清楚楚。


    猎户坐在角落里,双手抱着膝盖,蜷缩成团,“她们……她们过得怎么样?”坐监的许多年里,他无数次的回想那日公堂上县令大人问他认不认罪,他不认罪不认错……女儿被人欺负,做父亲的若视若无睹,和畜生有什么分别,他不认为自己有错,是天道不公,他女儿被人虐打,做父亲的为其出头怎么了?


    第85章


    可自从他出事,村里亲戚好友谈虎色变,躲得远远的,夜深人静时,他又不禁想,女儿在村里没有依靠被人欺负了怎么办,他不在身边,再也没人能护她周全了,想到这些,他又后悔当日行事太过冲动,没有为女儿将来考虑,两种情绪交织,他像在迷雾中走失的老人,布满皱纹的脸满是怔然。


    “谭老爷若是我会如何?”怔怔地问出这话,他抿着唇苦涩地笑了,“谭老爷乃文人儒士,如何会与人动武,是我冒昧了。”


    语声落下,但听谭盛礼低声道,“我不会与他计较,子女过得不好,父母亦会心存愧疚,而愧疚会滋生更多情绪,或以眼还眼以牙还牙,或委曲求全既往不咎,我虽饱读诗书,却不知怎么做个好父亲,换了我,大抵是领了女儿归家,忘却过往,重新过日子。”


    猎户眼底闪过狐疑,“重新过日子?”回想自己在监牢的几年,他不是没幻想过自己当时手下留情,兀自领女儿家去,如今会是什么模样,他张了张嘴,声音嘶哑,“谭老爷,我是不是错了?”


    “你没错。”谭盛礼掷地有声的告诉他,“错的是打人的人,而你只是出于爱女发泄心中的愤怒而已……”虽然谭盛礼不认同他的做法,然而他毕竟不是猎户,无法想象猎户那时滔天的愤懑,猎户没错,错的是伤害他们的人。


    “谭老爷……”猎户难以置信地看着谭盛礼,“我坐监已有六年多了,事情发生到现在,人人都骂我凶残,断人命根如挖人祖坟,然而从没人和我说这样的话……”还是以这样温和温暖的方式告诉他,他没错,或许只是他用错了法子。


    他埋下头,低低呜咽起来,谭盛礼拍拍他的肩,“熬过去就好了,她们在客栈等着你,望儿还为你准备了礼物,他很崇拜你。”


    每个为女儿挺身而出的父亲都值得人敬重。


    他走出牢房,又与其他人谈天聊心,多是因发生口角而冲动伤人的,谭盛礼让他们遇到事别急躁,多想想家里人,自己坐监,留下父母妻儿怎么办,人活于世,赡养父母抚养子女是重任,多为他们想想,能减少很多矛盾冲突。


    离开监牢已经是傍晚了,张县令邀请他去府里做客,顺便考察考察孙子功课,儿子听闻谭盛礼回县里,火急火燎地带着孙子赶来,就为让谭盛礼点拨几句,以往自己和谭家人交好,笃定谭家人趋炎附势抱自己大腿,如今恨不得自己时常和谭盛礼书信往来,问些科举类的问题也好。


    “我照你的吩咐,天天差衙役去街上转悠,碰到地痞无赖欺负人就出手帮忙,慢慢的,街上风气好了不少。”公务上的事他不好请教谭盛礼,但谭盛礼若有好的提议,他作为父母官,为了百姓安稳义不容辞,“咱们桐梓县穷,衙役补贴少,我吩咐他们外出巡逻,每个人都懒洋洋的,告诉他们是你的意思,倒是心甘情愿的去了。”


    张县令没有嫉妒的意思,纯粹钦佩谭盛礼品行,高洁名士,忍不住的让人趋之若鹜,他带谭盛礼沿着街道逛了几圈,有认识谭盛礼的,纷纷上前和他打招呼,其中有对老夫妻,他们真诚的感激谭盛礼和张县令,两人的儿子挑着担子去村里卖货,留下他们摆摊,常常有地痞来找茬,自从衙役在街上出没,那些人收敛了很多。


    他们劝谭盛礼,“你出门在外小心点,我怕他们对你不利。”


    “无碍的。”


    当晚,谭盛礼歇在张府,翌日,带着乞儿回府城时,马车在城门外被几个穿破烂衣服的地痞拦住,他们手里拿着棍子,指甲剔着牙,看模样就不是好惹的模样,谭盛礼是随商户进货的马车回府城,见状,他撩起车帘下地,朝众人拱手,“见过诸位。”


    几人是来收拾教训谭盛礼多管闲事的,他们是县里出了名的地痞,靠敲诈勒索过日子,以前不告到县衙张县令不管,而如今,张县令听从谭盛礼的意思竟然遣衙役巡逻,慢慢的,摊贩和商户知道有衙门撑腰,越来越不怕他们了,甚至扯着嗓门吆喝故意引衙役来,以往他们是霸主,无人敢招惹,眼下成了过街老鼠人人喊打。


    念及此,最中央的彪形大汉问,“你就是谭盛礼?”


    看着就是个文弱书生,竟敢惹他们,活腻了啊,他抖了抖宽厚的肩,斜嘴露出阴狠凶悍的表情,谭盛礼再次拱手,“是。”


    乞儿坐在车上,为此很是担忧,谭盛礼是受张县令邀请回县里的,谭振业在客栈温习功课并没跟上,他不动声色地拍了拍赶车商人的肩膀,示意他掉头回去搬救兵。


    前边,彪形大汉吐了口水,“就你还敢和我们为敌……”


    “谭某无意和诸位为敌……”谭盛礼明白几位找他的原因,他道,“诸位身强力壮,何以欺负老弱孤寡?”


    地痞无赖欺软怕硬,受他们欺负的多是没有还击之力亦或者不想生事端的人,闻言,彪形大汉冷哼了声,“老子欺负谁干你屁事,识相的就写信给张大人让他撤回巡街的衙役,否则,别怪兄弟几个不客气了。”说着,最边上的男子挥着棍子就冲上前,谭盛礼俱不闪躲,只叹气,“谭某的命不值钱,死了就死了,把你们也搭进去划算吗?”


    谭盛礼打量着几人,年纪都不算大,最小的和谭振业差不多,他感慨,“世道如果不好,诸位以此讨口饭吃谭某许是能体谅一二,可世道这般好,为何偏偏这样呢?”


    这几年绵州风调雨顺,亦不曾有战事发生,百姓说不上富裕,但不至于饿死人,在场的都是四肢健全身体刚健的汉子,怎会沦落到做地痞无赖,谭盛礼道,“不知诸位家中可有父母……”


    看他临危不乱,和百姓口中说的并无出入,男子杵着棍子,抖着腿洋洋自得,“得娘早已不在。”这语气在说‘没有人管得住我’。


    谭盛礼又问,“不知可有妻儿?”


    年纪稍大的两位神色僵了僵,谭盛礼看清他们的神色,便道,“为人父,多希望子女成材,老百姓在地里辛苦刨食,存了银钱后想方设法的送子孙读书,渴望他们入仕为官,商人走南闯北,不过奢望多攒些银钱让子孙过得轻松些,武将日日操练其子孙,文官日日督促子孙功课,众人皆认为,文官的子孙读书厉害,武将的子孙功夫厉害,而你们呢……”


    抖腿的男子不屑道,“老子连媳妇都娶不上,哪儿管子孙的事……”真有儿子,也是他孝顺自己的份儿,他爹都没为他操过心,他凭啥要为儿子操心。


    但年纪大的两个男子皱起了眉头,但听谭盛礼问他,“以后娶妻生子了呢?”


    “老爷给他吃给他穿就不错了,还要老子咋样?”


    谭盛礼摇头,“父母之爱子则为计之深远,可想过他的将来?”


    “别给老子拽文……”男子的话未说完,被年纪最大的人打断,“让他说,我看看他能说出什么花样来。”


    官道上陆陆续续有马车来,俱目不转睛地盯着谭盛礼看,又看向来者不善的几个地痞,有人认出谭盛礼,跳下马车怒斥他们,谭盛礼拱手道谢,说道,“无碍的,我与他们说说罢。”


    谭盛礼想告诉他们的道理很简单,人活下去的方法有很多种,换种活法照样能活下去,尤其作为父亲,更该给孩子做好表率,要不然孩子出门,许是只能换来旁人的那句‘就是他,他父亲是地痞……’,言语伤人六月寒,于孩子而言,父母是他们的天,天塌了,他们又该怎么何去何从,是像世人嘴里那般‘继承父亲的衣钵’,还是拨乱反正活成被人尊敬的人?


    “谭某以为,人生于世,有所为有所不为,不要因为父母待你不好就自甘堕落,不要因为世上没了亲人就自暴自弃,不要因为孩子不懂事就漫不经心不引导,不要因为……”谭盛礼说得很慢,着重看向那两个有家室的男子,“不要因为靠着不义之财能给家人带来好的生活。”


    家人宁肯活得堂堂正正,而非出门受人指指点点。


    “呵呵……”抖腿的男子回眸看向身后的人,“不愧是读书人,能说会道堪比茶馆说书的,说这么多,还不就是怕死。”


    慢慢地聚集过来许多人,谭盛礼拱手,声音仍如往常般清润,“谭某觉得几位给我陪葬不划算罢了。”


    “牙子哥,你说怎么办?”抖腿的男子刚问出口,但听中央的彪形大汉道,“咱们走吧。”


    抖腿男:“……”


    “就这么算了?”不好好教训教训谭盛礼,再过不久,他们在桐梓县就没法待下去了,彪形大汉沉眉,声音低沉有力,“走。”


    话完,扔了手里的棍子,朝谭盛礼拱手,掸掸衣衫,头也不回的走了,分外潇洒,其余几人不敢造次,恶狠狠瞪了谭盛礼好几眼,不情不愿的跟上去,“牙子哥,是不是太便宜他了?”


    “咱们输了……”彪形大汉道,“仅凭言语就能煽动摊贩不受我们威胁,我们输了。”


    “怎么就输了?”男子不解。


    彪形大汉回眸,看了眼站在马车边向其他人道谢的谭盛礼,“我们和当年被我们赶走的地痞有什么区别?”以前他们为了占地和别人拼命,用蛮力把那些人赶出了县城,而眼下,谭盛礼没有用武力就让他们败了,彪形大汉道,“他担得起别人对他的赞扬,说实话,你们用那些花来的钱就没良心不安吗?”


    他已成亲,家里有两个孩子,他们很崇拜自己,在外人面前总吹嘘他是何等的厉害,而真实情况如何,他心里门清,“其实他有句话说得很对,世道这般好,我们能依靠其他活下去的,你们就不想娶个媳妇安安稳稳过日子吗?”


    其余几人沉默,他们是地痞,其中有两个还是乞丐,蒙牙子哥看得起,跟着他混口饭吃。


    “哪有女人愿意跟着我啊。”


    谭盛礼已经上了马车,彪形大汉收回视线,“会有的。”


    谭盛礼坐进车里,乞儿警惕地望了眼外边,纳闷,“谭老爷不害怕?”


    “他们良心未泯,加以引导,会改邪归正的。”马车里烧着炭炉,谭盛礼将手靠近炭炉,问乞儿,“你害不害怕。”


    乞儿点头,他最怕的就是地痞,谭盛礼笑道,“乞儿不用怕,他们亦是可怜人。”没有人生来就是地痞无赖,许是生活所迫,许是无人引导,又许是认为活得容易些,无人告诉他们,选了这条路,其实比其他更艰辛,做坏事容易做好事难,但世人待好人和坏人的认知评价不同,子孙也活得不同。


    “谭老爷,他们如果打你怎么办?”


    “他们不会的……”谭盛礼徐徐和乞儿解释,“张县令遣衙役上街巡逻,庇佑街上摊贩百姓,他们若真的不知悔改,摸清楚衙役巡街的时辰和方向,照样能为非作歹,毕竟县衙衙役少,不可能每条街都有衙役巡逻,然而从衙役巡街后,他们就收敛许多,不仅仅因为摊贩们不怕他们了,更因为他们之间有人不想做地痞了。”


    昨日老夫妻提醒自己时振振有词,许是地痞故意透露给他们的,再有,真想报复自己,完全能在途中偷偷拦截掳了他,而他们堂而皇之的拦在官道上,分明已有所图。


    乞儿认真听谭盛礼分析,好像明白了些,“谭老爷的意思是人如果敢光明正大的来挑事,必然是心中有道的人吗?”


    谭盛礼点头,“对。”


    乞儿再想几位站在官道上的情形,又将谭振业联系起来,同样的事儿换了谭振业,肯定不会明目张胆的把事情说开,而是暗地偷偷使坏,想让谭盛礼难堪,最简单的就是大街小巷说谭盛礼坏话害他名声,但地痞们没有,乞儿若有所思道,“他们骨子里还是有良知的,许是谭老爷品德高尚,他们心里景仰你罢了。”


    话完,他想到谭振业怂恿书院几个学生暗地给山长写信的事儿,他问谭盛礼,“谭老爷,振业哥心里有道吗?”


    “有。”提起谭振业,谭盛礼眸色暗淡了许多,“只是他心里的道与我们不同。”


    活在父亲虚情假意,长姐任劳任怨的家里,谭振业性格敏感阴暗,看谁都觉得是坏人,他的性格,是环境造就的,谭盛礼道,“没关系,他不为恶害人就好。”


    乞儿点头,“振业哥不坏。”谭家几兄弟,性格各有不同,谭振兴经常在自己面前长吁短叹问自己何时长高进山砍柴,谭振学常问自己在私塾跟夫子学到什么,有没有不懂的,而谭振业则关心自己在私塾有没有受人欺负,如果有人欺负他,千万要告诉他。


    “振业哥人很好。”乞儿道,“他遇事有主见,不爱和人明面交锋,但他是为谭家好。”


    “我知道。”


    马车缓缓离开县城,外边,赶车的商人听到里边老少谈话,只觉得心境开阔,许多鸡毛蒜皮的想不开的事都想开了,父慈子孝,家和万事兴,有些事能过则过,他挥起鞭子,精神饱满地吆喝起来,“驾,驾,驾……”


    这个年,就父子两人和乞儿在客栈过,年后几天,收到了谭振学来信,说起家中的事宜,谭佩玉有了身孕,曾山长邀请他进书院讲学,因曾山长多次上门邀请,他不好推拒答应了,但为了不荒废学业他每日只去半个时辰,信里还提到平安街,有的读书人留在平安街过年,准备在井边搭灶台煮年夜饭吃,周围邻里送了许多肉和菜,够读书人吃半个月了……最末,字迹换了,明显是谭振兴的,谭盛礼看了几行就嘴角抽搐不止,懒得再看,给谭振业,乞儿凑过去,看得津津有味,七页纸的信,谭振学写两页,余下的全是谭振兴的,除了报平安邀功外,不乏有些牢骚话。


    乞儿和谭盛礼说,“振兴哥说挑水的人多,他让振学哥去出城砍柴,振学哥不让。”约莫是看谭振学受邀进绵州书院做老师,他心气不平故意想耽误谭振学时间。


    “振兴哥说大丫头经常偷偷溜出去玩,性子野,不受他管教……”


    “振兴哥说二丫头说话没规没矩,问他为什么好长时间不哭了……”


    谭振业耐心地翻到最后,乞儿看向最后行:父亲,何时回来,儿子好算准日子出城迎接。


    “振兴哥想你了。”乞儿最后和谭盛礼说道。


    谭盛礼看了眼,轻轻点头。


    谭振业的学识,府试不成问题,谭盛礼给他布置的多是策论和算学,元宵节后,客栈里的读书人多了起来,上门拜访谭盛礼的人没了,热热闹闹的长街,随着读书人的到来慢慢清静下来,府试在二月中旬,院试在三月中旬,府试过后他们就去了郡城。


    旧地重游,乞儿感受良多,明明还是以前的模样,但看着街道狭窄许多,以往要走很久的路,现在用不了多久就走完了,他问谭盛礼是何原因,谭盛礼比了比他的身高,“因为乞儿长高了,见识也增多了……”


    “谭老爷,我能去拜访我的爹娘吗?”他爹娘的新坟,风水极佳。


    “当然能,要我陪你吗?”


