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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0-50

作者:芒鞋女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第41章


    走出号房时候已经不早了,旁边几个号房空荡荡的,阳光透过窗户,落在四四方方的砚台上,灰尘顺着光静静地洒落。


    无声无息。


    府试就这么结束了。


    府衙外等候的人比清晨少了大半,谭盛礼穿着件灰色的长袍,气质出众,刚走下台阶,谭振兴就挥着手叫喊,“父亲,父亲,我在这。”


    边喊边跑上前,伸手扶住谭盛礼,“父亲,累不累?”


    谭盛礼摇头,四场考试于他而言不算什么,倒是谭振兴,他不着痕迹的打量一眼,脸色红润,双目炯炯有神,精气神极好,谭盛礼问,“你答得怎么样。”


    “不怎么样,父亲不是说我希望不大吗?索性会答多少答多少,不会的记下题目就交卷。”除了被衙役搜身紧张了下,进号房后就毫不紧张了,说到紧张,谭振兴想起号房发生的事情来,“父亲,你没看到我们号房的情形,拿到考卷,好多考生又哭又嚎的,直接被视为扰乱考场纪律拖了出去,也有体力不行支撑不住晕厥的,不到两刻钟,号房就只剩下几个人了。”


    要知道,府试的报考费比县试贵,那些人走前连笔墨纸砚都没带走。


    败家子啊败家子。


    “每个号房的情况都差不多。”谭振兴望向旁边焦灼等待的人们,问道,“生隐还没出来?”


    “可能还在做垂死的挣扎吧。”他敢打赌,好多题谭生隐都不会做,为了面子,强撑着不肯交卷而已,就说他在的号房,有人趴在桌上睡觉都不肯交卷,故意磨时间呢。


    谭盛礼:“……”任何时候,别指望谭振兴嘴里说点好听的话出来。


    “父亲,咱先回客栈吗?”谭振兴看了眼天色,这会回客栈收拾包袱,天黑前出城不是问题,今晚的住宿费就省了。


    站在门口会挡着后边出来的人,谭盛礼走向角落,望了眼日头,“等等生隐吧。”


    期间,断断续续的有人出来,无不脸色苍白眼角泛红,嚎啕大哭的比比皆是,其中,有个身材纤瘦,穿着粗布长衫的中年男子身形摇摇欲坠的踏出门槛,眼神空洞无神,犹如行尸走肉,看得人胆战心惊,人群里,有对七老八十的夫妇激动地走了出来,只见中年男子痛哭流涕的跪在两老面前,双手撑地,直直磕了三个响头。


    “爹娘,孩儿不孝。”话完,起身就朝旁边巷子跑。


    巷子外有条河,谭振兴出来时他前边的两个人承受不住打击跳河了,府衙派了衙役过去守着也没用,管天管地管不住有人要寻死啊,目前为止,好像有两人没救上来,应该是凶多吉少了,不知是不是有心灵感应,老夫妇墩身,死死抱住了中年男子大腿,声嘶力竭,“儿啊,考不过就算了,人活着比什么都强,你千万别想不开啊,你要死了我们怎么办啊。”


    “儿子学业不精,让爹娘失望了。”


    “不失望不失望,活着就好,活着就好。”


    三人抱头痛哭,哭声绝望,听得人跟着落泪,想想还在里边绞尽脑汁答题的家人,周围人无不哽咽,无不背身抹泪,家里出个读书人太难了,考生们压力大,陪考人压力又何尝不大,明明盼着自家人考过,却不敢表现得太明显,害怕太急切给他们造成压力,影响考场发挥,说话做事要比平时小心翼翼得多。


    不仅如此,为了让自家人早日进去,好些人半夜就在衙门外守着排队,好不容易等人进去,他们也不敢离开,害怕人出来找不到他们,期间但凡有人出来,他们就涌上前看看是不是自家的,悬着的心就没落回实处过。


    此时看老夫妇抱着儿子失声痛哭的模样,多少人感同身受,悲从中来啊。


    明明阳光普照,却感受不到丝毫暖意。


    一家三口抱着哭了会,随后互相搀扶着走了,背影萧瑟落寞,谭振兴突然好奇,“父亲,我要跳河你会怎么做啊?”


    以他对谭盛礼的认识,没法想象谭盛礼紧紧的抱着自己大腿声泪俱下歇斯底里的呐喊嚎哭的模样,光是描绘那副画面就忍不住头皮发麻,浑身起鸡皮疙瘩。


    谭盛礼斜眼,“皮又痒了是不是?”


    “我就问问。”跳河他是坚决不会跳的,有床不睡非得睡棺材?脑子是不是进水了啊!


    谭振兴扯着嘴角笑了笑,想说还是这样的父亲令他感到自在些。


    日头西斜,太阳快落山时谭生隐才出来,有前边例子在,看到他谭振兴就急急往前冲,在谭生隐跨出门槛的那刻稳稳的扶住了人。


    谭生隐是族里堂弟,他要有个三长两短,谭辰风不得找他们拼命啊,念及此,谭振兴加重了力道。


    谭生隐脸色发白,双腿发软差点站不稳,感觉被人扶住,善意的扬起抹笑,看是谭振兴,又有点不好意思,正想说点什么,就听谭振兴道,“生隐弟,考不过就考不过,别做傻事啊。”


    谭生隐:“……”


    “振兴哥,我累着了而已。”不到寻死的地步。


    谭振兴松了口气,“那就好,走吧,咱们回客栈。”说着,松开手转身就欲走人,突听咚的声,他回眸,只看谭生隐像狗趴在地上。


    谭生隐:“……”


    谭振兴皱起眉头,“没力气了?”弯腰把人扶起,嘴里啧啧啧嫌弃,同样考四场,他走出府衙神采奕奕的,谭盛礼亦和平日无异,谭生隐就有点脚步虚浮体力不支了,谭振兴让他好好练练体力,府试都成这样,往后院试乡试不得被抬着出来啊。


    不过貌似想多了,有没有资格参加院试和乡试还不好说呢。


    “生隐弟考得怎样?”


    谭生隐摇头,“不太好。”前边脑子还能保持清醒,到后边就转不动了,来来回回读题,读几遍后仍无头绪,实在无法,只能顺着自己猜想的来答,正不正确他没把握,他问谭振兴,“振兴哥感觉如何?”


    “没什么感觉。”谭振兴耸肩,一副无所谓的样子。


    谭生隐:“……”问错人了。


    谭生隐又去问谭盛礼,谭盛礼简短的回了三个字,“还行吧。”


    最后道题他没做,不是不会,这么难的题,能答四十道已经是天资过人了,他答了四十九道,如果把最后道题也答完,谁知会不会招惹事端?再者,府试难度便这般强,如果他全部做对,上边的人会不会以为再难点也难不倒人?


    科举意在为朝廷选拔人才,但难度过大,只会磨灭读书人的意志,他并不赞成今年府试出题人的做法。


    所以,他没有答完。


    随着府试结束,长街总算恢复了热闹,孩童的哭啼,摊贩的叫卖,行人的喧哗,谭振兴深吸口气,浑身舒畅,“还是热闹点好啊。”前几天死气沉沉地像座鬼城,太压抑了。


    经过间饭馆,谭振兴的肚子不听话的叫了两声,他侧目,“父亲,我们能去饭馆吃晚饭吗?”


    害怕吃错东西闹肚子,这几天饭菜都以清淡为主,此时闻着饭馆传来的麻辣香,他馋得快流口水了。


    见他饿得不行,谭盛礼道:“走吧。”


    府试出成绩要十来天,谭盛礼最初打算考完就回郡城,现在改了主意,决定等公布成绩后再走,明算这门难度过大,衙门应该会出示公文解释原因,他想看看,问谭生隐,“生隐,你要不要回家看看。”有马车,来回也方便。


    谭生隐想了想,“不了,我写信和我爹说过不回,若突然回去,他老人家恐怕会胡思乱想。”看过府衙外愁容满面提心吊胆等待的父母,他不想让家人担心,他或许因着想念爹娘单纯的回家看看,但爹娘会生出许多担忧来。


    父母在不远游,他做得不好,不想再让爹娘操心了。


    谭盛礼懂他的意思,“明算虽难,但你问题不大,若想回去就回去看看吧。”


    谭生隐摇头,“辰清叔,没事的,若这次府试过了,就得紧锣密鼓的准备院试,我就是回家也待不了多长时间,我想着院试结束我再回家也不迟。”


    看他都打算好了,谭盛礼不便多说,看看稳重的谭生隐,再看看满心惦记着吃的谭振兴,谭盛礼心下直叹气,“走吧,想吃什么就点,晚上辰清叔请客。”


    听到这话,谭振兴毫不客气,进门就点了道辣子鸡,水煮肉,香辣鱼,麻辣血旺,担心不够吃,还点了两个素菜,谭盛礼:“……”


    “会不会太多了?”谭生隐瞅了眼隔壁桌,五个汉子也才点三道菜。


    “多吗?”谭振兴揉揉肚子,“不多吧。”他饿得前胸贴后背的,再来两道菜都没问题。


    难得的,谭盛礼没说什么,对谭生隐道,“生隐看看你有没有爱吃的,别拘谨,想吃什么点就是了。”


    从郡城到府城,两人不敢像在家敞开肚子吃,憋到现在实属不易了。


    “振兴哥点的菜就很合我胃口,先吃着吧。”


    饭馆里的人们都在谈论跳河的考生们,跳河的人多,衙役救不过来,有两个人到现在都没捞起来,养儿到大已不容易,结果说跳河就跳河了,白发人送黑发人,他们父母怎么想得开啊。


    聊到这些,无不扼腕痛惜,更甚者怒骂那些跳河的人,自己死了一了百了,留下年迈的双亲无人养老怎么办?


    谭盛礼不由得想到了陈山,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为了寻找儿子不曾吃过顿饱饭,不曾穿过件暖衣,爱子之心令人感动,他看向埋头专心挑鱼刺的谭振兴,想起谭振兴问的话来,他跳河自己会怎么做?


    “振兴……”


    挑完刺,心满意足把鱼塞进嘴里的谭振兴听到父亲喊他,差点没把鱼喷出来,囫囵吞枣地将其咽下,“父……父亲……”


    “如果你哪日心情沉闷无心活于世,务必提前告知。”


    谭振兴眨了眨眼,满脸茫然,什么意思,好好的他怎么就心情沉闷无心活于世了?


    父亲担心他府试落榜学那些人跳河自杀?


    “父亲。”谭振兴直起脊背,铿锵有力道,“纵使落榜,儿子也不会寻死的。”要死也是谭振学先死,谭振学都落榜好几回了都活得好好的,他为什么要寻死,而他永远不会自寻短见的。


    看他神色坚定,求生意志强烈,谭盛礼便岔开了这个话题,“吃吧。”


    谭振兴点头,又夹了块鱼肉,挑了刺,放到谭振兴碗里,“父亲,你也尝尝,好吃。”


    鱼背的肉刺儿少肥腻,谭盛礼最爱吃这个部位的鱼肉,想不到谭振兴竟看出来了,心里淌过阵暖流,谭盛礼道,“不用给我夹。”


    “哦。”谭振兴含糊不清地应了声,可夹到鱼背的肉仍放谭盛礼碗里。


    谭盛礼无法,只得由着他去了,从不贪食的他今晚却是吃得有点多了,走出饭馆时,太阳已经落山了,天边残着几朵火红的云,客栈门口进进出出,有拎着包袱回家的,有进去住店的,也有三五成群志得意满外出逛街的。


    而吸引谭盛礼注意的是台阶旁站着的两个汉子,年长者扛着包袱,身形疲惫,年轻者挑着箩筐,风尘仆仆,父子两站在那纹丝不动,眼神忐忑又慌张的张望着,谭盛礼唤谭生隐,“生隐,你爹和大哥来了。”


    与谭振兴聊考题的谭生隐震惊的侧目,看清不远处站着的家人,眼圈骤然通红,“父亲,大哥……”喊着,撒腿往前跑去,再无往日的骄矜。


    谭辰风也看到他们了,不住地和身边谭生津道,“快看看你弟弟,身量又长高了。”


    谭生津连连点头。


    “爹,父亲,你们怎么来了?”数月不见,父亲好像老了些,儿行千里母担忧,谭生隐背身抹了抹泪,谭辰风好笑,拉过他的手,“你娘放心不下,硬要我来看看,正好有人进城办事,我们坐他们的马车顺路。”


    谭辰风和谭生津昨日就进城了,害怕影响谭生隐考试就没来这边客栈询问,今天最后一场考试,吃过午饭他和谭生津就沿街来问,客栈说却有三个谭姓考生住店,他们就在门口等着,这会看到谭生津,谭辰风的心总算落回实处,“客栈里好多人说明算题难,跳河的有不少,你大哥担心你想不开,说要去河边看看呢。”


    “我没事。”看周围有的人好奇地望着他,谭生隐擦干脸上的泪,帮忙拎包袱,“父亲,去里边说话吧。”


    第42章


    谭辰风拂开他的手,“不重,我拎着便是。”


    待谭盛礼走近,他笑着问,“考得怎样?”以谭盛礼的学识,应该没什么难得倒他的,这般问不过是寻常问候罢了。


    “能过。”谭盛礼如实道,“排名如何不知。”


    谭辰风觉得排名不重要,能过就成,看向谭盛礼身后的谭振兴,谭振兴心领神会,忙甩头,一副‘别问我,我什么都不会想说’的表情看得谭辰风忍俊不禁,便没问他,转身问身边的儿子,“生隐考得怎样?”


    谭生隐不敢乱宽谭辰风的心,如实道,“要等张榜后才知。”


    儿子行事稳重,没有把握的事不会乱说,但有谭盛礼指导他功课,这次不行来年还有机会,揭过这个话题聊起村里的事来,帮谭盛礼收的租子也捎来了,除此外,还有赵铁生送的十来个鸡蛋,“他想跟着来的,但他媳妇身体不好走不开,托我和你说,你不嫌他的话下个月就去郡城找你,说还得向你好好请教请教。”


    半年多来,赵铁生像变了个人似的,以前天天窝在家读书写文章,性格阴沉沉的,逮着谁都爱用那套之乎者也说教,如今不同了,帮着妻儿顾地里的活不说,性格也开朗许多,整个人容光焕发瞧着年轻好几岁,村里人问他是不是遇到什么喜事,他说听谭盛礼几句话胜读十年书,直言受了谭盛礼影响。


    “家里随时都有人,你让他来便是。”


    几人边说边往里走,店小二迎上来帮着挑箩筐,顺口问他们是否还住店,谭盛礼应了句,走向柜台,让掌柜再开间房给谭辰风父子,这边离府衙近,住宿贵,谭辰风哪敢让谭盛礼破费,忙解释,“不用,我们住在城门那边的客栈。”


    “难得团聚,就住这边聊聊天,那边让生津退了吧。”谭盛礼爽朗地给了十天住宿费,掌柜地乐得眉开眼笑,“谭老爷丰神俊朗英气不凡,您能光临实乃小店之福,府试后生意不如前几日,这些住宿费多了。”


    说着,退了两百多文给谭盛礼。


    府衙周围有好几家客栈,彼此不对付,每次府试都暗中较劲,比谁客栈考过的人多。


    今年题难,他问过好几个考生,俱没什么把握,但谭盛礼胸有成竹的说能过,想来不是普通人,掌柜的自要小心巴结,防止其他客栈过来抢人。


    客栈间的龃龉谭盛礼并不知,以为是考生的优待并未多想,感激掌柜的善意。


    旁边,小二还在抢着挑箩筐,谭生津不好意思,连连侧身躲开,“不用劳烦,我自己能行的。”萝筐里有鸡蛋,他怕不小心给摔坏了,尤其看小二身板瘦弱,谭生津更不敢了。


    箩筐里有鸡蛋,米,面粉,蔬菜,药材,还有几件衣衫,几双鞋子,还有两只活鸡两只活鸭,鸡鸭用麻袋装着,只露出个脑袋出气,谭辰风解释,“这是去年养的,年前生隐娘就要我送到郡城去,那会事多走不开,拖到现在……”鸡约有六七斤重,放地上扑腾不停,谭盛礼道,“你们留着吃便是,我们也在郡城养了鸡。”


    “读书累人,多补补身体总是好的。”谭辰风看着自己儿子,个子高了,皮肤黑了,青涩稚嫩的五官长开了些,眉眼刚毅,有男儿气概了,不知不觉,离家都过去半年了,“跟着你辰清叔是对的。”


    待在私塾,定不会成长得这般快。


    看他们父子有话要说,谭盛礼给他们腾地,“你和生隐说说话,我跟振兴买点吃的去。”


    突然,楼下传来啪啪啪的敲门声,夹杂着男子的怒吼咆哮,“栓子,栓子,你干什么,开门啊栓子……”


    接着便是咚咚咚急促的脚步声,伴随着人们的窃窃私语,谭盛礼推开门问了声,得知有人想不开锁在房间里自尽,他眉头紧锁,府试成绩未出就这么多沉不住气的,等成绩公布,岂不更多人想不开?


    楼下霹雳哐当的,掌柜的怕客栈出事,忙唤人撞门,开门做生意最怕的就是出人命,尤其像他们开客栈的,死了人就没人敢住了。


    “公子,公子,你想开点啊。”要死也别死在客栈里头啊。


    掌柜的惊慌失措,等不及外人,自己抱紧胳膊往门上撞,奈何门结实,里边似乎又推桌子堵着,根本撞不开。


    谭振兴要去凑热闹,谭盛礼剜了他眼,谭振兴不敢再乱动了,看谭盛礼站在楼梯口不动,他轻轻喊了声,“父亲?”


    “去买两碗面,我瞧瞧怎么回事。”说着,取下腰间的荷包塞给谭振兴,自己往出事的房间走去。


    谭振兴:“……”他也想凑凑热闹啊。


    跟着往前走了两步,前边的谭盛礼心有灵犀,回眸看他,谭盛礼不敢造次,捏着荷包转身就往门口方向跑了。


    前边挤满了人,掌柜撞门撞得眼眶噙满了泪水,不知是疼的还是吓着了,科举考试落榜的不胜枚举,人人都想不开那每年得死多少读书人,谭盛礼拨开人往里走。


    门边有个年轻的男子脸色惨白,乌着嘴唇嘶吼出声,“栓子,栓子,你别想不开啊,你要有个好歹回家我咋向爹娘交代啊。”


    喊话的男子姓李,送弟弟进城赶考的,最后这场明算太难,他看好多人走出衙门嚷着跳河,就和弟弟聊了两句,他没其他意思,谁知弟弟想多了,说好进屋收拾行李回家的,他左等右等不见人,抬手推门,发现门从里反锁了,感觉不对劲,登时大喊起来。


    弟弟是爹娘的心头肉,他出了事,自己也甭想活了,他握紧拳头,狠狠地敲向木门,“栓子,你别想不开,爹娘等着你回家团聚呢。”


    爹娘本就对自己有成见,认为自己嫌弟弟读书开销大,明里暗里没少敲打自己,若再有这样的事儿发生,爹娘会杀了自己的,他捂住头,近乎祈求的语气,“栓子,栓子,你出来啊。”


    谭盛礼走到最里,四周瞧了瞧,这是客栈的下等房,没有窗户,门又被里边堵着撞不开,除非里边的人自己开门,否则一时半会真没法子,他贴着门缝,试图看看里边的情况,黑漆漆的,什么都看不清,且耳朵边嗡嗡嗡的,围观的人们七嘴八舌,嘀咕不停。


    考生心情低落,四周越嘈杂心气就越冲动浮躁,越容易出事,他提醒大家伙安静点,谁知众人聊得起劲,交头接耳好不热络。


    “李栓子回来时不是还好好的吗?怎么突然想不开了?”


    “是不是找人对过答案知道自己没戏了啊?”


    “哎……”


    “不像吧,我倒是听说了件事,他家兄弟多,父母偏疼他,兄嫂早有微词,会不会是他兄长说了什么话气他啊……”


    众人唧唧歪歪的,半刻不消停。


    “都这会了,人恐怕早死了。”


    “是啊,要我说还是报官吧,让官府的人来。”


    谭盛礼沉着脸,怒吼了句,“闭嘴!”人命关天,任何无端的揣测奚落嘲笑都有可能是压死骆驼的最后根稻草。


    他眉峰凌厉,脸沉如水,视线冷若冰霜的落在嗓门大的几个少年郎身上,几人噤若寒蝉,悻悻地往后退了退,不敢再多言,震慑住他们,其余人跟着老实下来,谭盛礼这才抬手叩门,“栓子吗?”


