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两人不情不愿的拿着绳子出门,时隔数月又从操旧业,谭振兴通身舒畅的同时又万分沮丧,山里绿幽幽的,哪儿找枯木,况且今天是什么日子?全城读书人共襄盛举光耀门楣的大喜日子,根本不利于砍柴!
东边露出了鱼肚白,出摊的摊贩们在忙了,走过两条街,谭振兴恍惚想起件很重要的事:出来得急,早饭还来得及吃呢。
经过包子铺前,他买了两个包子,递给谭生隐,长吁短叹道,“你为何会睡不着啊?”
“静不下心。”谭生隐如实回答,“想到今日放榜,心里既紧张又害怕。”论心性,终究不如谭振业,他起床那会,谭振业睡得正沉呢。
晨雾笼罩,街上人影晃动,脚步声嘈杂起来,他和谭振兴说,谭振兴撇嘴,“你和他自然无法比了,他没参加乡试,无忧无虑,吃好睡好,精神饱满,有什么好紧张的,你要和我比……”谭振兴咬了口包子,啧啧出声,“不过你也比不过我,我这次准能过,我也没什么忧虑的事。”
谭生隐:“……”
“要是没过呢?”乡试不同院试,才华横溢者比比皆是,尤其今年,父子同场科考的不止谭家,据说其中两位举人的子孙也在其中,且是最炙手可热的解元人选,谭振兴能不能过不好说。
谭振兴歪嘴,“你在质疑我父亲吗?”
谭生隐:“……”他白问了。
“父亲说我没问题就是没问题,不信谁都不能不信自己的父亲。”谭振兴又咬了口包子,看迎面匆匆走来几个书生,迈着小碎步,速度快得惊人,谭振兴不动声色拽了拽身上的衣服,眼神扫过几人胸前的牡丹花,又偷偷望向自己胸口,问谭生隐,“你想不想在衣服上绣朵花?”
“不想。”谭生隐不喜欢绵州读书人的风气,浮躁,攀比心重,炫耀心强,而真正踏踏实实做学问的寥寥无几,看谭振兴幽幽盯着几人,他小声提醒,“辰清叔不喜浮华,你别与他反着来,要我说,这衣衫不如咱身上的好看。”
谭盛礼严格约束谭振兴是不想他被歪风邪气带偏了,随波逐流,很容易迷失自己,进城后看到的例子还少吗?尤其是谭振兴,意志摇摆不定,今天喜欢这个,明天喜欢那个,要不是谭盛礼盯得紧,不知惹出多少乱子来,整个谭家,稳重当如谭振学。
他劝谭振兴别为表象所迷惑。
谭振兴眼露哀怨,“我是你说的那种人吗?”未免太瞧不起他了吧,他注重穿衣打扮不是为了迎合谁,是要外人瞧瞧谭家人的风骨,同样的衣衫,穿在他们身上高贵优雅,旁人不过乃东施效颦罢了,待他们名声传出去,就能在绵州站稳脚跟,走到哪儿都如众星拱月般受欢迎。
如此,也算不辱没谭家祖上帝师的身份。
结果谭生隐竟然这般瞧不起自己,谭振兴哼了哼,满脸不愉,谭生隐急忙给他赔罪,“是我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还望振兴哥别往心里去,你真要是喜欢,好好和辰清叔说,辰清叔会满足你的。”明明挺平常的事,落到谭振兴身上就看着不对劲,不是谭盛礼严苛,而是谭振兴偷偷摸摸的行径太诡异了,没法不让人往坏处想。
“罢了,我与你怄气作甚。”谭振兴摆手。转而想着两人这趟出城,回来势必下午了,他有点不甘心,斜眼瞄向脊背笔直,侧颜青涩的谭生隐,悄悄地说,“咱们要不要先去衙门候着,等放榜后再出城啊,反正就我们两,你不说我不说,父亲不会知道的。”
经过这么多事,他发现想骗过谭盛礼不难,回家若无其事不露出马脚就行。
谭生隐愕然,侧目盯着他了几眼,确认他不是开玩笑,斩钉截铁地拒绝,“不了不了。”换了谭振业他或许会考虑,和谭振兴是万万不敢阳奉阴违的,踹门那件事的教训还不够深刻吗?
“咱们进山砍柴吧,若没柴,挖些野菜也好。”经谭振兴打岔,谭生隐心情已然平静不少,再回想昨晚辗转难眠的情形,汗颜不已,遇事不能静心,他日殿试,亦会出糗,谭盛礼要他们砍柴不是惩罚,山里环境清幽,更能静心思考,他深吸两口气,催谭振兴走快点,今天放榜,等回城时就知道结果了。
见他情绪平静,谭振兴撅着嘴发了几句牢骚,不过想想今日起自己就是举人老爷了,有什么好不开心的啊,他清了清嗓子,笑逐颜开道,“走吧。”
家里少了谭振兴,安静得不行,用过早饭,谭盛礼送乞儿去私塾,尽管乞儿已经识路,可闹市鱼龙混杂,什么人都有,担心他路上出事,早晚就都有人接送。人来人往,都在聊放榜的事,据说衙门外天不亮就有人围着了,各大客栈更是积极,半夜就派了人去守着等放榜,还有不少凑热闹的寻常百姓,成群结队的往衙门走,人多如蚁,害怕被冲散,谭盛礼紧紧牵着乞儿的手。
摩肩接踵的,乞儿不习惯,仰头问谭盛礼,“谭老爷会去吗?”
据说城里的读书人倾巢而动。
“不去。”
考卷上详细记载了住址,真要上榜,会有官差上门报喜,在家里等着就行,乞儿又问,“谭老爷紧张吗?”
“不紧张。”
乞儿笑,“谭老爷定能高中的。”
谭盛礼没有回答,送乞儿进了私塾,他沿街逛了逛,近日城中药材涨价,肉价跟着涨了不少,粮食蔬菜瓜果倒是没有涨,然后,他去了布庄,里边有卖成衣的,谭盛礼问了价格后,买了套,月白色的翻领长衫,胸前绣着朵牡丹花。
最后,他又去了书铺,相较乡试前,书铺的生意明显差了许多,里边只有零星的几个人,但规矩没变,仍然是给钱才能翻书。
他看了看有书籍名的书,至于那些五颜六色封皮的书,他一眼都没看。
出门时,谭盛礼碰到了熟人。李逵,他隔壁号房的考生。
病好的缘故,李逵气色红润了些,穿着件胸前绣牡丹花的长衫,身量纤瘦,瞧着略微单薄。
看到他,李逵也愣住了,倒不是遇到熟人,而是谭盛礼此人非同凡响,要知道,谭盛礼在巴西郡的读书人眼里极有名望,谈到他,无不言尽赞美之词,连其他县的书生也对他极为推崇,走前再三叮嘱几位好友抽空去拜访这位才学盛名的谭老爷。
读书人的圈子小,有什么事人尽皆知。
今时再碰到,李逵态度恭敬许多,“谭老爷。”
他是来交书的,治病把身上的钱花完了,得亏有人引荐掌柜,在书铺谋了份抄书的差事,谭盛礼还礼,就看李逵快速走向柜台,和掌柜的交谈两句后拿了钱走出来,高兴道,“谭老爷,想不到有缘在这碰到,能否请谭老爷去茶馆坐坐。”
巴西郡的书生说这位谭老爷极为低调,甚少外出,他们想请其指点文章多是由几位公子转交,太过神秘,以致于好多人想上门拜访,瞧瞧这位谭老爷到底有什么值得人敬重的地方,然又怕动静太大引得几位举人老爷不满,毕竟,几位举人老爷学识渊博,城里的读书人皆以入其门为荣,平日诗会亦对其奉承有加,贸贸然转向他人,传到举人老爷耳朵里终究不太好。
于是,众人商量等乡试后再说,谭盛礼如果能考上举人,说明有几分真才实学,上门贺喜再结交也不迟,若连举人都不是,提早巴结不是让人贻笑大方吗?
出门左走几步就有茶铺,谭盛礼邀请李逵坐下。
街边茶铺没有遮风避雨的地方,多是供行人休息的地方,他们坐这难免有些格格不入,虽有芥蒂,李逵却不好表露出来,落座后,朝茶铺老板招手,“把你们最好的茶拿来。”
茶铺老板来得快,斟茶后就退到边上,闹哄哄的不断有人来,李逵皱着的眉头没有舒展过,好在他有话和谭盛礼说,很快就被分散了注意。
“这次乡试谭老爷可有把握?”他住的客栈,天不亮那些人就结伴去衙门等着了,绵州共六郡,每郡有四府,每府有四县,今年报考乡试的近千人,最后取一百二十人,有些偏僻的县几十年都出不了个举人,甚是残酷。
“不知。”谭盛礼回答。
李逵略有些遗憾,近日在城里也算结交了不少读书人,其中有几人拍着胸脯说没问题,其实试题答得好不好,心里是有感觉的,谭盛礼说不知,那就是心里没底了,李逵安慰他,“不怕,大不了三年后再来,我这次身体不适,后边两场考都没考呢。”
想到自己发烧耽误考试,李逵颇为遗憾,谭盛礼不想聊成绩,岔开话题问他何时回家。
“过段时间吧,治病把钱花完了,得亏有人牵线在书铺谋了份差事,想再抄几本书,好好答谢答谢人家。”
谭盛礼沉默。
李逵望着谭盛礼,总觉得他哪儿不同了,上回在医馆,谭盛礼好像不是这样的,他没有深想,又问,“谭老爷认识刘子俊吗?”刘子俊也是地方县来的,但他人缘好,与好些人都有往来,就是刘子俊人前称赞谭盛礼乃读书人典范,耳提面命的告诫好友务必上门拜访谭盛礼,称赞他通晓古今,仁厚博爱,听他一席话,胜读十年书。
刘子俊走后,这话在圈子里都传开了。
人人都纳闷刘子俊为何这般敬重谭盛礼,李逵也纳闷,他看谭盛礼容貌温和,衣着普通,和寻常普通人无甚区别,比城里读书人就差远了,读书人以诗会友,以才学扬名,而谭盛礼没有参加过任何诗会,亦不曾有什么有名的文章和诗册,刘子俊莫不是着了什么道?
“谭老爷不认识吗?”
谭盛礼想了想,“见过三次。”
李逵算算,自己也算见过谭盛礼三回,他眼里的谭盛礼或许有几分气质,不至于像刘子俊说的夸张。想到谭家几位公子,不禁问他们在何处。
“出城砍柴了。”
李逵愕然,读书人怎么能做樵夫,碍于谭盛礼在,他掩饰住眼底鄙夷,“他们答得如何?”
“不知。”
李逵再次失望了。
两人东拉西扯的闲聊着,半句不聊学问,他问什么,谭盛礼都会作答,不过回答都不长。
就这么过了一盏茶的功夫。
李逵没有再问的了,谭盛礼起身告辞,“家里儿子等着我讲功课,先告辞了。”
李逵起身相送。
结账时,老板却说谭盛礼已经付钱了,李逵心惊,他坐在谭盛礼对面,不曾见他掏钱啊,老板拿起托盘里的铜板,“这就是老爷留下的。”
铜板不多不少,刚刚是茶的价格。
李逵迟疑,“那位老爷经常来?”
“没有印象。”
应该是常来的,要不然怎么会这么了解茶的价格呢,李逵掸了掸弯腰,掸了掸贴过凳子的衣衫那儿的灰,闲庭信步朝着衙门方向去了。
衙门外人山人海,李逵挤不进去,但不阻碍他交友聊天,聊的不是别人,正是刚刚和他同桌喝茶的谭盛礼……
今日天好,谭盛礼在街上多逛了会,回到平安街时,碰到挑水的谭振学和谭振业,徐冬山亦在其中,看到他,三人行礼,谭盛礼问谭振学,“不去衙门看榜?”
“去不去影响不到结果,真要过了,会有官差上门报喜,这会儿衙门外人多,儿子去也只能看到黑压压的人头罢了。”与其那样,不如帮邻里做点事,说着,他偏头问徐冬山是哪户人家,挑着水往巷子里去了,隔几日徐冬山会帮邻里挑水,谭振学和谭振业无事也会过来帮忙,看他沉得住气,谭盛礼露出满意来,又问谭振业,“功课写完了?”
“写完了。”
夜里谭生隐睡不着,拉着他聊天,想着无事,谭振业就起床把功课给写了。
其实谭生隐起床他是清醒的,但听外边有谭振兴说话,料到会出事就躺着没动,果不其然,谭生隐出门不到片刻,就听谭盛礼喊两人出城砍柴,他不讨厌砍柴,可这个时节柴难寻,等两人漫山砍了柴回城,少说到傍晚了,午饭都没地解决,他提醒过谭生隐,有谭振兴说话的地儿,离得越远越好,谭生隐好像没当回事。
想着,他挑着水跟在谭振学身后走了。
不多时,巷子里就传来说话声,谭盛礼站了会儿,这才回家,得知谭佩珠没事,他把买来的成衣放在书房书桌上,回屋抄书去了,
太阳缓缓升起,拂过窗台的风略有丝暖意,期间,谭佩玉进屋添茶,谭盛礼和她闲聊几句,完了聚精会神的抄书,抄到有心得的地方顺便做上标注。
天空万里无云。
突然,外边响起阵敲锣打鼓的声音,声音响亮尖锐,入神的谭盛礼惊了跳,笔尖滑过纸张,留下了长长的墨迹,他顿了顿,眉峰微蹙,抬头望去,就看谭振业跑进院门,难掩喜色,“父亲,中了,你是今年解元,二哥第四,大哥他们也中了。”只是两人名次不好,谭生隐倒数第二,谭振兴倒数第一。
但也是举人了。
谭盛礼眉头拧得更紧,似是有些不敢相信,“解元?”
“是。”
谭家四人,都中了,谭振业提醒谭盛礼,“不时报喜的官差就来了。”
谭盛礼看看桌上的纸和墨,叹气,“知道了。”
官差身后还跟着许多读书人,多是巴西郡的,谭盛礼他们考中,整个巴西郡的读书人与有荣焉,要知道,今年巴西郡总算扬眉吐气了回,除去谭家四人,还有两人中举,整个巴西郡共六人中举,往年成绩最好也就两三人,今年翻了倍,整个巴西郡都读书人都跟着沾了光。
喜报刚刚已经差人送回巴西郡了,知府大人得知这个消息,不定怎么欢喜呢,谭家是巴西郡的荣耀,未来回郡,必然会得知府大人盛情款待,成为座上宾的。
“恭喜谭老爷,贺喜谭老爷。”人们齐齐弯腰作揖,声音透着喜色,心情不亚于最亲密的友人中举。
报喜的官差眉开眼笑的上前,彬彬有礼道,“恭喜谭老爷了,谭老爷摘得今年解元,令公子亦榜上有名,一门三举,绵州前所未有的殊荣啊。”
谭盛礼笑着答谢,拿出备好的钱袋子,拱手,“辛苦了。”
“哪能啊,谭老爷才学深厚,文章感人肺腑,几位大人看后悲痛难言,泪湿长衫呢。”今年的阅卷官是礼部官员,翻到谭盛礼文章后爱不释手,读之伤感复加,不禁潸然泪下,整个绵州都传遍了,几位大人说,人到老年,官位名声其次,更多是子孙亲族,文人要想维持家族兴盛,靠的是代代读书走科举,谭盛礼的文章朴实,倒尽人至老年的悲痛遗憾和担忧,而整篇文章又不局限于家族传承,跳出家族,聊到了国家太平,政治清明,若国家不太平,哪儿来的子孙安稳和兴旺。
这点和诗人的“但悲不见九州同”相呼应,不失为一篇佳作。
“此篇甚矣,凡所褒美皆不足其善!”这是巡抚大人读完文章后的点评。
文章太好,所有的赞美都不足以表达它的好,官差把话传达给谭盛礼,神色极为恭敬,念旁边还有读书人,官差不好久留,又说了吉祥话,拿着喜钱乐呵呵的走了,都是有经验的人,钱多钱少掂掂分量就知,想不到谭家看着清贫,出手却这般阔绰,谭家共四个举人,在绵州无人能及,尤其是几位公子,年纪小,好好读书,将来必成大器。
几位大人尤其看好谭家。
毕竟,绵州虽是西南最繁华的州城,但绵州考上进士的读书人少之又少,不是不够用功,而是见识眼界不如文风鼎盛的江南读书人,几十年科举,州城来看,江南进士人数最多,除去努力,也和江南风气有关,江南文风鼎盛,从小耳濡目染,便是街边孩童都能出口吟诗作对,这点来看,绵州远远赶不上。
看了谭盛礼诗文,巡抚大人反复问了好几遍谭盛礼是哪里人士,说绵州不像能出如此杰出的人才。
巡抚大人是江南人,在江南,能把文章写得如此透彻朴实又感人肺腑的人不多,谭盛礼的学识,做乡试主考官都绰绰有余。
策论两篇文章,谭盛礼风格迥异,一篇朴实得戳人心窝,泪流不止,一篇磅礴得激荡人心,心潮澎湃。
而几首诗更是浑然天成的大气,巡抚大人来绵州几年,谭盛礼是他最佩服的人,没有之一。
得巡抚大人如此称赞,谭家何愁日后不兴旺。
官差们走后,读书人挨个上前向谭盛礼道谢,倒是有不懂礼数的外县读书人暗搓搓往谭盛礼跟前凑,问谭盛礼策论写的文章,以及做的诗,很是想拜读,待他话刚说,就得其他人怒斥,原因无他,谭盛礼作为今年解元,衙门会找人誊抄他的文章和诗供所有人拜读,此人这时问题,颇有质疑谭盛礼解元身份的嫌疑。
解元出身巴西郡,所有巴西郡的读书人自然要维护住郡里名声,哪能由人抹黑呢。
往日和颜悦色的读书人,此时在谭家院子里却是疾言厉色的批评起人来,那人心知说错话,讪讪地闭上了嘴。
谭盛礼邀请众人进门,人多,堂屋不好坐,谭振学和谭振业抬了桌椅出来,就在院子里聊天,阳光普照,槐花飘香,春意盎然,读书人们颇为欢喜,兴起时,还以槐花为题吟诗作对,甚是有雅兴,尤其是谭盛礼,他虽不曾作诗,点评得很到位,半个时辰下来,其他郡的人无不佩服其渊博。
谭盛礼的学识,比几位举人老爷有过之而无不及,这是所有人走出谭家院子时冒出的念头,再想想巴西郡奉其仁德的模样,提到谭盛礼,众人都尊敬许多,纷纷向巴西郡的人打听谭盛礼生平,得知他是帝师后人,众人心悦诚服,难怪,难怪……
院子里热闹了整日,到傍晚客人尽数离去才恢复了安静,谭振学和谭振兴送众人出巷,看到街边多了些陌生面孔的人,看穿着,不是读书人更像生意人,谭振学问谭振业,“要不要过去问问?”
谭振业望了眼前边,“不用,看时辰大哥他们快回来了,你去酒楼买两个菜,我找冬山兄说点事。”
看他这样,谭振学皱眉,“三弟,你是不是又……皮痒了?”
“二哥不信我?”
谭振学摇头,望了眼天边红霞,语重心长道,“父亲为人如何你心里清楚,莫让他失望。”谭盛礼品行正直,不愿做投机取巧的事,谭振业敢乱来的话,又会挨打的。
“我知道。”
见他这样,谭振学不再多言,立身于世,德重过其他,只想着走捷径早晚会出事的,谭振学等他进了书铺,这才往酒楼去。
第72章
霞光柔和,傍晚的街上热闹更甚,谭振学去酒楼的时候,谭振兴和谭生隐挑着柴进了城,枯木难寻,两人在山里转悠了大半天,好不容易砍到两捆柴。
就是山里杂草茂盛,两人身上沾了许多草屑,衣服皱巴巴的,看着有点狼狈。有自知之明的谭振兴识趣的不打听放榜的事,而是绕去集市,沿街吆喝叫卖,“卖柴咯,卖柴咯……”
哪晓得天不遂人愿,他不问,管不住人们想说,无意听到谭家两字,谭振兴耳朵不受控制地贴过去,越贴越近,越贴越近,猜猜他听到什么,谭家四人全中举了,谭盛礼还是案首,他惊呼了声,赶紧抬手挡住脸,生怕被人认出来,到处找地方躲。
谭生隐:“……”
在山里他想了很多,纵使考不上也没什么,潜心读书,来日方长,忽听旁人说他中了,不知为何,心里反而空荡荡的,好像陷入迷雾丢失了方向,见谭振兴挑着柴来回打转,他犹回不过神来,怔怔地问,“谭振兴,我们真中了?”
谭振兴:“……”中什么中,像他们如此寒碜的举人老爷,传出去不是让人笑话吗?
谭振兴偷偷看了眼周围,确认没人因谭生隐的话而注意他们,忙将其拉到角落,边觑视着周围,边小声地说,“是啊,咱们中了,生隐弟啊,你小点声啊。”就他穿的这身衣衫,他是坚决不想承认自己是举人老爷的,寒碜,太寒碜了。
“为何?”谭生隐处在震惊中。
谭振兴撩起他破洞的衣衫,“你有看过举人老爷穿烂衣服的吗?”他是没见过的。
谭生隐毫不留情的拆穿他,“可能你见过的举人老爷少,大千世界无奇不有……”
谭振兴:“……”好像不无道理,不过,谭振兴斜眼冷瞪,“长幼有序,生隐弟,你在反驳我吗?”
谭生隐:“……”
经谭振兴这么打岔,谭生隐清醒得多,听街上的人议论今年解元,他抵了抵谭振兴,“振兴哥,你掐我两下。”
总觉得不太真实。最后两场考试,他脑袋昏昏沉沉的,发挥不佳,能撑到最后全靠意志,爹娘对他寄予厚望,他不能让他们失望,凭着这份信念,他把能做的题都做了,不知自己会不会晕厥,他连检查都没检查,写在考卷就算完事,调养身体的这段时间,多次想找谭盛礼看看他答的情况,可他连自己答了什么都不记得了……
就这样,他竟然中了?
见他高兴得失了神,谭振兴搓搓手,毫不犹豫地伸出手,咬紧牙,狠狠地,用力地掐向他大腿。
“啊。”疼痛袭来,谭生隐跳了起来,略微不满地瞪着谭振兴,谭振兴笑眯眯地眨眼,眉间难掩得瑟,邀功道,“怎么样,是不是彻底清醒了?”
谭生隐:“……”真的,不怪谭盛礼想揍人,摊上谭振兴这样的儿子,没几个人能平心静气地说话,他呲着牙,“振兴哥,你还真的不手软。”
“你让我掐两下,我不用力怎么行。”谭振兴嘿嘿笑得耸肩,“生隐弟,往后你就是举人老爷了哦,嘻嘻嘻……”他也是举人老爷了,他要回家把往日的文章和诗文拿到书铺卖,日进斗金,嘻嘻嘻。
谭生隐:“……”
明明堂堂正正考来的举人,被谭振兴笑得活像花钱买来的,谭生隐揉了揉发疼的大腿,再次疼得呲牙,“先回去吧。”
刚挑起柴抬脚,手臂就被谭振兴拉住了,谭生隐垂眸,“怎么了?”他发誓,以后有的选,尽量少和谭振兴凑堆,还是谭振学举止稳妥些,跟着谭振兴心都飘着的,害怕得很。
谭振兴眨了眨眼,拍着柴小声提醒道,“得买了柴再回家。”有什么事,今天做完,免得明早再出门卖柴,举人老爷卖柴,多丢人啊,他从没见过。
如此,两人倒真沿着街叫卖,不过谭振兴全程捂着脸,只露出双黑漆漆的眼珠到处张望,看到读书人就猫着腰侧身躲开,心虚的模样看得谭生隐无语凝噎,他们不出门应酬,除去巴西郡的读书人,根本没人认识他们,谭振兴这样不是此地无银三百两吗?
他就奇了怪了,谭振学端方持重,谭振业圆滑世故,作为两人兄长,怎么会是这种不着调的性子,他扯了扯谭振兴衣衫,咬着牙提醒,“不用遮遮掩掩的,没人看你。”
“那是我遮掩得好。”谭振兴自信道。
谭生隐只能由着他去了。
帝师后人,真的非同凡响,谭生隐尽量和谭振兴保持几步距离,以免被人当成不正常的人。有谭家人在,尚且能压制住谭振兴心底的滑稽感,就他,谭生隐是做不到的。
终于,在岔口时,他们的柴被收摊的摊贩买了,谭生隐有种如释重负的错觉,本以为谭振兴能正常点,结果拿钱后,谭振兴欢呼跳脚,揣进钱袋子里,拉着他就尖叫着往前跑,活像醉酒的疯子。
谭生隐:“……”
“大哥自幼受父亲教诲,深入骨髓,行事颇有父亲风格……”犹记得离开惠明村时,谭振业这般和他说的,快两年了,每每想起这话,始终无法将跳脱任性的谭振兴和克己复礼的谭盛礼联系起来,他们父子两到底哪儿像了啊。
两人欢呼雀跃的步伐像极了放出笼的鸡,昂着脑袋,抖擞着翅膀往前冲,街上的摊贩好笑,不禁大声喊,“公子,你数数铜板啊。”
银货两讫,别明天回来找他说钱不对。
然而回答他的是两人渐行渐远的背影。
谭振兴拉着谭生隐狂奔,穿过集市,直直进了平安街。喧嚣散去,四周静谧,唯有棺材铺的哭声响起,只看谭振兴双手撑着腿,大口大口喘气,忽然仰天大笑起来,狂放的笑声如钟鼓,细听还有回音。
谭生隐:“……”
“生隐弟,听到没,中了,咱们都中了,哈哈哈哈!”