    乞儿想了想,点头,“好。”乞儿爹娘的坟在郊外,本以为那会杂草丛生,但走近了发现,坟前清扫得干干净净,还有烧过的纸钱,未到清明,许是谁过年来烧的,乞儿诧异,他在世上并无亲人,谁会帮他祭祀他的爹娘,谭盛礼为其解惑,“或许是老夫子吧。”


    祭拜了爹娘,乞儿又去祭拜陈山,他跟着陈山姓,名义上也算他半个父亲,然而到陈山坟前,乞儿有些不敢相信,黄土的坟被石砖取而代之,乍眼瞧着像某位有钱人家老爷的坟,这时有砍柴的樵夫路过,不认识两人,他道,“你们也是来拜访陈山的啊。”


    谭盛礼诧异,“还有人来过?”


    “来的人很多。”樵夫盯着谭盛礼看,“像老爷这般年纪的却是没有。”陈山的事迹传开,很多读书人为其寻子的故事感动,花钱重新修葺了坟墓,有人说,为父母当如陈山,这般意志坚定的人,不该被世人疑问,时不时就有人来拜祭陈山,不止陈山,还有旁边山上的乞丐夫妻,为了救子被埋于墙下,小乞丐花了近一年的时间将其刨出来,又花了一年亲手为他刨了坟,最后借钱给他们找了个风水宝地安葬,世间孝子大抵如此吧,小乞丐跟着谭老爷走了,担心其爹娘的坟荒芜,时常有读书人去清扫。


    读书人说,谭老爷为人正直善良,他所敬重的人乃世间少有。他们出份绵薄之力,虽不能帮助陈山或小乞丐实现愿望,但也算慰藉在世人,善良孝顺者,读书人会敬重他们。


    谭盛礼没想到是府城读书人做的,“世间若是如此,何须安得广厦千万间啊。”


    看坟头的石砖缝隙里长了草,樵夫上前将其拔掉,感慨道,“你们是读书人,懂的道理多,我知道你们做的好事。”


    下山时,谭盛礼感触良多,乞儿不时打量着谭盛礼,“谭老爷说的那句是何意,和我有关系吗?”


    没有谭盛礼,他仍然是庙里被人欺负的小乞丐,他的爹娘永远葬在破墙旁边,杂草丛生,不会有人祭拜,他的爹娘能有安身立命的场所,都是谭盛礼的功劳,“谭老爷,我好像明白了点,又好像不明白。”


    “没关系,谭老爷慢慢教你,你慢慢就明白了。”


    “好。”


    院试后,谭振业不出意外的获得案首,小三元,报喜的衙役仍然是上回那个年轻衙役,连喜钱都不肯收,谭振业硬塞给他,“拿着吧,辛苦你跑这趟了。”


    “不辛苦不辛苦。”年轻衙役笑得露出两排整齐洁白的牙,“听说是谭小公子,都没人和我抢呢。”


    第86章


    年轻的衙役担心言行粗鄙惹了笑话,年纪大的衙役跑不动担心谭振业久等,因此红榜张贴出来,所有衙役冲自己打气,鼓励他跑快点,莫让谭家人在客栈久等,路上遇到其他考生,不约而同的问自己打听谭振业的名次,得知谭振业是案首,众人很是开心,没有任何阴阳怪气的嫉妒。


    “小公子,恭喜了啊。”


    谭振业从善如流,“辛苦了。”


    他得父亲亲自教导,若不能考个案首回来,未免太给父亲丢脸了,送走衙役,客栈的考生们上前恭贺谭振业,断断续续有其他衙役来,考上的人欢喜,落榜的低落,但没听说因落榜而轻生的事儿,谭生隐也来了,谭辰风和谭生津送他到的客栈,见到谭盛礼,谭辰风激动地握住他的手,喉间酸涩道,“辰清堂弟,我……”百转千回,他道,“我替惠明村的孩子谢谢你。”


    惠明学堂在安乐镇小有名气,他挨家挨户劝说,好些人家答应把孩子送到学堂读书,谭盛礼托谭生隐送回来的笔墨纸砚送给孩子了,个个宝贝非常,扬言要做谭盛礼那样的人,出人头地,为惠明村争光。


    “绵薄之力而已,不值一提,真要谢,该感谢赵兄。”谭盛礼邀请谭辰风坐。


    “你们都是惠明村的恩人。”谭家出了四个举人,风光无限,里长都对他极为客气,更不说十里八村的村民了,谭辰风道,“学堂孩子多,他走不开,否则也是要来看看你的,听说你回了桐梓县,他很是遗憾没来和你见上一面呢。”


    赵铁生做夫子后性情更为开朗,不止教孩子们识字,如有童生上门请教学问,他亦不藏私,很是受人尊敬,旁人问他,他只说和谭盛礼学的。


    “赵兄怎么样了?”


    谭辰风说起赵家的情况,赵铁生是廪生,每月有银钱粮食,去年给他长子挑了门亲事,对方家境普通,胜在女儿心地善良,过门后极为孝顺赵铁生夫妇,待小叔子也不错,以赵家的门槛,其子完全能找个家境富裕的,赵铁生两口子不是势利眼,儿媳妇只看人品。


    “赵家家事和睦,过得挺好的。”以前那些瞧不起赵铁生的人纷纷转了态度,不理解他的人也明白他为什么坚持考科举,成亲不在早晚,意在家人相处融洽,能互相体谅。


    谭辰风与谭盛礼说起这些事都觉得不可思议,女子十六不嫁,其父母兄弟像养仇人似的养着,男子十八不娶,外人都觉得他有隐疾亦或者穷得拿不出聘礼,赵家的事儿传开,人们有了新的认知。


    “赵兄有今日是他努力换来的。”


    谭辰风点头,“是啊,我和他生隐娘起先还商量着等生隐回来就给他定门亲事,有那刘明章攀高枝的事儿在前,我是万万不敢让生隐娶个门第高的小姐回来,想学赵铁生那般,给生隐挑个知冷知热的人,想来想去还是问问你比较好。”


    生津说生隐日后要做官,妻子光知冷知热不行,还得有能耐,不能拖生隐后腿,否则行错半步,官场就是掉脑袋的事儿,比他做村长危险多了。


    谭盛礼蹙眉,“生隐这孩子不是还小吗?”谭生隐和谭振业同年,今年十七吧。


    “说小不小,他不是要随你去京城科举吗,此去不知要几年才有结果,他娘去年生了场大病,担心没人替他操持,想把婚事定下,等他将来出息了再说……”说实话,谭辰风也想给谭生隐定门亲事,他年纪大了,指不定哪天说没就没了,小儿子出息,届时为他们守孝,守孝出来不知是何光景了,他觉得妻子的话有道理。


    谭盛礼看向旁边和谭振业说话的谭生隐,有些时日不见,谭生隐瘦了点,个子比谭振业矮些,穿着身长衫,要不是谭辰风说起,他都忘记谭生隐到说亲的年纪了,他思索道,“生隐这孩子稳重,遇事有主见,你不若问问他的想法,他以后要走仕途,想娶什么样的妻子心里该是明白的。”


    谭辰风叹气,“我如何没和他说啊,他说年纪还小,只想专心读书走科举,成亲的事儿暂时不考虑。”


    儿子不在身边,只怕他心底有事藏着不和自己说,谭辰风道,“他素来敬重你,还望你探探他的口风,我和他娘没别的心思,就盼着他过得好而已。”以谭家在安乐镇的地位,谭生隐想找个什么样的姑娘没有啊,包括县里老爷都有差人来问,他全部打发了。


    “成,我问问他吧。”


    那边,谭生隐和谭振业在聊近日的功课,两人旁若无人,谭生津和乞儿插不进去话,识趣的下楼闲逛去了。


    吃过晚饭,谭盛礼让谭生隐进屋,专程问他对亲事的想法,谭生隐脸热,“我爹托辰清叔问的?”


    “你长年累月不在身边,他们关心你罢了。”谭盛礼不藏着捂着,直截了当地说,“你有什么想法和你爹娘直说,老人家爱胡思乱想,你不说,他们便怀疑你是不是不满意,又或者有喜欢的姑娘了,又或者有别的隐情拖着不想说亲……”


    谭生隐叹气,“辰清叔,不是我不说,是我压根说不出来。”他日日跟着谭振兴他们读书,以会试为目标,根本没心思想其他事,因为谭振学比他们年长,他以为怎么也会等到谭振学成亲后再轮到自己,从来没想到,谭辰风问他喜欢什么样的姑娘,他哪儿说得上来。


    他把实情和谭盛礼说,“真要说亲我也想等我高中后再说,他贸贸然问我,我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许是那几日应酬多,他的语气或表情让谭辰风有所误解,谭生隐道,“我找我爹说说罢。”


    谭盛礼想想,“我去说罢。”


    谭生隐几岁就入私塾读书,后来跟着谭盛礼,每天忙得不可开交,从未想过儿女情长的事,谭盛礼和谭辰风解释清楚,谭辰风松了口气,“那便算了罢,他满心系在科举上,我做爹的怎好拖他后腿,辰清堂弟,我能否拜托你件事。”


    这么去了绵州,再去京城,许是几年后才能回来了,谭辰风道,“他日若有生隐心仪的姑娘,还望你做叔的为他做主。”他把谭生隐的亲事交给谭盛礼了。


    谭盛礼点头应下。


    村里还有农事,翌日谭辰风和谭生津就走了,依依惜别时,谭生隐站在城门口等远行的马车消失看不见了才收回视线,“我爹都有白头发了,还有我大哥,多亏他我才有今天。”父母在不远游,这两年,他能跟在谭盛礼身边读书,多亏兄嫂帮他侍奉父母,兄弟友恭,家和万事兴,原来起源于此。


    闻言,谭振业歪头看向谭盛礼,许是这两年操劳,谭盛礼眼角起了褶子,不细看看不出来,但笑起来时掩饰不住了,算算年纪,他的父亲也老了,他低眉沉吟,宽慰他,“无事,等你高中就好了。”


    谭振业是今年案首,但因谭盛礼他们在,学政大人也给两人下了帖子,顺便提前告诉那些秀才,若想请谭盛礼看文章诗词的记得带上,除此,还让谭盛礼和秀才们说说乡试的情况,因谭家出了四个举人,学政大人重拾教书信心,鼓励众秀才两年后都去绵州下场乡试,为舒乐府锦上添花。


    在绵州众郡,巴西郡最为读书人瞧不起,认为巴西郡偏僻落后,穷山恶水养不出杰出的人才,殊不知巴西郡钟灵毓秀人杰地灵,养出的人博爱无疆,上至知府大人,下至地痞无赖,都为其正直的人品所折服,受谭盛礼影响,知府大人下令,巴西郡各府各县需派衙役日日出街巡逻,维护城内治安。


    离开郡城这日,知府大人亲自送谭盛礼出城,感谢他为巴西郡做的贡献。


    谭盛礼不敢居功,“谭某人微言轻,哪有做什么,是大人治理有方罢了。”


    “谭老爷还是那么谦虚。”换作以往,知府大人会认为功劳在自己,他不是没见过能力卓越受人景仰敬重的人,他们比谭盛礼位高权重得多,然而,他们维护治安,靠的是酷刑,不像谭盛礼,仅凭言语行事就能影响众多人争相效仿。


    春风轻轻拂过面庞,知府大人眺目望向最高的山头,道,“都说读书人为天下人表率,见过谭老爷,便知此话为何意了。”


    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读书人常挂在嘴边的话,而天下人以为那是读书人心之所向,实则不然,读书人真正为天下表率的该是品行操守,许是风气浮躁,读书人自己都忘了,看到谭盛礼,遗忘的品质又慢慢回来了,知府大人拱手,“高山流水,来日方长,望谭老爷保重。”


    “大人保重。”


    后边还站着诸多读书人,他们拱手,齐声道,“谭老爷保重。”


    谭盛礼给他们还礼,慢慢爬上马车,挥手道别,其中,老夫子也在其中,他已经不能下地了,执拗的要人搀扶着过来送谭盛礼,他说再不多看眼,这辈子就没机会了,他教了几十年书,许多道理心里明白却说不出做不到,世间能有谭盛礼这样的人,是多少人的希望啊。


    悲天悯人的古人有言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风雨不动安如山。老夫子知道,谭盛礼会为天下寒士找到栖息地的,他拼尽全力的抬起手挥了挥,苍老的唇间慢慢吐出两个字:走好。


    “谭老爷,老夫子快死了。”乞儿将头探出窗户,伸长脖子的回望,哪怕远处的人影化为黑色的小点,他仍舍不得缩回身,“老夫子不说,但我看得出来,他想做你那样的人。”


    “他做到了。”谭盛礼道。


    乞儿回眸,“是吗?”


    “嗯。”谭盛礼拍拍身边的坐垫,示意乞儿坐回来,“老夫子心怀仁慈,暗地给你吃食,又教你认字,他做到了。”


    乞儿垂目沉吟,随即重重地点头,“是的,我永远都不会忘记他的,谭老爷,你能教我画画吗,我想把老夫子画下来,永永远远的记住他。”老夫子说年纪大了记性会变差,以前许多事都不记得了,乞儿担心自己老了会忘记这么重要的人,不仅仅是老夫子,还有他爹娘,还有谭老爷,他都想记住。


    “好。”谭盛礼捧起他的手搓了搓,“昨日教的《千字文》背住没?”


    乞儿点头,“背住了。”说着,他缓缓张口,一字一字的背给谭盛礼听,背完又重头讲了遍释义,混着自己以前的所见所闻阐述释义,“谭老爷,你说奇怪不奇怪,明明我还很小,可是回想从前的事,仿佛觉得自己很老了。”


    谭盛礼失笑,“人生百态,你日子还长着,许多事没有经历呢。”


    稀松平常的话,谭生隐莫名红了脸,问起谭佩玉和徐冬山成亲的事,得知谭佩玉有了身孕,谭生隐开心不已,乞儿又和他说平安街的事,两人说说笑笑,冲淡了不少离别的愁绪。


    因谭振兴多次写信问归期,谭盛礼就在信里提了几句,到绵州这日,远远的就看到城门外站着兄弟两人,旁边还站着两个花团锦簇的小姑娘,灰色帐顶的马车,平平无奇,大丫头眼力好认出马车,拍手欢呼,“祖父回来了,祖父回来了……”


    旁边欣喜若狂落后半拍的谭振兴垮了脸,气冲冲道,“我早看到了。”


    然而不等他说完,大丫头已经迈着腿跑了出去,谭振兴:“……”就那粗胳膊短腿的还想和他比,不是自取其辱吗?