    里边安安静静的,听不到任何响动。


    掌柜急得团团转,迫切地想说点什么,又忌惮谭盛礼,张了张嘴,到底给忍住了。


    谭盛礼侧着耳,再次敲了敲门,语气稍缓,“栓子,你想不开是你的事,希望不要因你影响到客栈,试想,你若死在客栈,往后客栈还如何开门做生意,人活于世不易,还望你体谅。”


    听到这话,掌柜的快给谭盛礼跪下磕头了。


    有的话作为掌柜他没法说,冲着谭盛礼为客栈名声着想,他就感激不尽。


    屋里仍然没动静,这时候,不知谁小声说了句,“我就说他已经死了吧。”


    谭盛礼恶狠狠地瞪去,瞪得对方自己没脸待下去他才移开视线,又叩了叩门,“你不杀伯仁,伯仁却因你而死,栓子,想想客栈因你而倒闭是何其无辜。”


    谭盛礼静默,门边蹲着男子呆愣片刻,扬手又要敲门,谭盛礼示意他待着别动。


    这时候,里边响起搬动桌椅的声音,掌柜大喜过望,谭盛礼摇头,指了指围观的众人,掌柜会意,忙招呼人去大堂。


    人活着就没什么热闹看了,加上谭盛礼杵在那,莫名让人胆寒,不敢再围观,规规矩矩地走了。


    不时,门从里打开,是个十几岁的少年郎,穿着身洗得泛白的衣衫,脚上的鞋子破得露出了五根脚拇指,左手握着匕首,右手手腕在滴血,血量不多,门边的年轻男子冲进门,激动地夺过少年郎的匕首,撕下自己的衣衫为其裹住伤口,包裹伤口的手剧烈颤抖着,带着脸颊的肉都在颤动。


    “栓子,我们出去聊聊吧。”谭盛礼温和道。


    掌柜的有眼力,打发其他人后就提着药箱在边上候着,谭盛礼接过药箱,与少年郎道,“栓子,你看,即使你差点害了客栈,掌柜仍然为你备了药箱。”


    少年郎垂眸,眼眶通红,嗫喏地出声,“掌柜,我……”


    掌柜摆手“不用说,没事就好,没事就好。”天知道到现在他手脚冰冰凉的,得亏谭盛礼哄他开了门,要不可就真死在客栈里了啊。


    谭盛礼回眸,“走吧,随我出门走走。”


    年轻男子扶着他,紧紧跟在谭盛礼身后,走出客栈才感觉自己双腿在打颤,他不敢想象,若是晚些时候发现,栓子岂不……


    冷汗顺着脸颊大滴大滴的滚落,夜风吹过,整个脊背都汗腻腻的,给吓的。


    谭盛礼落后两步,和他们齐肩,看着眼前这个五官还未张开的少年郎,“栓子,你今年多大了?”


    “十六了。”


    比谭振学要小,谭盛礼看向汗流浃背的年轻男子,“我能和他单独说说话吗?”


    年轻男子迟疑了下,点了点头,松开栓子的手,慢慢后退了几步,谭盛礼领他到旁边树下,抬起他的手替他包扎伤口,栓子缩了缩手,“不用。”


    “无论读不读书,右手都很重要。”谭盛礼坐在石墩上,将他的手搭在自己膝盖上,“你因着我那两句话改了主意?”


    栓子别扭地望向别处,谭盛礼示意他回头看,“我们两素未谋面,你却因我的话动摇了,怎么就不听听兄长的话呢,你把他吓得不轻。”


    人很奇怪,能对外人生出生恻隐之心,却对身边的付出视而不见,谭盛礼低着头,声音很轻,“你的年纪还没我家小子大,他天资聪慧,私塾夫子极为看好他,他也争气,小小年纪就过了县试府试……”说到这,谭盛礼顿了顿,“但卡在院试这关好几年。”


    栓子略显错愕,“你为何与我说这些?”


    “大抵我也有儿子,更能懂得做父母的感受吧,他勤奋好学,课业扎实,偏偏过不了院试,自知愧对父母,去年院试回家,自己去祠堂跪了好多天……”几个孩子,谭振学是最刻苦的,他能骂谭振兴游手好闲不务正业,能骂谭振业耍小聪明心思不用在正道上,却没什么好骂谭振学的,谭盛礼解开布打的结,拿酒精替他擦洗了遍伤口,随后抹上药膏,用干净的纱布缠起来。


    他的动作很轻,也很笨拙,大抵未曾做过这种事,栓子垂着头,小声道,“他考不好你会埋怨他吗?”


    谭盛礼认真看着他,“不会。”任何努力的人都值得称赞。


    “你不觉得供他读书花了很多钱最后连个功名都没有很丢脸吗?”


    “不会,作为他们的父亲,我只担心他们品行不端,撑不起门户。”谭盛礼打好结,问他紧不紧,栓子摇头,回眸望了眼不远处站着的兄长,他手里还捏着那把匕首,表情怔怔的,站在灯笼下,像个找不到回家路的孩子,自己真的吓着他了,栓子心生愧疚,又问,“他的兄嫂们会嫌弃他是拖油瓶吗?”


    谭盛礼想了想,“不曾嫌弃,只有殷切的希望,希望他考上秀才振兴家业。”


    “是吗?”


    “是的。”谭盛礼收起地上染血的布,布是不同颜色拼接的,看得出缝补过很多次了,他道,“家家有本难念的经,我不知你家有什么事,只是作为顶天立地的男儿,不该轻言放弃生命,你要知道,多少人想活着都活不了。”


    栓子咬着唇,不吭声。


    谭盛礼收拾好药箱,“走吧,随我去个地方。”


    沿街走了两百来米有个医馆,里边灯火通明,抓药的药童忙得不可开交,谭盛礼直直往里边走,医馆有内室,供人休息的,那儿多的是被病痛折磨得痛不欲生却祈求大夫救他的人,也有吊着最后口气舍不得闭眼的,其中还有个刚生下来不久的婴儿。


    里边充斥着死亡的气息,栓子搅着衣衫,脑袋埋得低低的,见状,谭盛礼走向外边,请大夫给栓子看看手腕的伤。


    坐馆的有两个大夫,是师徒,胡子花白的老大夫凑过来,虎着眼端详栓子两眼,连连摇头,“年轻人,不就是府试考差了吗,何至于想不开啊,白天有两个投河自尽没捞起来的,他们亲爹悲痛欲绝,其中有个直接中风了……”老大夫指着楼上,“这会儿还在上边躺着呢,你们年轻人做事不计后果,从不为父母想想,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亏你还是读书人,书都读狗肚子里去了啊。”


    栓子满面羞愧,谭盛礼为其解释,“不小心伤着的,大夫,我包扎得不好,你看看要不要开点药吃。”


    “皮外伤而已,注意别沾水,过段时间就好了。”


    每年这几天就是医馆最忙的时候,老大夫没功夫和他们多聊,因为又有人风风火火的请他过府看病,说是家里少爷考得不好服毒自尽了,老大夫拎着药箱,匆匆忙往外边走,嘴里直骂人,“府试就禁受不住打击了,会试落榜那还了得啊。”


    栓子脸热,扯衣服将手腕的伤盖住,眼底泪光闪闪,“谭老爷,谢谢你。”


    “你认识我?”


    栓子点头,“无意从掌柜嘴里听他说起你们,整间客栈就你们是父子同场科考的。”其实不仅仅这个原因,每天中午他们下楼吃饭,谭盛礼身后的读书人从来都眉开眼笑的,仿佛没有什么烦心事,更不曾因府试紧张忧虑,笑容分外惹眼。


    光是瞧着,就会让人心情大好。


    那时他就好奇,什么样的父亲才能教出那样镇定自若荣辱不惊的儿子来。


    今时见识到了。


    心地纯良,秉性朴实。


    夜深了,随行的年轻男子站在门外,神色凄惶,但目光却紧紧望着里边,露在外边的半截手臂还沾着血,在晕黄的光下显得触目惊心,谭盛礼冲栓子道,“天色已晚,回客栈吧。”


    栓子也看到门口那个修长的身形了,他心生愧疚,“谭老爷,你说我该继续坚持读书吗?”他心头乱糟糟的,理不清情绪,“读书要花很多钱,父母年事已高,我不想他们为我操劳了。”


    几个哥哥都已成家立业,他有好几个侄子了,父母供他读书,会拖累侄子们的,不怪嫂子们有怨气,每每想起,他心里也不好受。


    谭盛礼没有回答他,而是问,“你明算答得如何?”


    栓子摇头,“不好。”若不是明算没指望,他也不会绝望到寻短见。


    “诗文如何?”


    栓子念了首府试做的诗,谭盛礼问他,“想听实话?”


    栓子使劲的点头。


    “若这次府试过了就继续考院试,下半年不是有院试吗,争取过院试,考上秀才足够报答父母的养育之恩了,如果这次府试没过……就放弃吧……”李家人口多,栓子兄嫂认为爹娘为了供他读书连累儿子,再耗下去,纵使几年后他考上秀才,也会被兄嫂侄子压得喘不过气来,再者,这次府试不过,往后就更难了,不仅仅是府试难,院试也会增大难度。


    闻言,栓子重重地舒了口气,老实说,他也不想读了。


    家里条件本就不好,再有两年侄子们也到入学的年纪了,不能为了供他读书就耽误侄子们的前程。


    “谭老爷,你说我父母会对我失望吗?”


    谭盛礼如实道,“失望是有的,但家和万事兴,他们会懂的。”如若不懂,栓子就不能读了,否则会把几兄弟的情谊通通消磨掉的。


    栓子嗯了声,“谭老爷,和你聊天后我整个人都轻松了很多。”


    “我不过刚好是位父亲罢了。”


    栓子又问了谭盛礼几个问题,谭盛礼知无不言言无不尽,栓子受益匪浅,心境豁然开朗,走出医馆时,他捏着布料,大步朝等候的男子走去,“二哥,对不起,我又给你添乱了,我以后再也不会想不开乱来了。”说着,他扭头看向光影中鼓励他的谭盛礼,他抬手,握住兄长的手,“二哥,我们明早回家吧,我想爹娘还有侄子们了。”


    纵使他不走科举了,但侄子们还有希望,他能教他们读书,谭老爷说回村办个学堂,他的学识教几岁的孩子没有问题的。


    他有七个侄子,若能教他们读书成才,李家还是有希望的。


    年轻男子像受着惊吓,身形颤了颤,黑漆漆的眸子细细盯着栓子看,像在看个陌生人,半晌,他望了眼不远处眉眼温润的男人,微微颔首,“好,明早就回家。”


    两人决定今晚就退房的,因着闹出这茬,只能再住一宿,掌柜的会做人,免了两人住宿,栓子过意不去,坚持要把钱给他,见状,谭盛礼劝掌柜,“他给你你就收着吧。”


    掌柜的人情通透,客满不是没有原因的。


    掌柜收了钱,唤人去厨房给两人煮两碗面,面就不收钱了。


    其他人看李家兄弟回来时步履从容,镇定坦然,犹如变了个人,纳闷谭盛礼与他们说了什么,在座的家里都有读书人,经历过今天这事,好多人担心他们想不开寻死,领教过谭盛礼的厉害,不由分说地把人带到谭盛礼跟前,求谭盛礼开解开解他们,有寻死倾向的劝劝,没寻死倾向的要杜绝。


    敬重谭盛礼是读书人,大家伙默契的在房间外排队,挨个挨个敲门近。


    碍于他们的礼貌,谭盛礼不好把人拒之门外,便简单的和他们聊聊。


    不聊学业,只聊个人品行,父母兄弟。


    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循序渐进,不能操之过急。


    来人有勤学刻苦的,也有懒惰无为的,前者承载着全家人的希望,压力太大,后者纯碎想偷懒躲清闲,读书多轻松啊,整天捧着书,什么活都不用做,衣食住行都有人照顾,针对后者,谭盛礼根据他们的家境来,家境好的他劝两句,家境不好的则严厉地批评训斥。


    聊到半夜,隔壁粮食铺的老板把两岁大的双胞胎儿子带过来,说两人傍晚偷钱跑出去买冰糖葫芦吃,要他给好好说说。


    谭盛礼:“……”


    “谭老爷,你别留情面,想怎么骂就怎么骂。”他和客栈掌柜的认识好几年了,说这位谭老爷学识渊博,教人孜孜不倦,客栈有个寻短见的被他劝回来不说,整个人脱胎换骨,仿若凤凰涅槃,正好他家两小子不听话,仗着他娘宠爱就无法无天,让谭盛礼骂骂正好。


    两个粉雕玉琢的娃,谭盛礼再能说会道也词穷,出于礼貌,问候了句,“你们叫什么名字?”


    “哇哇……我们错了,以后再也不敢了啊……”双胞胎齐齐放声大哭。


    老板笑逐颜开,抱起两个儿子就往外边跑,“钱掌柜,你没骗人,谭老爷真的有一手,没说什么两个臭小子就认错了……”


    谭盛礼:“……”


    老板是不是对他有什么误会?


    对面屋,谭振兴数着门口排队的人,他就奇了怪了,都是考生,不来请教学问,非得请教些有的没的,完全没抓到重点。


    考生们为何想不开自杀?不就是没考好呗。


    为什么没考好?不就是学业不精呗。


    既然这样,就该抓紧时间问功课啊。


    考好不就没后边那些事了?


    “生隐弟,我有预感,这次府试我可能会考过。”对手都是些没脑子的货色,他要考不过天理不容!


    谭生隐天天和谭振兴待着,谭振兴功课如何他有感觉,这次府试,谭振兴本来就能过!


    只是不知道他脑子里装了什么,整天拍着胸脯,信心满满的说自己过不了,他就不想想,真要过不了谭盛礼会让他来考?


    “生隐弟。”等不到谭生隐回答,趴在门边偷看的谭振兴回眸,“你不觉得我能过?”


    他承认自己功课不够好,但谭生隐要知道,外边这群人脑子有问题,和他们比,自己怎么也好得多吧,怎么说呢,如果说县试是从歪瓜裂枣里挑歪瓜,那府试就是从傻子里挑正常人,不凑巧,他就是那个正常人!


    这不,衙门张贴成绩这日,他和谭生隐刚背着柴进城,就有人告诉他谭家父子都过了。


    整个府城,只有他和谭盛礼是父子同场的。


    都过了不就说有他。


    他掂了掂背上的柴火,昂首挺胸的往前走,边走边吆喝,“卖柴咯,卖柴咯!”感觉吆喝卖柴太过单调,小声添句:“谭老爷长子卖柴咯,嘻嘻……”


    旁边的谭生隐:“……”


    第43章


    街上人声鼎沸,都在谈论府试成绩,根本无人听他吆喝,谭振兴背着柴叫卖了两条街,连个询问的人都没有,更别说讨价还价的了,擦擦额头的汗,不死心的继续往前走,好像仍然没有买柴的人家,谭振兴累得不行,这个时节草木葱翠,枯柴难寻,他们砍的多是枝干细瘦的枝桠,没有晒干,沉甸甸的,进城到现在,牛高马大的汉子都会吃不消,何况他还是个瘦弱的读书人。


    他和谭生隐商量,“生隐弟,要不我们先回客栈吧?”这么转下去,得转到啥时候啊。


    自从谭盛礼救下客栈寻死的考生后,名声大震,天天有上门拜访求找骂的客人,就说有家服毒自尽没死成的少爷,府里老太太杵着拐杖,拿绳子拴着他来找谭盛礼,要谭盛礼给劝劝。


    所谓先礼后兵,谭盛礼先好言好语地劝了两句,发现对方耳聋听不进去,抓起老太太的拐杖就揍人,那位大难不死的少爷差点被谭盛礼乱杖打死!


    挨了打,那位大少爷非但没心存怨恨,还感恩戴德地跪下给谭盛礼磕头。


    绝了。


    如今成绩已出,他迫不及待地想回客栈看看众人得知他们父子两都过了府试会怎样顶礼膜拜,要知道,他是谭家长子,多少人巴结不上谭盛礼会来巴结他……


    “振兴哥……”谭生隐打了个响指,阻止谭振兴那满脸陶醉如风的表情,“你是不是又皮痒了?”


    最近谭盛礼忙,好多天没打过他了。


    谭振兴:“……”


    “罢了罢了,卖完柴再回吧,走,去前边挨家挨户敲门。”谭振兴率先往前边巷子走,还没到巷口,身前突然蹿出个穿绸缎的男子,衣衫略有不整,额上冒着汗,气喘吁吁的,四目相对,谭振兴眨了眨眼,“兄台想买柴?”


    “请问是谭公子吗?”


    谭振兴回眸看了眼谭生隐,小声问,“找你的?”


    谭生隐摇头,看对方衣着,只怕来者不善。


    谭振兴反手指着自己,“找我的?”


    虽说人们都称他为谭公子,但语气和此人截然不同,此人眉目精明,毫不掩饰阿谀奉承之意,听得谭振兴直哆嗦,他放下后背的柴,摘掉上边没弄干净的绿叶,“找我买柴的?”


    “小的是秀满客栈的掌柜,找谭公子有点事商量,你看能否……”


    “你买柴吗?”买柴什么都好商量,不买柴就别耽误他干正事,他急着回客栈呢,谭振兴朝谭生隐招手,将柴全放在男子跟前,“不贵,给八文钱就行。”


    柴是湿的,卖不起价,谭振兴和谭生隐每天在山里忙活半日顶多挣十文,八文是良心价,他并没狮子大开口。


    男子愣了愣,随即咧嘴微笑,“买,买,买。”


    “那给钱。”谭振兴摊手。


    男子从荷包里拿出两个碎银子,谭振兴皱眉,“八个铜板就行了,给碎银我没法找你啊。”


    出门在外,他身上从不带钱的。


    “不用找不用找。”男子谄媚地递上两个碎银,谭振兴想到什么,及时缩手避开,“无恩不受惠,你给太多了。”这些天多的是人往谭盛礼面前送礼,谭盛礼俱原封不动还给人家了,知道他在外边乱收钱,会打得他皮开肉绽的,“你是不是想买柴的啊?”


    莫不是看他几天没挨打,特意给谭盛礼找理由打他?


    想着,他脸色微沉,唤谭生隐,“走,咱们去别家卖柴。”此人包藏祸心,其心可诛。


    男子慌了,忙扬手拦住谭振兴,“我买我买,八文钱是吧……”从荷包里数了八个铜板,谭振兴不肯接,抵了抵谭生隐胳膊,“你去拿。”


    如果这样还出事,就是谭生隐的问题,和他无关,父亲不能打他。


    谭生隐不知谭振兴心中所想,谨慎地将钱接过,数了数,递给谭振兴,“分文不多。”


    谭振兴放了心,把柴推向男子,“柴就是你的了,我们还有事,先走了啊。”说着,拽着谭生隐就往前跑,连捆柴的绳子都不要了,两人脚下生风,嗖的就跑没了影,留下男子双手扶着两捆柴满头黑线,他找谭振兴是想劝他们父子到客栈住两日的,前几日他就盯着了,奈何谭盛礼不出门,他找不着机会,半个时辰前谭盛礼是今年案首的消息传开,他坐不住了,对家客栈出尽了风头,再不想办法挽回,往后两年生意都会受影响,好不容易打听到谭振兴他们在这边卖柴。


    结果……


    低头望着两捆湿哒哒的柴火,男子欲哭无泪。


    不说他是怎么拽着两捆柴泪流满面回秀满客栈的,另外一边,得了钱的谭振兴和谭生隐一口气回了客栈,大堂里挤满了人,摩肩接踵的,都是排队要谭盛礼点拨两句的,盛况空前,像古书里求神问药的将死之人。


    迫切非常。


    掌柜站在柜台里,看他们汗流浃背,忙递上茶水,笑得合不拢嘴,“恭喜两位公子,都过了。”


    刚开始他以为两位都是谭老爷家的公子,后来知道有位是族里侄子,谭老爷看他有天赋就带在身边亲自教导,这次三人都过了,谭老爷是案首,谭振兴排名十九,谭生隐排名第七,成绩都不错。


    谭振兴早就知道自己能过,脸上并未有太多惊讶,倒是惊讶谭生隐,“生隐弟,你第七?”府城读书人不至于凋零至此吧……


    谭生隐:“……”


    掌柜好笑,“都不错,尤其是谭老爷,他的考卷让知府大人都赞不绝口呢。”


    父亲得外人称赞,谭振兴与有荣焉,轻咳了两声,得意道,“父亲的学问高,案首当之无愧。”


    掌柜再认同不过,问他们饿不饿,要不要煮两碗面来,客栈的名声靠谭家父子撑着,掌柜的自要盛情款待,不能让其他客栈见缝插针上门抢人。


    别的不说,就冲着谭盛礼是案首,往后两年的生意就不愁了,两碗面算什么,两碗肉都不是问题。


    想想清汤寡淡的面,谭振兴半点胃口都没有,抬头望向挤满人的楼梯间,多是老人带着孩子,令谭振兴惊讶地是,其中还有几个月大的婴儿,谭振兴问她,“孩子听得懂吗?”