谭生隐凝眸,“振兴哥不是早就料到了吗?”还没进考场,谭振兴就信誓旦旦的说自己能中,如今这结果,意料之中而已,他高兴没什么,谭振兴这般有点说不过去。
就这笑声,被谭盛礼听到就是挨打的份儿。
谭振兴笑得前仰后合,眼泪连连,“不,我没料到,我没料到你也能中,生隐弟,我是为你高兴。”
谭生隐:“……”
兀自在街上平息了喜气,两人这才进巷,巷子里静悄悄的,偶有谁家炒菜的香味飘进鼻尖,谭振兴深深地呼吸口气,欢喜地进了自家院子,“父亲,父亲。”直直奔去上房,报告这个好消息,“咱们都中了。”
谭盛礼在抄书,白天弄脏的那页不能要了,他重新抄,刚抄半页,谭振兴亢奋洪亮的声音就飘了进来,他看了眼旁边练字的乞儿,注意到他的目光,谭振兴放轻了脚步,走到桌边,喜上眉梢道,“父亲,我们都中了。”
“报喜的官差来过了,你先打水收拾收拾,完了去书房。”谭盛礼语调平平,完全没有得了解元的得意。
见状,谭振兴笑脸微收,毕恭毕敬道,“是。”
霞光散去光泽,天空变得灰白,进到书房的谭振兴瞬间被书桌上的新衣吸引了去,他悄悄瞄了眼窗外,谭生隐去了上房,看情形,两人约莫会聊会儿,他很想展开衣服看看,然而又怕,心痒难耐的在屋里踱来踱去,半晌,听到道低沉的声音,“看看吧,给你买的。”
谭振兴回眸,就看谭盛礼站在门口,脸庞隐匿在昏暗中看不太真切,他喉咙滚了滚,“父亲送我的?”
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他站在桌边,有点不敢动,但听谭盛礼嗯了声。
谭振兴不好意思了,“其实不用的,儿子……儿子不讲究衣着……”
书房没有掌灯,借着窗外灰白的光,谭盛礼望着那张明明喜不自胜却硬生生忍不住的脸庞,放缓声道,“既是不喜欢……”
“喜欢。”谭振兴忙不迭打断谭盛礼,“喜欢,不能再喜欢了。”
梦寐以求的牡丹花衣服啊,怎么会不喜欢,等不及明日,谭振兴抱着衣衫就急急回屋换上,出来时,整个人如改头换面般洋洋自得,不管天色,硬是找借口要上街,谭盛礼难得的好说话,出门前还提醒他早点回来,俨然慈父做派。
谭振兴心里觉得怪怪的,又说不出哪儿怪,抚摸着胸前的牡丹花,眉开眼笑的出了门,到街上,碰到归家的谭振业,谭振兴大步上前,拽拽衣衫,摸摸牡丹花,一脸‘我穿新衣服了你快称赞我’的表情。
谁知,谭振业却是像看怪物的眼神,狐疑出声,“大哥?”
“嗯,三弟。”谭振兴抬着头,垂着眼看谭振业,“你大哥我,今天起就是举人了。”
谭振业:“……”怕不是皮痒又想挨打了。见谭振兴不住地抚摸着胸前,他想忽视那朵娇艳的牡丹花都难,配合地问,“父亲送你的?”
微风徐徐,谭振兴身形笔直,“是啊。”怎么说他也是谭家的长子,谭家的门面,不能寒碜了。
谭振业若有所思,“大哥可知你的排名?”
“排名不分先后,能中就行。”只要能中,管他什么名次,谭振兴咧着嘴,笑得好不得瑟。
“生隐倒数第二……”谭振业道。
谭振兴啧了声,惋惜道,“生隐弟在考场染了风寒,能上榜已属万幸……”倒不倒数无所谓。
最后句话没说完呢,就听谭振业说,“大哥倒数第一。”
谭振兴:“……”倒数第一,他竟然是倒数第一,谭振兴圆目微瞪,反手指着自己,“我倒数第一?”怎么可能,再差劲也不可能比谭生隐差啊。
谭振业的意思是告诉他,他连生病的谭生隐都不如吗?倒数第一……谭振兴脸上绷不住了,再看自己身上的衣衫,像穿了件滚烫的铁甲,烫得他脸颊通红,倒数第一啊,他如果穿这身出去不得叫人笑掉大牙啊……
他不死心地确认,“我真倒数第一?”
“大哥若不信去街上问,外人都知谭家四人中举,父亲解元,二哥第四,你们倒数。”
谭振兴:“……”倒数,他怎么就是倒数呢,父亲明明说他没问题的。仔细想想,父亲的话好像没问题,倒数也是举人啊,他扯了扯身上的衣衫,扁着嘴,快要哭了,谭振业心领神会,“大哥要哭就哭吧,周围无人,不会有人嘲笑大哥的。”
谭振兴:“……”想哭也哭不出来了。
没心情逛街了,他转身回家,他默默脱下衣衫,叠整齐后抱到谭盛礼房间,排名不好,他受之有愧,况且谭振学都没有,他有什么资格穿新衣服。他心情不好,饭桌上闷闷不乐的,乞儿歪着头看了他好几眼,心里不解,待吃过饭,他问谭振兴,“振兴哥不高兴吗?”
谭生隐高兴得给谭盛礼磕头呢。
谭振兴不想说话,他的心情太过复杂,“说了你也不懂。”
“你不说我更不懂。”乞儿道。
谭振兴长叹声,“高兴又不高兴吧。”
“到底是高兴还是不高兴。”
“说不清楚。”谭振兴想了想,应该是不高兴的多,倒数第一啊,父亲是解元,杏榜第一,他竟然倒数第一,太给父亲丢脸了,呜呜呜,他没脸见人了啊,与其倒数,不如不中呢,大不了再等三年取得个好名次,竟然倒数第一,呜呜呜。
憋不住,又趴在桌上哭了起来。
乞儿:“……”
“谭老爷,是我让振兴哥哭的吗?”认真回想自己的话,没有什么不妥啊,也是关心谭振兴多问了两句而已。
谭盛礼解释,“和你没关系,吃了饭在院子里消消食,待会回屋把剩下的字练完。”
乞儿哦了声,不敢再往谭振兴跟前凑了,害怕他越哭越大声。
乞儿回屋练字,谭振学他们也不好无所事事地坐着,虽说是举人了,但不可得意忘形荒废学业,学海无涯,学无止尽,时刻都要保持学习的心,他们去了书房,留谭振兴和谭盛礼在堂屋。
等谭振兴哭够了,谭盛礼唤他去屋里,“你不是很喜欢那件衣服吗?”
初始看着好看,眼下再看就觉得刺眼了,谭振兴揉了揉眼睛,神色恹恹地回答,“儿子排名低,不敢邀赏,这件衣服要穿也是二弟穿。”
“振业不喜奢华,这件衣服是给你买的,你乃谭家长子,日后应酬少不得要你出面。”谭盛礼说了句。
闻言,谭振兴心头好受了点,重新抱起衣衫,“是,父亲。”
“下去吧。”
谭振兴总算能心安理得的穿新衣服了,清早身姿飒飒的牵着乞儿去私塾,整个人如上了腮红,红光满面的,走路带起的风都带着喜悦,唯有谭振业同情的望着他。
天上没有掉馅饼的事儿,谭振兴怕是又要遭殃了。
可他好像低估了谭振兴,谭振兴午时回来,如霜打的茄子,无精打采的,回屋又把衣服换了下来,谭振业问他,“大哥,你怎么了?”
出门时脚底生风,回来时像被抽干了力气,太不符合谭振兴做派了。
谭振兴抿着唇,不好意思说,因为他发现,城里穿这件衣服的读书人多腰间佩玉,他腰间什么都没有,不少人对着他指指点点,说他是不知哪儿来的乡野村夫,妄图借别人的衣衫混进读书人的圈子,他乃谭家长子,帝师之后,竟被说成乡野村夫,还被说成胸无点墨虚有其表的卑劣之人。
简直奇耻大辱。
他关上门,指着面前的墙破口大骂。
写功课的三人:“……”
他骂骂咧咧半晌,到最后委屈得眼泪不止,抱起衣衫就去上房找谭盛礼抱怨去了,士可杀不不可辱,那些人瞧不起他们,太侮辱人了,他哭哭啼啼地解释完事情始末,谭盛礼深吸口气,望着窗外枝叶繁茂的槐树,耐着性子道,“就差块玉佩而已,你实在想要,给你买便是。”
“……”谭振兴眨了眨眼,隐隐觉得这口气不对劲啊,父亲何时这般好说话了?玉佩不是寻常配饰,要花不少银钱,谭盛礼舍得他也不舍得,然而不佩玉,穿着这件衣衫出去还会被人耻笑,他低下头沉默了。
谭盛礼问他,“你想要吗?”
想自然是想,但他觉得这么做不对,他摇了摇头,“不想。”
“口是心非。”谭盛礼叹气。
谭振兴:“……”
隐隐的,心头那种怪异感又来了,这两天的谭盛礼是不是太好说话了啊,要什么都满足,家里不富裕,谭盛礼就不怕他养成骄奢淫逸的性子?还是说父亲放弃他了?
是了,责之深爱之切,算算日子,父亲好几日没打他了,想到此,他脸色煞白,噗通声跪地,大哭道,“父亲啊,儿子错了啊。”
书房里,听到谭振兴呐喊声的谭振业轻轻吐出口浊气,这个家里啊,还是热闹点好。
谭振学注意到他神色,低低问他,“你和冬山兄说什么了?”
多年兄弟,谭振业以前为人他不知,但相处久了,感觉谭振业行事风格与谭盛礼不符,虽不算旁门左道,投机取巧亦不是君子所为,谭振学不得不提醒他,“父亲正直,你别行错半步辱了他名声。”或许谭盛礼不看重名声,但是为人子应该做的。
谭振业别有所思的看谭振学眼,随即拖动凳子,凑到谭振学身旁,“二哥,有件事不好和父亲说,说给你听听吧。”
谭振学起身要走,但被谭振业按住了。
他有种感觉,自己会被拉上贼船。
待听完谭振业所说,谭振学惊呼,“被父亲知道你甭想有好日子过。”大哥休妻,被父亲揍得养了几个月才好,谭振业做的事要是传到谭盛礼耳朵里,恐怕要在床上躺几个月,他强硬道,“我不赞成。”
“我也是为谭家好,如今你们是举人,出门需要打点,手里没银子怎么行,再者说,我也不算投机取巧。”
谭振学仍不赞同,“父亲不会答应的。”
“父亲不食人间烟火,为人子,理应为其分忧。”
投机取巧是真,也是他眼力好,看得准商机,他不懂谭盛礼为何不允许走捷径,没有就算了,明明有的选,何须费尽周折,他拍拍谭振学的肩,“二哥,咱们都是为谭家好,如果父亲问题,还望你替我打掩护。”余光瞥到旁边往后闪躲的谭生隐,他挑了挑眉,“还有你哦,谭生隐。”
谭生隐:“……”
他就知道,整个谭家,肚子里坏水最多的是谭振业,两人在私塾进学他就知道了,明面上听夫子的话,实际阳奉阴违,被夫子发现后,索性破罐子破摔由着性格来,他看向清风雅正的谭振学,“振学哥,我能搬去和你住吗?”
和谭振业住同屋,他怕自己早晚被谭振业给祸害了。
谭振学略有为难,“乞儿跟着我,父亲怕不会同意乞儿和你换。”
谭生隐不吭声了。
这时候,上房传来歇斯底里的哭声,三人身躯一震,忙端正坐姿,继续写功课,俱谭振兴描述的读书人圈子,他挨打真的不冤,为了面子,今天想穿新衣服,明天想买块玉佩,后天要配把折扇,往后越来越繁琐,长此以往,骄奢淫逸,作风不良,哪儿有读书人的风骨啊。
令他们诧异的是,挨打是谭振兴自己要求的,他去堂屋取了木棍,央求谭盛礼打他。
三人:“……”
如此他们还能说什么,谭振兴喜欢就好。
挨了打的谭振兴不再想东想西了,老老实实的领着弟弟们继续挑水卖,但平安街不像往常安静了,偶尔有行人路过,读书人也有,多是想拜访谭盛礼的,谭盛礼喜静,日日有人上门叨扰,不说谭盛礼心情如何,谭佩玉她们不好处,男女有别,谭佩玉和谭佩珠在家就不太方便了。
好在不等谭振兴上前解释,有巴西郡的读书人跳出来为他们解释,“谭家有女眷,咱们上门多有不便,那天咱们在院子里聊到傍晚,谭家女眷都没出过门,诸位就别去打扰谭老爷了,若想请谭老爷指导文章,把文章递给几位公子便是。”
说话的人谭振兴看着脸熟,是那天借衣服给别人的书生,谭振兴不知道他名字,不过还是投以善意的目光。
被拦着的读书人略有不喜,看清楚人后,没有发作,而是拱手作揖,“竟是秦举人。”
秦向阳还礼,“我此来是想请教谭老爷文章的,偶遇几位,还望莫怪我多话。”秦向阳是巴西郡的举人,刚进城那两日也算和其他人走得近,后来不知为何,退了客栈,花钱住进了私塾里,也不出门和人走动,和他好友一块,整天不见人影。
说起这位秦举人,众人的印象莫过于进场科考前那番含沙射影的话。
在他面前,在场的读书人皆不敢多言。
顺着他的目光,他们看到了挑着水的四个年轻人,又是拱手作揖,“见过几位公子。”
谭振兴酸了,怎么说他也是举人,倒数也是举人,称呼秦向阳就是秦举人,怎么到他这就是公子了?谭家最不缺的就是公子,他嘴唇动了动,却也放下桶给众人见礼,“家父在家抄书,多有不便还望见谅。”谭盛礼抄书是为了多给谭佩玉些嫁妆,哪儿让他们打扰了去。
秦向阳上前,“是我们冒昧了,今有两篇文章,想请谭老爷指点几句。”说着,他把文章递给谭振兴,谭振兴看了眼,欲想说两句,想到自己是倒数,识趣地把文章给了谭振学,谭振学却是不看,细心收起,“待会回家就给家父。”
“我不着急,你们先忙。”秦向阳拱手,“不知几日后的鹿鸣宴谭老爷可要去?”
鹿鸣宴是由巡抚大人和学政大人办的,礼部大人还未回京,据说也会参加,谭盛礼虽不喜欢应酬,这种场合不能缺席,谭振兴道,“去的。”
“几位公子呢?”
谭振兴震住,去看谭振学,谭振学点头,谭振兴道,“家弟陪父亲前往,我就不去了。”
去了多丢脸啊,别人称赞谭盛礼是解元的同时免不了会提到他,倒数第一的成绩,委实没脸见人,他就不去凑热闹了,多挑两趟水卖钱不好吗?
“那我们就鹿鸣宴上见了。”
话完,秦向阳站去边上,巴西郡的其他人凑了过来,要递文章给谭盛礼看,谭振学认真收好,其他人在旁边静静看着,不敢再提上门的事儿,今年巴西郡出尽风头,如若不依不饶的上门,难免被巴西郡的人嘲笑,无法,只能依着规矩,把写好的文章和诗文给谭振学。
说来也怪,中举后,人人身边都会围过来许多阿谀奉承的人,谭家人身边却是没有,而且以谭振学第四的成绩,完全有资格指点读书人的文章,但没人向他请教,他亦不多话,收起文章,挑着水就走了,有人问,“谭家真的全部中举了吗?”
挑水卖的举人老爷,真是闻所未闻,见所未见。
“挑水算什么,他们在郡城时日日出城砍柴,勤奋得很。”
第73章
“几位公子的心性不是寻常人能比的。”
谭家在郡城的事儿不是什么秘密,几位公子日出而作,勤劳朴素,待人彬彬有礼,而谭老爷学问精深,毫无架子,谁请其解惑都会得到回答,谭家在郡城极受欢迎,住过的宅子更是多人争先恐后的买……
听他们犹如说书似的腔调,仿佛在说高门大户积善行德的好事,谭振兴有点不习惯,问谭振业,“他们说的是咱们家?”
“嗯。”
外人多有美化,他们其实就是普通的耕读世家而已,砍柴是不得已,家里开销大,不想法子贴补家用,仅靠谭盛礼抄书多累,听后边的人说得津津有味,他催谭振兴他们走快点,卖了水后,谭振兴提议再跑趟,索性已经豁出去了,里子面子顾不上,就想法子多挣点钱,减轻父亲的负担。
卖了水折回,谭振业突然捂着肚子,眉头皱成了团,疼痛难忍的模样,“大哥,我有些不舒服。”
谭振学:“……”还真是说来就来,和谭生隐交换个眼神,两人默契地扭过了头。
唯有谭振兴信以为真,“严重不,要不要请大夫瞧瞧?”全家这么多举人老爷,没理由连个大夫都请不起。
“不用。”谭振业低着头,声音都变了,“我休息会儿就没事了。”
这会儿天色还早,谭振兴望着行人稀疏的长街,说道,“那你在井边坐着等我们。”
“好。”谭振业微微弯着腰,装得有模有样,谭振学害怕他假戏真做,问了句,“要不要先回家?”
谭振业抬眸看他,“我等着你们罢。”
闻言,谭振学知道他是装的,没有再多言。
晴空万里,平安街时不时有人来,多是穿着华丽的人,读书人有,生意人也有,还有几位笑盈盈的中年男人,谭振业坐在井边的长凳旁,观察着来往的人,看着谭振兴他们的身影消失在尽头,正欲起身离开,突然走来个人,“请问你知道谭家住在哪条巷子吗?”
是个面相和善的老者,他穿了身暗紫色菊纹缠枝长袍,大肚腩,说话时嘴角上扬,笑眯眯的,深邃的眼眸透着精明。
谭振业敛目,行礼道,“不知所谓何事。”
“鄙人姓韩,仰慕谭老爷才学,特来拜访的,不知谭家往何处去……”他身后还跟着两个体型富态面容肃冷的中年男子,听到老者这般说,两人眼里闪过诧异。
以老者的年纪,这般奉承谭盛礼难免有巴结讨好的意思,谭振业拱手问,“不知几位拜访家父所谓何事。”
落水前的父亲极喜欢应酬,喝酒吟诗乃他生平喜好,清明祭祖落水后洗心革面重塑德心便不怎么出门会友了,日日在家抄书,研究文章,眼下看几人身份不俗,谭振业不太想指路,有的事,开了先河就控制不了,直接引他们去家里,接下来拜访的人就该络绎不绝了,思及此,谭振业作揖,“家父近日沉迷研究古籍,少有空闲……”
“你是谭家小公子?”老者询问。
听闻谭家众人就小儿子还是童生,但那是被奸人蓄意构陷以致于错过了科举,要不然极有可能一门四举的,再看谭振业,老者目光明显不同了。
谭振业安之若素,“是,晚辈谭振业。”不知何时起,外人都称呼他为小公子,心里多少觉得别扭,谭家的家世,哪儿担得起别人称声公子。
“你父亲把你们教得很好。”老者上下打量着谭振业,五官还有些稚色,那双眼却有着和年龄不相符的成熟,他道,“你父亲曾给我写过几封信,说来惭愧,书院忙碌后来竟将那事给忘了,听闻今年解元姓谭,我这才恍惚记起来。”
谭振业蹙眉,隐隐猜到了此人身份,绵州书院的山长,韩博源,记得谭振学过了府试后,父亲提过两次,说是要给谭振学找个厉害的夫子,培养他成为绵州最年轻的进士,光宗耀祖振兴谭家,但那是父亲醉酒后说的胡话,全家没人放在心上。
不成想父亲真的给韩山长写过信,他也不想想,以绵州书院的做派,山长如何看得起他们,敛去思绪,谭振业道,“山长大人事务繁忙,不记得乃理所应当,便是父亲,你若再提及他也没印象了。”
这方面,谭振业和谭振兴很像,就是心眼特别小,以前韩博源不把谭家当回事,如今谭家慢慢显贵,也不会把韩博源当回事,更别论整个绵州书院乌烟瘴气的,风气极差,多少和山长的作风有关,谭盛礼眼里揉不得沙子,必不会把韩博源视为朋友的,谭盛礼交友不看家境学识,但为人要真诚善良,像为子坚持科举的赵铁生,真心相待的县太爷,还有陈山……
人活于世,品行比什么都重要,而就目前来看,韩博源不是品行俱佳的人,看绵州书院的风气就知道了。
因此,他说话时委婉地表达了心底了鄙夷,和读书人说话,用不着言明,含沙射影刚刚好。
韩博源为师几十年,自然听得出谭振业的言外之意,脸上的笑不减分毫,只是眼底蒙上了层阴翳,温声道,“时隔多年,令父没有印象乃人之常情,不知能否引我去见见?”
语气缓和,谭振业却听出较刚才略有不同,谭振业颔首,来者是客,出于礼数他没有理由拒绝,挑着桶,领着他们往巷子里走,院墙斑驳,地面坑坑洼洼的不甚平坦,韩博源身后的男子扶着他,左右望了眼起青苔的外墙,皱眉道,“谭……小公子,谭家乃帝师之后,住在这僻巷会不会太冷清了,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令父通儒硕学道山学海,若能入书院做老师,乃绵州读书人之福。”
“这位先生严重了,父亲常说我们几兄弟顽劣不受教,若不把我们的性子掰正怎么有资格教别人呢?”谭振业不卑不亢地回。
“小公子真是谦虚。”几个孩子已是举人,这样还算顽劣不受教,还让其他人怎么处?
谭振业笑笑,“几位先生面前,学生不敢自谦。”
大丫头和二丫头在院子里喂兔子吃草,看到陌生人,两人晶莹剔透的眼神闪了闪,转身就往屋里跑,大丫头跑得快,几步就上了台阶,二丫头走路不稳妥,身体摇摇欲坠的,怕她摔着,谭振业上前几步抱起她,“小叔抱好不好。”
“好。”二丫头趴在他肩头,露出双黑溜溜的眼珠偷偷看后边的人。
谭振业抱着她去屋里请谭盛礼,只介绍了几人来历,半句不问书信的事。
谭盛礼不知谭辰清生平做的事,在他眼里,韩博源虽是山长,和其他上门的客人没什么不同,进堂屋后,礼貌地见礼,“见过山长大人。”
时隔多年,再次看到谭家人,韩博源有些怔神,深邃的眼掩在笑容后,“说起来,我与你父亲也算有些渊源,你若不嫌弃,可以唤我声伯父……”
韩博源打量着面前穿着简朴的人,试图和记忆里温文尔雅的人对上号,许是年事已高,记忆模糊许多,他竟无法把眼前的人和谭家人联系起来,谭家人讲究,吃穿用度极尽奢华,非绫罗绸缎不穿,非海珍海味不吃,非名学名书名诗不看,年轻时的他曾以为那便是书香世家的做派,极其艳羡。
此时看着面前朴素的男子,他生出诸多错觉来。
怔神间,但听谭盛礼客气道,“山长大人德高望重,学生怎敢攀亲,莫折煞了学生。”
谭家曾在绵州外的县上住过,那是谭辰清父亲谭怀善那辈的事儿了,谭怀善爱端架子,走到哪儿都以帝师后人自居,因他出手阔绰,很是结交了些狐朋狗友,直到他父亲生了场大病,手里银钱越来越少,谭家卖了仅剩的书,勉强的撑着,然而在县里,访亲探友都要花钱,待谭怀善死后,谭家拮据非常,不得不以丁忧守孝为由搬回惠明村。
在惠明村,谭怀善妹妹为了聘礼嫁给了商人,落得个凄惨下场……
回想那段时光,谭盛礼面露悲容,看在韩博源眼里以为谭盛礼在嘲讽挖苦自己,笑容僵了瞬,眸深如墨,“世侄谦虚,我若坚持,倒有倚老卖老的嫌疑了,说起来,我与令父好些年没见过了,后来我再去县上,那些人说你们已经搬走了……”
那会韩博源还是个秀才,钦佩于帝师后人的才学,有意结交,哪晓得打过几次交道后,发现谭家人金玉其外败絮其中,没有什么真本事,他就与其断了往来,至于他再去,是约了人踏青,无意问起谭家人,县里的人说他们回祖籍去了。
再联系,就是谭家的书信了,求他收其子为学生的书信。
他并未理会。
不成想有生之年谭家会从科举脱颖而出,且名震绵州,他不着痕迹地看着谭盛礼。
一身长衫,眉眼儒雅,举手投足散发着由内而外的贵气,和谭怀善的装腔作势不同,眼前的谭家人博物通达学富五车,巡抚大人出身文风鼎盛的江南亦对他赞赏有加,说谭盛礼若在江南,文章也算出类拔萃的,论学识,谭盛礼不在他之下,念及此,韩博源抿唇,“我与你父亲相识于微,如今看你出息,感慨尤多啊。”
论辈分,山长大人是谭盛礼的长辈。
论礼数,山长大人也是谭盛礼的长辈,然而谭盛礼只论礼数,不论辈分,内里多少有点不满。
谭振业站在边上,时不时给他们添茶,并不答话。
韩博源此来是请谭盛礼去绵州书院做老师的,整个绵州,属绵州书院最好,年年有无数的人踏破门槛往里挤都挤不进去,能做绵州书院的老师,更是无上的荣耀,韩博源认为自己此番前来必定能请动这位极富盛名的谭老爷,成就他敬贤惜贤的美名,哪晓得谭盛礼拒绝了,理由是自己孩子尚且不成器,没有脸面教书育人。
韩博源脸上挂不住,耐着性子多番相劝,谭盛礼直言,“学生态度坚决,还望山长大人成全。”
话到这个份上,韩博源不好再说什么,然而常年的慈祥有裂缝的趋势,最后,强颜欢笑地留下句‘这点倒是和令父很像,是我打扰了’。
谭怀善没有功名,但念其乃帝师后人,好几所书院有意请其坐馆授课,奈何谭怀善清高,以‘才疏学浅,何足以教天下士’为由拒绝了,和谭盛礼拒绝他的理由差不多,但韩博源心里明白,两者明显有差别的,谭怀善好面子,打心眼里认为自己不配,谭盛礼则明显瞧不起。
瞧不起他韩博源?还是瞧不起绵州书院?
走出谭家院门,韩博源脸上的笑消贻殆尽,后边的人了解他,道,“都说这位谭老爷宽厚随和,此番来看,名不符实啊。”
绵州书院选师极其严格,肯破格邀请谭盛礼,多是看城里读书人拥护他,谁知人家根本没把他们当回事。
“山长大人,既是这样,咱们又何必自取其辱呢?”
谭振兴他们挑着水桶回来时,恰好看到他们从巷子里出来,看他们年长,三人拱手见礼,得来的却是人家微微不屑的嘴脸,谭振兴喜怒形于色,面上顿时有些不快,目不转睛盯着他们看了会,嘴巴歪了歪,到底没有说些惊世骇俗的话。
然而等进了巷子,他就憋不住了,“看到没看到没,不知哪家的亲戚,眼睛长在头顶去了,要不是看他们年纪大,真想摆臭脸给他们看。”
谭振学抵了抵他胳膊,示意他小点声,回眸望去,看不见几人身影,但应该没有走远,“大哥,你是不是皮又痒了啊?”