    他大喊了声父亲,迈腿往前狂奔,经过大丫头身边时,得意的挑了挑眉,却看大丫头抬袖遮脸,他志得意满的往前看,哪晓得马车卷起的沙尘扑了自己一脸,谭振兴:“……”


    马车停稳,车里的乞儿先跳下马车给谭振兴和谭振学见礼,谭振兴拨开他,要和谭盛礼说话,哪晓得大丫头牵着谭盛礼的手,红色的唇张张合合,在告他的黑状,“祖父,你不在父亲不听话,旁人邀请他出门喝花酒他也不拒绝,还和母亲商量要纳妾,哄母亲和你说呢……”


    谭振兴:“……”他丫的,大丫头竟然听墙角,那是他喝多了与汪氏随口提提罢了,什么纳妾,他没那个心思。


    可不等他解释,还有个重复的话唠子跟着附和,“对,父亲不听话,喝花酒,祖父打他。”


    真真是亲闺女,没一个性子随自己的,他恶狠狠瞪了眼谭振学,他就说不带两个丫头出门罢,谭振学非要带,现在好了,谭振兴哆嗦着腿,讪讪解释,“父亲,冤枉啊,真的冤枉,我喝花酒那是被人算计,纳妾更是无稽之谈,不信你回家问汪氏,我提都没提问。”


    清晨醒来,他隐隐想起自己半夜说错了话,有心解释两句,谁知汪氏为人识趣,主动给他找台阶下,既然这样,他何须把话说开,他举手发誓,“父亲,我真的没有乱想。”


    谭盛礼睨他眼,问他功课如何,谭振兴暗暗松了口气,尽管谭盛礼不在,功课方面他们不曾松懈,勤奋得很,谭盛礼又问谭振学,谭振学据实回答,大丫头嘟着嘴,有点不高兴,“祖父,不打父亲吗?”


    谭振兴:“……”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是不是,他怎么就生了这种闺女,真是他的种?


    “大丫头想不想去城里逛,祖父带你们去。”


    “好啊。”大丫头眨着眼,眼神清明澄澈,“大丫头想祖父了。”


    旁边的二丫头附和,“二丫头也想祖父了。”


    谭盛礼让他们先回,自己带着两个丫头在城里逛逛,大丫头喜欢小姑娘的玩意,谭盛礼给她买了许多,二丫头喜欢吃,谭盛礼给她买了几样吃食,路上,他问大丫头,“大丫头喜欢父亲吗?”


    大丫头点头,随即又摇头,老实道,“有时候喜欢,有时候不喜欢。”


    父亲陪她们玩的时候她喜欢他,欺负母亲的时候她不喜欢,小姑说纳妾就是抛弃她母亲,父亲想抛弃母亲是不对的。


    二丫头跟着附和,“有时候喜欢,有时候不喜欢。”


    “父亲有些时候不对,祖父会慢慢教他的……”谭盛礼也教她们要孝顺父母,人前要给父母体面,不能幸灾乐祸……


    “好。”姐妹两重重地点头。


    夜幕低垂,巷子里亮满了灯笼,像过节似的,大丫头指着墙上悬挂的灯笼道,“大姑有宝宝了,大姑父挂的,担心宝宝摔着。”


    谭佩玉嫁给徐冬山后,偶尔会守书铺,半夜关门晚,徐冬山担心她摔着,就亮了许多灯笼。


    说起这个,谭振兴是有抱怨的,“长姐怀着身孕,徐冬山……姐夫还让她守书铺,回家遇到歹人怎么办,父亲,你得说说徐冬山……”为这事,谭振兴上门找过徐冬山,徐冬山的解释是谭佩玉喜欢,长姐喜欢什么事他会不知?定是徐冬山担心他们追究,求长姐故意说自己心甘情愿的,不是他瞧不起商人,最近他看徐冬山是越来越不顺眼了。


    “振兴……”谭盛礼低低唤道,“多久没挨打了?”


    谭振兴认真算了算,好几个月了,他心虚的跪下,“父亲。”


    “纳妾是怎么回事?”谭盛礼没有生气,语气很是平和,但谭振兴浑身颤抖,连声音都跟着颤抖起来,“父亲,没有的事,儿子以前想过纳妾的事儿,但后来就没想过了,或许是喝多了说胡话,儿子真不是故意的。”人喝醉了哪儿控制得住啊,你看诗人李太白,他不也喝醉拿自己没辙吗,要不然也会冲宫里贵人念出那句云想衣裳花想容,会向瑶台月下逢了,多冒犯啊。


    谭盛礼揉了揉发胀的脑袋,“起来说吧。”


    “父亲,还是跪着罢。”


    谭盛礼:“……”


    “你想纳妾可是觉得没有儿子继承血脉?”


    谭振兴想纠正谭盛礼,他真没想纳妾,然后听完谭盛礼的话,他沉默了,他真是想要个儿子延续谭家香火,他没法骗谭盛礼说不想,他嗯了声,“是。”


    “大丫头和二丫头怎么样?”


    提到两个闺女,谭振兴的抱怨就多了,谭盛礼不在家,完全没人管得住她们,大丫头天天溜出去玩,二丫头天天在院子里刨洞找老鼠,把院子里弄得坑坑洼洼的,他说她们两句,谭振学就跳出来为她们说话,谭振学是老师,能说会道,他次次都说不赢,还有汪氏,嘴上劝大丫头姐妹两听话,实际还是纵容的时候多,至于谭佩珠,杀鸡焉用牛刀就不提了。


    “她们年纪小,爱玩是天性,你小时候不也如此?”谭盛礼不记得谭振兴小时候的事儿,但他老子谭盛礼可不陌生,从小就是个阳奉阴违的,表面装着勤学苦读,实则背过身就偷懒,谭振兴随他父亲,小时候应该差不多吧。


    谭振兴:“……”


    “父亲都知道?”谭振兴惶恐,他自认掩饰得很好,岂料都在父亲掌控中,偷懒不能怪他啊,他一直以为自己在读书上没有天赋,担不起祖宗遗志,就有点懒散了,天天趁着去茅厕的空档溜出去放风而已,读书真的太辛苦了,他累啊。


    谭盛礼哼了哼,谭振兴低头,觉得自己这话愚蠢了,父亲如果不知道,怎么会认定自己难担起振兴家业的责任,只让自己养好身体早日成亲为谭家开枝散叶呢?


    说来说去,还是汪氏肚子不争气,生不出儿子来,要知道,懒惰愚钝如他都能考上举人,汪氏怎么还原地踏步生不出儿子呢?


    正想着,但听谭盛礼问,“如果这辈子你都没有儿子,你会如何?”


    还能如何,无颜愧对谭家列祖列宗……隐隐觉得谭盛礼话里有话,他郑重其事的想了想,面露悻色,“儿子不知。”


    “能以死谢罪吗?”


    谭振兴急忙摇头,不能,谭家祖宗是个仁慈善良的人,以死谢罪太过残忍,有损祖宗名声,他真要那么做就是大不孝,情况比生不出儿子还恶劣,不能,绝对不能以死谢罪。


    “会闷闷不乐心生郁结而亡吗?”


    谭振兴想多活今年,他深吸口气,又慢慢地吐出来,告诫自己想开些,高兴的人长寿,他还年轻,不能就这么死了。


    “你想休妻再娶吗?”谭盛礼又问。


    谭振兴仍然摇头,汪氏跟着他多年,没有功劳有苦劳,自己怎么能做那背信弃义之人,休妻他绝对不会休的。


    “想纳妾吗?”


    谭振兴狂摇头,谭家祖宗都没纳妾,他有什么资格纳妾。


    “既是都不行,除了接受你还有其他办法吗?”谭盛礼问。


    谭振兴不说话了,是啊,他除了接受还能有什么法子,他呜呜呜抱住谭盛礼小腿,“父亲,儿子命苦啊。”


    第87章


    谭振兴哭得声嘶力竭,哭声振聋发聩,谭盛礼耳朵嗡嗡嗡鸣了两声,脑袋发胀,太阳穴突突跳了两下,吐出两口浊气长叹,“别哭了。”


    谭振兴:“……”即刻止住哭声,偷偷抬着眼眸看谭盛礼,眼神夹杂着几分讨好,“父亲。”


    “大丫头姐妹两性格乖巧,你作为父亲,自该以身作则好好教导,动不动就抹泪痛哭,不怕她们学了去?”谭盛礼抬手,轻轻揉着太阳穴,“出去吧。”


    谭振兴:“……”


    父亲待自己的态度好像不同了,谭振兴心里忐忑,想说点什么,见谭盛礼脸色不好看,他惴惴不安地退了出去。


    姐妹两乖巧是装给人看的,谭盛礼是被她们蒙蔽了,不止谭盛礼,还有谭佩玉和谭佩珠,不知被灌了什么迷魂汤,对姐妹两有求必应,不值得啊,女儿养大也是嫁进别人家的,真有钱给她们买零嘴不如留给儿子多好啊。


    可这话他又不好直白的说出来,谁让谭盛礼稀罕姐妹两呢?


    望着桌边的老父亲,谭振兴望天长叹,世道变了啊,以前父亲明明更喜欢儿子,怎么就变得更喜欢女儿了呢?


    书房里,谭振业与谭振学在聊途中见闻,此次回府城,他们多是歇在官道旁侧的客栈,欣赏的是不同于以往的风景,谭振兴拍拍脸颊,唉声叹气的跨进门,屋内的人齐齐看他眼,随即不着痕迹的收回视线,谭振业继续道,“父亲帮了洪氏母子后,给县令提议,让他好好教化坐监的犯人,如果还有精力,就遣衙役去街上巡逻,维护城里治安,改善风气……”


    “桐梓县的张县令也这么做的。”谭生隐从桐梓县来,清楚桐梓县的情况,“县里风气好了不少,受其影响,安乐镇也太平许多,我爹说镇上的好几个混混都不见人影,不知哪儿去了……”


    谭振学想想,“或许是找到营生的活计了吧。”


    三人聊得起劲,备受冷落的谭振兴又叹了口气,“哎!”


    片刻不见人询问,他走到书桌边,大声地叹了口气,“哎。”


    三人:“……”


    最后,还是谭生隐给面子的问了句,“振兴哥怎么了?”


    听到有人开口,谭振兴迅速地拉过旁边凳子过来坐下,眼睛眨也不眨的看着谭生隐,“生隐弟,你有没有感觉父亲待我好像和之前不同了。”


    得知自己出去喝花酒,醉酒胡言乱语,谭盛礼竟然不生气,也不打他,莫不是认为自己屡教不改索性由着自己折腾算了?难怪谭盛礼喜欢两个丫头,不是他不喜欢儿子了,而是儿子不争气,不如两个丫头招人喜欢。


    “辰清叔不打你不是好事吗?”谭生隐不懂谭振兴脑子里装的什么,哪天不挨打就活不下去是不是?


    谭振兴歪嘴,“你懂什么,爱之深责之切,父亲打我是为我好,要不然我怎么会改正陋习。”


    谭生隐:“……”原来谭振兴心里门清啊,那还时不时就作妖,作个什么劲儿。他求助地看向谭振学和谭振业,两人交换看彼此近段时间的功课,神色专注,好像对谭振兴所说完全不感兴趣,他顺嘴说了句,“可能辰清叔看你陋习改得差不多了吧。”


    语落,就看谭振兴斜着眼珠,一副‘几月不见你怎么傻了很多’的表情看着他,谭生隐嘴角微抽,但听谭振兴说,“这话你自己听着觉得可信吗?”


    谭生隐:“……”


    他后悔了,刚刚怎么就看谭振兴可怜而配合问他话了,不问什么事都没有。


    大抵他求助的眼神太过可怜,旁边谭振业替他岔开了话题,“大哥觉得父亲该打你吗?”


    自是该打的,现在想想,自己做得有错,谭振兴点头。


    “舟车劳顿,父亲不想和你计较罢了,你若有心,自去堂屋拿了木棍打自己,既受到了惩罚,又为父亲省了力气,多好。”谭振业翻着谭振学的文章,字里行间,感觉谭振学生字句更精炼准确进步许多,抬头,见谭振兴坐着不动,他挑眉,“大哥不去?”


    谭振兴咧着嘴笑笑,“不太好吧。”他又不是傻子,谭盛礼没惩罚他那是他运气好,运气好就要好好珍惜,因为下次可能就没这么好的运气了,他说谭振业,“三弟,我觉得你这人心眼特坏了点,离开时,父亲特意带走木棍,老实说,你这几个月有挨打吧。”


    他嘿嘿地笑着,笑容看得人腻味,谭振业沉眉,继续看文章,懒得再搭理他。


    见状,谭振兴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同是天涯沦落人,挨打从不分轻重,他抵了抵谭振业,“父亲打你是为你好,你莫记恨父亲,你还年轻,这辈子还很长,不像我……”他娶的媳妇不争气,连个儿子都没有,自己还没有办法,真的是……祖宗不保佑他啊,他把自己命苦的事儿说给他们听。


    谭生隐不理解,大丫头姐妹两听话懂事,怎么到谭振兴嘴里就如过街老鼠的存在呢,他想劝谭振兴两句,有人比他先开口,是谭振学,“大哥不喜欢女儿?”


    谭振兴叹气,“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女儿哪能和儿子比。”


    “女儿很好,你看谭家姑婆,没有她,咱们家穷得连书都买不起,哪能有现在的生活,你看长姐,她里里外外的操持家务,照顾咱们,没有她,我们哪有时间读书,你又看小妹……”谭振学给谭振兴举例,谭家姑娘性格好,谭振兴不该重男轻女。


    谭振兴嗤鼻,“大丫头姐妹两怎么能和她们比,你看姐妹两,性格不着调,也不知道像谁……”


    “我看她们和大哥很像。”谭振业接过话,“长姐和小妹也说她们像你。”


    谭振兴:“……”这话听着不像什么好话,他的性格明显要好很多吧,可回想小时候的事,他能记得的多不是什么好事,心里不敢太笃定,狐疑的问,“真的像我?”