    妇人腼腆抚了抚婴儿胖嘟嘟的脸颊,笑得温柔,“听得懂。”


    谭振兴止不住翻白眼,又去问前边挺着大肚子的孕妇,“还在肚子里就能听懂?”


    聪慧如他们几兄弟也是牙牙学语开始启蒙,有人会比他们都厉害?


    妇人自信地托着肚子,斩钉截铁,“听得懂。”


    吹牛,谭振兴白眼快翻到天上去了。


    等了约莫半个时辰,队伍没动静了,谭盛礼只上午见客,到了晌午人们就自动离去了,因着谭振兴他们卖柴回来,吃过午饭就得学习,准备院试,人们体谅他的难处,因此并不过久逗留。


    今日却是不同,晌午时,人们虽不再往房间走,门外排着的队伍却没散,谭振兴端着饭菜上楼,随口问了句,“不回家吗?”


    “明早来不知要排到何时,不回去了,接着排。”


    谭振兴:“……”


    这拼搏劲儿不禁让人想到府试前衙门外排队的场景,好多人也是半夜就在那排着了,但那是府试关乎到家人前程他尚能明白,可为和父亲说两句话舍得从白天排到黑夜再排到天亮。


    好吧,谭振兴再次感觉其实被谭盛礼打也挺幸福的。


    要知道,多少人排着队恐怕都没那个机会。


    因为后天他们就要回郡城了,等参加完知府大人办的学子宴后。


    外边排队的人们注定有些是要失望的。


    学子宴在酒楼,所有过了府试的都有资格参加,请帖早早就送到客栈来了,看到自己名字,谭振兴却高兴不起来,“父亲,必须要去吗?”


    “怎么了?”


    谭振兴低头扯了扯自己破破烂烂的衣服,撅嘴道,“不想去。”


    这几天去山里砍柴,衣衫全被划破了,要他穿得这么寒碜去见知府大人,太丢脸了,问题不止有知府大人,还有其他过了府试的童生,他去岂不丢脸吗?


    看他扭扭捏捏,像有跳蚤在身上爬似的,谭盛礼声音微沉,“为何?”


    撩起破口的衣衫,谭振兴的眼泪在眼眶里打转,“衣衫都是烂的。”


    谭盛礼:“……”


    深吸口气,谭盛礼奋力将心头火气压下,“烂了就补。”


    “我吗?”谭振兴挤了挤眼睛,“我不会啊。”


    “不会就学。”


    谭振兴:“……”男人做针线像什么样子,他扭头,“我不学。”


    “不学吗?”谭盛礼起身,走向床头悬挂的木棍,出门时谭佩玉帮忙收拾行李,他特意叮嘱要把木棍装上车,教训谭振兴,没有木棍不行。


    看到木棍谭振兴就怂了,别说学针线活,绣花绣枕头通通不是问题。


    “学,父亲,我学。”


    谭盛礼问掌柜的借了针线,丢给谭振兴自己研究,谭生隐也有要缝补的衣衫,晚上,谭盛礼在灯下默书,两人就穿针引线补衣服。


    “哎哟,扎到手了,呜呜呜……”谭振兴含住流血的指头,像个被恶婆婆欺负的小媳妇,眼泪哗哗往下掉,掉着掉着自己收了,接着又来,“呜呜呜,好疼。”


    谭生隐也被扎了几下,倒是没吭声,委实不想听谭振兴叽叽喳喳的,提议,“要不我帮你缝吧。”


    谭振兴偷偷瞄了眼对面的谭盛礼,害怕地摇摇头,“我还是自己来吧。”


    也是他失策了,出门就该多带两件衣衫,不说两件,至少得有件能见贵客的衣衫啊。


    下次,下次出门定不会出现这样的失误了。


    两人生平头次做针线活,针脚歪歪扭扭不说,缝完并没好到哪儿去,顶多是敞风的窗户变成了多处漏风的而已,他穿着转了转,问谭盛礼,“父亲,会不会给你丢脸啊?”


    谭盛礼气质好,穿什么都好看,他不行,他除了脸好看其他勉强凑合。


    “言行举止不好说。”谭盛礼不冷不热地答了句。


    谭振兴:“……”他问的是衣着外表!


    算了算了,就这样吧,大不了吃了饭就回来。


    庆幸的是,学子宴上,众人并未因他们穿着而调侃或冷嘲热讽,相反,尤为敬重他们,不对,是谭盛礼。


    进门谭盛礼就被包围了,人人拿着写的文章做的诗请谭盛礼指教,争先恐后的画面分外激烈,甚至出现了肢体碰撞。


    生怕慢半步就落后许多似的。


    角落里的谭振兴冲谭生隐摇头,“别看着是读书人,礼仪还不如普通老百姓。”客栈里的人们为了不引起冲突,默契的依秩序进屋,哪儿像这,个个像饿狼扑食似的。


    虽说脑子正常知道找谭盛礼请教文章,但太没风度了!


    世上啊,果真没有十全十美的人,他抠了抠破风的衣衫,心里突然就平衡了。


    第44章


    谭盛礼谈吐高雅,光芒万丈,连知府大人都将自己几岁大的小儿推到谭盛礼面前要他考察功课,简直视谭盛礼为世外高人。


    除去知府家的公子,还有知府亲戚好友家的公子,谭振兴数了数黑漆漆的脑袋,惊呼道,“快能开个私塾班了。”


    他算明白了,这哪是什么学子宴,分明是知府大人自恃身份强行插队罢了,试问,如果在客栈,知府大人想和谭盛礼说两句话至少得排七八个时辰吧?


    “还是做官好啊。”谭振兴感慨。


    谭生隐:“……”纵使朝夕相对,但听了谭振兴上句永远猜不着他下句会说什么,跳脱得跟不上。


    屋里人多,谭盛礼如众星拱月,谭振兴和谭生隐无人问津,吃饱喝足老老实实坐着哪儿都不去,期间,门外有人探头张望,看到谭振兴后兴奋地招手,好像许久未见的老朋友,久别重逢,神色激动而兴奋,谭振兴则面无表情,神情木讷,谭生隐问他,“你朋友?”


    “不认识。”谭振兴托着腮,望着那边被孩童围住的谭盛礼,慵懒道,“估计喝多认错人了吧。”


    谭生隐蹙眉,望向门外,那人徘徊不去,似乎在等谭振兴,他又问,“真不认识?”


    谭振兴笃定:“真……不认识。”他要认识会不邀请他进门坐?他像不懂礼貌的人?


    为表示自己郑重以待,谭振兴瞪大眼,认真看了好几眼,最后得出和刚刚相同的结论,他真没见过那人。


    又过了会,那人等不到谭振兴,满心遗憾不舍地走了,谭振兴尝了几口糕点,有点撑着了,有心找其他人交流交流读书心得消消食,走向邻桌,不等他自我介绍,对方就冲他嘘了声,“别说话,听听谭老爷怎么讲课的。”


    谭振兴:“……”


    怎么说他也是谭家长子,对方未免太瞧不起人了吧,他哼了哼,要不是害怕打扰谭盛礼兴致,非和他理掰不可,心气不顺的回到位置坐好,没事做,只能听谭盛礼讲课。


    谭盛礼讲的孝经,寡淡无趣的内容,被他讲得诙谐有趣,哪怕是大人都听得津津有味,知府大人尤为夸张,当谭盛礼以典故补充其道理时,知府他笑得前仰后合,后槽牙卡的青菜都露出来了。


    “哈哈哈哈……”


    谭振兴:“……”不是说为官者喜怒不形于色吗?知府大人也太反其道而行了吧。


    谭盛礼说了太多话,到后边嗓音有点变了,注意到他手边的茶杯空了,谭振兴上前给他斟茶,困惑地看向笑得比孩子还欢的知府,“很好笑吗?”


    笑得连知府大人的气质都没了。


    谭振兴表情茫然,语调疑惑,知府大人意识到不妥,身形坐直,端正仪态,从容道,“复杂难懂的文章让令尊概括得简短精辟,博学多才,不愧是今年案首。”知府大人不是正儿八经走科举入仕的,府试考题也非出自他手,难易他并不太懂,只是他看过谭盛礼考卷后,感叹于他的渊博学识。


    要知道,他命人誊抄谭盛礼的考卷送往绵州,州府各位大人都对其称赞有加。


    想到州府,他猛地想起自己忘了件很重要的事没说,皇上推崇文数并重,早有改革科举之意,从明年起,明算会纳入乡试和会试试题,为官者不仅要会写文章,还得会算数。


    今年各州府的明算试题就是在抛砖引玉。


    他清了清喉咙,语调微扬,“往年虽有明算这门,比重不大,许多人抱着侥幸的心态,认为明算不好,在其他门功课多花点心思能弥补,往后却是行不通了。”他细长的眼扫过在座的众人,加重语气,“明算与经义策论比重相同。”


    众人面面相觑,俱露出绝望之色,朝廷重文轻武,他们的心思都在文上,如今文数并重,临时抱佛脚哪儿来得及啊。


    “大人,院试呢?”


    如果院试也要考明算,考中的几率岂不更小了?


    “今年院试不考,往后就不清楚了。”院试由各州府自行出题,具体考哪些,由州府说了算,以他多年为官经验来看,科举要变革,州府自要跟上节奏,院试考明算是早晚的事,“你们已经过了府试,一鼓作气过了院试就好。”


    越往后,越难考。


    众人也知晓这个理,但能不能过不是他们说了算的。


    谭盛礼端着茶杯,慢慢品茶,并不作声。


    知府大人问他,“谭老爷早就猜到了?”要知道,朝廷旨意还没下来,因巡抚大人和他族里兄长有些交情才和他说的,目的就是要他告诉管辖境内的秀才,明年乡试就要添明算这门,好好读书还有机会。


    谭盛礼指了指喉咙,没有说话。


    知府大人不懂他的意思,念他嗓子不舒服没有追问,与其他人道,“若有认识的秀才就和他们说说。”所有人都不知道的前提下,消息就是机会,先得到消息的人成功机会越大。


    “府试都这般难,乡试会难成什么样子啊。”哪怕还不到乡试的资格,众人想想就白了脸。


    光是写文章作诗不行了,还得会算数,也就说,家里有亲戚是账房先生的会占优势。


    知府大人笑了笑,没有接话,今年各州府的明算试题皆出自翰林,题目相差不大,意在摸摸童生的底,他微微侧目,看向旁边波澜不惊的谭盛礼,谭盛礼答对了四十九题,州府大人估了下东南西北鼎鼎有名的书香世家子弟的成绩,惊人地发现谭盛礼能挤进两甲进士。


    只要经义策论诗文不差,两甲进士完全没问题。


    因为就目前情况来看,最后一道题没有任何人答对。


    包括北边孔家的人。


    谭盛礼如果能考上两甲进士,作为地方知府,政绩自然添到他头上,升官是必然的,想到此,他毫不掩饰眼底的赞赏,以及讨好。


    “谭老爷院试准备得怎么样了?”离院试还有几个月,如果过了院试,就能赶上明年乡试了。


    谭盛礼有所保留,“还在准备。”


    “那是否耽误了你们读书?”已经请谭盛礼指导过儿子功课,知府大人心生满足,眼下更在意他们是否能考上秀才,所管辖境内有考取到功名的通通会算政绩,他记得不错的话,谭盛礼还有个儿子早过了府试,就剩下考院试了。


    加上谭盛礼侄子,谭家就有四人考院试,他刚来两年就捡到如此政绩,知府大人乐不可支,“谭老爷有事就先回吧,不必考虑我们。”


    谭盛礼年长几岁,又谦逊温和,品德高雅,在他面前,知府大人不由自主地谨慎小心起来。


    自然而然就成这样了。


    感觉他的不自在,谭盛礼领着谭振兴和谭生隐回了,到客栈后,收拾行李就离开了府城,前后也就半天时间,想着谭家父子赴宴没空的人们根本没想到人已经走了,他们要在客栈继续排着的,掌柜说时间太长害怕他们吃不消,打发他们回家休息,清早再去。


    结果大清早到客栈看,谭老爷已经不在了。


    众人捶胸顿足,后悔不已,掌柜心生愧疚,他也没料到谭老爷他们走得急,但人家里还有读书人要顾,哪能在府城久住,他招呼大家伙进店,请他们吃饭算赔罪。


    “你又没做错什么,府试结束,谭老爷他们早该家去了,没准就是顾及我们才多住两日的。”


    谭家人是要走科举的,不能为了他们连前途都不要了,人们心里拎得清是非轻重,完全没有怪罪掌柜的意思,就是遗憾没有目睹谭老爷风采罢了。


    在府城耽误得太久,出城后他们不像来时悠闲,谭振兴和谭生隐换着赶车,马不停歇的回了郡城。


    四月下旬了,郡城仍然凉飕飕的,街上的人们穿着长衫,行色匆匆,马车驶进巷子,咕噜咕噜的车轮声引得许多孩童围观。


    谭盛礼爱干净,谭振学打水让他洗澡沐浴,出门看谭振兴站在屋檐下,穿着身破洞的衣衫却神采飞扬,意气风发,谭振学问院子里卸马车的谭生隐,“生隐弟,学子宴上知府大人可有考察你学问?”


    知府大人混迹官场,经验丰富,点评功课一针见血。


    谭生隐摇摇头,边上站着的谭振兴撇嘴,知府大人还请教谭盛礼学问呢,哪儿有本事考察他。


    谭振学略表惋惜,“知府大人学问深厚,如果能得他指点是很荣幸的事。”


    谭振兴啧啧,“今时不同往日,我们看到的知府大人啊……”不像个文人,文人哪会咧嘴笑得露后槽牙啊,是个粗人还差不多。


    后边的话他没说,怕谭盛礼听到打他,谭盛礼最不喜背后说人坏话,谭振兴吃过亏不敢再往钉子上碰,只拖长了音表示自己嫌弃的情绪。


    谭振学不太想搭理谭振兴,与谭生隐聊起府试的事儿来,受冷落的谭振兴双手环胸,目光森然地瞪着他们,嘴唇翘得老高。


    离家多日,谭振学和谭振业的功课堆高不少,以日期为序由上而下的放着,沐浴后的谭盛礼喝口茶就坐着翻阅两人的功课,片刻闲话的功夫都没有,而兀自生了许久闷气的谭振兴憋不住了,装作高兴地走向谭振学,挽起他胳膊,“二弟。”


    谭振学不习惯他的亲昵,挣脱他的手,“大哥有话要说?”


    谭振兴藏不住话,进门后眼睛落在他身上没移开过,肯定有什么自以为重要的话要说。


    果不其然,谭振兴点头,小声道,“我府试也过了。”


    是在撒娇吗?谭振学抖了个激灵,“我知道。”他们早就收到消息了,他和谭振业拿抄完的书去书铺换钱,书铺老板问起谭盛礼,他们就提了两句,老板告诉他们谭姓父子都过了,书铺都有父亲考卷的答题卖了,他拱手,“恭喜大哥了。”


    “嘿嘿。”谭振兴笑了笑,“我想说的不是这个。”


    谭振学:“……”


    谭振兴想说的刘家,谭辰风告诉他的,去年年底刘明章娶了城里小姐,那小姐心眼多,经常挑拨离间,弄得刘明章母子关系不好,经常吵架,以致于整个刘家都乌烟瘴气的。


    谭振学:“……”


    “大哥,你有多少天没挨打了?”刘家和他们已毫无瓜葛,看谭振兴幸灾乐祸的嘴脸,谭振学无奈,“大哥,旁人家的家事,咱还是别议论得好。”


    谭振兴:“你听着不觉得解气?”罗氏尖酸刻薄欺负长姐,如今母子心生罅隙,算不算因果报应?


    谭振学:“……”如实道,“没什么感觉。”


    “没心没肺的,长姐怎么待你的,你竟然说没感觉,要我说真是大快人心啊,落井下石又怎样,以刘明章的人品,我落井下石是看得起他,真以为考个秀才就举人了,我和你说啊,他刘明章这辈子都不可能考上举人的。”回想知府大人的话,谭振兴得意更甚,“明年起乡试就要添一场明算考试,我不信刘明章精通算数!”


    谭振学:“……”


    “大哥,你要不要照镜子看看。”活生生小人得志的嘴脸,不怪父亲想打他,谭振学都有动手的冲动了。


    “振兴。”谭盛礼站在窗户边,板着脸,眸中泛寒,“进来。”


    “大哥,谨言慎行。”别以为背过身谭盛礼就看不到,任何时候,都别心怀侥幸,谭振学同情道,“父亲叫你呢。”


    算起来,谭盛礼好些时日没打过谭振兴了,被谭振兴突然而来的嚎啕大哭惊了瞬,谭盛礼气噎,狠狠揍了他好几下,冷声道,“刘家家事与你何干?”


    谭振兴只觉后背火辣辣的痛,肉快绽开似的,尖声大哭,“没……没关系。”


    “那你背后唧唧歪歪说什么?”目光短浅到与老妇人般见识犹不自知,还沾沾自喜得意非常,谭盛礼揍他,“问你话。”


    谭振兴答不上来,总不能说自己诅咒刘明章不得善终吧。


    “说。”谭盛礼沉眉。


    谭振兴呜呜呜哭泣不止,吞吞吐吐地把心里话说了出来,谭盛礼怒气更甚,不好好修身养性,落井下石倒是比谁都在行,果然久了不挨打就皮痒,谭盛礼向来下手不留情,这次直接揍得谭振兴疼晕了过去。


    谭振学要出门喊大夫,谭盛礼不让,诅咒的话都敢说,他日到了金銮殿上,保不齐会说出什么更惊悚的话来,祸从口出,就谭振兴心直口快的性格,不打他永远不会长记性。


    让谭振学和谭振业把人抬下去,他在窗边坐了会儿,待心情平静些,继续检查谭振学和谭振业的功课,他不在的期间,两人功课有所长进,尤其是谭振业,文章精炼,词句平和,不像以前锋芒毕露,乍眼瞧着不像同个人写的,谭盛礼唤他进屋,问是不是家里发生了什么事。


    写文章和个人生活性格阅历息息相关,年轻时性格冲动,写的文章属会显得激进,年纪渐长,阅历增多,文章会显得平和,短短时间谭振业就能达到这种境界,由不得谭盛礼不好奇。


    谭振业没有吭声,提着茶壶,先为谭盛礼倒了杯茶。


    “父亲。”谭振业将茶杯搁到谭盛礼跟前,顿道,“陈伯去世了。”


    谭盛礼眉头紧蹙,握着茶杯的手晃了晃,端起抿了小口,眼神漆黑。


    “就府试那两天,陈伯出城后就没回来,我和二哥收到消息去城外找他,他不小心掉进猎户挖的陷阱里了。”


    谭盛礼又灌了口茶,声音微颤,“怎……怎么可能?”


    陈山天天往山里跑,经验多,怎么会连猎户挖的陷阱都分不清。


    茶见了底,谭振业又给他满上,同为父亲,谭盛礼感同身受,将陈山当成好友,好友离世,他接受不了情有可原,谭振业掏出怀里的书,书页泛黄,是被陈山捂在胸口走哪儿都捎着的书,“怎么会这样?”


    他都还没有找到儿子,怎么就舍得去了呢?


    “他掉进陷阱,大腿受了伤,流血过多而死的。”他们沿着山头找了两天才找到了陈山的尸体,死前陈山紧紧抱着这本书的,看得出来,他真的很想念儿子。


    谭振业掀开书,里边夹着封信,信是陈山写给谭盛礼,是早先写好的,谭振业道,“医馆的老大夫说陈伯身体早就不好了……”


    陈山知道自己没有多少时日好活,给客栈老板,医馆老大夫,厨子,还有谭盛礼都留了信。


    谭盛礼放下茶杯,轻轻展开信纸,字迹是他没见过的,歪歪扭扭的,不好看,但横撇竖折极为用力,好多笔画重复写了好几次,粗细不等。


    “谭老爷,你看到这封信时约莫我已经不在世上了,我陈山这辈子运气好,碰到了许多好人,得你们帮助,在我最后时光里感到诸多温暖,你们的大恩大德我陈山无以为报,来生愿做牛做马报答你们,此书是我儿最爱,谭老爷是读书人,还望将其收藏……如果,如果有天遇到我儿。”后边几行被划去了,不过依稀看得出来,“要他别自责,为父几十余年,得好人相助,过得并不苦……”


    父母之爱子则为计之深远,哪怕有少许希望,陈山也只盼活在人世的儿子用不着因他的死愧疚自责,谭盛礼捏着信纸,指尖微微泛白,“陈兄葬在哪儿的?”