“我虽是倒数,怎么也算个举人了,出于礼数给他们见礼,不回应就算了,前边那个头发花白的老人鼻孔还动了动,别以为没声音我就听不到,他在冷哼呢。”
谭振学:“……”
而走出去几步远的韩博源:“……”这才是谭家人的做派,明面上彬彬有礼,暗地就道人长短。
谭盛礼,藏得更深罢了。
本觉得吃了闭门羹满脸不快的他郁气消散不少,和身后的人道,“咱们明日再来。”
第74章
只要谭家骨子里的爱慕虚荣没变,他就有法子让谭盛礼进绵州书院。
他招手,和身后的人小声嘀咕几句,叮嘱道,“安排好了。”
“是。”
谭家人行事讲究,谭盛礼拒绝应该是认为自己没给足他面子,谭家好面子,他就给足他面子……
谭振兴要知道自己的抱怨让韩博源会错了意非跺地三尺不可,他没见过绵州书院的山长,根本不知在巷子口碰到的是何人,到家后亦不敢提及,害怕谭盛礼问他不小心把发牢骚的事儿说漏了嘴,经过踹门那件事后,谭振兴就更怕谭盛礼了,口风再紧禁不住谭盛礼问。
因此,到家后,他先去书房,看谭振业在练字,不由得松了口气,井边不见人,他以为谭振业出事了呢。
谭振业笔直地坐在桌边,心无旁骛地在练字,不知从什么时候起,谭振业狠抓练字,不练其他字迹,就请谭盛礼写了字帖他临摹,天天练,别说,真被他临摹得七八分像了,笔顺笔画没有问题,就神韵还差了点,字如其人,谭盛礼的字像他这个人,颜筋柳骨,笔底春风,有大儒气,而谭振业顿笔锋利,笔试刚健,看字就觉得不好惹,谭振兴凑过去,低低问他,“肚子好点了没?”
“好多了。”
“那就好。”谭振兴望向窗外,谭振学拿着文章去了上房,他回到位置,准备看书,突然,谭振业抬起头来,轻描淡写的口吻道,“刚刚绵州书院的山长大人来请父亲去书院教书。”
“绵州书院?”谭振兴愣了愣,心头大喜,“真的吗?父亲怎么说?”
“父亲拒绝了。”谭振业神色淡然,似乎没把绵州书院当回事,谭振兴却颇为震惊,“拒绝,为什么啊?”
绵州书院乃西南最有名的书院,据说今年乡试,绵州书院有五人中举,五人啊,多少郡连四个人都不到,绵州书院抵过人家整个郡,可见学生底子好,谭盛礼如果去绵州书院坐馆,锦上添花,下次乡试,绵州书院定能轰动西南,声名远扬,谭家名声则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多好的事,谭盛礼怎么就给拒绝了呢?
哪怕他不喜热闹,念在束脩的份上也该考虑考虑啊。
绵州书院的束脩丰厚,书院老师没有人是穷人,谭盛礼去了,谭家何愁没有钱花,哪儿还用得着他们辛苦挑水卖。
想到这,谭振兴骤然想起巷子口看到的人,他问谭振业,“山长大人长什么样子?”
“头发半白,精神矍铄,穿着身暗紫色的衣服。”谭振业拿起写好的字,吹干墨迹,放到旁边,继续写下一篇,刚将纸展开铺平,就听谭振兴惊呼,“竟是他们。”
难怪不给他好眼色,约莫被父亲拒绝面上无光而迁怒他,真是有眼不识泰山,若他知道对方身份,必会更恭敬些,也不会抱怨,他小心翼翼望了眼窗外,确认无人后,哑着声问,“父亲为什么不答应啊?师者,传道受业解惑也,他现在不也在做吗?”谭盛礼日日帮读书人看文章,接受山长邀请也没什么变化,顶多看文章的地点变了而已,可是有钱收啊。
谭振业低着头,高鼻红唇,甚是专心,好像没听到他的话,鼻尖继续在纸上游走,苍劲有力,气势恢宏,谭振兴不敢打扰他,静静坐好,偏头看向角落里的书箱,那有四个箱子,是他们装书用的,突然,谭振兴灵机一动,“你说我毛遂自荐怎么样?”
谭盛礼决定的事不会轻易更改,劝不管用,既然这样,不若他去,木兰替父从军,他为父入师,都是孝顺的典范,多值得人称道啊,再者,他很乐意去绵州书院做老师,倒数第一的成绩虽不好看,没关系,束脩少点啊,他这人很好说话,不会纠结钱财多和少的。
笔落纸的沙沙声戛然而止,谭振业轻问,“大哥想去?”
谭振兴故作怅然,“也不算想,为了贴补家用而已。”他虚着眼,试探谭振业口风,“你说我去怎么样?”
“做学生交不起束脩,做老师才学又还差点。”要知道,举人老爷也分高低,像谭盛礼是今年的案首才学最高,谭振兴最末,和秀才差不了多少,谭振兴要去绵州书院,做学生能分到最好的夫子,而做夫子,恐怕收不到学生。
谭振兴:“……”这话是不是太伤人了,他再差也是举人,多少人寒窗苦读十余载连个秀才都不是,和他们比起来,他算很好了。
有意为自己正名,却听谭振业道,“我看那位山长大人不会善罢甘休,日后再遇到,大哥多留个心眼吧。”
和谭盛礼相处久了,谁和善谁伪善不难分别,韩博源瞧着平易近人,却不是好相处的,从谭盛礼拒绝他后的反应就看得出来,就谭振兴这凡事只图嘴快嘴爽的性子,不收敛些,容易惹出祸事来,韩博源门生无数,在他面前,谨慎不会吃亏的。
谭振兴不明白,“我留个心眼作甚,家里有父亲,凡事有父亲拿主意,我日后看着他就跑,绝不多说。”与人打交道,他自认不如谭盛礼和谭振业,再遇到山长大人,他撒腿就跑,不正面接触就不会出错,不出错就不会挨打,“你说我想的怎么样?”
“高瞻远瞩。”谭振业佩服。
“嘻嘻嘻……”谭振兴得意地挺了挺胸脯。
教书之事,谭盛礼不曾放在心上,关于山长亲自上门邀请,谭盛礼亦没有多说,把看过的文章交给谭振学,要他明天还给人家,进城赶考的读书人多数已经回家,留在城里的要么是已经中举的,要么是另有所图的,谭盛礼提醒他们在外谨言慎行,三人行必有我师,已是举人的他们,言行举止都会成为别人学习的典范。
听到这话,谭振兴犹如打了鸡血似的兴奋,来来回回整理衣冠,比进宫面圣的官员还隆重。
装模作样的行径让谭盛礼不忍直视,岔开问题,问起谭生隐回家的事宜来,中举的喜报已经传回郡城,速度快的话报喜的官差已经到惠明村了,学有所成,谭生隐务必是要回家祭祖的,谭盛礼让他回家多住段时间,陪陪父母爹娘,下次出门再回家,不知几年后了。
谭生隐想想也是,“鹿鸣宴后,我和巴西郡的人同路吧,辰清叔可想回村瞧瞧?”
惠明村的学堂建好了,就建在山脚,赵铁生收了十五个学生,最小的四岁,最大的九岁,束脩很少,很得村民们敬重。
而且赵铁生不同其他私塾夫子,入学他先教规矩礼数,尊师重道者,品行不会差。
“你佩玉姐的亲事在即,我走不开。”谭盛礼道。
谭佩玉的亲事在八月,谭盛礼自是要看着她出嫁的,还有嫁妆,等木头晒干,该请人打家具了,谭盛礼哪儿敢离开太久,谭振兴他们不得把屋顶掀了啊,这件事,谭盛礼不曾想过,他和赵铁生说过,有生之年,如果有机会的话,他想回惠明村看看。
不是现在。
子孙不肖,哪儿都去不了。
许是聊到惠明村,谭盛礼竟梦到了半山腰的宅子,云雾萦绕的青砖灰瓦,隐有稚嫩的读书声响起,声音清脆,仿佛山间清泉,沁人心脾,待要细听,倏然杂闹声强势灌入耳尖,他眉头微皱,睁开了眼。
咚咚咚的敲门声如闷雷,他套上衣衫,推开窗户望去。
谭佩玉系着围裙去开门,竟是群穿着绣牡丹花长衫的读书人,人人手里捧着书,恭恭敬敬的站成四排,冲窗户边的谭盛礼拱手,“见过谭老爷,听闻谭老爷研读经史,学生们钦佩已久,今日特来请教。”
谭盛礼看了眼日头,天光渐明,正卯时过半。
读书人们在院子里规规矩矩站好,翻开书,摇头晃脑的齐声诵读,“师道之不传也久矣,欲人之无惑也难矣,古之圣人……”声音抑扬顿挫,或惆怅伤感,或慷慨激昂,无不在邀请谭盛礼出山教书,谭盛礼无奈,等他们读完这篇文章,招呼他们坐,人人如老僧坐定纹丝不动,谭盛礼拱手,“谭某不才,恐怕要让诸位失望了。”
“谭老爷莫折煞学生们。”众人拱手,然后翻开书,请谭盛礼解释他们有疑惑的地方,谭盛礼态度温和,挨个挨个为其解惑,他语速不快,解释完后会引出其他类似的文章,让他们下去看看,文章有想通的地方,连续多看几篇文章,这类文自然懂了。
人多,谭盛礼没有露出丝毫不耐,极具耐心的慢慢讲。
待他讲完,众人齐齐转身,朝他弯腰作揖,齐声说仰慕他才华,想入门做他学生,请他务必给他们求学的机会,以防谭盛礼误会,他们明确地做出邀请,邀请谭盛礼去书院做老师,望着一张张青春活力的面孔,谭盛礼叹气,“此事我已经和山长大人言明,谭某有几个不成器的儿子要管教,无心兼顾其他。”
他坦然大方,说话温和有礼,最边上的读书人道,“几位公子已经是举人,何须谭老爷劳神,倒是绵州众多读书人,急需谭老爷的帮助,还望谭老爷成全。”
吃过早饭就在书房静静听院子里动静的谭振兴问谭振业,“父亲会去书院吗?”
谭振业笃定,“不会。”
谭振学和谭生隐附和,“不会。”
穷者独善其身达者兼济天下,这话读书人都会说,而做到的人却寥寥无几,就说韩山长,作为书院山长,处事作风该为众学生典范,可学生们品行如何呢?急功好利,整日追求奢华,少有踏踏实实做学问的,书院几位老师更是以文章和诗册,牟取暴利,完全不顾寒门学子的心情。
师者,不仅仅教授学问,更要教授学生们为人处事的道理,已经修养自身品性,这方面来看,韩山长离这还差得远,书院山长都如此,谭盛礼怎么会去做老师?
谭振兴难得赞同他们的观点,“是啊,要是我我也不去。”
熟知他性子的谭振业知道他绝对不懂谭盛礼拒绝山长的原因,故而问,“为什么?”
“你们看院子里站着的读书人,穿衣打扮就不是穷人,他们既这般推崇父亲,父亲何须去书院教书,自己开个书院做山长不好吗?”谭振兴振振有词,“绵州书院再好,毕竟是山长说了算,父亲不好功名,与世无争,遇到事不争不抢只有吃亏的份儿,自己开书院做山长就不同了……”起码自己说了算,不会受人欺负。
尽管是歪理,谭振业觉得有几分道理,他鼓励谭振兴,“你可以和父亲说说,看看父亲有没有这个意愿。”
谭振兴翻了个白眼,“要问你去问,我不问。”问就是急功近利心浮气躁,铁定会挨打,谭振兴吃饱了撑的才去问!
院子里,谭盛礼再次解释,“虽是中举,性格还有诸多不足,所谓一屋不扫何以扫天下,还望众人见谅。”话完,就看外边又有人来,以韩博源为首,身后跟着书院的几位夫子,韩博源道,“世侄严重了,如若放心不下,把令子送到书院不就完事?”
绵州书院的山长,老师,学生,齐齐出动,给足了谭盛礼面子,但谭盛礼仍然无动于衷,拱手道,“谭某心意已决,还望众人谅解。”
阳光普照,院子里的学生们的纷纷看向自家老师,老师们亦看向韩博源,韩博源老脸挂不住,“世侄总这般严苛……”
谭盛礼再次作揖,“还望谅解。”
来了这么多人,却没有说动谭盛礼,韩博源不免觉得无趣,客套话都懒得说,满脸不快地走了,来时和蔼可亲,离去时面容难堪至极,心情可想而知,谭盛礼倒是没什么表情,送众人出门,态度彬彬有礼,进退有度,不曾有半点不周之处。
他进院时,忽看谭振兴从书房窜了出来,担忧不已地问自己,“父亲,你不给他们面子,会不会惹来麻烦啊?”
谭盛礼此举,算是把绵州城里最有名的读书人得罪完了,日后还怎么在城里生活啊。
“人生在世,无愧于心就好。”谭盛礼表情淡淡的,谭振兴知道他无心进书院教书,眨了眨眼,咬着唇问,“父亲,不然让二弟去吧,也算咱们给书院面子了。”
绵州书院名声在外,以和为贵有利无弊。
谭盛礼又斜眼了,眼神阴沉沉的,谭振兴脊背冒汗,讪讪道,“我就问问,问问而已,今天还没去挑水,我先挑水去了啊。”
这件事,不到半日就在绵州传开了,人各有志,不值得人讨论,却不想舆论多偏向书院,指责谭盛礼恃才傲物,目中无人。
读书人骂人翻来覆去就那几句,谭振兴不屑与他们为伍,恃才傲物也是谭盛礼的能耐,有本事他们也恃才傲物试试啊,典型的吃不着葡萄嫌葡萄酸,经过此事,谭振兴愈发觉得绵州风气不好,谭盛礼拒绝进书院是正确的,以免邪气入体,伤身伤心。
而且好多人落井下石的嘴脸太难看了,幸亏他们父亲不是谭盛礼,否则回家就等着挨打吧。
到鹿鸣宴这日,关于谭盛礼的流言蜚语数不胜数,让谭振兴惊讶地是,就事论事就算了,竟说谭盛礼克妻,娶的两任妻子都死于非命,天地良心,他娘是死于病,积劳成疾不治而亡,真不是谭盛礼克妻,至于长姐的娘,他不知道不予置评。
外边传得神乎其神,就差没说谭盛礼克父克母了。
然而抹黑谭盛礼还不算,还把谭振业推向了风口浪尖,早先传他被人陷害坐监错失了县试时间,如今则是他性格冲动,爱打架斗殴,活该被送去坐监,可恨他没有被判重点,这样就和科举无缘了。
朝廷律法规定,只要不是什么大罪,都能参加科举考试。
那些人是希望谭振业把刘明章打死吗?
在刘明章之后,谭振兴算再次见识到了读书人的恶毒!
担心谭振业想不开,这天,谭盛礼他们去路鹿鸣宴后,他就陪着谭振业,语重心长的开导他,“刚听说父亲送你去坐监,我心里为你抱不平来着,如今来看,父亲是对的,刘明章是秀才,咱们斗不过,你虽吃了些苦头,但光明正大把那件事揭过去了,外边人说什么你都别往心里去,父亲是举人了,再出事,他能护着我们了。”
“大哥说的是,我和他们计较作甚。”
谭振业站在屋檐下,望着灰蒙蒙的天,突然问,“大哥,今天就不挑水了吧。”
“好。”说什么谭振兴都满足他。
“大哥,随我去个地方可好?”谭振业又说。
“好。”
乌云笼罩,巷子里灰扑扑的,谭振业往里走,去了徐家,徐冬山在打铁,声音霹雳哐啷的,火红的铁看得谭振兴心惊胆战,看到他们,徐冬山擦了擦手,和谭振业道,“你说得对,确实有好些人有意在平安街开铺子,不过近日又退却了,你怎么看?”
谭振兴听不懂他的话,茫然地看向谭振业,谭振业波澜不惊道,“无事,总有眼光独到的人,我们先去见见,见了再说。”
乡试期间,谭振业问谭佩玉要钱在街上租了两间铺子,说是租给谭佩玉做小买卖的,实则不然,他是租来转手租赁出去的。
贤人出没,追随者不计其数,他相信只要谭盛礼在,平安街会日益热闹起来的,这不,乡试放榜,就有不少生意人在街上闲逛打听铺子的价格了,谭振业和徐冬山道,“你看棺材铺的位置怎么样?”
棺材铺是年前搬来的,生意马马虎虎,徐冬山迟疑,“你想买?”
谭振业摇头,“走吧,我们先问问再说。”
谭振兴完全听不懂两人在聊什么,只看徐冬山收拾好工具,回屋换了身干净清爽的衣衫,余光撇过他时,眉间有忧色,“被谭叔知道,你恐怕吃不了兜着走。”
谭振业无所谓的耸耸肩,谭盛礼想撑起门户,有的事必须有人做。他不认为自己做错了。
“走吧,我尽量帮你。”
两人说着往前走,完全不管原地的谭振兴,谭振兴:“……”
“你们要不要和我说说什么事,如果要挨打的话我就不掺和了……”后边的话没说完,谭振业退后两步,搂住了谭振兴胳膊,“大哥,你是谭家长子,这件事干系重大,不能没有你。”
谭振兴顿觉责任重大,凝重道,“到底什么事啊?”犹记得上次谭振业说他是长子,委实挨得不轻呢。
“去了就知道。”
徐冬山天天会去书铺,又是土生土长的城里人,来往打听的人都了解些,谭振兴跟着他们,看谭振业去了书铺,出来时换了身装扮,玄色长袍,眉眼冷峻,瞧着像变了个人,谭振兴疑惑,“三弟?”
“走吧。”谭振业走向谭振兴,低低交代了几句,谭振兴听得腿软,谭振业和他说什么?要去见生意人,把租的铺子转手租出去……
在谭盛礼眼皮子底下还敢肆意妄为,谭振兴腿软,后悔没去鹿鸣宴,他要去鹿鸣宴哪会栽进坑里啊,他劝谭振业,“三弟,你想好了,被父亲知道,恐怕会打得你下不来床的。”
“咱们不说,父亲不会知道的。”
道理是这样,可谭振兴对自己没信心,他艰难的咽了咽干涩的喉咙,问旁边徐冬山,“你纵着他,不怕日后挨打?”
徐冬山笑得温和,“不纵着还能怎样?”
哎,无尽的心酸啊,谭振兴叹气,罢了罢了,姐夫都纵着了,他作为兄长不能落后啊,他向谭振业保证,“我尽量吧。”
他们先去找的布庄,绵州有四大布庄,在最繁华的街上,谭振业年纪虽小,但仪表堂堂,身边又跟着个高大魁梧的壮汉和秀气书生(账房先生),和大户人家的少爷没什么两样。
纵使面孔陌生,掌柜的亦不敢怠慢,毕恭毕敬地上前行礼,“不知公子此来何事。”
谭振业斜眼,伏低状的谭振兴上前,彬彬有礼地拱手道,“此来找你们东家商量点事。”
照谭振业的原话,他要说‘我家少爷有生意和你们东家谈’,但直觉告诉他,这句话会为自己惹来杀身之祸的,别看谭盛礼现在不在,耳朵灵着呢,传到谭盛礼耳朵里,谭振业被揍得下不来床,他也不会好到哪儿去,所以,他没有按照谭振业吩咐的说。
能好好活着不好吗?为什么非得往谭盛礼木棍下撞!为自己留线生机不会错的。
掌柜的皱眉,但看谭振业气宇轩昂,眼神却极为冷淡,与平日来的公子哥截然不同,看着就不是好惹的猪,他愈发恭敬,“不知这位公子怎么称呼……”
“谭!”谭振兴捂着嘴,刻意压低了声音。
掌柜也算见多识广,自认没听说城里大户人家有姓谭的,然而谭振业气势凌人,他不敢小觑,直言,“东家不在铺子,不知公子所来何事。”
“自是……的事……”谭振兴嘴瓢,生意两字直接跳过。
掌柜:“……”什么事?他怎么什么都没听到?
第75章
掌柜又问了遍,谭振兴歪着嘴,含糊不清又说了遍,掌故疑自己耳背,弯着腰,特意将耳朵贴过去,谁知谭振兴闭上嘴不吭气了。
掌柜:“……”
旁边的徐冬山看不下去,板着脸,阴沉道,“生意上的事。”
徐冬山生得壮硕,浑厚的嗓音犹如大石落地般敲在人心头,掌柜俯首,讨好地笑着,“小的这就差人请东家去,还请公子去内室喝口茶……”
谭振业抬了抬眼皮,掌柜会意,低眉顺目领着人去内室,泡了壶好茶候着。
被掌柜极尽谄媚的态度惊得瞪圆了眼,谭振兴不敢相信沉默不言的谭振业在外能这般唬人,他眨也不眨的望着谭振业,再次从头探究地凝视他,聚精会神,比背书还专注,大有要把谭振业刻在脑海里的架势,而谭振业不动声色地端着茶杯,脸上无波无澜,极为沉着稳重。
拌老虎吃猪,谭振兴脑子里闪过这个念头来。如果被谭盛礼看到,不打得他浑身青紫啊。
谭振业好像完全不怕,果然出身牛犊不怕虎,换作他,借他十万个胆子他也不敢。
不说谭振兴崇拜得五体投地,日后出去应酬总想起谭振业今日这番表现,而那边,谭盛礼带着谭振学和谭生隐到了清河边的鹿鸣馆,此馆专为鹿鸣宴而建,几门的石壁刻着《诗经—小雅》的首篇,呦呦鹿鸣,食野之苹,我有嘉宾,鼓瑟吹笙……我有旨酒,以燕乐嘉宾之心。
影壁前站着几个身形瘦弱的读书人,正摇头晃脑的诵读着,听到身后有脚步声,纷纷转身,见谭盛礼衣衫朴素,却如清风朗月,儒雅隽逸,不由得拱手作揖,“见过谭老爷。”
“同为新科举人,怎么敢以老爷自居,诸位唤在下名即可。”谭盛礼见礼,其他人却是不敢。近日谭盛礼拒绝韩山长的事传遍了,以书院学生为首,无不唾弃谭盛礼骄傲狂妄,仗着有几分才学就不把人放在眼里,他们若在,必不会给谭盛礼好脸色,但在此的都是举人,再心有不屑,面上也不会露出分毫,和和气气的与谭盛礼打招呼。
毕竟,谭盛礼在解元前已经是小三元,将来夺得大三元也不可知,他们自然不会和谭盛礼过不去,不仅不会不过去,还得谦虚地供着。
虽说读书人不以年纪论高低,举人没有高低之分,但谭盛礼不同,他是帝师后人,学识渊博,品德俱佳,加上巴西郡的读书人非常敬重他,连带着他们也露出敬畏之心来,且不知为何,看着面前这位温润如玉的谭老爷,始终无法将其与绵州书院学生嘴里‘目中无人’的人联系起来。
三人成虎,许是其中有什么误会也说定。
简单的客套寒暄后,谭盛礼他们绕过影壁,进了庭院,庭院不大,围有假山水榭,水榭种有青竹,竹叶翠绿,八角飞檐的亭子掩映期间,间或听到亭子里传来诵读声,来不及细听,被侧面的说话声打断了。
“谭老爷。”
谭盛礼侧目,来人穿着身菊纹缠枝的直缀,年纪比他小几岁,身侧跟着个面若冠玉的少年郎,谭盛礼礼貌地见礼。
“鄙人姓江,这是犬子,今日与我同场,奈何身子骨弱,最后两场答得不好。”江仁乃江举人次子,其子江同是今年解元的热门人选,哪晓得运气不好,进场后染了风寒,连举人都没考上,不过有江举人悉心教导,江同迟早会中,更不用说江同年纪小,机会多的是了。
江仁这般说,是为儿子解释落榜的原因,维护他父亲的名声。
周围人听着,俱柔声安慰,谭盛礼亦如是,“养好身体要紧。”
江仁眼神慈祥地扫过儿子,“是啊,他祖父也和他这么说,偏这孩子认死理,觉得错过父子共举的佳话,整天闷在屋里看书,我要不带他出门,没准又把自己关在房间里温习功课了,哎。”江仁兀自说话,视线轻飘飘地掠过谭盛礼身侧的两名少年,“这就是两位公子?”
谭盛礼为其介绍,“这是犬子,这是我族里的侄子。”
江仁调转视线,看向谭生隐,“绵州少有这个岁数的举人,你年纪小,前途不可限量啊。”
谭生隐礼拱手,“是辰清叔教得好。”他这话不是谦虚,若无谭盛礼教导,他就算能过县试,去年的府试也过不了,经史易求良师难得,他有今天,都是谭盛礼的功劳。
“是个谦虚的。”江仁淡淡说了句,却是不和他聊了,叫着身侧儿子,和其他读书人聊了起来。
鹿鸣宴是由巡抚大人主持的,有头有脸的大人们都在,尽管关于谭家的流言甚嚣尘上,但不妨碍几位大人对他感兴趣,巡抚姓杨,年龄和谭盛礼差不多,读到那篇文章,百感交集,此时见着真人,自是激动非常,不由得暗暗端详着谭盛礼。
官场沉浮,在他来看,没有阅历的人写不出那番发人深省的话,别说阅卷官看得湿了眼,便是他都感触极深,为官者,一怕朝局不稳国家动荡,二怕奸人蓄意陷害,三怕百姓不满,四怕子孙骄纵不成器,在谭盛礼的文章里,将其表达得淋漓尽致,然而文里通篇不仅有悲凉伤感,还有无尽的期许。
字字珠玑,巡抚大人闭着眼都能描绘那副国泰民安的盛世场景,他纳闷谭盛礼经历过什么,才有会如此感受。
其他大人亦有同样的纳闷。
谭盛礼徐徐道,“祖宗死前留有叮嘱,儿子屡考不中,学生心生感慨罢了。”
谭家几位公子的事都在读书人圈子里传遍了,巡抚大人也听说了些,问起他小儿子的事,谭盛礼如实道,“少年冲动,行事不计后果,栽过跟头就吸取教训了。”
回答言简意赅,不说前因,只论结果,如他的文章,没有多于赘述,巡抚大人对其又生出几分好感来,转而又问他为什么不去绵州书院坐馆,以他的才学,定会教出几个进士来,桃李满天下皆为其门生是何等壮观场面啊,不憧憬吗?
巡抚大人都想过,日后告老还乡办个私塾,收的学生不用多,有两个出息就行,这样纵使离开官场,亦有他的故事在。读谭盛礼文章不是没有抱负的人,怎么会放弃这大好的机会?