    “是。”其余三人齐声回答。


    “那真是家门不幸哦。”


    三人:“……”世间如此通透有自知之明的人真是少之又少,真不知该说谭振兴什么好。


    不等他们说点什么,就看谭振兴嗖的冲了出去,声音带着丝咬牙切齿的味道,“好啊,难怪我总想收拾她们,不是没有缘由的……”


    片刻,只听东厢房传出姐妹两人歇斯底里的哭声,三人面面相觑:“……”


    谭振兴打了姐妹两人,顾及两人年幼,没有用木棍,打的手心,谭振兴冲进门,房间里就两个丫头蹲在桌下嘻嘻嘿嘿的笑来了花,他不由分说的上前,姐妹两仰头见是他,喊了声父亲,声音清脆稚嫩,听在谭振兴耳朵里总觉得有丝幸灾乐祸的意味,他让两人出来。


    两人没有察觉不对劲,慢慢钻出来,然后,谭振兴摊开她们手掌就拍了几下,“不好好读书,整天东跑西跑就顾着玩,咱家的钱又不是大风刮来的,天天嚷着吃糖葫芦,亏不亏心啊……”


    姐妹两人云里雾里就挨了打,哭声可想而知。


    连邻里都惊动了,纷纷上门询问,虽说平安街太平,治安好,没有出现过人拐子的事儿,但他们仍怕谭家两个小姑娘遭了毒手,得知没事,是谭振兴教育闺女,邻里放了心,可又不明白,谭家两个女娃模样好看,性子招人喜欢,谭振兴打她们作甚。


    邻里又纷纷劝谭振兴别把人打坏了,什么事好好说,两个女娃聪慧,听得懂道理的。上门询问的人多,你一言我一语的,说得谭振兴心虚,忙去上房找谭盛礼解释,两个丫头性格随他,不好好管教,日后会无法无天惹出祸事来的。


    谭盛礼:“……”


    父亲管教女儿,照理说谭盛礼不该插手,但委实看谭振兴那张义愤填膺的脸不顺眼,又揍了人。


    这下好了,父女三人齐齐在堂屋里哭,大丫头姐妹是哭得眼睛只看得见条缝,而谭振兴则是哭得瞪圆了眼,父女三人整整哭了半个时辰,待谭佩玉和徐冬山过来才收了声,收住声后,大丫头就揉眼睛擦眼泪,像个没事人似的牵着二丫头出去给谭佩玉和徐冬山见礼,亏她们嗓子哑了还说得出话来。


    “见过大姑和大姑父。”


    二丫头打了个哭嗝,“见过大姑和大姑父。”


    徐冬山弯腰抱起泪流满面的二丫头,“世柔怎么了?”


    “父亲打我和姐姐。”想着,二丫头趴在徐冬山肩头,又呜呜呜哭了起来,谭佩玉好笑的顺了顺她额前的刘海,“别哭了,哭肿了脸就不好看了。”


    许是觉得对自己和佩珠有亏欠,父亲平日格外纵容世晴世柔,大弟对两人成见深,跃跃欲试的早想收拾她们了,倒是没想到会挑父亲回来这日,谭佩玉问世柔,“父亲为何打你啊?”


    “呜呜呜……”世柔紧紧环住徐冬山脖子,声音沙哑,“父亲说世柔像他,呜呜呜。”


    谭佩玉:“……”


    女肖父错了吗?谭佩玉问谭振兴,谭振兴支支吾吾说不出口,他已经在谭盛礼面前揭了短,总不至于半点面子不给自己留吧,他讪讪地笑着,不欲多说。


    好在谭佩玉不是刨根问底的性子,岔开话聊起了其他,小弟过了院试,接着就是两年后的乡试了,而会试在乡试前边,父亲他们势必要进京的,她怀着身孕,她即使想随父亲进京照顾他们饮食起居恐怕也有心无力了。


    “你好好养身体,会试的事儿就别操心了,回来的路上我和振业说了,他留在绵州等着乡试,我和振兴他们进京就行……”


    经过这次回府城,谭振业的性格稳重不少,单独留他在绵州谭盛礼没有什么好担心的,就是谭佩玉他放心不下,谭盛礼叮嘱她,“你要好生照顾自己,有什么事和冬山商量,别闷在心里。”


    嫁人后,谭佩玉气色红润不少,尤其那双粗糙的手细腻许多,两家离得近,徐冬山待佩玉如何他看在眼里,可终究是姑娘家,谭盛礼担心她受委屈。


    “父亲别担心女儿,女儿过得很好。”谭佩玉轻抚着肚子,想到什么,声音渐渐小了许多,“日后父亲还会回绵州吗?”


    以前她以为会永远跟着家人,他们去哪儿自己就去哪儿,即使嫁人,也不会离太远,但现在她明白,谭振业考上举人也是要去京城的,等父亲他们高中后,就在京里安家了,纵使回来,也是回祖籍惠明村,她则永远的留在了绵州,以后见面的机会就少了。


    “会的,你在绵州,为父怎么会不回来。”谭盛礼看着她的肚子,目光柔和许多,“会试结束,父亲就回来看你们。”


    看到谭佩玉,谭盛礼总想起客栈里的洪氏,她带着儿子,委曲求全忍辱负重的守着客栈,就为等父亲归家,谭佩玉只怕也是这般心情吧,他张了张嘴,想说点什么,话到嘴边又改了口,“佩玉,照顾好自己。”


    “好。”


    谭盛礼他们启程去京城已经五月底了,有几个举人和他们同行,此去京城路途遥远,地势险峻,山脉绵延,据说山里有土匪横行,碰到只能自认倒霉,既然早晚都要去京城,不如和谭盛礼他们同路,还能沿途请教谭盛礼功课。


    因此,跟在谭盛礼他们马车后边的还有好几辆马车,大有把家底掏空的阵仗,其中还有带家眷的,不是正妻,而是妾室,有四个举人带着两个妾室进京赶考,人数众多,衬得谭家人太显寒碜。


    清晨,天蒙蒙亮马车就驶出了城门,谭盛礼下车和徐冬山谭佩玉告别。


    知道他有事叮嘱,徐冬山默契地站上前,“父亲。”


    “我知道你对佩玉极好,可为人父,总害怕她受了什么委屈,且她又是个心思重的,遇到事也不和我说,往后我就将她托付给你了,还望你一如既往的待她……”


    徐冬山拱手,“父亲,我会待她好的。”


    “还有振业那孩子……”谭盛礼交代着徐冬山话。几步远外,大丫头抚着谭佩玉的肚子,眼泪汪汪的,“大姑不能和我们同去吗?”


    谭佩珠弯腰小声解释,“大姑快生了,出行不方便。”


    有些话,谭盛礼虽然没有说明,但谭佩珠看得出来,等将来在京城安顿好,谭盛礼想把谭佩玉她们接进京,只是前路如何不可知,以谭盛礼的性格,没有确认清楚情况他不会问也不会说,谭佩珠拉回大丫头的手,朝谭佩玉说,“长姐,好好照顾自己,三哥在绵州,有什么事找他帮忙。”


    尽管徐冬山待谭佩玉不错,然而在谭佩珠心里,还是亲人最可靠。


    “小妹……”望着五官渐渐长开了佩珠,谭佩玉眼角酸涩,她记忆里,佩珠还是那个刮风打雷窝在自己怀里的小姑娘,不知不觉,懂得开口安慰她了,她低头掖了掖眼角,眼眶湿漉漉的,佩珠上前替她擦眼泪,声音哽咽,“长姐,别哭,无论在哪儿,过得好就行,若不好就回来,你要记住,不管发生什么事,小妹都会帮你的。”


    她年纪最小,几乎是谭佩玉手把手带大的,谭佩玉是如同母亲般存在的人,谭佩珠轻轻擦去她眼角的泪珠,“长姐,别哭了。”


    “好。”


    姐妹两依依不舍,同样不舍的还有汪氏,她想留下照顾谭佩玉坐月子,奈何邻里热情,排着队说帮忙照顾,让她安生去京城,照顾好全家老小,见谭佩玉红了眼,汪氏心底也难受,谭佩玉在家时,大事小事都由她拿主意,自己照着做就行,没有什么忧心的,谭佩玉嫁了人,她就像无头苍蝇,完全理不清头绪,尽管谭佩玉天天教她,她仍笨手笨脚的,便是识字都不如两人厉害,她道,“离得再远,我都会为长姐祈福的,保佑你和肚里的孩子平安快乐。”


    女人间的话多,那边徐冬山和谭家众人话别完,谭佩玉她们还在聊,不知聊了什么,大大小小都哭了起来,大丫头更是拿出天崩地裂的哭腔,徐冬山忙走过去,小心扶住谭佩玉,“别哭了,来日方长,等你生了孩子,我们可以去京城看岳父他们。”


    徐家已经没有亲人在世,谭佩玉舍不得家人,他们可以跟着进京开个小铺子维持生计,他有手有脚,总不至于饿死。


    “我……我没事。”比起离别的伤感,她更多是开心,她的父亲和弟弟们真的成材了,她作为女子,注定无法和他们同行的,她哭泣道,“我心里高兴。”


    就是大丫头姐妹两舍不得和谭佩玉分开,坐上马车都哭哭啼啼的,乞儿极少听到两人哭,从郡城回来被吓了跳,今天又被吓了跳,待大丫头心情慢慢平静下来,乞儿和她说,“别哭了,被振兴哥听到又得生气了。”


    自从清晰的意识到两个女儿性格随他,谭振兴待姐妹两非常严厉,严厉之余,还时常跑到谭盛礼身边告状,偏偏姐妹两同他差不多,也爱告状,父女三人经常围着谭盛礼要谭盛礼断公道,也就谭盛礼耐心好,不厌其烦,换成乞儿,他恐怕头都大了。


    “祖父……”听到谭振兴的名字,大丫头立刻坐去谭盛礼身边,眼泪哗哗哗往下掉,“父亲打我,呜呜呜。”


    乞儿:“……”


    “你父亲赶车呢。”


    大丫头睁开眼,看马车里没人,脸上顿时换上了笑,旁边谭生隐看得嘴角抽搐不止,真的,和谭振兴太像了,得亏家里有谭盛礼能压制住,要不然他们父女不得把房顶掀了啊。


    谭家出行随意,其他举人则讲究得多,为了迁就他们,午饭是在饭馆里吃的,吃完几个举人老爷就凑到谭盛礼身边问功课,谭盛礼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歇息了约半个时辰再赶路,行驶了几刻钟而已,天边突然闷雷滚滚,乌云急速涌来,谭振学提醒,“父亲,怕是要下雨,我们要不要找客栈住下啊。”入夏后雨水湍急,官道难行,如果不提前找个避雨的地方,车轮陷进泥里就惨了,去京城不比去其他地方,出门前谭振学问过有经验的人。


    “好。”


    从绵州到京城,隔几十里路就有朝廷建的驿站,供官员及其家眷歇息,因举人不算官,只能住旁边的客栈,客栈隶属驿站名下,因为途径此地的官员家眷少之又少,仅靠驿站,驿丞他们无法生活,驿站属地方衙门管辖,俸禄微薄,连衙门主簿都不如,在偏远地方,驿站旁的客栈都和驿站有关。


    虽不合规矩,但不可否认,这些客栈明显更为安全,寻常窃贼小偷不敢进客栈偷盗。


    客栈掌柜是个体型肥胖的老妇人,嘴角有颗黑痣,见来人是群读书人,笑得脸颊的肉跳了跳,挥着手里绣花的帕子,扭着腰肢从柜台里出来,“哎哟,是诸位进京赶考的老爷们啊,快请坐,快请坐啊……”


    声音尖锐,好不矫揉造作。


    因同行的人多,房间明显不够,尤其是手里不差钱的举人,进门就要了三间房,自己和小妾的,车夫和书童的,还有两个护卫的,很是讲究,好在谭振兴他们最先到,要到了房,只有一间,汪氏和谭佩珠睡,他们则睡柴房。


    谭家中举后并不像其他举人老爷大富大贵,他们顶多算不穷罢了,但到了京城就不同,京城物价高,他们手里的钱财买宅子是远远不够的,除非进京的路上他们能挣到大笔钱,怎么挣,除了砍柴他们想不到其他。


    这不,整理好行李,看天昏昏沉沉的没落下雨,谭振兴就问掌柜要不要柴火,他们去旁边山里砍柴。


    速度快点的话,赶在下雨前能回来。


    老妇人笑得合不拢嘴,“要的要的,多少客栈都要。”老妇人是驿站驿丞的母亲,因闲在家没事,就到客栈来帮忙招呼客人,她也算有眼力见的,所有举人老爷里,就这家最朴素低调,想来是能成事的,而且这儿离绵州不远,那位谭老爷家的几位公子尤爱挑水砍柴是出了名的,老妇人有什么不知道啊。


    别说柴,其他她也收。


    谭振兴他们去了山里,楼上,谭盛礼教乞儿画画,坐在窗户边画外边的景,汪氏则在屋里纳鞋垫,大丫头个子蹿得快,每年都要做新鞋……


    突然,外边划过道闪电,天空像裂了道口子,雨啪啪啪的落下,汪氏手抖,“佩珠,你大哥他们会不会淋雨啊。”


    谭佩珠走向另外边窗户,滂沱大雨中,只看谭振兴他们像路上驰骋的马,飞速地往回跑,她松了口气,“大哥他们回来了。”


    大堂里,谭振兴等人被淋成了落汤鸡,以为能砍两捆柴,殊不知这雨说来就来,他跺了跺脚,上楼换衣服,在楼梯口,碰到个少年郎,他是绵州陆举人的小儿子,跟着去京城见世面的,谭盛礼拱手,但听陆从道,“谭公子淋雨了?家父带有治风寒的药,可要让人熬点上来?”


    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谭振兴不适应突如其来的善意,疏离道,“多谢,不用了。”


    他见过陆举人,是比谭盛礼还迂腐固执的老头,板着脸不苟言笑,有次谭振兴听到他和谭盛礼讨论完文章后问谭盛礼怎么不续弦,说谭盛礼年纪不大,找个人帮忙料理后宅照顾子女就不用自己操心了,还说谭家子嗣太单薄了……


    天地良心,谭振兴真没觉得谭家子嗣少,三兄弟啊,从谭家祖宗到他们这代,算是最多的了。


    凭着这点,谭振兴就对陆家人没有好感,劝人什么不好,非劝人续弦,谭振兴可不想要后娘,俗话说,有了后娘就有后爹,他被赶出家门怎么办?所谓父债子偿,故而他看陆从是怎么看怎么觉得他包藏祸心,待陆从下了楼,他小声提醒谭振学和谭生隐,“往后离他远点。”


    谭振学莫名,“他怎么招惹你了?”


    “听我的话没错。”


    其实,以谭家的条件,盼着进门做继室的比比皆是,奈何谭盛礼清心寡欲的,要么不出门,要么出门就簇拥着许多读书人,以致于莺莺燕燕飞不进去。


    眼下不同,他们进京赶考,都是认识的人,陆举人觉得没什么不好意思的,他又去找谭盛礼说这事,大有要牵线的意味。


    第88章


    门口的谭振兴听到他提家业子嗣就满脸不痛快,碍于他是长辈,硬生生忍着没发作,待换了身干爽的衣衫后,他哪儿都不去,就在桌边听着陆举人唾沫横飞的劝谭盛礼续弦,黑漆漆的眼神差点没把陆举人盯出个窟窿来,后知后觉回过神的陆举人注意到他眼底的情绪,心领神会道,“子孙成行满眼前,妻能管弦妾能舞,专心读书是好事,子孙之事也不可耽误啊,尤其是几位公子,血气方刚,正是开枝散叶的好时候……”


    在陆举人眼里,男人三妻四妾很正常,子嗣充盈好比那参天大树,非蝼蚁能蛀,避开蝼蚁,家族才能兴盛强大,纵观绵州城有威望的家族,谁家不是庶子庶女众多。也有那几代单传的人家,日日活得胆战心惊,心惊肉跳,唯恐有人谋财害儿子性命以致于无人送终,为保安全,花钱买几个侍从跟着。


    江家便是这般,江老举人共有两个嫡子三个庶子,照理说不愁没有孙子继承家业,谁知长子成亲多年没有子嗣,次子和庶子早几年生的都是闺女,江同出生后,成为江家的独孙,阖府上下无不捧在手里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江同七八岁时,走哪儿都簇拥着一帮人,直到后来有弟弟堂弟出生,江同才敢独自出门了。


    有先例在前,谭盛礼就该引以为戒,他若是谭盛礼,毫不犹豫的续弦,再纳两房小妾,多生几个孩子,不愁没人送终,再者等十几年后,子女长大成人,嫁女娶儿媳,联姻的人家多了,彼此相互帮衬,何愁在城里站不稳脚跟,何况谭家乃帝师之后,在读书方面颇有天赋,走科举入仕途是不可避免的,就更需要多几个亲家巩固自己在官场的位置了。


    如此简单的事,他都看得明白,谭盛礼怎么就不懂,陆举人猜测他是读书读多了才不曾考虑这方面,因此,他是抱着交好的态度和谭盛礼说这番话的。


    谭盛礼认真听着,不做回答,而谭振兴坐不住了,陆举人的意思是劝他也纳妾为谭家生儿子?