    “城郊山上……”客栈老板帮忙立的坟,那儿地势高,他儿子如果在周围山头,他定能看到的,若是那样,也算了却他生前的愿望了。


    “好好的人怎么就没了呢?”谭盛礼阖上信纸,慢慢地将其叠好,重新放进书里,“你出去吧,我坐会儿。”


    谭振业放下书,缓缓退了出去,四月底的天气,照理说该暖和了,不知为何,今年寒意久久不散,谭振业拉上门,静静在门外站着,眼神落在轻掩的门上,仿佛定住了。


    屋里,谭盛礼缓缓翻开书页,里边写满了批注,字迹太久,许多已经模糊了,他一行一行的看,一页一页的翻,神色专注,好像在读本古籍,每个字都舍不得放过,不厚的书,日落西山他都没翻完……


    东厢,躺在床上的谭振兴哀嚎连连,汪氏给他上药,疼得他嗷嗷直哭,“你是不是要痛死我啊。”


    汪氏被他吼得手抖,力道不均,揉得谭振兴五官都扭曲起来,“汪氏,你谋杀亲夫啊。”


    他都没说休妻,汪氏竟想先下手为强,他反手推开她,“你出去,喊二弟来。”


    他承认背后说人坏话不对,但父亲下手太狠了点,他试着摸向痛处,刚碰着就疼得不行,扯着嗓门吆喝,“二弟,二弟……”


    谭振学在外边敲门,“大哥,你小点声。”父亲心情不好,被他听到,谭振兴又是顿毒打,旧伤未愈就添新伤,院试还想不想考了。


    “二弟,你来给我上药。”谭振兴呲着牙,声音小了不少。


    谭振学踏进门,冲汪氏拱手,汪氏直摇头,把药膏给他,不好意思道,“我手拙,弄疼你大哥了,还是你来吧。”


    伸出手,只见药膏被冲进屋的谭振业夺了去,谭振业抿着唇,声音低沉,“大嫂,我来吧。”说着,把药膏涂在自己手上,箭步流星地走向床边,不由分说在谭振兴后背乱抹,力道大得惊人,谭振兴再次嗷嗷大哭,“汪氏,你来,还是你来。”


    谭振业简直就是要弄死他啊。


    “大哥,陈伯死了。”


    沉浸在皮肉之苦里的谭振兴哪儿听得到其他,喊汪氏不管用又扯着嗓门喊谭盛礼救命,声音尖破天际,谭振业再使劲,“大哥,陈伯死了,哭几声吧。”


    谭振兴:“……”


    明明眼泪横流的谭振兴瞬间哭不出来了,狰狞着脸道,“好好的怎么死了?”


    谭振业动作微顿,“意外。”


    好好的人说没就没了,谭振兴叹气“死了也好,有时候死了反而是解脱。”谭振兴觉得陈山太苦了,就为了具尸体离乡背井过着和乞丐样的日子,他不敢说陈山不对,左右换作他他是不会那么多的,谭振兴想起了谭盛礼,“父亲呢?”


    谭盛礼同情陈山的遭遇,得知陈山去世,恐怕不好受。


    “父亲心里难过,你哭几声宽宽他的心吧。”谭振业在谭振兴背上刮干净手上的药膏。


    谭振兴:“……”


    “三弟,你干什么呢?”别以为他眼睛看不到,但身体有感觉,谭振业把他的背当抹布,太过分了吧。等等,他的哭声能宽谭盛礼的心?他怎么不知道。


    “真的?”作为孝子,谭振兴这点忙还是愿意的。


    “嗯。”


    “啊啊啊啊,呜呜呜,陈伯啊,你怎么就走了,都不等等我……”后边这话听着不对劲,他急忙改口,“你怎么就不多活几天啊,我们府试考过了,呜呜呜呜……”


    旁边无事可做的谭振学:“……”


    谭振兴要哭,那比孟姜女哭长城还有气势,这不,哭了没几声呢,谭盛礼就来了,疲惫道,“别哭了。”


    若不是谭盛礼手里拿着木棍,谭振兴会以为父亲心平气和地与自己说话。


    有木棍就不同了。


    他正要收住哭声,谁知后背一痛,痛得他惊叫出声,“啊啊啊啊……”


    杀猪般的嚎叫,吓得院子里的鸡鸭乱飞乱跳。


    不出意外的,谭振兴又受罚了,谭盛礼没有打他,而是罚跪。


    谭振兴恨不得拔了谭振业的皮,江南易改本性难移,他就知道谭振业是蛇蝎心肠,仗着自己孝顺故意陷害自己,望着墙上悬挂的木棍,谭振兴膝盖发麻,斜眼看桌前的谭盛礼,“父亲。”


    谭盛礼要他跪两个时辰,已经亥时了。


    “何事。”谭盛礼低着头,声音沙哑。


    谭振兴顿了顿,“没……没事。”


    两人无话。


    半晌,谭振兴又喊,“父亲。”


    “何事。”


    “明日我们去祭拜陈伯吧。”考过府试的好消息还没告诉他呢。


    提到陈山,谭盛礼愣了下,“好。”


    再次无话。


    “父亲。”谭振兴膝盖疼得受不住了,稍稍往谭盛礼脚边爬了两步。


    谭盛礼偏头看他,“何事?”


    “往后你还是打我吧。”木棍打在身上痛是痛,但痛过就好了,跪着太煎熬了,骨头快要裂开似的。


    不知是不是烛光温柔,谭振兴感觉谭盛礼眉眼柔和许多。


    “起来吧。”谭盛礼搁下笔,“要不要我扶你。”


    哪儿敢啊,谭振兴迅速地直起身,谁知动作过急,双脚不听使唤,又栽了下去。


    “呜呜呜,父亲,我双腿是不是废了啊。”要不怎么站不起来啊。


    谭盛礼:“……”


    扶谭振兴站好,谭盛礼弯腰掸了掸他膝盖上的灰,温声道,“回屋睡吧。”朋友离世,他心情虽然不好,但不该迁怒他人。


    “振兴。”


    好不容易以为解脱的谭振兴浑身紧绷,“在。”


    “往后别动不动就哭。”很多时候不想打他的,听到哭声火气就蹭蹭蹭压不住了,谭盛礼叹气,“你不知道你哭起来多像你父亲。”


    这才是谭盛礼真正想打他的原因。


    为人子,虚情假意,阳奉阴违,为人夫,花言巧语,漠然置之,为人父,装腔作势,道貌岸然,与陈山比,他差了太多太多。


    “像父亲不好吗?”走出房间,谭振兴满脑子困惑,父亲以前最爱说的就是自己像他,故而早早就让自己娶妻生子,为谭家开枝散叶……如今是嫌弃自己太像他了?


    第45章


    这话谭振兴也不敢问,私下偷偷和汪氏发牢骚,谁知汪氏听不懂!满脸迷茫又困惑地望着自己,眼珠转也不转,他推她两下,汪氏就眨眼,像傻子似的发出声感叹,“啊?”


    谭振兴:“……”


    简直对牛弹琴,谭振兴气得呼呼两声,再也懒得说了。


    就汪氏目不识丁的性子,就该待在惠明村别出来。


    夫妻关系素来不冷不热,因着这次谭振兴怄了气,好几天没搭理汪氏,汪氏自知惹恼了他,识趣地不往他跟前凑,清晨早起喂鸡,带娃,出门洗衣服,尽量不和他说话。


    谭振兴:“……”夫纲不振啊。


    越想越憋屈,想找谭盛礼好好抱怨汪氏的不是,但谭盛礼心情不太好,去城郊祭拜陈山回来,又将自己锁在房里半日,其他人都惶惶不安各自找事做,他哪儿敢进去烦他啊。


    陈山的离世让谭盛礼难过了好几日,不仅仅因为陈山不在了,还有陈山这辈子都没完成的遗憾……斯人已逝,再无人继承其遗志了……


    他再次翻开陈山赠与的书,突然想写点什么,在陈山的信纸写道:平阳县有陈山者,家贫,与妻有子,夫妇爱之,节俭供其书,妻病后不舍治,妇死留其父子生,数年,子入试不知所踪,其为求子,变卖田地,入城寻子,积年无果,后不幸堕陷而亡,临死抱子最爱之书不肯舍,内有授友之信,书云,若子侥幸之生世,无语自此数年之遇,劝之善生,父母之爱子则如山如海,今将之爱记,若有日死,望有人达之,亦不负友人之嘱也。


    陈山死前都尚且存着丝希望,他不在了,该有人延续他的希望。


    没准多年后真能遇到陈山儿子呢?


    将信叠好夹进书中,打开抽屉,和其他书放了一起,这才开门走了出去。


    不知不觉,又是天黑了,院子里静悄悄的,旁边书房有亮着光,夜风起,光闪了闪,有细碎的声音传出。


    “父亲没吃晚饭,要不要进去看看啊。”是谭振兴的声音,他捏着嗓子,声音很小,“要不我再哭两声?”


    谭盛礼:“……”他推门进去,视线落在桌上散着的功课身上,问“今日的功课写完了?”


    看到他,谭振兴瞬间直起脊背,声音铿锵有力,“写完了。”约莫受陈山影响,这两日的功课都和父母有关,这类文章写过好几篇了,谭振兴已经写出心得来了,故而早早就完成了,就是明算有点难,有两道题至今不会做,他偷偷看了谭振学怎么答的,不屑抄而已。


    做人诚实为本,会就是会,不会就是不会,父亲豁达明理,不会因他不会就苛责他,那他还抄什么抄?


    谭盛礼先看谭振业的文章,谭振业心思细腻,情感表达得恰到好处,为人父母者翻到这篇文章,定会高度赞赏,圈出几处需要修改的地方,谭盛礼又去看谭振学的,谭振学的文章理智稳重,论述不偏不倚,和他为人相同,最后是谭振兴的……


    他就知道,无论以什么为题,经过谭振兴的思考就会变得不同,说他胡编乱造吧,他又能将其论述得头头是道,顺着他的思路好像有那么点道理。


    “父亲,怎么样?”谭振兴凑上前,闪烁着那双圆溜溜的眼,无辜得很,谭盛礼反问道,“你说呢?”


    谭振兴不好意思地笑了,这篇文章他给谭振学他们看过了,他们都说立意新颖,别出心裁,碰到慧眼独到的考官会赞不绝口的,谭振兴写时不觉得,被他们夸得真生出几分自信来,但怕谭盛礼骂他骄傲自满,不敢表现出来,因此谦虚道,“勉强凑活吧。”


    到底还是被脸上的喜悦出卖了内心真实想法,谭盛礼中肯的点评了两句,但肯定了谭振兴出彩的地方,那就是用词谨慎,没有任何犯忌讳的地方。


    这点谭振业还得跟他学。


    头次听谭盛礼表扬自己,谭振兴惊讶得瞪大了眼,脸上尽是难以置信,“父亲,你点评的是我的文章吗?”怎么听着不像呢。


    谭盛礼掀了掀眼皮,没应声,再去看谭生隐的文章,离家求学,关于父母亲人,谭生隐感触要比他们多,感情更为深刻,但年纪小读书少,许多地方用词不够精准,不过这不算大问题,等读的书多了,慢慢就好了。


    讲完文章,谭盛礼又检查明算,朝廷推崇文书并重,那算经十书就必须读,谭盛礼顺着讲,讲完不懂的再讲,每日下来,花在明算的时间是最久的。


    因着草木疯长,山里大树茂盛,砍柴困难许多,谭振兴他们上午不出城砍柴了,谭盛礼要他们誊抄自己默的古籍,随着朝廷旨意下来,有关明算类的书籍遭人哄抢一空,价格贵得离谱,但读书人仍然趋之若鹜,书籍短缺,书铺老板给高价请人抄书。


    众多抄书人里,老板对谭盛礼印象最深,永远穿着身素净质朴的衣衫,但身长玉立,气质儒雅,举手投足带着贵气,任谁都不敢蔑视他去。


    此时,看谭盛礼提着书篮进门,书铺老板迎了上去,说了书铺境况,问他要不要拿些书回去抄,谭家共有几个读书人,笔墨纸砚贵,他看得出谭家并不宽裕,是以,他以为谭盛礼会答应。


    谁知,谭盛礼拒绝,老板略微诧异,只见谭盛礼拿了本书出来,问他能不能放到书铺卖。


    这是谭盛礼他们这半个月以来抄的,朝廷重视明算,算经类的书必不可少,谭盛礼希望卖给需要的读书人。


    这本书老板从来没听过,翻了两页,内容晦涩难懂,“会有人买吗?”


    要不是相信谭盛礼的为人,老板会以为谭盛礼仗着算经类的书抢手想发笔横财呢,书铺开门做生意,靠的是读书人,而读书人最讲究名声,如果从他这买的书没用,少不得会背地骂他,口口相传,书铺的名声就毁了。


    “有没有人买我也不知,朝廷推崇生文数并重,多读些明算类的书籍没坏处,若没人买就算了。”民间流传的算经十书统共不过四五本,如果想爬得越高,这类书必须读,回郡城谭盛礼就做好打算了,如果能帮助到更多人,不失为好法子。


    明算有多难书铺老板并不知,冲着谭盛礼这份助人之心,他没有拒绝的道理,问道,“你想卖什么价?”


    除去笔墨纸砚的消耗,谭盛礼每本往上添了30文,一本书抄六天,每天5文钱,如果砍柴,挣的也就这个数,因着放在书铺卖,老板还要盈利,谭盛礼报了自己要的价格,问老板定价多少。


    两人打过好几次交道,书铺老板知道谭盛礼饱读诗书品行高洁,沉思道,“书是你们放我这卖的,我要价10文即可。”他不是眼皮子浅的,这书真对科举有用,来买的人肯定多,薄利多销,他不吃亏,只是他好奇件事,“我做书铺生意多年,从未见过此书,物以稀为贵,想来这本价值不菲,谭老爷何不自己留着?”


    他日科举也能占到些优势,如今拿出来,其他读书人看书受益,他们的优势就没了。要不为何有人愿以重金购古书古籍?不就是他有别人没有而显得弥足珍贵吗?


    “若无人欣赏,我自留着,若有人需要,那便让更多人看到吧。”他喜欢读书,什么类的书都有涉及,于他而言,书的价值在于欣赏需要他的人。


    书铺老板拱手,“谭老爷的慷慨令人佩服,这书如果卖得好,你不怕我请人抄断了你们挣钱的路子?”


    “真要那样,说明有很多人看到了它的价值,是好事。”谭盛礼捡出书篮子里的书,共有12本,书铺老板要给他钱,谭盛礼不肯收,“过些天我来看看,到时候再给不迟。”


    知道他为人光明磊落不想占自己便宜,老板没有坚持,让他四日后来。


    书放在书架最显眼的位置,定价不足两百文,最最便宜的书,进进出出的读书人翻两页就放下了,两天竟没人买,期间有人问价,问完就放下看其他的书去了,再不提买的事,读书人习惯买本书至少要四五百文,不到两百文钱的书在他们眼里是没用的,要不然不会才卖那个价格。


    想到谭盛礼温文有礼的样子,书铺老板不想他失望,自作主张提高了价格,两百文的书,他涨到了九百文,不到半刻钟就全被人抢走了。


    落后几步涌来的人纷纷问此书什么时候再卖,望着读书人求学若渴的脸庞,书铺老板生出无边感慨。


    书通过这样的方法卖出去是谭盛礼没想到的,书铺老板把多得的钱全给谭盛礼,“谭老爷,你侠义心肠,是他们疑心重不识货,哎……”


    一百多文没人要,九百文人人抢,书铺老板不知说什么得好。


    谭盛礼也感慨了句,将多得的钱和老板平分了,没有老板,书也卖不出去。


    经过这件事,书铺老板愈发敬重谭盛礼,此人品德高尚,非普通人能有,他日定能高中,能和他打交道不失为一件幸事。


    除去《周髀算经》,谭盛礼还默了本和算经有关的古书,不过这次他没有拿去书铺卖,算经类的书不同于其他类的书籍,光懂字面意思不行,还得精通,这时候把书放出去,纵使有人买,不见得有时间学,而且如果每本书都看不懂,会消磨读书人的信心,长此以往不是好事。


    第46章


    这日,谭佩玉买菜回来说临街的秀才不堪重负,窝在家研究算数,废寝忘食,日夜不寐,家里人感觉不对劲,推开门进屋,人抱着往年做过的明算试题呜呜呜大哭,谁喊都不理,请大夫把脉,说是成傻儿了。@无限好文:尽在


    说这话时担忧地看着谭振兴,在她眼里,弟弟们功课太过繁重了,刘明章那会都没那么多功课,前段时间他们还有空闲抄书,这几天连抄书的功夫都没了,整天待在书房门都不出,她道,“累了就歇歇,别逼太紧了。”


    明明是关心,落在谭振兴眼里总觉得在看不起他,撇着嘴,不高兴道,“长姐,你看着我作甚,难道担心我哪天成傻子不成?”


    他虽然爱哭,但哭能哭成傻子吗?无知。


    谭佩玉哭笑不得,她之所以看着谭振兴是想问他背上的伤,不过听他说话中气十足,应该是没事了。


    “长姐怕你累着了,你没出门,不知外边的情形。”


    谭佩玉不是乱说的,情况越演越烈,尤其打定主意明年参加乡试在家读书的秀才们,突然仿佛没了主心骨,找不着学习的门道,渐渐变得倦怠消沉,大街小巷,读书人个个心不在焉,萎靡不振,学习氛围空前低迷,学政大人担心长此以往读书人凋零,学风消弭,亲自在书院设明算课,重点针对明年参加乡试的秀才。


    为此,各府县的秀才几乎都涌来了郡城,读书人汇聚,街上热闹非常,各客栈酒馆坐满了人。


    据说刘明章全家也来了。


    消息是赵铁生来说的。


    “刘明章进城听课,全家老小都跟着来了。”赵铁生知道谭盛礼不想听刘家无关紧要的事,他是想提个醒,让谭振兴他们有准备,别哪天在街上碰到又起了冲突。


    刘明章新娶的媳妇不是省油的灯,担心刘明章在城里寻花问柳,以照顾刘明章起居为由要跟着,刘明章老娘心里不乐意,认定儿媳妇是进城享福的,在家闹死闹活,刘明章无法,只得把她也带上,加上他两个弟弟要参加院试,让他们也同道以便自己没事给他们补补功课,哪晓得有他休妻的例子在前,两个弟妹不放心,胡搅蛮缠的也要来。


    商量来商量去,到最后老老少少一个没落下。


    听到刘家,谭振兴不由自主地屏住呼吸,看谭盛礼望来,更是异常老实,谭盛礼的视线在他身上顿了下,随即落在旁边的谭振业身上,后者垂眸,保证道,“父亲放心,儿子再不会乱来。”


    谭振兴歪了歪嘴,没有说话,心里骂谭振业脑子转不过弯,不打架还有其他方式啊,他想好了,如果碰到刘家人,他要骂得他们后悔做人!


    “我看几位公子比以前成熟了,不会再犯错了。”赵铁生道,“刘家人心胸狭隘,眼界低,不足与他们为伍。”以谭盛礼的才学,谭家注定要踏入官场的,而刘家,论眼界学识都远远不够。


    谭盛礼没有作声,了解他不道人长短的性格,赵铁生又说起其他,“听说你们都过了府试,咱们村的人乐坏了,知道我要来,托我给你们捎了不少东西。”


    有鸡蛋,鸭蛋,活鸡活鸭,还有半只野猪肉,都是补身体的,幸好天不热,否则路上就坏了。


    谭盛礼过意不去,“我不曾为村里做过什么,他们这般,我受之有愧。”


    “你别谦虚,教他们认草药,卖田地时认真询问人品,哪件不是为村民们好?”


    村里小吵小闹不断,但大的人情世故上,人们还是拎得清的,谭盛礼爬得越高对惠明村就越好,有谭盛礼庇佑,往后谁都不敢轻易欺负他们。


    村里能出个官,是全村的福气。


    谭盛礼问了几句村里的情况,赵铁生捡有趣的说,说着说着又回到院试,赵铁生拿出叠文章和诗文要谭盛礼看,这次院试不考明算,将来就说不好了,赵铁生会简单的算账,却不精通,如果以后院试添了明算,他恐怕更难考上。


    他把希望都放在这次院试上了。


    文章和诗不少,谭盛礼快速翻完,实话道,“搁往年没问题,今年情形特殊,不好说。”


    赵铁生明白他的意思,学政大人开课,虽说只教明年参加乡试的秀才,但秀才有家人亲戚朋友,他们如果拿着文章去请教学政大人,学政大人肯定会指点几句的。


    但他想得开,谭盛礼的学问不见得比学政大人差,名师出高徒,他不是没有胜算的,他笑着道,“好在有你,我心里踏实不少。”


    几个月不见,赵铁生开朗许多,谭盛礼点头,问他,“赵兄过了院试会接着考吗?”