谭盛礼拱手,“师者,人之模范也,学生虽有几分薄学,育子却有损,无颜为师也。”这话他对韩山长说过,不过韩山长以为自己在戏弄他,兴师动众地再次上门邀请,尽管盛情难却,奈何他无心为师,他又道,“然而,若有人邀学生探讨学问,学生仍会喜不自胜。”
态度诚恳,巡抚大人赞赏道,“能言此者何为德不善乎,不过汝欲高而已。”新科案首,谦逊有礼,能说出这番话的人怎么会品德不好,只是要求高而已。
短短几句话,巡抚大人却觉得谭盛礼品德和巴西郡读书人说的没有出入,而坊间流言,人云亦云有失偏颇,真正接触了解过谭盛礼再做评价的人又有多少呢?
“今年案首,汝当之无愧啊。”巡抚大人赞叹。
“巡抚大人谬赞了。”谭盛礼拱手。
鹿鸣宴上,吟诗作对是最热闹最有名的环节,因为会评出好的文章和诗文传出去,让其他读书人见识新科举人的实力,以证这届乡试的公平公正,没有任何徇私舞弊的行为,然而看到谭盛礼后,巡抚大人做主取消了这个环节,有谭盛礼这般渊博之士,往年的规矩对其是种侮辱。
再者,他和谭盛礼聊及读书心得,竟发现谭盛礼学识在他之上,自己常读不惑的地方,经谭盛礼解释后豁然开朗。包括其他几位大人的困惑,谭盛礼能尽数解答,何不令人心惊。要知道,几位大人读的书类不同,困惑亦不同,但谭盛礼触类旁通,且门门精通,简直令人叹为观止,他们恨不得和谭盛礼寸步不离秉烛长谈,哪有功夫搭理其他人。
为官者,最忌喜怒形于色,而在谭盛礼面前,他们仿佛嗷嗷待脯的孩童,寸步不离地依偎在谭盛礼身侧。
谭振学和谭生隐在旁边端茶倒水,期间,巴西郡的两个举人请他们出去赏花,因着是熟人,两人不好拒绝,放下茶壶,和旁边站着的侍从打了声招呼,轻手轻脚地走了出去。
巴西郡的另外两位举人都曾请谭盛礼指导过文章诗文和算学,今时鹿鸣宴上碰到,秦向阳再次道谢,万分感激,谭振学道,“秦兄严重了,家父常说,你们能请他看文章是看得起他,科举靠的是你们自己勤学苦读,与他关系不大。”
或许谭盛礼为他们拨开了云雾,但追根究底,是他们自己的努力造就了今天。
秦向阳道,“谭老爷谦虚了。”
鹿鸣宴交友,多是以郡划分,同郡的举人们抱团和其他郡的举人交流攀谈,秦向阳他们两人,瞧着势单力薄,秦向阳大方解释道,“不怕振学公子笑话,我们是不知加入其他人的聊天里才请二位出来的。”谭家在乡试大放异彩,虽然为巴西郡打响名号,他们和人寒暄时,总觉得心虚气短,有谭振学在,两人自信得多。
“秦兄太过妄自菲薄,能中举,怎会没有真才实学……”
穿过拱门,院子里的花儿开得正艳,尽管巡抚大人取消了吟诗作对的环节,但众人兴致勃勃,自行组了这个局。不好搅了他们雅兴,谭振学欲转身离去,却被江家父子叫住了,“谭家公子既是来了哪有离去的道理,我们以花为题作诗刚刚开始呢,都来吧。”
谭振学虽迟钝,也感受得到江家父子不喜欢自己,而事已至此,掉头离去不太妥当,他顿了顿,问秦向阳,“秦兄以为如何?”
“咱们去凑凑热闹吧。”
园里姹紫嫣红的花,桃花最灿烂,江仁年长,他出了道以‘桃花’为题的诗,但诗里不得有桃和花的字眼,咏花却无花,和乡试的题有异曲同工之妙,江仁让谭振学先来,谭振学拱手推辞,“先来后到,我等刚来,不好打断诸位节奏,江兄先来罢。”
同场举人,以年龄论长并无不妥,谁知江同也在,平白矮了辈分,脸上尤为不快。
谭振学也注意到了,正欲解释两句,就听江同道,“不若我来为大家抛砖引玉吧。”他风度翩翩地走向院里桃树,掐了朵桃花,捻在指尖慢慢踱步,好像在思考。
见状,自是无人反对。
谭家人在诗文方面极有天赋,便是谭振兴,他最引以为傲的都是作诗,何况谭振学了。江同吟诵了首《春桃》,问谭振学此诗如何,眉眼张扬,分明有挑衅之意。
第76章
江举人嫡孙绝非浪得虚名,此诗无论从韵律还是意境来看,都不失为一首好诗,见众人望着自己,谭振学拱手,“好诗。”
得他赞赏,江同眉梢难掩得意,虽这次落榜,但无人敢小瞧了他去,江家错失父子共同中举的喜事,但仍是才名远扬的江家,他扔了桃花,意气风发地站到江仁身后,父子两俱面容清冷,神色倨傲,像极了江举人,在场见过江举人的无不开口称赞此诗有魏晋陶潜风,尤其最后那句堪称点睛之笔,即兴的诗能有达到这种境界,精雕细琢后只会更上层楼。
江家,他日同门四进士不是没有希望,说起来,倒是和谭家极为相似,众人偷偷观察谭振学,却看谭振学不知何时退到了后边,静静听着,淡然从容,和他们格格不入。
只可远观不可亵玩,不知为何,这句诗短暂的闪过众人脑海,然而迅速被其他人的声音带走了思绪,江家在绵州颇有名望,众学生无不以拜入江举人门下为荣,谭家自命清高,极少露面,不喜和他们交谈无可厚非,想到此,众人愈发恭维江仁父子。
望着他们阿谀奉承江家父子的嘴脸,谭生隐有点怀念谭振兴了,如果谭振兴在这,定是对此嗤之以鼻的,且会扯着他衣服,鄙视出声,“听到没,听到没,就这样的诗还有脸拿出来见人呢,不知道私底准备了多久,好意思吹嘘自己是即兴?他这辈子怕是没见过即兴的诗吧……”
鹿鸣宴吟诗作对是习俗,人人来之前都会挑几首自己生平最得意的诗备着,不亚于备战科考,江同父子摆明了有备而来,且明显冲着谭家,见惯了谭振兴嘴碎直肠子,再看江同,谭生隐无端不喜欢这个人,想起出门前谭盛礼叮嘱他们的话,多看多听少说少论。
江家和谭家,在为人处事方面,真的南辕北辙,天差地别,他凑到谭振学耳朵边,小声耳语两句,谭振学蹙眉,轻轻摇头。
接着,又有几个人出面吟诗,但都没能超越江同,见状,江同脊背挺得更直了,轮到谭振学和谭生隐时,行众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两人身上,谭振学低头思索,做了首中规中矩的诗,谭生隐亦如是,末了,周围静了瞬,看大家有扫兴之意,谭振学拱手道别先离开了。
秦向阳他们跟随两人而去,走出院子,后边传来小声的议论,秦向阳不解,“谭公子何不全力以赴?”以谭振学的才学,即兴成诗也能压过江同,何须故意藏拙?在郡城时,他和谭振学探讨过学问,谭振学功课扎实,各门功课俱属翘楚,他若想,肯定能赢过江家父子轻而易举,怎么会给人留下话柄。
“秦兄当我不想多生事端罢。”谭振学摇摇头,不愿多说。
而望了眼院里相谈甚欢的众人的谭生隐却是明白,谭振学纯粹不想出风头罢了,若在鹿鸣宴上,他们定拿出看家本事,而这明摆着为某人精心組的局,谭振学如果出尽风头定会遭人记恨,换了谭振兴自是毫不在意的大展拳脚,以碾压众人为目标,谭振学不同,他谦让识趣,从来不和人起争执。
想到江家处事作风,秦向阳愈发敬佩谭家家风了,想想也是,谭家人真要斤斤计较,就不会任由他人抹黑谭家名声而不辩解了,秦向阳道,“城里谣言多,不知振学公子作何打算?”
外人所道不为事实,谭家从不出面澄清,以那些人的为人,谭振学不如江同的事儿恐怕要不了多久就会传开。
“多谢秦兄关心。”谭振学道,“父亲常说,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时间久了,外人会明白我们是怎样的人。”
秦向阳佩服其胸襟,换了他,他是做不到的。
谭盛礼和几位大人也相谈甚欢,傍晚离去时,巡抚大人亲自送其至门外,其他人纷纷侧目,要知道,巡抚大人出身文人众多的江南,眼光颇高,据众人所知,他生平还是头次依依不舍地送新科举人出门。事情传得快,不到半个时辰,城里读书人就知道鹿鸣宴上,谭盛礼受巡抚大人亲睐的事。
书铺有乡试新科举人的考卷卖,纵观所有考卷,谭盛礼无疑是最好的,无论是经义策论还是明算,都遥遥领先其他人很多,巡抚大人爱贤,他有资格得巡抚大人厚待。
就在人们津津乐道的时候,谈完生意的谭振兴他们也离开了布庄,兜着‘骗’的钱准备家去,一天过去,他们共见了四位布庄东家,从四个‘冤大头’里挑了个最冤大头的人,挣了上百两银钱,兜着钱,谭振兴整颗心扑通扑通跳个不停,那种背着谭盛礼做坏事的紧张感太强烈了,他都不敢挺起胸膛走路,而且街上人多,他担心小偷瞄上他,双手捂着衣兜,眼神警惕地望着周围,谁要看他两眼,他立即跳到徐冬山身后藏起来。
遮遮掩掩的模样任谁看了都觉得有鬼,谭振业道,“大哥,昂首挺胸好好走,你这副模样,回到家父亲问两句你就不打自招了。”
别看谭振兴经常挨打,他做不得坏事,做了坏事就心虚不敢见人,谭盛礼问两句他就全招了,谭振业今天带他出门,就是有意训练他的,不把谭振兴拉到同个阵营,被他察觉到猫腻,转身就去谭盛礼面前告状,他的下场更惨。
谭振兴捂着鼓鼓的胸口,咧嘴笑成了花,“我这不是担心被小偷惦记上吗?”
时至今日,他算见识到谭振业的厉害之处了,不得不承认,有谭振业在,谭家不会没落的,凭他坑蒙拐骗的本领就能撑起门户来。明明把租来的铺子转租出去而已,被谭振业美化得好像在卖风水宝地,几大布庄抢着要,极为热络,换他都不知道怎么拒绝人,谭振业处理得特别好,不讲情面,只看价钱,价高者得,简直不能再皆大欢喜了。
迎面走来几个读书人,谭振兴捂脸,四下瞅了瞅,小声道,“三弟,被父亲逮到怎么办啊?”
这次的事和卖宅子没什么分别,谭振业卖宅子着重强调风水,这次租铺子强调商机,说什么日后平安街繁华,铺子价格水涨船高,价钱翻倍都不见得能租到,吹嘘得天花乱坠跟真的似的,那些人也是傻,平安街冷冷清清的,别说繁华,宅子都卖不出去,做生意就等着亏钱吧。
“你不说,父亲不会发现的。”谭振业笃定。
谭振兴腿软,瞒着谭盛礼后果更惨,谭振兴紧了紧胸口衣衫,“这钱不给父亲吗?”
“给长姐吧。”谭振业道,“长姐掌家,父亲把家里的钱财也给长姐管着的。”
谭振兴面露愁色,“不太好吧。”哎,明明有钱了,却不敢光明正大的拿出来,谭振兴心里复杂难言,“不若还是和父亲实话实说吧,大不了挨打,忍忍就过去了。”
他总觉得瞒着不合适。
“大哥不怕痛?”谭振业愕然道。毕竟每次哭得最大声的就是谭振兴了。
“怕自然是怕的,可我觉得瞒着更不好。”谭盛礼正直,从不做投机取巧的事,日后如果从旁人嘴里听到事情真相,谭盛礼该何等失望啊,孜孜不倦的教诲换来欺瞒,换作他,他也会失望的,谭振兴道,“还是告诉父亲吧。”
望着这样的谭振兴,谭振业感到陌生,他以为谭振兴害怕挨打,能瞒着绝不会坦白的,竟是自己不够了解他,谭振业沉眉,“不能说,说了咱们今天的身份会被拆穿,城里本就有许多不好听的话,加上这件事,众人只会添油加醋的抹黑咱们,你忍心看到父亲被人指指点点?”
要不好也是他们不好,和谭盛礼没关系。
谭振兴想想,叹气,“好,我不说。”
日落西山,天边云霞红扑扑的,谭振业侧目看向徐冬山,“冬山兄,能否再为我引荐几个铺子的主人家?”
徐冬山皱眉,他知道谭盛礼为人,尝到甜头还不收手,继续做下去,早晚会被谭盛礼发现,他纳闷,“你不怕?”
“不怕。”谭振业回答得干脆,谭振兴双腿又是一颤。
想不到家里有个不怕死的,谭振兴决定以后少和谭振业凑堆,他可不想一而再再而三的被其连累,他悄悄往边上挪了两步,试图拉开自己和谭振业的距离,“三弟啊,大哥这人你是知道的,没啥大出息,你就放过我吧。”
谭振业:“……”
经过书铺,许多读书人蜂拥涌向书铺,吓得谭振兴把胸口捂得更紧了,躲去徐冬山身后,不安地望着周围,听说书铺有鹿鸣宴上优秀的诗文卖,他鄙夷不已,就那些沽名钓誉的诗也好拿出来卖,书铺也是脸大,转而想想谭盛礼他们也在其中,谭振兴敛去嘲讽的目光,问谭振业,“想不想买父亲他们的诗?”
谭振业不答,谭振兴会意,“父亲的诗何须买,回家问问不就行了?”也是兜里有钱心头烧得慌,若是以前,他是想都不敢想的,谭振兴不再提这件事,走过书铺,却听到声轻嗤,别问他为什么耳力好,他就是听到了。
有人质疑谭振学的才学。
“就这作诗的水平还排名第四呢,连江小公子都不如。”
谭振兴:“……”江小公子是谁?很厉害吗?他二弟的诗比举人老爷还好,绝对物超所值,竟有人敢质疑他?谭振兴挺起胸膛,呲牙咧嘴活动活动了腮帮子,欲回头和那人理论,谭振业拉住他,“时候不早了,赶紧回去吧。”他身上的衣服是问徐冬山借的,借来改小成他穿的尺寸,如果被谭盛礼看到,那就真的自己找死了。
“听到没,你听到没,他们编排二弟呢。”谭振兴指着后边读书人,谭振业掰回他身体,沉吟道,“听到了,嘴巴长在他们脸上,他们想说什么咱管不着,你这会冲上去和他争吵,除了丢脸没有任何好处,回家再说。”
不顾谭振兴意愿,拽着他急急往前走。
谭振兴拉着脸,走出去老远还不忘回眸瞪质疑谭振学的人,怎么说谭振学也是个举人,哪能任由他们欺负,谭振业未免太好说话了点。
照谭振业的打算,今日还想拜访两个铺子的主人,趁着平安街还冷清,再租几个铺子,过些时候租出去,赚差价就行了,然而书铺那件事让他改变了主意,他回到书铺,换上自己的衣衫,问徐冬山明后两天有没有空,徐冬山不答反问,“你看上哪几个铺子了?”
谭振业沿街指着右手边的两个铺子,徐冬山解释,“那以前是茶楼,后来生意不好做,改行卖首饰,谁知不景气,又弄成酒楼,最后直接关门了。”
共两层楼,门窗关着,谭振业记忆里,他们搬来此处就没开过门,约莫是大户人家的铺子,不差钱,不急着转手卖,“冬山兄认识吗?”
“认识。”徐冬山问,“你想租还是买。”
以谭振业手里的银钱,买是没问题的,谁都知道平安街的铺子卖不起价,当年多少人急于出手,低价都给卖了。
“租吧。”嗅觉敏锐的商家早已闻到了商机,尤其是有经验的大户人家,更是深谙里边门道,谭振业这会儿提出买,他们派人稍微留意就知道有商机,到时候连租都不会租给自己,与其那样,不如先租,等攒了钱再买不迟。
徐冬山垂眸注视着他良久,思索道,“你若想买,我能从中牵线。”
“不了。”一口吃不成胖子,谭振业不着急。
徐冬山问他,“想租多久?”
“五年吧,租金贵点无所谓,能租到手就成。”租铺子时会签租赁条约,以防日后有人不认账,可以去衙门公证,不过得花钱,寻常商铺少有租赁铺子去衙门公证的,谭振业不同,他靠转租牟利,宁肯花钱去衙门公证也好过将来起事端,他问徐冬山,“这两日能处理好吗?”
过了这两日,有生意人看到平安街的商机,会争先恐后的涌来,到时恐怕就没他的份儿了。
“你想要,今天就成。”徐冬山爽快道。
谭振业皱眉,此时天色已晚,衙门已经下衙了,哪儿来得及去公证,他想起什么,略微诧异道,“那个铺子不会是你的吧?”
结亲前,谭振业问很多人打听过徐冬山,老人们称赞谁都喜欢讲故事,从徐冬山祖父到父亲,就没邻里不知道的事,而提到徐冬山,众人印象最深的就是书铺,老夫子死后其子卖给徐冬山的,以徐冬山的为人,能买书铺难保不会买其他。
见徐冬山点头,谭振业错愕。
“那就算了。”徐冬山作为铺子主人,他不好从中赚钱,又选了两个铺子,徐冬山仍然说能办妥,谭振业拧眉,“那也是你的?”
徐冬山抿唇笑了。
谭振业:“……”
于是他又看了几个铺子,没有任何意外,都是徐冬山的,也就说徐冬山在这条街有十几个铺子,谭振业:“……”
长姐到底嫁给了什么人?
旁边谭振兴得知徐冬山铺子这么多,不禁想到自己对徐冬山帮邻里挑水的事,那时他就说过,他如果腰缠万贯,他也挑水不要钱,没想到是真的,徐冬山真的腰缠万贯。
“呜呜呜……”谭振兴抹泪,“呜呜呜,长姐总算苦尽甘来了。”
谭振业却不如之前欢喜,他目光炯炯地望着徐冬山,眼神陡然凌厉许多,“你守着平安街不肯搬走就是因为铺子的缘故?”
商人重利,他姑婆嫁给商人,最后落得自尽的下场,谭振业不愿谭佩玉走姑婆的老路。
注意到他态度有变,徐冬山面色凝重起来,“小公子此为何意?”
“徐冬山,你待邻里如亲人,我不禁好奇,你又能如何待我长姐,若待她和邻里无异,何不做个邻里?”谭振业脸色微冷。
徐冬山凝眸,目光变得晦暗不明,谭振业叫着谭振兴回去了,提醒道,“你若是个铁匠,书铺老板,父亲自是能欣赏你,如果你是等待东山再起的商人,父亲恐怕得重新评估你了。”
有姑婆的事儿为例,谭盛礼极其不待见商人,以往提到商人,皆咬牙切齿怒不可遏,如今虽有改善,恐怕亦不会好到哪儿去,谭家能走到今天,全靠从商人那得来的聘礼,而那聘礼,是谭家姑娘用命换来的,想到谭佩玉可能嫁给这样的商人,谭振业心情跌到谷底。
而喜极而泣的谭振兴不明白发生什么事,好好的怎么说翻脸就翻脸了,但看谭振业冷着脸,紧紧抿着唇,他也不敢问,悄悄朝徐冬山挥手,老实说,他蛮喜欢徐冬山做他姐夫的,人长得好看,还有钱,由此来看,还是父亲眼光好啊。
谭盛礼他们已经回来了,谭盛礼回屋守着乞儿练字写功课,谭振学和谭生隐在书房读书,看两人手拉着手进门,谭振业脸上阴云密布,谭振兴脸上泪痕未干,两人不知发生了什么事,问谭振兴,“你们去哪儿了?大嫂说你们整天不在家。”
看到谭振学,谭振兴就想起街上读书人的评价,问谭振学,“你们在鹿鸣宴上作诗了?快念念你写的诗……”
“怎么了?”谭振学不明所以。
谭振兴噼里啪啦就把书铺卖诗,读书人看后挖苦他们徒有虚名的事说了,说起来谭振兴就愤愤不平,他们家哪个不比举人好啊,就举人那些乱七八糟的文章和诗册都有人夸好,怎么到谭振学这就批评起来了,想想就怄气。
倒是谭振学,他满脸不在乎,“外人如何评价并不重要。”
“怎么就不重要了?你是没看到那些人的嘴脸,要不是不合时宜,我非上门和他们比比不可,连个举人都不是也敢点评你的文章,也不怕走路闪着腰了。”
谭振学;“……”幸亏谭振兴没去鹿鸣宴,否则不知会掀起怎样的风浪来,谭振学安慰他,“咱们作诗不是跟人攀比,用不着太计较得失,你还没说今天你们去哪儿了。”
谭振兴扭捏起来,“我们能去哪儿啊,你们不在,我就和三弟去街上转去了,中午在外边下馆子。”
“你眼神不闪躲我没准就信了,大哥,你这么和父亲说,父亲会信吗?”谭振学是诈他的,谭盛礼确实问他们的行踪,但谭佩珠为其打掩护,说去徐冬山家了,谭盛礼没有多问,谭振学之所以诈谭振兴,就是想试试他反应,果不其然,以谭振兴的段数,要瞒过谭盛礼是不可能的,他担忧地看了眼闷头不语的谭振业……
出门办事自己一个人也比带着个拖油瓶强,踹门的事还不够深刻吗?
他没说,但谭振兴从他眼里感觉到了对自己的嫌弃,他端着兄长的架子道,“二弟,什么时候起你也学坏了啊,套我的话,信不信我去父亲面前告状,要他揍你啊。”
父亲重礼数,所谓长兄如父,他是谭家长子,几个弟弟就必须敬重他,谭振学此举,分明不敬重他,被谭盛礼知道肯定得揍他。
谭振学叹气,“大哥,你还是想想怎么瞒天过海吧。”连他都瞒不了,怎么瞒过父亲的火眼金睛啊。
谭振兴:“……”他真的很差劲吗?
以免露出马脚,谭盛礼来时谭振兴专心读书分散自己注意力,好在谭盛礼没有追问他们白天做什么去了,给他们布置完功课,问了两句作诗的事。
诗是在鹿鸣宴上作的,却是由江家人组的局,以为江仁是为落榜的儿子攒名声,不知怎么会落到书铺去,书铺还短时间内就装订成册卖钱,他隐隐觉得被人利用了,但那会人多,完全不知道被谁泄露给书铺的,忐忑不安的问谭盛礼,“父亲,我是不是表现不好给谭家丢脸了?”
作诗前,谭生隐偷偷问过他,谭振学觉得收敛锋芒为好。
“谭家的脸面不在乎诗的高低。”谭盛礼道,“君子成人之美不成人之恶,你做得很好。”
谭振学松了口气。
“二弟,你说说你的诗。”谭振兴不信谭振学的诗如其他人说的差劲,他补充道,“把那位江小公子的诗也念来我听听。”
谭盛礼:“……”刚刚他说的那句是白说了?
注意到自家父亲的眼神略微冷淡,谭振兴悻悻道,“我问问而已,对了父亲,你说到底谁把众人的诗泄露给书铺卖钱的啊。”谭振学自己写的诗,半文银钱都没看到,竟被书铺赚了,果然是无奸不商啊……想到这,他斜着眼,拿余光偷偷瞄边上泰然自若的谭振业,无法想象谭盛礼得知真相会怎样……
哎哟,他的后背,屁股,手掌,好像都在痛似的。
谁泄露给书院的谭盛礼也不知,还是翌日李逵上门拜访说起江家父子,谭盛礼才知道和江家父子有关。
李逵话说得委婉,江家父子告诉书铺意在传承鹿鸣宴风俗,让众读书人品品新科举人的诗,感受其文采,以此为基准潜心研读,若能开窍,也算众举人的功德。言语间,李逵很是赞赏江家父子的为人,谭盛礼听着不做评价。
“谭老爷,你天天在家怕是不知,你的文章和诗在读书人间流传甚广,提到你的名字,人们张口就能诵读你的文章呢……”李逵今日上门是为书铺做说客的,书铺希望谭盛礼能放些文章和诗册去云尖书铺卖,书铺给他分成,城里的几位举人老爷都是这么做的。
他没有夸大事实,谭盛礼的文章和诗特别受欢迎,读书人自发的背诵,而不是为了讨好几位举人故意买他们的诗和文章背,就为了在诗会或文会上借机和举人老爷攀攀关系。
几十年来,只有谭盛礼打破了这种局面。可见,读书人是真钦佩其学识。
这也是云尖书铺看上谭盛礼的原因。
李逵又道,“其文与诗能令人受益,变人之思也,如此之人,宜多文与世人看……”李逵想起考棚外那日的事,借衣服的读书人就是受了谭盛礼教诲才出手帮人的,仁德之人光芒万丈,温暖周围人的同时,会让周围人传递这份温暖,谭盛礼有这样的力量。
这就是所谓的达者兼济天下吧。
“劳烦你跑这趟了,谭某从来没想过这件事,我观书铺藏书不少,文章和诗册更是数不胜数,不差谭某的。”谭盛礼仍是彬彬有礼的模样,李逵却觉得谭盛礼待自己的态度冷淡许多,究竟哪儿冷淡他也说不上来,观谭盛礼眉眼,温和如初,态度亦和从前相同,然而他就是感觉到了。
李逵眉头拧成了川字,“谭老爷可是有什么顾忌?”书铺掌柜说,谭盛礼觉得分成少的话,能多给些钱,只要他答应即可。
“没什么。”谭盛礼惜字如金,不肯多言。
倒是旁边的谭振兴跃跃欲试的极为兴奋,添茶时频频冲李逵眨眼睛,就差没把那句‘问我啊问我啊’说出来了,谭盛礼不愿意他愿意啊,他的文章和诗册多的是,从惠明村到绵州,全部在书房堆着呢,就为了哪天能派上用场。
然而,任他眨得眼角抽筋,李逵都不搭理他,心思都在谭盛礼身上,“谭老爷仁爱宽厚,把文章寄在书铺卖,他们看有所得,不亚于请你指教,不好吗?”
要知道,谭盛礼闭门不出,放弃去书院教书,却在家里给人看文章,走出去不好吗?
谭盛礼笑笑,仍不多言。
不是他瞧不起李逵,李逵若以读书人的身份来,他定据实告知,但他以书铺的名义来,更看重利益,谭盛礼自会有所保留。
苦劝无效,李逵不得不起身离开,走到院子里时,回眸看,谭盛礼还坐在椅子上,手里端着茶杯,静静地品着,茶很苦,他闻着就觉得苦涩,给面子的尝了口就不喝了,谭盛礼却喜欢非常,他问身旁的谭振兴,“谭老爷近日是否有什么烦心事?”