    这话如果早点说他或许会考虑,现在半点纳妾的心思都没有了,谭振业和他说了,生闺女并不比儿子差,闺女不听话,嫁到敌人家祸害对方全家,儿子不行啊,儿子不听话,再娶个心怀不轨的媳妇回来,两口子不得闹得家宅不宁啊,再说了,就算儿子教得很好,谁知道会娶个什么样的媳妇回来,有的姑娘看着温柔体贴,凶狠起来堪比猛兽,如果汪氏眼神不好替儿子挑了个豺狼虎豹,倒霉的就是他们全家。


    养女儿风险就小很多,而且女儿贴心,他好好待她们,将来遇到事她们还能不管自己死活?虽说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但谁家女儿不是向着娘家的啊,汪氏嫁进门多年,到绵州后都有托人捎年礼回汪家,谭佩玉就更不用说了,这次他们去京城,谭佩玉给他们缝制了套衣衫,衣衫里藏了银票。


    女儿好啊,女儿贴心,他美滋滋的看向旁边端坐在矮凳上的女儿,笑得那叫个如沐春风,大丫头和二丫头亦甜甜的咧着嘴微笑,两人记好不记仇的,出城那天清晨,她们想吃绿豆饼,谭振兴天不亮就出门给她们买。


    看女儿冲自己笑,谭振兴心里更乐了,但听谭盛礼道,“多谢陆兄好意,只是谭某已为人祖父,无心再娶,如今只盼几个孩子出息就行。”


    “不为你自己着想,总得想想几个孩子的亲事,没有母亲操持,终究有所不便。”陆举人循循善诱。


    谭盛礼想了想,“不碍事的。”


    陆举人又劝了几句,谭振兴觉得这老头难缠得很,都说不娶了他还揪着不放,又不是靠说媒讨饭吃的媒人,热心过头了吧。


    外边雷雨交加,陆举人足足坐了半个时辰,喝了五杯茶,谭振兴都怀疑他是不是故意来蹭茶喝的。


    雨到晚上仍不见停,哗哗地顺着屋檐滴落,天快黑时,驿丞大人来了,还带着几个孩子,请谭盛礼帮忙考察考察几人功课,能读书的就走科举,不能读书的趁早做其他打算,朝廷文官当道,但并非没有武将的用武之地,请个师傅教武艺,做个武将领个官职也好啊。


    孩子多,其他举人也过来凑热闹,张嘴就考他们《千字文》《三字经》,谭盛礼则先问了几个问题,至于是不是读书的料,他不做评价,只和驿丞说,“读书明理,无论将来做什么,多读书会有帮助的,这会儿年纪小,该约束他们好好读书。”


    心智不坚是孩子的通病,甭管他们想什么,有什么打算,都得多读书,读书能静心养性,性格养好了,日后做什么都强。


    驿丞大人觉得这话有理,领着孩子离去时,恭敬的给谭盛礼拱手,其他举人看了,眼底稍有不快,碍于情面,没有表现出来,待吃过晚饭,各自回屋洗漱睡了。


    谭家除了女眷有床,谭盛礼他们仍然睡柴房,客栈的柴房不要钱,能省下不少银钱,夜深人静,电闪雷鸣,狂风呼啸,谭振兴翻来覆去睡不着,他睡最左边,谭盛礼睡最右边,不知翻了多少个身,他掀开被子坐了起来。


    雨哗哗下着,屋檐仿佛在流水,谭盛礼睡得迷迷糊糊,突然感觉被子被人拽了下,他睁开眼,借着窗外的闪电,隐隐看清身侧多了个人,那人如虫子,慢慢钻进了被窝。


    谭盛礼:“……”


    “父亲,过去些罢,我想挨着你睡。”


    谭振兴钻进被子,紧紧抱住谭盛礼半边胳膊。


    谭盛礼:“……”


    他往里边挪了点位置,谭振兴立刻又靠过来,声音委屈巴巴的,“父亲,我睡不着。”


    谭盛礼望了眼漏风的窗户,有光一闪而过,他问,“为何?”


    语毕,窗外轰隆隆雷声滚过,谭振兴扯了扯被子,不安地问,“父亲,你会再娶吗?”他不想有后娘,世间没几个后娘是好的,他不觉得自己有长姐的运气能遇到个和亲娘无异的后娘,他心里怕,怕得睡不着。


    谭盛礼思索许久,无数次的经验告诉他,不回答谭振兴的回答最好。


    谁知,谭振兴又问,“父亲,你会再娶吗?”声音已然带了哭腔。


    谭盛礼:“……”


    “不会。”


    “哦。”


    谭盛礼正想撵谭振兴回自己位置去,倏然,被身旁那声犹如雷震的声音惊了跳,谭盛礼:“……”


    ‘gong……gong……’绵长的鼾声此起彼伏……


    窗外雷声滚滚,房里鼾声阵阵,谭盛礼睡不着了,担心影响其他人,他不好频繁翻身,就维持平躺的姿势,闭眼清醒地到了天亮,天刚亮,谭振兴就醒了,缩回抱着谭盛礼胳膊的手,催谭振学和谭生隐出门砍柴,掌柜说多少柴都收,趁着离开前能挣多少是多少。


    待他们轻手轻脚的走出柴房,谭盛礼揉了揉僵硬的胳膊,无奈地直叹气。


    雨已经停了,谭振兴他们穿着昨日淋湿的衣衫进山,碰到许多半大的孩子拎着篮子在山里捡菌子木耳,他们在绵州饭馆吃过,菌子鲜香美味,炖汤味道堪称一绝,他恬不知耻的问人要两朵,结果人家翻了个白眼,像看傻子似的看着谭振兴。


    谭振兴:“……”


    “你们知道我是谁吗?”


    走出几步远的孩子们回眸,不说话,谭振兴笑意盎然的顺了顺发髻,“我姓谭。”他在绵州也算小有名气,挑着水走再远去卖,但凡说他姓谭,没人不知道他的。


    孩子们上下端详他两眼,转身跑得更快了,谭振兴听到其中有两个孩子喊,“爹啊,爹啊,有人要抢我们的菌子啊,你快来啊。”


    谭振兴:“……”三弟说得没错,儿子不如女儿好。


    想和身旁的谭振学感慨两句,偏头看去,谭振学和谭生隐各自捂着脸往旁边跑,谭振兴:“……”


    这档子事不敢回客栈和谭盛礼说,说了有欺负孩子的嫌疑,唯有写信和谭振业发发牢骚,顺便提了提谭盛礼被催着续弦的事儿……


    不知道是不是话有点啰嗦了,等到梁州时,谭振兴发现他要寄给谭振业的信足足有十几页纸,如果其他人各自再写两页,都快有书厚了,谭振兴觉得有点浪费,想留几页起来,结果发现他每页内容都必不可少,别无他法,待谭盛礼说寄信回家,他只能让谭振学和谭佩珠什么都别写,该写的他都写在信里了。


    至于谭盛礼,谭振兴管不着,也没胆管。


    谭盛礼给谭振业写信意在督促他勤奋学习,努力备战乡试,不可荒废学业,更不可生事,顺便又问谭佩玉身体怎么样了……


    比起谭振业满肚子的抱怨,谭盛礼的更像是家书,信是随其他几位举人的信一块送走的,而他们准备在梁州待几日,因为有举人收到了梁州书院的邀请去书院讲学,谭振兴不感兴趣,奈何几个举人极力游说谭盛礼,谭盛礼不好推辞,同意去梁州书院讲六刻钟。


    梁州城比绵州要小,不及绵州繁华,风气不及绵州浮夸,但某些方面有过之而无不及,比如收钱承诺递文章这事,梁州书院外揽活的仁更多,绵州挣这些黑心钱的人爱穿大红色衣服,站人群堆里显眼,容易被人记住,而这边的人低调得多,人人穿着素色长衫,人模狗样的,和普通读书人没什么两样。


    谭盛礼有个习惯,去到陌生的城喜欢到处走走问问,他们午后进的城,其他举人都在客栈沐浴洗漱,准备明天去书院讲学的事儿,唯有谭盛礼带着他们到街上闲逛,不知不觉就逛到了书院外,然后就被人盯上了。


    “老爷公子也是来看绵州举人老爷的?”问话的是个倒三角眼的男子,下巴蓄着小嘬胡须,轻轻摇着手里的折扇,乍眼瞧着是个文质彬彬的人,奈何眼神不好,绵州举人老爷就在他面前认不出吗?谭振兴挺着胸脯,双手抄在背后,咳了咳,有心透露自己的身份,谁知被谭盛礼抢了先,“路过来瞧瞧,绵州几位举人老爷都会来?”


    男子自豪地昂头,“那是,梁州书院虽不比绵州书院名声显赫,但也算西南数一数二的书院,听说早给几位举人老爷送了消息,他们明早就会来书院呢。”说着,他手指着书院外徘徊不去的读书人,“那些人都是为此而来,看到他们手里拿着的文章没,听闻这次路过梁州的有帝师后人,才高八斗,点评文章言语不多不少,但恰到好处……”


    这不就是谭盛礼吗?谭振兴与有荣焉地抬起下巴,像只骄傲的孔雀,就差没开屏了。


    男子注意到他的动作,以为他心里不屑,他小声问,“公子觉得我胡说的?”


    谭振兴:“……”没看到他非常赞同吗,哪儿有质疑的意味,这人眼神也特不好,难怪连谭盛礼都没认出来,他咳了咳,摇头道,“不不不,你说的甚是有理啊,我……那位谭老爷岂止才高八斗啊,写的文章看哭了主考官呢……”


    闻言,男子笑了,“是啊,不止主考官,咱们梁州城多少德高望重的大人看那篇文章后都泪流满面啊,谭老爷的文章,无人能及啊。”


    这话听着舒服,谭振兴想接着再夸谭盛礼几句,但听男子问,“请帝师后人指导文章的机会可遇而不可求,公子可想递文章给谭老爷瞧瞧?不瞒你说,我亲戚是梁州书院的学生,平日很受先生喜欢,旁人花钱都买不到的请柬,他先生早就被他备了份儿……”


    谭振兴:“……”谁写的故事啊,连版本都一模一样。


    旁边,谭盛礼望着前边提前等候的读书人,问男子,“还要请柬吗?”


    男子撇嘴,“你以为呢,帝师后人可不是谁想见都能见的,山长大人费尽千辛万苦请来的人,如果随便什么人都放进去,冲撞了帝师后人怎么办?”


    日头晒,有些人后背都汗湿了,他们三五成群的聚堆,好像在商量着什么,然后偏头看向两步外站着的男子,交出文章,开始掏钱,谭盛礼皱眉,抬脚走了过去,倒三角眼的男子看他走,忙伸手拉住他,“老爷,你担心价格贵我算你便宜点,绝对比他们便宜……”


    “不用了。”谭盛礼抽回自己的手,往前走去时,几个读书人已经把钱给了那人,那人收了文章,志得意满眉开眼笑的走了,经过谭盛礼身边,脸上的情绪稍微有所克制,问谭盛礼,“老爷可有文章想托我递给绵州举人老爷?”


    谭盛礼定定地看着他,目光深沉如水,男子蹙眉,嘴里小声嘀咕了句‘看什么看’,兜着钱,满不在乎的走了。


    几个读书人还聚在那聊天。


    “你们说他会不会是骗子啊,进城时我特意打听过,同乡的秀才告诉我,如果有人凑过来说他是书院学生的亲戚能帮忙递文章给进士老爷或举人老爷千万别答应来着……”


    “我也是,但没办法啊,来都来了,宁肯花点钱也好过递文章进去人家不看,那人可是保证了的,经他手的文章,举人老爷会细看点评,不然就退钱给我们。”


    “事已至此,我们就等着罢,对了,你们住哪家客栈啊……”


    几人不是梁州城里人,都是听说谭老爷会来讲学专程赶来的,可恨家里银钱不够,否则他们直接去绵州,曾夫子做了绵州书院山长,据说风气大不相同,还有平安街,那出的文章诗词更是精妙,有生之年真想去瞧瞧,聊到绵州,几人都露出憧憬之色,读书人重名,谁不想自己的文章诗词被天下人传诵呢,平安街不论功名,不论才华高低,只要你能出首好的诗词,好的文章,就会被书铺抄录卖到其他地方去,据说有的读书人自己都不知道自己能写出那样好的诗词呢。


    本是和人讨论功课,激动时就慷慨激昂的说了几句,然后就被书铺抄进去了。


    平安街到底是什么样的地方,太让人好奇了。


    谭盛礼在旁边站着,本想插话聊几句,但看几人露出向往之色,到底忍住了,转身回走,就看谭振兴摊着手,刚刚极力拉生意的男子掏出两个碎银放上去,他反反复复的向谭振兴求证,“你真的能让我儿子和谭老爷几句话?”


    “我骗你作甚,我亲戚是和谭老爷同行举人老爷身边的书童,谭老爷还指点他写文章呢,不得不说,谭老爷性情宽厚,没有半点架子,无论是书童还是护卫,谭老爷和他们说话都客客气气的……”


    男子点头如捣蒜,“对对对,谭老爷非常好相处……”说话间,又给了谭振兴两个碎银,点头哈腰道,“小儿的事儿就多劳烦你操心了啊。”


    谭盛礼:“……”


    谭振兴喜不自胜地收了钱,隐隐注意到前方投来道不友善的目光,挑眉望去,被谭盛礼那双阴森的眼眸唬了跳,眼疾手快把碎银还了回去,对天发誓,他没想收人钱财,纯碎开个玩笑罢了,哪晓得男子不禁骗,几句话就信以为真,死活要给他钱,他冤枉啊。


    钱被退回来的男子慌了,忙把钱袋子里的碎银通通倒出来要给谭振兴。


    谭振兴:“……”


    这真是要害死他啊。


    他艰难的咽了咽口水,双腿止不住的打颤,“父亲……”


    男子愣住,转身看向谭盛礼,然后又看脸色惨白,双腿颤抖不止的谭振兴,像见鬼似的,握紧碎银,啊啊啊尖叫起来,“谭大公子,谭大公子,是你吗?是你吗?”