    这个问题赵铁生想过无数回了,坚定道,“秀才身份就够了,再往上我自己没这个信心,况且我年纪大了,精力不如从前,努力也比不过年轻人。”赵铁生想得明白,考个秀才,去镇上私塾教书,挣的钱够全家老小花就行。


    谭盛礼没有劝他,“成,我给你拟个计划,照着计划来吧。”


    他教谭振兴他们是循序渐进,不局限于院试乡试,而赵铁生的目标是院试,谭盛礼不教他其他,让他重新背书,务必背得滚瓜烂熟,再就是写杂文和诗,谭盛礼给了他许多题目,要他每天写。


    清晨天不亮就起床,要到半夜才能完成谭盛礼布置的量,让赵铁生有种恍惚回到私塾读书的时候。


    两天下来,赵铁生感叹,“功课累人啊。”


    赵铁生和谭振学睡,为了互不影响,赵铁生在屋里自己读书学习,谭振兴趴在窗户边,伸长脖子看了眼,撇嘴,“赵叔,这还累人?你看看我们的好不?”


    光是那策论和明算都能把人逼疯,赵铁生的不过背书写诗和杂文,换了他,半个时辰就完事。


    “你们年轻,我不同,我老了啊。”


    他在家写诗没有特定的题目,多是有感而发,如今不同,谭盛礼给了明确的题,还限定了时间,他想破脑袋都想不出来,尤其昨天谭盛礼给的题目他还弄错了,闹了个笑话,他问谭振兴,“你们平时写诗难吗?”


    谭振兴点头,刚开始给明确的事物,比如梅兰竹菊为题作诗,慢慢的题隐藏在诗里,要他们自己找,而现在,除了隐藏的题,还有用谭盛礼特定的几个字,难,太难了,想到昨天赵铁生写的诗和题南辕北辙,谭振兴安慰他,“赵叔,慢慢来吧,你别觉得丢脸,我们不会笑你的。”


    赵铁生羞赧地低头,突然问,“你找我何事?”


    谭振兴瞅了眼上房,谭盛礼不爱和他们凑堆,都是待在自己屋忙自己的事,见上房没动静,他小声道,“赵叔,和我说说刘家的事呗。”


    他长姐容貌不差,性格温婉,凭什么刘明章说休就休啊,还害得谭振业坐监,要不出口恶气,他早晚会被憋死。


    赵铁生:“……”


    “不怕你父亲揍人?”


    谭振兴缩了缩脖子,“你小声点说吧。”


    刘家的事没什么好说的,刘明章母子关系不好,和几个儿媳妇更是不好,有谭佩玉的例子在前,几个儿媳妇都怕步了后尘,天天怂恿自己相公放弃走科举,家里有个秀才就够了,犯不着都得考秀才……赵铁生说得细致,想告诉谭振兴用不着和刘家计较,刘家人多矛盾多,早晚会闹到明面上来的,那时候还有何名声可言,谁知后面的话没来得及说,谭振兴就兴致冲冲地走了。


    赵铁生:“……”


    担心谭振兴出去惹事,赵铁生观察了他两日,发现谭振兴没有任何不对劲才放了心,然后,就发现谭振兴格外关注自己,有空就往自己跟前凑。


    好像……好像和自己很亲昵,但那表情又分明在和自己较劲。


    赵铁生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没错,谭振兴就是在和赵铁生较劲,他对院试没什么信心,自从赵铁生来后,谭振兴预感自己院试能过,为啥呢,因为他觉得赵铁生不如他!


    赵铁生背的课文他会背,赵铁生写了诗他也会写,写得还比赵铁生好,赵铁生如果能考上秀才他也能。


    防止赵铁生偷偷进步,他天天都会看赵铁生的功课然后自己偷偷做一遍。


    哪晓得写诗时被谭盛礼撞见了,揍了他顿,还罚他去砍柴,每天两捆柴,不认柴,只认钱。


    谭振兴:“……”


    砍柴容易,卖柴难,湿哒哒的柴火谁买啊,谭振兴叫苦不迭,庆幸地是兄弟有难同当,谭振学他们也在砍柴之列,他心里好受不少。


    于是,谭振兴他们又恢复了以前的作息,天不亮就出城砍柴了,有段时间没用腿,以致于进城后走路有点跛脚,谭振兴感慨,“看来还是得天天练。”


    谭振学翘起脚尖,蹭了蹭地面,脚又痛又痒,很想脱了鞋子挠两下,问谭振学,“你觉得呢?”


    谭振业一脸无所谓的表情,倒是谭生隐痛的不行,“是不是佩玉姐天天煮好吃的脚上长肉的缘故啊。”


    赵铁生带了几十斤肉来,谭佩玉变着法子煮好吃的,谭生隐感觉自己胳膊都粗了圈,脚上肉多,所以才会疼。


    谭振兴甩了甩跛脚的腿,赞同道,“有这个可能。”


    每人背上挂着两捆柴,谭振兴犯了愁,不知往哪儿去,还是谭振业聪明,说城里学子多,客栈饭馆生意好,先去最近的饭馆问问。


    结果好死不死的,碰到了刘家人。


    刘家全家十几口人,住客栈开销大,就专程租了间宅子,宅子离饭馆不远,谭振兴他们抄近路,恰好经过宅子前。


    门半敞着,罗氏坐在院子里骂人,骂几个儿媳妇好吃懒做,花钱如流水,嗓门洪亮,不输在村里的时候。


    谭振兴脚不舒服,是想直接走过去的,偏偏,罗氏歪头看到了他们,谭振兴微微弯腰,冲谭振学道,“回家你们要替我作证,不是我先招惹她的啊。”


    谭振学没反应过来,就看谭振兴放下柴捆,声音不高不低道,“哟,又在骂人呢。”


    谭振学:“……”


    这不是先招惹是什么,他推谭振兴,“大哥,咱快点走吧。”


    谭振兴冲他挤眼色,“别怕,凡事有我呢。”


    有你才怕,谭振学不想横生枝节,冲里边的罗氏颔首,喊了声婶子。


    谭振兴:“……”


    罗氏慢吞吞爬起身,“谭家傻子?”


    谭振兴:“……”他娘的,今天不出口恶气回家晚上肯定睡不着。他深吸两口气,挑起柴捆往前走,边走边呵呵呵的冷笑,“哎呀呀,是我眼拙认错人了,我以为是咱们县鼎鼎大名的秀才公的娘呢,原来是头发花白满脸沧桑受尽苦难的大娘啊,哎哟哟……”


    谭振学:“……”谭振兴从哪儿学来的腔调,到底从哪儿学来的,被父亲听到恐怕不是顿毒打能完事的,这嘴脸太像街上尖酸刻薄见不得人好的大娘了。


    谭振兴慢腾腾地朝前边走,嘴角弯成了月牙。


    回过神的罗氏确认自己没看错人,眼前卖柴的就是谭家兄弟,再品品谭振兴话里的意思,别以为她没读过书就听不出来他骂自己是人老珠黄的老太婆,她双手撑腰,气势汹汹地跑出来,“谭振兴,你骂什么……”


    谭振兴不搭理她,继续往前边走,快走到尽头时,他回眸看了眼,罗氏就在身后,骂他骂得唾沫横飞,周围住着的人都跑出来看热闹。


    许是罗氏语速看,其他人听不清楚她骂得什么,冲谭振兴道,“她在骂你。”


    “我知道。”要的就是她骂,她要不骂自己还不知道怎么办,他放下柴捆,吆喝了两声,“卖柴咯,卖柴咯。”


    神色淡定,完全没把罗氏放在眼里。


    谭振学不知道他葫芦里卖什么药,欲开口催他赶紧走,谭振业幽幽看了谭振兴两眼,拉住谭振学,“让大哥去吧,搞砸了回家挨打的也是他,怕什么?”


    谭振学:“……”这是亲兄弟该说的话吗?


    “谭振兴,进了城眼睛长在头顶不认识人了?还是仗着读了点书就横着走了?”罗氏抬着下巴,盛气凌人。


    “哎哟,横也是你们横啊,谁不知道刘明章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啊……”谭振兴抑扬顿挫地高喊了两句,随即收敛神色,朝其他人拱手,彬彬有礼道,“她是谁你们可能不认识,是桐梓县安乐镇兴山村的刘明章母亲,在村里是出了名的……”出了名的什么他不说,甩个耐人寻味的眼神,任众人自行想象。


    在场的都是妇人,听口气都听得出谭振兴未说出的两个字:泼辣。


    罗氏暴跳如雷,“谭振兴,敢骂我,你活腻了是不是?”


    谭振兴满脸无辜,问众人,“我骂人了吗?”


    谭振业咧嘴,大声道,“没有。”


    “那她又往我身上泼脏水吗?”


    谭振业正经地回答,“是。”


    “哎。”谭振兴可怜地叹气,“说者无心听者有意,罢了,不说了。”


    众人:“……”


    她们什么也没听到啊,就知道这位穿着上等面料服饰的老妇人是桐梓县安乐镇兴山村刘明章秀才的母亲,在村里是出了名的……然后没有了。


    自儿子成了秀才,罗氏没遇到过指着她鼻子骂的,她手指着谭振兴,“说,必须说清楚,不说清楚你别想走,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是什么目的,看我们家条件好就想巴结是不是,我告诉你,门都没有,我家明章得学政大人亲睐,明年就是举人老爷,你给他提鞋都不配……”


    “举人老爷啊……”谭振兴捂住胸口,“我好害怕哦。”


    谭振业:“……”兄弟多年,他怎么不知道谭振兴除了哭还有更讨打的一面呢?


    罗氏被谭振兴故作害怕又满脸笑容的表情气得脸青,要不是人多,真想扑过去撕烂他的嘴,但她不敢,怎么说她也是未来举人老爷的娘,街上动手打人多丢脸啊,她吐出口浊气,音量拔高,“谭佩玉呢,怎么着,被休回家不敢出来见人了?”本想骂点难听的话,又怕被人说言语粗鄙,硬是将那句‘不会下蛋的母鸡’给咽了回去。


    在场的人都是人精,听到这,总算听出点意味来,原来是旧亲家啊。


    那热闹有得看。


    果然,只听谭振兴道,“我长姐心善,见人她不怕,就怕她出门见到不三不四的侮了眼。”谭振兴脸上笑眯眯的,害怕众人不清楚双方关系,重新捋了捋,“这位是我长姐以前的婆婆,做人极有原则,儿子考上秀才,说休妻当天就休了,半刻不耽误,害怕我长姐想不开,还非常贴心的拿绳子绑住我长姐手脚,说实话,她真的是非常善解人意的好婆婆呢……”


    贴心和善解人意被他咬得很重,在场的人好笑,故意问他,“因何事休妻啊?”


    “哎……”谭振兴甩头,“我父亲端方雅正又不善言辞,不好过问后宅之事,领着我长姐就回家了,也没问句为什么。”


    “你娘呢?”


    “我母亲早年间就去了。”


    那就难怪了,妇人和妇人好说话,男人出面像什么样子?人家估计就是看清这点故意羞辱儿媳妇呢。


    “等等,刘秀才不是有娘子吗?”在场的人就住在周围,知道些刘家情况,刘秀才是进城求学的,有两个弟弟要参加院试,因此全家老小都搬来了。


    谭振兴笑着解释,“哦,那是后来娶的,就是不知道是我知道的那位不?”要知道,刘明章休妻前就和城里小姐看对眼了,谭振兴问罗氏,“没换人吧?”


    罗氏:“……”当时有好几个心仪明章的,谁知道谭振兴说的谁,隐隐觉得不对劲,想说两句,被谭振兴抢了先,“罢了,不管是谁,刘秀才乐意就成。”


    说着,谭振兴注意观察周围人的脸色,不再继续这个话题,拍了拍手边柴火,卖力吆喝,“卖柴咯,卖柴咯……”


    罗氏没太明白谭振兴的意思,以为来找茬的吧,不成想阴阳怪气地说了几句话就走了,不像谭家兄弟的作风啊。


    直到傍晚刘明章回来她都没弄清楚状况,沾沾自喜地看着院子里晒的柴火,“明章,你猜我今天看到谁了?”


    刘明章按着太阳穴,回想刚刚外边人看他的眼神,总觉得有点不对劲又说不上来,听罗氏问,她顺口道,“看到谁了?”


    “谭家人,以为他们进城过得多好呢,还不是要砍柴维持生计,哼……”罗氏满脸嫌弃,亏他们还不想把柴卖给自己,她多给几个铜板还不是乖乖卖给自己了?装什么清高!


    说起卖柴,谭振兴没少埋怨谭振业,又不是卖不出去,凭什么卖给罗氏,想想他就来气。


    “大哥,你表现得不错,谁教你的?”看谭振兴满眼哀怨,谭振业故意找话题和他聊。


    书房就他们四人,没什么不能说的。


    谭振兴扭头不吭声,照他的想法碰到刘家人是要当街对骂的,谁知背地偷偷练习的时候被谭佩珠听到了,谭佩珠告诉他硬碰硬不行,骂输了丢脸要挨打,骂赢了也是丢脸要挨打,他问谭佩珠,总不能见着人什么都不说地走掉吧,然后谭佩珠就和他说了很多。


    很多很多。


    多到他还有都没说完。


    “不行,明天我们继续去那边卖柴。”必须要把谭佩珠教的话说完。


    谭振业:“……”


    没被谭盛礼发现端倪是运气好,再去就不是巧合而是存心找茬了,谭振业望着在信心勃勃的谭振兴,心思动了动,“再碰到刘家人你不怕?”


    谭振兴挺了挺胸脯,“我堂堂做人,怕她做什么?”


    谭振业笃定有人在背后教谭振兴,要知道,谭振兴看似什么都没说,实则透露了许多,而且处处针对刘明章的品行,冲他考上秀才就休妻,休妻后就再娶,城里读书人和他打交道就得掂量掂量。


    读书人有多注重名声,刘明章就会多为人不耻。


    谭振兴那番话,可以说杀人于无形。


    便是谭盛礼,都逮不着他错处。


    “大哥,你今天找过赵叔没?”这几日谭振兴和赵铁生走得近,谭振业猜测是不是赵铁生教他的,但谭振兴的回答让他否认了这个猜测。


    “我没事找他作甚?”


    不是赵铁生还能有谁,谭盛礼是万万不会教他这些的,谭振学也不会,至于谭生隐,谭振业盯着谭生隐看了几眼,看得谭生隐心头突突直跳,“看我作甚?”


    谭振业摇头,“没什么。”


    第47章


    不会是谭生隐。


    遇到刘家之事几人并没隐瞒谭盛礼,他们无心起冲突,是罗氏不依不挠,谭盛礼通达,没有训斥他们,而是叮嘱他们在外谨言慎行,莫做丢人现眼的事。


    谭振兴点头如蒜,翌日砍了柴跃跃欲试地还要抄近道,谭振业拦住不让。


    那番话足以让刘明章名声扫地了,如果穷追不舍,谭盛礼那边不好交差。


    谭振兴只得作罢,不过走街串巷卖柴时会打听刘明章,如谭振业所言,桐梓县的几个秀才都以刘明章不耻,有了功名就不顾夫妻情分,抛弃糟糠,德行有损,与其为伍,难保他日不会被刘明章陷害,由此,俱疏远了刘明章。


    虽说这样,谭振兴犹不解气,还是太便宜刘明章了。


    他长姐顶着下堂妇的名声再难嫁人,刘明章不过损失了几个朋友,比较来看,还是他长姐更惨。


    不服归不服,私底下不敢偷溜出去找刘家人麻烦,因为天气越来越热了,以防中暑,他们进城卖了柴就得回家,夏季雨水多,若那几日暴雨,他们要在家抄书,谭盛礼放在书铺的《周髀算经》卖得好,为谭家挣了不少钱,加上买宅子剩下的钱,再买个大点的宅子都成。


    当然,关于钱财众人都不敏感,除了谭振业,他给谭振兴出主意,让谭振兴探探谭盛礼的口风,想买宅子就趁早,早在院试前。


    要知道,宅子是否值钱,与风水息息相关,而风水好坏,则看里边住的人,院试前买个宅子,等他们考上秀才后就卖掉肯定能卖不少钱。


    话说的在理,谭振兴却有疑虑,“你怎么不去?”


    既是为家里好,谁去说效果差不多,谭振业为什么怂恿他去?吃过亏,谭振兴分外警惕,“莫不是又挖什么陷阱等着我的吧。”他仰起头,满脸倨傲,“我不去,要去你去。”


    就谭振业满肚子坏水,肯定不是什么好事。


    “你是长子,你出面更合适。”


    谭振兴哼哼,在谭盛礼面前可没长子次子的分别,只有听话和不听话的,“不去。”仔细算算,他好几天没挨打了,不能去,去了没准父亲就想起好几天没打他而打他怎么办。


    “大哥,你……”谭振业上下端详谭振兴两眼,好像自从刘家那件事后,谭振兴变聪明了,竟然不上当了,他想了想,道,“你想不想过好日子?”


    “咱家日子不差啊。”谭佩玉见天的变着法子煮好吃的,夏天食欲不好,谭佩玉又去跟人学做了解暑的甜品,唯恐他们瘦了半点,比起寻常人家,他们家日子算不错了,知足常乐,谭振兴觉得不能奢求太多,故而他很满意。


    谭振业低头,“那是靠卖书得来的,若没有这笔钱,咱家会怎么样?”


    “我们不是天天砍柴卖吗?”


    “卖柴能挣多少?大哥,不为咱们,你得为长姐和小妹想想吧,将来她们嫁人,是不是该置办嫁妆啊,咱们读书,她们日日操劳,难道要她们步舅婆的后尘吗?”谭振业嘴里的舅婆就是留了夫家聘礼给谭家买田地的那位,哪怕时隔多年,到现在父亲提起那位舅婆都会难过,许是为了补偿谭家姑娘,父亲待佩玉和佩珠极好,连汪氏父亲都未曾同她冷过脸。


    谭振兴有些纠结,“为什么非得我去?”


    “你是长子。”


    谭振兴怀疑,“真的是这个原因?”


    “是。”


    好吧,谭振兴硬着头皮去找谭盛礼说了此事,依照谭振业吩咐,没有说买了过段时间卖掉挣钱的事,只说碰到卖给他们宅子的人,那人问他们还买不买宅子,城里有几处宅子降价了,买过手给谭佩玉攒着做嫁妆,以为会挨打,岂料谭盛礼不仅没打他,还表扬了他,并把这件事交给他去办。


    走出房门,谭振兴只感觉像飘在云间,轻飘飘的,谭振业没骗人,父亲是器重他这个长子的。


    恰逢这几天大雨,他们就出门问人,短短两天就看好了处宅子,不知谭振业怎么和人谈的,比市价低了好几两,谭振兴担心其中有诈,提醒谭振业小心点,父亲把这么重要的事交给他,办砸了他有何脸面回家啊。


    “大哥,你就放心吧,我能害你不成?”


    “你害我的次数还少吗?”


    谭振业:“……”是吗,他怎么不知道?


    “三弟,这是咱家的全部家当,你要慎重啊。”谭振兴真怕出岔子。


    “不会出事的。”


    可能真的是忧虑过重,到最后没出任何事,拿过房契谭振兴专程检查了好几遍,生怕对方在房契上动手脚,来来回回反反复复地看,谭振业嫌丢脸,抽走房契,“官府都说房契没问题,你担心什么啊,走吧,买新锁,把旧锁换了。”


    宅子是留给谭佩玉她们做嫁妆的,短时间内不住人,防止进小偷,换新锁锁上是稳妥的法子。


    好死不死的,又碰到了刘家人,他们站在旁边,向摊贩打听这处宅子的卖价,穿得人模狗样,说话却粗俗不堪,谭振业昂了声,“又碰到了,你要不要过去说点什么。”


    谭振兴巴不得,“回家父亲问起怎么办?”


    “路上碰到的。”


    好吧,的确是这样。


    谭振兴理了理衣衫,又顺了顺发髻,慢条斯理地走过去,上次他说的话是说给外人听的,这次则是说给罗氏几个儿媳妇听的,他语气温和,半字不带脏,话却比谁都狠,先是刘明章媳妇,“这位便是秀才公娘子吧,瞧着好像不是我见过的那位啊……”


    听听,还有比这话更狠的吗?不就说刘明章朝秦暮楚还招惹了其他姑娘吗?