总觉得谭盛礼情绪不佳。
谭振兴摇头,“不啊,父亲向来如此,倒是我有件烦心事呢……”
“是吗?”李逵低低反问了句,抬脚走了。
谭振兴:“……”怎么也不问问他啊,他的烦心事就不是事吗?李逵这人也太不会做人了吧!难怪父亲不答应他,定是看清楚了他为人,哼……
不问就不问,他的文章和诗又不是卖不出去,真以为除了云尖书铺就没其他书铺了?他姐夫就有书铺的好吗?
是啊,谭振兴拍头,怎么就忘记徐冬山的书铺了,他要卖文章和诗册也是放到徐冬山的书铺卖啊。
哇哦,他好像想到什么了不起的大事,嗖的冲进了堂屋,“父亲,父亲……”
第77章
绵州各书铺收录谭盛礼的文章诗文乃科举考试的考卷,却无其他,照李逵的说法,若能求得谭盛礼佳作,不得视若珍宝啊?
他心思动了动,和谭盛礼商量,“父亲,李秀才的话不无道理,每览昔人兴感之由若合一契,未尝不临文嗟悼,你的文章若能引得更多人共鸣,修身养性知羞耻荣辱,不失为一件好事啊……”绵州学风不好,谭盛礼虽不言语,却多有哀叹,如果能凭文章纠正绵州的歪风邪气,比教书育人更担得起老师的美名。
谭盛礼杯里的茶见了底,谭振兴弯腰替其斟满,小心翼翼地观察着他神色,看他不曾露出反感厌恶,心知他在思索,静静地候在旁边。
良久,听得谭盛礼长叹了声,“你找冬山来说说罢。”
“好呐。”谭振兴狂喜,如离弦的箭冲了出去,懒得走路,索性站在院门口冲巷子里喊,“徐冬山,徐冬山,父亲找你有事。”
喊了几声,巷子里的打铁声没了,徐冬山穿着身长衫过来,见他低眉敛目,步伐略微沉重,不见平日的威风,谭振兴小步跑过去,嘿嘿笑着,“难道你也遇到烦心事了?”那今天还真是个特别的日子呢,谭振兴抵了抵他硬邦邦的胳膊,安慰,“别愁眉不展的了,有什么事说出来,我帮你想想办法。”
谭家人的聪明是普通人比不上的,徐冬山遇到自己,真是祖坟冒青烟了。
“无事。”徐冬山抿唇笑笑,笑意却不达眼底,谭振兴不信,但也不好多问,催他,“快些吧,父亲等着呢。”
谭家院子堆着几根木头,等晒干给谭佩玉打家具用的,徐冬山进门后,微微敛眸,眸里闪着复杂的光,他目不斜视地进了堂屋,听完谭盛礼所说,直言,“老夫子开书铺的目的就是希望更多人读得起书,天下读书人多清贫,书卖得贵会让很多老百姓敬而生畏且远之,谭叔的观念与老夫子不谋而合,晚辈定全力支持。”
书铺是徐冬山的,谭盛礼自要和他商量,听徐冬山提起那位老夫子,不禁有些惋惜,大隐隐于市,能教出徐冬山这般品行的夫子,肯定有真知灼见,可惜自己却无缘见到。
“谭叔。”聊完正事,徐冬山突然拱手,“晚辈有些事想与你说。”
他语气生硬,神色复杂难辨,谭振兴不由得感兴趣起来,正欲洗耳恭听,哪晓得谭盛礼寡淡地甩了个眼神给他,谭振兴只得不情不愿地站起身,磕磕巴巴道,“我……我去书房誊抄平日的诗。”
他的文章不算好,诗是精彩绝伦的,外边那些人狗眼看人低,他就让他们领教领教谭家人的风采,不是他吹牛,谭振业出门都能碾压众人,竟有脸质疑谭振学的水准,谭振学的诗他读过,中规中矩却也比很多人强,难不成说谭振学诗不好的人比谭振学厉害?真厉害不至于连个举人都考不上。
追根究底,都是群趋炎附势捧高踩低的。
谭振兴乐呵地出了门,徐冬山听他脚步远去,拱手道,“有的事晚辈不曾与谭叔说……”谭家不喜生意人之事他并不清楚,那年买铺子多是无奈,平安街冷清,生意不好做,店家都像把铺子转手给卖了,可能他买了书铺的缘故,纷纷找上门来,有些是老熟人,动之以情晓之以理的,徐冬山拒绝不了只能出手买下,家里银钱不够,好些是问人借的,几年后才把债给还上了,他和谭盛礼说起过往的事儿,交底道,“家父在城里小有名气,攒的钱都被我花在买铺子上了,给大姑娘的聘礼,是我近几年攒的。”
下聘时他有想过放几张房契在里边,可因铺子不值钱就打消了那个念头,直到见谭振业露出反感之意,他隐隐觉得自己错了,该把这些事说清楚的,他道,“我无意欺瞒谭叔。”
“好端端的怎么说起这个?”谭盛礼略有困惑。
徐冬山语噎,因谭振业的态度,他有些心神不宁,细细想想,觉得有必要解释清楚,哪怕谭盛礼反悔了,他也想试试,不想错过那样美好的人。
谭盛礼道,“我既同意你和佩玉的亲事,自然不会反悔,你能低价买到铺子是你的机缘,无须解释。”
徐冬山拱手,“是。”
这厢谭家人着手准备把文章和诗册放到书铺卖,那厢李逵回了云尖书铺,他受云尖书铺掌柜所托拜访谭盛礼的事不是秘密,这会儿有很多人候着,看到他齐齐迎上来询问,“谭老爷可同意了?”一篇好文,一首好诗,能让人心旷神怡,引人遐思,且道理深刻,这方面来看,谭盛礼比城里的举人老爷强得多。
尽管嘴上不想承认,但众人不至于眼瞎心盲,谭盛礼的文章和诗远比举人老爷的大气,意境也是举人老爷所不及。
这会儿看到李逵,恨不得他是抱着谭盛礼的文章回来的。
面对众人如饥似渴的目光,李逵咳了咳,朝掌柜摇头,众人不由得失望,掌柜拉着李逵到旁边小声问,“你与谭老爷说清楚了没?”近日诸多人来书铺打听谭盛礼的文章或诗册,问的人多了,他觉得必须想方设法拉拢谭家,得知李逵和谭盛礼有些交情,这才重金请他出面。
却不想,熟人的面子谭盛礼都不给,当真心如磐石哟。
“说了。”李逵道,“我照你的吩咐,说愿意二八分成,谭老爷仍是不愿,我也没法子了。”
要知道,城里众位举人老爷不过四六分成,书铺分四,他们分六,谭盛礼能得八成算很好了,谭盛礼想也没想就回绝了,想到这,李逵和掌柜交底,“要我看啊,谭老爷并不是看重银钱的人。”君子爱财取之有道,谭盛礼性情坦荡,对他来说挣这钱来路不正,相较而言,谭家几位公子砍柴挑水抄书,挣的钱更干净点。
回来的路上,李逵细细琢磨谭盛礼这个人,能在考场提醒其他考生别睡觉,能帮陌生人不辞辛劳的去客栈收拾包袱不昧下任何东西,品性正直,不染俗物,这样的人,怎么会和生意人狼狈为奸?他日真有文章问世,亦不会高价卖于读书人的。当然,这些话他没和掌柜说,谭盛礼毕竟于他有恩,他再泯灭良知,也做不出忘恩负义的事情来。何况,还是对那样的高雅之人。
他和掌柜道,“我看谭老爷无心扬名,算了吧。”
掌柜面色不愉,耐着性子道,“知道了。”说着,从兜里掏出个钱袋,“承诺你的不会少,你数数。”
低头望着绸缎缝制的钱袋子,李逵竟没了往日的欣喜,白着脸接过,“无事我就回客栈了啊。”
“去吧去吧。”
云尖书铺没有求到谭盛礼的文章之事在城里传开,谭盛礼再次遭来众多读书人唾骂,骂他自命清高骄纵狂妄,仗着是今年案首就不把其他人放在眼里,同为读书人,交流切磋是稀松平常的事,谭盛礼不过有几分才学,未免太不可一世了点。
任他们说什么,谭家仍没有人露面回应。
倒是有举人看不下去,出面为谭家澄清,谭老爷真如传言说的那般,就不会认真帮忙指导文章,众人扪心自问,有没有在街上递过文章给谭家公子捎回家让谭老爷看,有没有把困惑不解的内容抄在纸上请谭老爷解惑,如果有,谭老爷可是置之不理?亦或者敷衍了事?
亏他们是读书人,睁着眼睛说瞎话的本事比谁都强,圣贤书读到狗肚子里去了?
站出来为谭家说话的是秦向阳,不日他就要回家,委实见不惯某些读书人嗤鼻不屑的嘴脸,有名的佳作没有,背后说人坏话倒是才思敏捷妙语连珠,读书人的脸都背其丢尽了。
秦向阳站出来后,又有几个举人站出来为谭盛礼说话,谭盛礼岂是有几分才学?明明是才高八斗,深不可测。承认别人的优秀没什么好难的,纵观城里读书人,多少人偷偷请谭盛礼解过惑啊,甚至有的人害怕得罪绵州书院那几位举人老爷,把自己的名字都改了,立身于世,不敢以真名示人,哪有脸数落别人?
如此,背后嘀咕谭家坏话的人们总算安静下来,安静过后,又心痒难耐地忍不住继续把文章递给谭家几位公子,以防被人撞破,改名字不说,还不敢亲自露面,托人送到谭振学他们手里,而同时收到十几篇字迹不同文章的谭振学他们从不多问,认真收好文章,回家转交给谭盛礼。
他们仍然日日外出挑水,早上花半个时辰挑水卖,然后回家抄自己引以为傲的文章和诗,下午和晚上读书写功课,时间紧凑,和以往没有任何区别,要不是谭生隐中举回家在即,他们都不敢相信自己是举人了。
望着收拾行李的谭生隐,谭振兴常常生出种错觉来,他们还没参加乡试……他也不是倒数第一!
谭生隐和秦向阳等人约着回郡城,再从郡城到府城,到县城,拜访当地衙门老爷后再回家,他人不在,文章和诗册就由谭振业帮忙抄。
离开这日,天气晴朗,和风融融,谭生隐跪下向谭盛礼辞别,谭盛礼及时扶起他,“我与你说过,叔侄一场,无须见外,你回家多陪陪父母,若有人请教你学问,态度谦逊些,你虽年纪小,毕竟是举人,言行举止会成为他人学习的典范,端正己身,方能指导别人。”
谭生隐拱手,认真应下,“是。”
旁边,谭振兴和谭振学帮着搬行李,除了换洗的衣物,还有谭盛礼送给赵铁生和县太爷的书,以及给谭辰风夫妻买的绵州特产,不贵重,都是谭盛礼的心意,两人搬上马车,转身看乞儿站在边上,谭振兴打趣他,“你不会以为我偷偷藏起你的字吧。”
乞儿记挂郡城的老夫子,给他写了封信,还有几篇大字,谭振兴看到那字很是嗤鼻,旁人送礼,或特产或书,乞儿竟送自己练的字,奇丑无比,他要是老夫子,毫不犹豫地用来做柴烧,恐怕也就乞儿想得出来。
“不是。”乞儿道,“我想问问需不需要帮忙。”
犹记得上回搬行李,谭振兴喊他帮忙来着。
谭振兴捏捏他软哒哒的手臂,“就你这细胳膊细腿的,要你搬也搬不动,真想帮忙,要从砍柴练起……”砍柴是基础功,他们就是从砍柴练起的。
提到砍柴,乞儿打退堂鼓,“我力气小,还是去旁边待着吧。”
谭振兴:“……”看不出来,小小年纪就虚情假意的,谭振兴歪嘴,“乞儿啊,你得多和振学哥学学啊。”别进私塾就养了身陋习回来。
时候不早了,谭振兴他们送谭生隐去城门与秦向阳会合,谭盛礼目送他离开,直到马车远去他才收回视线,看平安街两旁好几个铺子开着门,有人在里边装潢,门外站着几个驻足张望的老人,他们过来和谭盛礼说,锦绣布庄要在这边开新铺子,问谭盛礼,“平安街是不是要恢复热闹了啊。”
锦绣布庄乃四大布庄之首,他们肯在这边开铺子,应该是瞅到商机了,奈何他们也不懂,只能问谭盛礼。
铺子时不时有人进进出出,谭盛礼盯着看了片刻,低低道,“或许吧。”
商人重利,当年毅然决然地搬走,如今毫不犹豫的搬回来,里边定有他不懂的事儿,他在巷子口站了会,看那间铺子有穿着绫罗绸缎的人来,和老人们闲聊会他就回了,若他没记错,那间铺子是谭振业租给谭佩玉做小买卖的……
谭盛礼没有提及,下午,把他们的文章和诗册放到了平安书铺卖,价格高低以页数多少来论,谭振兴挑了四篇文章四十首诗,共六百文,四篇文章三百文,四十首诗三百文,谭振兴算过了,除去笔墨纸砚的消耗,和砍柴挣的差不多,而且他如果想多卖钱,就得多抄书,抄书都快抄得反胃了,重新数自己抄了几份,忍不住问谭振学,“你说我们能不能请别人抄书啊。”
像云尖书铺就请了好多人抄书抄文章,声势浩大,没有熟人引荐,想寻个抄书的活都寻不到,严苛得很,他们放宽条件,多招些人,两日就能抄成百上千份多好。
“大哥,如今咱们是举人了,凡事不能只看利字。”谭振学温声提醒谭振兴注意身份,尽管其他举人老爷这么做,不见得就是正确的,谭振兴不认清身份,很容易出事的。
谭振兴:“……”他发发牢骚而已,谭振学竟然教育他?他是兄长,长幼有序,谭振学莫不是排名靠前心就飘了,连他都不放在眼里了?他清了清喉咙,义正言辞地告诫谭振学,“你在外受人尊敬我不管,在家我是兄长,你得听我的。”
话完,隐隐感觉到侧面射来道灼热的视线,经验告诉他,别歪头,歪头就得挨打,他深吸口气,说教的脸顿时笑意盎然,亲昵道,“二弟说的甚是,我记下了。”
谭盛礼在窗户边看得叹气,“振兴,到堂屋来。”
谭振兴:“……”
这下不仅是谭振兴,连谭振学都跟着紧张起来,瞅了眼认真抄书的谭振业,张了张嘴,欲言又止。
只听不多时堂屋传来谭振兴的哭声,谭振学震了震,担忧道,“大哥会不会把铺子的事儿说了啊……”
“不会……”会字还没说出口,就听堂屋传来谭盛礼的冷喝,“振业,到堂屋来。”
谭振业浑身僵住,谭振学投以同情的目光,他就料到会有今天,只是没想到来得这么早,谭振兴还真是……招得迅速啊,出卖兄弟,他永远是最快的……谭振学都能想象待会堂屋里会发生怎样惨绝人寰的场面,今日的谭家,势必是要响起惊天动地的哭声的。
堂屋里,谭振兴面朝墙跪着,谭盛礼没有打他,但他太怕了,怕得就忍不住呜呜大哭,谭盛礼懒得多言,打发他去跪着,谭振兴眼泪如倾盆暴雨,哗哗哗的落在地上,兄弟友恭,谦让和睦,他给谭振学甩脸色不对,更不该指责他,呜呜呜,他哭哑着嗓子高喊,“父亲,我错了啊……”
谭盛礼:“……”
任何时候,但凡谭振兴哭,就能哭出天崩地裂的绝望来,谭盛礼皱着眉,轻轻揉着太阳穴,而看不清他表情的谭振兴哭得愈发大声,“啊啊啊……呜呜呜……”
男儿有泪不轻弹,谭振兴哭声高低起伏,比茶馆说书的还有张力,谭盛礼冷斥,“住嘴。”
嗝,谭振兴打了个嗝,不哭了。
堂屋安静下来。
谭振业就在这时进的门,绷着脸,浑身僵硬,“父亲。”
“你长姐的铺子怎么样了?”谭盛礼淡然出声。
谭振业敛目,低头道“出了点问题,此事还未和父亲详说。”任谭振业机关算尽也没算到布庄动作迅速,等不及这两日就请人来装潢筹备开业事宜,谭振业脑子快速动着,而地上跪着的谭振兴听到铺子两字,吓得肝胆欲裂,别说哭,连呼吸都忘了。
“无事,你慢慢说,为父有时间。”
谭振业站着没动,而谭振兴心知完了,虽不知谭盛礼从哪儿听来的风声,秉着坦白从宽的道理,他大声道,“父亲,我知道,我来说。”
谭振业:“……”
不等谭振业找好说辞,谭振兴已经把他出卖了个彻底,从开头到结尾,连他喝连几杯茶都交代得清清楚楚,且没有半点添油加醋的成分,语气真挚感人,不知道的以为他声泪俱下地讲故事,谭振业紧抿着唇,不发一言。
谭振兴说得起劲,把谭振业要他扮账房先生帮忙算账的事交代得彻彻底底,想他怎么也是个举人,人前低声下气不是不委屈的,说到难过处,呜呜呜啜泣了好几声。
谭振业:“……”
他哭得伤心,谭盛礼面上却没什么情绪,“你说你扮作振业的账房先生?”
谭振兴剧烈地点头,是啊,你说委屈不委屈。
等等,这不是重点,重点是谭振业又投机取巧坑人钱财,违背家风,确实该好好教训教训,天知道这件事后他翻来覆去睡不着,做梦都是谭盛礼握着木棍居高临下地要打他,为此,他差点摔到床下去,今时把这番话说出来,他可算松了口气。
人哪,不能做坏事,否则心惊胆战就容易睡不着。
自己虽是从犯,至少要比谭振业轻吧。
可是最后,他发现自己想错了,谭盛礼没有揍谭振业,而是冷若冰霜地望着他,如梦境里那般冷目森然,谭振兴打了个哆嗦,呜呜呜痛哭不止……
谭盛礼不与他多言,指了指旁边长凳,要他趴上去挨打。
谭振兴:“……”
呜呜呜,整个院子,再次充斥起谭振兴嘹亮的哭声,声音凄厉,吓得笼里的兔子缩着身体躲到了角落,任大丫头怎么拿青草逗它都不肯张嘴,大丫头晃了晃兔笼,嫩声嫩气道,“别怕啊,祖父打父亲呢,父亲不听话,该打,你乖乖吃草,我不打你哦。”
旁边还蹲着粉雕玉琢的二丫头,也司空见惯的样子,伸长手里的草,喂到兔子嘴边,“吃草草啊,好吃。”
谭振兴这顿打挨地有点重,谭盛礼收了木棍他翻身下凳,屁股像烧红的铁烫过似的,痛得他直吸冷气,眼泪如汪洋大海没有止尽,好在谭振业有点人性,扶着他站起身,因着疼痛他弯着腰,不敢伸手摸屁股,害怕摸到黏哒哒的血,呜呜呜。
“父亲啊,儿子错了,以后再也不敢了。”他就知道,和谭振业混逃不掉挨打的命运,可恨他明明知道却还往里跳,呜呜呜,他委屈,告状道,“是徐冬山,徐冬山也是帮凶。”要不是看徐冬山纵容谭振业,他也不至于被善良和嫉妒冲昏头脑就从了谭振业,他可是时刻谨记谭盛礼教诲不曾忘的啊。
呜呜呜,他挨得冤啊。
闻言,收了木棍的谭盛礼再次沉了脸,怒道,“伸手。”
谭振兴莫名,乖乖伸出左手,结果又挨了一棍。
至此,他啥也不敢说了。
呜呜呜。
此时,躲过一劫的谭振业并不觉得轻松,甭管怎样,谭振兴终是受他连累,他屈膝跪地主动认错,“父亲,儿子亦有错。”
“你以为你逃得了?”谭盛礼喘了口气,放下木棍,端起桌上还有余温的茶抿了小口,沉沉道。
谭振业:“……”
谭振兴心里平衡了,他就说嘛,始作俑者是谭振业,没理由自己挨了打他没事,他忍着疼痛,把长凳挪到谭振业跟前,痛哭流涕道,“自己趴着吧。”谁让自己是亲哥呢,帮着挪长凳,弟弟能少走两步路,瞧瞧,到这时他都是体贴的兄长。
谭振业:“……”
谭振业主动趴上去,双手紧紧抱着凳子,谁知,谭盛礼的木棍迟迟不落下,等待受刑的滋味太难熬了,他唤了声,“父亲?”
“你自幼天资过人,心思却不用在正道上。”谭盛礼站起身,握住棍子,狠狠地挥下,“借你兄长为自己造势,和坑蒙拐骗有什么区别?”
几个孩子,性情不同,谭振业深谙钻营之术,谭盛礼最不喜欢他这点,真想做事,光明正大地和人打交道,非耍小聪明,还把徐冬山和谭振兴拉去为自己造势,谭振兴是账房先生,徐冬山怕是侍从护卫,真以为自己是大户人家的少爷,出门左拥右护?
谭振业这种行为他是坚决不能容忍的。
谭振兴在边上为谭振业数着,十棍子,比他多两棍,心里舒畅了,待谭盛礼停下,急急上前搀扶谭振业,不知谭振业是不是疼懵了,抓着他手腕不放,谭振兴使劲扶他起身,却因用力过猛,身体直直后退,屁股撞到了墙上,“哎哟……”谭振业怕不是故意的哦。
谭盛礼罚他们半个月不准出门,就在家抄书,不抄他们自己的文章,而是抄《中庸》,反反复复的抄,抄到最后谭振兴手都抽筋了。
而谭振学照样出门挑水,有读书人递文章过来,他就提了两句平安书铺的事,谭家的文章是诗册在平安书铺有,能直接卖,也能自己找纸笔抄,也供众人借阅,不过数量不多,借了后四日得归还。
听闻此话的读书人急不可耐的奔向书铺,问了价格后,眼睛都瞪直了,平安书铺藏书不少,再问其他书,价格极为便宜,整个绵州,恐怕没有比平安书铺更便宜的书了,争先恐后的要掏钱买,不知谁说了句“谭老爷把文章放到书铺是希望众人都有好文章好诗读,振学公子说数量有限,咱们哄抢光了,后来的人怎么办?”
世上存有良知的人多,谭盛礼拒绝云尖书铺分成的提议,转身以这么低的价格放到书铺来,其意不言而喻,既然这样,他们怎么好意思占人便宜。
那人走向柜台里的徐冬山,拱手问纸笔的价格,买了纸笔,借了书桌,直接自己抄起来。
见他这样,其他人倒是不好太过分,斟酌过后,都纷纷学那人买纸笔自己抄。
以谭盛礼的声望,徐冬山以为片刻就会在城里传开,读书人会蜂拥而至,实则不然,等傍晚,平安书铺的读书人才多了起来,但多是自己带了纸笔,甚至有抬了桌椅过来自己抄书的。
其中有几岁大的孩童,穿着半旧的衣衫,坐下后就不说话了,抄得尤为认真,徐冬山注意到,埋头抄书的多穿着这样的衣衫,素净长衫,有些颜色洗得泛白了,看着他们,徐冬山生出几分感慨来。
天渐渐暗下,他掌了灯,挨个给他们倒茶。
“劳烦掌柜了,不用管我们,我们抄完就走。”有少年不好意思地冲徐冬山笑。
肯自己抄书的多家境贫寒,且不是绵州书院的,绵州书院束脩高,普通老百姓根本承受不起,听说平安书铺有谭老爷的文章,价格便宜能借阅,抱着瞧瞧的态度来的,不成想所言非虚。
“慢慢来,不着急,书铺今晚不打烊。”徐冬山平日多是自己在书铺抄书,突然多出几个人陪着,竟有些不习惯,时不时抬头望着光下专心致志抄书的脸,消瘦柔和,那双眼闪烁着耀眼的光芒,这样的光芒,许久不曾在绵州见到了。
他隐隐明白谭盛礼为什么拒绝云尖书铺的条件了,想为寒门学子开条路,便宜也能读到好书,踏踏实实做学问,终有天会成材。
烛火明亮,犹如他们眼底的光。
谭家人的文章和诗册在平安书铺有卖的事不日就传开了,涌入平安街的学子不计其数,人人都买的话早就供货不足了,然而不曾有那样的事儿发生,多是来抄书借阅的,借阅也不离铺,就在铺子里看,看完后就走,有那少数离家远的,又或者帮朋友捎的,不得已买了书离店。
或许是读书人多了,平安街热闹了些,有推着车来卖包子的,也有挑着桌椅板凳来开茶铺的,时不时有走街串巷的吆喝叫卖声响起,便是那南飞的燕子,都在屋檐下筑了巢,叽叽叽叽的叫着……
第78章
天气渐暖,树叶迎风飘扬,不知不觉,平安街道两侧的铺子又开了几家,俱在装潢,白天多是捶墙锯木的声音,间或夹杂着工匠们的交谈,也有临街闻声而来的人们好奇地观望,人多生意好做,尤其是卖吃食的铺子,清晨,晌午,傍晚,半夜,这四个点铺前人满为患,堪比百年老店的生意。
摊贩们乐得眉开眼笑,天不亮就在街上候着,不用来回走,守着书铺就够了。
慕名而来的读书人数不胜数,书铺没开门,门前就站着许多等候的人了,等书铺开门,又有很多人来,茶铺摊贩直接挑了桌椅板凳放到书铺外,他们抄书时要壶茶,供他们坐整天,夜里不收摊,就在旁边搭个帐篷睡,少有开茶铺从早到晚有生意做的,自是想趁着这几日多挣点钱,哪晓得书铺老板看着刚毅粗犷,实则心细善良,让他把桌椅凳收好直接放书铺回家休息即可。
不止他,其他几个摊贩都把笨重的东西放在书铺,清晨过来搬走就行。
没有摊贩不夸书铺老板会做人的,或许因为这样,来书铺的人更多了,而且常常抄书就是整天,清晨来的人傍晚走,傍晚来的人半夜离开。
也有从早待到半夜的,半夜那会,他们齐齐走出书铺,仿佛书院放假的情景,略有不同的是,书院放假,门口闹哄哄的,学生们好像是放出笼的鸟,叽叽喳喳说个不停,而书铺门前静悄悄的,即使有声音,也不到吵的程度,顾及他们有需求,摊贩们常常守到半夜,漆黑的夜里,街道两侧亮着灯笼的铺子不多,光影摇曳,别有番意境。
在这几日,摊贩们最大的感觉就是心静,静得能听到自己的呼吸声,他们走街串巷地吆喝,少有静坐的时候,若在其他地方,半个时辰没有客人就会心慌焦虑站立不安,若两个时辰都没人光顾,推着车赶紧换地,而平安街不同,等上三个时辰都不会恐慌,委实奇怪。
和其他人说起,都是相同的感受,细究原因,约莫和谭盛礼有关了,犹记得巴西郡的读书人说过,谭老爷仁德无疆,离得越近,越能受其熏陶,初始听到这话他们笑着不以为意,如今身处其中不能更有道理了。
街上安静,几个摊贩又坐在一块聊天了,卖茶的摊贩说,“我寻思着明日把我家小儿带来,若谭老爷经过,点拨两句也让他受益无穷了。”
前几日看到谭盛礼送孩子去私塾,书铺里有人捧着书请教他,谭盛礼没像其他举人老爷问东问西,拿过书看了内容就讲起来,远远看着,谭盛礼颔首站在街边,极为随和,与传说中的举人老爷大不相同,他们整日在街上走,也听读书人说起过绵州书院的几位举人老爷,请其指导文章必要能背其最近的文章或诗,否则举人老爷半个字都不会说。
拿举人老爷的话说,请教学问先要端正态度,而态度是否端正,背文章才可见,但谭盛礼完全没有架子,几岁孩童提问,他都会细心解释。
绵州城内,谭盛礼是他们见过最与众不同的举人老爷了,其他人中举,门前天天有马车经过,有穿锦衣华服的老爷公子登门拜访,女眷间走动更是频繁,而谭家,从中举后就没什么动静,谭家公子和大姑娘他们也见过,大姑娘挎着篮子,衣衫素净,碰到认识的人会微笑的打招呼,谭公子去井边挑水,动作熟练,完全没有娇生惯养的模样。
无论公子还是姑娘,都不像举人老爷家的。
听卖茶摊贩说,卖包子的摊贩附和,“对对对,我也有此打算,我小舅子住在城郊,我给他托了口信,要他赶紧来。”能得谭老爷教诲是荣幸,错过这个机会,往后恐怕再难遇到了。
“是啊,等消息传开,涌来的读书人只会越来越多,到时候想和谭老爷说句话恐怕都得挤破头了。”
“说到这,有件事我还纳闷,城里读书人多,光是绵州书院就有学生几百,怎么不见人来呢?”别问卖包子的摊贩为何知道,因为进出书铺的读书人里,不曾看到衣着光鲜的少年们,众所周知,绵州书院远近闻名,上至山长,下至扫地翁都极为讲究,非绸衫不穿,非美玉不戴,他们如果来,他绝对能认出来。
说到这,卖糕点的摊贩转身看了眼灯火通明的书铺,小声道,“怎么没来,换了行头混入人群咱认不出罢了。”
“此话何讲。”
“前些日子不是有人到处造谣谭家的坏话吗?”摊贩捂着嘴,低声说了起来……造谣谭家坏话的多是绵州书院的学生,谭盛礼拒绝云尖书铺要求后,他们更加肆无忌惮,虽然后边被几个举人老爷训得收了声,到底抹不开面子求教于谭盛礼,可又实在仰慕其学识,偷偷改了名字送文章给谭盛礼点评。
每篇文章或诗文都有名字,因为谭盛礼不怎么出门,多是谭振学转交,以防弄错,都根据名字来的,可那些名字多是假的,为什么呢,就怕被同窗发现传到那几位举人老爷的耳朵里。眼下平安书铺卖谭老爷和谭公子文章和诗册的消息传出去,他们明面上不屑,实则偷偷乔装打扮过来抄书呢。
“我们巷住着个秀才,他说绵州书院的人找他买旧衣服,就为混进平安书铺不被人察觉。”文人相轻,绵州书院以山长为首,似乎都不喜欢谭盛礼,作为绵州书院的学生,他们不敢明目张胆的过来。
“不会吧。”卖茶的摊贩吃惊,忍不住转身看向书铺外坐着抄书不动的人,里边有绵州书院的学生?