    平安街流传的文章和诗有提到谭家众人,谭老爷高风亮节,家风甚严,而大公子性情活泼生平最惧怕谭老爷,常常被吓得嚎啕大哭浑身哆嗦……他仔细看着眼前嘴唇发青的男人,直接张开手臂拥抱住谭振兴,五官因着兴奋扭曲得变了形,“大公子,大公子,是你吧,是你吧。”


    谭振兴:“……”


    他娘的不是眼瞎啊,怎么突然变成火眼金睛了。


    男子抱起谭振兴转圈圈,吓得谭振兴冷汗直流,“你快把我放下来。”


    周围的人新奇的看向相拥转圈的两个男人,满脸疑惑,但听倒三角眼的男子再次呐喊,“大公子,是谭家大公子啊,你们没认出来吗?这是谭家大公子啊,帝师后人啊。”


    谭振兴:“……”他娘的到底怎么认出他的。


    谭盛礼也困惑,然而读书人从周围涌了过来,“谭老爷?是谭老爷吗?学生有眼不识泰山,竟连谭老爷都不认出来。”


    “谭老爷,谭老爷……”


    谭盛礼拱手见礼,只见好几个读书人红了眼眶,声音哽咽道,“真的是谭老爷,想不到有生之年能亲眼目睹谭老爷的风采,谭老爷啊……”


    不是谭振兴夸张,半数的读书人跪下给谭盛礼磕头,他怒了,使劲挣脱男子的怀抱,满脸胀红,“你……”


    “呜呜呜,大公子,能看到你真的太高兴了,呜呜呜……”


    谭振兴:“……”该哭的人是他罢,大庭广众,竟被个男人搂搂抱抱,简直有损他谭家长子的风度,可看男子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数落的话怎么都说不出口,扁着嘴干瘪瘪道,“哭什么啊。”


    “呜呜呜,没想到有幸见到大公子,我高兴啊。”


    谭振兴咧着嘴,得意的抚平衣衫褶皱,看不出眼前的人竟这般仰慕自己,他语气放缓,“别哭了。”


    男子抹泪,呜呜呜继续嚎哭,“不怕大公子笑话,我自幼爱哭,做爹后也改不了这个毛病,呜呜呜,亲戚好友嫌我懦弱,没有男儿气概,呜呜呜,直到看了平安书铺的文章,我才知道世上有和我志同道合的人存在,大公子……”


    等等,谭振兴听着怎么觉得心里不舒服呢,自己怎么就和他志同道合了?


    不等他想明白,男子替他解了惑,“爱哭如大公子,不照样考上了举人了吗?”


    谭振兴:“……”确定是仰慕他喜极而泣的?他怎么觉得像是幸灾乐祸呢?还有,什么爱哭如他,他已经很久没哭过了好吗?


    “你说你看了平安书铺的文章,什么文章?”他怎么不知道谁的文章里提到他爱哭这事,平安书铺不是徐冬山的吗,抄录哪些文章和诗词售卖不都有人把关吗?像这种抹黑他名声的文章,就该坚决抵制它问世,徐冬山竟然趁机捞钱,商人,真的是商人本性啊。


    他板着脸,极度不悦。


    而旁边,有受男子感染的读书人过来,“呜呜呜,大公子,你为我们做了表率啊,我不好意思说我也爱哭,我还小,动不动就哭会找不着媳妇,但我也想不哭啊,眼泪不听话我有什么办法。”


    谭振兴:“……”


    说实话,这种仰慕,不要也罢。


    然而他没得选,因为聊起爱哭的话题,他们就刹不住了,七嘴八舌的议论起来。


    “我是大山村的,我们那的姑娘瞧不起哭哭啼啼的男子,呜呜呜,我除了爱哭也没其他不好,怎么就遭嫌弃了呢?”


    “你是遭旁人嫌弃,我是遭亲朋好友嫌弃,每次我抹泪他们就捂嘴偷笑,呜呜呜”


    “都说我性格随我娘,高兴时要哭,难过时要哭,激动时要哭,心情平静时也要哭,我有什么办法啊,呜呜呜……”


    谭振兴明显感觉自己的脸在渐渐往下拉,害怕有损他谭家长子的气度,他深吸口气,尽量克制内心深处的咆哮,心平气和道,“平静时有什么好哭的啊?”


    “呜呜呜,心情平静就容易想其他,想到其他高兴或难过的事,眼泪就包不住了啊。”


    谭振兴:“……”好吧,当他什么都没问。


    不远处,被读书人围着的谭盛礼也在问让他困惑的事,他简短的和人寒暄后,发现没有人递文章给他,他明明看到好些人手里捏着文章却绝口不提此事,不由得问了出来。


    他问的是位老者,看年纪约莫六十左右了,眼睛凹陷,皮肤蜡黄,看着不像读书人,见谭盛礼问他,他双手无所适从的垂着,紧紧攥着手里的文章,回道,“我是替我儿子来的,他前几天出门摔着了走不动得远路,嘱托我务必要把文章诗词递给谭老爷瞧瞧,我……”依儿子的说法,让他花钱请人递,但他进城后问过很多人,都说不花钱也行,他就想着过来看看,没想到会碰到谭老爷。


    谭盛礼问,“怎么又不给我了?”


    老者歪头看看其他,“我是个粗人,不懂这里边的门道,害怕冒犯了你。”其他人手里也拿着文章,俱没有行动,他害怕自己表现太唐突给儿子丢脸,这才没有提此事。


    谭盛礼又问其他人,其他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迟疑道,“贸贸然给谭老爷会不会不礼貌?”


    “何为礼貌?”


    读书人想了想,“千呼万唤始出来,既舍不得花钱,为表心诚,自该多等上些时候。”犹记得每次有举人老爷或进士老爷来,读书人都是这么做的,有钱就给钱托关系,没钱就谦逊的在门外等上两日,精诚所至,金石为开,没准自己的文章就入了老爷的眼呢?


    几十年来,其他读书人都这么做的。


    第89章


    谭盛礼心里诧异,不知众人是抱着这种心情远道而来,他扫过老者头两鬓半白的头发,低低问道,“诸位心目中的老师是什么样的?”


    众读书人满脸茫色,自是学识渊博,德才兼备,为人温和谦逊,待任何人都彬彬有礼,众人不约而同地看向谭盛礼,齐齐拱手,“当如谭老爷这般。”


    没有阿谀奉承,没有故作谄媚,做人当如谭盛礼,为师更该如谭盛礼。


    谭盛礼脸上并不见喜色,亦没有自豪或得意,他想了想,沉吟道,“谭某眼中,真正的老师必不是注重虚礼,让学生久等的人。”师者,传道授业解惑,师道传承,承载于言行举止,如果立身不正,其他人跟着效仿,风气就越来越差了。


    世间多随波逐流之人,如果风气不正,人们就被带歪了,长此以往,可想而知。


    听了谭盛礼的话,众人陷入了沉思,老者点头,“谭老爷说得对,我虽是个乡野农夫,没读过书,我也觉得该是那样的。”


    话完,他双手递上自己的文章,“还请谭老爷指教。”


    其余人站着没动,谭盛礼接过文章,问了几句老者家的情况,乡下人,儿子虽是秀才,并不是多富裕的人家,儿子想考举人,得花钱买书买文章,开销不小,听到两人谈话,周围的人回过神来,关于谭盛礼说的话,他们有在脑海里短暂的想过,然而看周围人都这么做的,就跟着做了。


    设身处地,换了他们是举人老爷,好意思让众人等着不露面吗?又或者对花钱的人区别待之?平心而论,他们不好意思,因为他们从其他地方而来,明白赶路何其不易,进城后不识路,方方面面打点都需要花钱,在陌生的城里,举步维艰,寻常百姓家根本消耗不起。


    看他们若有所思,谭盛礼又道,“还望诸位莫忘初心。”


    在场的读书人,可能会考上举人或者进士,记住今日等候的心情,莫让不正确的风气继续盛行,诸位愧疚,拱手,“是。”


    谭盛礼收了他们的文章,随即走向旁边茶铺,开茶铺的是对父子,看到谭盛礼朝这边来激动得眼睛都不敢眨了,桌凳擦了又擦,生怕礼数不周得罪了谭盛礼,谭盛礼落座后,问他们有没有笔,直接在这阅览起众人的文章来,读书人喜不自胜,纷纷簇拥上前,而先前花钱托关系的读书人自知上当,奔向还未远去的男子,死缠烂打把文章和钱要了回来。


    谭振兴他们也是举人了,谭盛礼挑些文章给他们看,得以摆脱群爱哭鬼的谭振兴松了口大气,坐在桌边,喝两杯茶后凑到谭盛礼耳朵边,“父亲,我会不会不够格啊。”乡试倒数呢,指点别人的文章太没底气了,他扫了眼桌上的文章,粗略的看了几行,不等谭盛礼答话,他直接唤右上角的名字,“罗群。”


    “在。”


    被叫到名字的人上前,谭振兴手指着文章开头,“立意过于偏激,很容易被主考官刷下来的,措辞稍微严谨点,别带强烈浓厚的情绪……”


    罗群拱手,脸上没有被人批评后的哀愁,而是兴奋,谭振兴顺着读,发现文章问题很大,挨着给他指出,倒是忘记和谭盛礼说的那句话了。


    谭家四个举人,占了两张桌子,不多时,读书人们发现,谭家四位举人的风格明显不同,谭盛礼没有明显喜好,而谭振学侧重稳,谭振兴侧重立意,谭生隐注重遣词造句的准确度,读书人心里有了数,知道自己文章风格的就对号把文章放到相应的举人老爷身边,感觉自己文章写得不错的就放到谭盛礼身边。


    消息传得开,片刻功夫,书院的门打开,以山长大人为首,几位先生跟着迎了出来。


    山长姓李,是梁州城人,四十岁不到的样子,腿有残疾,据说是赶考回城途中遇到意外受了伤,因幼时成名,天赋极高,进书院做了山长,他杵着拐杖,朝谭盛礼拱手,“不知谭老爷远道而来,有失远迎还望见谅。”


    谭盛礼起身见礼,“山长客气了,闲逛至此,观有读书人等候不去,寒暄几句罢了。”


    依谭盛礼的意思,没想表露身份,奈何那人眼力好,认出谭振兴来。


    李山长平日不苟言笑,这会在谭盛礼面前不得不礼貌地扬唇浅笑,笑容却极不自然,他侧身邀请,“天色已晚,不知谭老爷能否去书院小坐片刻。”


    日落西山,晚霞的红晕慢慢变淡,天边升起了轮明月,谭盛礼看了眼桌上的文章,不好意思道,“手里有事就不进去了,山长若不嫌弃,明天倒是有时间。”


    谭盛礼能进书院讲课是莫大的荣幸,要知道,绵州书院的山长多次邀请谭盛礼都不给面子,眼下给自己面子,李山长高兴还来不及,只是他太少笑了,脸上的笑容略微不自然,拱手道,“那李某明早在门口等着。”


    “不用,途径此地,蒙众位看得起谭某就讲几句罢了,无须太隆重。”说到这,谭盛礼问李山长能否把门外等候的读书人也邀进书院听课,他们远道而来,连夜等候委实心酸,文人相重,心心相惜,不该用道门将人拒之门外。


    李山长哪儿能不给谭盛礼面子,颔首,“听谭老爷的罢。”


    在场的读书人喜上眉梢,纷纷朝李山长拱手道谢,这趟没有白来。


    谭振兴看文章看得入神,忽听到几声呜咽,他嘴角抽搐了几下,深呼吸,识趣的不东张西望,至于谁写文章抹黑他的事,他会写信问徐冬山的,不被他逮到人就算了,否则非要他好看。


    文章多,谭盛礼他们看到很晚,有饭馆老板主动备了饭菜过来邀请他们吃,老板不懂什么大道理,但谭盛礼帮的是梁州读书人,作为东道主,理应有所表示,都是梁州的特色菜,荤素搭配,谭盛礼过意不去给了钱,他们看文章,会把人叫到跟前说这事,也有人有其他疑惑的,提出来他们会为其解答。


    除去策论的文章,算学类的问题尤其多,谭盛礼先记下问题,类似的题挑其中某个讲,老者不识字,记性又不好,央求谭盛礼能否把问题和解答记下,他回家给自己的儿子看。


    月亮当空,夜色朦胧,有读书人道,“你就莫麻烦谭老爷了,我先全部记下,然后抄录份给你,你捎回家便是。”


    “是啊老伯,我们都在呢,莫麻烦谭老爷了。”


    读书人不知从哪儿找了桌凳围着谭盛礼他们坐着,平日不懂的通通提出来问,有些问题用不着谭盛礼解答,在场有读书人懂的会为其解惑,慢慢的,越来越热闹,书院的学生们也各自搬了桌凳出来坐着,和他们交流……


    而这会的客栈,掌柜已经知晓住店的都是举人老爷了,去街上广而告之,有不少拿着文章诗词来请教的人,场面虽不及梁州书院壮观,但也人满为患,不仅有少年,更多的是十来岁的孩子,由父母领着,托几位举人老爷指导几句。


    梳洗过后的几位举人老爷神清气爽,碍于身份,俱慈眉善目的考察其功课,勉励几句,然而碰到那叛逆不听话的孩子脸上神色就绷不住了。


    客栈闹哄哄的,房间里缝补衣衫的谭佩珠和汪氏聊着家常,离开绵州时,汪氏给娘家捎了些礼回去,不知道送到没,明明离开惠明村不到三年,她都快记不清爹娘兄嫂的模样了,她和谭佩珠说起,感慨不已,“有时我看到大丫头姐妹两,都不敢相信她们这般大了。”


    时间稍纵即逝,她都怀疑自己生不出儿子是不是年纪太大的缘故,谭振兴多想要儿子她心里明白,她低头问,“小妹,我是不是显得小肚鸡肠了?”


    白天,陆举人身边的孙姨娘过来串门,说起生子这事,孙姨娘非常不理解自己的做法,女人在家从父,出嫁从夫,丈夫忙碌没空管理后宅的事儿,做妻子的就要面面俱到,就说纳妾的事儿,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她自己生不出儿子,就该趁早给谭振兴纳妾,这样谭振兴觉得自己温柔体贴善解人意,如果等谭振兴主动说起,伤害的是两人夫妻情分。


    她出身小户,很多事都不是特别懂,但孙姨娘说她思虑不周,恐怕会落得个妒妇的名声,她想了想,孙姨娘的话不无道理。


    “小妹,你说我给你大哥纳妾怎样?”


    谭佩珠蹙了下眉头,转瞬即逝,面上温温吞吞道,“大嫂将那孙氏的话听进去了?”


    汪氏点头,“她说大户人家的主母都会给丈夫纳妾,多多生儿育女……”


    “大嫂想做大户人家的主母吗?”谭佩珠垂着脑袋,晕黄的光在她脸上投下淡淡的粉色,汪氏思索片刻,老实道,“我觉得我做不好。”


    孙氏说她做事没有条理,言行举止难掩粗鄙,去了京城会被人嘲笑轻视的,最好的办法就是找个人教,而是人都自私,若不是极亲的关系,不会教怎么打理内宅事务,就说宅门贵女小姐,也是跟着自己母亲学习如何管理内宅的,孙氏让她劝谭盛礼再娶个妻子,上边有婆婆,自己就能轻松几年,再跟着好好学几年,将来就能理清事了。


    “大嫂已经做得很好了,纳妾之事,大嫂拿不定主意就问问大哥吧,依我看,大哥是不愿意的,大嫂可还记得前两日看的书?”谭佩珠眉眼淡淡的,声音怯懦,和她说话,汪氏不自主的放柔了声音,“记得。”


    书里讲的是某大户人家的老爷子膝下只得一女,为其招了个上门女婿,哪晓得看着没什么出息的上门女婿竟考上了状元,然后官拜四品,手握权势后人越来越贪婪,不忍被同僚嘲笑是上门女婿,祸害自己妻女,为霸占岳家财产不折手段,其女更是遭他嫌弃,继室更变着法的迫害那个小姑娘,也亏得小姑娘性格坚韧,要不然早死了……


    汪氏不知这个故事和纳妾有什么关系,但听谭佩珠说,“妻妾自来不和,妾室狠毒起来比继室更甚,大嫂希望看到大丫头她们被旁人迫害?”