    谭振学直摇头,冲谭振业道,“你是不是早就知道了。”说什么谭振兴是长子,不过就为了出事有人背锅而已,谭振学不赞同,“兄弟如手足,你不该仗着大哥好说话就欺负他。”


    “大哥不会介意的。”谭振业幽幽望着前方众人,看罗氏嘴角抽搐,眼底能喷出火来,他扬唇笑了笑,“你看大哥多高兴。”


    谭振学:“……”挨打的时候哭也是真伤心。


    谭振业没有走近,在边上围观谭振兴温文有礼的与几位寒暄,问候了刘明章媳妇,谭振兴又去问候其他人,声音清朗,不卑不亢,“长姐说在刘家时你们对她多有照顾,我代她谢谢你们了,望你们夫妻举案齐眉,平安顺遂。”


    最后这话就有点不得劲了。


    但几人听不出来,看谭振兴面容俊朗,语气温和,寒暄道,“佩玉过得怎么样?”


    谭振业佯装苦笑,没有回答,几人心思通透,被休的女子哪会过得好啊,回过神想想,谭佩玉被休太无辜了,自嫁进门后,谭佩玉静心侍奉公婆,任劳任怨,结果刘明章飞黄腾达就把人休了,半点情面不留,委实无情无义,说真的,她们毫不怀疑等她们相公考上秀才后,罗氏会找各种各样的名头把她们也休了。


    罗氏就是个刁妇,与她没有道理可讲。


    几人看了眼攥着帕子脸色泛白的新妯娌,与谭振兴道,“让佩玉想开点吧,人生还长,会遇到良人的。”


    谭振兴拱手,“多谢。”


    旁边手握成拳的罗氏眼睛鼓得快跳出来了,谭振兴似乎注意到她了,指了指宅门,“这宅子我们已经买下了。”语气好不得瑟。


    “谭振兴……”罗氏几乎从牙缝里挤出的话,这宅子她们看了好多天,寻思着天晴后就来交钱,结果被谭家截胡了,她断定谭家故意在和她作对。


    谭振兴嘿嘿笑了两声,“耳朵没聋,用不着喊这么大声。”别说,看罗氏气得五官扭曲的样子真好笑,谭佩珠说得对,要刘家人不好过法子多的是,硬碰硬最蠢了,他朝谭振业招手,“拿新锁来,换新锁咯。”


    如果可以,他恨不得买块匾,印上谭宅两个字。


    要罗氏经过这条街都恨得牙痒痒那种。


    街上人来人往,罗氏不敢和他们动手,到底意难平,回家骂骂咧咧了半个时辰。


    而问题没完,家里几个儿媳妇轮着买菜洗衣服做饭,这天起什么也不做了,整天出门挂着童生娘子的身份招摇过市,生怕别人不知道儿子还没过院试似的。


    气得罗氏呕血,骂什么都不听,不仅如此,新儿媳说了拿钱买宅子都也反悔了……


    谭家,谭家离间她们家关系。


    县试在院试前,谭振业要回桐梓县考试,不知是不是害怕,临走前他要谭佩玉陪着去,谭振兴不让,谭佩玉厨艺好,她走了全家老小吃饭怎么办?


    “大嫂和小妹不是在家吗?”


    说起汪氏谭振兴嫌弃得不行,谭佩珠跟着谭盛礼学画画,汪氏无事也跟着画,鬼画符似的,完全没法看,他要汪氏别浪费纸墨,汪氏答应他说好,转身就找谭盛礼告黑状,害得他遭了好几顿打,要他吃汪氏煮的饭,他宁肯饿死。


    谭振业不和他多说,直接去问谭盛礼,谭盛礼答应了。


    挑了个天晴的好日子,谭振业和谭佩玉提前回了桐梓县。


    然后,两人走后不到半天,罗氏就耀武扬威的上门了,巷子清静,罗氏不顾脸面,坐在外边破口大骂,边骂边诅咒,要多难听有多难听。


    把巷子周围的邻里都招来了。


    谭振兴要冲出去骂人,谭盛礼要他回屋待着,他自己推开门走了出去。


    第48章


    谭盛礼不会骂人,侧身请罗氏进屋坐,有什么话明明白白摊开来说,在外边会惊扰他人。


    邀请罗氏时,顺势邀请围观的人们,态度和善客气,好像丝毫不介意对方是来找茬的。


    无端让人心生好感。


    “我呸,少假惺惺的。”罗氏嗤鼻,“谁会进去啊,也不怕脏了鞋,要说就在外面说,我儿休妻怎么着,谁让你闺女肚子不争气生不出儿子来,还读书人,心肠歹毒,跑到我家来挑拨离间,我看你们别读书了,丢读书人的脸。”在村里几十年,多难听的话罗氏都骂得出来,“全家几个男人,得靠女人养,吃软饭吃得如此心安理得,恐怕除了你谭家也没其他人做得出来了吧。”


    谭家现有的家产怎么来的谭盛礼心里清楚,对于这点,他无话反驳。


    阳光炙热,落在他清隽温和的脸上,神情落寞,仿佛烈日暴晒后的大树,再岿然不动亦露疲惫,为官者于心不忍,嘀嘀咕咕说了罗氏两句。


    罗氏气噎,“你们别被他表象迷惑了,看着斯斯文文,做的事畜生不如。”


    谭盛礼颔首,缓缓问道,“不知挑拨离间指何事?”


    “哼,上梁不正下梁歪,你儿子干的好事你心里清楚。”


    “怎么清楚了……”院子里的谭振兴实在是听不下去了,他什么时候跑到刘家闹事了?死老太婆,仗着父亲宽厚仁慈就颠倒是非,他深吸口气,蹭蹭蹭地跑出去,指着罗氏鼻子吆喝,“谁跑到你们家去了啊,我们几兄弟在街上卖柴路过,你蛮不讲理地跟在后边骂人,我们看你年纪大不和你计较,你倒以为自己有理了是不是?”


    见到他,罗氏面露狞色,“你,你说什么?”


    胆敢指着她鼻子骂,罗氏撸起袖子,脸色沉郁,“你再指着我试试。”


    谭振兴悻悻地勾了勾手指,惊觉自己被吓着了,怒火中烧,“指着你鼻子怎么了,你敢指着我父亲鼻子就别怨我指着你鼻子。”他不纠结于此事,往罗氏身后看了眼,大着嗓门骂,“怎么就你来了,把你秀才儿子也叫来啊,怎么着,没人认识你就有恃无恐了?”罗氏就是个疯婆子,觉得没人认识她就故意来坏他们家名声,她骂完人擦擦嘴就走了,留他们受人指指点点,谭振兴黑沉沉地瞪着罗氏,“你敢在这儿吆喝那你敢不敢去大街上吆喝啊,桐梓县安乐镇兴山村的刘秀才亲娘……”


    罗氏:“……”


    看罗氏迟疑,他弯眸冷笑,朝在场的众人道,“你们怕不认识此人,她是桐梓县安乐镇兴山村的刘秀才亲娘,我长姐以前的婆婆,几个儿子都是读书人,勤奋刻苦,时时捧着书舍不得放的那种。”提到刘家几个儿子,谭振兴嗤笑连连,“可怜亲娘生病,他们仍苦读不倦,还是我长姐寸步不离地守在榻前,结果……儿子考上秀才就把我长姐休了,翻脸比翻书还快。”


    他质问罗氏,“我长姐被休回家我们家可有说过你们家半句不是啊?倒是你们,时不时跑到我们村来膈应人,我父亲不愿和你们计较,带着我们搬来郡城,本以为往后井水不犯河水互不往来,你又贴上来,还恶人先告状说我们跑到你们家……敢去找那天街上的人作证吗?到底谁死皮赖脸的追着我们不放啊……”谭振兴早想敞开喉咙骂刘家人了,苦于没机会,今天罗氏自己送上门,冒着皮开肉绽的风险他也要骂,“你们刘家造了多少孽你们心里知道,只说我们跑去你们家,怎么不说去年你儿子故意激我小弟打他然后去县衙告他妄图讹诈我们五十亩田地的事啊,我父亲心胸宽广,对你们再三容忍,你们还变本加厉得寸进尺了……”


    谭振兴嘴皮子翻得快,快得罗氏插话的机会都没有。


    谭振兴是真豁出去了,大声道,“我们家没有同辈的女人,你欺负我们晚辈作甚,有本事把刘秀才叫来,看看谁怕谁。”


    在他慷慨激昂的质问下,罗氏哑口无言。


    谭振兴轻嗤了声,收回视线,拱手给众人作揖,语气恢复了平静,“两家已无任何瓜葛,要不是她紧咬着不放,委实不想打扰诸位,诸位怕是不知,此人蛮不讲理最爱混淆是非,我要不站出来谭家名声只怕会任由她抹黑……”


    街坊邻里眼睛雪亮,谭家搬来后没起过任何幺蛾子,上午出城砍柴,下午在家读书,从不出门惹事生非,哪会因为外人说几句就轻看他们,纷纷冲谭振兴表态,“你们家为人和善客气,是是非非大家伙心里明白的,忙你们的去吧,别为这点事耽误了学习。”


    “是啊是啊……”


    读书人该以学业为重,犯不着和老婆子浪费时间。


    谭振兴再次作揖,扶着谭盛礼回屋,“父亲,咱们回家吧。”


    进门后,不疾不徐地关上门,转身脸色就煞白如雪,不待谭盛礼有所反应,噗通声跪了下去,痛哭道,“父亲啊,儿子知道错了啊。”


    屋外众人:“……”谭家果然家风雅正,名不虚传,反观罗氏,众人啧啧啧窃窃私语,眼神难掩鄙夷。


    罗氏没料到会弄成这样,气急败坏道,“别听谭振兴瞎说,他仗着读过几年书就欺负我老婆子……”


    “谭老爷育子有方,搬来许久,从未听他们议论过谁的不是……”而且谭家和睦,除了谭大公子的哭声,不曾有半句吵闹声传出,所谓家和万事兴,孰是孰非,众人心里已有定论。


    谭振兴心知这顿毒打是逃不过的,他认了,下次再让他碰到罗氏,他还会骂,这次在自家门口,他有所收敛,哪日到僻静的小巷子,他要唾沫横飞地骂得她分不清东南西北,要不然真以为他们好欺负呢,论骂人,罗氏还不是他的对手。


    外人还有人,谭盛礼嫌丢脸,敛目,“去堂屋。”


    “是。”


    谭振兴咬着牙,双目紧闭,准备打死也不哭出声,但左等右等不见谭盛礼的木棍落下,他微微睁开眼,就看木棍直直指着自己的脸,他打了个哆嗦,再次闭上眼,声音颤抖,“父亲。”


    “罗氏说挑拨离间是怎么回事?”


    谭振兴摇头,“不知。”


    “买宅子又是怎么回事?”他记得罗氏说他们家买的宅子是她先看上的,谭盛礼不认为自己听岔了,“你们和刘家抢宅子?”


    “没有。”眼前就是木棍,谭振兴浑身紧绷,根本回答不出完整的话。


    见他瑟瑟发抖,眼泪哗哗往下掉,谭盛礼先放过他,唤谭振学和谭生隐进屋,谭振兴说不清楚总有人说的清楚。


    两人心知躲不过,进屋后就老老实实跪在谭振兴旁边。


    “父亲。”


    “辰清叔。”


    谭盛礼将刚才的问题又问了遍,谭振学不敢有所隐瞒,把买宅子的事交代了,他清楚谭振业是故意针对刘家,想想也是,如果不是刘家,谭振业去年就该过了县试,今年同他们参加院试,谭振业咽不下这口气实属正常,念及此,他没有把谭振业供出来。


    不出意外地,他们都挨了打。


    但谭振兴是始作俑者,挨得更重,谭振兴刚开始咬紧牙关不出声,几棍后憋不住了,张嘴啊啊啊大哭,哭声凄厉,响彻天际,吓得院子里安分的鸡暴躁地去琢大丫头,大丫头被琢了两下,跟着放声大哭。


    屋里哭得打嗝的谭振兴无意听到门外的哭声:“……”大丫头是在学他?


    “呜呜呜呜……”汪氏生的什么玩意,竟然敢学他,“呜呜呜……”


    等着,待会非好好教训大丫头不可,敢笑话老子,活腻了。


    然而,谭盛礼没有给她收拾大丫头的机会,谭盛礼揍完他们就撵他们回屋抄书,自己牵着大丫头出门逛街了,还给大丫头买了很多稀奇古怪的玩意,逗得大丫头开怀大笑,祖父祖父叫得好不亲热,见状,谭振兴有意收拾她也没胆了,看得出来,谭盛礼很疼大丫头,她如果打大丫头,保不齐自己又会挨打。


    他完全不知是被谭振业坑了,谭振学和谭生隐也不会提醒他,否则等谭振业回来,兄弟两因此事闹的话还得再挨打,过去就过去罢,兄弟间不用凡事都算个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而且看谭振兴挨了打后整个人神清气爽如获新生,更不会告诉他这件事了。


    整个谭家,谭振兴挨打次数是最多大,心也宽,每次挨了打就不会再想,何况眼看离院试没多少天了,他也没功夫回想自己为什么挨打,因为他要专心读书,考上秀才后就能休妻了,他实在忍不住了,汪氏邋遢,清晨吃她煮的粥,谭振兴吃到了根头发,恶心得不行,丢下碗就下桌,谁知汪氏不嫌脏,自己端着他吃过的粥接着吃,和这样的人过一辈子,不是恶心自己吗。


    他想过了,必须休妻。


    要获得回报就必须付出,因此,他比平日更刻苦,鸡打鸣前就起床读书,午睡也不睡了,翻以前的诗文背,瞌睡了就洗个冷水脸继续,几天下来,功课有没有长进他不清楚,照镜子明显感觉脸小是真的。


    约莫他的用功感染了其他人,谭振学和谭生隐跟着他熬夜苦读,半夜都舍不得闭眼。


    勤奋到自己都害怕的地步。


    这天,谭盛礼检查他们的功课后,眉头紧皱,挨个唤他们进屋说话。


    枪打出头鸟,谭振兴推谭振学先进屋。


    谭振学无奈,缓缓推门而入,谁知谭盛礼看到他,冷声问,“振兴呢,喊他进来。”


    门外的谭振兴打了个哆嗦,闷热不堪的天硬是惊出身冷汗来,理了理衣服,故作轻松地抬脚进门,见谭盛礼面色阴沉,瞬间耷拉着耳,小心翼翼道,“父亲,你找我?”


    “多少天没挨打了?”


    谭振兴垮了脸,老老实实比了根手指头,谭盛礼又问他,“身上的伤好了?”


    谭振兴极力想摇头,可迎上谭盛礼那双洞悉一切的眼神,他不敢撒谎,含糊不清道,“好了。”不知是不是谭辰风送的药材好,磨成药膏涂在伤处愈合得特别快,两天吧,两天就不疼了。


    看他没出息的样儿,谭盛礼懒得再说,“坐吧。”


    “哦。”谭振兴拉开椅子,坐姿端正,双手规矩地搭在桌上放好,像私塾乖乖听课的学生,谭盛礼拿出他写的文章,“这几天很用功?”


    每天睡觉不到两个时辰,用功是必须的,谭振兴摸不准谭盛礼心思,没有立刻作答。


    “说吧,这么反常是为何。”


    谭振兴:“……”很反常吗?他平时读书也很用功的,顶多这几日尤为用功而已。


    几个孩子什么秉性谭盛礼心里门清,就谭振兴见缝插针想偷懒的性子,突然用功必然有蹊跷,眼看院试快到了,不问清楚原因,到院试准得出事。


    “反常吗?”谭振兴心虚,话也说不清楚,谭盛礼敲了敲桌面,“你自己说呢?”


    好吧,谭振兴觉得自己确实有点反常,没办法啊,谭盛礼给赵铁生布置了哪些功课他根本不知,问赵铁生他也不说,谭振兴不知道赵铁生的水准,心里没底,只有努力读书,争取超过他啊,超过他才有机会考上秀才。


    “父亲。”休妻这件事他去年就在想了,作为谭家长子,他的责任是开枝散叶,可汪氏连生两个都是女儿,不休不行,他,“父亲,有件事我反复想了很久……”


    那必然不是什么好事了,谭盛礼抓起手边的木棍,故作云淡风轻道,“什么事?”


    “当时和汪氏成亲是看她娘能生,儿子娶了她能为谭家充盈子嗣,岂知她生了两个闺女……儿子想着,不若等院试后与她和离算了。”顾及谭盛礼心软的性子,谭振兴不说休妻,而是和离,和离的身份比较体面,回到村里,汪氏也能再嫁。


    谭盛礼攥紧木棍,慢慢站了起来,语气却很轻,“为何要等院试后?”


    没考上秀才哪儿有脸和离啊,谭振兴知道谭盛礼要面子,平时他要提的话,非剐了他层皮不可,但他不敢说谭盛礼要面子,只道,“刘明章考上秀才后休妻无人说他什么,想来……”余下的话没说完,忽然听啪的声,有什么落在他后背,不觉得痛,就麻麻的,待第二棍落下来,感觉就较为明显了,他呲牙,噗通声跪地,“父亲啊,儿子错了啊。”


    千想万想,没想到谭振兴存了休妻和离的心思,自己窝囊连汪氏都不如,竟有脸嫌弃汪氏不好,谭辰清为何给谭振兴找这门亲事他不知,但既是明媒正娶的,就要对人家姑娘负责,生了女儿就休妻,他没考上秀才是不是该被撵出家门啊?


    谭盛礼攥着棍子,手背青筋直跳。


    刚刚谭振兴兀自说话没注意看谭盛礼表情,此刻求饶时瞄了眼,那双深沉墨色的眼吓得他双腿战栗,虽然父亲经常揍他们,但好没露出过如此恐怖的表情,活像自己刨了谭家祖坟似的,谭振兴直磕头,“父亲,父亲,儿子错了。”


    “你错了?你何错之有啊……”谭盛礼嘴角乌青,深邃的眼眸仿佛有冰霜凝结,一字一字顿道,“自己毛病到处都是还有脸嫌弃人家不好,我谭家怎么生出你这么个不肖子来。”


    木棍声啪啪不绝于耳,门外的谭振学和谭生隐打了个冷战,不知谭振兴又闯了什么祸,谭生隐担心出事,“要不要进屋看看。”


    听声音,谭盛礼好像气得不轻。


    谭振学迟疑了下,轻轻推开门,透过门缝望去,只见谭盛礼低着头,脸色铁青,地上的谭振兴跪在地上,呜呜呜啜泣不止,和以往的嚎啕大哭不同,谭振兴哭声压抑,直觉不对,他抬脚走了进去,“父亲……”


    走到近前,才看谭振兴脸色发紫,浑身在抽搐,到底发生何事,父亲竟下如此狠手,再打下去没准会出人命的。


    “呜呜呜,二弟,你救救我啊,我错了……”


    谭振学:“……”


    这会还有心思求救,估计没他想的严重,谭振学刚想开口为谭振兴求情,谁知谭振兴两眼一掀,靠在他脚边晕了。


    谭振学:“……”


    他轻轻推了推,人没反应,掐他腰,还是没反应,谭振学面色微变,“父亲,大哥晕过去了。”竟不是装的。


    “拖下去,别让我看到他。”不反省自己,天天怨这怨那,没有半点担当,谭盛礼不想看到他,“拖下去。”


    何时见谭盛礼发过这么大的火,谭振学拱手,“父亲,大哥做事不够稳重,但心肠不坏,你别生气了,小心气坏了身体。”


    说着,喊外边的谭生隐进屋,两人抬着谭振兴回了房间。


    “辰清叔怎么了?”好像气狠了,握着木棍的手都在颤抖,谭振兴到底做什么事了?很难想象把那样温润如玉的人气得怒不可遏。


    谭振学摇头,两人在屋里聊了什么没人知道,不过父亲从不会无缘无故发火,必然是谭振兴做错了事。


    将人放在床上,谭振学掐谭振兴的人中,许久才把人弄醒,汪氏看他后背衣衫沾了血,吓得花容失色,望着外边天色道,“要不要请大夫来看看啊。”


    “不用,上点药,过几天就没事了。”谭振学掀开衣衫,谭振兴整片后背淤青乌紫,比任何时候都触目惊心,谭生隐看得都白了脸,“振兴哥,你到底做错什么事了啊。”


    谭盛礼是读书人,力气不大,虽然每次发了狠地打人,但都是皮肉之苦,敷了药过几天就好了,这次明显不同,是把人往死里打的。


    趴在床上的谭振兴了无生气地瞄了眼汪氏,想说还不是因为汪氏,又怕汪氏转身告状,呜呜呜哭着不说话。


    谭振学脱掉他的外衫给他上药,“不想说就不说吧,我看父亲是真生气了,你小心点。”


    “呜呜呜呜……”谭振兴不明白谭盛礼为何不答应自己休妻,明明他是为谭家好,汪氏连个儿子都生不出来,留着有什么用,他目光怨毒地看向汪氏,小声吼道,“呜呜呜,汪氏,你出去……”


    谭振学:“……”冲谭振兴说的这话,这顿打不冤。


    汪氏除了担忧并无其他,闻言,抱着二丫头急忙去外边,留地方给他们说话,谭振兴伸着脖子望了好几眼,确认汪氏没在外边偷听,慢慢把自己的打算说了,他以为谭振学会明白自己的苦心,结果话还没说完,后背就传来火辣辣的钝痛,竟然谭振学揍他的痛处,他委屈地再次哭出声,“二弟!”