“他们不是不差钱吗,平安书铺的书都不贵,买回家岂不更好?”他好奇。
摊贩扭过他的脑袋,提醒他别引起注意,小声道,“大张旗鼓的买不就暴露了吗?要不然你以为云尖书铺的掌柜为何到现在都没收到消息,读书人都瞒着他呢。”
云尖书铺是绵州藏书最齐,最有名的书铺,据说为其抄书的读书人就有上百人,以云尖书铺的实力,按理说早该收到消息请人誊抄文章诗册放书铺卖了,之所以还没有,就是没人告诉他,读书人的圈子不大,没什么秘密,唯有这事众人极为默契,穷困的读书人不说是害怕平安书铺被打压以后没有便宜的书买,而绵州书院的学生不说是为了隐瞒自己到过平安街的事实。
绵州书院规矩多,被发现学生偷偷拿文章去请教外人,会受到惩罚,因为在书院老师的眼里,转问其他人有瞧不起他的学问的嫌疑,没有老师能容忍这样的事。
故而到现在,众读书人都尽量藏着捂着呢。
照理说谭家人的文章问世,城里会炸开锅,实则不然,读书人心照不宣,对此三缄其口,从不多聊,至于他们,摊贩们会心笑了,恨不得没人来抢生意,哪儿会扯着嗓门广而告之呢。
“想不到竟是这样。”明明仰慕谭老爷才学,想拜读其文章,光明正大的来便是,还买旧衣服……等等,卖包子的摊贩眼睛亮了,“你说我要不要让我小舅子多带几套旧衣服啊。”
“带吧,我看近日旧衣服很受欢迎,我家没读书人,我家要有读书人,我就在街上卖衣服了……”
夜渐渐深了,这时候,有穿着旧衫的文弱书生过来,“老板,要碗面,不放葱花。”
“好呢。”
看那人虽穿旧衫,但眉眼干净,容貌俊美,摊贩们默契地挤了挤眼睛,笑着各自忙活去了。
前几日平安书铺不打烊,现在改了时间,亥时关门,慢慢的,有很多读书人收拾笔墨纸砚出来,前面几位摊贩们会偷偷盯着人看,后来人多,无暇分辨哪些是绵州书院的学生了,管他哪儿的,生意好就行。
或许是谭盛礼在书铺外指导过人的缘故,递到他手里的文章少了很多,思及此,他隔两天就会送乞儿去私塾,问学问的人多,常常要到午时才能回家,碰到问题复杂的,他在书铺待的时间更长。
这天,写完功课的谭振兴久等不见谭盛礼回来,有点按耐不住了,却佯装担忧的模样问,“父亲会不会出什么意外,我们要不要去找他啊。”
整日闷在书房,他快闷出病来了,尤其徐冬山告诉他自己的文章和诗册竟然不抢手,到现在都没卖完,和他想的差太多了,他再差劲也是个举人老爷,为何其他举人老爷的文章和诗册高价遭人疯抢,他的却无人问津,莫不是人们觉得便宜,先入为主认为文章不好?
不是没有这个可能,在郡城时,谭盛礼默了一本古籍,本着造福更多读书人的心情放到书铺卖,定价低,结果看都没人看,还是老板懂人心,翻倍涨价,迅速地就被人抢没了,想不到在绵州会遇到同样的问题,他迫不及待地想去书铺看个究竟,真要是那样,就和徐冬山说涨价,涨得越多越好。
想着,他愈发坐不住,望眼欲穿的望着窗外,“要不要去找父亲啊。”
谭振学看了他眼,问道,“你屁股的伤好了?”
谭振兴:“……”他伤得不重,上药后两天就好得差不多了,他没说罢了,因为他怕下次谭盛礼加重力道,打得他下不来床怎么办,他瞒着谭盛礼,却没必要和谭振学说假话,老实道,“好得差不多了,你说父亲怎么还不回来啊?”
他走向窗户,双手扒着窗棂,伸长脖子地往外看,透过院门,除了斑驳的院墙啥都看不到,哎。想想平安街热闹后他都没出过门,问谭振学外边的情形,谭振学爱答不理的要他自己去外边看,他要能出去还会问吗?谭振学摆明了敷衍人。
不是他存心抱怨,谭振学中举后就有点六亲不认了,和他们说话时常常绷着脸,仿佛欠他银子没还似的,对他们都不如对乞儿好,乞儿是外姓人,他们才是亲兄弟,谭振学好像没这个意识。
太阳渐渐西斜,鸡回笼琢水,这时候,端着小碗的大丫头从灶房走了出来,身后跟着二丫头,两人生得唇红齿白,好看像极了他,谭振兴看大丫头走向兔笼,灵机一动,“大丫头,父亲带你出去找祖父好不好啊?”
大丫头喜欢热闹,天天闹着要去外边玩,有大丫头做掩护,谭盛礼必不会斥责他的,看大丫头蹲在兔笼边不动,他清了清嗓子,柔声喊,“大丫头,父亲带你去街上好不好啊。”
大丫头回眸,望了眼日头,回答得干脆,“不去。”
“不去。”二丫头学大丫头的口吻。
“你不是很爱出去吗?父亲给你买糖葫芦。”谭振兴探向怀里的钱袋子,里边装着铜板,买糖葫芦仅够了。
听到糖葫芦,大丫头眨了眨眼,将装水的小碗放进兔笼,朝他走了两步,谭振兴看有戏,转身就欲出门,岂料大丫头摆手摇头,“不去不去,和父亲一块很容易挨打的。”
后边有个重复鬼,“不去不去,不去不去……”
谭振兴:“……”
他承认自己没少挨打,但大丫头说这话他就不乐意了,什么叫和他一块很容易挨打,他也是被谭振业连累的啊,跟着谭振业才容易挨打呢,他嘴角抽搐了两下,眼底泛起冷意,质问谭振学,“二弟,是不是你和大丫头说的?”真真是好弟弟,尽在他闺女面前抹黑他名声。
被点到名的谭振学:“……”
“不是我说的。”谭振学波澜不惊道。
谭振兴又去看谭振业,后者寡淡地看他眼,谭振兴顿时怂了,“不是你肯定不是你。”谭振业伤得比他重,这两日写功课都是站着的,哪有心思抹黑他啊。
谭振学:“……”这脸色也变得太快,不是明摆着欺软怕硬吗?
走到书房门口的大丫头扒着门框,稚声为谭振兴解惑,“是乞儿叔说的,不想挨打就离父亲和小叔远点。”大丫头提着裙摆,慢慢跨进门槛,转身架起二丫头腋窝,将其往上提。
谭振兴:“……”
害怕二丫头摔着,谭振兴大步上前,单手提着二丫头手臂将其拎进书房,落地时,鞋底重重杵地,力道大得大丫头直接蹲了下去,谭振学扶额,“大哥,二丫头已经两岁,能翻门槛了。”
谭振兴:“……”要不是看大丫头架她腋窝他会出手帮忙,他自己的闺女,自己都没担心谭振学担心个什么劲!
他哼了哼,不说话。
大丫头走向书桌,牵谭振学的手,“二叔和大丫头去找祖父好不好。”
声音软糯糯的,分外甜美,见状,二丫头也跑了过去,要去抓谭振学另外一只手,谭振兴看得冷了脸,他的闺女,亲近谭振学比亲近自己得多,“哎,世风日下,人心不古啊。”看看他都养了些什么白眼狼啊,可恨汪氏肚子不争气,到现在也没动静,生个儿子多好啊。
两人围着谭振学,二叔二叔地叫得欢,谭振学软了心,“好,二叔带你们出去。”说着,快速收拾好桌上的纸笔,牵着两人出了门,大丫头高兴得跳脚欢呼,“二叔最好了。”
谭振兴死死瞪着大小的背影,差点没把眼珠子瞪出来。
不行,他也去。
阳光过半墙,巷子里没人,惊觉身后有脚步声,大丫头回眸,看谭振兴凶神恶煞地盯着自己,她转身,仰头冲谭振学道,“父亲在后面,要不要让他回家啊。”
巷子寂静,女孩的声音不高不低,谭振兴想装聋都不行,他理直气壮道,“我跟着怎么了,你们寻人,我也寻人。”
街上行人不多,但和以往比仿佛过年似的,街道两侧的铺子多开着门,装潢的工匠们在里边忙活,谭振学他们直直朝书铺走,而谭振兴在看到斜对面的商铺后,抬袖捂着脸,火急火燎地跑向书铺,锦绣布庄要在这边开新铺子,若和他们东家碰到就丢脸丢大发了,此时此刻,谭振兴总算明白谭盛礼为何不让他出门了。
丢脸。
有惊无险的进了书铺,书铺外安置了许多桌椅板凳,每张桌至少坐了四人,书铺里更为夸张,读书人席地而坐,将中间的谭盛礼围了个水泄不通,好在安静,他在门口都能清晰的听到谭盛礼的声音,“故诵数以贯之,思索以通之,为其人以处之,除其害者以持养之……”
谭盛礼讲的是《劝学》,这篇文章复杂,谭振兴初学时费了不少功夫,里边有个发人深省的问题:学恶乎始,恶乎终?
学习该从哪儿入手从哪儿结束,世人读书,以诵《千字文》《百家姓》开始,再读四书五经,文章里提到《礼经》是结束,但学海无涯,哪儿有尽头,这道题是谭盛礼前两日布置的功课,他刚写完,不禁好奇谭盛礼怎么释义这句话的。
拍了拍前边人的肩膀,那人回眸,比了个嘘的手势,继续转过身认真听课了。
谭振兴:“……”
这篇文章读着拗口,内容晦涩难懂,谭盛礼讲到了太阳落山,阖上书时,地上坐着的人像被吸走了魂儿,怔怔地继续坐着,但那双眼睛又分外明亮,脸上情绪矛盾得很,谭盛礼不着急,静静坐在那,待地上的人缓缓起身让道,他才走向柜台,倒了杯茶,慢慢喝起来。
众人恍然,谭盛礼讲学的这两个时辰,竟是滴水未沾,众人露出愧色,心悦诚服地拱手,“谢谭老爷讲学。”
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世间真有这样的人存在。
谭盛礼放下杯盏,礼貌地还礼,“吾之荣幸。”
天边残着几朵火烧云,装潢的工匠们收工了,摊贩们看读书人出来,神色与清晨大有不同,不由得问了两句,得知谭盛礼开讲,且连讲了两个时辰连口水都没喝,便是摊贩都对其敬重起来,待看谭盛礼牵着两个小姑娘出来,热络的招手,递上卖的吃食。
大丫头爱吃甜食,见状,脸上笑成了朵花,但没伸手接,而是请示谭盛礼,“祖父,大丫头能吃吗?”
“吃吧。”谭盛礼掏钱,摊贩忙摆手,“谭老爷客气了,要不是你,我这会儿不知推着车挑着担子在哪条街晃悠呢,这是一点心意。”他是真感谢谭盛礼,平安街较其他街仍算得上冷清,但生意好做啊,装潢的工匠,抄书的读书人,他的吃食每天都卖完了的,人还轻松。
“我并没做什么,是他们给面子,养家糊口不容易,我们岂能吃白食啊。”谭盛礼坚持给了钱,价格不多不少,正好是卖价,摊贩觉得奇了,谭家没人买过他的东西,竟能知晓价格,“谭老爷……”他舔了舔嘴唇,问道,“我有个问题,不知能否请教你。”
这个问题困扰他许久了,不止他,和其他摊贩聊起,他们也有。
“请说。”
摊贩的问题有两个,小儿厌学不喜读书,见缝插针的从私塾偷偷跑回家,再者就是买卖,明明生意不错结果没挣到钱,苦思冥想也不知哪个环节出了错,后者大多数摊贩都存在的问题,闻言,纷纷围过来说自己的难处,谭盛礼细心听完,建议他们做个账册,以面馆为例,煮碗面要水,面,调料还有柴火,众所周知,春夏两季柴贵,水便宜,而秋冬柴便宜水贵,而面价是稳定的,想要挣钱,就要算清楚水和柴波动的价格是多少,比如十碗面需要的柴涨了五文,需要的水便宜了三文,整体而言,成本就高了,面价不做调整的话挣的钱自然就少。
谭盛礼不懂商贾之道,这是他观察得来的。比如乡试过后,染上风寒的人多了,城里药材涨了价,鸡鸭鱼肉跟着涨,酒楼饭馆的价格都有做调整,这种涨价明显很多人都有察觉,只是柴米油盐水等等不易被算进去罢了。
听完谭盛礼的话,众人茅塞顿开,但又忧心,“那怎么办,我们涨价别人不涨岂不就没生意了?”于摊贩而言,没生意是最要命的。
谭盛礼没有立刻回答,绵州各个集市物价有差,便是一条街,街头街尾的价格都不同,加上摊贩进货的渠道不同,成本不同,收益不等,综合来看,涨价确实有风险,他沉吟片刻,提议道,“调价时和客人解释清楚缘由,如果生意受到影响,成本高时就往物价高点的街去摆摊,成本低了又再回来。”
谭盛礼所能想到的就这两种法子。
摊贩们拱手,“谭老爷说得有道理,这些我们都不曾细想过,哪儿生意好做就往哪儿去,起早贪黑的,觉得生意好日子就有奔头,可事实并非如此,听了谭老爷解释,以后就有办法了。”没有谭盛礼,他们或许连原因都找不到,看别人卖什么价他们就卖什么价,结果却没看到多少钱。
“严重了,谭某不才,希望能对你们有所帮助才好。”
摊贩们回家,照谭盛礼的法子做个账册,他们识字不多,但算学都不差,通过比较,发现真如谭盛礼所说,没挣钱的那段日子真是本钱多了的缘故。找到症结所在,他们就清楚怎么做了。或调价,或多走几条街到物价高的地方去……
摊贩们受益匪浅,愈发认为谭盛礼有智慧,而且待人宽厚,他们天天在城里晃悠,遇到过不少读书人,唯有谭盛礼最谦逊有礼,不怪平安街热闹,在那摆摊,心情都在别处摆摊不同。
他们感觉得到,读书人感受就更深了,尤其是绵州书院那群满嘴礼义廉耻的学生,听过书院老师讲课,听过谭盛礼讲课,孰高孰低,嘴上不承认心里却敞亮着,尤其再观察老师或同窗举办的诗会文会,吹嘘炫耀谄媚的多,静心交流探讨学问的却少,何时起,读书是为交友,请教学问前必须巴结人了?
再有诗会,书院有些学生都不参加了,还和家里人商量在平安街买处宅子,君子居必择乡,游必有土,所以防邪必而近中正也,比较来看,平安街才是真正做学问修养品德的风水宝地。等在平安街买了宅子,和谭盛礼就算邻里,远亲不如近邻,请教邻居学问,书院的那群老师就没话说了。
但买宅子不算小事,父母长辈少不得要多问两句,得知平安街住着位德高望重的才人,不敢耽误,匆匆忙就差人去衙门问价了。
然后,衙役们就发现,平安街登记在册的宅子,不到半天就全卖出去了,甚至不断地还有人来问,衙役们不解,忍不住问打听宅子的人,得知是冲着新科案首去的,衙役们恍然,毕竟家里有读书人,天天都能听到谭老爷这三个字,只是没想到趋之若鹜的人如此多,暗恨自己没有眼光,该早早下手买处宅子跟着搬过去的。
和圣贤为邻,何等光荣啊。
可惜自己鼠目寸光,连这点都不曾想到。回家和自己夫人说起,免不得哀叹连连,再看家里孩子,更觉得亏欠他们,父母之爱子则为计之深远,他连这点都没想到,真是五大三粗的糙汉子哦。
随着平安街的宅子住进人,平安书铺的事总算在城里传遍了,有读书人也敢肆无忌惮的称赞谭盛礼博学高雅,不输天下名师,点评文章更是一针见血恰到好处。
江仁父子也听到了,是在诗会上,江仁中举后,托江老爷子的关系在绵州书院谋了份差事,仗着有点名气,就放了几篇文章和诗册在云尖书铺卖,放榜那几日卖得好,近日却卖不动了,以为是新鲜劲过了,就又写了两篇文章,这次叮嘱书铺掌柜在封皮上落上他的名字,哪晓得昨日问掌柜,卖得仍然不好。
不是不好,是没有一个人买。
逢今日放假,他特意办了场诗会,邀请了书院四十几个学生,到了后发现只有二十几个人,他扫了眼,脸色阴沉,再听学生们称赞谭盛礼,脸更黑了,碍于自己老师身份不好发作,岔开话题,问起那些未到场的学生是怎么回事。
老师办宴会,学生不露面,传出去还要不要名声了?
“老师不知吗?他们去平安书铺了,说谭老爷会去平安书铺,他们昨夜就过去了。”在场的人没有见识过谭盛礼的博学,在他们眼里,那人恃才傲物,不好亲近,与其攀那不着边际的高枝,不如踏踏实实把握好现在,况且他们是绵州书院的学生,去旁听谭盛礼讲学不是给书院招黑吗?毕竟他日中举,是算绵州书院的荣誉,受教于旁人,岂不被人瓜分掉书院的殊荣?
江仁皱眉,“昨夜就过去了?”
“老师怕是不知,他们私底下偷偷请谭老爷指点文章,称其学问精深,博古通今,范良家在平安街购置了宅子,好几个同窗跟着去了,就为占个好位置呢。”昨天傍晚,范良他们出门时嘀嘀咕咕的,他凑近听了几句,不成想会是这件事,说起来,他们不能来诗会还托他告知江仁来着,他没来得及说呢。
“范良?”范家在绵州也算小有名气,族里有叔伯在外做官,挺趾高气扬的人,如何会和谭盛礼沾边?
“是,还有董谱,毛溪等人。”
江仁眉头紧皱,“都去平安街了?”
“是。”
江仁脸色难看至极,他旁边的江同更甚,“见风使舵,此行径和小人有何分别?”提到谭家,江同就怒火中烧,他不否认嫉妒谭家一门三举的佳话,他更嫉妒的是鹿鸣宴,明明他的诗更胜一筹,偏有人故意和他作对不承认,说谭振学故意让他,还说他连举人都不是混进鹿鸣宴有失体统,而谭振学善良谦让,不和他计较而已。
哪怕到现在,这种说法都在。
看他气得咬牙切齿,众学生不敢吭声了,范良他们行事确实有偏差,但非见风使舵,纯粹好读书好学问而已。
气氛凝滞,良久,江仁轻轻吐出口浊气,“走吧,我们也去平安书铺瞧瞧。”他倒要看看,谭盛礼到底有什么能耐。
从酒楼去平安街,走主街要经过云尖书铺,远远的,就看掌柜站在高凳上,手里挥舞着黑白相间的封皮吆喝,江同以为是书院的哪个老师又写了文章,没有当回事,直到‘新科案首’四个字灌入耳朵,他身形僵住,面庞扭曲起来,“那位谭老爷不是视金钱为粪土吗?原来不过装给别人看而已。”
他口中的别人乃今年新科举人,鹿鸣宴过后,几乎都回家了,城里剩下的多是绵州人,少有像谭家举家搬进城的,可恨那些人被其蒙蔽,竟以为谭盛礼清高,不屑与书铺掌柜同流合污,殊不知其是个小人。真是高洁名士,就该隐居山林纵情山水,学那陶潜采菊东篱,带着儿子进城参加科举好意思称自己是清高?不过欺读书人心善迂腐罢了。
掌柜看到江仁,忙下地跑来,谄媚地笑道,“江老爷怎么有空过来啊?”
“四处走走,书铺卖谭举人的文章了?”江仁抬着头,垂眸扫过掌柜奉承的脸,轻扯了扯嘴角,别开了视线。
掌柜低着头,脸上笑容不减,“是。”这件事说来话长,近段时间生意不好,想着书院放假,上门求韩山长两篇文章,路上碰到几个绵州书院的学生在窃窃私语,他无欲细听,哪晓得他们见到自己登时就闭嘴不言,活像说自己坏话似的,他心有疑惑却没多想,谁知接连碰到好几拨人都这样,笑盈盈地上前询问,对方一副什么都知道却不说的表情弄得他云里雾里,问街边摊贩,摊贩也是那副表情,他以为衣冠不正,又或脸上有东西,直到碰到绵绣布庄的掌柜,他说锦绣布庄在平安街开新铺子了,顺嘴提到了平安书铺卖谭举人文章的事儿,顾不得去拜访韩山长,他急忙找人去平安书铺买了几份谭家人的文章和诗册,请人连夜誊抄出来。
本以为会被哄抢成空,可几刻钟过去了,卖得并不好。
以为客人都被平安书铺抢走,问去买书的人,那人支支吾吾说得并不清楚,末了就一句话,‘情况复杂,我也说不明白,掌柜不若自己去看吧’,他乃云尖书铺大掌柜,去窥视没名没气的小书铺像什么样子,他试探地问江仁,“书院可是许多人已经买了?”
江仁不答,拿过他手里的文章,翻开读了几行,眉心挤出了深深的沟壑,再往下读,脸上仅有的倨傲都维持不住了,震惊道,“这是谭举人的文章?”
掌柜懂他的意思,谭举人指的是谭盛礼,掌柜舔着笑摇头,“不是,是其长子的文章。”
倒数第一的举人,江仁身形颤了颤,江同眼疾手快的扶住他,扫了眼文章,嗤鼻出声,“平平无奇,我看这篇文章比父亲写的差远了。”
周围学生相觑一眼,俱闭嘴不言。
论真才实学,江仁确实更强,但论在书铺卖的文章,江仁的文章远不及这篇,虽然他们只读了开头和结尾,这点判断还是有的。
谭家人还真是实诚,要知道,举人老爷放文章和诗册出来都会有所保留,毕竟他们的身份是老师,如果不进学院就能读他们所有的文章和诗,还交束脩进书院作甚,故而他们都会有所保留,如果以这种想法来推敲谭家人的学问,那还真担得起一门三举的荣誉来,如果这是谭公子的真才实学,敢将底露出来,勇气可嘉。
谭家人的做派,还真是别出心裁。
江仁脸色不好,嘴唇发青,眼角的肉剧烈地跳动,额上青筋直跳,江同看白了脸,忙搀扶着他急急往医馆方向走,留下群不知去哪儿的学生,但看书铺掌柜还在,他们问,“这文章怎么卖?”