    “不……不会吧……”汪氏脸色瞬间变了,望了眼床上睡得酣甜的两个女儿,“我看那孙姨娘很好相处啊。”


    “有的人看着善良,可人心复杂,心里想什么谁又知道呢?”谭佩珠声音更低了,汪氏看她,“小妹说得有道理,不若我还是问问你大哥吧。”


    这晚,梁州书院外灯火通明,读书人们坐着舍不得离开,他们从算学聊到文章,再到诗词,好像开了场文会,想聊什么就聊什么,谭盛礼偶尔会插几句话,更多的是听,听到精彩的地方会附和两句,若是见地不同但不违背仁德的他则不做评价。


    世人性格迥异,只要心里存善,无须要求人人相同。


    月亮偷偷隐进了云层,渐渐的,天上的星星也没了,他们高谈阔论,各抒己见,不知不觉就到了天明,情绪激动者直接嗓子哑得发不出声来,而茶铺的老板们守了通宵,烧了一壶又一壶的茶,天亮时,仍觉得精神振奋,双眼明亮有光。


    真是奇了怪了。


    再看读书人,人人脸上身材飞扬精神饱满,完全看不出熬了通宵的模样,都说读书人体弱,而在夜风坐了整夜却神采奕奕的……


    谭盛礼把文章挨个还给他们,看了眼天色,街边涌来无数卖包子馒头的摊贩,读书人们起身,让谭盛礼先行,“谭老爷还要进书院讲学?”


    “答应山长的事儿自是要做到。”


    谭盛礼没有讲写文章诗词的技巧,而是讲个人品行和学风,李山长听着,脸色渐渐变得凝重,有心让谭盛礼讲讲科举的事,还没插话,底下响起雷鸣般的掌声,读书人和书院学生齐齐附和谭盛礼的说法,读书前先修心,心怀仁德,不忘初心,哪怕在科举上没有建树,照样能影响身边很多人。


    因熬了通宵,谭盛礼只讲了半个时辰,剩下的交给其他举人老爷,许是在客栈被慕名而来的读书人磨得失去了耐性,几个举人老爷讲的内容颇为凌乱,没有逻辑,好在在场的读书人多是在书院外熬夜探讨过学问的,心有所得,不急于再谈论多的。


    离开书院时,众读书人拱手相送,有人问谭盛礼,“谭老爷他日途径梁州还会停留吗?”


    谭盛礼回眸,笑着道,“会吧。”


    “学生们必不会让谭老爷再失望了。”真正的老师,在意的是学生做学问做人的态度,而不是怎么花钱走捷径,怎么久候苦等,真要有那老师,不过是急于满足内心虚荣的人,德行有损,不值得人敬重,这是谭盛礼告诉他们的。


    谭盛礼拱手,“那就日后再见了。”


    他先回客栈休息,白天柴房有人,掌柜的特意为他们备了房间,不收钱,免费让他们住,毕竟,有谭老爷这个招牌,客栈日后不愁没有客人,掌柜感谢谭盛礼还来不及,怎么舍得让这样雅致的人住柴房,谭盛礼过意不去,最后,就在桌上趴着睡了会儿。


    掌柜钦佩其人品,看了眼抽屉备好的银两,本是想花钱求谭老爷两副字画的,如今看来,是自己行事浅薄了。


    谭盛礼他们在梁州住了四五日,因为其他举人在梁州有好友需拜访,说好同行,谭盛礼他们不好先走,于是谭振兴他们又重操旧业出城砍柴,砍柴的同时捡菌子,菌子是梁州独有的特色,他们日日出城就是整天,乞儿也跟着,他们砍柴,乞儿就提着篮子找菌子,旁边还有读书人跟着,或许是摸清楚他们的行程,谭振兴他们出城人家就在城门外守着了。


    其中,那天硬塞钱给谭振兴的男子也在其中,男子姓程,梁州人,从小就扮作梁州书院学生的亲戚收钱帮忙递文章,别看梁州书院少有进士老爷和举人老爷来,但每次能挣到不少钱,他和谭振兴说时,谭振兴瞠目,“你这不是趁火打劫吗?”


    运气好能挣几十两银子,天底下的读书人到底有多少冤大头啊,有那钱直接收买举人老爷不好吗?


    他这人很好收买的。


    “我也是跟别人学的,要怪不能怪我啊。”男子面色讪讪,想说自己也是为了养家糊口,他又说,“不过经过这次,我挣钱的门路算是没有了,哎。”


    “你在埋怨我们吗?”谭振兴反问。


    男子急急摇头,“不是,就是……”男子想了想自己心情,有些遗憾,又有理所应当如释重负的感觉,“说实话,我刚开始冒充学生的亲戚骗到钱我自己浑身都在发抖,想说这钱也太挣了吧,兜着钱回家,我不敢告诉我爹娘,偷偷的躲在房间里数,整颗心扑通扑通的,既兴奋又害怕,害怕他们得知自己被骗,扑过来揍我……”


    那天傍晚,老爷的书童站在门口台阶说收文章,他双手高高举着,递过去后缩着脖子不敢看下边人的眼神,害怕他们看清自己的真面目而指指点点,他埋着脑袋,走得飞快,索性运气好没有人怀疑自己,他松了口气。


    第二次时虽然有紧张,不过不像上次惊慌了,慢慢的,他做得越来越得心应手,心底不会有任何紧张,偶尔和其他几个人说起,只觉得读书人愚蠢,来之前也不打听清楚,读再多的书有什么用,这么容易就轻易上当,以后肯定不会有什么出息。


    不曾想,读书人竟存有敬畏之心在里边,不知谁和那些读书人说收来的钱会分些给看文章的进士或举人老爷,他们信以为真,有的给钱事很是豪爽大方。


    听了他的经历,谭振兴不懂,既然知道有人借自己的名义收读书人的钱,途径此地的老爷们怎么不解释解释,从惠明村到梁州,他清楚地知道位高者对读书人的影响,难道就没有位高者察觉风气不对吗?


    他问男子,男子叹息,“读书人性格执拗,不是没有举人老爷出面劝他们别花钱,奈何有的读书人自作聪明啊,总觉得举人老爷说的是反话。”


    谭振兴:“……”还有这样的读书人吗?


    “还是谭老爷有威望,几句话就改变了读书人的想法。”男子佩服。


    谭振兴得意,“父亲怎么能是旁人能比的?”


    “是啊。”天底下的读书人比比皆是,有威望的亦不在少数,仅凭言语就能改变读书人想法的寥寥无几,男子问谭振兴,“听说谭家以前在梁州也算大户,怎么搬回绵州了?”


    谭家祖上在梁州生活过好些年,不算久远,就是谭振兴祖父那辈的事,据说在梁州很受人推崇,至于为何搬回惠明村,很简单,手里没钱了呗,谭家老祖宗是个厉害人物,结果底下子孙好逸恶劳会败家,整日花天酒地纸醉金迷,谭家藏书众多,都被败光了。


    当然,这种事他祖父没脸说,是谭振兴自己猜的,要不然谭家怎么就没落到这步田地了?想想以前的谭家何等风光,到头来连个秀才都差点把他们逼死,谭振兴叹气,“绵州人杰地灵,适合修身养性吧。”


    就梁州的风气,继续住着他们恐怕早成烂人了。


    大抵聊起谭家过往,谭振兴多愁善感起来,善意的提醒男子好好教育孩子,子孙不成器,败家速度迅猛,几十年后,后人振兴家业颇为艰辛,就说谭家,没有他父亲,谭家往后不知会成什么样子。


    男子不住地点头,随即四下张望,看没人后偷偷从怀里掏出本书递给谭振兴,谭振兴垂眸,面露疑惑。


    “这书是无意得来的,也该物归原主了。”


    看书颜色有些年代了,封皮坑坑洼洼的,像被老鼠啃咬过,谭振兴翻了两页,字迹模糊,完全看不清内容,他扫了眼男子,男子脸上舔着笑,示意他继续翻,谭振兴往后再翻,翻到中间页数时,眉头越蹙越深,这字迹他可不陌生,是谭盛礼给文章做批注的字。


    谭盛礼会好几种字迹,写文章,给画题字,作诗,字迹都有所不同,这种字迹就是做批注用的,字迹清晰,笔画工整,大人小孩都看得懂。


    他挥了挥书,“这是我父亲的书?”犹记得他们幼时不曾看到书房有书,问父亲,父亲说他无心科举就把书给卖了,怎么会流到梁州来?


    “这书是我无意从某个秀才那得来的,他说是帝师所著……”男子是不信的,但那人信誓旦旦,他便花钱买了过来,随后又向其他人问过,说是谭家那位帝师的书。


    “谭家祖宗?”谭振兴撇嘴,“你骗谁呢!”


    第90章


    作为谭家长子,他连谭家祖宗的字迹都没看到过何况是旁人,他笃定地说,“你被骗了。”


    书没有好好保存,最后几页纸蛀掉了,他略有些惋惜,读书人惜书,他宁肯将其卖掉也舍不得书被折腾成这副样子,他把书还给男子,“是我父亲做的批注,和谭家祖宗没什么关系,你莫打着我谭家祖宗的名号乱说。”


    听说谭家祖宗是有大智慧的人,他父亲远远不及其博学,偏偏教子无方,以致于谭家没落得如此迅速,文官不似武将有建功立业的机会,文官没有爵位,不想没落的办法唯有培养子孙走科举,通过科举入仕,照理说谭家祖宗门生无数,他肯为子孙好好谋划,不是没有机会入朝为官,奈何老祖宗胸有成竹,品行雅正,认为子孙科举没有问题。


    结果,高估了子孙学识,随着他的去世,谭家门庭渐衰,子孙过不得苦日子,贱卖书籍图安乐舒适,卖书是会上瘾的,尤其尝到钱财带来的好生活,愈发张扬,以致于谭家没落的同时,连老祖宗的书也通通卖了出去。


    谭振兴都不敢想祖父他们那辈人无能贪婪到哪种程度,得亏老祖宗死得早,否则气也被气死了。


    看他面露不悦,男子忙不迭解释,“我没有解释,想将书物归原主罢了,我儿读书不过《千字文》《论语》,如此深奥的书哪儿懂啊。”


    好马配好鞍,好书就该送给懂得欣赏它的读书人,他按住谭振兴的手,“大公子就收着吧。”他想拿钱给谭振兴的,毕竟谭振兴说话算话,让谭盛礼知道了他儿子功课,转而想想送钱太俗气,有辱谭家名声,他翻箱倒柜把这本书找出来。


    无功不受禄,谭振兴推辞,岂料男子转身就往山下跑,“这书就送给大公子了。”


    别无他法,谭振兴只得收下,下山时把书给谭振学和谭生隐看,转述男子的人,隐隐觉得哪儿不对劲,“你们说他不会有事相求故意找本看着旧兮兮的书来收买我们吧。”


    谭振学翻了几页,“应该不会。”封皮有些年头了,字迹确实是谭盛礼做批注时常用的字迹,他道,“约莫是父亲看过的书,那人被骗了而已。”


    沾上帝师二字,书的价格自会有所不同,这是商人惯用的伎俩,无论什么买卖,都喜欢和有名气的人有所牵扯,谭振学卖过宅子,稍微懂里边的门道。


    谭盛礼在客栈里研究上一场会试的考卷试题,考卷是问同行的举人借的,谭盛礼翻了翻两榜进士的文章和诗词,和前几场的出入不大,为表公平,取的是不同风格的前几名,他想问问有没有落榜举人的考卷,多翻些文章,有助于看清楚会试的形势。


    刚出门,就看到楼梯口上来两个穿着锦缎襦裙的妇人,他停下脚步,但听右边的孙氏唤他,“谭老爷,找我家老爷啊,他在屋里看书,你直接来便是。”


    出门在外,不太讲究男女避讳事宜,况且到他们这个岁数,不会有什么,谭盛礼拱手,“多谢。”


    同行的人里,陆举人参加过两次会试,经验丰富,了解京城各读书人的情况,谭盛礼是想问他些事,然而看孙氏身侧的妇人有意无意盯着自己的脸瞧,眼神诡异,谭盛礼怀疑自己脸上是不是有东西,折身回屋,找铜镜照了照,四十岁出头的人,纵使保养得好终究比不上年轻时候,眼角已有细纹,虽不深邃,也是岁月的痕迹,五官还算周正,面相温和,不知是不是看多了的缘故,谭盛礼抿唇浅笑时,似乎能与上辈子那张脸重合。


    他放下铜镜,重新束发,正衣冠……


    突然,外边有人敲门,是陆从,他站在门口,拱手作揖,“谭老爷,家父有事情与你说,还请你去房间说话。”


    “马上就来。”


    除了陆举人,还有两位举人也在,孙氏坐在陆举人身侧,下方坐着刚刚那位盯着他看的妇人,谭盛礼颔首见礼,顺便将借的考卷还给陆举人,陆举人邀请他品茶,道,“这几日拜访友人已经拜访完了,无事的话明日就能启程去京城,耽误谭老爷多日,还望见谅。”


    “陆兄严重了,这几日振兴他们出城砍柴,收获亦不小,谈何耽误。”谭盛礼落座,旁边陆从给他倒茶,“谭老爷尝尝这茶,是梁州书院的山长送来的新茶,据说量产很少。”毛峰茶,茶叶带着股清香,谭盛礼偏好苦茶,这茶于他而言味道有点淡了,他抿了小口,中肯的评价了两句。


    那位妇人坐在他对面,双手搭在膝盖上,搅着手里的帕子,时不时抬头偷看谭盛礼,眼神带着探究,让谭盛礼有点不习惯,但他没有表露出来,问道,“不知陆兄找我所谓何事?”


    “哎……”陆举人瞄了眼边上的孙氏,轻咳了咳,“还是上次和你说的那事。”


    谭盛礼年纪不算老,在他这个年纪续弦的比比皆是,谭盛礼太墨守成规了,他介绍下边的妇人,“这位是孙姨娘娘家的姐妹,丈夫死后兢兢业业的孝顺其公婆,前些年公婆相继离世……”


    在场的都是有正妻妾室的人,心思通透,哪儿不懂陆举人的意思,是在给谭盛礼和这位妇人牵线呢,陆举人又说,“她膝下有两子,长子已经是秀才功名,次子过了府试,底蕴虽不及谭家深,如果能促成这段姻缘,不失为件好事。”


    妇人姓孙名婉娘,是孙氏大伯家的妹妹,长得不错,自她丈夫死后,想娶她的人不在少数,奈何孙婉娘要求高,少有能入她眼的男子,加上有公婆孩子得照顾,她没空想其他,直到孙氏写信说此去京城会在梁州停留,她问起谭盛礼的情况,孙氏看她这些年不容易,极力想帮忙,陆举人想想不是不可能,他看谭盛礼才学深厚,他日定能高中,如果能和谭家攀上关系,何乐而不为啊。


    于是才有他经常劝谭盛礼续弦纳妾的事儿。


    孙婉娘不到四十岁年纪,穿着身浅蓝色衣服,脸上略施粉黛,听陆举人说到自己,脸上闪过抹娇羞,谭盛礼蹙眉,续弦之事他和陆举人说得明白,他心思都在科举上,不想其他事,他拱手,“多谢陆兄好意,只是谭某无心想其他,还望见谅。”


    语毕,就看孙婉娘抬起头来,风韵犹存的脸颊透着抹愁绪,直截了当的问谭盛礼,“谭老爷可是嫌我出身不好,又嫁过人?”