    谭振学气得咬牙,汪氏嫁进他们家兢兢业业勤勤恳恳,谭振兴凭什么说休妻就休妻,这种行径和刘明章有何不同?不怪谭盛礼打他,谭振学手边要有棍子也想打他。


    “呜呜呜呜,你轻点啊,要疼死我啊。”谭振兴泪眼婆娑,“我还不是为了谭家好……”


    为什么就没人体谅体谅他呢,他心里苦啊,“啊啊啊,呜呜呜……”


    谭振学:“……”


    真不知说什么好,谭振学丢了药膏,冲谭生隐道,“咱们出去吧,让大哥自个好好想想。”读了这么多书半点没长进,做错事还不知悔改,回想自己在屋里说的话,谭振学重新推开谭盛礼房间的门,双膝跪地,“父亲,孩儿有错。”


    谭盛礼坐在桌边,手里还握着那根棍子,“何错之有?”


    “父戒兄必有其理,不知情而为兄言,我有错。”谭振学以为谭振兴只是好逸恶劳不求上进,万万没想到他同刘明章没什么两样,自恃有点名声就好高骛远,嫌弃糟糠,德行有损,换做别人,他必唾弃而疏远他……


    谭盛礼叹气,声音透着疲惫,“起来吧。”


    谭振学跪地不起,“请父亲责罚。”


    “你何错之有,错的是……”错的是谭辰清,身为父亲,不以身作则,灌输给谭振兴太多不好的观念以致于谭振兴才敢生出这种念头,但谭辰清已死,追究又有何用,“起来吧,去桌上翻翻你的文章。”


    谭振学课业扎实,近日不知为何,心气浮躁,简单的题出错不说,文章前言不搭后语,错漏百出,完全没了平日的水平。


    谭振学翻了翻,抿唇不言。


    谭盛礼示意他坐,“是否紧张所致?”


    “不知。”谭振学说不出缘由,就是心神不宁,握着笔脑子一片空白,什么都记不得了,以前考试也是如此,经过这几个月的学习,谭振学清楚自己不该犯这样的错,他怀疑自己是不是生了病,容易出现茫然不知的状态,为防父亲担心,他不敢把自己的猜测说出来,又加重了遍语气“父亲,儿子确实不知。”


    谭盛礼知道他说的实话,谭辰清在谭振学身上倾注了太多心血,无形中成了谭振学的压力,甚至连谭振兴都说振兴家业要靠谭振学,谭振学承受的压力可想而知。


    心病还须心药医,谭盛礼柔声道,“振兴家业是父辈的责任,我还在,怎么也轮不到你们,你们就安心考,不必想太多,能过最好,不能过我们找原因接着考……”心态很重要,谭振学就是心态不稳,进考场就紧张到什么都忘了,就说去年院试,前两场明明是最容易的,谭振学不会答,最后的杂文和诗文却不错,为何呢,因为考完两场,谭振学自知无望,心里的紧张自然而然也消失了,结果最后两场答得不错。


    谭振学垂着脑袋,摩挲着纸上的字,这两日心绪不宁,写的字明显拖泥带水,他问,“父亲不会对我失望吗?”


    他自幼比旁人领悟强,很早就过了县试和府试,卡在院试这么多年,他自己都瞧不起自己,何况是对他寄予厚望的家人。


    “没人会对努力的人失望,振学,你的努力父亲看着呢,怎么会失望呢。”谭盛礼声音很轻,“父亲不会失望的。”


    谭振学震惊,抬头看着静静坐在那目光温柔的男子,低低喊了声,“父亲。”


    “在呢。”


    谭振学揉了揉眼,想说点什么,又忍住了,半晌,拿起桌上的文章,“儿子重新做今日的功课。”


    “去吧,喊生隐进来。”


    谭生隐的问题和谭振学差不多,过了院试就是秀才,谭生隐承载着全家的希望,想得多发挥不好,谭盛礼让他放松,以他的才学,能考过的,如果因为紧张发挥失常就可惜了,谭生隐没什么自信,“辰清叔,我真的有把握吗?”


    城里来了很多读书人,人人都找关系请学政大人点评诗和文章,虽说谭盛礼博学多才,但学政大人更了解科举,有他点拨,那些人查漏补缺进步会更显著,他们不见得能从中脱颖而出。


    他说了自己的担忧,谭盛礼好笑,“如果因为这个你就胆怯了,那你想想以后的乡试,会试,越往上考,参加的人学识越高,甚至有许多书香世家子弟,他们从小耳濡目染,出口成章,你岂不更没胜算?”


    谭生隐想想,“好像是这样。”


    “平时在家怎么写功课,考场就怎么答题,你对自己没信心,也要对辰清叔有信心不是?”


    谭生隐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见他想明白了,谭盛礼道,“把今日的功课拿下去重新写,夜里早点睡,白天再写功课。”


    夜里凉快清静,人更能静下心,但院试在白天,天气闷热,人多就容易浮躁,不提前习惯,进考场还是会遇到问题。


    “是。”


    谭振学和谭生隐找到问题症结所在,两人慢慢冷静下来,再读书,心思清明,条理清晰得多,关心了他们,谭盛礼又去看赵铁生,陪赵铁生说说话聊聊天,不问他心情,只陪他聊天,赵铁生知道他在关心自己,倒是没隐藏自己真实的心情,“今年院试竞争大,我早先信心满满,这几天看振兴他们通宵达旦,心里慌得不行……”


    “他们太紧张失了方向,你别受他们影响了。”赵铁生的难点在诗和杂文,如今这两门没什么问题了,谭盛礼与他道,“这几天你把以前不重视的地方多背背。”


    “怎么了?”那些文章从来没考过,县试和府试也不考,久而久之,自然而然就不怎么重视了。


    因为是他,谭振兴和他说实话,“学政大人开课,虽说收的是秀才班,难免有童生混进去的,就算没童生混进去,免不了有童生托秀才找学政大人指点诗文的,我觉着今年诗文不会难,难的是贴经墨义……”贴经墨义怎么算难呢?就是题偏,故而以往不受重视的文章会被拎出来。


    赵铁生听得脊背冒汗,难怪谭盛礼要他背书,刚开始他还纳闷,那些书他早就背得滚瓜烂熟了,不需要再特意叮嘱他背,没想到还有这层原因在里面。


    “好。”赵铁生急忙翻桌上的书,“你和振兴他们说了吗?”


    “不用告诉他们。”


    赵铁生愣住,随即明白过来,谭振兴他们是要走科举的,如果为了院试就钻空子抱侥幸的想法,以后会吃大亏的,他道,“谭老爷,真的感谢你。”


    他知道谭盛礼高风亮节,与自己说这个是破例了。


    “不用,如果你要考乡试,这话我定不会和你说的……”他告诉赵铁生,是知道院试对他意味着什么,“赵兄,没事我就不打扰了,夜里早点睡。”


    赵铁生直点头,抓着书的手微微颤抖,在谭盛礼快踏出门时,他突然叫住谭盛礼,“谭老爷,我想明白了,真要中了秀才,我也不去镇上私塾了,就在村里办个学堂,教村里的孩子。”不是每个赵铁生都能遇到个谭盛礼,如果有,他也想做谭盛礼。


    谭盛礼微微一笑,“好。”


    教书育人,在哪儿教不是教啊。


    谭振兴这次伤得重,两天没下得了床,好不容易下了床,就听谭盛礼说不要他考院试了,他脸上血色全无,不顾谭振学劝阻冲进了谭盛礼房间,再次双膝跪地,“父亲,儿子错了,儿子知道错了,儿子真的知道错了。”


    谭盛礼在给书做批注,连个眼神都没甩给他,谭振兴爬到谭盛礼脚边,呜呜呜痛哭,“父亲啊,再给儿子次机会吧,儿子真的知道错了,儿子往后再也不提休妻和离的事情了,儿子发誓……”这两日他在床上反反复复的想,为何谭盛礼不答应。


    他想出来了。


    刘明章德行败坏,他怎么能跟着他学,汪氏再生不出儿子,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他如果休了汪氏,和刘明章有什么两样?刘明章对长姐,对谭家造成了多大的伤害,他还要再来一次吗?


    “父亲,儿子大错特错啊,儿子如何能做让自己唾弃的人呢,儿子糊涂啊……”


    谭振兴抱着谭盛礼腿反省了整整两个时辰,认真剖析自己的错误,发誓日后不再犯,就差没撞墙表决心了。


    终于,谭盛礼站起身,扶起他,“先出去,和你媳妇说,她要同意你参加院试再来找我。”


    谭振兴:“……”合着他这两个时辰白哭白发誓了啊,他迅速地爬起身,痛哭流涕屁颠屁颠地去找汪氏了。


    谭盛礼:“……”


    第49章


    谭振兴踉踉跄跄的夺门而出,背影急切,看得谭盛礼手痒又想揍人,半晌,收回悬在半空的手,继续写批注,谁知,刚拿起笔,就听东厢房传来惊天地泣鬼神的嚎哭,哭声颤栗,震耳欲聋,惊得他手抖,不小心落了一滴墨在纸上……


    谭盛礼坐着未动,哭声持续了片刻戛然而止,随即,门外脚步声由远及近。


    汪氏扶着谭振兴进屋,汪氏神色凄惶,不知所措,进门后跪地不起,“父亲,相公他知错了,院试你就让他去吧。”


    她手里还捏着针线,针扎着手指,血染红了灰色的丝线,她却恍然不知,谭盛礼叹气,柔声提醒两句,汪氏茫然不知地低头,将受伤的手藏在衣袖下,低头不语。


    谭盛礼问她,“他与你说清楚了?”


    汪氏磕头,“儿媳明白。”她出身低微,又生不出儿子,谭振兴想和离无可厚,娘家两个嫂子生不出儿子,她娘日日甩脸色,唆使哥哥休妻,娘家人如此,何况是重子嗣的谭家,汪氏道,“是儿媳不争气。”


    她如果生的是两个儿子,谭振兴就不会嫌弃她了吧。


    “父亲,你让相公去吧。”科举关乎着谭振兴的前程,汪氏不敢耽误了他,至于和离,谭振兴发誓以后再不提,相较娘家嫂子,她该知足了。


    谭盛礼紧紧皱着眉,眉间皱出几道深邃的褶子,似有困惑,似有不解,“你不怨恨他?”要不是他偶然察觉他行为有异,待院试过后,事情闹开,汪氏如何自处?


    汪氏歪头,看向泪水模糊脸庞的男人,“不恨。”夫妻间没什么过不去的坎儿,她爹娘年轻时经常打架斗殴,不也相伴到老了吗?


    “你不惭愧吗?”谭盛礼眼神锋利地扫过地上跪着的谭振兴,“得妻如此,你还要怎样?”


    谭振兴缩着脑袋,讪讪地望着地面,他心里惭愧,竟不知汪氏如此宽容大度,换作自己,定是只求玉碎不求瓦全的,胸襟比不得妇人,他惭愧,“父亲,儿子知道错了。”


    “看在你媳妇的面上我这次就放过你,再有下次……”剩下的话还未说完,谭振兴就急忙保证,“不敢了不敢了。”


    “起来吧。”谭盛礼对汪氏道,“日后振兴若再犯浑,你与我说,你是我谭家明媒正娶的长媳,谁都不能越过你去……”


    汪氏心头惶恐,她出身乡野,大字不识,撑不起谭家长媳的门面,恐怕要让父亲失望了,谭盛礼看出她心中所想,道,“谭家还差不肖子吗?与其被他们活活气死,不如生几个贴心的女孩……你尽管挺直了腰板,谁要敢说闲话,你让他来找我……”


    汪氏眼热,声音略微哽咽:“父亲……”


    “二丫头好像在哭,你回屋瞧瞧吧,至于振兴……”谭盛礼懒得多言,“去书房吧。”


    经过汪氏这件事,谭盛礼想起那日他去刘家接谭佩玉,谭佩玉是否也如汪氏这般,认为无子傍身便心虚气短,被丈夫无情抛弃连憎恨的勇气都没有……巾帼不让须眉,谁说女子不如儿郎,为何遇事却忍气吞声,委曲求全呢……


    谭家已经有那样的例子,不能再重蹈覆辙了。


    院试前,谭盛礼特意去书铺想买本适合女子看的书,奈何翻遍书铺都不曾找见,倒是有两册话本子揭示的道理发人深省,汪氏不识字,谭盛礼让谭佩珠教她,读书明理,不仅限于男子。


    等谭佩珠她们把话本子看完,正好是院试了,郡城建有专供院试的场地,房屋两排,中间隔有十米宽的长廊,监考官来回巡视,若看谁东张西望意图作弊者,当场拖走,取消考生资格。


    参加院试的童生远比府试多得多,天不亮谭盛礼他们就出门了,黑漆漆的街上,多是提着灯笼往考场去的人,三五成群,叽叽喳喳聊着背书情况。


    “今年人真多啊,你准备得怎么样了?”


    “不清楚,不过半个月前,我托同乡秀才以他的名义请学政大人指点我写的诗,学政大人说不错呢。”


    有人羡慕,“得学政大人称赞那就是没问题了,我也托了关系……”


    “结果如何?”有人殷切地问道。


    “哎别提了,花了五百文银钱还是没成,听说学政大人不是谁的文章和诗都看的。”学政大人开课,秀才们蜂拥而至,多的是花心思攀关系的人,学政大人日理万机,自然不可能谁的文章都看,据说只看他欣赏的几位秀才递上去的文章。


    语落,旁边人道,“你定是被人骗了,学政大人性情宽厚,不以亲疏关系论人,不以才学深浅论人,凡是学生们递上去的文章,他都会点评。”


    “不会吧,那人与我说……”


    读书人汇聚郡城,都盼着让学政大人指点几句,免不了有人动了歪心,故意骗外地读书人银钱,也就心思单纯的才会上当,其余人摇头,略有同情地安慰他两句,说说笑笑地往前走了。


    不长的街道,走着走着,读书人们自主分成了阵营,被学政大人称赞过文章的考生们谈笑风生地相约而去,信心不足的考生们唉声叹气往前走,还有被骗了钱愤愤不平的考生们无精打采的背影,众人神态大不相同,看到他们,赵铁生偷偷瞥了眼谭盛礼,感觉谭盛礼说的有道理,诗文和杂文不会难,难的是贴经墨义。


    如若不然,这场院试对许多人都不公平,被告到上边,学政大人会受牵连。


    清晨笼罩着雾气,脸颊润湿,注意到赵铁生的视线,谭盛礼抿唇微笑,“赵兄可有把握?”


    赵铁生但笑不语。


    之前没有,现在有了。


    考场离得远,到考场外的空地时天光已隐隐泛白了,前边黑漆漆的尽是人头,衣着不同,年龄不等,赵铁生看到个年纪比自己还大的考生,那人驼着背,头发花白蓬乱,静静地站在角落里翻书,赵铁生不禁想到自己,感慨出声,“若岁月待我们宽容些就好了。”


    从黑发到白首,唯有岁月知晓他们勤学苦读,不曾荒度过,世间人多勤奋,唯岁月残忍,不肯给他们实现抱负的机会。


    顺着他的视线望去,谭盛礼看清了老人的面容,内心震动,约古稀的年纪,历经风霜的脸皱纹深邃密布,身材瘦削,如严冬枯木,毫无生气,头顶丝丝银发,仿佛寒冬厚雪覆盖,他低低长叹,“岁月虽不饶人,但其坚韧的意志历久弥新……”


    东边,太阳徐徐上升,雾气散去,露出考生们清晰可见的面庞,院试共考四场,翌日清晨交卷,提前交卷者能离开,否则只能待在号房,晚上趴在桌上休息,就谭盛礼所知,约莫整个西南才如此,在文风盛行的江南,院试便为考生们备了木床被褥,考生能像在家时躺着睡,但西南偏僻,衙门没钱,连这考场都是几十年前建造的,随后不断地修葺翻新,根本挪不出多余的钱请工匠造床。


    院试这几天是无比煎熬的,谭盛礼和赵铁生他们道,“若交了卷就径直回去,不用等,最后天约在岔口见吧。”说着,担忧地看了眼那位白发苍苍的老人,这几天天热,不知他禁不禁得住。


    有些心情,只有上了年纪的人懂,因着那位老人,谭盛礼和赵铁生兴致都不高。


    光线渐渐明亮,衙役们扯着嗓门吆喝招呼众人排队进场,天气热,衣衫薄,是否携带纸条轻易就能发现,因此衙役搜身的速度很快,考生们进场的速度也快。


    左右两侧皆可入场,各侧排两排,谭盛礼他们顺着左侧排,不偏不倚,又碰到了刘家人,刘明章送两个弟弟来的,顺着队伍他仍不肯离去,低头细细叮嘱着什么,双方见面,仿佛不认识的陌生人,谁都不曾主动打招呼,谭振兴在赵铁生后边,弯着背,狠狠剜了刘明章眼,嘴里无声骂了两句。


    他嘴唇动得快,刘明章状似不懂,倒是他弟弟刘明德几不可闻的哼了声,谭盛礼在最前,并没将他们的小动作看在眼里,只是入场后,他回眸瞅了眼两个儿子,两人专心低头走路,眼睛并不到处张望,分外老实,谭盛礼收回视线,兀自去前边抽签,顺着木签找号房和位置。


    左右两排房屋,左边双号房,右边单号房,房屋相对,单双号房的考生们面对面而坐,因着隔得远,看不清彼此的考卷,但谁要作弊,必看得清清楚楚,加上监考官在走廊里巡视,考生们想作弊就更难了,谭盛礼在九号房,临走廊的这列,通风凉爽,谭盛礼落座后先检查笔墨纸砚,有问题及时找衙役换,不然等考卷发下来只有交卷时才有衙役搭理你了。


    刘明德坐在他旁边,谭盛礼注意到他略显鄙夷的目光,并未侧目,检查完毕就静静坐着不动了。


    照往年规矩,最先考贴经,最后是诗文,今年不同,谭盛礼拿到考卷翻了翻,全是诗文,号房安安静静的,俱是磨砚的声响,不像府试题难,人人倒吸冷气哀嚎遍野,共两张试题,谭盛礼先读了遍题,心里有数后再研磨,余光注意到周围人已经开始动笔了。


    诗文这门,考生们多是早早准备好诗,同类题目的话直接写来用,如遇到没准备的题再临场写诗,像以梅兰竹菊为题的诗是最简单的,所有考生都背着有,颂山河景致的亦有,这些题对考生来说是最简单的,往后试题虽有难度,比府试轻松多了。


    顾及这几日太阳晒,防止回家路上中暑,谭盛礼并不急着交卷,直到外边衙役报时说申时了,他才摇桌边的铃,招衙役来收卷,院试采取糊名方式,比府试更为严格,光是糊名就用了会儿时间,立场时,他注意到旁边的位置已经没人了。


    走出考场,考生们满脸轻松,默契地不聊试题不对答案,这是最聪明的法子,防止知道自己答错题心情不好影响下场考试,谭盛礼没想那么多,回家看谭振兴他们在,让他们将写的诗默下来他看看,谭生隐主动道,“辰清叔,有几道试题我用的以前写的诗。”


    谭盛礼点头,“将你在考场写的新诗默下来。”


    赵铁生回来得最晚,进门后整个人兴奋地颤抖不已,见谭盛礼在看谭振兴等人的诗,他凑上前看了眼,搓着手道,“大家考得怎样?”