“几位公子是店里熟客,又是江举人的得意门生,给四两银子吧,将谭大公子的诗册也卖给你们。”掌柜笑得谄媚至极,众人心下鄙夷,给了钱,拿着文章和诗册就往平安街去了,哪晓得途中碰到书院同窗,装扮惊得他们如遭雷劈。
“你们从哪儿乞讨来啊……”穿得像叫花子似的,也不怕丢书院的脸,要不是周围没什么人,真不想认他们,衣服破破烂烂的,还有补丁,浆洗得颜色泛白不说,衣服空荡荡的,明显不合身,最格格不入的是腰间的玉佩,就像街边行乞的乞丐不知从哪儿捡了个玉佩别在腰间,学少爷公子走路。
众人:“……”
近日到底书院怎么了啊,要么被平安街的人勾走了,要么落难成了乞丐,以前那些衣着整洁,五官清秀俊雅的学生去哪儿了啊?
第79章
“诸位也去平安街?”袖口丝线磨破的‘乞丐’书生上前,认真端详着面前这群玉冠洁衣的同窗,啧啧摇头,“怕是不妥。”
两刻钟后,箩筐木板杂物遮挡的小巷子里,众人各自整理着身上破洞漏风的衣衫,顺势将脱下的衣衫藏好,佩戴玉时,脸上闪过挣扎,和前边望风的人道,“既着旧衣就无须佩玉了吧。”古人说以人为镜能正衣冠,而他们以人为镜则不伦不类,望着手心最喜欢的玉,像烫手山芋似的,如何都不想佩戴。
“咱们已经穿得这么简陋寒碜,如果连佩玉的习惯都丢掉,同那乡野浅陋书生有什么区别?”说话的人掸了掸衣襟的灰,头颅高昂,神色颇为倨傲。
换作往常,少不得要夸他眉眼飞扬,有睥睨天下之势,而如今,怎么看怎么像街头巷尾爱吹牛的老光棍,刚换上旧衣的白面书生们连连叹气,怎么也是书院的风流才子,竟沦落到了这步田地,真真是世风日下啊,罢了,别扭地佩戴上玉,长叹道,“走吧。”
今日的平安街尤为热闹,摩肩接踵,人山人海,摊贩们的吃食早就卖完了,都舍不得收摊离去,老老实实在街边围着,若有读书人来,他们就默默地往后边退,有那脾气不好的喝斥他们走远点,几人也不恼,陪着笑脸站去边上,静静地等着,谭老爷博学多才,讲学生动有趣,他们听得毫不费力,不知哪日起,每每谭老爷讲学,他们就站在边上听,受益良多。
他们天天早出晚归,甚少过问家里的事,更不懂言传身教为何意,听了谭老爷讲学就明白了,因此隔几日就会早点收摊回家陪孩子。
不得不说,孩子们较以往乖巧体贴许多,厌学的毛病也改了,扬言要好好读书,将来让我做享福呢。
霎时,人群骤然安静,书铺外的台阶上,谭盛礼捧着书,今日讲的是《孝经》,读书人耳熟能详的故事,谭盛礼选的是民间故事,故事不复杂,揭示的道理也简单,这篇文章在场的读书人启蒙后就读过了,儿时读的文章记忆深刻,如今听谭盛礼重新讲这篇文章竟有新的认识,而且经过谭盛礼分析,引出诸多《论语》文章,其意相近,内容不同,谭盛礼融会贯通,随便听听都是篇策论好文。
阳光照着,屋檐的燕子携虫回巢,引得几只小燕子叽叽叫了两声,轻风拂过,周围安安静静的,谭盛礼的声音就这么传来,轻轻润润的嗓音,如夫子的严厉大相径庭,然而没人打瞌睡,俱挺直脊背,屏气细听。
整条街都静悄悄的,周围住着的老人们也忍不住来凑热闹,他们耳背,听不真切,但看众人认真专注只觉得心情好……
谭盛礼讲了两篇文章,用了半个时辰,旁征博引,提到类似的文章不下二十篇,句句精辟,用词恰到好处,听在摊贩们的耳朵里那是妙语连珠道理深刻,而听在读书人耳朵里只觉得酣畅淋漓。有那偷偷握笔记录的,到后边听得入神,笔墨浸透纸都不曾察觉。
文章讲完了却不曾有人起身离开,后到的绵州书院众学生听了小截内容,望着人群里面露沉思的同窗,只觉得莫名奇妙,他高举手里几两银子买来的文章,“谭老爷,学生有问题请教。”
寂静的长街,这句话仿佛尖锐的嘶鸣,众人齐齐望向说话的少年,待看清他手捧着精美封皮的文章,衣衫却极为简陋,角落里的摊贩们你看我我看你笑得毫不含蓄:这个人,看装扮就是绵州书院的。
众所周知,谭盛礼的文章在平安书铺有卖,但装订简单,价格低廉,唯有那喜好华丽唯利是图的云尖书铺爱用这种封皮,买其他书铺的文章来请教谭老爷,绵州书院强调的尊师重道哪儿去了?
谭盛礼坐在台阶上,温和的五官沐浴在暖阳下,仿佛镀了层金光,他颔首,“请说。”
少年颔背走向谭盛礼,弯腰作揖,他的问题很简单,“听闻谭老爷学问博大精深,为人仁德宽厚,既无心入书院为师,如何又在这喧闹之地开设讲堂,行径前后矛盾,表里不一,乃君子所为吗?”他身上穿的衣服是问街边摊贩买的,这会浑身瘙痒,难受非常,心里不由得抱怨谭盛礼来事,直接去绵州书院多好,非得在大庭广众显摆自己的学识,才学和品德不可同日而语,谭盛礼即使再受人推崇,他也喜欢不起来!
然而,注意周围人或目光不善或面露鄙夷的望着自己,情绪不尽相同,他身上实在痒得难受,略有不耐地拱手作揖,“还请谭老爷解惑。”
“这位兄台……”不等谭盛礼开口,有人抢先出声,“你是绵州书院的学生吧。”
少年嘴角微抽,下意识地看自己穿着,不点头也不摇头。
“绵州书院闻名西南,外州来求学的学生亦不在少数,我知道你们个个才华横溢非我能比,但人各有志,谁说谭老爷不去书院就不能开讲了?”说话的是个秀才,就住在后边街的巷子里,以前嫌平安街晦气,避之不及,如今天天来,恨不得直接住在书铺里,谭盛礼讲学,受益的是他们这种家境贫寒交不起束脩的人,与绵州书院的举人老爷志向不同,何须捧高踩低抹黑谭老爷名声?
他反问少年,立即有人附和,“是啊……绵州书院再有名,不是所有的举人老爷都肯去,要不然绵州书院就不止那几位举人老爷了。”志向不同,有的举人老爷心不在教书育人,中举后就各处拜名师准备会试,有的则回乡造福邻里,谁说必须得进绵州书院啊?
少年问出这话,未免太过浅陋。
那人又道,“谭老爷不喜受拘束,今日开讲乃学生有求,行径如何矛盾了?不好人师就不能传道受业解惑了?学生有问而不答就是君子作为了?”
早有人瞧不起绵州书院那几位举人老爷高高在上的嘴脸,圣人曾说学生不分贵贱,他们也曾仰慕过绵州书院的名气,想入绵州书院进学,结果书院条件多,考察你学问是其次,还得看家境,家境优渥者优先,看人下菜的做法恶心透顶。
少年没想到自己这句话引来诸多不满,回眸看同来的同窗,俱不知躲到哪儿去了,而前排坐着的同窗低着头,以袖遮脸,生怕自己找他们求救似的,少年脸蛋通红,磕磕巴巴道,“许是学生表述不妥,还望谭老爷见谅,学生绝没有冒犯之意。”
他纯粹穿着身上这套衣衫心里不痛快发发牢骚,没有和谭盛礼为敌的意思。
“无事,我不会往心里去,你既是问起,我与你说说……”谭盛礼起身,有人主动地让出道,他徐徐往前,周围人看向少年的眼神更为不满了,尤其是远道而来的读书人,为了聆听仁者教诲,他们连换洗的衣物都带上了,谭盛礼若因这事意气用事闭门不出,他们岂不白来了,故而,眼神像猝了毒似的盯着少年。
“你是绵州书院的学生?”谭盛礼问。
少年冷汗涔涔,心知是瞒不了了,艰难的点头,“是。”
谭盛礼打量他两眼,五官斯文,面容干净,身上的衣衫和其气质格格不入,他略有困惑的扫过在座的其他人,好些埋着脑袋躲避他的目光,他叹气,“求学不分贵贱,且不以貌取人,诸位犯不着迎合我喜好,我出身于微,衣衫简陋无可厚非,诸位家境不同,着日常衣衫即可。”他看少年脖颈泛起红色的小点,“可是不舒服?”
少年茫然地抬起头,就看谭盛礼用那双深邃又温和的眼神望着自己,他挠了挠脖子,诚实地点头。
谭盛礼再次叹气,“去医馆瞧瞧吧,日后再来,穿你觉得舒服的衣服就行。”
少年脸烫得更厉害了,毕恭毕敬地作揖,“是。”
“我不去绵州书院乃是没有信心,师者,细支末微都可能垂范于人,和学生朝夕相对,不知道自己能否做好,再者……”说到这,他望向少年腰间的玉佩,欲言又止,不知为何,在场的人都明白了,谭老爷不喜欢奢华的人,绵州书院讲究,穿锦服戴美玉乃为日常着装,谭老爷恐怕喜欢不起来。
所谓道不同不相为谋,谭盛礼这样质朴简单的人,确实不适合书院的氛围。
少年拱手,“是学生冒昧,还望谭老爷见谅。”
“无碍,心里既然有疑惑,问问又何妨,快去医馆瞧瞧吧。”语毕,谭盛礼看向其他人,来过两次的学生已经明白他意思了,纷纷举手提问,谭盛礼耐心的解答,言语间没有任何保留,少年怔怔地挠了挠自己脖子,舍不得离开,硬是等到谭盛礼解完惑进了巷子,他才急急往医馆跑。
不出意外的,全身都长满了红点点。
这件事对谭盛礼来说不过是个小插曲,不成想在城里掀起了风波,随着云尖书铺售卖谭家文章和诗册的事传开,读书人无不骂云尖书铺唯利是图,平安书铺所卖不过百文银钱,云尖书铺竟卖以几两高价,真以为所有人都是书呆子冤大头呢,再者,比较过谭举人的文章和书院举人老爷的文章后,便是书院学生都找不着维护自家老师的理由。
学生求学,束脩必不可少,然为人师贪得无厌,弄些哗众取宠的文章和诗册卖于学生就有违师德了,尤其还是物无所值的文章。学生们虽不议论老师的德行,心里却跟明镜似的,与平安街那位比,自家老师真的差远了。
至于云尖书铺,当日买了书的学生们纷纷闹上门要求退钱,乞丐同窗们的文章和诗册没有花半文银钱,而他们竟花了十多两还多,委实让人气愤。
连日来门可罗雀的云尖书铺好不容易客流如织,结果都是来找茬的,而且掌柜得罪不起,退钱不说,还笑着赔罪,时时刻刻不忘商人阿谀奉承的本性,愈发让人瞧不起,若不是还在书院里,恨不得将以前买的文章和诗册都给退回来,回想以前,到底都花钱买了些什么乱七八糟的文章啊。
城里有钱公子还好,尤其是那些家境普通,省吃俭用买举人老爷的读书人差点没气得呕出口老血来,以为举人老爷德高望重品学兼优,勒紧裤腰带都想拜读其文章,到头来竟是连谭家大公子的文采都比不上,谭家大公子何许人也,杏榜倒数第一人啊。
倒数第一的文章就如此脍炙人口,其余几位可想而知。
好不容易解禁出门的谭振兴听说自己的文章和诗册在云尖书铺卖四两高价,高兴得尾巴快翘到天上去了,谁知转身就听人议论他是倒数第一,心情如盆冷水泼下,目光如电闪雷鸣的盯着交头接耳的文弱书生,狰狞地呲着牙要过去和他们理论,什么叫‘谭大公子是杏榜倒数第一啊,倒数第一啊’,他倒数他也是举人,那两人不停地重复是什么意思,有能耐他也倒数第一试试。
吃不着葡萄嫌葡萄酸!
见他眼神凛冽,谭振学拍他的肩,“大哥……人家夸你呢。”
谭振兴歪了歪嘴,“我知道。”谁要他们夸啊,夸他文章写得好就夸文章写得好,非提什么名次,亏两人还是读书人,特不会说话了。
看他嘴唇动来动去又在嘀咕人家坏话,谭振学无奈,“先挑水吧,待会还要去找木匠呢。”
院子里晒的木头差不多了,谭盛礼让他们找个木匠回家打家具,要开始准备谭佩玉的嫁妆了,谭振兴撅着嘴,声音拖得老长,“知道了。”
平安街热闹后,天不亮就有推着车的摊贩来,到天亮时,摊贩们已经很多了,书铺里的人更多,清晨的平安街,人多却不吵闹,便是街上玩耍的孩童都比其他街的孩童安静,静能清晰听到树上的鸟鸣,托谭盛礼的福,周围几条街的人们都认识他们,挑着水走几步就有人过来抢着买他们的水。
还是从其他街来的。
“几位公子,这水怎么卖呀?”是几个打扮美艳的妇人,脂粉香熏得谭振兴鼻痒,他背身打了个喷嚏,揉揉鼻子,礼貌道,“不好意思,这水我们要卖到平信街去的。”
平信街离这有差不多两刻钟的路程,谭盛礼吩咐的,他们必须要去。像在郡城时卖柴般,如今卖水他们必须要走很远的路,谭振兴抱歉的望着几人。
其中一个身形纤瘦,浓妆艳抹的妇人搅着手帕,羞答答的说,“我们先来,不该先卖给我们吗?”说话时,拿胳膊抵了抵谭振兴,激得谭振兴掉了一地的鸡皮疙瘩,“这位夫人,能否好生说话。”矫揉造作得实在没法看啊,还有那脸上的脂粉,厚得像唱戏的,幸亏是白天,晚上恐怕要吓死几个人。
“大公子说什么呢,我至今未出阁呢。”
谭振兴皱眉,他虽是个书生,姑娘与妇人的区别还是看得出来的,城里规矩多,姑娘不怎么抛头露面,像谭佩珠,出门的次数屈指可数,而谭佩玉成过亲倒是没那么多讲究,眼前的这位姑娘……谭振兴往后退了两步,纠正措辞,“这位姑娘,水不能卖给你们,还请见谅。”
“大公子,我姓李,木子李。”
谭振兴颔首,“李姑娘。”
“嗯。”
谭振兴:“……”这姑娘怕不是脑子不灵光,他偏头看身侧的谭振学,不知何时他已挑着水往前去了,谭振兴皱眉,忙抬脚追上,“二弟,等等我啊。”
谭振学没有停下,经过租铺子的事情后,他觉得和谭振兴谭振业保持距离没坏处,刚刚看几个人围着谭振兴他毫不犹豫的选择离开,没料到谭振业也是,回眸看跟上来的谭振兴,谭振学问谭振业,“你怎么不等大哥?”
“我的伤还没好。”托谭振兴的福,他屁股还痛着。
谭振学:“……”
谭振兴挑着桶,步伐过快,里边的水晃了些许出来,桶上盖着盖子,但不紧实,淋湿了谭振兴裤脚,他焦急地喊,“二弟三弟,等等我啊。”
见最后边的几位妇人跟着,两人对视眼,走得更快了。
足足走了两条街才把身后的妇人甩掉,谭振兴桶里的水洒了不少,气喘吁吁地跑向巷子口歇息的两人,“你们跑什么啊,我和她们说清楚了,给再多的钱都不卖。”
说话间,他回头看了看,幸亏他以前天天砍柴,腿力无人能及,就算挑着水也比那些人跑得快。想到几人缠着他买水的情形,他嘻嘻笑了笑,“咱们的水好像很受欢迎啊……不对,是我挑的水很受欢迎,老实说,你们是不是嫉妒了?”
谭振业翻白眼,留下句‘苍蝇不叮无缝的蛋’就要走人。
谭振兴琢磨这句话的意思,上前问他,“你是在骂我吗?”
“大哥不知她们为什么追你?”谭振业斜眼。
“还能为什么,喝了举人老爷挑的水更聪明呗。”谭振兴是个爱往自己脸上贴金的,但看谭振业面露鄙夷,他想想似乎不对,谭振学名次比他靠前,不围着谭振学都来围自己作甚,莫不是自己谭家长子的身份更显赫?不可能,谭振学挨的打比他少多了,他茫然地问,“为什么呀?”
“看上大哥了。”谭振业斩钉截铁。
噗……谭振兴差点被口水呛到,那些人看上自己了?他低头看了眼自己洗得泛白的衣衫,“她们怕不是眼瞎哦。”
谭振业:“……”
这次,谭振业是真走了,谭振兴满脸困惑,追上前,“她们真看上我了?我成亲了啊。”且这辈子都不会休妻的,那些人脑子里装的啥啊,莫不是想给自己做妾,想到自己纳妾谭盛礼可能有的反应,急忙夹紧了屁股,哆嗦道,“不是害我吗?”
虽说被人仰慕是件很高兴的事,若会招来杀身之祸那还是算了,谭家祖上到现在就没纳妾的习俗,他还能越过祖宗打破谭家习俗不可?乡试结束后他有短暂想过这件事,律法规定,寻常百姓不得纳妾,只能娶平妻,有功名者则根据功名高低来,他是举人,纳妾很平常,奈何谭家家教森严,不允许他纳妾,只能在心底一声长叹。
看他想得明白,谭振学欣慰,“大哥知道就好,男女有别,日后避着点吧。”
前几日他出门也遇到姑娘主动上前搭讪,初始不明白,还是徐冬山提醒他才反应过来。婚姻乃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他怎敢与人私定终生,因此再出门就不和她们说话了。
其实以谭振学的年纪,在村里已到说亲的年纪,也是他父亲担心他成亲后意志松懈无心读书,要等谭振学考取秀才后再说,谁知考了秀才又要考举人,谭盛礼似乎忘记了,从来没有聊过这件事,他不聊,谭振学也不问。
谭振兴也猛地想到这点,以过来人的身份安慰谭振学道,“要我说啊,你年纪不算大,城里二十定亲的比比皆是,没必要着急,再过两年,等考上进士再做打算吧,你看我,于微末时娶了你大嫂,连休妻都不敢,哎……”
谭振学:“……”
“你知道就好。”
汪氏自嫁进谭家,孝顺长辈,善待小叔子小姑子,无微不至,休妻委实没有道理。
“我知道。”说到汪氏,谭振兴最嫌弃她的地方就是生不出儿子,生了二丫头也有两年了肚子还没动静,往后不能生怎么办?他还等着有儿子继承他英俊的外表渊博的才华呢,没儿子岂不后继无人?他问谭振学,“如果你大嫂生不出儿子怎么办?”
谭振学语噎,沉吟道,“也无妨,有侄女们呢。”
谭振兴:“……”就那两个胳膊肘往外拐的闺女哪儿比得上儿子贵重,他想了想谭家祖上,貌似还真有位没生出儿子的,就是他曾曾祖父的弟弟的儿子,他成亲多年,别说连儿子,连闺女都没有,因着这事,没活多少岁就死了,很有可能就是被气死的。
看他又在胡思乱想,谭振学催他,“赶紧走吧。”
穿过巷子就是平信街,街上有认识他们的读书人,或别扭或微笑的给他们打招呼,许是太久没出来,谭振兴竟然看到有卖旧衣的成衣铺,价格还不低,他抵了抵谭振学胳膊,“我没眼花吧。”照那价格,他身上这件衣服岂不能买近二两银子?哪儿来的有钱人竟有如此癖好啊。
谭振兴关在家,不知外边的事,谭振学简短地和他说了两句,谭振兴听得瞪大眼,“这么重要的事儿为何不早说,咱们岂不错过挣大钱的机会?”要知道,谭振业为了挣钱被打得屁股开花,若能堂堂正正挣钱,谭盛礼必会答应的。
“说了又能如何?”谭振学看了眼成衣铺,前几日生意火爆,这两日冷清许多,他说,“衣服穿在身,舒服最重要,读书人以才学论高低,不会因你穿金戴银就奉你为才子,也不会因你穿着简陋就轻视你,这话若被父亲听到,免不了又会挨打。”
“知道知道。”谭振兴连连点头,神色恭敬,谭振学:“……”
怎么感觉谭振兴把他当成父亲了?
平信街繁华,偶尔会碰到几个读书人,或别扭或微笑地给他们打招呼,在一间客栈外,他们碰到了李逵,他背着包袱从里出来,身上穿着件朴素的长衫,见着他们,李逵拱手,“想不着在这遇到几位公子,李某有事请求。”
他今天启程回家了,乡试过后病好就该回家的,虽然他以还钱为由留下,实则不过贪慕虚荣罢了,认识了两个书生,沾沾自喜的以为打进了读书人圈子,抄书挣了点钱就愈发以为自己了不起,混进诗会,和举人老爷说两句话心就更飘了,如今想想谭盛礼对自己的态度,还有什么不懂的。他从包袱里拿出封书信,是给谭盛礼的,请谭振学转交给谭盛礼,“李某自知让谭老爷失望了,那日听谭老爷讲《孝经》,只觉得一记闷棍而来,整个人如梦初醒,谭老爷之教诲,李某铭记于心再不敢忘啊。”
谭振兴想说,何止你不如,世间少有人能比得上。
谭振学收了信,拱手道,“父亲常说,有人听他讲学是他的荣幸,初心不改,没人会对你失望的。”
信里,李逵向谭盛礼忏悔,并感谢的他教诲,谭振兴在旁边看了几行,浮华迷人眼,李逵的情形和刘子俊差不多,知错能改善莫大焉,没什么大不了的,比起他们,谭振兴更担心自己,他问谭盛礼,“父亲,儿子有疑惑,能问吗?”
街上许多人都拿谭盛礼和韩山长比较,论才学,韩山长不及谭盛礼渊博,论胸襟,韩山长不及谭盛礼豁达,论修养,韩山长就更差了,就这样,谭盛礼竟然说自己没有信心去书院教学生,让其他举人情可以堪啊,当然,他问的不是这个,他问的是,“父亲,你博古通今,为师绰绰有余,如何认为自己没有信心呢?”
那日韩山长来,谭盛礼说教不好儿子没脸教其他人,但在谭振兴眼里,父亲教他们教得很好,没有哪个父亲能教出两个举人儿子的。
谭盛礼收起信,定定望着谭振兴疑惑不解的脸庞,轻叹了口气,“有古人云,动人以言者,其感不深,动人以行者,其应必速,观汝心性,为父觉得差很远。”朝夕相处的儿子都教不好,让他如何有自信和旁人家的孩子天天同处,这是谭盛礼两辈子的真心话。
他上辈子教子,教他们读书认字做文章,不曾教他们立身于世如何摒弃浮华回归本心,这辈子与谭振兴他们相处,虽有纠正陋习,然效果甚微,想他满腹经纶,却教不了儿子,何尝不是种悲凉。
书房里写功课的谭振学和谭振业皆停笔不言,谭振兴眨了眨眼,眼眶微湿,“是我们给父亲蒙羞了。”
“为父亦有不足。”谭盛礼叹气。
“是儿子不孝。”谭振兴潸然泪下,“儿子德行有损啊,不瞒父亲说,儿子又差点做错了件事,乡试过后,儿子差点纳妾啊,呜呜呜……”
谭盛礼:“……”
谭振学和谭振业:“……”
果然,离谭振兴远点不会有错。
“振兴。”谭盛礼递上手帕,温声道,“无碍,为父在,你想纳妾不过奢想,莫哭了。”
“呜呜呜……”谭振兴哭得更凶了。
院子里有打家具的木匠,猛地听闻哭声,惊了跳,只看跑来个模样可爱的小姑娘,细声细气解释,“别害怕啊,是父亲在哭,父亲做错事,祖父打他呢。”
老木匠身边跟着两个徒弟,闻言面面相觑,他们看大公子言行举止极为得体,如何会做错事?
毕竟乃谭家家事,老木匠不好多问,软着声道,“好。”
谭盛礼隔两天就去书铺讲学,受谭盛礼鼓励,绵州书院的学生们不再藏头藏尾,大大方方的穿着平日的衣衫过来听课,不过面料有明显差别,连那腰间的玉佩也质地不等,书院收学生,并不会调查所有人的家境,难免有些打肿脸充胖子的混进去,以前藏着捂着不敢叫外人知晓,如今已坦然接受。
遇到那些朴素的读书人,态度谦虚许多。
从前绵州书院的学生以和穷酸书生为友而为耻,而今在平安街,他们相处得极为友好,偶尔谭盛礼会留个问题供他们讨论,无论高低贵贱,讨论得热火朝天,真正的文会,理应是以交流学问为主,许多学生不曾领会,如今在平安街倒是见识到了。
哪怕讨论得面红耳赤,心里仍畅快,而不是担心自己是否说错话,是否举止有差,胆战心惊不敢开口,在平安街,他们能畅所欲言,能肆无忌惮,这种感觉,是在书院里没有的。
有时担心在街上影响其他人,索性约着去酒楼,平安街的酒楼,天天生意爆棚,因为除了谭老爷,谭家几位公子也会参与,几位公子日日挑水,听到感兴趣的会进酒楼坐,几位公子性情不同,主张不同,但都乃至真至善的人,听完他们的话,比书院老师还受用。
尤其是谭小公子,尽管是个童生,学识已经在很多人之上,没人敢轻视他去,几天下来,平安街又开了几间客栈,里边住的多是读书人,有那赶路经过的商人,多也是冲着谭家名声而来,至此,平安街再次繁华如初了,热闹胜过从前。
就是平安书铺,在绵州也名声大振,云尖书铺仍然是藏书最多的书铺,却不是最有名的了,算算日子,那几位举人老爷许久不曾写过文章和诗册放书铺里了,连以前的文章和诗册也尽数收了回去。
人活于世,总是要脸的。
谭盛礼知晓此事后没有多言,倒是韩博源,又上门拜访,比较上次,韩博源看着老了好几岁,不再以叔伯自居,“可是打扰你了?”