    “绝无此意。”谭盛礼拱手,“谭某已经四十多了,几个孩子都已成人,委实无心想其他。”


    孙婉娘咬咬牙,眼里闪过水雾,“终究还是嫌弃的罢。”


    陆举人打圆场,“谭老爷,谭家还有公子和姑娘的亲事没张罗,你既希望儿子用功读书考科举,多个人照顾他们不好吗?”


    “他们无须人照顾。”


    谭家的事儿不多,谭佩珠和汪氏忙不过来,谭振兴他们也会帮忙分担,他觉得眼下挺好的,对面的孙婉娘眼睛湿哒哒的落下泪来,背着身,肩膀轻轻抽搭着,谭盛礼再次拱手,“谭某没有轻视之意,还望夫人别多想,如果没什么事,谭某就先回去了。”


    他走出去,刚好遇到谭振兴他们大大咧咧的走来,经过路上探讨,他们确认书是谭盛礼的,怎么从惠明村流落到梁州却是不知,谭振兴激动地挥了挥手里的书,“父亲,你看我们给你带什么回来了?”


    谭家每个人都有自己专属的书,谭振兴成亲前也有,成亲后决定放弃科举,学父亲的做法把书给卖了,后来重新读书,他和谭振学他们共用的,偶尔会想起自己读的书去哪儿了,里边有自己的批注,还有自己胡乱写的牢骚话,有机会重新看到自己的书,他会很开心,他觉得谭盛礼也是这般,他走过去,翻着书页划了遍,邀功道,“父亲,我们把你的书找回来了。”


    封皮旧得看不清颜色,谭盛礼没有认出来,直至扫到书里边的批注,他才整个人像定住似的,脸色怔然,“哪儿来的?”


    “人送的,说物归原主。”看他表情,谭振兴知道父亲是怀念的,就像他怀念自己卖掉的书,不仅仅是书,那承载着自己儿时的回忆,他认真看过了,内容晦涩难懂,好在有批注,读起来不难,和谭盛礼平时讲课提到的古籍内容有很多重合的地方,他问谭盛礼,“父亲,这是本古籍吗?”


    谭盛礼捏紧拳头,随即又慢慢松开,如此反复,手心浸出了细密的汗,他低低道,“谁给你的?”


    谭振兴如实说了赠书经过,以证自己没有占对方任何便宜,在谭振兴看来,那人脑子不太灵光,那天被他糊弄几句死活要塞钱给他,买书这事也多半被人骗了,谭家老祖宗的书出京前就被卖完了罢,哪儿会沦落到梁州来。不怪谭振兴不信,他也算见过世面的人,越繁华的城物价越高,京城寸土寸金,老祖宗作为天子帝师,书籍在京里最是能卖得起价的,到了梁州,就算是好书,梁州能拿得出高价的人也没多少,没准人家看你急着用钱故意压价。


    他想谭家人再笨,也不会笨到拖着书跑到梁州来卖。


    谭盛礼掏出手帕,擦干手心的汗,接过书,面色略显凝重,谭振兴站在旁边,看他缓慢地翻开书页,他细心解释,“太久远了,拿来垫过桌脚,被鼠蚁啃过,又泡了水,字迹看不清楚了。”多珍贵的书啊,落到不懂珍惜的人手里竟这般模样,谭振兴叹气。


    走廊上没人,屋里传来细碎的说话声,谭振兴瞄了眼,看陆举人有客,识趣的收回视线,“父亲,咱们回屋说吧。”


    谭盛礼托着书,脚步很轻,回屋坐下后就不说话,在那慢慢翻着书,他仿佛还看得清上面的字,极为专注,再愚钝谭振兴也察觉他情绪不对劲,偷偷给谭振学和谭生隐使眼色,提醒他们动作轻点,别打扰谭盛礼。


    这么坐就坐了整日,直到天黑,掌柜的送来烛火,谭盛礼才阖上书,他双手轻轻抚摸着凹凸不平的封皮,沉沉的叹了口气,没有说半个字,任谁都看得出他心情很低落,比任何时候都低落,哪怕谭佩玉被休,谭振业坐监他都不曾露出这种惆怅难过悲伤的情绪来。


    谭振兴觉得自己做错了,这书给谭盛礼带来的回忆很不好,他不该拿回来的。


    他跟着沮丧起来。


    这时,外边有人端着托盘进屋,谭振兴瞟了眼,是不认识的妇人,他没有多想,感激的上前接过饭菜,心想还是掌柜想得周到,知道谭盛礼没吃晚饭,哪晓得妇人不肯把托盘给他,执拗的端去桌边,低头轻声说,“听说你没吃晚饭,我让人备了饭菜,你吃点罢。”


    这语调,谭振兴听着怎么怪别扭呢,他记得汪氏同他说话就是这副语气,他看向妇人,皮肤白,眉眼精致,脸上擦了脂粉,衣服也是上等面料做的,他皱皱眉,没有多想,倒是谭佩珠走了过去,行礼道,“多谢夫人了,父亲身体不适,需饮食清淡些。”


    梁州饮食以麻辣为主,孙婉娘备的是梁州特色菜,谭佩珠朝谭振兴摆手,声音怯懦道,“大哥,去给父亲端碗清淡的面条来吧。”


    谭振兴:“……”父亲不挑食,不重口欲,将就着饭菜吃了便是,何须再花钱买面,但因是谭佩珠吩咐的,他不敢反驳,应了声,转身就出去买面了,留下孙婉娘略有些尴尬的站在那,看着五官温柔的谭佩珠,只觉得她清楚自己心里想什么,孙婉娘脸颊绯红,丢下句是我想得不周就走了。


    到门口时,听到谭盛礼叫她,孙婉娘欣喜若狂的回眸。


    烛火照耀下,谭盛礼面庞英俊温和,完全不显年纪,孙婉娘心花怒放,却听他说,“谭某话已经说得明白,还望夫人谅解。”


    孙婉娘脸色一白,落荒而逃。


    谭佩珠看了眼桌上的书,她道,“父亲,过去的事已经过去了,我们全家人好好的,过好未来才是最重要的。”


    “佩珠说得有理,为父只是想起诸多往事,感触良多,你心思敏锐,想必知道那是何人,我这把年纪,唯愿你几个哥哥能撑起谭家,你和佩玉过得好足矣,若有更多精力,再为天下需要帮助的人做点事,这辈子也不算白走这遭了。”


    谭佩珠垂眸,浓密的睫毛盖住眼底情绪,小声道,“父亲能做到的。”


    翌日离城,天不亮就有人拿着书来,多是来送还书的,有的人手里的书是家里祖父曾祖父买的,说是帝师的书,留着做传家之宝,也有辗转买来的,是不是帝师的书他们也不知,不管怎样,既然和谭家有关,他们就没必要占着不还,因为他们知道,像谭盛礼这般高尚的人,把书还给他,他能造福更多人。


    经过谭盛礼讲学,城里读书人已经明白怎么提升自己的功课了,集广思而解其惑,遇到不懂的问题,开门见山的找其他人请教,互相帮助互相提携,肯定会有进步,而不是闭门造车,被嫉妒蒙眼,担心旁人超过了自己而对懂的问题闭口不谈,读书人做学问,首先要端正态度,科举考试输给优秀的人没什么好丢脸的。


    如果目光短浅局促于院试乡试,他日进京遇到其他州城更博学的读书人,照样会输得一败涂地,与其到时候被其他州城的人碾压,不如好好钻研书籍,踏踏实实充盈自己,这样他日赴京赶考,就不会被文风鼎盛的江南书生挤兑得抬不起头来。


    敌人永远不是周围的读书人,而是自己,唯有不断进步,任何时候都不会担心旁人比自己优秀。


    这是他们从谭盛礼身上学到的,豁达的人,不惧任何。


    书都是谭盛礼熟悉的,他直言,“书是你们花钱买的,谭某怎好夺人所好,这书你们买了便是你们的了。”


    他让谭振兴把手里的书也还回去,凡事有因果,子孙不争气贱卖了他的书,他没资格不给分文就拿回来,他拱手,“诸位好好留着罢。”


    尽管这样,还是有读书人偷偷把书放进了马车,书籍他们已誊抄备了份,还给谭盛礼没有任何损失,而且他们真心景仰其为人,想成为谭盛礼那样的人,走到哪儿,都能为读书人端正态度,指明方向,读书不为名利,只为做个顶天立地于天下人有益的人。


    假如所有读书人都能做到谭盛礼那般,受百姓敬重,得百姓爱戴而争相学习,世间会美好许多。


    夏日天亮得快,街上的摊贩们出摊了,看马车驶过,纷纷退后几步让开,谭盛礼看着车里的书,百感交集,有些书保存得好,有些书页残损严重,他慢慢将其整理好,放进坐垫底下的箱子,乞儿撩起车帘,望着注目的百姓和摊贩,其中还有几个乞丐,乞儿朝他们挥手,“谭老爷,你说真有那天街上的乞丐会找到栖息的场所吗?”


    安得广夏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他已经懂得这句话的涵义了,他知道,这世间能为乞丐们找到安身立命场所地方的人只有谭盛礼。


    “希望会吧。”谭盛礼每本书每本书的擦拭干净,“我希望有那么天。”


    “谭老爷,你要活得好久些啊。”乞儿趴在窗户边,由衷的祈福,谭盛礼好笑,“好。”


    离开梁州时,马车又多了几辆,有去京城赶考的举人和他们同行,孙婉娘母子三人也在其中,说是两个儿子学识不高,想让陆举人悉心教导两年,等会试后跟着陆举人他们回梁州,到时候再让儿子考科举把握更大点,孙婉娘长子已经成亲了,有个四岁多的儿子,很爱往大丫头姐妹两跟前凑。


    孙婉娘婆媳两也经常带着孩子找汪氏和谭佩珠说话闲聊,孙婉娘夫家姓游,也算书香世家,在梁州小有名气,游家不差钱,孙婉娘出手阔绰,每到集市就想带着大丫头姐妹两逛街买吃的,大丫头姐妹两以往对吃食来者不拒,但唯独不爱吃孙婉娘买的,更不跟孙婉娘出门,到客栈后就窝在房间里,或跟着乞儿读书,或拿着笔写写画画,安安静静的哪儿都不去。


    孙婉娘孙子如果来,姐妹两陪着玩,拒不离开房间半步,多次后,孙婉娘瞧出点苗头,借着过来找谭佩珠要花样子状似不经意的聊起,“世晴和世柔是不是害怕出门被坏人拐跑了,睿儿请她们去楼下玩都不肯,客栈里住着的多是认识的人,哪儿会出事?”


    孙婉娘心底那点心思随行的人尽皆知,碍于脸面没将那层纸捅破而已,不过男人更了解男人,谭盛礼有没有那个意思,看他的态度就知道,谭盛礼不喜欢孙婉娘,不能说不喜欢,至少没那个意思,陆举人也和孙婉娘说过,奈何孙婉娘心生仰慕,岂是说放弃就放弃的。


    她此时问谭佩珠,也有试探的意思在里面。


    “孙姨想多了,世晴她们到读书认字的时候了,哪能像小时候到处疯跑。”谭佩珠挑了两个花样子给孙婉娘,问她喜不喜欢,花样子是她自己画的,什么样的花儿都有,孙婉娘看了眼,是云纹,她顿了顿,“可有兰花的花样子?”


    她觉得谭盛礼气质如兰,和兰花更搭。


    “有。”谭佩珠拿起最下边的花样子,孙姨娘喜欢得紧,“就它了吧。”


    汪氏坐在旁边看书,她已经认识很多字了,少有不认识的也会问谭佩珠,读书明理,谭佩珠说她多读点书,有些道理自然而然就懂了,就像纳妾,她认真问过谭振兴,谭振兴语气坚定的拒绝了,明明很想要个儿子的谭振兴如今说没有儿子也无妨,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她不知道什么让谭振兴改变了想法,谭佩珠说在书里会有答案。


    她看得认真,孙婉娘纳闷,“你也识字?”


    不是说汪氏出身乡野目不识丁吗?倒是和她知道的有些出入。


    汪氏入了迷,不知孙婉娘和自己说话,谭佩珠替她回答,“大嫂识字,怎么了?”


    “没,没……”孙婉娘语噎,喉咙仿佛哽了根鱼刺,因为她……她不识字……谭家底蕴深厚,祖上又出过帝师,娶的媳妇哪怕出身低都是识字的,自己好像有点差了。


    离开时,她脸色有些不对劲,甚至不顾孙子不满,强行拽着孙子离开了房间,游睿是家里独孙,平日谁都宠着顺着她,突然被祖母强行带走,委屈得哇哇大哭,汪氏起身,欲说点什么,谭佩珠扯了扯她衣角,“大嫂,清官难断家务事,游家的事咱们不管得好。”


    汪氏觉得有理,待游睿的哭声渐渐远去,她重新坐下,看谭佩珠整理花样,她道,“小妹,这书内容太难了,好些我都看不明白。”


    谭佩珠笑,“没关系,慢慢就明白了。”


    看她笑得灿烂,汪氏笑了起来,这书是谭振兴他们的,她本来在做针线活,谭佩珠突然给了她本书要她看,前边内容浅显没什么难度,几页后就难得她皱眉了,想问问谭佩珠,又怕被孙婉娘笑话,佩珠说了,关起门什么话都能问都能说,人前不能闹了笑话,她就佯装看入了神没动。


    “书里好些地方我都不懂。”


    “不碍事,找时间问问大哥吧。”


    如此几日,孙姨娘过来汪氏都在读书,从自家姐妹那,孙婉娘已经知道汪氏读的是《论语》了,有难度的书,陆举人劝她歇了心思,谭家人非同凡响,媳妇都读《论语》,她想做谭家主母,恐怕四书五经都得读通透了,大多数读书人都没那个能耐,她哪儿有啊。


    孙婉娘次次都红着脸来,白着脸走,可仍然要来。


    弄得同行的举人们都佩服起她的坚持来,偷偷帮其试探谭家众人的口风,谭盛礼他们是不敢问的,问谭振学,谭振学口风紧,半个字不多言,谭生隐是侄子不好多聊,就剩下谭振兴,他们问谭振兴,“我看那孙氏铁了心想与谭老爷好,你怎么想?”


    谭振兴:“……”这问题还真是不含蓄,明明他偷听他们问谭振学不是这么问的啊。


    他皱眉,想了想,“我怎么想没用,得看父亲的意思。”别问他,问他就是孙婉娘不配!《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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