    所有的题都是谭盛礼出给他做过的,有两道题甚至一模一样,要不是认识谭盛礼,他都怀疑谭盛礼是不是故意透题给他。


    太激动了,写字时他整只手都在抖,担心卷面不好影响最后排名,刚开始两个时辰硬是坐着没动,待心情慢慢平静下来才开始写的,害怕出错,每首诗都先写在纸上,确认无误后再往考卷上誊抄,如若不然,他早早就交卷回来了。


    谭振兴他们摇头,好与不好他们说了不算,要谭盛礼点头。


    “我看今年考生们考完生龙活虎,容光满面,应该都不差。”谭振学如实道,“以往水平参差不齐,阅卷容易,今年恐怕差距不大。”


    差距不大,细微的错处就会成为落后的关键,谭振学心底没多少把握,毕竟,外边众人的诗怎样,他们不知道。


    赵铁生读了遍桌上的诗,风格意境就是谭振学的,赵铁生道,“应该能行的。”想着还有场硬仗要打,他简单地吃了晚饭就回屋继续背书了,专背以前没背的,背多少算多少。


    连续两天,提前交卷的人不在少数,走在路上,随处可见考生们脸上洋溢着笑,笑容灿烂,无不告诉大家伙他们考得好,读书人心情好,连带着大街小巷的气氛都好了不少,完全没有院试的紧张和压抑,走南闯北的商人路过,纷纷询问城里是不是有什么喜事发生。


    直到最后场考试,拿到考卷的刹那,终于有了院试的压迫感,和府试情形差不多,周围尽是吸冷气的声音,人人眉头紧锁,研磨沉思,最后场是贴经墨义,对读书人而言是最简单的,可今年多是些偏僻的文章,有人翻到最后,红润的脸颊血色全无,“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


    都是看过的文章,却答不上来,似懂非懂的状态快把人逼疯了,连带着几个号房都躁动起来,衙役们站在走廊里厉声呵斥,直到许久,号房才慢慢的安静下来。


    就在谭盛礼过了遍所有题准备作答时,斜对面的号房突然出了事,有衙役迅速地冲了进去,谭盛礼望过去时,衙役已经控制住了局面,看清那满头银发时,谭盛礼眉心微蹙,只听他歇斯底里地骂道,“我就是自己不做秀才也不会要你好过,你个忘恩负义的混账,我张九思发誓,但凡你考,我便是死了也会爬起来阻拦你,只要我有口气在,你永远别想考秀才……”


    声音凄厉,面容可怖,衙役直接捂住了他的嘴,待巡视的监考官吩咐后将两人拖了出去。


    年轻人死命挣扎,衙役嫌麻烦,径直将其敲晕,粗鲁地拖着往门外走。


    老人笑了,仰头笑得泪流满面,该有多深的仇恨宁肯把自己也搭进去,谭盛礼微微侧目,扫过目光呆滞脸色苍白的刘明德,注意到自己视线,刘明德神色僵硬,抓着考卷往旁边挪了挪,头埋得低低的……


    他不予理会,提笔开始答题。


    第50章


    试题考的多是生僻拗口的文章,纵使能背,不见得会写那些字,在谭盛礼看来,这场的难度比舒乐府府试明算有过之而无不及,但没人晕厥,没人交卷走人,俱稳稳坐着答题,追根究底,前几场考得好,最后一场要他们放弃肯定不甘心。


    换作任何人都如此。


    故而,等谭盛礼交卷时,考生们都在,人人低头苦思冥想,神色专注,不曾因题难而露出放弃之意,眉眼少有的坚定,谭盛礼逡巡眼,视线短暂的落在从早到晚都没动笔的刘明德身上,见他身形僵硬,脑袋又埋了下去,谭盛礼心下摇头,缓缓离开。


    月上柳梢,长街寂静,摊贩们坐在馄饨铺桌前,撑着脑袋打盹,他经过时,其中两个摊贩抬眸,“老爷考完了?”


    前两天提前交卷的考生多,摊贩们生意好,谁知今日等到现在,出来的不过寥寥几人,委实怪异。


    谭盛礼颔首,温声提醒,“最后这场题量大,恐怕不会有多少生意了。”


    摊贩恍然,“难怪。”


    摊贩将这话告诉其他人,熬不住地就先回去了,铺子多人少,抢不到多少生意,不若明日清晨来,几个摊贩商量着,撤走了些,赵铁生坐在街边台阶上,看到他,兴奋地招了招手。


    “谭老爷。”月色清明,掩饰不住赵铁生脸上的喜色,“估摸着你这会也该出来了……”说着,他压低声音,极小声地道,“真让你说中了。”


    题难得不行,尽管他早有准备,仍然有许多不会,然而他不像其他人捶胸顿足地死想,他答完会做的就出来了,说好最后场在外边等,他没有先走,问谭盛礼,“谭老爷答得如何?”


    “不错吧。”有些文章是刻在骨子里的,尽管年代久远,平时要他从头到尾背或许背部出来,可看着上句默写下句就轻而易举得多,“你呢?”


    月光下,赵铁生眼眸明亮,似有萤火跳动,弯唇道,“能答都答了。”


    能不能考上,只能听天由命了。


    夜风徐徐,两人要了两碗馄饨,吃着等谭振兴他们,骨头熬的汤醇香,两人吃得额头起了汗,本以为等不了多久,谁知不知不觉就等到了半夜,月亮隐进云层,天黑漆漆的,只余馄饨摊前的灯笼照着。


    谭振兴和谭振学前后脚出的考场,谭生隐落后几步,陆陆续续地还有其他人,谭振兴弓着背,走路像个老头子,寂静的街上,他的声音分外嘹亮,“看到刘明德心惊胆战的嘴脸了没,见到我活像老鼠见到猫……啧啧啧……”


    他语气轻蔑,“应该是怕我扑过去和他打架,见了我毕恭毕敬地拱手行礼呢,就他那怂样,脸贴到我手边我都懒得打。”


    有两个童生被拖下去的例子在,刘明德惊恐万状,俗话说身子不怕影子斜,看来他刘家做的事自家人心里不是没数的嘛,要不然躲什么躲啊,刘明德也不撒泡尿照照镜子,就他那贼眉鼠眼的长相值得自己冒那么大的风险吗?


    同归于尽,他脑子进水了才和那种人同归于尽呢。


    后边有人,谭振学上前扯他衣服,“小点声。”


    家丑不可外扬,谭佩玉被休毕竟不是什么光鲜事,犯不着将两家的关系大声嚷嚷开。


    后边的谭生隐听到谭振兴声音,咚咚咚地跑上前问他们,“振兴哥和振学哥答得如何?”好几篇文章有印象,可默不出来,想夜深人静时好好想想,但号房里有人睡觉,鼾声如雷,他静不下心,最后无法,交卷出来了。


    谭振兴看谭振学,“你先说。”


    谭振学老实道,“有些题模棱两可,似是而非,不好说。”好几篇文章只记得大概,正确与否要回家翻书才知。


    谭振兴情况和他差不多,搂过谭生隐肩膀道,“不想了,过段时间自然而然就知道了。”他以前奋力想考秀才是为了休妻,如今休妻无望,能过就过,不过后年再考,最不济就是像赵铁生连考几十年都是个童生而已,成绩于他不那么重要了。


    他重量压在谭生隐身上,谭生隐承受不住,垮肩挣脱开去,谭振兴张嘴就欲说他,月光撇到前边有个熟悉的人,定睛看是谭盛礼,立刻收起脸上的情绪,讪讪地喊,“父亲。”


    不知为何,后背又隐隐作痛了,上次还说谭辰风送的草药效果好,都是假的,他后背的伤多少天了,到现在睡觉都只能趴着睡。


    看他们气色不错,谭盛礼没说什么,“走吧,回家。”


    院试最后这场的题难,几乎人人都答得不好,走出考场后相互问,谁都没把握,以致于不知道谁是最差劲的,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是不是最差劲的,自然不用想不开轻生,于是,今年院试考生们心态极好,没有人走出考场就嚷嚷着自杀的人,各自回客栈后就闷头大睡补觉。


    至于考场里发生的那段小插曲,很快就有人弄懂了前因后果,打架的两人是翁婿,头发花白的是老童生,他女婿家穷,老童生看他有天赋,自己出钱供他读书,结果女婿心术不正和同村的寡妇好上了,允诺寡妇他日考上秀才就娶她为平妻,老童生闺女心气难平服毒自杀了,老童生年事已高,没什么霍不出去的,故意在考场报复他呢。


    读书人斯文,真想报复谁,法子比谁都狠。最后场考试啊,好好作答没准就过了,硬是让老童生给搅黄了,搅黄不说,还搞臭了名声,往后恐怕也没法再参加院试了。


    人哪,千万别欺负老实人。


    “娘,你别再去招惹谭家人了,惹急了小心他报复我们。”院子里,刘明德跨进门就和罗氏说了考场的事,罗氏不以为然,“他敢。”


    “狗急还跳墙,他们有什么不敢的。”刘明德想到谭盛礼看自己的眼神,抖了个激灵,沉吟道,“我看谭老爷能过院试,他明年参加乡试就和哥哥同场,你惹恼了他,小心他学那个老人在考场给哥哥难堪。”


    谭老爷子这个岁数,再活也没多少年好活,刘明章不同,他年轻,有望考上举人,如果出了事全家都会受其连累,谭老爷子此人,惹不得。他坐在其身边怕得不行,就怕稍有不慎谭盛礼如狼似虎地扑过来,时时戒备谭盛礼他都没好好答题,直到谭盛礼交卷走后他才静心答了几题,谁知号房蚊子多,嗡嗡嗡的搅得他心绪不宁,到半夜委实支撑不住就交了卷,出来又碰到谭振兴……


    他觉得谭家人英魂不散,没准就是冲着他们来的。


    休妻这事,他们不地道,谭家恨他们是应该的。


    “他要敢那样做,娘拿刀跟他们拼命。”罗氏挥了挥拳头,想到谭家她就恨得牙痒痒,谭老爷子不知给街坊邻里灌了什么迷魂汤,人人替他说好话,那日后,她又悄悄去了两次,没进巷子呢,里边玩耍的孩子就指着他骂坏老太婆,想想就怄气。


    “娘。”刘明章从房间出来,冷冷地问了句,“还嫌不够丢脸吗?”


    托罗氏的福,桐梓县几个秀才对他避之不及,她再泼辣下去刘家的脸面要被丢尽了,往后还要不要走科举了?论名声,他们已经输给谭家了,他打听过谭家,知道谭家的人无不夸谭老爷谦逊和善,育子有方,谭家家风清正,几位公子小姐都是好人啊……反观他们……名声已经快不行了……


    看到秀才公儿子,罗氏脸上生堆满了笑,笑容讨好,“我和明德开玩笑呢,谭家再厉害还能比得过咱们家?”


    谭家无人有功名在身,而她们家刘明章已经是秀才,等明德他们再考上秀才,她们家就三个秀才,三个秀才啊,到时候她就是整个桐梓县的最光鲜体面的秀才公老夫人了,想到这,她问刘明德,“明德,考得怎么样啊?有没有把握……”


    刘明德头疼,这几个月他没怎么背书,试题又多是偏题,他哪儿会啊,害怕罗氏失望,他模糊不清道,“要等放榜后才知道。”


    罗氏笑了,这话不就是刘明章常挂在嘴边的谦虚吗,刘明章做事稳妥,没有影儿的事不会乱说,几个儿子皆是这样,但这话说出来就是有把握了,罗氏喜笑颜开,“哎哟哟,咱们家今年又出秀才公了,你爹呢,我得好好和他说说,没有我,他们刘家哪儿有这么好的事啊。”


    儿子是她生的,自然都该算在她头上。


    罗氏不懂刘明德,刘明章还能不懂?这个弟弟以前是个踏实刻苦的,自从进了城心就有点飘了,待罗氏进屋后,他问刘明德,“到底考得怎么样?”


    他还没出门不清楚情况,刘明德不敢瞒他,“不好,都怪谭家老爷子,要不是他坐在我旁边,我不至于把以前背的忘了个干净。”


    “怎么回事?”刘明章皱眉。


    刘明德就把考场发生的事和刘明章说了,刘明章敏锐的抓到了重点,“你说谭家那位天黑就交卷了?”他以前没少请那位指点自己功课,经常插科打诨跟自己聊其他就是不肯多讲,久而久之,刘明章怀疑他胸无点墨……


    结果他竟然提前交卷立场?怎么可能。难道前些年那位真的是故意藏拙?不可能的。


    “你先回屋休息,我出去转转。”


    和桐梓县的几位秀才断了来往,他还结交了其他人,打听到贴经墨义难,且多是偏题,刘明章笃定谭家那位不会,他拐弯抹角问谭佩玉打听过那位读的书,试题上的好几篇文章他知都不知道,提前交卷应该不会做!


    不得不承认,刘明章的想法是大多数考生的想法,提前交卷的人故意扰乱人心,其实水平和他们差不多,而众多提前交卷的人里,众人目光集中在谭家人身上,谭家父子同场,全部提前交了卷,连在谭家居住的同村老童生皆是如此,究竟是有真才实学还是故作高深,探探他们的底便知。


    于是,这天谭振兴他们卖柴时,碰到了两个读书人,两人衣着普通,手里摇着把折扇,瞧着风度翩翩,像是有才学的人。


    谭振兴后背的伤没好,走路仍直不起腰,重活没法干,天天跟着给谭振学和谭生隐打下手,他们砍柴他就负责捆,他们挑进城他就负责吆喝叫卖,托读书人的福,最近的柴价格高了许多,见两人给他们行礼,谭振兴狐疑,“两位买柴的吗?”


    两人不答,其中高个子折起扇子拱手,“在下有事请教谭大公子。”


    “好说好说。”谭振兴还礼,再问,“你们买柴吗?”


    买的话请教什么都好说,如果不买,那就有点不好办了,要知道,院试过后,其他人日日寻欢作乐等待放榜,他们连喘气的机会都没有,谭盛礼不知从哪儿弄了本书要他们抄,早上砍柴卖了回去就得抄,根本没功夫在外边逗留。


    虽然谭盛礼没出城砍过柴,但时间掐得特别准,过时没回家就要询问原因,答不上来就挨棍子,极为严格的,不买柴真没什么好聊的。


    “在下姓秦,永宁县人,听闻你们父子同场,俱提前交卷离场,不知答得怎样。”高个子再次拱手,离放榜还要好几日,他们是等不及想知道自己是否有望,客栈老板说谭老爷满腹经纶,几位公子才学深厚,早就想认识认识了,奈何谭家公子出门就直奔城门方向,回城就专心卖柴,根本不参加诗会文会,他们实力如何其他人并不清楚,只知道谭老爷是舒乐府的案首,写得一手好字,至于博学到哪种程度,无人知晓。


    今天专程过来,就是想探探他们的底。


    见对方还算有礼貌,又生了副好皮囊,谭振兴勉为其难卖他个面子,回答,“不算好。”那天半夜回家他们就翻书对了答案,错了好几道,搁在平时写功课的话,少不得是要挨训的。


    “不算好是多好?”那人又问。


    谭振兴想了想,“能答的都答了,不能答的乱写的。”他答题没有留空白的习惯,记不住的就用诗文代替,没准碰到欣赏他诗的大人特许给了过呢?


    他的回答虽是实话,落在对方耳朵里未免觉得敷衍,沉默半晌,那人灵机一动,挑了试题里最难的文章问谭振兴,“尚桓桓如虎、如貔、如熊、如罴,于商郊弗迓克奔,以役西土这题你们答对了吗?”


    “你开玩笑呢。”这篇文章他翻过几遍而已,读都读不通顺,怎么可能背下来,真以为四书五经倒背如流就包括所有的文章了?骗人的,他们说背得滚瓜烂熟的四书五经多是经常考经常用的诗句,这篇文章晦涩难懂,不是他吹牛,放眼整个郡城,能背出来的人屈指可数,除了他父亲估计也就学政大人了吧,谭振兴问他,“你答对了?”


    那人摇头,不过心里稍感欣慰,看来真如其他人所言,谭家人交卷在前也不见得多厉害,题难对所有人都难,能不能过就拼运气了,他再次拱手作揖,和身边人边说话边走了。


    谭振兴:“……”此人真是莫名奇妙,“二弟,你说他什么意思啊,试题那么多,挑什么问不好,偏偏挑我不会的问……”


    莫不是来找茬的。


    谭振学耳聪目明,众考生想什么他隐约明白,患寡而不患均,不怕题难,就怕有人觉得容易,对方试探他们的底是想知道自己有没有胜算,他歪头,正要解释,就看谭振兴摆手,“罢了罢了,管他什么意思,咱还得卖柴呢。”


    语落,他扯着嗓门放声吆喝,“卖柴咯,卖柴咯。”


    四捆柴,最后被一对老夫妻买了,看两人走路慢腾腾的,谭振学他们帮忙挑到院子里去的,因着耽误了会儿回去要比平时稍晚,刚进巷子里就听院子里传来大丫头的欢呼声,声音清脆稚嫩,难掩兴奋。


    莫名的,谭振兴后背又开始疼了,想他身为长子,地位还不如大丫头,要知道,父亲从没打过大丫头,连骂都不曾骂过半句,是个女孩都宠成这样,若是男孩……


    谭振兴可以想象儿子被父亲骄纵得无法无天的情形。


    不行,儿子要继承家业,万万不能让其养成好吃懒做偷奸耍滑的性子,必须严格教育,像父亲教育他这般,严父出孝子,像他这般孝顺全靠父亲教诲,能过县试和府试全靠父亲打。


    要想儿子成才,必须打,他的儿子自然要由他来打。


    而他要打儿子,就得有根庄严神圣的棍子,想着,他冲谭振学道,“明天我们带刀出城吧。”


    他要砍根树,慢慢打磨,磨成又粗又壮又不失威严的木棍,备着打儿子用。


    谭振学不知他想法,“你身上的伤还没好,砍柴就交给我和生隐弟吧。”


    伤筋动骨一百天,谭振兴后背的伤,没几个月好不了。


    不过谭振兴好像并不知情,谭振学不打算告诉他,无知者多快乐,与其要他日日惦记念叨,现在就很好,其他人不也没告诉他吗?


    “你不懂我想什么……”丢下这话,谭振兴反手撑着后腰,笑眯眯进门,“父亲,我们回来了。”


    谭振学:“……”


    院子里就大丫头在玩蚂蚱,谭振兴纳闷,“大丫头,祖父呢?”


    “祖父和小叔在书房。”大丫头指着书房,随后捡起地上的蚂蚱,朝鸡脚边丢,蚂蚱是草编的,谭振业给大丫头的,大丫头放在地上,两只鸡伸着脑袋不住地琢琢琢,谭振兴看得哈哈大笑,“这鸡也太蠢了吧,哈哈哈哈。”


    大丫头也哈哈哈哈大笑不止,边笑边拍手欢呼,和谭振兴神相似。


    谭振兴:“……”


    瞧瞧,汪氏给他生的闺女,别的本事没有,学他倒是有模有样的,谭振兴气噎,怒目瞪着大丫头,“谁让你笑的?”笑起来难看死了。


    谭振学和谭生隐:“……”管天管地管不住谭振兴要找打,两人对视眼,沉默地走了。


    “大哥,有多少天没挨打了?”书房里,谭振业探出半边身子,咧着嘴问。


    谭振兴脸色立马变了,屈膝摸大丫头的发髻的绢花,“我家大丫头笑起来真好看,和春天的花儿一样!”


    “……”


    这马屁拍的,不知道以为大丫头是他老子呢!


    外边动静谭盛礼没有理会,他在检查谭振业的功课,出门在外,谭振业功课没落下,文章练达,道理深刻,比以前又有了长进,他中肯道,“懂得敛去锋芒是好事,看来这次出门你又有不少收获。”


    谭振业看了几眼院里慈父上身的谭振兴,收回视线,坦然道,“儿子去了次监牢。”


    那是他觉得最黑暗又温暖的时光,坐在里边,心情变得格外平和,“父亲说儿子文章高调张扬,回县里后,就想去那看看会不会有所收获,这般来看,不枉此行了。”


    谭盛礼没有再问,指出文章需要改的地方,随后问起其他。


    谭振业夺得案首,县太爷高兴非常,临走前赠送了许多礼物,谭振业不想要,奈何盛情难却,鼓励他们好好考,没准他告老还乡前还能沾他们的荣光,县太爷还给谭盛礼写了信,要谭盛礼记得务必回信,聊起细碎的琐事,不知不觉就到了晌午。


    谭振业回来,最高兴的莫过于谭振兴,原因无他,谭振业回来谭佩玉也就回来了,再也不用吃那些难以下咽的饭菜了。


    谁知,没有如他所愿,午饭是谭佩珠做的。


    谭振兴当即垮了脸,谭盛礼敛目,“你要嫌难吃晚饭你来做。”在惠明村时,经常谭佩珠做饭没听谭振兴抱怨啥,进城嘴还养叼了不是?


    谭振兴惊呼,“君子远刨于厨,我怎么能……”余下的话没说完,看谭盛礼起身取木棍,他忙求饶,“好,好,好,我煮,晚饭我来煮。”左右针线活他都做过,煮饭就煮饭吧……


    傍晚,谭家灶房里浓烟滚滚,鸡飞狗跳,谭振兴眼泪横流嗷嗷直哭,哭得天昏地暗都没个人进屋安慰半句。


    因为,谭盛礼带着其他人下馆子去了。


    “呜呜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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