“有朋自远方不亦说乎,韩山长严重了。”谭盛礼拱手,邀请众人进屋,除了韩山长,还有几人,有三人谭盛礼见过,笑着和他们打招呼,江仁嘴角微僵,那日鹿鸣宴上,瞧着谭盛礼确有修养有气质,不曾想其影响力如此强,在书铺讲学,几次就把学生带偏了,他虽心生怨怼,但不敢发作。
来时平安街有许多人瞧见了,如果传出去,自己名声可能更糟。
“见过谭兄。”
“寒舍简陋,还望众人见谅。”谭盛礼还礼,邀请他们去了堂屋,谭振兴他们出去了,谭盛礼唤大丫头出去找人,江仁看向角落里的女孩,诧异道,“谭兄不怕令孙出门被人拐子掳走了?”绵州年年都有孩子被掳的事儿发生,有些追回,有些至今杳无音信,这般大的孩子,没人敢放她独自上街。
“无事,就在街上酒楼,离得不远。”
江仁不来平安街,不知道平安街的风气,别说孩子在街上没人掳,摊贩的板车放在街上都没人动,甚是安宁,从没发生过偷鸡摸狗的事儿,就是行乞的乞丐,到平安街后都忍不住先正衣冠,街上的摊贩聊起这事都觉得稀罕。
大丫头出门,他是不担心的,叮嘱她道,“早去早回。”
第80章
韩博源来过谭家两次,前两次都心情败坏地离开,他自以为了解谭家人的秉性,爱慕虚荣好面子,他声势浩大的邀请谭盛礼入书院教书谭盛礼必然会欣然应下,谁知谭盛礼想也不想就拒绝了,理由滑稽让人难以置信,他以为谭盛礼在戏弄他,但到现在他觉得不全是托词,观察谭盛礼的服饰就能感受到。
他熟知的谭家人奢华靡费,贪图享乐,性情伪善,表面端方君子,暗地言行却极为粗鄙,谭公子很好诠释了谭家家风,上梁不正下梁歪,他以为谭盛礼亦是如此,谁知谭家还有帝师风骨这样的人在,他看着谭盛礼,一袭灰色长衫,身量纤瘦挺拔,眉眼温和,举止从容优雅,遗憾自己前两次竟眼拙看走了眼,以致于做出后边那些事来,如今想想,简直自取其辱。
活到他这个岁数,对方是何品性多看几眼便知,眼前的人,和他父亲有着天壤之别,他对谭盛礼道,“近日书院考察学生功课,进步者人数众多,问其原因,都说受你点拨的缘故。”
于学生们而言,谭盛礼是真正的老师,即使谭盛礼不曾踏入书院,但他诠释了为人师者该有的品德修养,说来惭愧,韩博源总觉得自己是天下读书人的典范,地位崇高但慈眉善目,为人师者但和蔼可亲,众学生提及自己无不面露敬重推崇,许是在赞美声中待久了,连他自己都信以为真了。
可随着谭盛礼的名声传开,他感觉自己像个笑话,仗着山长身份和书铺勾结敛财,拒寒门学子于门外,聘重金邀进士来讲学……桩桩件件,无不为了博个好名声……人过花甲,仍不能摆脱名利二字,他与谭盛礼祖父父亲有何不同,他羞愧道,“我今日来是邀你做书院山长的,我年事已高,精力不如从前,书院百年名声不能毁在我手里,纵观整个绵州,唯有你担得起山长这位置,你可愿意?”
语毕,随来的几位举人震惊不已,他们以为韩山长此来是拉拢谭盛礼,求和言欢的,近日有不少关于他们的流言蜚语,书院名声也受到影响,过往受邀来过的进士老爷也书信问及此事,唯恐受其连累,他们私底下讨论过,想要保护书院及众人名声,需得和谭盛礼交好,物以类聚,如果有谭盛礼这样的朋友,许多事都能迎刃而解。
毕竟,世人评价人好坏的标准,除去个人的所作所为,和朋友的言行举止也息息相关,因此韩山长邀他们同行,他们心花怒放感激涕零,从卖文章和诗册的事儿发生后,他们声誉严重受损,这时候能攀上谭盛礼这股清流,能挽回自己的名声,万万没想到韩山长竟准备辞去山长之务,专程来请谭盛礼出山的,几位举人对视眼,皱起了眉头。
谭盛礼没有表态,邀请他们去屋里说话。
韩博源还想说点什么,江仁出声打断,“韩山长,进屋再说罢。”院子里有木匠在忙,若传到外边,只怕又会掀起波澜,绵州书院已被推向了风口浪尖,再不谨慎些就真成绵州的笑话了,再者,山长之位父亲觊觎已久,以江家在绵州的声望,父亲坐那个位置绰绰有余,韩博源突然将其拱手让给谭家,不是暗示他父亲德行学识不足为山长吗?要知道,他父亲比韩博源小几岁,坐山长正合适,而且亲朋好友私底下都说他父亲是绵州书院将来的山长,韩博源此举置他父亲于何顾?
江仁是在场资历最浅的老师,但因其父江守信的关系,韩博源平日待他不错,可此刻听了他的话,韩博源眼神略微不愉,碍于在谭家,没有出声训斥,而是静静地注视着哄孙女的谭盛礼,谭盛礼弯着腰,牵着小姑娘的手,耐心哄道,“姐姐出门待会就回来了,二丫头去后院找小姑好不好。”
小姑娘楚楚可怜地望着门口,撅着嘴,眼泪汪汪地朝后院去了,不哭不闹,甚是乖巧,韩博源已经为人曾祖,家里孩子闹腾,少有如此听话懂事的,心底赞叹谭家家教好,与他记忆里的谭家真的不同了,不怪读书人推崇这位案首,谭盛礼值得。
谭盛礼请众人进屋,刚落座,就看外边谭振兴行色匆匆的跑了回来,在门口站定后,弯腰给众人作揖,随即进屋给众人泡茶。
韩博源一边和谭盛礼说话,一边打量着屋子。读书人讲究,少有在堂屋待客的,谭家清贫,怕是不得已。虽是堂屋,布置得却很雅致,墙上挂着字画,字迹苍劲,画作意境深远,靠墙的柜子上摆着几件小玩意,严肃又不失童趣,莫名让人心情放松,他道,“我精力大不如从前,和学生讲学,讲着讲着就不知道讲到哪儿去了,学生们懵懵懂懂听不出我讲岔了,近日这种情况更严重了……”说着,他张开嘴,给谭盛礼看他的牙,“古人不及四十就而视茫茫齿牙动摇,我这岁数,牙齿都掉得所剩无几了。”
“老骥伏枥,志在千里,韩山长太谦虚了,我已解释过原因,非我孤高清傲瞧不起人,实乃没这份自信,还望韩山长体谅。”谭盛礼真诚道。
韩博源叹气,世间少有如此严于律己之人,韩博源自愧不如。
谭振兴添完茶退到边上,尽管这话亲耳听谭盛礼说过,此时听着,心里仍觉得又酸又涩,以父亲的博学,做书院山长天下读书人必从之,却因他们而自觉德行不配,亏他常常把孝顺二字挂在嘴边,到底没有做到真正的孝顺,他吸了吸鼻涕,只看有个穿着靛青色直缀的人灼灼望着自己,他没有去鹿鸣宴,不认识江仁,善意地笑了笑,见其茶杯里的茶水少了,弯腰为其满上。
“谭大举人怎么了?”江仁垂眸,掩去眼底的精明,来前他差人打听过谭家众人的性格,谭盛礼拒绝韩山长的理由若是真的,问题就出在这位长子身上,毕竟几步远外敢数落韩山长的人不多,除去韩家过世的长辈,谭振兴算第一人。他端起茶杯,状似不经意的问了句。
众人齐齐抬眸,就看这位大公子眼眶红红的,像受了什么委屈似的,谭振兴脸颊微烫,讪讪道,“无甚,不过听了山长大人的话心生感慨罢了。”
“哦?”江仁好像很有兴趣,“什么感慨?”
谭振兴悻悻地看了眼谭盛礼,不知该不该说,见谭盛礼低头品茶,他想了想,说道,“古人言父母在不远游是为孝,可子女在不远游亦是子女不孝也……”
如果子女真的孝顺没有让年迈的父母可忧心的,父母外出游玩又怎么会舍不得走远呢,就像他父亲,不仅仅是担心品德不好教不好学生,更多的是怕他离家后家里又闹出乱子来。后者父亲虽未言明,他却是明白的。
听完他的话,江仁愣住,哪有人上了年纪还出门游玩的人,谭振兴怕不是……想到什么,他收起脸上的轻视,但迟了,韩博源将其神色看得清清楚楚,不由得摇头,冲谭振兴道,“你说的很有道理,你父亲心思都在你们身上,我也不好强人所难,只望你们能出息不辜负他的教诲……”
这话是真心。
“谢韩山长吉言。”谭振兴拱手,偷偷瞄了眼谭盛礼,见他端着茶杯,脸上没有怒色乘才将心落回实处。
注意到谭振兴表情的韩博源失笑,与谭盛礼道,“你把他教得很好。”虽有陋习,但不是拎不清的人,假以时日,会慢慢纠正过来的。
“谬赞了。”谭盛礼叹气。
之后,韩博源不再聊书院之事,而是聊起近日读的《周髀算经》,此书是儿子朋友所赠,内容和《九章算术》相通,但许多地方没有资料考据,他知道谭盛礼算学极好,忍不住请教一二,谭盛礼拿了纸笔,在纸上绘制讲解,算学这门,在许多人眼里是拨算盘,实则不然,里边的内容博大精深,有些问题连谭盛礼都不知晓其算式答案。
他讲其内容,在场的举人都围了过去,尤其是算学课的老师,听得双眼放光,他虽教算学,许多地方却不敢讲授太过详尽,因为有些地方他也不太明白,比如坊间流传的富商赠友人药材问题,富商得了包贵重的药材,逢好友亲戚病危,急需这包药材救命,愿以重金买之,富商却不愿,原是他欣赏好友的算学天赋,想让其清算账册,以七日为限,富商每日赠其少许药材,七日后尽数赠之,以防公平,富商决定每日赠同样多的药材,但这包药材重量无法均分成七份,其好友想了个办法,富商照此办法,七日后,好友如愿获得所有药材欣喜离去。
这个故事不知从什么时候传进绵州的,坊间人津津乐道,但涉及商户,许多人不耻讨论,认为富商奸诈,好友既愿重金买之,又何须刁难与人,这个故事将商人间的虚伪友谊表达得淋漓尽致,读书人无不嗤之以鼻,直到朝廷科举制度改革,明算受到重视,这个故事又被作为算学题重新讨论。
众所周知,药材多以称重,既是不能以重量均分,以数量就更不行,任他想了许久也不知此题何解,有学生大着胆子请教此题被他劈头盖脸的训斥了顿,尽管他以富商冷漠虚伪见死不救读书人不该讨论此话题为由训斥了学生,实际他心里明白,不仅仅是不屑,更多原因是他也不知怎么解。
此时看谭盛礼把深奥复杂的内容讲得浅显易懂,他又想起这个问题来,等谭盛礼解释完韩博源所问,他拱手,“在下有个问题还望谭举人解惑。”
谭盛礼还礼,“请说。”
在谭盛礼的注视下,他略微紧张的说完自己想请教的问题,不等谭盛礼回答,韩博源皱眉,“怎么聊起这个故事?商人见利忘义,有什么好请教的。”韩博源也听说这个故事,在他看来,商人交友不诚为人不耻,拿这种问题请教谭盛礼不是丢人现眼吗?
谁知谭盛礼却极为感兴趣,唤谭振兴装一小碗米来,倒在桌上。
看他分成小堆,谭振兴小声提醒,“父亲,药材不能均分。”
商人就是奸诈,这种问题都想得出来,思考片刻,谭振兴又说,“父亲,会不会是富商朋友也想不到法子,为了不影响自己名声故意花钱请人编造的这个故事啊?”要不然这个故事怎么来的?照理说这种事只有富商和其好友知道,富商好面子,必不会在外人面前吹捧别人,这个故事倒更像其好友传出来的,不是说他算学好吗,连富商的问题都解决不了有什么脸说自己算学好,好面子的他将故事结局稍加改动,请人传开,给人留下个足智多谋的名声很符合商人的做法。
想到什么,他恶狠狠瞪了眼问问题的举人,这种故事听听就行,他堂而皇之的提出来明显是不安好心。
被他怒瞪的何举人面色悻悻。
“谁与你说的?”谭振兴压着声问。太难了,不亚于舒乐府的府试题呢。
何举人颔首,“坊间听来的。”
谭盛礼不理会两人,他皱着眉,认真将米分成几堆,然后打散重新分,如此几下后,眉目骤然舒展。
看他神色,众人知道他破解了,桌上堆着三堆多少不等的米,都不懂其意,谭盛礼徐徐开口,“用不着把药材均分,七天时间,把药材分成三份,一份代表一,一份代表二,一份代表四,第一天结束,富商把一的药材给出去,等第二天,把代表二的药材给出去把一的药材收回来,第三天再把一的药材给出去,到第四天,把四的药材给出去,收回一和二……”
绞尽脑汁想不到的法子,经谭盛礼讲解后变得无比简单,在场的人如醍醐灌顶,心思豁然开朗,谭振兴观众人神色,得意洋洋拍手惊呼,“父亲,你太迅速了罢。”他还在质疑问题的不妥之处呢,结果谭盛礼已经将其解开了,不愧是他父亲,学识碾压所有书院老师呢。
对他拍马屁的行径,谭盛礼甩了个冷眼,谭振兴顿时乖觉,提着茶壶添茶去了。
但在场的人的确心服口服,便是江仁都甘拜下风,他知道这个故事,从来没想过解法,毕竟对方是商人,输了脸上难堪,赢了也不觉得光彩,岂料谭盛礼在这么短的时间就解开了这道题。
离开谭家时,众人都对谭盛礼改了看法,韩博源观察着众人神色,问道,“可觉得他不能胜任山长之职?”
众人低头,不再多言,其学问深不可测,比以往进士更甚。
走出巷子,送韩博源上马车离开后,几位举人决定在街上转转,其中,江仁看到了谭家跑出来的小姑娘,她和几个年纪稍大点的女孩蹲在街边剪纸,旁边蹲着几个乞丐,目光幽幽地盯着她们,韩博源皱眉,朝她们走了过去,谁知乞丐注意到他的动作,神色戒备起来,随即起身匆匆往酒楼跑去,明显的做贼心虚,出于善意,江仁提醒小姑娘,“你祖父唤你回家了。”
大丫头仰头,看着面前衣衫华丽的老爷,望了眼巷口,笑着道,“好。”
嘴上应着,人却没动,她身边的女孩问她,“世晴,你认识他吗?”
“他是祖父的客人。”大丫头柔声回答,“大姐姐,这是送给我的吗?”
“嗯。”
“谢谢大姐姐。”大丫头双手规规矩矩地放在膝盖上,盯着那红色的纸动也不动。
这时,跑走的乞丐去而复返,身后还跟着两个少年郎,不是别人,正是谭家的两位公子,江仁隐隐明白了什么,拱手解释,“我和小姑娘说两句话而已。”他以为乞丐另有所图,却不想自己会错了意,在乞丐眼里,自己才是那包藏祸心的人。
明明是件小插曲,给江仁的印象却极为深刻,回家后,他翻出中举后写的文章和诗册,通通将其烧为灰烬,烟雾呛鼻,引来江同,江同惊呼,“父亲,你这是作甚?”
“盛名之下,其实难副,要这哗众取宠的文章作甚。”江仁叹气,闻到儿子身上的酒味,江仁神色微恼,“你去哪儿了?”
“几个同窗约我赏花,喝了两杯。”江同闪烁其词,看火盆里厚厚的灰烬,暗恨道,“都怪谭家那群狂妄之徒,害了父亲名声。”不止父亲,他祖父和大伯名声都受到了影响。
以往听到这话,江仁再赞成不过,而今时心情复杂难以言状,只道,“故不登高山,不知天之高也,不临深溪,不知地之厚也……日后莫在背后道人是非,若有机会,常去平安街看看,那儿聚集了不少读书人,和他们相处,有利于学业进步。”
他在酒楼外听了会儿甚是精彩,幼时读书,所幻想的文会便是那般了,能直抒胸臆,畅所欲言,好的地方得人赞扬,不足的地方被人反驳,为某篇文章争论不休,完了情谊更加深厚,探讨学问,本应该是那样的,江仁看着儿子说,“里仁为美,你去了平安街会受益良多的。”
江同不屑地哼了哼,最近天天有人在耳朵边提平安街,耳朵快听得起茧子了,不好拂了父亲面子,他不情不愿地点头,“是。”
知子莫若父,江同还不了解他?因大房没有儿子,江同可谓含着金钥匙出身,免不了养得骄纵了些,他叹气,“可见过你祖父和大伯了?”
“嗯,祖父和大伯夸我课业有进步,好好保持,下次乡试没有问题。”
闻言,江仁没有多说,而是问江同,“你四岁启蒙,至已有十三年了,为父问你,可想过读书人是何样子的?”
江同莫名,张了张嘴,想说什么,迎上江仁晦暗难辨的目光,又止住了,但听江仁道,“下去吧,好好想想这个问题,若能想明白,你离举人就真的不远了。”
以江同的学识,在落榜的秀才离算上乘,但三年后就难说了,学习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有谭盛礼那样的老师,那些人很快就能超过江同的。江仁把这件事和父亲江守信说,得来江守信怒斥,“他谭家祖上再出过帝师也是以前,谭家迁回祖籍时把仅有的书全部卖了,纵使那位天赋异禀,不读百书不过纸上谈兵而已,我看你是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回屋面壁思过去。”
江仁哑口无言,再看墙上的字画,‘傲慢狂妄,则去之者众’,江守信写下这几个字时的教诲还历历在目,如今却……江仁心底闷闷胀胀,作揖道,“是。”
不说江仁心里有事,被江守信训斥后回屋大病了场,说那书院的老师,那天起,时不时就爱去平安街听谭盛礼讲学,亦或者去酒楼小坐,刚开始众人忌讳他们的身份极为收敛,何举人直言,“三人行必有我师,你们虽是学生,仍然有值得我们学习的地方,还望诸位别太拘谨了,否则倒是我们的不是了。”
何举人也是寒门出身,当年以他的资质是进不了绵州书院的,奈何绵州书院差算学老师,他就弃了其他,专心教算学,十多年过去了,总算在绵州站稳了脚跟,也将妻儿接进城,不用在村里种地,对自己身上的不足,何举人坦然接受且改之。
得他这话,众人没了顾忌。
除去书院几位老师,还有其他好些举人也被吸引而来,唯有江家人没有露过面,据说韩山长即将隐退,新山长就是江守信,消息不知从哪儿传来的,大街小巷的读书人都知道了,对此,人们褒贬不一,论声望,江家一门三举,江老太爷担得起山长之位,可发现云尖书铺仍有江老太爷的文章是诗册卖,心里总有点不得劲。
要知道,书院几位举人老爷已经把放在云尖书铺的文章和诗册悉数拿走,江老太爷却无动于衷,且又写了两篇文章,据和江同走得近的学生说,文章讲的是某乡野书生承祖上恩泽,在读书方面有些天赋,但自视甚高,仗着祖宗有几分声望以圣人贤者自居,偏偏世人竟受其蒙蔽……最后以‘世人皆醉我独醒,呜呼哀哉!’为结尾,万分悲凉。
这个故事怎么听怎么像在讽刺谭盛礼,绵州书院不少学生和谭振兴他们有点交情,偷偷把这件事说给谭振兴听,岂料谭振兴摇头,“江老太爷许是夜深人静有所感,和我谭家无关……”谭振兴着重强调其中那句‘仗着祖宗有几分声望’,要知道,谭家祖宗岂是才几分声望,名声为天下人所知,江老太爷怎么说也是个举人,不可能连这点都表述不清吧。
书院众学生:“……”好像是很有道理。
谭振兴又说,“以圣人贤者自居,我父亲为人低调,从不敢以贤者自居,更别说圣人了,江老太爷如果这篇文章暗指我父亲,那就是在颠倒黑白了。”
众学生:“……”这话非常有道理。谭老爷名声大振,靠的是其渊博的学识,良好的修养,高尚的品德,和祖宗没什么关系。
“不说江家了,昨日你们老师布置了什么课业,我们探讨探讨啊。”谭振兴招呼众人往酒楼去。
“好。”
他们去了酒楼,谭振业落后两步转去了平安书铺,书铺的匾额仍如从前,徐冬山坐在里边抄书,还有其他抄书的人,价格便宜,买的人多,库房和内室堆着的已经卖完了,谭振业问,“今日不打铁?”各条巷子住满了人,老人们的子孙也搬了回来,不用徐冬山帮忙挑水,他除了打铁就待在书铺,好像清闲了很多。
“天气热了没人来,要等秋凉了。”说话间,徐冬山搁笔给谭振业倒茶,谭振业制止他,“你忙你的,我自己来罢。”
谭振业倒了杯茶,扫过铺子抄书的人,在书铺抄书的多是外来读书人,徐冬山给他们钱,不多,连维持生计都不能,毕竟平安书铺的书价便宜,徐冬山自己挣不了什么钱,若是以往,谭振业不会多管闲事,然而谭佩玉的将来系在徐冬山身上,谭振业不得不为他谋划,他知道徐冬山不差钱,他想为徐冬山谋的是比钱更重要的东西,视线逡巡圈,最后落到徐冬山脸上,低声道,“酒楼热闹,好句层出不穷,多引进些文章充实书铺有利无弊,请人去酒楼记下读书人脍炙人口的诗文或词句放在书铺卖,多给他们点银钱,他们也活得轻松些。”
平安街的客栈不贵也不算便宜,住久了寒门学子承受不住,多是十来个挤在同间屋子分担住宿费的,天热不盖被褥还好,待天冷就容易着凉了,多攒些钱,天冷为自己购置床被子也好。徐冬山如果能在读书人里博得个好名声,将来跳出商籍未尝不是没有机会。
“你也觉得好?”徐冬山道,“每每有外边读书人来,少不得问起酒楼读书人讨论了哪些文章,有何良言美句,我琢磨着找人记下,方便读书人学习。”
两人想法不谋而合,谭振业有些惊讶,父亲总说他心思没用在正道上,他的确是抱有私心的,不成想徐冬山和自己想到一块去了,他阴阴盯着徐冬山,看得徐冬山好笑,“莫拿你这眼神看我,上次我胆战心惊了整夜,我毕竟算半个商户,有些是骨子里的习性,变不了的。”
其实徐家以前不是商户,是工籍,是从徐冬山祖父购置铁匠铺沦为商户的,他父亲自幼身体不好,祖父担心他打铁身体吃不消,在父亲年幼时就购置了两间铺子,将户籍落成了商籍,希望父亲改行做其他,奈何父亲在打铁方面颇有天赋,舍不得祖传手艺,祖父教了父亲,但不让父亲碰,为了宽祖父的心,父亲踏踏实实做了几年生意,待祖父离世,他才认真打铁,而那时,徐家已经是商籍了,工籍沦为商籍容易,商籍想跳出来就难。
“还计较我上回态度不好,忽然听说你有十几间铺子,换谁都会以为你出身大户,忍辱负重罢了……”人心险恶,纵然他们所见所遇都为美好,谭振业骨子里却是个疑心重的,这点和谭振兴很像,无论什么人什么事,两人都是往坏处想。
“我与你计较作甚,你也是为佩玉好,相反,她有你们这群弟弟,我为她开心。”提到谭佩玉,徐冬山目光柔和许多,谭振业抿唇,“你知道就好,将来待我长姐好点,你若欺负她,追到地狱我都不会放过你的。”
徐冬山:“……”他毫不怀疑谭振业说的实话,几个小舅子里,谭振业性格最圆滑阴沉,若非有谭盛礼压着,谭家不知会成什么样子,徐冬山不得不提醒他,“谭叔为人正直,你日后遇到事多为他想想。”
谭振业没说话,徐冬山叹了口气,转而说起其他,“酒楼里,他们聊到激动时难免语速快,而且词句多,还得麻烦你们做个示范……”酒楼里探讨学问的人多,良言不胜枚举,记录的人恐怕应接不暇,谭振业他们做个示范,后边的人就知道哪些记下,哪些略过。
“找大哥吧,给他钱,他乐意至极。”
徐冬山嘴角抽了抽,完全能想象谭振兴喜出望外欢呼跳脚的神色,他对谭振业道,“你也去吧。”单独放谭振业出去他总觉得会出事,尤其是江老太爷那两篇具有讽刺意味的文章,哪怕谭振兴澄清和谭家无关,但就他而言,江老太爷只差没指名道姓了。
谭振兴乃世间少有的心宽之人,谭振业可不是。
“好。”
听说给众读书人记录美句,装订成册放到书铺卖,谭振兴惊得下巴快掉到地上去了,他挺了挺胸脯,问徐冬山,“你知道我是谁不?”
徐冬山:“……”
见徐冬山不答,谭振兴自顾道,“我是新科举人,你让我帮他们记录,那谁给我记录啊,你嫌书铺文章少找我啊,我随便写两篇都比江家那群沽名钓誉的举人厉害。”
谁说谭振兴心宽的,徐冬山收回自己的话,他解释,“你是举人,能判断哪些好哪些不好,既是留给后边人看的,总要把好关。”
这话听着熨帖,意思是他是举人,能分辨词句诗文的好坏,谭振兴哼哼,“有钱吗?”
“有。”
谭振兴欢喜应下。不过得回家和谭盛礼知会声,别落得个见钱眼开的名声就得不偿失了,谭盛礼没有反对,还和他们说,“事先问问人家,如果有人不愿意就跳过他们,再者,问问能否署上名方便后人考证……”皇上明达宽仁,废除了前朝的文字狱,只要不是言论特别过激的情况,都不会出事。
谭振兴道:“是。”
他们先挨个询问,有不想出风头的,他讲话时谭振兴专心听而不记录,有不想落下名字的,谭振兴在后边留空白,剩下的记录好,署上读书人的名字。
这类文章和诗文装订成书,有统一的书籍名《平安文会记》《平安诗会记》《平安算学记》,书名相同,但日期不同,在平安书铺卖得特别好,尤其得知是书铺老板想的法子,且卖此书他不挣半文钱,读书人由衷佩服他,不仅仅是因为这件事,还有他心里的坚持,平安书铺十几年来,都是徐冬山守着,价格没有变过,铺子里的书都是他自己抄的,遇浮华不迷眼的人少之又少,同样,孤独而冷静者更少,徐冬山即使是商籍,做的事和商人不同。
其实不止徐冬山,平安街的商户都和外边不同,便是那锦绣布庄入了平安街都和以往不同了。
入乡随俗,而有的人岿然不动就是乡。
因着徐冬山的名字被众读书人所知,待他和谭佩玉成亲时,上门祝贺的人络绎不绝,依着谭盛礼和徐冬山的意思,请邻里聚聚就行,没想到突然多了很多人,徐家只有前院,院子小,坐不了太多人,酒席只能沿着巷子摆,巷子狭窄,圆桌安置不下,只能放长桌。
到成亲这日,酒席桌沿着巷子摆到了平安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